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休闲文化中的人物认同与自我定位*

2016-03-16 01:02
关键词:宋文诗稿陆游

章 辉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南宋休闲文化中的人物认同与自我定位*

章 辉

(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南宋休闲文化的特点之一是休闲思想的全面与深刻。南宋文士不仅希冀闲适的生活,更推崇并自觉追求一种休闲人格,它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休闲人物的高度认同,二是对休闲人格的自我定位。南宋文士不但极为推崇历史上的休闲人物(如巢父、许由、颜回、曾点、庄子、严光、庞德、竹林七贤、陶潜、贺知章、白居易等等),也对本朝人(如胡安国、陆游、林逋等等)的休闲风格予以褒扬。此外,他们常将自己与历代休闲人物进行比附,自况先贤以明志,其名、字、号的取用亦能鲜明地反应这种自我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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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休闲文化日益得到学术界的重视。这其中,南宋休闲文化以其高度的物质繁荣、深刻的哲学思辨、高雅的美学追求、审慎的伦理意识,在传统休闲文化中独树一帜,成为某种难以逾越的高峰。与两汉、魏晋、隋唐、明清相比较,南宋是古代休闲的成熟期,其特点是休闲思想比较深刻、全面,表现为对人生哲学深刻思考下的自觉选择。南宋文士们不仅仅希冀闲适的生活,更推崇并自觉追求一种休闲人格。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历史上的及当朝的休闲人物之高度认同,二是对休闲人格之见贤思齐式的自我定位。

一、“要是渊明最可人”:休闲人物的历史认同

南宋文士并不排斥事功,他们也多半有从政或从戎的经历,在政治、军事上有所主张,有的甚至颇有建树。如陆游、辛弃疾、范成大、张镃等等都是如此。故而,他们也推崇历史上的帝王、能臣、名儒、圣贤,例如陆游以“出师一表真名世,千古谁堪伯仲间”(《书愤》《剑南诗稿》卷十七)[1]140来赞美诸葛亮,辛弃疾以“叹息曹瞒老骥诗,伏枥如公者”(《卜算子》《稼轩词》卷十一)[2]559缅怀曹操,等等。不过,他们更为赞赏的却是历史上的隐逸高士和休闲人物。上古的巢父、许由,先秦的颜回、曾点、庄子,东汉的严光、庞德,西晋的竹林七贤,东晋的陶潜,唐代的贺知章、白居易等等,都普遍受到高度的推崇。尽管他们的休闲人格在前代均已获得程度不同的赞许,但在南宋时期受到如此广泛一致和隆重热烈的称誉,在思想史和文化史上仍是空前的。

巢父、许由拒绝尧以天下相让而选择隐居,陆游赞曰:“静观世事频兴叹,千载前时有许由。”[3]54(《遣兴》二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三十八)他喜爱闲逸的梅花,将其比作为巢、许:“东皇高之置度外,正似人中巢许辈。”[4]100(《湖山寻梅》二首其一,《剑南诗稿》卷八十)对此二人的浮江海而闲,辛弃疾也赞曰:“古来尧舜有巢由,江海去悠悠。”[5]2467(《木兰花慢》)

颜回不急功近利,甘于陋巷之中以读书为乐,是儒家休闲哲学中安贫乐道的典型。胡寅赞曰:“服闲兮无悔,逍遥兮襄羊。尘外兮超然,壶中兮未央。会图形兮凌烟,为寿俊兮乐康。”[6]110(《贾宝学记颜赞》《斐然集》卷三〇)辛弃疾亦赞曰:“古人兮既往,嗟子之乐,乐箪瓢些。”[7]58(《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歌以饮客,声韵甚谐,客为之釂》《稼轩词》卷五)

孔门的另一位高徒曾点,不追求治国平天下的事功,却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的生活方式心向往之。胡寅赞曰:“莫学齐人知管晏,好追沂上舞雩风。”[6]261(《永州谯门上梁文》《斐然集》卷三〇)朱熹赞曰:“春服初成丽景迟,步随流水玩晴漪。微吟缓节归来晚,一任清风拂面吹。”[8]285(《曾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二)陆九渊亦倾慕不已:“谁言曾点志,吾得与之偕。”[9]484(《年谱》《陆九渊集》卷三十六)他甚至以曾点境界来衡量理学前辈程颢、程颐兄弟的境界高下:“二程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后来明道此意却存,伊川已失此意。”[9]401(《语录上》《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辛弃疾亦表达对“舞雩风流”的认同:“谁识稼轩心思,似风乎、舞雩之下。”[5]2492(《水龙吟·用瓢泉韵戏陈仁和兼简诸葛元亮,且督和词》)

对于拒绝楚王延聘,甘愿休闲一生的庄子,胡寅对友人赞曰:“游曰逍遥,请畅《南华》之高论”[10]258(《答韩谏罢岁旦往来启》《斐然集》卷七)徐存(宣和至淳熙间人)赞之曰:“濮水钓而持竿不顾兮,钓高尚以远尘俗之羁。”[11]358(《钓台赋》,《历代赋汇》卷一〇七)陆游情有独钟地赞曰:“座铭漆园养生主”12]123(《春晚用对酒韵》《剑南诗稿》卷五十三),“旧爱南华语,今方践所闻”[13]323(《夏日杂咏》四首其一,《剑南诗稿》卷七十二),“出赴盟鸥社,归寻梦蝶床”[4]204(《夏中杂兴》六首其三,《剑南诗稿》卷八十三),“平生会心处,最向漆园多”[14]161(《诗酒》《剑南诗稿》卷九),“左持漆园书,右挟栗里诗。”[4]190(《晚步门外》《剑南诗稿》卷八十二)辛弃疾也对庄子钦慕非常:“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5]2473(《感皇恩·读庄子有所思》),“怎得身似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5]2473(《念奴娇》)

对于拒绝接受汉光武帝高官而垂钓桐江的严光,徐存赞之曰:“竟拂衣而去之兮,卒老于丘壑而不悔。……钓气概而挺然不可隳也。”[11]358(《钓台赋》《历代赋汇》卷一〇七)史浩赞之曰:“羊裘泽中,可止则止。”[15]67(《会稽先贤祠传赞上》《鄮峰真隐漫录》卷三三)陆游称“严光本是逃名者”[14]48(《游学射观次壁间诗韵》《剑南诗稿》卷七),“桐江一叶真奇策”[14]390(《月夜泛小舟湖中,三更乃归》《剑南诗稿》卷十三),张镃亦曾以“千古风高仰钓台”[16]171(《送叶景良知严陵》《南湖集》卷六)之句表达对严光的崇敬。此外,胡寅访问过严子陵祠堂,范成大还亲往严子陵钓台拜谒,朱翌亦在钓台“再拜三奠,顾瞻千古之高风”[17]341(《钓台赋》《历代赋汇》卷一〇七)。

庞德公钟情于畎亩,荆州刺史刘表多次许以厚禄,亦不为所动,飘然携家登鹿门山采药。朱敦儒赞曰:“萧然唯有鹿门老,不带孙刘一点尘。”[18]16881(《绝句》)陆游也对他颇加赞赏:“鹿门采药悠然去,千载庞公是赏音”[3]401(《岁晚》六首其六,《剑南诗稿》卷七十四),“全家采药鹿门去,我忆襄阳庞德公。”[3]261(《读史》二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七十)他要学习庞德,要向他一样看淡金钱,复归简朴休闲的生活方式:“愿言学庞公,全家事幽屏”[19]279(《晨起》《剑南诗稿》卷三十二),“红粟青钱一扫空,笊篱行卖学庞翁。”[3]151(《戏用方外语示客》《剑南诗稿》卷四十)

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嗜酒如命:“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死便埋我。’”(《晋书·刘伶传》)陆游对这种重视休闲,看淡生死的性格非常钦慕,诗称:“死慕刘伶赠醉侯”[14]126(《江楼醉中作》《剑南诗稿》卷九),“贺监称狂客,刘伶赠醉侯。吾身会兼此,已矣尚何求!”[12]156(《立秋前一夕作》《剑南诗稿》卷五十四)辛弃疾亦称“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7]25(《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稼轩词》卷二)

对于陶渊明,赞美其休闲人格者尤众。胡安国“慕陶靖节为人,诵‘心远’之章”[6]150(胡寅《先公行状》上,《斐然集》卷二五),朱敦儒赞曰:“陶潜能啸傲,贺老最风流。”[20]19(《临江仙》八首其六《樵歌》卷上)曹勋赞曰:“伟矣靖节,百代犹贤。《归来》一赋,高韵凛然。漉巾瘦筇,墟里风烟。仰止清名,日月在天。”[21]106(《陶渊明画赞》《松隐文集》卷二九)吕贵克称“一行作吏,谁知叔夜之非心;三径就荒,每叹渊明之悟往。”[11]119(《博见楼上梁文》《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九二)朱熹称“一咏《归来》赋,顿将行迹超”[8]245(《试院杂诗五首》其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第一),“每寻高士传,独叹渊明贤。……景物自清绝,优游可忘年。结庐倚苍峭,举觞酹潺湲。临风一长啸,乱以《归来》篇。”[8]487(《陶公醉石归去来馆》,同上书,卷第七)辛弃疾称“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7]19(《念奴娇》·重九席上》《稼轩词》卷二),“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最高楼·名了》《稼轩词》卷六)[7]81,“倾白酒,绕东篱。只于陶令有心期。”[7]123(《鹧鸪天·重九席上》《稼轩词》卷九)另据今人张海鸥统计,“陶渊明是稼轩词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人物。稼轩词直接涉及其人其事其诗文者有45处。”[22]191此外,张镃亦称“花黄思靖节,鬓绿傲浮丘”[16]97(《即席次吴季行韵》《南湖集》卷四),“远怀柴桑翁,合处无疑情”[16]22(《重九日,病酒不饮。而园菊已芳,薄莫吟绕,亦有佳兴。因和渊明<九日闲居>诗一首,聊见向慕之意云》《南湖集》卷一),“又不见陶渊明,快饮不负头上巾。”[16]63(《三爱吟》《南湖集》卷二)

对于唐代以闲逸闻名的贺知章,朱敦儒有“陶潜能啸傲,贺老最风流”[20]19(《临江仙》八首其六,《樵歌》卷上)之语。史浩也在《会稽先贤祠传赞下》(《鄮峰真隐漫录》卷三三)[15]88-89中有赞。陆游更对他的这位同乡、先贤崇敬有加:“玉麈王夷甫,金龟贺季真。”[12]6(《闲甚戏作》《剑南诗稿》卷五十)这是指贺曾经不惜钱财,慷慨潇洒地用金龟换酒,博取休闲之乐。莫将则在明州建“逸老堂”纪念贺知章,称“尚友千载,凤藻霞觞,而想其遗风焉。”[15]355(《隐德堂记》《延祐四明志》卷八)

对于一生崇尚闲适的白居易,张镃赞曰:“乐天未归时,极口献忠鲠。十上九不行,回身避机阱。酒徒与诗伴,共煮香山茗。流传画九人,公貌粹而整。”[16]18(《杂兴》三十九首其三十九,《南湖集》卷一)又称司马光、苏轼均受其影响:“贤如文正及文忠,迂叟东坡尽学公。自愿人才虽太远,仰希闲乐或相同。……子迟发白如先约,官达名高定不逢。赖有香山类东刹,西方内院各心空。”[16]188(《榜书轩曰“景白”,以炉香事乐天像。因题律诗六韵其上》《南湖集》卷六)

此外,对于柳宗元,张敦颐赞曰:“零陵,极南穷陋之区,先生居十年,披榛剪芜,搜奇选胜,放于山水之间,而独得其乐。”[23]270(《柳先生历官纪序》《柳宗元集》附录)朱翌甚至对杜甫画像也有“神闲意定,超然若溯瞿塘而上”[17]350(《灊山集补遗》)之赞语。而史浩在《会稽先贤祠传赞》里集中对范蠡等40位会稽先贤进行了赞颂,又在《四明十二先生赞》里对夏黄公等12位乡里先贤进行了赞颂,其中多有历史上著名的隐逸休闲人物。

二、“平生所慕孤山老”:休闲风格的本朝评价

南宋文士既推崇历史上的休闲人物,便自然也对同时代的休闲人物予以褒扬。

对于当朝高士,胡寅称其父胡安国“望云倚杖,临水观鱼,淡然无外营”[6]150(《先公行状》上,《斐然集》卷二五),而皇帝也称他“优游厌饫,久自得之。”[6]191(《先公行状》下,《斐然集》卷二五)张继先称赞林灵素:“闲名日起,浪迹时睽。”[24]209(《答林灵素书》《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语录》卷一)张嵲称刘彦修“珍台均逸,泉石自怡。”[23]237(《祭刘宝学彦修文》《紫微集》卷三六)张镃称赞陆游:“要知此客非忙客,欲去迟回尚读碑。”[16]208(《谒陆礼部归,偶成二绝句》其二,《南湖集》卷七)而高士之休闲,多选择归隐,故而南宋文士尤其对隐士多加赞美。张元干云:“历代信史,未有无隐逸者。”[25]416(《苏养直诗帖跋尾六篇·乙卷》《芦川归来集》卷九)陆游推崇北宋隐士魏野、林逋二人。魏野愿守麋鹿之性,不赴真宗召请;林逋多次婉拒为官,隐逸终老于杭州西湖。故而陆诗云:“君复仲先真隐沦,笔端亦自斡千钧”[3]141(《读林逋、魏野二处士诗》《剑南诗稿》卷四十),“平生所慕孤山老,剩欲怀茶奠旧祠。”[12]136(《题斋壁》三首其三,《剑南诗稿》卷五十三)吕知存也赞美林逋云:“名利之途,众人所争。公独去之,曾无吝情。”[26]375(《祭和靖先生文》《和靖文集》卷一〇)方岳亦有诗赞林逋:“古心不焉世情改,老气了非流俗徒;三读《离骚》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27]38405-38406(《以梅送王尉》《秋崖先生小稿》卷二三)王之道把应资深同东晋隐居东山的谢安相比,赞美有加:“谢安石,晋家第一等人,方隐居高卧东山,与支、许辈事渔弋,……应丈承事即其第之东园,斩茅伐石,治台观以资觞咏之欢,葺卉木以助江山之胜,萧然有谢东山之高风。”[28]110(《应资深康乐园四咏诗序》《相山集》卷二三)李侗称赞吴方庆:“公既得谢,优游旧隐,结庐号曰‘真佚’,终日啸咏其间。……怡情崖壑,养逸丘樊,徜徉于闾里,以觞咏自娱,其古逸民之风欤?”[28]168(《吴方庆先生行状》《李延平先生文集》卷一)此类之语,实不胜枚举。

在南宋文士看来,“闲隐”是一种高尚的德操,故而王之道称赞李孝先“曾大父某,父某,皆隐德不仕”[28]130(《故李公孝先墓志》《相山集》卷二九),称赞陈文叟“曾祖赞,隐德不耀。”[28]131(《故武节大夫陈文叟墓志》《相山集》卷二九)王之望也称赞万文会、万勇父子“皆隐德不仕。”[29]11(《故万氏夫人墓志铭》《汉滨集》卷一五)林大鼐称赞黄公度的曾祖黄陟“隐德不仕”[29]213(《故尚书考功员外郎黄公墓志铭》《知稼翁词集》附录)在《全宋文》中,此类记载甚多,兹不细举。

对于高官甚而最高统治阶层,历来多称赞其如何宵衣旰食、勤政为民。例如《孟子》赞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史记》称赞周公勤政到了“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程度,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出师表》)更是作为统治阶层的典范而为人称道。而南宋文士却对统治阶层的休闲人格颇为看重,对比历代文人的价值观,这种心态可谓空前未有。例如杨椿赞宰相汤思退人格“纯明而优裕”[28]432(《汤思退左仆射制》《宋宰辅编年录》卷一六),又称大行皇太后的品行是是“幽闲有容”[28]437(《集议大行皇太后谥号奏》《中兴礼书》卷二六七)对开国公葛胜仲,章倧在大书其功业的同时,不忘以赞美其生活中的休闲风度。称其早年“暇日携宾友登览泉石,吟咏酬唱”[30]187(《宋左宣奉大夫显谟阁待制致仕赠特进谥文康葛公行状》《丹阳集》卷二四),晚年“赋诗饮酒,乐而不厌,……优游闲适凡十有四年。”(同上)[30]192还有仲并称赞建康王帅“枕藉诗书,散英华于翰墨;啸歌风月,寓谈笑与杯觞。”[11]273(《贺建康王帅启》《浮山集》卷七)

一个有趣而富有意味的现象是,对当朝人物休闲品质的赞美,屡屡出现在南宋的墓志铭、祭文中。试看:胡寅称江衮“幅巾野服,萧散林泉。”[6]229-230(《左朝散郎江君墓志铭》《斐然集》卷二六)称外舅张兵部“不驰不竞,悠然卒岁。”[6]243(《祭外舅张兵部》《斐然集》卷二七)他又称李似矩“山林独往,聊卒岁以优游”[6]247(《祭李待制似矩》《斐然集》卷二七),还称刘彦修“无高不临,无胜不践,无唱不酬”[6]250(《祭刘待制彦修》《斐然集》卷二七)王灼称王夫人“华发投闲,相与优游而卒岁。”[11]81(《代作祭王夫人文》《永乐大典》卷一四〇五〇)曹勋称董仲永“日与宾客炷香瀹茗,佳时觞咏,放怀杯酒。……静寄山房,放意林丘,忘怀觞咏,莫间朋俦。”[21]135-136(《董太尉墓志》《松隐文集》卷三六)又称杨延宗:“既就闲适,即治所为燕息处,莳松竹花木,日与亲朋饮酒赋诗……至闲暇,则弹琴摘阮,嗜诗书,作为文辞。”[21]140-141(《干办内东门司杨公墓志铭》《松隐文集》卷三六)还称其姑父“燕居申申,亲旧愉愉。日以棋酒,宾客充闾。”[21]145(《祭李姑夫文》《松隐文集》卷三四)张九成称赞黄珪生前“平居暇日,婆娑嬉游,笑谈戏剧,若将无不可者”[24]172(《黄吏部墓志铭》《横浦先生文集》卷二〇)。张元干称黄夫人生前有“安贫自乐,顺适处士之意。”[25]435(《晋安黄夫人墓志铭》《芦川归来集》卷一〇)王之道称赞李孝先生:“尤喜宾客,第之东有堂曰仁寿,为公燕集之地。每与所过从觞咏歌舞,继日不厌。”[28]130(《故李公孝先墓志》《相山集》卷二九)又称赞陈文叟:“平生好作诗……闲居宴坐,焚香诵经,深于性理,无所滞碍。于所舍之西偏,名其堂曰随缘,自号随缘居士。”[28]132(《故武节大夫陈文叟墓志》《相山集》卷二九)潘良贵称赞陈楫:“宽裕优容,不立城府。……徜徉岩壑。”[28]426(《故镇江府学教授陈公墓志铭》《永乐大典》卷三一四九)又称其亡兄三二教授“放怀于杯酒,……万事不问,沈酣遂性。……旷达类晋宋之高人。”[28]427(《祭三二兄教授文》一,《永乐大典》卷一四〇五一)王之望称石象之:“盛年挂冠,……优游丘园四十余年”[29]7(《故左朝请郎石君墓志铭》《汉滨集》卷一五),称石延庆:“襟抱夷旷,嗜酒爱客,雅有风味,杯觞流行,沈酣笑歌,怡然放怀,不屑缰锁。见之者无不心开意豁,忘戚戚拘窘之态”[29]8(同上),称遂宁冯君“浮沉里闾,日与宾客谈笑把酒。”[29]10(《遂宁冯君墓志铭》《汉滨集》卷一五)刘子翬称友人祝祐:“脱略世纷,寓意于酒,朝醺暮酣,不见醒客。……或悠然独酌,赋诗长啸。所居有林泉之胜,君蹑履曳杖,徜徉云间。人识之曰:此醉仙也。”[31]212(《致仕祝君墓志铭》《屏山集》卷九)……如此等等,实不胜枚举。

这充分说明,在南宋的意识形态中,休闲的品质对品评人物来说极其重要,休闲意识和休闲生活在对死者一生的概括中成为重要的一个维度。墓志铭常提及休闲,是力图呈现一个完整的人格而不仅是功业或道德的单一向度。

此外,给他人以休闲意味的称号来表示尊崇,也成为南宋的文化景象。例如张镃称张以道为“闲人”,称袁起岩为“闲客”,称张志和为“五湖散人”,皇帝为郭雍赐号冲晦处士,佛门的宏智正觉禅师以“闲和尚”称赞僧人,无准师范禅师称“胸次闲闲地,荡荡地”[32]919(《示超如二上人》《无准师范禅师语录》(以下简称《佛鉴录》)卷三)之人为“脱洒汉”,等等。

三、“闲人”与“闲客”:休闲人格的自我定位

在对他人进行休闲品质的褒奖之同时,南宋人士也对自身进行休闲人格的定位,可谓见“闲”思齐。

他们常直接将自己与历代休闲人物进行比附,自况先贤以明志。例如陆游曾自比严光:“从教俗眼憎疏放,行矣桐江酹客星!”[1]154(《遣兴》《剑南诗稿》卷十七)范成大自比庞德公:“团栾话里老庞衰”[33]25970(《喜周妹自四明到》《石湖居士诗集》卷二三),将家人比为庞德公一家:“扫除一室空诸有,庞老家人总解禅。”[33]25994(《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四,《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六)又喜自比陶渊明、白居易:“栗里归来窗下卧,香山老去病中诗”[33]25995(《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八,《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六),“归来栗里多情话,病后香山少醉吟。”[33]26045(《偶至东堂》《石湖居士诗集》卷三二)宗人白崖老对陆游以庞德公相期许,曾让陆游感到愧不敢当:“长愧宗人白崖老,赠行期我鹿门庞。”[3]72(《庵中晨起书触目》四首其四,《剑南诗稿》卷三十八)而后来在归隐得闲后,陆游便也开始自比庞德:“门前西走钱塘路,也有闲人似老庞。”[13]317(《秋晚杂兴》十二首其十二,《剑南诗稿》卷七十一)他甚而用佛家轮回的思想,认定他的前世是贺知章:“五百年前贺季真,再来依旧作闲人。一生看尽佳风月,不负湖山不负身。”[3]406(《秋日杂咏》八首其二,《剑南诗稿》卷四十七)并且他相信,他的后世依然会是一个休闲之身:“黄绮后身应我是,再来依旧一生闲。”[13]441(《记闲》《剑南诗稿》卷七十五)辛弃疾则自称为“爱酒陶元亮”[7]31(《水调歌头·再用韵,呈南涧》《稼轩词》卷三),称自己的家为“松菊陶潜宅”[7]189(《生查子·民瞻见和,再用韵》《稼轩词》卷十二),又称其“种柳已成陶令宅”[7]51(《满江红·寿赵茂嘉郎中,前章记兼济仓事》《稼轩词》卷四)。

此外,休闲人格的自我定位还可以从名、字、号的取用上更充分、鲜明地反映出来。例如直接以“休”或“闲”命号的文士有:严参,号三休居士;龚明之,号五休居士;陈知柔,号休斋;孙锐,号耕闲;常同,号虚闲居士;史正志,号乐闲居士;董史,号闲中老人;吴岗,号耐闲翁;马先觉,号得闲居士;徐敏子,号秀野闲人;刘学箕,号方是闲居士;等等。此外,还有佛门释子名“道闲”“自闲”,端公禅师法号“安闲”,释子元号“万事休”,等等。

此外,字号中以“隐”“逸”“遯”“息”等表明休闲取向的有:张元干,号芦川老隐、真隐山人;赵叔向,号西隐野人;赵子岩,字少隐;程介,号盤隐;刘嗣庆,号云隐;洪遵,号小隐;曹勋,号松隐;赵子昼,号西隐老人;周紫芝,字少隐;陈世崇,号随隐;史浩,号真隐居士;徐似道,号竹隐;吴端,号湖山樵隐;陆垕,字盤隐;俞烈,号盤隐居士;龚大明,号山隐;宋之瑞,号樵隐;余玠,亦号樵隐;顾士龙,字蘋隐;释道济(济颠),号湖隐;戴烨,号南隐;胡梦昱,号竹林愚隐;宋自适,号清隐;林尚仁,号端隐;施枢,号芸隐;李用,号竹隐;李智远,号谷隐野人;李瓘,号天隐;林景英,号隐山;刘应龟,号山南隐逸;陈世崇,号随隐;黄鹏飞,字桂隐;贡宗舒,号柳隐居士;俞自得,号吟隐;裴相如,号豹隐;章至谦,号清隐道士;自强,号南墅野隐;程先,号东隐;史浩,号真隐居士;徐存,号逸平翁;张牧,字逸叟;宋恭甫,号逸斋;叶绍翁,号靖逸;虞似良,号横溪真逸;蔡正孙,号蒙斋野逸;沈中行,号野逸;赵至道,字竹逸;郑樵,号溪西逸民;罗无竞、朱熹、吴觉,皆号遯翁;翟龛,号遯庵;陈咏,号肥遯子;全璧,号遯初子;唐文若,号遯庵;高闶,号息斋;汤中,号息庵;释达观,亦号息庵;等等。

此外,潘阆,号逍遥子;韩世忠,号清凉居士;陈与义,号无住道人;郭雍,号白云先生;冯檝,号不动居士;郭雍,号白云先生;祁宽,号庐阜老圃;宋齐愈,字退翁;熊禾,号退斋;陈文叟,号随缘居士;范雩,字伯达;熊彦诗,号曲肱先生;杨杰,号无为子;蔡絛,亦号无为子;朱翌,号省事老人;黄虨,号静乐居士;计有功,号灌园居士;姚孝锡,号醉轩;史正志,别号柳溪钓翁、吴门老圃;丘葵,号钓矶;释清了,号“真歇”;葛庆龙,号寄渔翁、江南野道人;李萼,号樵逸山人;蒋恢,号菊圃散人;张元道,号烟霞子;张继先,号翛然子,等等。显然,这些名、字、号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休闲意味,颇能反应出南宋人士在休闲人格方面的自我定位。

张九成曾引《礼记》里的话说:“君子之容舒迟”(《迩英春秋进讲》《横浦先生文集》卷一三)[24]115这似乎暗示着,休闲乃是君子之特征。故而,以名、字、号来明确休闲人格外,诗文中以“闲人、闲客”来标榜自己的身份亦成为潮流。如范成大曾常称自己是“闲客”“江湖散人”,陆游更常称自己为“闲人”“散人”“闲客”“栖闲客”“长闲客”。宏智禅师称自己是“闲身”,无准禅师称自己为佛祖的“闲奴婢”,白玉蟾自号“武夷散人”“神霄散吏”,自称“一个清闲客,无事挂心头。”[34]439(《水调歌头·自述》)等等。并且,他们还喜将自己的起居空间也以带有休闲意味之字眼作为称号,如熊彦诗称其室为“曲肱寮”,董仲永名其室“安乐窝”,汪圣锡筑“燕坐轩”,刘学箕建“方是闲堂”;赵不迂建“方是闲”、“真得归”二堂;李伯珍筑“风雩堂”、欧阳使君“辟高轩,游居其间,而名之曰‘拙懒’。”[26]150(范浚《拙懒轩记》《范香溪文集》卷六)王季海“辟一楹地,为燕息所,……名‘隐轩’”[29]139(林仰《尉思隐轩记》《赤城集》卷三)。这同样是休闲人格之自我定位的一种表现。

[1]钱仲联,马亚中. 陆游全集校注(第三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

[2]徐汉明校注. 辛弃疾全集校注(下册)[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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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傅璇琮,倪其心,孙钦善,等. 全宋诗(第61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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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98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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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白玉蟾. 白玉蟾全集校注本[M]. 朱逸辉,校注.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刘 燕)

Personage Identification and Self-orientation in the Leisure Cultur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Zhang 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Yuxi Normal University, Yuxi Yunnan 653100,China)

On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leisure cultur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is that its leisure ideas are more profound and comprehensiv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scholars not only long for a life of leisure, but also respect and pursuit a kind of leisure personality. It is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 one is the high degree of identification of the leisure personages; the other is the self-orientation of leisure personality. They not only highly respect the leisure personages in the history, but also praise the leisure style of the peopl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Besides, they often liken themselves to leisure personages before to show their attitudes and their names,which also reflect this self-orientatio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identification,self-orientation

10.3969/j.issn.1672-7991.2016.04.008

2012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自然与超越:宋代休闲美学思想研究”(12CZX073)。

2016-09-25;

2016-10-15

章 辉(1975- ),男,江苏省南京市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传统美学、休闲美学研究。

C913.3

A

1672-7991(2016)04-004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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