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晏子与齐君关系探析

2016-03-15 06:42贾海鹏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景公庄公和而不同

贾海鹏(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和而不同”:晏子与齐君关系探析

贾海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晏子作为一代贤相,十分擅长处理君臣关系。齐灵公在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上不听晏子之言,却乐意在平日小事中采纳他的建议;齐庄公对晏子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信任到厌恶的过程,他虽然没有始终重用晏子,但是在内心深处却认可晏子的品质和威望;齐景公对晏子的倚重是逐渐形成的,他对晏子的无比信任,既是君主驾驭臣下的一种权术,也是自身情感的真实流露。作为忠直之臣,晏子以“一心事三君”,根据三位君主的不同性情,采取不同的事君方式,充分体现了其“和而不同”的君臣思想。

晏子;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和而不同”

晏子,名婴,字仲,谥平,春秋末年齐国夷维(今山东高密)人,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三位君主,显名诸侯。作为三朝元老,一代贤相,晏子十分擅长处理与别人之间的关系。对此,孔子曾赞叹道:“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论语·公冶长》)尤其是他与三位齐国君主建立起的良好关系,成为其所有政治关系中的根本。本文主要讨论晏子与齐君之间的交往以及从中反映出的晏子君臣观,至于其全面的君臣思想,笔者另有专文探讨。

一 晏子与齐灵公的关系:大事不合小事合

直接记载晏子与灵公关系的史料很少,这与当时晏子刚刚继父为卿,初登齐国政坛有关①。

《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了晋国联合鲁、莒等诸侯伐齐的事件。在战局对齐不利的情况下,晋国范宣子传信给他的好友齐大夫析文子说:“鲁人、莒人皆请以车千乘自其乡入,既许之矣,若入,君必失国。子盍图之?”意思就是,齐国恐怕保不住了,劝他早作打算。析文子不敢隐瞒,赶紧把情况如实告诉了齐灵公。灵公听后,非常恐惧。对此,晏子道:“君固无勇,而又闻是,弗能久矣。”结果正如晏子所料,灵公终因“畏其众”,而“脱归”。

在这里,晏子初步彰显了忠慧之臣的本色。他对灵公的批评之语,尖锐中透露着无奈。

此事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也有记载:“二十七年,晋使中行献子伐齐。齐师败,灵公走入临菑。晏婴止灵公,灵公弗从。曰:‘君亦无勇矣!’”②晏子的本意是想劝灵公留下抵抗敌军的进攻。如若灵公果能如此,就不至于产生后来晋军“围临淄,尽烧屠其郭中”的严重后果了。可见,在这件事情上,灵公并不怎么听从晏子的谏言。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晏子刚入仕不久,才能还没有充分展现,威望更没有树立,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冒着生命危险而采纳他的建议呢?

虽然在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上,齐灵公没有接受晏子的谏言,但是在平日小事中,他倒是很乐意接纳晏子的意见,当然这可能是为了树立自己善于纳谏的形象。

据《晏子春秋·内篇·杂下·灵公禁妇人为丈夫饰不止晏子请先内勿服第一》(谭家健先生认为,《晏子春秋》记载晏子的“主要事实多属可信”[1])(下引《晏子春秋》只注篇名)载,齐灵公喜欢让宫内的女人穿男装,却没想到引起了国人的跟风,而且屡禁不止。晏子入见时,灵公主动询问原因。晏子对曰:“君使服之于内,而禁之于外,犹悬牛首于门,而卖马肉于内也。公何以不使内勿服,则外莫敢为也。”这就是成语“挂羊头卖狗肉”的由来。晏子先是用较为严厉的语气揭露了现象存在的内在缘由,继而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灵公听后,非但没有因为晏子的稍许不敬而生气,而且还称赞道:“善”,并随即采纳,“使内勿服”,以致“不逾月,而国人莫之服”。

孔子曾评价晏子曰:“灵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齐。”(《重而异者第二十七》)意思是,齐灵公行为污秽,晏子以严整齐正的礼仪规范侍奉他。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史料的不足,我们无法详尽地考察晏子是怎样以礼仪规谏灵公的。

二 晏子与齐庄公的关系:从相互信任到分道扬镳

关于晏子与齐庄公关系的史料比齐灵公要多一点,但总的来说,也不丰富。一方面是因为庄公在位时间不长,另一方面是在此期间晏子曾辞官穷处,不在朝廷③。

庄公对晏子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信任到厌恶的过程。经过灵公朝的两年仕宦,晏子逐渐展露出了自己的政治才能,在齐廷中产生了较大影响。对此,庄公也看在眼里,出于任贤考虑,在他即位之初,晏子“言大用,每朝,赐爵益邑”(《杂下第二》)。然而,庄公本质上是一个“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谏上第一》)的君主,由于他的纵容,使得“勇力之士,无忌于国,贵戚不荐善,逼迩不引过”,这与晏子的为政理念背道而驰,故晏子常常犯颜力谏。在进谏过程中,素以忠直大臣自居的晏子,言辞中常常透显着严厉。如“今公自奋乎勇力,不顾乎行义,勇力之士,无忌于国,身立威强,行本淫暴,贵戚不荐善,逼迩不引过,反圣王之德,而循灭君之行,用此存者,婴未闻有也”(《谏上第一》);再如庄公接纳晋国亡臣栾盈,后秘密送其回国,欲以之为内应图谋晋国。晏子劝道:“不可!君得合而欲多,养欲而意骄。得合而欲多者危,养欲而意骄者困。今君任勇力之士,以伐明主。若不济,国之福也;不德而有功,忧必及君”④(《问上第二》)。这些都让庄公大为不快。

随着庄公对晏子厌恶的加深,他非但听不进晏子的谏言,而且也不打算继续任用他了,“俄而不用,每朝,致邑与爵”(《杂上第二》)。《杂上第一》亦载:“晏子臣于庄公,公不说,饮酒,令召晏子。晏子至,入门,公令乐人奏,歌曰:‘已哉已哉!寡人不能说也,尔何来为?’”晏子明晓了其中的涵义后,毫不示弱,竟然坐地与君主讼对,并在辞官前对庄公说:“众而无义、强而无礼、好勇而恶贤者,祸必及其身,若公者之谓矣!”话已至此,两人的君臣关系终于走到了尽头。

庄公没有容人之量,而晏子又不屑阿谀奉承,故他们的分道扬镳是必然的。庄公不纳晏子之言,终为权臣崔杼所弑。晏子听闻后,非但不肯陪死,而且在吊唁时还说:“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君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孰能任之?……婴岂其婢子也哉?其缢而从之也?”⑤(《杂上第二》)这里,晏子在不认同庄公作为的同时,与其划清了界限。他甚至认为对于不替社稷着想、不为百姓谋福的君主,大臣弑之也无不可。由此看来这不仅仅是晏子在危急情势下的机敏自保,而且也显示了他对庄公的一贯态度。

南宋洪迈认为晏子与“豫子所言‘众人遇我’之义同,特不以身殉庄公耳。至于毅然据正义社稷为辞,非豫子可比也”[2]。对此,笔者深表赞同。豫让的行为主要表现为自身对主人的一种报答,而晏子的言行则突出了他对社稷黎民所肩负的责任,而不仅仅针对君主个人,这就是晏子比豫让的高明之处。

至于清代赵青蔾所说“晏子谓君为己死而非其私昵谁敢任,《胡传》引之以责贾举等,不得为死节臣,如孔父、仇牧可也。婴以是自恕则不可。君人者,社稷诚重矣,而无道之君死多不为社稷,私昵之辈,更不知国贼之当讨,君死之当从,是国无死臣也。况婴系本公族,世为列卿,独无社稷责哉?乃其生存也,则逆料其必败以夸先,见其受弑也,则置身局外饰说以欺人。彼太史兄弟不惜舍身以正崔杼弑君之罪,而己且恬然与崔、庆旅进旅退,其不及贾举十人远甚”[3],他站在大臣应为君主尽愚忠的立场上看待晏子,恰恰显示了其本人的迂腐不堪,不足为论。

需要指出的是,齐庄公虽然没有始终重用晏子,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认可晏子的品质和威望。据《不合经术者第十五》载,“庄公阖门而图莒,国人以为有乱也,皆操长兵而立于衢闾”。睢休相告诉他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仁人不存”,只要传令全城,说晏子在,那么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公曰:‘诺。’以令于国:‘孰谓国有乱者,晏子在焉。’然后皆散兵而归。”对此,君子评价道:“晏子存而民心安,此非一日之所为也,有所以见于前信于后者。是以晏子立人臣之位,而安万民之心。”

三 晏子与齐景公的关系:在曲折中走向和谐

晏子的从政生涯主要在景公朝⑥。与灵公、庄公不同,景公是一位善于纳谏的君主,这与一生作为谏臣的晏子十分契合。加之,两人都是长寿之人,故在中国历史上演绎了一段君臣相遇的佳话。

景公对晏子的倚重有一个较为曲折的过程,这与他上台前后所面临的齐国复杂政治环境有关。庄公为崔杼所立,故对崔氏宠幸有加,然而后来却被其所弑。这在无形中触动了景公敏感的神经,让他对朝中大臣保持着几分天然的警惕。

此时的晏子经过灵公、庄公朝的历练,已然成长为一名成熟且颇具威望的政治家了⑦。景公即位,他已是三朝老臣。按常理,对于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忠直之臣,景公应该立即委以重任才是。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景公沉着冷静,心中有着自己的盘算。他先让晏子治理东阿(《杂上第四》),以考察其实际为政能力,后景公“知晏子贤”,才“任以国政”⑧。由于景公的性格弱点,此时他重用的是会谴和梁丘据之流的谗佞之人。据《谏上第十二》载:“命会谴毋治齐国之政,梁丘据毋治宾客之事。”⑨可见此前是由会谴主政齐国,梁丘据主治宾客之事的。当晏子以高妙的辩证言语完美地解答了景公的祝诅之惑后,才被任为国相。即便这样,景公对晏子仍然不是十分信任。晏子曾因论人“见贤而进之,不同君所欲;见不善则废之,不辟君所爱;行己而无私,直言而无讳”(《重而异者第二十二》)导致谗佞献书谮言,引起了景公对他的不满。其后,晏子“辞而不为臣,退而穷处,东耕海滨,堂下生藜藿,门外生荆棘”。景公亲自治国,结果“权轻诸侯,身弱高、国”。经此,他才真正明白了晏子的重要,复招其为相⑩。另外,晏子为官期间,还被景公怀疑,准备逃往它国。幸北郭骚及其友,以死相谏,才让景公幡然醒悟,追回晏子(《杂上第二十七》)。

此后,景公与晏子的关系进入了最和谐的阶段。景公是一位“回曲之君”(《问下第十二》),他宠爱谗佞、生活奢靡、大兴土木、繁徭重税、征伐频繁,致使“民神俱怨”(《问上第十》)、“夫妇皆诅”(《重而异者第七》)。针对君主的邪僻行为,晏子殚精竭虑、忠言直谏,充分彰显了一代社稷之臣的品格与风采。对于晏子的谏言,景公虽时常不悦,甚至变色生气,却最终多能采纳。这一点殊为不易。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成为齐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的重要原因。同时,也让齐国出现了“老弱有养,鳏寡有室”(《杂上第八》),“邻国忌之,百姓亲之”(《问上第十》),“诸侯忌其威,而高、国服其政,田畴垦辟,蚕桑豢牧之处不足,丝蚕于燕,牧马于鲁,共贡入朝”(《杂上第五》)的复兴局面。《刘子·正赏》记载,由于齐景公“重古而轻今,珍远而鄙近,贵耳而贱目,崇名而毁实”,使他“高仰管仲之谋,而不知晏婴之智”。此说甚谬,为刘昼不细读《晏子春秋》之故。

景公不但在政治上对晏子相当倚重,而且还十分关心他的生活。晏子把平日所得的俸禄和君主的赏赐大多都分给了亲朋好友和贫困国人,所谓“父之党无不乘车者,母之党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党无冻馁者”,国之简士待之“而后举火者数百家”(《杂下第十二》),而自己的生活却过得颇为简朴,以致衣“十升之布”(《杂下第十九》)、“缁布之衣,麋鹿之裘”(《杂下第十二》),食“脱粟之食、五卵、苔菜而已”(《杂下第十九》),居“湫隘嚣尘”的“近市”之宅,乘“栈轸之车,而驾驽马以朝”(《杂下第十二》),甚至景公的使者在他家都吃不饱。对此,景公惭愧不安,常常以各种理由赏赐晏子采邑、俸禄、衣服、车马、住宅等,甚至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杂下第二十四》)。可以想见,晏子在屡屡婉拒的同时,也必然感动万分。这就进一步增进了两人的君臣之谊。

纵观中国历史,君臣关系能达如此和谐者,少之又少。对此,笔者认为原因有五:

首先,晏子对国家的一贯忠诚和对百姓的始终关爱彰显了一代社稷之臣的本色。任何君主都希望自己的朝廷中能有这样的大臣,以保社稷安宁、国家兴盛,同时自己也能高枕无忧、安享其福。

其次,虽然景公性情邪僻,动辄罚人,但是他的性格当中仍有宽宏大量的一面。晏子在进谏过程中,常常言辞激烈,惹得景公非常生气,但是他最终还是多能采纳晏子的建议,展现了作为一国之君的容人之量。

再次,景公尚有复兴桓公霸业的雄心壮志。在即位初期,他频频向晏子请教关于先君桓公霸业的事情即是明证。如“景公问晏子曰:‘吾欲善治齐国之政,以干霸王之诸侯’”(《问上第六》);“景公问晏子曰:‘……今寡人亦欲存齐国之政于夫子,夫子以佐佑寡人,彰先君之功烈,而继管子之业’”(《问上第七》);“景公问晏子曰:‘昔吾先君桓公,从车三百乘,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今吾从车千乘,可以逮先君桓公之后乎?’”等。另外,《左传·昭公十二年》中的一则史料亦披露出了景公的复霸志向:“晋侯以齐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侯举矢,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正因为景公怀有雄心壮志,所以他才会选贤任能,虚心纳谏,知错就改,从而在很大程度上认同晏子的执政理念。

复次,景公即位前后,齐国政局十分严峻。统治集团内部矛盾重重,斗争尖锐,先后发生了崔杼弑庄公、庆封灭崔氏、陈鲍高栾四族逐庆氏、陈鲍氏攻高栾氏等激烈内斗。经过较长时间的冷静观察,景公逐渐认识到晏子对公室的忠诚。尤其是在陈鲍氏与高栾氏的斗争中,晏子始终坚定地站在君主一边,竭力维护公室的利益?,让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身处风云诡谲的政治漩涡,景公意识到必须依靠晏子这个忠诚睿智而又能掌控大局的舵手,方能让自己安身享国。

最后,随着仕宦经验的丰富,晏子逐渐掌握了高超的进谏技巧。张祥浩先生就提出晏子的谏君方式包括“申明大义式”“释疑解惑式”“直言切责式”“以毒攻毒式”“争辩论理式”“辞职逼迫式”“规劝开导式”“以情感动式”“谈笑讽刺式”“顺水推舟式”[4];李明、张怡两位先生认为晏子的谏言艺术有“直谏”“曲谏”“顺谏”“歌谏”“铺陈渲染”“以退求进”“反唇相讥”“借喻晓理”[5];而章沧授先生则考证出晏子的言辩技巧表现在“抓住时机,因势利导”“正话反说,曲意讽谏”“借题发挥,转换角度”“借助旁言,增强效果”“将计就计,反宾为主”等方面[6]。三说均很有道理,这是晏子能够长期保持与景公和谐关系的重要因素。

景公对晏子的无比信任属于君主驾驭臣下的一种权术,但同时也是他自身情感的真实流露。尤其是在他听说晏子去世后的表现,更是将这种君臣之情展露无遗,令人感动。据《不合经术者第十六》载:

晏公游于菑,闻晏子死,公乘侈舆服繁驵驱之。自以为迟,下车而趋;知不若车之遫,则又乘。比至于国者,四下而趋,行哭而往,伏尸而号曰:“子大夫日夜责寡人,不遗尺寸,寡人犹且淫泆而不收,怨罪重积于百姓。今天降祸于齐,不加于寡人,而加于夫子,齐国之社稷危矣,百姓将谁告夫!”

这段文字把景公听说晏子去世后慌张窘迫的形象描绘得惟妙惟肖,充分体现了他平时对晏子的无比倚重。如今忠臣辞世,他忽然没了依靠,对于齐国和自己的未来茫然不知所措。景公悲痛道:“今天降祸于齐,不加于寡人,而加于夫子。”他甚至愿意代晏子去接受上天降下的灾祸。不管其中的可信度有多大,一个君主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足以证明他对晏子的深情厚谊了。

《不合经术者第十七》亦载:

晏子死,景公操玉加于晏子尸上而哭之,涕沾襟。章子谏曰:“非礼也。”公曰:“安用礼乎?昔者吾与夫子游于公阜之上,一日而三不听寡人,今其孰能然乎!吾失夫子则亡,何礼之有?”免而哭,哀尽而去。

景公竟然因为大臣的去世而不顾礼仪——“吾失夫子则亡,何礼之有?免而哭,哀尽而去”,足见他对晏子感情的真挚。一向主张“以礼治国”的《晏子春秋》,对景公的这种“违礼”行为,不是贬斥,而是赞扬,也更加生动地突出了该书歌颂一代贤臣晏子的主题。

令人遗憾的是,如此君臣际遇,却没能让齐国重现桓公霸业。对此清代学者马骕分析道:

晏平仲之在齐也,历事三君,皆暗主也。崔、庆既亡,陈氏得政,所际之时,则季世也。方庄公之弑,晏子伏尸成礼,大宫之歃,舍命不渝,是可谓仁者之勇矣。景公嗣立,若能委权任用,承霸国之余烈,晋失诸侯,齐国之兴,日可俟也。乃景公固非能大有为之君也,所宠任者梁丘据、裔款之流,所好者宫室台榭之崇,声色狗马之玩。婴也随事补救,以讽谏匡君,必者朝夕不怠,危行言孙,故能身处乱世,显名诸侯,而齐国赖之以安也。虽然,景固非能大有为者也。当灵、庄残暴之余,国脉渐削,而弗能济之以仁俭;崔、庆弑逆之时,贼臣乱国,而弗能震之以威权。修桓公之政,则晏婴可以为仲父,有马千驷,则壤地甲兵不减于九合一匡时也。奈何景公志无远图,惟繁刑嗜酒田猎游观之是尚,婴数为谏之,景数为违之,欲以绍前烈而逮先君之后,不亦难乎!值晋霸已衰之日,在位日久,虽意存代兴而卒无成业,故子朝乱周而不能定,季氏逐君而不能讨,北燕、徐、莒兵耀小国,以是求伯,势必无成,况又政在陈氏乎!势重者,人主之渊鱼,而圃池之德,归于私家,彗星见于上,祝诅交于下,登牛山而陨涕,其气衰,其志惰矣。此晏子所由对叔向而私忧,亦莫如之何也已。[7]

此说很有道理,但把所有责任都归于景公,似乎有失偏颇。晏子之才略显保守,不如管仲长于开拓进取,这也是齐国终无复霸的一大缘由。正如宋代大散文家苏辙所说:“使晏子而得君如管仲之于桓公,其所成就,当与郑子产比耳。至于纠合诸侯,攘却戎狄,未必能若管子也。”[8]

四 晏子事君哲理:“一心事三君”下的“和而不同”

“灵公污,晏子事之以整齐;庄公壮,晏子事之以宣武;景公奢,晏子事之以恭俭:晏子,君子也!”(《重而异者第二十七》)这是孔子对晏子事君的精准评价。司马迁在《史记·管晏列传》中亦云:“(晏子)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即晏子“在朝廷上,国君说话涉及到他,就正直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国君的话不涉及他,就正直地去办事。国君能行正道,就顺着他的命令去做,不能行正道时,就对命令斟酌着去办”[9],故历仕三君而名扬天下。这些评论都包含了晏子以“一心事三君”的为官理念与“和而不同”的君臣思想。

晏子认为“三君皆欲其国之安”(《不合经术者第三》),自己做事一心为国,所以才能顺服。但他并不是与每位国君都相处得十分融洽,而是有所区别的。正如晏子自评道:“婴之于灵公也,尽复而不能立之政,所谓仅全其四支以从其君者也。及庄公,陈武夫、尚勇力,欲辟胜于邪,而婴不能禁,故退而野处。……今之君,轻国而重乐,薄于民而厚于养,藉敛过量,使令过任,而婴不能禁,婴庸知其能全身以事君乎!”(《重而异者第十九》)这是他在回答高子质疑时所说的话,当时正处政坛,不敢保证日后景公会如何待他,故言辞谦逊,有所保留。

其实,晏子的“一心事三君”中蕴涵了“和而不同”的事君哲理。所谓“和”,就是“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如此,可使“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而所谓“同”,则是“君所谓可,臣亦曰可;君所谓否,臣亦曰否”,譬如“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又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重而异者第五》)。也就是说,对于国君的政令,大臣要看到其中的可取和不可取之处。对可取的部分,应进行补充并积极执行;对不可取的部分,要谏君改正,然后再执行。只有这样才能使得政通人和。臣子绝对不能只做国君的应声虫,不管对错,盲目听从。要坚持“和而不同”,就需始终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要事奉三位性格迥异的君主,就需灵活多变,“和而不同”。从某种程度上说,“一心事三君”是晏子的事君原则,“和而不同”是具体的处事方法。

我们从晏子处理与齐国三位君主的关系中可以看出,他一直以忠直之臣,乃至社稷大臣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管国君性情如何,对于他们的不当行为,晏子都犯颜直谏,据理力争,常常惹得君主变色生气,不但曾失去过自己的采邑,而且时有性命之忧。毕竟春秋时期,君主的权力很大,掌握着大臣的生死任免。

张继先生认为:“晏子的整个思想体系都是以明哲保身的为人处世哲学为基础的。”[10]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最起码,在晏子处理与三位齐君的关系中我们看不出他太多明哲保身的痕迹。所以,晏子事君不计生死得失,一心为国为民,这个观点还是站得住脚的。邵先锋先生曾说:“晏婴不屈不阿,敢于直谏,不落俗流的人格既在历史上产生,也必带有历史上的局限性。从其根源来考究,我们不能否认晏婴是出于为国为民的信念,但也不要忽略晏婴所处的历史背景,这个历史背景就是宗法关系对于人们的深刻影响。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晏婴之所以能无私无畏地谏君,正是出于至诚忠君的情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11]笔者深表赞同,但同时也感觉这似乎有点苛求古人,两千多年前的晏子能做到如此,已属难能可贵,值得后人仰慕效仿了。

晏子事君,虽已过去两千多年,但其高妙的技巧与包含的深刻哲理,仍值得今人借鉴。

注释:

①公元前556年,晏弱卒,晏婴继父为卿,开始登上齐国政坛。公元前554年,齐灵公去世。也就是说晏子事灵公的时间只有两年左右。

②《史记·晋世家》当中亦有相似记载。

③公元前554年,齐庄公即位;公元前548年,齐庄公被崔杼所弑。晏子即便没有“退而穷处”(陈瑞庚先生即持此观点,详见陈瑞庚《晏子春秋考辨》,台北长安出版社,1980年出版,第51—56页),他事庄公的时间也只有6年左右。

④《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中也有相似记载。

⑤《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中也有近乎相同的记载。

⑥公元前548年,齐景公即位。公元前500年,晏子去世。假若晏子在景公朝不曾辞官,晏子事景公的时间约为49年。即使晏子曾经辞官数年,他事景公的时间也在40年左右。故晏子在景公朝辞官与否,对本文的讨论影响不大。

⑦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和《杂上第二》载,崔杼弑庄公后,晏子吊唁,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杂上第三》又载,崔杼劫齐诸将军大夫盟,晏子不与,崔杼谓晏子曰:“子变子言,则齐国吾与子共之。”由此可见,晏子当时在齐国的崇高威望和重要地位。

⑧笔者认为景公不太可能仅仅考察了晏子治理东阿,就任以为相。故这里的“任以国政”指的是让晏子担任管理国家大事的高官,不是相国。景公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晏子的理政能力,才会任其为相。

⑨王更生先生将此事记入了《晏子传略》之中(王更生《晏子春秋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出版,第15页),表明他认为这些文字符合史实。

⑩此章与《杂上第五》重。《杂上第五》载,景公因言“衣之新也,信善矣,人之故,相知情”,致使晏子请辞。笔者认为,晏子似不会如此狭隘,可能《重而异者第二十二》所述更符合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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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继.试论晏子中庸思想[J].管子学刊,2003(3):55-59.

[11]邵先锋.论齐景公与晏婴的和谐关系[J].管子学刊,2001(1):39-43.

(责任编校:钟巧灵)

Harmony in Diversity: An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Yan Zi and Dukes of Qi

JIAHai-peng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s a sagacious and candid Prime Minister to the State of Qi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Yan Zi was very good at dealing with his rulers. Duke Ling of Qi would rather take Yan Zi’s advice on trivial matters than those of life and death. Duke Zhuang of Qi’s attitude toward Yan Zi changed from trust to disgust. Although he was never assigned any major responsibility, Yan Zi was much admired by this king for his quality and prestige. Duke Jing of Qi, however, got to increasingly rely on Yan Zi’s service. This King’s heavy reliance on his subjects was a political tactic, and a revelation of his true feelings as well. A loyal and straightforward subject, Yan Zi served three kings with different philosophies in light of their temperament, which showed his idea of “harmony in diversity” on monarch-subject relationship.

Yanzi; Duke Ling of Qi; Duke Zhuang of Qi; Duke Jing of Qi; “harmony in diversity”

2016-05-30.

贾海鹏(1984—),男,山西高平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先秦诸子。

K225.04

A

1673-0712(2016)06-007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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