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时间的“螺蛳壳里做道场”

2016-07-01 00:52朱冬民
关键词:断点翠翠边城

朱冬民

“螺蛳壳里做道场”是句江南老话。螺蛳壳里空间小,做个道场排场大,这是一对矛盾,处理好这对矛盾需要人生的智慧。小说是叙事性文本,短篇小说受篇幅限制,不可能详尽地叙述故事情节,但小说家如果能利用小说叙事的基本元素——时间或空间,在小说时空的“螺蛳壳里做道场”,那么小说的叙事密度和思想容量将会大大加强。

沈从文小说《边城》采用“序号”架构全篇,笔者姑且称之为“序号类小说”。与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细针密线、草蛇灰线叙事相比,这类小说叙事着重于故事时间的节点,作者往往在叙事时间节点内精心挖掘,浓墨重彩,而文本结构所形成的叙事时间断点可能成为教师教学的盲点,一些教师往往不注意引导学生思考:在小说文本的节点时间之外,在断点时间内又发生了哪些故事?故事断点信息对故事节点信息起到了哪些补充作用?等等。

在此,笔者以人教版和苏教版教材中的《边城(节选)》为例,对该文本的时间节点和断点功能作一些粗浅探究,引导大家赏析沈从文先生在时间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巧艺术。

一、叙事时间节点形成小说环状结构

现代叙事学理论认为,小说是以时间符号(语言)为表达媒介,以时间文本(故事)为主导的本体形态。这就决定了小说叙事必然以时间为主导。一方面,表现为故事情节本身的时间状态,即故事时间;另一方面,又表现为文本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即叙事时间。叙事时间可以打破故事时间,与现实时间不同步进行,而运用顺、逆、倒、插等多种手法,重新对故事时间进行排列组合,进而体现出作家独特的审美追求。《边城(节选)》故事时间节点同为边城的端午节,但作家对小说的故事时间(前年—去年—今年)进行了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了文本的叙事时间(今年—前年—去年)。小说叙事以现在时间节点的自然延伸(第3节、第6节)和过去时间节点的有意回溯(第4、5节)为支点,交叉推动情节的发展,形成了文本叙事的交叉性结构:今年端午节是前两年端午节的延长,而前年端午节是去年端午节的延伸,去年端午节又是今年端午节的延伸。小说中两种时间节点的交替出现,将文本世界的今天与昨天、现代与传统联系起来,形成了以时空交叉、情绪脉动为特征而构建的文本叙事结构。文本叙事时间节点的这种回环往复形态,体现了沈从文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层次思考,表现出作家对过去时间体的自觉意识和民族文化的深厚积淀。同时,小说文本现在与过去的叙事对照,又隐含着作家对“边城”过去“美”的眷恋,对“边城”现在变异的“隐伏的悲痛”。《边城(节选)》的叙事魅力还表现在文本叙事时间的节奏安排上。叙事时间节奏即故事时间与叙事篇幅之比:故事时间长,叙事篇幅短,则故事节奏快;故事时间短,叙事篇幅长,则故事节奏慢。小说第3节,故事时间节点为今年的农历五月初五,龙舟试水把主人公翠翠唤回到两年前的同一个时间节点;第4、5两节,写前两个端午的时间节点翠翠与傩送、天保的相识。三个端午节时间节点之间是两年的时间空白,小说叙事速度明显加快;而第3节端午风俗和第6节渡口争持、祖孙对话,小说的叙事速度明显放慢,叙事密度陡然加大。叙事时间在时距上的这种变化使小说叙事显示出极强的节奏感和结构张力。读者也在对小说叙事时间与人物生命的反复追述和质问中,获得了新的生命体验。

总之,《边城(节选)》有意在故事时间节点和叙事时间节点上制造的这种明显反差和跨度,使时间节点由组织叙事的线索,上升为叙事者的主体体验,叙事时间超越了叙事形式上的意义。小说中翠翠与傩送、天保的爱情纠葛主线将散乱的湘西端午风俗贯通;“偶然”的故事之珠被自然的时序之线串联成“边城”的人事之链。祖孙二人都自成一个叙述回路,又两两相对,此起彼落,相互叠唱,小说这种看似散漫的“序号法”叙事结构呈现出一种极为开放的立体环状模式。同时,翠翠的爱情故事,又与十七年前母亲的命运相暗合,这既表现了文本意义的回环升华,又表现了人物生命形式的回环叠印。

二、叙事时间断点留下小说生成空间

文本意义是作家、作品和读者共同构成的。“作品的意义只有在阅读过程中才能产生。它是作品和读者相互作用的产物”。对读者来说,文本只是一个多层次、不确定的意义框架,“作品的未定性与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

小说叙事时间的断点形成了作品的未定性与意义空白,尤其是“序号类小说”,它的每一个序号都是一个时间断点,留下了丰富的叙事空白。阅读《边城(节选)》,人们会问:除端午节外,三年里,翠翠的时间都去哪儿了?这样,读者只有运用自己的经验和想象来填补小说叙事时间断点所留下的生成空间,从而在广阔的叙事空间想象中品味出人物的性情,在叙事时间断点的蓄势中感受文本内在的丰沛意义,在反复揣摩回味中,走进由叙事时间断点所构建的无穷情境张力中。

课文选自《边城》第3至第6节,这四节展现了同一时间节点——端午节。端午的三次龙舟赛会让少女翠翠的爱情慢慢生长了,而“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旧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节日”。 既然中秋、新年和端午一样是一年中“最热闹”“最有意义”的节日,可是翠翠和傩送、天保之间在另外两个时间节点怎么毫无故事呢?虽然小说后文说“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通统不能如期举行,因而两个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其平淡无奇”,但边城热闹的舞龙耍狮子新年,傩送又是去了哪儿了呢?以至于让翠翠觉得新年也不如那个端午“甜而美”。另外,端午节龙舟赛会上翠翠对傩送产生了爱情,三个时间节点之外的两年多时间里,翠翠怎么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傩送?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爱情萌芽又是怎样渐渐长大的呢?进一步细读文本,进入文本的深层,读者还会深入地思考,还会有新的疑问: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十六岁纯情少女何以见了“二老”一面就会产生朦胧的爱情?何以对大老就产生不了这份感情?大老天保与二老傩送两人对翠翠而言的区别到底又在哪里呢?难道真如小说后文所说:大老“走车路”抑或大老的歌唱得不如二老的好?等等。“艺术的质量不仅在于它挑选了什么,而且也在于它没有挑选什么。”(孙绍振语)在八千多字的《边城(节选)》中,作者在三个端午时间节点之外留下了大量的时间断点,形成了巨大的叙事空白,让读者自己运用阅读体验和生活经验去想象、去补充。笔者认为这正是该小说叙事艺术魅力之所在。

《边城(节选)》的叙事时间断点还包括“过去的故事”与“现在的故事”之间的叙事时间裂缝。“过去的故事”就是十七年前翠翠母亲的故事,而“现在的故事”就是翠翠本人的故事。虽然节选文本对旧故事只是淡淡提了一句:(祖父)“仿佛看到了另外一种什么东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但这“另外一种东西”却一直对新故事产生影响,母亲的故事始终笼罩着翠翠的命运,女儿的悲剧也使得老船夫对孙女的婚事变得那么小心慎重、举棋不定。两个故事相互叠印,旧故事推动着新故事向悲剧的方向发展。由此,小说叙事时间在一个更大层面上为读者留足了丰富的想象和生成空间,读者只有细读文本,细心品味文本的叙事节奏,寻找文本的叙事时间缝隙,才能进入文本言语的灵魂世界,感悟文本叙事空白的丰富意义。

有一首歌叫《时间都去哪儿了》,教学课文《边城(节选)》时,如果我们教师也能问一下学生:主人公翠翠除端午节之外的时间都去哪儿了?学生可能会对这篇课文有更深刻的理解;如果我们教师能再进一步借助小说叙事时间的节点和断点功能,运用现代叙事学理论,引导学生细读文本,走进文本深层,细心品味叙事者在叙事时间节点处的话语方式、叙述声音,充分想象叙事者在叙事时间断点处所留下的叙事空白,学生可能会更进一步感受到沈从文在时间“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彩艺术,从而更能把握该文本的深层意蕴,体验出“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来。

(责任编辑:巫作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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