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寓言创作考论——以晚清文学现代化为背景

2016-04-06 03:13田欣欣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佛山岭南文化研究院广东佛山528000
关键词:寓言小说

田欣欣(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佛山岭南文化研究院,广东佛山528000)



吴趼人寓言创作考论——以晚清文学现代化为背景

田欣欣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佛山岭南文化研究院,广东佛山528000)

摘要:吴趼人不仅是晚清杰出的小说家,也是成就最高的寓言家。他将西方寓言观念本土化,创作了中国寓言史上第一批近代寓言;他以寓言为启蒙工具,对晚清政治文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他继承士大夫的“谲谏”传统,在寓言中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他融笑话手法入寓言,叙事描写诙谐幽默。吴趼人寓言是古今中西寓言文化交融的产物,它的出现标志着传统寓言接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步入文学现代化进程,在中国寓言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小说界革命”之后,吴趼人投身小说创作,成为专业小说作家,他的文学转型在晚清文学史也有典型意义。

关键词:吴趼人;寓言;小说

吴趼人(1866-1910),广东佛山人。原名宝震,又名沃尧,字小允,初号茧人,后改趼人,笔名以我佛山人最为著名。吴趼人为晚清小说名家,近百年来,学术界的吴趼人研究多集中于他的小说理论和创作实践。实际上,吴趼人不仅是晚清杰出的小说家,也是成就最高的寓言家。他的寓言既承继了中国寓言的传统,也汲取了西方寓言的影响,标志着传统寓言接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步入文学现代化进程,在中国寓言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寓言是吴趼人的早期作品,1903年,受到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感召,吴趼人投身章回小说创作,不再撰写寓言。不过,他的小说与寓言一脉相承,在寓言中萌芽、成长起来的创作个性,在他的小说中以一种更系统、更成熟的方式表现出来。因此,对吴趼人寓言进行研究梳理,不仅有助于全面认识吴趼人的文学创作,也有助于理解晚清寓言的发展流变及其与小说创作的内在联系。

一、近代文化转型与吴趼人寓言创作源起

吴趼人1866年生于北京,两岁时随父母返回原籍佛山,18岁左右,离家赴沪,任职于江南制造局,14年后,离开江南制造局,投身报界:1897年11月,任《消闲报》笔政;1898年6月,主持《采风报》;1901 年3月,主笔《奇新报》;1901年10月,办《寓言报》。至1902年3月去《寓言报》之职,吴趼人在上海小报界盘桓了约五年时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重要转型,寓言创作主要集中于这个时期。

这个时期是中国政治思想的转型期。甲午海战之后,启蒙思潮兴起,维新知识分子创办报刊、传播西学,晚清报业繁荣。受到维新知识分子的影响,吴趼人弃理从文,投身报界。可以说,启蒙思潮为吴趼人职业转型提供了思想资源,蓬勃的报业则为他提供了转型后的生活基础与创作平台。

这个时期也是文学的转型期,传统中国文学的体裁、表现手法、语言、创作理念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古代文学向现代中国文学过渡。在诸多文学体裁中,寓言成为文学现代化的先锋。晚清之前,寓言没有统一的称谓,也不是文体专名。吴趼人出生前后,受到域外寓言的影响,寓言的名称逐渐固定,寓言从其他文体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的文学体裁。

寓言篇幅短小,适宜在报刊发表;活泼生动,受到读者喜爱;寓意深刻,有利于启蒙。19世纪末,晚清报人常把寓言作为阐发新知的重要工具。1897 年7月28日,李宝嘉撰文《论〈游戏报〉之本意》,指出《游戏报》的宗旨是“托诸寓言”、“唤醒痴愚”;1897年10月2日,又撰文《本报迁居四马路说》:“本馆之特创此举,原非专为游戏,实欲以小观大,借事寓言,为唤醒痴愚起见,或涉诸讽咏,或托以劝惩,俱存深意于其间”;1899年7月14日,再次撰文《论本报多寓言》阐明《游戏报》“庄谐齐语,半属寓言”的特色。

李宝嘉为晚清报人先锋,1897年6月,他创办国内第一份小报《游戏报》,后又办《世界繁华报》,均大获成功,后起之报纷纷仿效。1901年3月,沈敬习在上海创办《寓言报》,《寓言报》“版式完全与《繁华》同,内容也大体类似”[1]75,最大特色在于“寓言以及辛辣的小讽刺”[1]76。1901年10月,吴趼人出任《寓言报》主笔。吴趼人为《游戏报》撰稿时,结识李宝嘉,成为至交,李宝嘉的办报理念给吴趼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寓言报》任职后,加上职业的需要,寓言成为吴趼人最关注的一种文学体裁。他不仅亲自撰写寓言,还大力推介域外寓言。《寓言报》刊发了大量中外寓言作品,其中包括晚清报人的原创作品,也包括大量寓言译作。吴趼人本人的作品,翻译家周桂笙的猫鼠成亲、狼羊复仇、乐师、虾蟆太子、林中三人、狼负鹤德、十二兄弟、狐受鹅愚、某翁、猫与狐狸、缶鼎问答、熊皮、一斤肉、乡人女、公主等寓言(后收入《新庵谐译初编》),都曾在《寓言报》发表。周桂笙说,自己原本轻视“徒供笑噱”、“言之无文”的寓言,那些译作都是吴趼人的“怂恿之作”[2]303。

吴趼人的寓言创作适值中国近代思想文化的转型期。或许是机缘巧合,启蒙思想的兴起、报业的繁荣、寓言的文体独立、职业的需要……所有这些因素都在这个特定时期聚集在他身上。在成为专业小说家之前,吴趼人为晚清寓言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近代书刊与吴趼人寓言的发表及出版

吴趼人寓言最初发表于光绪年间的各种报刊。他说:“余生平喜诡诙之言……语已,辄录之,以付诸各日报。凡报纸之以谐谑为宗旨者,即以付之。报出,粤、港、南洋各报,恒多采録,甚至上海各小报,亦采及之。”[3]347根据现有资料,刊载过吴趼人寓言的近代书刊如下:

(一)《寓言报》

《寓言报》,1901年3月创刊,停刊时间不明。吴趼人1901年10月担任《寓言报》主笔,1902年3月去职,在《寓言报》主持笔政约半年时间。据《晚清文艺报刊述略》,《寓言报》“二十八年(1902年)七月十五日‘谈风’栏目发表了一则寓言《金鱼》”[1]76,旨在讥讽色厉内荏的高官:

金鱼游行水上,鲫鱼见之,急走还,告其同类曰:“前之游行以来者,其贵官也耶?其身上之彩,何其显耀也。其面上之威严,何其尊严也。双目怒视,若有所怒,吾侪其避诸。”于是伏处一旁,寂不敢动。而金鱼游行水藻间,绝无去志。无何,蟛蜞来,伸螯以箝金鱼之尾。金鱼竭力摆脱,悠然而逝,鲫鱼诧曰:“不期这等一个威仪赫赫的官,却怕这种横行不法的小么魔箝制。

这则寓言为吴趼人作品。《晚清文艺报刊述略》抄录了全文,但未标明作者。另外,《寓言报》同日还发表了寓言《银鱼》:

银鱼,一名面条鱼,离水即死。一日,龙王寿诞,水族均往叩贺。分水犀以时时入海,与龙王办交涉,故是日亦往贺。行至水边,方欲下水,见水中一群银鱼,昂首谓犀曰:“吾等欲往祝龙王寿,而苦游行极慢,恐赶不及。知君行极速,请附于君身以行,俾可速达,不敢忘报。”犀允之,即下水。银鱼遂成群结队,沿附犀身,自顶至踵皆满。犀乃启行,不期犀行水内时,其两角将水分开,身上绝无水到,沿附之银鱼尽行涸死。犀至龙宫前,立定,回顾银鱼,欲呼其自行内进,讵已无一活者。犀叹道:“这一群无知小么魔,只知道巴结躁进,却恰好自己送了性命也。”[4]46-47

这则寓言借银鱼讽刺急功近利之人,也是吴趼人作品。《晚清文艺报刊述略》仅存题目,未录正文。以上两则寓言均见于吴趼人寓言集《俏皮话》。

此外,“1902年6月23日《寓言报》‘论说’栏内,还载有吴趼人的寓言《说狗》”,[5]115通过描述猎狗、袖狗、城市狗、村狗等四种狗的表现,讥评人的奴性。《俏皮话》,漏收了这则寓言,北方文艺出版社《吴趼人全集》第八卷作了补录。

(二)《时谐新集》

《时谐新集》也选录了吴趼人的部分寓言作品。《时谐新集》为近代岭南文学作品集,出版年月不详,香港中华印务有限公司出版。该书不见于国内外图书馆,赵景深先生曾藏此书。胡从经说,“赵景深先生得知我在搜集与撰述晚清儿文学史料,遂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时谐新集》借给我看……该书版权页已佚,故而无法确定其具体的出版年月。”[6]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曾查索近代有关书目,以及国内各图书馆馆藏书目,乃至海外的汉籍书目,均未见著录此书:仅在吴趼人主编的《月月小说》创刊号(上海乐群书店,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出版)上刊载了吴氏自撰《俏皮话》,其引言云:‘香港近辑之《时谐新集》,虽间亦采及数条,亦仅得一二,非我面目’,由此得悉《时谐新集》问世于光绪三十二年,亦即1906年9月之前。”[7]55

《胡从经书话》介绍,《时谐新集》分为“文界”、“小说界”、“诗界”、“曲界”四门,“小说界”辑录了二十余则寓言,篇目有《人肉楼》、《手足奴》、《动物谈》、《水族世界》、《飞禽世界》、《鸡鸭相庆》、《格致奇谈》、《饼芋同悲》等,并转录了吴趼人的《虫族世界》:

昆虫部中,也有一世界,其世界之中,也有朝廷,也有国家,也有郡县,也有官吏,也与别部交涉。昆虫皇帝先是令粪蛆执政,久之国权尽失,国势不振。昆虫皇帝大惧,下诏求贤。争奈蛆既当国,所汲引者,无非是其同类。皇帝不得已,亲拔蠹鱼,置于政府,而逐粪蛆。久之,国家之腐败如故,萎靡如故。皇帝叹曰:“吾初见蠹鱼,出没于书堆之中,以为是饱有学问的。不期试以政事,竟与那吃屎的一般。”

这则寓言借昆虫世界讥讽清朝统治集团,也见于《俏皮话》。《胡从经书话》说:“《小说界》中之作者,除吴趼人外,尚有王斧。”[7]63可见吴趼人为《小说界》最重要的寓言作家。

(三)《月月小说》

在众多报刊中,《月月小说》刊载的吴趼人寓言最为完备。《月月小说》,1906年11月创刊于上海,主要刊载小说、小说理论、戏剧、弹词、诗词、寓言等作品。1906年,吴趼人出任《月月小说》主编。任职期间,他辑录、整理了寓言旧作,命名为《俏皮话》,统一在《月月小说》连载。《月月小说》第一号刊登了《俏皮话》序:

余生平喜诡诙之言,广座间宾客杂沓,余至,必欢迎曰:“某至矣!”及纵谈,余偶发言,众辄为捧腹,亦不自解吾言之何以可笑也。语已,辄录之,以付诸各日报。凡报纸之以谐谑为宗旨者,即以付之。……然辗转钞录,终在报章,散失不能成帙;香港近辑之《时谐新集》,虽间亦采及数条,亦仅得一二,非我面目,窃自以为憾。会月月小说社主人有《月月小说》之创,乃得请于主人,月以数则附诸册末,庶积久而成帙也。以一不值覆瓿之物,而乃值氏得如许张致,敝帚自珍之讥,吾之其不免夫。趼人氏识。

除《俏皮话》序言外,《月月小说》创刊号还刊载了寓言八则。此后,《俏皮话》于《月月小说》第二至五、第七、第十二号,第十三至十六号、第十八至二十号陆续刊出,共一百二十六则。《俏皮话》在《月月小说》刊载的具体情况如下:

《月月小说》刊载《俏皮话》情况简表

(续上表)

(四)《俏皮话》

1909年,根据《月月小说》的连载,上海群学图书社出版了寓言集《俏皮话》,这是吴趼人寓言最早的单行本。不过,《俏皮话》没有囊括吴趼人的全部寓言作品。如《寓言报》发表的“说狗”没有收入《俏皮话》。另外,有些寓言被收入吴趼人其他作品集,《俏皮话》也未收录,如《滑稽谈》中的“寓言七则”。

19世纪末,随着晚清报业的兴起,报刊媒介成为作家发表作品的重要平台,吴趼人寓言也发表于当时各种报刊。遗憾的是,由于晚清报刊多有散佚,吴趼人寓言刊载的详情已很难复原。

三、“庄谐杂出”、“诸态皆备”:吴趼人寓言的近代特征

吴趼人寓言创作正值中国近代大变动、大转折的时期,因而他的寓言融汇古今中西寓言文化的精华,“开创了新的局面”[8]366。吴趼人寓言代表了传统寓言在晚清的发展与蜕变,是“中国古代寓言向现代寓言过渡的艺术桥梁”[8]366,吴趼人是“中国近代寓言史上最重要和成就最高的寓言作家”[5]116。

(一)西方寓言观:吴趼人寓言的近代属性

晚清末年,近代“寓言”的概念逐渐固定。它的名称取自两千年前的《庄子》,内涵和外延却来自西方寓言。吴趼人践行了西方寓言的观念,创作了中国寓言史上第一批近代寓言。

第一,自觉的文体意识。传统寓言指的是一种“藉外论之”的说理方式,并非严格的文体概念,寓言的外延比较模糊。寓言散见于各类文学体裁之中,不一定独立成篇,也不一定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吴趼人寓言每一则都独立成篇,情节完整,经本人辑录、整理后命名为《俏皮话》,统一在《月月小说》连载。可见,吴趼人已经具备自觉的文体意识,寓言的外延比较明确。

其二,动物题材增多。传统寓言题材多样,“以人物故事为主”[9]156。域外寓言(主要指以伊索寓言为代表的动物寓言)多“描写动物生活,并用以影射社会生活”[9]201。吴趼人作品中动物题材明显增多,《俏皮话》126则寓言中,“动物题材计65篇,占总数二分之一强……在65篇动物寓言中,纯动物寓言占45篇,为三分之二强”。[5]116他常“以飞禽走兽、龟鳖鱼虫、牛鬼蛇神等形象来担当作品中的重要角色”[10]10,用拟人、象征手法“把当时的丑恶现实反映出来”[10]10,寓言的内涵也“已跟世界寓言发展大体一致”[5]116。

(二)启蒙意识:吴趼人寓言的精神旨趣

吴趼人之前,有无名氏作动物寓言集《可如之》,该书共收“三十四种动物的一百三十多则寓言故事”[6]64,明显受到西方寓言观的影响。不过,作者寄寓其中的还是传统士大夫的情怀。吴趼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晚清时代精神的变化,用寓言“启迪性灵”、“唤醒愚痴”,因而他的寓言不仅在形式上,在精神气质上也有别于传统寓言,属于名副其实的近代寓言。

第一,讥评专制,宣扬宪政。明清以来,国运日衰,寓言家常发不平之鸣。

与明清讽刺寓言不同,吴趼人寓言并不止步于讽刺讥评:

脚讼于冥王曰:“一人之身,赖吾而自立,顾何以位置我于极卑下之地?吾实不甘,乞王别有以置我!”王曰:“倘非汝居极卑下之地,则人不能自立矣。且汝苟别图位置,人或以他体图自立,汝即失自立之功。吾试为汝设一喻:譬如民主各国,皆以民权为重,是无异以民权立国也。俗有君民上下之说,是民固在下者,国犹借在下之民以自立,未闻民嫌其位置之卑。汝居一身之下,亦犹是矣。何必争。”脚曰:“吾宜在下。既闻命矣。敢问痛痒无关,一无所用之头发,竟何功而居于至高之位?”冥王曰:“这个却要另取一个譬喻。汝看看中国之中,居极高之位的人,哪一个是痛痒有关,稍有所用的?”(《关痛痒不关痛痒》)

广东人称白昼曰日头,沪上人称太阳亦曰日头,吴下各处则称日辰为日脚。或乃从而疑之曰:“吾闻日为火球,既称之曰球,自是圆体。即吾人从地面上观之,亦明明见其为圆体,何以有头有脚?既有头有脚,何以吾人又不得见?倘必曰:日无有头脚,为此说者,特谰言耳。则又何以万口同声,都作此语哉!”曰:“此无稽之言,不足信也。”以万口同声之言,尚得谓之无稽,无怪夫今之政府群公,不恤舆论矣。(《日疑》)

以上两则寓言,第一则寓言通过脚与阎王的争辩,嘲笑集权国家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无关痛痒,百无一用”;第二则寓言通过太阳在不同方言中的称谓,讥讽晚清政府“不恤舆论”,罔顾民意。作品一面抨击晚清政府集权专制,一面指出民主国家重视民权,以民权立国,破中有立,旨在宣扬西方的宪政理念,表现出强烈的启蒙意识。

第二,西学词汇,近代意识。吴趼人寓言仍采用浅显的文言,不过作品中出现了大量西学词汇,涉及西方政治、思想、文化、科学等诸多领域。有关于西方科学技术的,如“地圆之说”(《地方》)、“物竞天演”(《无毒不丈夫》)、“欧美格致之学”(《孔子叹气》);有关于西方政治思想体制的,如“民权”(《民权之现象》)、“民主”(《关痛痒不关痛痒》)、“思想之自由”(《思想之自由》)、“选举”(《民主国选举总统之例》)“团体”(《团体》)等;有关于经贸商业的,如“保险”(《性命没了钱还可以到手》)、“轮舶通商”(《活画乌龟形》)、“洋务”(《洋狗》);有关于文化新闻的,如“报馆”(《手足错乱》)、“报纸”、“舆论”(《聪明互用》)等等。西学词汇已经为吴趼人语汇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的出现标志着吴趼人开始接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从传统文人向具有近代意识的知识分子过渡。

(三)嬉笑怒骂:吴趼人寓言的独特风格

吴趼人自称“学为嬉笑怒骂之文”。[11]299在寓言中,他常常对晚清帝后、官僚、士子、内政、外交、世态人情及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进行淋漓尽致的嘲笑与讥讽:

龙之为物,有角有爪则类兽,有鳞则类鱼,能飞又类鸟,而乃居然更为鳞虫之长。论者遂感慨系之曰:“不图世人乃指此杂种东西为贵物,且举以喻天子,不亦谬乎?”(《龙》)

皇帝以猫捕鼠有功,欲封一官以酬其劳,猫力辞,不肯就职,皇帝异之,问是何意?猫曰:“臣今尚得为猫,倘一经做官,则并猫都不能做矣。”皇帝不准,一定要猫去到任。猫曰:“臣誓不能改节,若要到任做官,非改节不可。不然,则同僚皆不能安,故臣不敢受命也。”皇帝问何故?猫曰:“老鼠向来畏猫,而如今天下做官的,都是一班鼠辈,倘臣出身做官,一班同寅何以自安?”(《猫辞职》)

他将象征天子的龙拉下神坛,称为“杂种东西”(《龙》),将尸位素餐的官僚呼为“鼠辈”(《猫辞职》)。在其他作品中,他还讥讽晚清朝廷贪官污吏忝居高位,如同“粪蛆”,书生食古不化,仿佛“蠹虫”(《虫族世界》;他将清廷官吏斥为“野鸡”(《野鸡告状》)、“狗官”(《近代的狗》),对所讽对象近乎赤裸裸的责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批评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陈蒲清认为这个评价也适用于吴趼人的寓言,而且“这种艺术缺陷,在《俏皮话》中可能更加突出。”[8]366面对几千年未有之困局,晚清知识分子内心充斥着强烈的危机意识,因而吴趼人抛弃了“婉而多讽”的艺术传统,代之以喑呜叱咤的激烈言辞。与其说这是吴趼人作品的缺陷,不如说是它的时代特征。

不过,吴趼人寓言也并非全然“笔无藏锋”。他常常将笑话手法融入寓言,因而作品一直保持着必要的弹性。他的作品溢恶之词虽多,但不乏“丰富的趣味性和幽默性”,读他的寓言,总能“产生一种严肃而又轻松的感觉”[10]18。

吴趼人自称“平生喜诡诙之言”,魏绍昌《吴趼人研究资料》收集了吴趼人同辈人的若干回忆录,几乎都会提到吴趼人诙谐幽默的个性。李葭荣《我佛山人传》云:“(吴趼人)君能言善语所至演坛,皆大哄曰:吴君来。君每一发言,庄谐杂出,能瞭见人心理,不爽毫发,听者舞蹈歌泣,诸态皆备。”[11]11胡寄尘说:“君恒喜诙谐,一言既出,四座倾倒”[11]19雷瑨称他“诙谐玩世,不可方物。”[11]20徐枕亚“磊落不羁,滑稽玩世。”[11]24晚清时期,市民阶层兴起,报刊中兴起了一股谐趣的潮流。在这股潮流的作用下,吴趼人将擅长的诙谐幽默的手法融入寓言创作。讥讽责骂与谐谑调笑合流,形成吴趼人寓言嬉笑怒骂的风格。

(四)哀感顽艳:吴趼人寓言的忧患意识

虽为嬉笑怒骂之文,吴趼人寓言的核心却是彻骨的悲凉。这种情绪有时源于传统文人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

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夫呵风云,撼山岳,夺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志鱼虫,评月露,写幽恨,寄缠绵,此儿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愤世嫉俗之念,积而愈深,即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12]299

有时来自近代先行者的孤独和绝望:

鸟飞鸣林木间,或栖止于屋上。鸡见而妒羡之,以为同是羽类,我何独不能高翔。乃竭力振翮,居然飞至屋上,喔喔长啼,自鸣得意。主人见之,以为不祥,捉而杀之。将杀未杀之际,他鸡嘲之曰:“何苦强欲高飞,致罹杀身之祸。”此鸡笑曰:“若真一孔之见哉,我今虽被杀,然已得见屋上之风景;若汝等伏处枥下,眼界不开,而将来仍不免一杀,何若我之得开眼界而死者哉。”(《鸡》)

身为传统士大夫,他的内心充斥着末世文人的“落拓”、“抑郁”、“穷愁”;作为启蒙知识分子,他不甘“伏处枥下”,渴望“见屋上之风景”,但深知“强欲高飞”,必“罹杀身之祸”,因而心中又不免悲慨彷徨。孙玉声称《俏皮话》“哀感顽艳”[11]26,正是基于对吴趼人内心世界的深刻体认。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文学的本质特征,是完成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过渡、转型”。[13]吴趼人将西方寓言观念本土化,创作了中国寓言史上第一批近代寓言;他以寓言为启蒙工具,对晚清政治文化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他继承了士大夫的“谲谏”传统,在寓言中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他融笑话手法入寓言,叙事写人诙谐幽默。吴趼人寓言传统与现代交融,民间叙事与精英叙事杂糅,“庄谐杂出”、“诸态皆备”[11]11,呈现出过渡时期文学的典型特征。

四、结语:寓言与吴趼人的文学转型

1902年,梁启超提出“小说界革命”的口号,小说承担了社会启蒙的主要责任。受到“小说界革命”的影响,吴趼人全心投入章回小说创作,不再撰写寓言。在《吴趼人哭》系列短文中,吴趼人对过去几年的生活作了深刻反思:

上海有所谓小报者,如《游戏报》、《采风报》、《繁华报》、《消闲报》、《笑林报》、《奇新报》、《寓言报》等是也。吴趼人初襄《消闲报》,继办《采风报》,又办《奇新报》,辛丑九月又办《寓言报》。至壬寅(1902)二月,辞寓言主人而归,闭门谢客,瞑然僵卧。回思五六年中,主持各小报笔政,实我进步之大阻力,五六年光阴虚掷于此。吴趼人哭。(悔之晚矣,焉能不哭。)[14]231

尽管吴趼人对小报生涯持否定态度,但从客观效果来看,他的小报生涯尤其是这一时期的寓言创作为小说创作做了良好准备,并对其小说风格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第一,奠定了文学自信。寓言创作不仅为吴趼人积累了社会阅历及创作经验,出版界的认可,读者的喜爱,更为初入文学界的吴趼人奠定了信心,成为吴趼人向专业小说家转变的重要前提。

第二,创作个性觉醒。在寓言创作中,吴趼人的创作个性初步觉醒,形成庄谐杂出、嬉笑怒骂的文学风格。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纪念。(《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回“守常经不使疏逾戚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以上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一段文字,比喻、象征的手法,深切的忧思,嬉笑怒骂的风格,与吴趼人寓言如出一辙。吴趼人在寓言创作中萌芽、成长起来的创作个性,在其谴责小说中结出了累累硕果。随着启蒙思潮的发展与深入,吴趼人从晚清报人及寓言家变身为专业小说作家,他的文学转型在晚清文学史也极具典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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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吴趼人.吴趼人全集:第八卷[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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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esearch on the Fables of Wu Jianren: on the Background of Literary Modernizatio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IANXin-x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Foshan University,Foshan 528000,China)

Abstract:Wu Jianren is not only an outstanding novelist,but also a top fabulis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e localized the western conception and created the first modern fables,and enlightened people and criticized government through publishing fables. His fables expressed strong suffering consciousness,inherited the traditional persuasion of scholar officials. He is humorous in both narration and description with the technique of folk joke. Wu Jianren’s fables,as a product of the collision of ancient-moder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indicated that late Qing fables’acceptance of western literary concepts and took the lead into the literary modernization,playing an important role of Chinese fables. After“Novel Revolution”,Wu Jianren started his career as a novelist,whose transformation is of very significance in literary history the late Qing Dynasty.

Key words:Wu Jianren; fable; novel

作者简介:田欣欣(1970-),女,河北迁西人,广东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讲师。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地方特色项目(GD15DL10);佛山科学技术学佛山岭南文化研究院2014年招标课题(14lnwh20)

收稿日期:2015-09-26

中图分类号:I207.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18X(2016)01-00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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