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的痴狂疯癫

2016-06-17 12:13胡龙霞
粤海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白话文章太炎甲骨文

胡龙霞

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各种文字介绍(真假不论)的历史人物里(只算著名的),学问大的人成千上万,影响社会变化的人多如牛毛,学问大又影响社会变化的人也不少见,痴狂癫疯的人更比比皆是,可是,痴狂癫疯的、学问大的、影响社会变化的人,除了章太炎,或许再也难以寻出第二个。

一百多年来,章太炎的痴狂癫疯始终为大家津津乐道,都限于介绍他如何骂人、如何行为乖张、如何处事怪诞,对他为什么是这样则避而不谈,偶有所见,也是只言片语,例如:

乃蒙在《章太炎的讲学》一文中写道:“他是狂傲的人,一切是自私的,以自己为中心的。在演讲台上,他将听众幻成一种意象,以为这意象是他的获得,他的生命之某种关联,而这意象是陌生的,于是以眼光,以笑脸,去粘住它,把它位置在某种精神生活上。这里,我仿佛看见章先生心灵的凄独!”(1936年8月《宇宙风》)

章门弟子陈存仁在《阅世品人录》里说:“他壮年时富于革命精神,激烈的言论,被人家当做疯子是可能的”,“晚年时,对世俗看不惯,或者写一篇愤世嫉俗的文章是有的,写一副盖棺定论坦直的挽联也是有的,说他是疯子,实在不是疯,不过有些文人的狂放豪气”。 “说章师状似神神经经是可以的,说他患过羊痫风则是完全错误的,而且幼时即使有羊痫风的话,也与成年后的脑神经没有关系。”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2010年10月19日的百家讲坛台词《为政治而狂为国家而癫的章太炎》里面的一句话:“其喜怒莫测,好恶多变,确实让人看不懂。”

有鉴于此,本文分:起居痴呆、文章狂傲、言行疯癫,对章太炎痴狂癫疯的原因进行初步探讨。

起居痴呆

章太炎起居痴呆的故事很多,诸如章太炎经常不知道自己家地址、给弟子5元去买一包香烟也给女儿5元去买一栋房子、不讲卫生随地吐痰、不洗澡、不修指甲、一年四季只穿固定几套衣服、只知道蒸蛋糕和蒸火腿两道菜名、难分皮鞋左右而坚决不穿、衣袖常常沾满口水鼻涕、吃相让同桌难以下咽、买套不值1万的房开价1.5万他还价成1.7万、爬上演讲台不走台阶……其起居痴呆之状,常令人哭笑不得,不一一列举。

那么,章太炎为什么起居痴呆到如此不堪?

我们都知道,人的大脑功能相当强大,同时,也有相当大的限度。一个人的大脑无论多么发达,受时间限制,不可能同时思考两个及其以上的问题,而人的活动是靠大脑指挥的,也使得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从事两项及以上的活动,加之人一生的时间相对固定,一个人将这个时间用在了这个事情上,那个事情就要么用那个时间去处理,要么,耽搁掉。

章太炎的大脑相比其他人,显然是属于相当发达的一个,可无论多么发达,还是人的大脑,还是得受时间的限制,也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思考、处理两个及其以上的问题。

问题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大脑注意力首先是放在自己的感受、欲望、愿望方面,普罗大众就不用说了,绝大多数大学者、大文豪,特别是大富翁、大官僚等大人物,他们说起来也许只为民众着想,只为大家奔波,其实,他们也一样首先是满足自己的感受、欲望、需求,也就是想吃什么穿什么想要什么之类,因此,对住得这样,怎样出行,是否安全、卫生、体面之类心里清楚得很,即使这些小事有专人为之服务、打理,一旦吃的东西不可口、坐的睡的感到不舒服,穿的让人笑话,就会给人脸色看,甚至大发雷霆,所以,断断不至于忘记自己家住哪里,断断不至于不清楚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

章太炎显然不是将日常起居放在第一位的人,特别是30岁以后,日常起居就不是放不放在第一位的问题,而是他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注意日常起居。

章太炎出生的时候,他家仅田地就有700多亩,这要是放在今天就是我们所说的土豪之家,他父亲、兄长还都是公务员,父亲任余杭县学训导,相当于现在县教育局官员,两兄长也都是教育官员,三份薪水加上700亩田地的收入,章太炎家显然是当地大户。当然不是富可敌国那种,一家人却足以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绝不用为生计而担忧。所以,章太炎自小就不用自己考虑日常起居,吃什么穿什么显然都有人细心照料,自己只管玩儿就是了。普通人家的孩子,即便不算贫穷的人家,从小就得惦记吃的穿的玩的,即使长大后成为巨富高官大学者,这些起居问题有人照顾,自己也不会掉以轻心。章太炎这种家庭的孩子就不同了,小时候不用惦记吃穿,甚至比较排斥,不想吃的时候大人要喂给吃,不想穿的时候大人要强迫穿,搞得人很烦,偶尔故意同大人唱反调也不奇怪。

9岁以后的章太炎由外祖父专门开馆教授,一教4年,这架势与普通人家的孩子就不同了,外祖父著有《读书随笔》《双桂轩集》,放现在也是大学教授级别的人物,最不济也是中学校长,专门开馆教授一个孩子,显然是当作未来的大人物培养,章太炎说自己“课读四年,稍知经训”。也知道了许多历史人物、故事,到13岁的时候,实际上可以说到16岁之前,章太炎虽然也围绕科举范围阅读、学习,但一定比同年的人读书多很多,知道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也多很多。而且,可以认定,这期间的章太炎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用不着自己考虑衣食住行,只管读书、思考、记忆就行了,最多也就是读书、听课之余自己玩儿。从他自己回忆的读书单就可以看出,这时候的章太炎,其阅读范围已经相当于时下的文学、史学硕士,甚至超出,比如,时下的文学、史学博士也不一定读过顾炎武的《音学五书》、王引之的《经义述闻》、郝懿行的《尔雅义疏》、阮元的《学海堂经解》及续编,包括许多博导也不定就读过,读过也不一定读得懂,但章太炎16岁时已经将它们读得比较熟,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章太炎并非寻常人物,不仅大脑功能强大到少有人可比,其自幼所受的经义原理熏陶也非一般专家学者能够匹敌。

章太炎16岁的时候成功躲过科举考试,这次躲避科举考试行为本身也证明章太炎异于常人,常人对科举考试无外乎恐惧、敬畏、崇拜交加,它涉及一个人的贫富、荣辱问题,不可小觑,但在章太炎眼里,它形同儿戏。我们现在难以找到确切说法,一说是癫痫突发,一说是他大放厥词,无论是没有参加考试还是考试时候捣乱,总之是章太炎无意科举。若按照他家在当地的声望,特别是他的学识功底和文章才华,只要考试就可能被录取,即使真是癫痫突发,家人也当会逼迫他继续应考,可他显然以夸张的行为表示了自己的决心,使得父亲默许了他的决定,同意他从此在家自学,不再科举。到23岁进入诂经精舍, 7年时间专事经学。不用像常人一样将注意力放到所谓功名方面,只用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这样,章太炎16岁后其注意力就转到了学术方面,并且主要不是学习别人的学术,而是在学习的同时,形成自己的学术创造,通俗地说,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一点,从他日后的一生言行中都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

由于章太炎所在的社会环境,他不可能像爱迪生、比尔·盖茨、达尔文等人一样,从事个人性的发明、发现、创造事业,只能沿袭几千年来的中国人唯一知道也唯一能做的事,那就是经义解释或社会(现象、国家大计之类)解读,大多数智慧超群、见识深广的中国学者、文人、社会活动家从事其中一项已经非常厉害了,章太炎则把两项都当成自己一生从事的事业,前面说过,时间对于任何人的大脑功能都有限定,章太炎要同时进行经义解释和社会解读,加上当时的中国社会非常复杂,那么,他的时间和注意力就只能全部投放进去,至于日常生活,就彻底没有了时间和注意力,于是,他就只能表现为起居痴呆了,何况,他多数时间也用不着自己处理日常生活方面的事情。

说通俗一点,章太炎就是个只思考自身以外的事情的人,自身的必备的日常生活也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可是,衣食住行又是每天都必然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常常笑话百出。

文章狂傲

1900年8月,章太炎将《解发辫说》《请严据满蒙人入国会状》两稿寄给当时的香港《中国旬报》,总编陈少白刊登时加上评语: “霹雳半天,壮者失色。长枪大戟,一往无前。有清以来,文字之痛,当推此为第一。”这并非章太炎的文章第一次得到“狂烈”的赞赏。

章太炎走出校门的第一份工是《时务报》撰述,那是1897年,章太炎28岁,到职第一个月就发了两篇时政文章:《论亚洲宜为唇齿》《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虽然章太炎在诂经精舍书院的时候就已经写有《膏兰室札记》《春秋左传读》两个书稿,那时候还没正式出版,社会上也就并不知道章太炎的学问如何。《时务报》上的两篇文章是公开发行的,尽管观点新颖,但文辞比较古奥,加上章太炎的名字初现报端,也就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反响。不过,两篇文章都是直接针对当时的朝廷政策,已经表现出章太炎的文章风格,特别是,中国社会历来推崇背书、歌唱文章,只要是与朝廷唱反调的文章,没什么反响还好,若有一定反响,那就非常危险。《时务报》内部就为章太炎的文章感到心惊胆战,加上章太炎不善看人眼色,被劝告的时候还打了主编梁启超一耳光,自己也被康门弟子一顿好揍,任职才一个多月,章太炎只能收拾行李走人。好在,他的文章已经在报界有所认识。

离开《时务报》后的大半年时间里,章太炎先后加盟了《经世报》《实学报》《译书公会报》,发表了《变法箴言》、《读〈管子〉书后》、《后圣》、《儒道》系列、《异术》等十多篇时政文章,这些文章不仅表现出章太炎见解独到、用语尖刻、文辞精美的特点,也让章太炎在报界、学界、政界产生了较大影响,大家都对他的文章功夫刮目相看。比如,他在文章中提出的“以消费实现生产”“诸学并存”等认识,与朝廷、主流的提倡节俭、独尊儒术等唱反调,却是真知灼见,让许多人感同身受,倍感痛快。

1898年8月,章太炎出任《昌言报》笔政,大约相当于时下的编辑部主任,当戊戌六君子血溅菜市口的消息传到上海,章太炎愤怒了,写成《书汉以来革政之狱》《蒙古盛衰论》《回教盛衰论》。篇篇针对满清政权,字字直指朝廷暴政。这时候,章太炎的文章之狂傲终于引起朝廷注意,他第一次当上了朝廷通缉犯。尽管章太炎不得不流亡台湾、日本,但他在流亡途中发表的《书清慈禧太后事》《祭维新六贤文》《党碑误凿》三篇文章,则在像利剑刺向腐朽王权的同时,树立起了章太炎文章狂傲无以匹敌的地位,从此,章太炎的文章在学界、政界以及大众中名声响亮,为大家争相传诵。

实际上,从离开诂经精舍书院开始,只要是当时中国的社会事件,大到国家行为,小到个人行为,章太炎几乎有事必文,而且,他的文章总是独树一帜,不讲虚套,只讲事实和正理,于是,在他的文章里,中国社会最为习惯的那种人情世故不见踪影,相反,尖刻、一针见血、认理不认人,加上他用语果断,遣词精当,特别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语言风格,就让习惯于中庸的人们觉得夸张、武断,于是,章太炎的文章就得到了狂傲标签。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章太炎的《邹容〈革命军〉序》和《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在大多数眼里,特别是文人学者高官富豪们,邹容不到20岁的小伙子的文章,情绪激烈罢了;康有为则老沉持重,他所说的社会平和不要流血革命确实也是每个人的愿望。可章太炎笔下,邹容的《革命军》为“今日国民教育之一教科书”。康有为则“舞词弄札,眩惑天下”。值得深思的是,人们一边说章太炎的文章“狂傲”,另一边,当时的《苏报》销售惨淡,几近关闭,章太炎的文章一出,《苏报》立马起死回生,从租界小报一跃成为上海头号大报,《革命军》和《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仅在一月之内就重印二十多次,卖出一百多万份。

可见,章太炎的文章狂傲,主要是行文特点,并不在于文章言事、说理偏激,不然,就不会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拥趸。

中国历代大学者、大文豪中,熟读古籍经书无不从被动科举(应考)然后主动科举(主考),章太炎是个例外,他就是熟读古籍经书,完全没有科举的羁绊,于是他所读古籍经书比任何时代的科举范围都更加广泛、全面。比如,他从古籍经书中发现了第一个到达美洲大陆的人是一个中国法显和尚,第一个发现圆周率小数点后七位的人是南北朝的祖冲之,他还随口能够用汉代语言朗诵汉诗,用唐代语言朗诵唐诗,用明代语言朗诵文天祥的《正气歌》,中国汉唐以来的文人中就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尽管所谓小学(语言学)功底深厚的大学者多的是。

众所周知,几千年以来,中国社会在愚昧时代形成的个人价值观始终不曾改变,那就是熟读经书,指点江山,占有江山,所谓最高成就,称帝称王,次之是拜相入侯,最不济则属混成乡绅,至于乡绅也混不上者,叫老百姓,供养别人,被别人使唤,这些人当然就是读书不行。

章太炎也并不曾超离中国社会这个意识框架,尽管他对称帝称王毫无兴趣,坚决不干,但他熟读经书用于指点江山则比别人更加积极,所以,只要是在中国范围内的人或事,甭管是来自朝廷还是民间,章太炎都随口可以列举无数上至三皇五帝,下到当朝的文字进行解读、评判,一些个人性的就发电报、打电话、写信,如果与全社会有较大关系,那就写成文章。

文章这个东西,可不是说想做成什么样就能够做成什么样,它取决于做文章的人的性情、见识、脑力、语言功底、知识结构、道德水平、责任感等等各方面的个人的素质、能力和写作状态,任何一丁点的变化都导致出来的文章不同。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见过章太炎后的感觉是“寒冷”,因为他的眼镜背后的眼神非常犀利、遥远,芥川龙之介之所以感觉到寒冷,大略是因为章太炎当时已经将推翻满清、恢复汉宗作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当一个人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满脑子就筹划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生存样式,这种样式又并非自己的行为能够决定,于是,自己的意愿和主张就必须通过无数种方式去实现,写文章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此外还要演说、游说,四处奔波,这种背景下的章太炎,其内心当然无限忙碌、也无限坚定,当然就让别人感到寒冷了,他不可能对面前的一个局外人有太多热情,除非他身系当时四万万中华同胞的生死荣辱。

这正是章太炎的文章给人狂傲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的文章不是出于自己的生计问题,不是为了自己靠文章取得名望,甚至不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情绪,发表自己的见解,也不在于用文章表示自己的存在,这些所有世俗的文章用途都不是章太炎写文章的目的,特别是,绝非用文章蒙骗他人获取私利,而靠文章蒙骗他人获取私利又几乎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常见、最普遍的现象,也许,除了章太炎的文章之外,我们很难找到其他不属于蒙骗他人谋取私利的文章,章太炎写文章因此无所顾忌,只要与他心目中的“汉宗”有所冲突,他决不在乎是朋友还是前辈晚辈,反击起来毫不留情,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说的就是章太炎这种境界。

言行疯癫

章疯、章疯子、大疯子、章神经等名头当然不是轻易得到的,可以说是他多年积积攒攒的成果,如与老师绝交;劝邹容坐牢;同黄兴打架;羞辱载湉(清皇帝);攻击严复;误会唐才常;痛批康有为;驳诘蔡元培;对骂吴稚晖;冷对胡适;怪罪孙中山;臭骂袁世凯;强撑黎元洪;指责蒋介石;训斥张学良;调侃刘半农;讥讽毛泽东……章太炎指名道姓开骂的这些都是些赫赫有名的公众人物,这些人物中,像严复、蔡元培、胡适等有良好教养的文人一旦遭骂则据理力争,与章太炎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或分胜负,或不了了之,即使用“疯癫”回敬,并不乏对章太炎的尊重与欣赏。另一些就不同了,他们都是些靠势力、武力说话的人,或自知理亏,或别有用心,绝不站出来为自己遭骂作辩解,不过,这些人有权有势,溜须拍马者多,他们就背后用“疯子”“神经”反击,聊且保留一点自己的脸面。章太炎疯癫之名大略就从他们的嘴里渐渐流传出来。不过,真正导致章太炎疯癫广为流传的应当说是上海张园演说和日本东京演说两次。

从1897年到1913年,在上海张园有据可查的大型集会至少有39次,被誉为当时国民的思想启蒙与解放、觉醒与呐喊的中国“海德公园”。1900年,章太炎参加在张园举行的“中国议会”(中国国会),8月,章太炎当众“宣言脱社,割辫与绝”,那时候,割辫不留头,在场众人无不胆战心惊,倒抽冷气。1903年,章太炎担任爱国学社国文教员,与他的学生邹容、张继和章士钊(当时《苏报》主笔)4人结为兄弟,当时爱国学社每周到张园举行一次演讲会,章太炎几乎从不缺席,他的即兴演讲与他在课堂上讲学的风格完全不同,讲课时,他旁征博引,深入浅出,“诙谐间作,妙语解颐”(弟子许寿裳语),演讲的章太炎则一反常态,每次都是三言两语,画龙点睛,听得下面群情激奋。一次,蔡元培演说完,请章太炎上台,他竟不走演说台旁边的台阶,从演讲台正面翻身爬上讲台,高声说了“必须革命、不可不革命”就又翻下演讲台。蔡元培并不觉得奇怪,台下则愣了半刻,随即欢呼声一片,惊天动地。当时,上海张园是私人花园,但对公众开放,相当于现在的公园,买张门票就可以在里面游玩一整天,有吃有喝有玩,章太炎他们的演说活动面对的也就是这些普通市民。因此,一传十,十传百,章太炎疯张的演说也就广为人知。

1906年7月,章太炎从上海西牢出狱,第三次流亡日本,中国同盟会总部在东京举行了盛大欢迎会,章太炎作了长篇演说。“兄弟自己承认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个个人人,都有一两分的神经病。”“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际。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吗?”这次演说的听众,主要是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二千多人。章太炎不仅不忌讳自己“神经病”,而且邀请大家都和他一样有点神经病。但大家都很清楚,章太炎所说的神经病,其实不过是说一个人要有主见,要有思想,要对国家、民族有所担当。

这两次演说,章太炎给自己戴上了疯癫的头衔,形象生动,受众广泛,现场人们无不对章太炎疯癫印象深刻,确实也怪不得别人。

我们且用章太炎在国家政权一事的处理上来具体分析他疯癫的行为。

中国人治学一般不用从客观现实世界中去寻找、发现,那比较困难,还容易犯事,只用钻进书堆里,书堆则越是古老久远越好,把书钻研多了,用来对客观现实指手画脚,或自娱自乐,教书育人,或驯化民众,直至救国。大体如是,至今依旧。章太炎也没有脱离这个中国定律,他书读多了,就开始救国。

救国的事情同治学不一样,治学只用和古老的书籍打交道,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可以,救国则不同,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非常麻烦,章太炎在救国过程中就表现得非同常人,让章太炎深信不疑的是,中国下至贫民百姓上至高官文豪,几千年以来,谁都对国家大权梦寐以求,而一旦国家大权落入囊中,却没见一个不是效法先王,大发淫威,鱼肉百姓,作践中华,不知多少次多少人为抢夺国家大权,使得中华大地尸横遍地,赤野千里,他们毫不足惜,相反,乐此不疲,引以为豪。

一百多年来,关于章太炎的救国理念、方略、实践有过成千上万的解读、介绍,但无不建立在中央集权这个前提之下,所以,不客气地说,都是牛头不对马嘴。

章太炎救国首先是对满清政权的当权者不满,当他明白更换当权者无济于事的时候,他彻底否定了满清政权,1900年,他上书李鸿章、刘坤一,并发表《藩镇论》《分镇》两文,明确提出了他的“分权独立”主张,十多年后,他又提出南北分权主张,1920年,他更明确提出“各省自治、虚置中央”是救国的唯一良策。

章太炎很清楚,那些可能占有国家大权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愿意接受他的主张,但他并不在乎这种明显的自讨没趣,而是拖着自己病恹恹的身躯,先是跑到广州肇庆游说两广都司令岑春煊,要求他收回成命,保留护国军军务院,这样才能让南方政权与北方政权相抗衡,避免中央大权独揽,结果,岑春煊并不买账。当孙中山在广州重新成立临时政府的时候,章太炎自告奋勇地跑到香港去游说广东督军龙济光,希望他助孙中山一臂之力,让当时的西南各势力拥护广州军政府,结果,龙济光并无主张。章太炎又直接跑到昆明去找唐继尧,唐继尧很听章太炎的话,聘了他为联军总参议,向四川、两湖用兵,占领了重庆、泸州,然后没有了下文,孙中山也从广州临时政府退出,南北开始和谈,把章太炎气得要死。1920年,奔波了三年的“自治”没有结果,章太炎并未罢休,正好湖南谭延闿通电全国,宣告自治,章太炎给予了高度评价,并亲临长沙,全力支持。11月,广东陈炯明响应章太炎也宣布自治。可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孙中山广州临时政府成立,宣布北伐。章太炎的自治主张终成梦想,中华大地依旧上演着章太炎最不想看到的几千年不断重复的故事,权力战争。

“各省自治、虚置中央”这事最典型地表现了章太炎处事疯癫的特征,笼统地说,就是别人都知道不可能做到,也都不想去做,但章太炎却不顾一切地去做,而且,体面不体面的方式都敢用上。恰如当初袁世凯称帝,我们都被告知全国上下一片欷歔声,而实际上,若非老天照应,袁世凯继续活着,全国上下必然三呼万岁。章太炎则四处演说、发文,直接跑去找袁世凯当面质责,拿个鞋底,骗人家说与袁世凯有约定,见了鞋底他就知道是谁也一定召见,结果,人没见着,被袁世凯软禁了起来。

由此可见,章太炎处事疯癫的背后,首先是他所行之事,同时代的人们闻所未闻,他必须倾尽全力去做,而且必须使用一些极端方式,否则就难以让别人接受。

大智大勇之人行事,特别是在毫无私心的前提下,往往行为极端,因为他深知非极端难以见效,而时间、精力、机会难得,必须使用极端方式才能够事半功倍,可况他所思所想,别人并无知觉,更需要极端才有可能取得别人的认可。

遗憾的是,前文说过,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梦寐以求国家大权在握,但像章太炎这样只为民族生灵着想的人,几千年来,我们被告知有很多,却并不曾见到几个真的。

更遗憾的是,章太炎一生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然而,似乎大都不了了之,并非他想做的事情错了,现在看来,错的并非他的主张、他的行为,而是,一个民族的命运。

当我们分析章太炎的疯癫言论,我们不难发现,他每一句出格的话,其实不过是道出了大家都不敢出声的事实。人们之所以说他疯癫,实际的目的要么是避嫌,如张之洞就是害怕祸及自己;要么是自嘲,如袁世凯就是自己难以下台;要么,并不清楚事实,随声附和,并不认识章太炎的人们大都如是。

附:

章太炎并未反对白话文和甲骨文

关于章太炎反对白话文的说法很常见,奇怪的是,无论是他自己的文字还是别人介绍他的文字里面都找不出来确凿的证据进行证明,比如,最常见的说法是胡适、鲁迅、刘半农认为章太炎反对白话文,不过,这些人何时何地如何“认为”却闭口不谈。与章太炎反对白话文类似的还有他反对甲骨文的说法,也是找不出证据。相反,章太炎对白话文和甲骨文都曾经有过直接的议论,只不过,他没有将他的议论形诸文章,从他人的记载中,我们不难发现,实际上,章太炎不仅不反对白话文和甲骨文,而且,他对白话文和甲骨文的认识比迄今几乎所有人的认识都更加高明,如果他的认识更加高明的说法成立,那么,这种反对白话文和甲骨文的说法也许就是别有用心,也许就是一种拉大旗作虎皮,愚弄读者,以便浑水摸鱼,很不堪的文痞行为。

查阅有关资料,章太炎反对白话文和甲骨文的说法其实只有四条蛛丝马迹,我们逐条分析如下:

第一条:胡适将自己的《中国哲学史大纲》送章太炎,章太炎见胡适在题字上画了条线,说:“何物胡适,胆敢在我的名字上胡抹乱画。”又见只有上册,就说:“胡适著作未见下册,著作监也。”这条成为章太炎对胡适不感冒,针对胡适白话文的唯一证据。

章太炎长胡适27岁,胡适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时候还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章太炎已经是50多岁了,无论是讲年纪、社会声望还是学术成就,在章太炎面前,胡适都是晚辈身份。尽管我们找不出更多材料,用我们的人生经验去分析这条人云亦云的描述,也不难发现,这条实在够不上章太炎反对胡适更别说反对白话文了,相反,包含有章太炎对胡适的爱护之心。首先,章太炎接受了胡适的赠送,而且,骂过之后发现胡适的名字下也有线条,还自嘲说:这还差不多,扯平了。一个扯平,章太炎把自己放在与胡适平等的身份,这不可能是对胡适不满的表现。其次,章太炎骂胡适著作监,话是难听,但也说明,章太炎在意胡适著作的下册,是对他只写了上册表示不满,并非因此侮辱胡适,说刺激胡适也许更加恰当,终究章太炎是长辈,对晚辈的学业成就感到心急,出口过激也是人之常情。他真要是对胡适反感,就不可能接受他的著作,更不可能自嘲扯平,要么拒绝,要么沉默,但他没有,所以,说“著作监”更大的可能是等候、催促胡适写出下册。

第二条:鲁迅有两句话:“但一到攻击现在的白话,便牛头不对马嘴”;“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便不敢去见他了。”前一句是鲁迅针对章太炎提出的“白话必须从小学中寻出本字”而言,后一句是鲁迅说自己长时间不去看望章太炎的原因。

鲁迅的前一句话涉及语言问题,其内容正好与第三条完全一样,我们将它放到第三条进行分析,这里只说鲁迅的后一句。学生长时间不去看望老师,理由是因为自己主张白话,就被用来作为章太炎反对白话的证据,似乎过于牵强。假设章太炎确实反对白话,并因此也会反对主张的人,那么,比鲁迅主张白话更加积极的是钱玄同,和鲁迅主张白话的劲头不相上下的是他的兄弟周作人和另两个同班同学许寿裳、朱希祖,他们几个,除了周作人因老师投壶事件与老师绝交,其他学生不仅没有中断过看望老师,像钱玄同、许寿裳很多时间还天天进出章太炎身边,若按鲁迅的说法,钱玄同和许寿裳岂不天天遭章太炎的白眼?若考虑章太炎的习性,他们俩应当被章太炎打得哭爹喊娘,事实却不是,因此,鲁迅自己不去看望老师,只是他自己的原因,主张白话只是鲁迅自己寻出来的一个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与章太炎是否反对白话并不存在必然联系。

第三条:陈存仁《章太炎面折刘半农》。

与其他资料相比,陈存仁的这篇文章最为详细、明确,最为清楚地介绍了章太炎对于白话文的见解和态度。文章开头用大段介绍刘半农访问章太炎的背景,字里行间,陈存仁对刘半农的蔑视非常明显。关于章太炎如何看待白话文,文章里记述“白话文不自今日始,我国的《毛诗》就是白话诗。历代以来,有白话性的小说,都是以当时的言语写出来的,写得最好的是《水浒》《老残游记》等,甚至用苏州话写的《海上花列传》”。文章介绍了章太炎问刘半农关于白话文的标准,白话的读音构成,介绍了不同时代的白话样式(读音),以及高丽话、日本话与中国话的关系,等等。还顺便提到“甲骨文没有多大的考证价值”。

陈存仁用了“一句也插不上嘴”“呆若木鸡”“面有难色”等描述刘半农,但在他记述的章太炎关于白话文的讲话里,没有一句表明章太炎反对白话文。相反,章太炎非常清楚,用当时的言语写成的文章(诗、小说)就叫白话文,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章太炎对白话文的认识并非外行,再联系鲁迅介绍的“白话必须从小学中寻出本字”就更清楚了,白话文必须表现为文字,一个文字在不同时代的意义不一定相同,当它被用来指称话语的时候,那么,如何保证这个字与当时的话语基本对应?也就是说,话语不能不管文字,文字不能不顾话语,既然我们用文字表示现在的话语,那么,当然得用“这句话”所对应的“这些文字”,也就是章太炎所说的“本字”,而鲁迅则以为“牛头不对马嘴”,可见,若非鲁迅的语言知识比较差,就只能说鲁迅说这话没动脑子,也或者,别有用心。

刘半农也许真的被章太炎“面折”,因为看上去他没有章太炎对白话文的认识清楚,而从头到尾,我们看不出章太炎有反对白话文的意思,只看出章太炎比较恼火,而且主要是恼火刘半农搞不清楚汉语的构成。这一点,公道地说,章太炎是强人所难,或者说,拿自己之长戳刘半农之短,根据陈存仁的介绍,刘半农当时做的应当属于田野调查,就是当时的人们所使用的口语,而章太炎拿汉朝、唐朝、高丽、日本来批判这种田野调查,这个才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恰如指责做时事新闻报道的记者不知道《史记》里有同样的事情记录,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说章太炎反对白话文,只能说,章太炎对白话文的认识更深刻,他有自己的白话文标准,并因此对当时提倡的白话文,包括人,恨铁不成钢,提倡白话文,怎么能不清楚白话文的历史和基本要求呢?

第四条:也就是上条已经介绍的,章太炎说:“甲骨文没有多大的考证价值。”

章太炎弟子王仲荦也写有一篇《太炎先生二三事》,他说,我二十多岁时,一次到他家去,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两三片甲骨片抚摸着说:这大概不会是假的吧。他并不是说甲骨文都是假的,是说有的甲骨片是假的,太炎先生怀疑的是这类假的甲骨文,对真正的甲骨文并不怀疑。

至于章太炎说“甲骨文没有多大的考证价值”。这句话也不能用来表示他反对甲骨文。要知道,即使到今天为止,据说甲骨片成千上万,统计出来的甲骨文单字就有4500~4600个,而考据(认)出来的文字只有200多个,这还在其次。自从秦朝统一汉字之后,我们阅读、研究所依靠的书面语言就统一为能够认识的汉字,先是篆体,后发展为隶书、楷体、宋体,现在中国大陆是简化字,台湾、香港是繁体字,甲骨文尽管是最早的汉字,但因为后来的人不认识,研究来研究去也就是早就知道的“最早的汉字”“殷商卜辞”,此外就没有了。如此说来,研究甲骨文的价值早已经实现,继续研究,也只知道是“最早的汉字”“殷商卜辞”,确实没有多大的考证价值,章太炎的话很在理。不过,这也不证明章太炎反对甲骨文。

章太炎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应该说就是爱发表议论文章,只要是他所认为应当谈谈的事情,就立马写成文章。而白话文、甲骨文在当时都是很大的事情,章太炎偏偏没有文章谈起,这也证明,章太炎并不反对白话文和甲骨文,何况,他自己有过许多白话文。因此,只能说,章太炎对白话文和甲骨文未进行深入研究,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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