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三人谈

2016-06-17 19:20刘斯奋刘斯翰谭运长
粤海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制高点小说

刘斯奋+刘斯翰+谭运长

长篇小说的定义与基本艺术特征

谭运长:这次我们谈一谈长篇小说的问题。前段时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颁奖,以及随后雨果奖、诺贝尔文学奖相继公布得奖者,引起了大家对于长篇小说艺术的关注。长篇小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裁?它最本质的艺术特征在哪里?我们在这里并不是要对长篇小说重新下定义,而是说,长期以来人们对它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就在这个相对比较统一的认识之下,我们来讨论,换句话说也是重提,长篇小说的一些基本的艺术特征,来理清一些模糊的认识。

对长篇小说的定义,我想最起码几个共识是有的,一个就是:它是语言的艺术作品,语言是它的基本材料,对吧。另外一个呢,它是叙事的文学作品,它是叙事的,不是抒情的。第三个呢,它是散文,不是韵文。有些叙事的文学作品,如史诗、戏剧剧本,不是长篇小说。把这些东西说清楚以后,剩下的就是它独有的性质了,那就是,长篇小说,它的特征就是长。所以我开玩笑说,长篇小说必须得长,你这个20万字以下的,在我看来肯定算不上长篇。有一次我在办公楼的电梯上遇见广东省作家协会的伊始,他当时在写长篇《康梁》,我问他打算写多少字,他说写30万字,我就说30万字肯定不够,后来再碰到他,他说写了50万字还没写完,我说就是嘛,你写30万字,如果要有长篇的特征的话,大概就只能光写个“康梁赶考”,连写个“公车上书”都不一定够。

刘斯翰:要回到那个历史现场不容易啊,那是多复杂的一个时代。不过大概也不能只从长度上说,屠格涅夫的六部长篇小说,都不是很长的。

谭运长:屠格涅夫要是跟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比,的确不算长,不过肯定都超过20万字。你看那些《父与子》啊,《罗亭》啊,都是单本的,但是每一本也都有一定的厚度,30万字最起码是有的。

刘斯奋:这里大概还有个语言转换的问题,俄文翻译成中文,它就变得薄了,汉语的表达是最简洁的。

谭运长:那时候的俄罗斯小说,单本出来最薄的,大概就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那实际上就是个中篇,还有契诃夫的《草原》啊,都算不上长篇。当然,长,只是一个最表面化的定义,但从这个最表象的角度,可以看出许多实质性的问题。我觉得,长篇小说的长度下面,不仅是一个篇幅的问题,实质是一个容量的问题。然后,从容量角度,可以得知长篇小说最重要的一个技巧,或者说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结构。因为它长度很长,另外一个呢,它宽度很宽,深度也很深,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要容纳进去。那么它的结构,就是最复杂的。长度、宽度、深度,本身都存在结构问题,而要将长、宽、深熔铸在一起,又是更高层次上的结构。所以,就从“从长篇小说必须要长”这个最简单、最表面化的道理出发,我们认识到长篇小说最本质的特征,也可以说衡量长篇小说是不是长篇小说,判断长篇小说的创作是不是成功,就是看它的结构。它的结构复杂不复杂?不复杂就不是长篇小说。同时,它的结构复杂了,要不就会显得很臃肿,要不呢,就会让读者觉得很单调,整篇枯燥乏味。不显得臃肿和乏味,这是长篇小说创作成功的一个前提。在这基本的要求之下,才能够谈到其他别的优长之处。它又要复杂,又要不臃肿、不乏味,那是最考验人的。这就是结构艺术,长篇小说最基本的艺术特征。

刘斯奋:但是你只讲“结构”两个字啊,那具体是什么东西呢?

谭运长: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存在一个结构的问题。中篇小说也有它的结构,连短篇都有结构,但是中篇和短篇的结构和长篇的结构是不一样的,或者说,结构艺术在长篇小说里面,它的地位是最突出的,也是最基本的,你必须要掌握的。比如中篇的话,你可以用其他的方式获得成功。特别是短篇,短篇的话,你不需要特别的讲究结构问题,你讲个故事,从头到尾讲完就可以了,甚至呢,你只要描述一个场面,也算一个短篇。中篇的结构呢,我初步觉得,更多地表现在情节的安排方面,也并不那么复杂。那长篇呢?它不光要讲不止一个的故事,而且里面有很多的人,很深邃的历史、哲学与诗情画意,甚至许多不同的体裁,比如有时你要连论文、报告都塞进去,是吧?那么,结构就是最基本的,离开了成功的结构艺术,就不可能有成功的长篇小说。

刘斯翰:巴尔扎克的小说经常有一整章都是在议论,马克思、恩格斯就特别关注他这点,认为在这些议论中经常有思想的闪光。

刘斯奋:大概也会有不少普通读者认为它是最枯燥的。

谭运长:我们现在把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统称为小说,好像这三者是同一种体裁,区别只是在于一个篇幅的问题。实际上短篇、中篇、长篇,是不同的,并不是隶属于同一个名为“小说”的文体。我们在这问题上的许多糊涂认识,大概都是源于这里。造成这个误会,可能最早是因为术语的翻译问题。英文NOVEL,就是我们这里现在一般翻译成“小说”的,其内涵大概只能包括通常认为的中篇小说,就是篇幅上万字到十几万字,以情节安排与人物塑造为要素的叙事文学体裁。而通常说的短篇,在英文里就是STORY,其要素很简单,就是讲一个故事,美国作家欧·亨利是个典型。通常说的长篇小说,起源于中世纪的ROMANCE(罗曼司),是跟骑士、诗人的长途旅行有关的,从骑士小说、流浪汉小说到19世纪出现成熟的长篇小说高峰。可见长篇、中篇、短篇,原本就不是同一种文体。我们现在的这个翻译是有问题的。就中国传统的文学体裁来看,我们今天说的短篇,相当于传统的笔记、小品文之类,如《世说新语》、明清小品文;中篇,就类似于唐传奇、明清文言小说;长篇,就是宋代的话本、演义。也是明显不同的文体。我们现在有很多作家,他一开始写短篇小说,到了认为自己短篇小说写得不错的时候,他就觉得可以写中篇小说了,然后写中短篇小说成了名的那些人,就几乎无一例外地要写长篇,似乎我这辈子不写长篇小说就不算个小说家。只有极少数人,像汪曾祺,他从来不说一定要写长篇,他知道自己就是个短篇大师。这种情况,举个例子就很像崔永元那个“谢天谢地你来了”的节目:一个飞机驾驶员,他原本是开汽车的,为什么开飞机呢?“因为我汽车开得好,所以提拔我开火车;火车又开得好,就提拔我开飞机。”就是一个搞笑的节目。短篇写得好,我可以写中篇,中篇写得好,可以写长篇,就类似这么个情况。我们也可以用径赛运动员来比,就是说,短跑和中长跑,和马拉松,不就是这个区别吗?你短跑跑得很厉害的,是不是就能跑马拉松呢?它对人的天赋的要求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认为一个真正出色的长篇小说作家,他很可能就是写不好短篇的,同样一个很出色的短篇小说作家,他也很可能写不了长篇,两者所要求的天赋是不一样的,他不一定能够兼容。

刘斯翰:有道理。比如说契诃夫,我读他的小说,就发现他的毛病,他写不了长篇,这么大的大家,也有他的短板。他写相对长一点的东西,就写到《草原》而已,《草原》其实就是个中篇,而且从中篇的角度看,也更像是散文,并不像是小说。莫泊桑就不一样,他的短篇好,长篇也有一定的天赋,如《漂亮朋友》。他在长篇小说的技巧方面是下过很多功夫的,甚至还亲自拜了福楼拜为老师。福楼拜当然是长篇的大师了,大家比较公认的,是在长篇的艺术方面,认为他比巴尔扎克还强。他是法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位,特别是如果从高雅的角度来讲的话。短篇、长篇两方面都行的人不多,莫泊桑的例子是很少见的。福楼拜很高雅,他是属于那种不需要用写小说来糊口的,经济条件非常好,一个贵族的“二世祖”。莫泊桑写小说,也完全是因为对这个事情有兴趣,他非常有兴趣,就专门拜老师去学,这样成为一个大家,是这样的。

刘斯奋:长篇小说,我的看法呢,你就拿长度来说吧,你一个十几万字的,跟一个一百多万字的,相差太远了,是吧?却都叫长篇,差十几倍,也叫长篇。那么究竟怎么看长篇、中篇、短篇的概念呢?字数只是一个方面。你比如说写一个人的题材。你写一个人,有些人的一生是普通人的一生,有些是政治家的一生,有些是玩家的一生,他的这个一生呢,实际上他的接触面,是高度、深度、广度都不一样的。长篇小说写这个人的一生,就不仅要把这个人一生里面他的生命、他的价值写出来,如果是这样,大概就只是一个中篇而已。长篇呢?还要让他作为这社会里面的一分子,让他的生命辐射出去,表现出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有的题材是一场战争,一场农民起义,那又不同了,那是大背景、大场面,人物也不是一个人,是好多人了。也有些干脆就写一个事情,比如就写两个人的爱情故事,如《安娜·卡列尼娜》,跨度和容量虽然远不如《战争与和平》,但也可以是长篇小说。那么我想呢,不在乎题材的大与小,而在于你选定的这个主角,你的题材,你的手法,能够反映出来的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如果反映了,能够较为完整地反映出来,它就是长篇。如果只是一个片断,那么你哪怕只写做爱那段就写了一万字,大概也就只是一个故事。如《茶花女》,算是个中篇吧?应该是这样来看,长篇能反映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社会进程,辐射得比较广,挖掘得比较深,所谓全方位、立体化。短篇就不需要这样子,可以以小动人,一个小片断就可以了。这跟诗也是一样的,比如绝句,也就是把某一个感觉出来,你一写,就成诗了。但是杜甫的《三吏》《三别》《兵车行》,他就展开一个全景式的东西。容量,这个很重要,容量和深度,应该这样来看。有的长篇,为什么老是觉得它就是人为拉长的?它没有更多东西,翻来覆去,写的就是那么一点东西。

刘斯翰:你说的这点,让我想起一个事情,我当时读《叶尔绍夫兄弟》,苏联的柯切托夫那个,我就发现他一开始写作手法层出不穷,但读到第十章以后,它的技巧就重复了,再不见新的了。所以这个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有些作家,他就可以层出不穷,他的技巧可以做到,而有的作家,虽然也是长篇,但是技巧上有点捉襟见肘,你也不能不说它是长篇,但是它在技巧上就有很明显的不足。长篇小说要吸引读者读下去,一定要点子层出不穷,不断有新东西才行。

刘斯奋:所以我想也许这样子理解更好一点吧:一个细节就可以写一个短篇,或者一段情绪波动,一个梦都可以。中篇的话,相对就会有比较长的一个情节,但是它也不要求那种全方位地反映整个社会。一个曲折的故事,有起承转合,稍微复杂一点。

刘斯翰:有些当然是更接近长篇了,大体是在长篇与中篇两者之间,比方说《当代英雄》。有些被看作长篇的,与中篇究竟区别在哪里?从结构上看可能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谭运长:比如屠格涅夫,相对于我们说的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来说,似乎也不像长篇。

刘斯翰:屠格涅夫么,我想他能有那么大的名气,可能从俄语的角度来讲,是看起来很舒服,很美的。我读中译本的时候,就不能完全理解“别车杜”评论里所说的那种美。他其实是个散文大师,短篇如《猎人笔记》,是最能体现他的才能的。他写了六部长篇,其实这六部加起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长篇。

长篇小说的结构艺术

谭运长:举《白门柳》的例子,里面有三条线索:钱谦益、冒襄、黄宗羲,也许不太恰当地说,将其中一个线索拿出来写,大概就是一个中篇,三个线索结合在一起,就是长篇。当然这是不怎么确切的说法,也有可能有人一条线索也能写出长篇。

刘斯奋:是有的,写一个人的一生。关键是,他所涉及的思想也好,情感也好,有足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刘斯翰:长篇涉及的社会层面肯定比较多、比较复杂的,不会很简单,而一般中篇也好,短篇就更不用说,要涉及多个层面是不容易做到的,层面一多,没有足够的篇幅它就转不开。像《安娜·卡列尼娜》,如果只有安娜与渥伦斯基这个层面,就是个中篇了。它还有列文这条线索,还有安娜的哥哥斯杰潘、安娜的丈夫卡列宁等等,多个层面各自展开,有时又交叉、重叠,这样的结构才成为长篇。人物线索没有辐射,对长篇来说就是一个大问题,长篇涉及的社会层面一定是比较丰富的。即使是像《红楼梦》,它写的是一个看上去比较封闭的空间,不是广阔的社会全景,但是他家族里面各种人物啊,他们不同阶层的关系啊,还是很复杂,很多层次的表现。

刘斯奋:长篇啊,所涉及的枝枝杈杈是很多的,有的枝杈甚至独自都可以长成一棵大树。我当时写《白门柳》的时候,为什么不正面写“扬州十日”呢?光是“扬州十日”就够长篇了,你说是不是啊,如果要写得充分的话。

谭运长:长篇就是有这种办法,你不正面写,而是把“扬州十日”的历史档案直接端出来。当然这就需要有一个很好的技巧,才能够让这些文献性的东西跟你的整个结构融合到一起。

刘斯奋:你所说的“很好的技巧”,用最简单的表述,就是节奏。所以我常说“结构就是节奏”。举例来说,假如正面写“扬州十日”,让它具体地展开,整个就臃肿了,读者读起来也受不了,节奏不对了。可是小说写到这里必须涉及“扬州十日”,不涉及的话,节奏也不对了。而将历史文献直接端出来,让读者阅读到这个时候看一段不同的表述方式,就会有一种调节,一种节奏感。

谭运长:这真是经验之谈。长篇小说的结构艺术,实际上就是一个阅读节奏的问题,就是在实现你的整体构思的前提下,要把握这个节奏。

刘斯翰:节奏不好,长篇小说就运转不开了。

谭运长:我们现在看到很多长篇小说,一些不怎么成功的长篇小说,常常就是这样,要不就是非常的单调、枯燥,属于拉长了的中短篇。要不就是很臃肿,就是说它的构思,它的那种计划性、逻辑性,那种像建筑师一样的建造艺术,不行。你说到“结构就是节奏”,说明结构艺术是什么呢?它并不仅仅是一个概念,具体落实到读者的阅读上,或者作者写作过程的感觉上,它就是一个节奏问题。在整体构思下面的节奏处理,也是“戴着镣铐跳舞”。你首先有一个镣铐,这个镣铐是什么呢,就是一个整体的结构计划,一个建筑的脚手架,一个结构模型,是吧。长篇是必须要有构思的。哪怕说他的创作意图,像我们经常讲到的托尔斯泰写安娜的例子,他的构思在实际的写作过程中,倾向性方面发生了变化。但是他的那几条人物线索形成的基本构架,我想他肯定是先有的。节奏,应该说就是在这个总体结构模型下面的种种变化。

刘斯奋:在你所说的这个结构模型里,一般说应该有一个代表作品思想制高点的人物,如此整个的结构才能立得起来。比如《白门柳》中黄宗羲这个人物。有人看过小说后很赞赏这个人物,也有人认为比起钱谦益的复杂性来说,黄宗羲显得过于单纯,是个扁平人物。当时我想,这个体现作者的理想,或者体现这个作品的思想制高点的角色,一定是要相对单纯的,不能复杂,如果复杂了,它就撑不起来了,这个非常重要。

谭运长:你这也是经验之谈了。就像建房子的时候里面的那根顶梁柱,它就是要相对比较大、也比较朴实的,一般你都不会在那里做雕刻。只有用这样的东西才能够支撑起整个构架。

刘斯翰:这个代表着思想高度的,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小说所认可的“真理”,真理往往就是最简单的,复杂的就不是真理。这实际上也就是所谓崇高,古罗马的时候就有一篇名作叫《论崇高》。你说的建房子的时候最重要的支柱,没有它撑着,就崇高不了。从这个角度我们更进一步想到,就是说长篇啊,它的整个结构,跟中篇短篇不一样的在哪里呢?一个中篇、短篇,可能作者不一定要有这种很明确的思想的东西,它用一个场面,一个画面,一个故事,讲完了,描述完了,作品就能成立。但是一个长篇呢,它必须要有思想的东西,哲学的东西。所以思想的制高点,那种崇高感,就是整个小说结构的奠基石。

刘斯奋:在《红楼梦》里,宝黛就是制高点。《金瓶梅》呢?从长篇的角度看它是有缺陷的,《金瓶梅》没有制高点,你看不到一种作者建构起来的思想构架。这个例子很说明问题,在对《金瓶梅》和《红楼梦》的比较里面,这个观点好像还没有人说过。《西游记》,唐僧就是一个制高点,最单纯的,没有他作为“善”到近乎天真的理念的支撑,整部小说就会塌陷成一堆“降魔镇妖”的故事,小说的精神高度就会大为降低。

谭运长:可是,要是光有个唐僧,就枯燥乏味得要死。他们搞《大话西游》电影的时候,就是把唐僧搞成一个最枯燥乏味的反面角色。因为相对于猴子和猪来说,这个和尚真是太乏味了。

刘斯奋:到了《三国演义》,刘备就是制高点,汉家正统嘛。刘备经常哭,他就仁慈嘛,兄弟情很重,爱民如子,这是他的道德制高点。《水浒传》,就是宋江。

谭运长:宋江也是比较乏味的。这是否得出一个结论,凡是代表制高点的人物,都是最乏味的。

刘斯奋:就是要有一点乏味的东西在里面,才显得其他的不乏味,有了单纯,才能反衬复杂和丰富,才能形成一种立体的构架,是不是?

谭运长:也是的。从这里我们也知道,有了制高点,有了唐僧以后还是不够的,你还得要有猴子,有猪。人家说托尔斯泰的《复活》,失败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就是有一个制高点,聂赫留道夫,而且从头到尾就是这个。《安娜·卡列尼娜》就不一样了,在这里,列文就是制高点,可要是光有列文,那就相当于《复活》了。就是说,长篇小说,它的丰富性和它的高度,必须得统一。这个长篇啊,它的妙处就在这里。

刘斯奋:长篇小说啊,确实是对作者才情的全面考验。你的技巧、能力、新鲜点子是否能层出不穷。因为长篇小说有如一座千门万户的建筑,如果你这个作者,你的想象能力,你的构建、创造能力不够,每进一个门都是一样的东西,那就完了。千门万户,要不断地吸引读者去寻找、去探寻,不断地发现,有不断的惊奇,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宏大的丰富性。

刘斯翰:说到这一点呢,我就特别欣赏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他真的就是从第一卷开始,一步一步地变化,他那种变化的丰富性,真是让人觉得眼花缭乱。你看他第一卷那个诗意,那种生活,那种人情。到后来,在写到内战的时候,他插进去一个白军军官的日记。很长的一段,那一段非常完整,那个色块硬塞进来,你还是觉得它很自然。而且,那一块一下子就把白军内部的情况全面展示了。真的很厉害,就是觉得他竟然怎么写都可以,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据说有人怀疑他是抄人家,其实不是,他当时才二三十岁,真是天才,没办法解释的。肖洛霍夫的结构能力很厉害,有力猛刀沉的感觉。什么叫力猛刀沉呢?你看美国拍的那个电影《指环王》,它把写实性和魔幻性结合得那么好,你没有那样的技术和那样的钱,是根本拍不出来的。

诗情画意与崇高美

刘斯奋:我是这样想啊,长篇小说呢,就是要表现人类的一段进程,这段进程不管是功勋也好,罪恶也好,还是喜庆也好,苦难也好,它都是整个人类前行的过程里面发生的东西,如果从宏观来说,它实际上就是人类艰难险阻前行的壮丽史诗。表现这首壮丽史诗,应该具备诗人的胸怀,诗人的眼光,去审视它,去发现它,要看到这个作为史诗里面的诗意的美。这个诗意的审美,现在很多小说都比较缺乏,作者往往不能用一种诗人的眼光去看待人类前行的历史,结果导致审美的层次不高,没有真正能够以审美的、一个诗人的眼光与立场提升整个人类生活,从原生态的生活素材里面挖掘提升它所蕴藏的诗意。

刘斯翰:说到底它是一种现实的升华。你认为现实就是现实,没有升华,它应该就到不了艺术的层面,因为长篇小说的写作、欣赏都是一个审美的活动,苦难都可以写得很美的,里头也有某种诗意。我觉得一个长篇啊,还是要让人有一个心灵上的安抚,你如果堆满了石头,那没办法看下去,你还要有一条小溪,还有一片草地,心情得到舒缓,在这里静静地欣赏。这就是审美了,是吧,让他松弛下来,人都需要美。如朱光潜所讲。

刘斯奋:如果光讲真实性,不如去看犯罪档案就行了,不用看小说。

谭运长:说起来,这届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他的小说就是你所说的那种档案式的东西,口述实录的档案。

刘斯翰:我听那些评论说起他,就是强调他的真实性,我觉得很可笑,你说文学的本质是这种所谓的真实性吗?那文学性、艺术性在哪里?在这方面,其实中国人已经做了非常好的示范,你看《史记》,它就是很美的,文学性很浓的,它对历史的表现都是这样子。因为这个东西不是要让人家看了之后去自杀,去绝望,毕竟还是要支撑人活下去,这个才是文学艺术的功劳。我想这个跟刚才说到的“思想制高点”也有关系。

刘斯奋:就是崇高感。

刘斯翰:对啊,崇高感,就是要让人提升起来,对现实,包括对现实中的苦难。我们讲诗意,其实这个崇高的感觉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在长篇里面。诗意,既是优美,又是崇高,诗意就是壮美和柔美的一种统一。

谭运长:我说长篇小说必须有诗情画意,这可能跟这个长篇小说体裁的历史也有关系。因为西方文学史上长篇的概念,是从中世纪那个时候的罗曼司演化过来的,它基本上是围绕着一个诗人或骑士的旅行。因为主人公本身就是诗人和贵族,所以他的旅行自然就是审美化的、诗意的。再说这个旅行过程中看到的画面啊,这种大自然的美啊,就是这么结构下来的。所以它的这种诗情画意,是最吸引读者的一种特质。读者就跟着他去旅行,得到一种审美的陶醉。他在现实中没有机会去旅行,所以就通过阅读长篇小说,来满足那种惊奇感。

刘斯翰:我觉得俄罗斯的长篇小说,特别是托尔斯泰,诗情画意是最浓郁的。因为英国小说、美国小说、法国小说,如果你从19世纪来看的话,真正具有贵族文化传统的,只有俄罗斯的小说,其他基本上是属于资产阶级小说的,是吧。所以有个英国人,好像就是福斯特,谈到小说的艺术时,他就讲:狄更斯要是跟托尔斯泰相比,那就是一个乞丐和一个贵族之间的差别。这句话的本质,我认为就是因为,贵族文化里面有一种将现实升华、诗意化的那种东西。你说长篇小说从中世纪演化过来的历史,大概也就是因此它天然具有把现实诗意化的传统,因为他们都是些贵族诗人。

刘斯奋:诗意是人类文化高度升华的产物。在很长一个历史阶段内,文化为贵族所垄断,诗意也成为贵族独享的一种专利。

刘斯翰:对,所以俄罗斯小说的诗意传统,到高尔基开始就断了。高尔基以后,到后来的那些苏联作家,除了个别的如肖洛霍夫之外,基本上就没什么诗意传统了。在这之前,俄罗斯最发达的就是诗和散文,这个传统发展到小说里面,都是很自觉地继承了诗意。如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之类的,这些都是贵族审美传统的直接继承人,所以他们那种诗意,在他的血管里面是很浓的。这个可以归纳为一种优雅的风格。契诃夫就曾经批评高尔基不懂得什么是优雅。

工业革命与长篇小说艺术高峰

刘斯奋:总的来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体裁。诗歌是贵族时代的文学,小说是工业时代的文学。也可以说,小说是更加市民化的。工业文明时代的城市市民基本上是物质第一的,因为他要养家糊口,要饮食男女,那些属于人类原始的物质欲望,需要满足。这必然影响到他们的文学。中国的情形也是一样的。中国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在江南地区日趋繁荣,于是出现了《三言》《二拍》一类的通俗小说,还有一大批的“禁毁小说”,以《金瓶梅》《肉蒲团》为代表,加上各种野史啊,一大堆。就是写给市民阶层看的。俄罗斯呢,在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里面,是后发的,所以它保留了贵族的这么一个东西。我觉得在这个过程里面,贵族的生活习惯、价值观念跟市民观念产生冲突,所以它小说中就有这么一种抵抗的姿态在里面。也许在西方来说,这种物质生活里的丑的那一面,会展示得比较充分。而在俄罗斯贵族看来,像托尔斯泰,要抵抗这个东西,保留他那个贵族的精神制高点,这反而成为俄罗斯文学的一种特色。中国呢?中国的工业文明来得更晚,其间又经历改朝换代啊、战乱啊、启蒙啊、文化革命啊,甚至根本来不及等到工业文明成熟,又迎来网络文明。传统的思想,价值观、审美观被冲得七零八落,目前也还处于重新建构的过程中。加上时间太短了,长篇小说还未能真正发育成长起来,因此这个时代的作家们对思想制高点,审美制高点的把握相对缺乏自觉,也就并不奇怪了。

刘斯翰:就是我们讲的崇高,它既是审美的概念,也是个思想的概念。对吧?用一句话说,长篇小说必须要有崇高美。

刘斯奋:两个制高点,要有思想和审美的制高点。

谭运长:我们当下的长篇小说,最大的问题也许就在这里,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界似乎不知道长篇小说跟中短篇的区别。中短篇的确不需要这种思想啊、审美的高度,都可以写得很好。因为它写得有趣就够了,有某种奇特的东西,像传奇一样,也就可以了。我们的作家,写欲望也好,写人性也好,常常都能达到一定的深度,可是长篇小说必须要有的那种哲学与诗性的蕴味,那种崇高美,基本上是没有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根本缺少的就是这个,甚至我们自有新文学以来吧,都少这个东西。

刘斯翰: 长篇小说的艺术,确实是一种复杂的技巧,它需要一个很重要的前期准备,比如说之前你已经有大量的故事啊、短篇小说啊、中篇小说啊这样的铺垫了,经历了这样一个历史的过程,把那些个技巧手段准备充分了,才可能有长篇这样的东西出来。为什么到了19世纪的俄罗斯,出现了长篇小说的高峰?因为那个时候,从英国到法国,长期以来已经出现了很多经典的长篇探索,已经有了充分的技巧上的准备,所以俄罗斯人就能够集大成,为我所用。

我是觉得,只有到了工业社会,才会使人对世界的认识那么多面,那么复杂化。你要知道,18世纪还是德国哲学的高峰,就是什么康德啊、黑格尔他们,都是18世纪的。然后到了19世纪,马克思出来,他就说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古典哲学,马克思已经不是了。就是说,人类认识世界,已经不可能再由一个人来掌控知识了,以后会是一种分散了的学科的状态了。整个19世纪是这样的一种态势,就是刚刚经历过工业革命带来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生产。我觉得在这样的一种时代背景与读者氛围底下,才有可能产生这种多面体的、复杂结构的长篇小说体裁。

刘斯奋:因为古代那种农业文明,生活相对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空间呢,也是比较狭小,用诗歌来表现就足够了。到工业文明以后,城市大发展,大量资源进入城市,整个视野打开了,五光十色,诗歌已经无法表现这么多东西了。这就需要用小说来表现。知识普及程度提高,需要有新的文学样式来适应这种社会发展和人群需要,小说就猛力爆发出来。小说有一个好处,尽管它只是拿一管笔来写,就是一堆文字颠来倒去排列组合,但是这管笔能够表现无限丰富的大千世界。

谭运长:19世纪出现长篇小说的高峰,一是这种体裁的一个演化史,跟中世纪骑士小说,以及后来的流浪汉小说的发展所作的技巧准备有关系。再者,就是跟成熟的工业文明所带来的“散文时代”有关,黑格尔就说工业时代是一个“散文时代”,与古希腊的戏剧时代与中世纪的诗歌时代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长篇小说,就是史诗在散文时代的一种变体。另一方面,工业时代的技术进步,包括古腾堡的印刷技术革命,使到长篇小说这样大规模的印刷品普遍化了。还有就是,我觉得,你刚才讲到的18世纪哲学高峰,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理解成对这个长篇小说高峰的一个准备,因为小说是需要有哲学的,而且长篇小说的作家相当于一个知识生产的集大成者。就像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一样,所有知识都是他生产的。长篇小说作家也是百科全书式的,各方面都了解,都可以写。19世纪出现长篇小说高峰,就有这些元素。

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的成绩与问题

刘斯奋:比较可惜的是,本来,中国一百年来这么巨大的历史变迁,天翻地覆的,民族付出了这么深重的代价,产生了那么丰富的思想,应该诞生很伟大的作品,可是到现在却还没有能够拿出来。

刘斯翰:可能是刚才分析的那几个条件还没有准备好。

谭运长:新文学以来中国的长篇小说,算是奠基之作的,可能就是茅盾的《子夜》。他的贡献是什么呢?就是这个脚手架搭得不错,他是把长篇小说的一个基本形式,一个模板,建立起来了。《子夜》也是由好多个情节线索结构起来的,涉及社会的多个层面。遗憾的是,每一条线索都没有展开足够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某种意义上说只是用一种概念来组织整个人物线索和故事情节。

刘斯翰:我估计他也是处在一种不是很安定的生活环境,虽然有很好的想法,可是没有时间深入细致地去完成。

刘斯奋:但是呢,我们今天对长篇小说的评奖,用他的这个名字命名,叫“茅盾文学奖”,还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可以说是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一个样板。在那个时代,茅盾还是有一定思想高度的,特别是如果和老舍相比的话。

谭运长:然后呢,就是从开创性的角度来讲,巴金还是有重要的贡献,就是他把中文的规范语言写作引入到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境地。巴金本身就是一个出色的翻译家,如果说茅盾建立了长篇小说结构的模板的话,那么长篇小说语言的模板,可以说是巴金建立的。

刘斯奋:而且他的《激流三部曲》,当时确实也发生过比较大的影响。

刘斯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说是中国伤痕文学的源头啊?因为它没有制高点啊,他当时是崇奉无政府主义的嘛,所以他的人物最后都是没有出路的。实际上,他只是搞了一个道德批判。其实批判现实主义也不是没有思想高度的,像巴尔扎克,他创造了一种写作方式,就是现实主义书记员的方式。他的小说里没有代表思想制高点的人物,制高点体现在叙述者,就是巴尔扎克本人身上。巴尔扎克这种现实主义,跟托尔斯泰完全不一样。托尔斯泰是任何一部小说都有一个代表性的思想制高点人物的。

谭运长:说到这里还可以讨论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写的很多都是罪犯,这些罪犯当然不可能代表作者的思想高度了。这里面我们就又要讲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对话、复调,这在长篇小说里也是一种特殊的手法。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每一条线索、每一个人物的思想,可能都代表作者思想的一部分,然后他们进行交叉、对话。所谓复调,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全部思想,甚至相互冲突的思想,都能合乎逻辑地呈现出来,你似乎看不出作者的倾向性,这个就跟托尔斯泰完全不一样,跟屠格涅夫也不一样。在我们这里呢,学习托尔斯泰的崇高的是很少见到的,声称学习托尔斯泰的作家,好像就只有一个张炜。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好像有不少人在学。不过,人们一味复制那种众声喧哗的狂欢,殊不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内里是有东正教的悲悯情怀的。

刘斯翰:我觉得,其实我们“文革”后出来的那一批作家,还是显示出一个长处。在哪里呢?就是在运用语言方面,跟以前比更成熟了,这是由于新中国成立之后,语言方面的规范化的教育,得到了发展。尽管这种努力有些还有争议,如汉字简化方案等,但是统一的、规范的中文,应该说到这时候才真正走向成熟。这情形,你跟台湾比一下就很明显,台湾它还是停留在20世纪40年代那种国语,离接地气很远,用这样的语言写小说是没有办法写到位的。

谭运长:长篇小说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语言的规范化,必须用一种正统的语言。中、短篇没问题,甚至不符合语法的写法,或者用方言写作,都可以很有味道。长篇小说呢,是一种最正统的文学体裁,我觉得,所以语言必须是规范化的。从这角度说,现代汉语发展到今天这个相对规范与成熟的程度,是有利于长篇小说写作的。相对而言,你看台湾文学,长篇小说的数量与质量,都还是不如中国内地。在一个统一的政府主导下,贯彻规范化的语言教育,这是很重要的。40年代的时候,教育还没统一,蒋介石就倒台了,所以那个时候的“国语”,我们也觉得比较别扭。

综合看这么长时间以来,中国现当代长篇小说,产生过大影响的,还不能不说到金庸。金庸的长篇小说呢,一个就是章回小说的传统,在他那里继承下来了,还有就是我们古代的那种史传传统,也是继承下来了。以前有人说过,西方是史诗传统,中国是史传传统。西方的长篇小说是史诗的散文化,而中国的长篇小说是历史的演义化。中国以前的话本小说,基本上都是对历史的演义。金庸的小说,也是有历史背景的,几乎可以与某一段历史记载形成一定的互文关系。说起来,中国当代的长篇小说创作,历史小说的成就是最大的,《白门柳》就是其中的代表。这个,说不定也是跟我们这里深厚的史传传统有关系。

刘斯翰:另外,金庸在技巧上,又受很多外国小说的影响。

刘斯奋:他读了很多外国的通俗小说,司格特、大仲马、《基督山伯爵》那一类。

刘斯翰:他是综合了东西方的通俗小说。

刘斯奋:金庸确实是能够把中国传统的武侠小说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里的关键,就在于他把人性引进来。以前的武侠小说基本上都是道德说教的,金庸却写出了人性的丰富性。梁羽生为什么比不上他呢,他就是没有把这个人性的复杂性写出来。

谭运长:是的,金庸的一大贡献,就是塑造了很多亦正亦邪的人物。另外呢,他有一个爱国主义的思想,那种民族的自尊心,那种责任感,这个高度他是有的,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有,包括韦小宝这种流氓式的人物,也有一个爱国主义的底线。他的语言也是规范的,为了报纸读者的需要,他的语言不能出格,而且通俗易懂。

刘斯翰:我觉得金庸确实还是值得思考的,我直觉上觉得,他是综合了翻译小说和章回小说,它综合了这两个,影响力不可低估。

谭运长:的确,我看最近得了雨果奖的刘慈欣,就受金庸的影响很深。他那个《三体》还是像模像样的,语言也比较规范。刘慈欣一方面是个科学家,受过系统的西方科学哲学的训练;另一方面,他的小说,要算是中国长篇小说传统的一个结果。他的语言是那种科学语言,我们说规范语言,科学语言就是最讲规范的嘛。另外,《三体》有很明显的章回小说特征特别是受到金庸的影响。金庸的影响力真的是非常大的,特别是对于相对年轻一辈的作家而言。刘慈欣的那种情节处理,基本上就是武侠小说的味道。

对于《三体》,评论者基本上都是从科幻的角度来谈的,其实我觉得,从长篇小说艺术的角度来看,更具有评论的价值。《三体》有三部,艺术质量可以说参差不齐。第一部用了“文革”的背景,他对文革不了解,只是凭想象来的,而且他的技巧,特别是叙事的技巧,还显得十分生硬。第三部也有问题,就是有点过分堆砌物理学知识,甚至搞了很多科学报告,很是枯燥难读。这些科学报告没有很好地糅合到整体的结构里,从长篇小说艺术角度看就是有问题的。第二部就非常好。第二部名为《黑暗森林》,这部非常精彩。它的整个的味道,真的就像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绝对的武林高手就是外星人,绝对高手来了,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各自想办法怎么对付他,整个故事模式,完全是武侠小说的。但是他有比金庸更高明的地方,就是他的这种宇宙思维、宇宙哲学,就是星际文明之间的竞争,这个就是他的思想高度。在《三体》里面,他的那种宇宙情怀,大视野,给人很深的印象。我觉得你看过之后,最起码会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星空,你看到哪颗星星,就会联想到他所描述的宇宙空间,这还是很有意义的。刘慈欣是在专业作家体制之外的,我想那种长篇小说的天才作家,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作家协会的专业体制里面。我们的文学评论,包括评奖,老是盯着作协体制里面的人,这就几乎注定了不可能有什么惊喜。

刘斯翰:我觉得中国出现长篇小说的一个黄金时代,也不是没有可能。你看《百年孤独》,它出现得很晚,其实我最后认真读过的长篇小说就是《百年孤独》,它得了诺贝尔奖嘛。它和19世纪那些是根本不同的,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把长篇小说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作为另一种长篇小说的写作模式,我觉得它还是行。以这个做例子,我觉得中国将来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就是由于某个天才的出现,他摸索到了以中国语言文字来写作长篇小说的一个独特的模式,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刘斯奋:我们应当可以有自己的模式,未必就是完全重复19世纪那个高度,当然也不是模仿魔幻现实主义,那是没有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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