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废墟上的体验和记忆

2016-06-17 19:35柳冬妩
粤海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柳冬妩

咸同之乱(“太平天国”运动)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的内战之一,安徽霍邱县属于受其影响最为剧烈的江淮地区。霍邱县洪家集窦氏家族留下了不少关于咸同之乱的诗文,对我们反思迄今为止海内外关于太平天国战争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在镇压捻军与太平军的过程中,霍邱窦氏家族涌现了好几位战功显赫的淮军将领,如浙江处州镇总兵、台湾基隆总兵窦如田等。民国初年,霍邱《窦氏族谱》收入了好几篇介绍这些将军战功的文章,如清代陆军部尚书、两江两广总督周馥的《清授建威将军记名提督浙江处州镇窦公家传》,民国总理许世英的《清封振威将军荣禄大夫窦封翁家传》、清代翰林院编修李灼华的《清振威将军霍邱窦公传》等,《窦如田生前战功事迹清冊》还被列入《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这些文章具有比较重要的文献价值。但比这些文章更有价值的,是霍邱窦氏家族诗人以咸同之乱为题材的诗歌作品,这些诗歌对战争及个人经历的描写,具有重要的社会史和日常生活史意义。书写咸同之乱,留下诗歌最多的窦氏诗人是窦如祁。窦如祁(1822—1876),又名窦怿祁,咸同之乱过后,曾任湖北施南府同知。著有《畹兰书室诗稿》五卷、《沔阳疏筑工程纪略》一卷,散佚。今存《留余堂集》,存诗两百余首,以反映咸同之乱居多。咸丰年间,窦如祁经历了国破家亡,流离颠沛,吃尽了兵燹之苦。作为战乱的亲历者,窦如祁从切身体验出发,用诗歌揭示了太平天国战争研究中被忽略的面影。重温这种具有“民间语文”性质的诗歌,可以抗衡、消解那种严肃、单一的宏大历史叙述。后人的太平天国运动研究,多数局限于政治史的领域,并且受制于近代中国国家建构、革命运动的现实需求和革命话语系统、现代化叙事的影响,因此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历史进程中的个人情感付出被宏大历史叙事遮蔽。战争亲历者的切身经历和感受被遗漏了。窦如祁对湮没在历史中的个体生命的描绘,对于战争的个体记忆和感受,某种程度上正是对正统历史的补充,补充其空白与疏漏,消解其“大同”的铁板一块、冷漠无情。

众所周知,战争阴影,时局动荡,家国的危亡与苦难是19世纪中华民族的基本历史境遇,特别是咸同之乱引发的种种悲剧在心灵敏感的诗人身上更得到了强烈的呈现。咸丰三年,太平军破安庆,顺流而下,踞金陵(南京)。淮河南北,思乱者众,一日数惊,朝不保夕,霍邱南乡土匪乘机倡乱。清人罗惇曧在《太平天国战记》中云:“咸丰初,霍邱之洪家集,有大盗陈玉聚众数万人。”霍邱知县徐毓宝率练往捕,遭陈玉伏击遇害。霍邱文人李麟感作有悼诗《过徐公墓》。从咸丰三年起,霍邱地区便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咸同之乱。咸丰七年二月,捻军与太平军联手攻陷霍邱县城。许世英在《清封振威将军荣禄大夫窦封翁家传》中云:“咸丰七年,霍邱陷贼,遍地皆匪。”同治八年《霍邱县志》记载:“至二月二十二日,贼用地雷,轰崩城两角,蜂拥而入。适天大雨,城中水深数尺,自寅至午,杀守城者三万余人。”同治十年(1871年),霍邱诗人张瑞墀撰写了《两淮戡乱记》,谓太平军与捻军“屠霍”,“士民死者十万”。同治八年,裴正绅在《重修霍邱县学记》中云:“吾霍咸丰七年春,粤匪陷城,杀戮不下六七万人,生民涂炭,十室九空,射圃尽堆枯骨,黉宫鞠为茂草,心焉悼之。”裴正绅家族几十人遇难,留在城里的“合门数十人,无一存者”。裴正绅侄儿裴大中从水路侥幸逃脱:“登舟恃我侄,我侄甚谨醇。”(裴正绅《忆昔》)裴大中系晚清进士、诗人裴景福的父亲。

霍邱城陷时的真实死亡数字,可能已经无法考证。但历史的记忆不应由冷冰冰的数字来书写,而要由有体温的生命来控诉。作为屠杀的直接见证者,裴正绅四百多行的长诗《忆昔》,书写了裴氏家族的悲惨遭遇。刘灿的《丁巳霍邑城陷纪事》,也再现了霍邱城陷时的情景与诸多细节,以直叙方式书写着不尽的哀感:“惨雾卷黑烟,淫雨翻红水。烈士自断头,节妇甘洗衣。血流涧有声,尸积山成垒。……尸横无人埋,老弱沟壑委。”霍邱诗人汪移孝还留下了《绝命诗》,“发逆围城时题壁,城破后,骂贼死”。张瑞墀曾作五十首反映咸同之乱的诗歌,其中一首《奇男子》是写汪移孝的:“不戴红巾生,甘吞白刃死。”这些诗歌凝固了诗人对大屠杀的惨烈体验、记忆和感受。

窦如祁的《吊霍邱》更是字字沉郁,记述了当时的惨状:

其一

狓猖逆骑薄城隈,如斗孤城陷可哀。

力战惟持坚守计,眼穿难望援师来。

逢人面惨无生色,望气心寒见死灰。

十万苍黔身许国,模糊碧血膏尘埃。

其三

荒荒瘦日照淮流,剩水环城和血稠。

白书无人行罔两,黄错有鬼哭城楼。

鹙鸧得水笯歼凤,兰惠遭锄草蔓莸。

有客益增身世感,临风雪涕不胜愁。

《吊霍邱》共有三首,这里录两首,诗中充满了疼痛的、破碎的死亡意象。霍邱城陷时,古代汉族传说中的一种精怪罔两到处横行,人命贱如虫蚁。这与马克思对太平天国的评价如出一辙:“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述的那个魔鬼的化身。”诗人用罔两喻指太平军与捻军。百姓(苍黔)如笼(笯)中之鸟,任其宰杀,血流成河。魔鬼般的太平军与捻军把霍邱变成了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十万苍黔身许国,模糊碧血膏尘埃。”“荒荒瘦日照淮流,剩水环城和血稠。”窦如祁的诗歌描述了霍邱城陷时尸骸遍地的惨状酷景,这是对“天军”与捻军屠城的强力控诉,无限伤心,无限凄凉,大有使人肝肠寸断的笔力。窦如祁的《塞下曲》也描写了战场上的凄凉景象:“累累战场上,尽是英雄骨。枯朽瘗无人,夜夜哭明月。”尸骨即使枯朽了,也无人收葬,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啊!山河破碎、生民涂炭的现实,时刻在撞击着诗人的心灵,使他无法宁静:

蒿目民生日就阽,谁分余惠及苍黔。

临风枉自成长啸,苦惹忧心一倍添。

——《即事》

华胥幻梦醒无聊,回首茫茫顺境遥。

故国阽危悲鼎沸,他乡落拓叹蓬飘。

身非木石心难死,事已尘埃恨不消。

安得乘时挥玉斧,一为廊庙缚天骄。

——《感怀》

窦如祁的诗歌揭露了战乱时期生民流离失所的惨痛情景,抒写杀戮之惨、沧桑之感、故国之思。一句“故国阽危悲鼎沸”,包含着多少忧国伤时之情!

太平天国战争是一场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大悲剧,持续之长,规模之大,损失之惨,影响之远,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史无前列的。单就人口损失,以及双方的残酷性和破坏性来说,在世界历史上也绝无仅有。太平天国战争给中国带来的人口损失至少在1亿以上,直接造成的过量死亡人口达7000万。即使是战场遍及全球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仅造成了5000万的过量死亡。像霍邱这样人烟稠密的江淮地区,成为水深火热之区。太平军掀起的狂飙席卷所及,人头落地,庐舍为墟,遍地瓦砾,一片劫灰。狂飙过去许多年后,依然是满目疮痍,残破萧条,一片凄凉。不论是对大清帝国,还是对每一个中国人,它都是致命的“深度撞击”。 除了霍邱外,其周边的六安、庐州(合肥)、寿县、舒城均为舒城战乱的核心区,为太平军、捻军和清军往复争夺的烧杀之地。

2007年,陈可辛执导,李连杰、刘德华、金城武主演的电影《投名状》以清朝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为背景,舒城之战是影片中最宏大的战争场面。电影展现了庞青云、赵二虎、姜午阳三个结拜兄弟之间的恩仇纠葛,对人性的丑恶描绘得淋漓尽致。庞青云是太平天国作乱期间的清朝军官 ,在偶然的情况下遇上赵二虎和姜午阳。此 二人在乱世中沦为强盗,为了不想自己的兄弟陷入绝境,他们愿与庞青云结义,由大哥庞青云带领他们投效清廷。但后来由于和赵二虎有政治上的分歧,庞青云害死了赵二虎。庞青云最终被前来寻仇的三弟姜午阳杀死。历史的风云变幻并不像电影想象的那样清晰,咸同之乱中的江淮大地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太平军、捻军和清军在这里争战杀伐,反复拉锯,各方都不能完全控制局势。在这种错综复杂的环境中,历史人物的恩爱情仇远远超过电影《投名状》。咸同年间的霍邱文人王则侨作有《徐列女诗》,控诉捻军与太平军野蛮劫掠妇女丁口的暴行:“咸丰五年八月,逆贼薛小蹂躏南乡,烧抢数十里。妇女被掳者甚多。”诗云:“大王有名名薛小,自幼杀人如杀草。”薛小又名薛之元,1853年(咸丰三年)与李昭寿在固始一带组织捻军,1854年与李昭寿叛降清军何桂珍部。次年,李昭寿与薛之元杀何桂珍投太平天国。1859年,他们又投降清朝。1860年,薛之元所部哗变,但迅速被清军击溃,薛走投无路之下,冒死躲藏在李昭寿家中,李昭寿杀尽薛之元全家,割下头颅表功。李昭寿后来又被清廷处死。1857年,攻陷霍邱县城的正是太平军李昭寿、薛之元部和捻军龚得树、苏添福部。咸同之乱中的清军、太平军、捻军,面对那些被屠杀的无数生灵,谁是正义之师,真的很难说清。

咸同之乱时的江淮地区“兵、匪、发、捻”交乘,窦如祁在诗歌《偶成》中对这种复杂情势进行了审视和追问:“以邻国为壑,如斯计左哉。拥兵畴解难,纵贼自贻灾。兔脱终难制,鲸吞实可哀。噬脐将弗及,请语济时才。”

太平天国战乱在江淮大地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悲哀与伤痛不停地增殖,呈几何级地繁衍。窦如祁《吊霍邱》之类的诗歌,从整体上见证了咸同年间江淮大地的一次空前浩劫,他的悼亡诗则从个人生活史的角度深刻体现了丧亲时的内在绞痛。窦如祁的不少诗歌是用来悼念长兄窦如郊的。窦如郊(1820—1857年)是在对抗太平军与捻军中战死的诗人。族谱记载,“咸丰七年,贼陷霍邱,公督带团练于闰五月十八日遇难”。窦如郊长女名文姐,也在之前上吊自杀。“窦如郊之长女年十八,咸丰七年夏五月,粤捻合并,连陷六安霍邱,复窜围固始,洪集窦楼适当其冲。贼四出抢掠粮食,烈女闻贼将至,惧辱,遂自经床头”,“同治七年胡侍郎肇智奏请旌表,奉旨建坊”。经吏部右侍郎胡肇智奏请,“建坊于善乡街南”。窦以蒸在为窦如郊的诗集《奈何编》所作的《重刻跋》中写道:

世父伯痒公,以国簿征咸丰元年孝廉方正,将赴都朝考,闻粤匪稔乱,感奋思有所歼除。已而皖省失守,贼势披猖。吕文节公衔命,南下抵霍。世父条上防剿事宜数则,文节嘉纳,委带团练。世父曰:“今逆贼号数万众,公仅五百兵,即使习战庸有济乎!请饬各牧令,激劝绅民练本邑之兵,团本乡之勇,寓兵于农,各固藩篱,缓则可耕桑,急则有防堵,微特农事不荒,抑亦粮饷有给,若速进剿,恐无益也。”文节然之,未几文节殉难。固始李武愍,闻世父名,致书延揽,未果往,而世父旋于丁巳夏五,堵贼遇害。

孝廉方正系清代特诏举行的制科之一。自雍正时起,新帝嗣位,诏直省府州县各举“孝廉方正”,赐六品章服,备召用。乾隆以后,定荐举后送吏部考察,授以知县等官及教职。窦如郊举孝廉方正,并未赴都,而是积极督办团练,受到吕文节与李武愍的器重,这两人也先后战死。吕文节是指吕贤基(1803—1853年),安徽旌德人,字羲音,号鹤田,道光进士,历任编修、监察御史、工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等。咸丰三年春,吕贤基带领李鸿章、袁甲三(袁世凯叔祖)等赴安徽督办团练,以抵抗太平军。后太平军克舒城,他投水而死,李鸿章侥幸逃脱。吕贤基也曾是张之洞的老师,是李鸿章督办团练的领路人。李武愍是指李孟群(1830—1859年),字少樵,号鹤人,河南光州固始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授广西灵川县知县,咸丰间先在广西对抗太平军,后转战湘、鄂、皖,官至安徽巡抚,为陈玉成部俘获,被害,清廷赠谥武愍。窦如郊委带团练的具体情况,没有多少文字记载,窦如祁的诗歌《送兄往江南》写的是其南征的情景:“一曲骊歌唱,南征快壮游。吴山迎去马,淝水送行舟。分手情难遣,临歧语不休。慈亲悬望切,归计早计谋。”

窦如祁的悼兄诗,体现了生者对死难者的刻骨铭心的怀念与追忆,以及死难者对生者挥之不去的深远影响。

对遇难的长兄,诗人在《哭兄》中“一片痴心冀再生”:

其一

卅八年华刹那时,浮瓯泡影痛如斯。

人心叵测诚难度,天道惛瞢竟莫知。

一死永贻终古恨,九原常抱毕生悲。

吹篪从此成孤调,无复怡怡次第随。

其二

磊落英多出众材,可怜轻自委尘埃。

垂勋未遂凌云志,拨乱翻罹剚刅灾。

运际阽危天际窄,时逢否塞栋梁摧。

于今氵戎水东西畔,谁拯蜚鸿遍野哀?

其三

一片痴心冀再生,返魂空说有香名。

秋风寒起姜肱被,春雨枯枝田氏荆。

矢志几时讐雪恨,断肠终夜泣吞声。

纷纷世态无穷变,难向穷苍诉不平。

窦如祁的悼兄诗,其思深,其情挚,其调哀,其词婉,其句炼,给人以一唱三叹、愁肠百结之感。死亡宿命般地成为窦如祁诗歌最基本、最黑暗的主题,它所传的精神及情感体验也具有特定时代的悲剧性质。“于今氵戎水东西畔,谁拯蜚鸿遍野哀?”一个设问句,把家国之痛与丧亲之悲都淋漓酣畅地表达出来了,将个人及家族命运与天下安危联系起来。窦如祁用“姜肱被”“田氏荆”喻指兄弟手足情深。《后汉书》卷五十三谓姜肱与二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著闻。其友爱天至,常共卧起。后遂以“姜肱被”指姜肱兄弟同被而寝,亦谓亲如兄弟,咏兄弟友爱。“田氏荆”是指春秋时的田真、田庆、田广三兄弟,在朝廷做官,因议兄弟分家之事,家中紫荆树忽然枯萎,见后,顿觉惊讶,并认为是议论分家的缘故,即止,紫荆树又恢复茂荣。“秋风寒起姜肱被,春雨枯枝田氏荆。”这种温馨的兄弟之爱,更加反衬出“卅八年华刹那时”——生命存在的短促、虚无和冷酷。诗人通过回忆亡逝者生前的生活场景与自己的亲密关系来表达悼挽之情。诗人只能以诗歌来应对失亲之痛,应对亲人残酷的生命结局。亲人的死亡阴影使诗人“九原常抱毕生悲”,在他心中驱之不散,一再成为他诗歌的主题。窦如祁在《谒兄墓》中写道:

惨淡秋风白日曛,离离衰草遍荒坟。

伤心兰蕙翻遭刈,赍恨圭璋横见焚。

腹痛故人悲往事,夜寒冤魂哭阴云。

从今永绝池塘梦,寂寞泉台怨断群。

“惨淡秋风”“离离衰草”点出了一种凄寂而清冷、衰颓而黯淡的上坟场景。诗人用“兰蕙”“圭璋”(贵重的玉制礼器)赞美亡逝者的品行、才华及声望来表达自己的悼挽之情。窦如郊“有远志、负才略、性聪颖”,咸丰元年举孝廉方正。未曾想,几年之后便化为荒坟一座。离离衰草,身后凄凉之景,让诗人感叹:“伤心兰蕙翻遭刈,赍恨圭璋横见焚。”诗人哭墓之哀,情真语挚,沉郁顿挫,人生的巨大悲痛更接近于本真状态地呈现于我们面前。窦如郊的墓地位于霍邱县洪集镇桥头集村,同治年间“奉旨赐恤给予云骑世职恩骑尉罔替,敕建专祠专坊入祀忠义祠”。如今这一切都荡然无存,惟有诗歌作为人类孱弱的精神存在,为窦如郊这样淹没在历史悲剧中的死难者立起了纪念碑。

太平军与捻军攻陷霍邱县城后,当地老百姓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暴力所摧残,剥离。在短短的几个月内,窦如祁不仅失去了自己的长兄,还失去了自己的原配夫人。窦如祁原配夫人吕氏,安徽旌德人,其父亲吕树梅曾担任过浙江绍兴府通判、护理浙江粮储道。咸丰七年六月十九日,吕氏在颠沛流离的逃难途中去世,年三十四岁。她去世时,长子窦以勋十六岁,次子窦以杰十五岁,三子窦以熙七岁,四子窦以烈四岁,五子窦以焘三岁。除了五个儿子外,吕氏还为窦如祁生了三个女儿。窦以烈与窦以焘均出生在避难期间。窦如祁的《酬家香崖贺余生子兼慰旅况之作》记录了“羁旅又添儿女累”:“填膺愁绪几曾删,惟向堂前强破颜。羁旅又添儿女累,栖迟难觅让亷间。感君裁锦贻新咏,触我劳人忆旧山。惆怅不如梁上燕,双飞故垒引雏还。”从咸丰三年开始,窦如祁因战乱而四处漂泊,一家老小居无定所。诗人在《甲寅端午》中感叹万千:“异地逢重午,羁人感万千。泪随蒲酒下,愁并彩丝牵。烽火何时靖,关山只梦旋。更怜小儿女,默坐一堂前。”此诗写咸丰甲寅年(1854年)端午节,诗人一家漂泊异地,家乡烽火连绵不断,只能吊影自怜。窦如祁经常以梁上的双燕反衬他们夫妻与小儿女飘转无定的零落之苦:“翩翻掠水红襟湿,池畔芹泥任意衔。羡尔将雏来故垒,双栖梁上话喃喃。”(《春燕》)与自己相濡以沫的贤淑伴侣去世后,诗人窦如祁更是悲痛欲绝,写下了七首《悼亡》:

其一

齐眉偕老竟如何,炊臼迷离梦不讹。

无限神伤悲独处,达观难效鼓盆歌。

其二

闾阎烽火日纷纷,方痛连翩雁断群。

不道更将鸳侣拆,伤心孤影对斜曛。

其三

记曾扶掖上肩舆,瘦弱形容体过虚。

此别可怜成永诀,旅魂何处觅乡闾?

其四

闻说雩娄境尚平,病躯冒暑力遄征。

那知中道身先殒,本为求生返蹙生。

其五

营奠营斋两不能,阮囊空匮近加增。

惟将一陌山钱纸,化向灵前识未曾。

其六

伶仃儿女泣灵前,呜咽声酸听惨然。

弹指光阴生死隔,教人肠断夕阳天。

其七

落叶哀蝉曲怕吟,清宵寂寞卧孤衾。

明知懊恼毫无益,难遣栖栖一寸心。

《悼亡》第一首诗抒发自己“炊臼”之痛,表现出窦如祁在化用典故上的深厚功力。他用典繁富,但经过锻炼熔铸,却显得浑成无迹,拗峭中不失深婉之致,情真意切,颇为感人。窦如祁以“炊臼”喻丧妻。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梦》:“卜人徐道昇,言江淮有王生者,榜言解梦。贾客张瞻将归,梦炊於臼中。问王生,生言:‘君归不见妻矣。臼中炊,固无釜也。贾客至家,妻果卒已数月。”炊于臼中,谓无釜,谐音无妇。诗中的“鼓盆歌”出自《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前去吊丧,看到庄子正伸开两腿坐着敲击瓦盆唱歌,感到非常奇怪,就责备庄子做得不近人情。庄子说:“人死是复归,人的生死变化如同四季运行一样。人家已静静安息于大自然中,而我还在啼哭,这岂不是不通情达理吗?所以才停止哭泣。”后以“鼓盆歌”表示对生死的达观态度。但窦如祁无法效法庄周,不能以达观的态度消愁:“无限神伤悲独处,达观难效鼓盆歌。”

《悼亡》(其二)首句自注云:“先兄于闰五月十八日督练氵戎滨遇难。”长兄窦如郊刚刚遇难一个月,妻子吕氏又病逝。“不道更将鸳侣拆,伤心孤影对斜曛。”长兄与爱妻的亡灵在围绕着他。他要使自己写下的每一行诗都对得起这些亡灵!

《悼亡》(其三)写诗人搀扶吕氏上轿子(即肩舆)的情景,吕氏已经婉弱多病,窦如祁早已心怀隐忧。妻子病逝于归乡的途中,“旅魂何处觅乡闾?”

《悼亡》(其四)中的“雩娄”在这里指霍邱县境。《太平寰宇记》:“废雩娄县,在霍邱县西南八十里。按:《春秋》襄公二十六年,楚子秦入侵吴及雩娄。杜预注云:雩娄今属安丰郡,其后楚强,遂为楚邑。”《汉书 地理志》:“庐江雩娄县,汉时为侯国,东晋废。”《路史》云:“《九江寿春记》,金明城西南百二十里有雩娄城,尧之娄子城也,在霍邱。”霍邱于咸丰七年二月沦陷,六月被清军收复。听说这个消息后,吕氏拖着病躯冒着酷暑,向家中急行(遄征)。不曾想,却在中道身殒 。

《悼亡》(其五)中的“营奠”,指设祭。设营斋,斋食以供僧道,请为死者超度灵魂。唐代诗人元稹 《遣悲怀》诗之一:“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元稹享受厚俸,用祭奠与延请僧道超度亡灵的办法来寄托对爱妻的情思,“复”字,写出这类悼念活动的频繁。而逃难途中的窦如祁却囊中空空,“营奠营斋两不能”,凄惶之态,凄苦之情,撼人心弦。人谓元稹的《遣悲怀》是古今悼亡诗中的绝唱,窦如祁的《悼亡》与其相比却也并不逊色。

《悼亡》(其六)写一群瘦小伶仃的儿女哭于妻子的灵前,“呜咽声酸听惨然”。写到《悼亡》(其七)时, 诗情愈转愈悲,诗人也知道死者已矣,“明知懊恼毫无益,难遣栖栖一寸心”。死亡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诗人不得不在一种自我哀悼和清算中重新开始生活。

《悼亡》是诗人对死亡的体验以及承受,诗人的悲痛之情如同长风推浪,在诗中遂首推进。窦如祁还以“记梦”的形式抒发思念亡妻的一往情深。梦,是虚妄的映现,是人在无意识的条件下,旧有的表象的奇妙组合,是人内心活动的一种特殊形式。既然现实生活中无缘与妻子相见,诗人只能祈盼梦中重逢。正因如此,梦成了诗人悼念亡妻表达至性真情,展现凄婉悲怆之感的媒介。如《旅舍夜梦亡室》:

忽忽三年尘世违,今从梦里见容辉。

恍如晓起临鸾镜,犹是春慵卧绣纬。

玩月夜阑并坐看,看花风冷劝添衣。

醒来孤馆半床月,旅榇天涯伤未归。

因思成梦,由梦达情。诗人在梦中见到了心爱的妻子,恍惚间妻子并没有离开自己,“玩月夜阑并坐看,看花风冷劝添衣。”诗人在梦中重温爱妻给予他的关怀体贴,忆起与爱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经历,她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可是,诗人醒来后只看到“孤馆半床月”,再也见不到爱妻的形影。梦醒后是无限的惆怅和孤寂,悲之甚深。在另外一首《秋夜梦见亡室》中,诗人也梦见妻子:“分明握手话当前,犹是盈盈瘦可怜。风雨无端惊梦觉,寒衾孤枕抱愁眠。”梦中的情景,使诗人的神志恍恍惚惚,好像爱妻还活着,忽然想起她离开人世,心中不免有几分惊惧。这一段心理描写,十分细腻地表现了诗人思念亡妻的感情,真挚动人。用梦来反衬人生易逝、一去不返的悲哀,梦醒之后将悲伤的情感同凄凉的环境融为一处,情状交现,悲怆靡加。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清代诗人赵翼的这句诗,可以作为对窦如祁诗歌的一种注解。咸同之乱让窦如祁饱受战乱之苦,窦以勋在记叙父亲窦如祁的《诰授朝议大夫先考运守府君行状》中云:“发逆倡乱,皖省失守,吕文节公南下抵霍,国簿公条上防剿事宜,文节嘉纳,委辦团练。时王妣张太恭人尚在,府君谓国簿公曰:‘我家世受国恩,自当愤身报国,然兵凶战危,莫保朝夕,岂可致老母罹难乎?乃奉母张太恭人别居西砦。已而盗贼锋起,府君奉母率眷百余日,避难固陵,转徙商城,囊槖一空,衣食鲜继,不得已就食还乡。丁巳,国簿公剿贼殉难,府君复奉母播迁异地,日仅一餐,甚至榆皮,粄野蔬,几无以聊生。”“王妣张太恭人”是指窦荣昌之元配夫人,窦如郊、窦如祁之母,窦以勋之祖母张氏。张氏系乾隆丙午科武举、兵部江南提督张天辅的次女,生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卒于同治十年(1871年)。咸同年间,窦如祁奉母逃难到固始、商城等地的山区里,时间约十年之久。个人命运与国家劫难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山境栖迟近十旬,浪游泉壑寄闲身。遥知慈母愁无限,悬念征人思更频。绕膝形容萦梦寐,倚闾心事惜风尘。胡为留滞不归去,荏苒光阴秋月新。”(《山居感怀》)异地他乡,老母病妻,加上八个未成年的子女,窦如祁的逃难生活状况可想而知。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悲剧性的生活境遇,对窦如祁而言非常不幸,但却使他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感受力,留下了不少诗歌佳句。这些诗歌展示了乱世之下普通民众的悲欢离合和那些细微的生活细节,以及战时和战后人民的心理感受。这些诗歌展现了主流话语之外的充满个人色彩的,并往往与主流话语基调背离的记忆方式,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凸现了出来。咸丰之乱,窦如祁举家远徙,历尽艰辛,为的是寻找一块栖身之地。他的诗歌集中抒发了身世飘零之感:“危楼残照里,抚槛独徘徊。野戍孤烟上,长空一鹭来。客心迷井里,人事感尘埃。隔浦渔歌起,声声入耳哀。”(《固始城楼晚眺》)“中夜不安枕,秋虫盈耳哀。悲辛无限事,一一上心来。”(《秋夜偶成》)诗人触物皆悲,内心的悲情和茫茫长夜一样未有穷期。

表达流浪和思乡之情一直是窦如祁诗歌的重要主题。诗人在《旅舍感怀》中写道:“双袖斑斑渍泪痕,穷途有恨共谁论。慈亲膳减资蔬养,稚子衾单藉草温。荒舍怕闻鹃哽咽,清宵愁对月黄昏。乡心一似溪头水,日日东流向故园。”这样的诗歌显示着诗人失落、飘零、孤独的心境,哪怕异乡“似铁寒”,遍地烽火的家乡也是无法归去的:“瑟缩不成寐,孤衾似铁寒。怒号风势劲,狂霈雪声乾。客恨堆无际,心愁解最难。故乡归梦断,戎马遍江干。”(《冬夜》)他乡羁旅,诗人只能怅望故国云山:“几处樵歌起暮烟,西风猎猎客心悬。离愁不共飞花尽,归梦常因啼狖还。故国云山劳怅望,他乡羁旅暂留连。蓬蒿满地兰荪翳,屈指辞家月又圆。”(《山居即事》)孤单的诗人凄惶中夜深难寐,举首遥望孤悬夜空的明月,勾引无限乡思:“玉宇净无尘,当空月一轮。流光皎秋夜,清影感羁人。世乱家难返,年荒境益辛。何时靖豺虎,重作圣时民。”(《对月》)诗人以飘转不定的落叶作形象的比拟,渴望“归根”:“漂泊踪难定,东西那自由。荒陂残照外,古渡乱流头。到地声俱寂,归根愿莫愁。但期春色早,沃若绿阴稠。”(《落叶》)

异乡羁旅,每逢节日,乡愁往往显露得更为强烈。《丁巳除夕》以浅近的语言描写除夕夜之情形:“蓬踪漂泊怅年年,卧听邻家爆竹喧。记得去年当此夜,团圆相聚一堂前。”诗人用邻家喧闹的爆竹声来反衬自己漂泊的惆怅与孤独,勾起诗人对过去节日团聚的美好回忆。昔日的团圆相聚与今日的蓬踪漂泊构成了对比。而“清明”更是诗人的“愁绝处”:“异乡羁旅遇清明,心绪无聊睡不成。最是山村愁绝处,凄风冷雨杜鹃声。”(《清明》)重阳节更易思乡:“秋光碎客心,九日强登临。愁向东南望,乡关野雾深。”(《九日登高》)

窦如祁病中感怀之作更给人一种纡曲难伸、愁肠百结的感觉:

异乡漂泊亦堪怜,苦恨为灾二竖颠。

岂有侍儿扶夜里,重劳老母守床前。

参苓地僻艰良药,调摄家贫乏小鲜。

人事细思多错迕,寸心难慰益凄然。

——《病中感怀》

遥夜沈沈不易阑,匡床转侧苦侵害。

为营生计离家久,始识人情作家难。

四壁暗虫萦恨苦,一秋凉雨作声酸。

病容憔悴知何似,愁对青铜镜细看。

——《旅次病中即事》

以病作为诗歌的主题,说明窦如祁的写作更加注重描写日常生活和个体经验,增添了其诗歌的悲剧色彩。“岂有侍儿扶夜里,重劳老母守床前。”表明诗人病得不轻。《病中感怀》与《旅次病中即事》写得悲凉凄楚,读之令人怆然泪下。

窦如祁还在交游与送别中传递着流离之苦,倾诉和表露着自己的心绪,可以看作是人们在乱世中的一种互相劝慰。正所谓“触景怀人传远思,感时兴咏寄深情。”(《酬姪以敬见寄元韵》)他在《寄怀徐锡侯》写道:

蓼城分袂后,重我忆徐陵。

琢句艳如锦,操躬清似冰。

烽烟摧短鬓,寒暑伴孤灯。

遥识当良夜,长吟月半棱。

蓼城系霍邱县的古称。诗人回望蓼城,怀念故人,想到兵戈阴隔,相见无期,那就只能孤灯相伴,百端交集了。“烽烟摧短鬓,寒暑伴孤灯。”包含对很多经历的回忆,对人事无常的感慨。除了《寄怀徐锡侯》外,窦如祁咸同年间所写的唱和之作、赠别之作都充满了忧思羁愁:“吾庐不忍问,荒凉生蓬蒿。”(《送家静轩兄江归》)“异地多苦衷,赖尔慰晨夕。”(《送姪以敬还家》)“故园判袂正春分,别后相思分外殷。”(《和家镜溪兄留髭韵》)这几首诗歌写得过于直白,艺术价值不高,相比之下,《过友人山庄》是一首情景交融、形神俱肖、含蓄不尽、富有包孕的好诗,个体生命体验向诗意的转化更为深入:

曲径变环策杖跻,数椽精舍小桥西。

湿衣空翠晴岚气,入耳新簧野鸟啼。

旨酒每因留客酿,清词多属看花题。

羁人此夕忘漂泊,醉后归来月影低。

这是一首让人低回不尽的诗,饱含着借酒消愁的无限辛酸。诗人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能忘记自己是漂泊在外的羁人。诗人的偶尔一醉,仍然显示了逃难者艰辛的日常生活,反映出他们生存环境的严酷,隐现着时代离乱的面影。

窦如祁本来是一位有政治抱负的诗人,可是生不逢时,流离坎坷,壮志未酬 。诗人借典以抒怀,直接抒发自己沦落他乡、抱负不能施展的情怀:“孤负光阴计几春,须眉依旧困儒巾。此生已是甘鸠拙,斯世奚由望蠖伸。侵晓霜浓桐叶冷,入秋日暖草花新。携琴欲访成连去,一操清商悟性真。”(《述怀》)首联直抒胸怀,感叹光阴蹉跎。第二联与尾联则用典言情。“蠖伸”指尺蠖之伸其体,比喻人生遇时,得以舒展抱负。 唐代元稹 《四皓庙》云:“舍大以谋细,虬盘而蠖伸。” 尾联中的“成连”,系指春秋时一位有名的琴师,伯牙之师。窦如祁感叹自己怀才不遇,不甘心一直避难于山中。他在《秋夜偶成》吟道:“残阳挂柳梢,信步出秋郊。野渡人争唤,吾生怅系匏。”系匏,典故名,典出《论语·阳货》。“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匏瓜味苦,故系置不用。后用“系匏”比喻隐居未仕或弃置闲散。诗人在《感怀次韵》中也用了多个典故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感:“井里萧条半劫灰,误他归燕觅巢来。苞稂寐叹空萦念,葛藟悲吟只费才。夭矫孤岩松自秀,荒芜三径棘谁栽。九阍深闲巫咸邈,高厚梦梦竟芘回。”颔联中的“葛藟”本指野葡萄,《诗经》有《国风·王风·葛藟》,内容描写周室衰微,人民流离失所﹑求助不得的痛苦,后以“葛藟”借指流亡他乡者的怨诗。尾联中的“巫咸”,指上古名医、商代的宰相。窦如祁这里用典,借人形己,借古人以抒怀,写出了一位江淮士人身经变乱时的切实生活感受,透发出一种生不逢时、壮志未酬的惆怅之情,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和深刻的社会批判含义。

窦如祁诗歌的精神价值,与战后主流诗歌所体现出来的正统价值不同。太平天国运动后,对亡者的调查、表彰和纪念活动持续了很长时间。清朝统治者通过立碑、刊木、刻石、修建祠堂等形式表彰“忠义”死难之士和贞洁死难妇女,重新强调了正统价值观,也重申了忠于朝廷及其准则的义务。以清同治八年《霍邱县志》为例,其《人物志·忠义》里,所列举的“忠义”死难之士,从夏朝至明朝仅十四人,“国朝”部分却有上千人之多,而咸丰之前仅有两人。同治八年《霍邱县志》的《艺文志·诗赋》所收入的作品,清朝之前约占十分之二,“国朝”部分约占十分之八,而反映“咸同之乱”的诗歌占“国朝诗歌”一半以上,入选诗歌作者最多的是张瑞墀,收入其《拟中兴乐府五十首(选录三十二首)》。这些诗歌大致可以分为五种类型:一是控诉捻军、太平军等暴乱者罪行的,如刘灿的《丁巳霍邑城陷纪事》。二是歌颂“忠义”死难之士的,如李麟感的《过徐公墓》,张瑞墀的《一门忠》《金公祠(金观察光筋)》《奇男子》,王则侨的《徐列女诗》。三是歌颂镇压暴乱功臣的,如张瑞墀的《双柱石》是为曾国藩与李鸿章树碑立传的:“湘南有一曾,鬼神闻之心胆惊。皖北有一李,草木见之颜色喜。上游下游两军进,金陵釜鱼遂坐困。一战中兴上劫运……”。四是“忠义”死难之士的遗作,如汪移孝的《绝命诗》。五是歌唱太平盛世的,如张瑞墀的《庆太平》《中兴颂》等。历代“革命”成功后,或者镇压“暴乱”成功后,胜利的一方都会出现类似的这些诗歌类型。这几种诗歌类型,除极少数作品具有历史史料价值外,大多数诗歌都成了统治者的宣传工具。由此看来,同治《霍邱县志》的《艺文志· 诗赋》的编选有官方的严格标准。平定咸丰之乱后,统治者对意识形态领域的严格管控是前所未有的,诗人们受到掣肘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无法逃脱权力话语体系和心理机制的“垂帘听政”,普遍丧失了独特的个体生命体验和具有高度艺术水准的个人话语空间。窦如祁的族兄窦如鉴也是一位诗人,是同治《霍邱县志》的采编者之一,窦如祁与他在咸同动乱之际留下了多首唱和之作,但窦如鉴没有选用窦氏家族诗人的一首诗歌,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窦如祁的诗歌价值,或许就体现在这里,但却被深深地遮蔽了。

窦如祁的诗歌,构建了他在咸同之乱中的个人史,是一种真正听从内心的召唤而深入经验与生活细节的写作,写出了大历史不能企及的个人的那种生活质地。我们重新阅读窦如祁的诗歌,“革命”“农民起义”等传统宏大政治史主题退隐了,凸显的是个人、生命、疾病、死亡、睡眠、饮食、情感、感觉、身体、家园等一系列与个体生存紧密关联的主题,人性从历史的碎片中呈现出来。窦如祁的诗歌中也偶尔出现过“更清淮甸慰皇心”这样表达“忠义”的句子,但出现的频率极低,他的诗歌更多以诗人个人的、家庭的悲欢离合、琐事细节来呈现历史,留下了个体生命可触可感的生存体验。诗歌真正成为一个人生活的一种表达方式和一种精神存在的方式,就像杜甫所说的“诗是吾家事”。在历史的大动荡中,个人的命运起伏、心灵遭际、情感煎熬无人问津,这些历史的情感成本、历史的“软”成本,成了永远无法统计的呆账。每次历史事件过后,人们习惯于统计伤亡人数、经济损失这些“硬”成本,体量巨大的民间疾苦失去了具体性,最终只能湮没无闻,成了历史祭坛上无名的牺牲。窦如祁的大部分诗歌是个人化生存方式和言说所留下的痕迹,他的诗歌保存了咸同之乱中那些个体的具体性生存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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