怀念心海

2016-03-02 10:29彭定安
鸭绿江 2016年3期
关键词:书法学术文化

秋风起处,凉气袭人。早起漫步园庭,习习风来,猛然想起杜甫怀李白句:“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但是,袭来忆念中的旧雨,却不能回应我心中的眷念。“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他们的“鸿雁”永远不会再来了,而人世的“江湖秋水”,也再不会侵扰他们了。只是活着的人,在怀念他们,心中寂寂。

曹植的佳构《箜篌引》,在篇末,感叹生年不满百,而忧惧死亡的迫近,所谓“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但结尾又云“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表示参透生死,心无忧惧。对于离去的人来说,本是死生已矣,但活着的人,即使自己无死之惧,却难排除对永远离去的亲人故旧的无限追忆与思念。我于近年累累离去的故旧中,有两位心意缱绻,时时追思,感喟无限。一位是范敬宜,一位是牟心海。对于范,我已经在长篇悼文《祭奠、怀念与反思》中,细细地抒写过了;而于心海,我今日且一诉衷肠。

我与心海,相交甚深,或友朋聚会,或会议并座,三言两语,信息交流、思绪传输;或家庭访谈,既海阔天空,又悠游细节,文坛风云人间事,心意汇融,诚生活情趣、人生乐事。如今每逢聚会,常常忽感“座中少一人”,缺了心海。而来访的友朋中,再不见心海身影。

我几乎每天早餐时,都会面对客厅墙上的一幅书法,其大占据大半个墙面。这是心海为我写的苏东坡的《念奴娇》。我每面对,就会默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直至读毕全文,而随读随思,汩汩历史、风流人物、文化波涛、世事变幻、现实风云,便都闪现飞驰,颇有点“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之慨。当然都是一种迅疾模糊的意念,稍纵即逝。而且,我还每每按字“走读”,每字都顺书法的笔势游走,轻重、曲折、逶迤均随之,好像一种书法“意习”。这好像一番思想和书法的“早课”。

说起这幅字,真有一点“掌故”。那还是十几年前,我在加州花园的旧居住。有一天,心海忽然来到,这次不是像每次那样,一辆旧自行车,往墙角一放,进得屋来;这次不是,而是乘坐一辆中型面包车来的。他从车上下来,同司机一起,搬下一个大框字幅,没有任何客套,甚至没有多少话语,搬进客厅,他就四顾睃巡,最后看好一个正面的墙面,说:“就这儿好!”我说:“这里挂了一个相框。”他说:“挪开!”我们就七手八脚把相框摘下,把字幅挂上了。这幅字就是苏东坡的《念奴娇》。我此前还真未曾仔细看过心海的书法,这次正式观赏,颇觉有点气势、有点味道。不免大大赞誉一番。心海则默然不语。这幅字,就一直挂在我那客厅的墙上,经常引起来客的兴趣和称赞。细一想,这是怎样的一种友谊!无须你求字,给你写了,还给你裱好了,还给你装了美丽的书画框,还亲自乘车送到家,还亲手给你挂上。真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这样默默地做了。我也没有特别致谢,只是简言少语,深表谢意而已。但内心的感动和对真挚深沉但不外露的友谊的谢忱,深深埋在我的心里。

但这幅字,还不是我在前面所说的那幅字。事情的发展,更使人感动。我的长子彭延,每来看望我们,对心海的字,常表贊赏。可能,我在与心海平时聊天时说起过这件事。无心之言而已。可是,不意忽然一天,心海像上次一样,面包车、卸车、大幅字,依旧是苏东坡的《念奴娇》,依旧是装裱好的,可是字幅更大了,框也更大得多了。而且我细读,字也写得大有进展,气势更雄浑,笔力更遒劲,运笔也更潇洒自如。我发自内心地称赞一番。心海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地处理撤换、新挂等等事务。而原来的那一幅,就体面地挂在我长子家的客厅里了。

如今,心海、延儿均已先后离去,思之心碎难言!写至此,我心意难平,难乎为继,只好先到此为止……

心海并不是书法家,但它终于成为“不是书法家”的书法家。我的意思是,他是不以书法家名世,更不是以书法为职业的书法家。但细观他的书法,行草为主,流丽欢畅,有文人书法的“文气”,也有书法家的“家法”;绝不是一般书法爱好者的“玩儿票”。而近几年来,他悉心究研、探理实践,又大有进展,确乎一位书法家了。

但心海不仅工书法,而且绘画亦堪称“行家里手”。我曾经多次看过他的油画国画,都越过一般爱好者的水准,而进入了“行家”的行列。尤其值得称赞也敬佩的是,他不仅画国画,还画油画,而且均有所成。另外,他还是很出色的摄影家。如此多的艺术门类,他都有涉及,而且达到相当的水平,远远越过“业余”,而达到“专业”。这是很不容易的,很值得敬佩的。作为省文联的主要领导,他在业务上非常合格。

尤其令我惊讶又敬佩的,是在观赏他在离世前不太久的时候举行的书画个展,洋洋大观、大气磅礴,令我惊讶不已,原来心海竟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书画作品,而且品种多样、水平颇高、气质高雅!这得花去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我尤其喜爱那些他好像并不是放在自己作品的高位置的,而放在展厅长条桌上、展开来的“小品画”,我记得仿佛都是历史故事和人物画。有几幅,我真是爱而欲得,虽然与心海很熟悉、堪为挚友,但我还是矜持未露一点口风。我现在想,心海那次展出的大批书画作品,都应该视为珍品,由有关方面当作历史文化藏品加以收藏,至少,图书馆或档案馆可以作为藏品保藏起来。

心海本以诗人名世,但是,他却于诸多艺术门类均有所涉猎,且成就卓著。所以我曾以具有“诗人魂”赞心海。

然而后来发现,这样评论不免偏狭,不足以囊括心海文艺活动的全面,更不足以品评他的成就的全部。原来,他从大学文科专业出来后,曾经在省委党校担任过哲学教员,他正式研修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堪称科班出身。他在这方面的才能和修养,在他苦心撰写《彭定安的学术世界》《王向峰的美学世界》和《武斌的学术世界》这三部我称为“心海三书”的著作中,鲜明、闪光而突出地显示了。所以我最后评心海,便以“哲学心性诗人魂”来概括之,庶几近乎心海的涉猎面和成就高度。这就是“牟心海的哲学——艺术世界”了。

说起“心海三书”,我心意浮动、联想翩翩,既感动又佩服,既感谢又反思。事情的起因是:有一次,心海来我家叙谈,他说,正在系统看我赠给他的著作,准备写篇评论,我很高兴,表示感谢。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来舍间聊天,他说,看了一部分我的著作,评论文几千字容纳不下,大概要写一万字;我既感谢又高兴,但我无法估计他会写什么和怎么写。数月之后,他拿来了写就的打字稿,竟是十多万字。我一时语塞,只能诺诺而言:“太感谢你了;太费神了!”我怀着感谢和敬意,拜读了全文。这不是一般的书评,也不是一般的文化学术评论,而是一种高屋建瓴的评价和论述。我体会有重要的几点。一,他是站在一个文化的高地,来估价和品评我的学术著作和学术活动的;二,为此,他首先居高临下、放眼宽广,来审视我在这两个方面的作为、成绩和社会效应及其意义、价值;三,为了说明这个“主题”,他全面梳理了我的著作及其涉及多种学科的内容,计分六个方面,然后,分门别类,逐一分述、品论它们各自的论旨、达到的深度、理论意义和显示的价值,还有其学术品格、学术意义和达到的成就。当时,我的文集已出至六卷,约三百万字。阅读量是相当大的;而且所涉学科众多,要加以梳理,需要花大力气。但是,心海却将每类论著的总体状况、具体论旨、主要观点、其深度广度等,它们的哪些论点是作者的独自、独特之见,其学术分量和价值如何,等等,都一一作了周详的论述。这要费多少时间、花多大的精力、作多少深入思考和推究,才能达此境界!

心海有言:“是谁让我这么做?”他答:“是我自己!没有什么人让我这么做。”他甚至还说:“我倒希望有人让我这么做!”我领会,他也曾对我约略说过,在《彭定安的学术世界》中,他也简单说了:他是把我纳入整个辽宁的文化领域来评论;把我作为其中的“个案”,来探讨其成就、学术文化意义、理论与现实意义。在这方面,他做出了他的论述和总体评价,给予很大的鼓励和赞赏。我把这视为他作为曾经的和潜在的辽宁省文化艺术界的领导成员,来做出这样的工作和这样的评论与评价的。这里不仅是私人的友谊,而且更有公众的视野和考量。“我倒希望有人让我来做;可是没有!”他之所言,话中有话,有“言外之意”,我懂其意,内心感怀。

“心海三书”,还有二书,是《王向峰的美学世界》和《武斌的学术世界》。这两位学者,都是著述丰厚,卷帙浩繁,尤其武斌的著作总字数,十分惊人。心海为了撰写这样两本书,需要付出多么大的辛劳!真正需要一种热诚、挚情、责任心,方能臻此。他同样梳理了这两位学者的著述系列,排比整理,条分缕析,按题分述,加以论列、评价,阐述意义与价值。

“心海三书”之著,充分而突出地表现了他的社会责任心、文化担当精神。他只因为把我们三人及其著述与学术文化活动,看作是“辽宁的一种重要文化现象”,才能够这样孜孜以求,不吝辛苦劳作,付出心血,撰写这样三部在辽宁学术文化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著作。

心海在讲述他之所以做这项工作时,说到过他的动机和初衷,他说:“看到一些学者为辽宁的文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样的贡献却并不为人们熟知,我对此感到十分痛惜,决定要为此做一些事情。”他说,这三个人的学术成就和学术特点,是辽宁的“高层次的文化现象”,故他以一人之力,倾心倾力为之,同时期望能有更多热心辽宁文化事业发展的人,和他一样来关注。他的这种精神,不仅令人敬佩,而且引人深思。

同时,我感到,心海在撰述这样三部书时,充分体现了他的一种思想与心性的优势,就是他不仅长于形象思维,能够在诗歌、摄影、绘画、书法等诸多艺术领域施展才华,而且,同时也擅长逻辑思维,确实显示了“哲思心性诗人魂”的思维与性格特点与特长。

言念至此,我自然地要回顾我与心海的相识、相交与相知的往事。我们相识于他担任丹东市委副书记的时候,那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一次我到丹东参加学术会议,在丹东师专的一次晚宴上邂逅。当时的师专领导有意在这次宴会上,“就便”向主管文化的市委副书记牟心海汇报,解决学校的用地及馆舍建设问题。我看到心海不是一般所见领导听汇报,回答下属所请的习惯做法,即表示重视、准备研究,有解决意向,但不作最后表态。我曾多次遇到这种情况。心海不是这样,他明确支持,还给出主意,饭后又跟师专领导一起,来到现场考察,甚至亲自步量范围、距离,设计计划方案。这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确实是位“文官”。

以后不久,他就主政省文联,我们的工作来往和日常交往就多起来了。不过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私人往还几乎绝无仅有。一次省文代会期间,休会时,他“偶遇”我,好像随意一说:“我们准备安排你任文联顾问。”我表示“感谢你们的信任”,谈话就结束了。我感受到文联和心海对我的眷顾。以后,我们常在顾问会上相见,但私人交往还是没有。私人交往是从我们都离职之后。我们住处相距不远,他时不时就骑上自行车,来到我家,“閑话家常”,但总不免“事涉文化”,谈文论艺。我们往往见解相似,评人论事,心心相通。我发现,他虽表面言语不多,但对人、对事,都有在掌握情况基础上的“了如指掌”“心中有数”。后来我听说,一位省委宣传部领导,在任时处理文化艺术界问题,心海是主要被“垂询”的“智囊”。

我终身难忘他在学术上对我的坚持不懈的关怀。1998年,辽宁社会科学院为我举行学术活动四十周年纪念,心海作为省文联的领导,按理说,仅有一般性关联,给予“精神赞助”就可以了;但他却是十分热情地关注,并给予重要的实际支持。他主动拿了上级审批的文件,亲自到省政府有关领导那里汇报,争取到批件和经费,使得配合纪念活动出版了两部著作。不仅如此,在他已经离职后,仍然关心我的文集出版的事情。他一再跟我说,文集第一至四卷和五六两卷,分两次出版,编辑体例上,前后倒错,因此应该重新编辑出版全集。他问我大约能有多少卷,我盘点论著,约计二十卷。他于是又积极为之筹措出版经费。在一次大致有所安排的宴席上,心海游说斡旋,“四面出击”,他积极建议辽宁社科院领导支持,获得热诚的首肯,于是又动员在座的省府负责文化工作的副秘书长支持,这位领导也欣然同意,说“只要社科院报告送上来,我就支持,尽快争取省领导批拨资助费”。至此,心海对我说:“我都替你张罗得差不多了,你该自己跑了,只要奔走一下就妥。”时至今日,我应该坦白,我对于这件事关自己学术生涯的大事,却是心存犹豫甚至不期其成的。事后,我没有任何行动。其中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我内心的“简语”就是:“于个人意义重大;于社会价值不大,何苦奔波,不出也罢。”但我对于心海的诚挚友谊和深情关怀,心存感激,以能得如此知音挚友,为平生一大幸事。

心海一向朴素无华。这是他的突出特点。他每次到我家,总是先电话联系,然后骑车来到。有一次,他是走来的。我问怎么没骑车?他笑笑,说:“扔马路边了。”我问怎么了?他说,他正骑着车,忽然觉得马路往下沉,越沉越往下,最后两脚落地了。他说:“我怀疑,马路塌陷了吗?”接着说:“等站下一看,是自行车后轱辘瓢了!”我们大笑一番。他十分简朴,这是一次出色表现。不仅骑自行车,而且是破旧车子。我说你换一辆新的吧。他说,新的会丢,旧的搁哪儿也没人要。他衣着也一样朴素,一如其人之素朴。他是内外一致的。可是他的诗歌与艺术创作,充满灵气、潇洒飞扬、流丽明艳,并非素朴一流。这又是“表里不一”了。但这正显示了一种多样性;一种“外讷内秀”的风格和气质。这就是牟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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