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轮

2016-12-06 00:52姚建国
唐山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大龙小雨

姚建国

小说类

天轮

姚建国

序幕:浮雕上的故事

今天是清明节,地震纪念碑广场又迎来一个晴朗的天气。

通常这里很少降雨,清明时节也没有那种让人断魂的纷纷细雨,依然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广场上有很多游人,成群的鸽子也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动,它们并不害怕游人,甚至有大胆的鸽子竟然飞到人的肩上或头上。游人表现出极大的耐性,友好地将它们赶到一旁。偶尔哪一个淘气的孩子突然冲向鸽群,它们就轰然起飞,在广场上空翱翔,于是人们的目光也随着飞翔的鸽子在蓝天里盘旋,高大的纪念碑仿佛也随之旋转起来,好像鸽子的翅膀煽动起人世间的起伏跌宕。

一辆大巴车在广场外侧的停车场徐徐站住,车门打开,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跳下来,然后她站在车门旁,接下来一个个小学生。姑娘叫刘梦雨,是实验小学的实习教师,师范学院的在校生,她把孩子们集合成一个壮观的队伍,向纪念碑广场进发。开始孩子们还是很听话的,但是来到纪念碑基座下的时候,刘老师就控制不了局面,孩子们纷纷跑向台阶,欢快地跳跃着。刘老师大声喊叫:别摔倒了,要小心。事实上此刻老师的告诫已经失去了意义,孩子们就像一群被禁闭了很久的小马,突然来到草原上,禁不住撒起欢来。

一个男孩儿单腿在第一层台阶上蹦跳,他一边蹦一遍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当他一跃跳上第二层时就大声喊叫:是七个台阶!其他孩子有蹦上第四层的,也大声喊:这里也是七个台阶。

纪念碑的基座一共四层,每层七级台阶。刘梦雨老师大声问:你们知道为什么是七级台阶吗?孩子们齐声回答:不知道。刘老师说: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七级台阶象征着七月。那么四层台阶一共是多少?孩子们一齐回答:二十八。刘老师说:对,二十八就是指日子,七月二十八日就是大地震的那一天。

乱纷纷的孩子们听到刘老师说起大地震的日子都安静下来,一张张小脸也都显得很严肃,他们注意听着刘老师的讲解。这时刘老师正好站在纪念碑正前方的一块大石头旁边,这块石头的造型呈不规则形状,它的边缘显得残破不堪,石头的中心部位镶嵌着一块大理石,上面用隶书刻着一篇长长的碑文。刘梦雨老师似乎没有考虑到孩子们的接受能力,就大声念起碑文:

唐山乃冀东一工业重镇,不幸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震中东经一百一十八度十一分,北纬三十九度三十八分,震级七点八级,震中烈度十一度,震源深度十一公里。是时,人正酣睡,万籁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虚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成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此难使京津披创,全国震惊,盖有史以来为害最烈者。……

这是一篇半文言的碑文,其中很多词句孩子们是听不懂的,但是刘老师还是朗朗读来,孩子们听得全神贯注。读完碑文之后,刘梦雨心情沉重,她带领孩子们绕过大石头,来到纪念碑下已是郁郁寡欢。她心里清楚,纪念碑是人类群体的集体记忆,它矗立在那里,时时都在告诉着人们,不要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地震纪念碑的记忆就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那场大地震,那四根裸露着钢筋的高大水泥柱子耸入云天,它们呈四方对应,总是给人四分五裂的感觉,远远望去,这四根分裂的柱子就像四把利剑,刺痛了人们的心,也刺痛了刘梦雨的心。

高大的四柱形纪念碑下的正面是一组生动的浮雕,孩子们在纪念碑浮雕前驻足仰望,那是一幅印记着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瞬间的画面:一个高大的男人用有力的双臂撑起倒塌下来的屋顶,他的身下是惊恐的女人。浮雕的风格刚劲有力,那个高大的男人肌肉发达,身体挺拔,他撑起的似乎不是塌下来的屋顶,而是整个天空。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顶住老天的灾难,给身下的女人留下生存的空间。

那个数台阶的男孩仰头指着浮雕里的高大男子问:老师,这个叔叔是谁?

刘梦雨仰望着浮雕迟钝了一下,然后说:那是我爸爸。

孩子们窃窃私语,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一个女生指着浮雕里高大男子下面的女人问:那个阿姨呢?

女教师又望了望浮雕里的女人,眼睛里藏满了泪水,她甚至不敢仔细观看那个脸上写满恐惧的女人,就把目光移开,凝望远方,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那是我的妈妈。

刘梦雨湿润的目光洒向远方。在纪念碑广场的正面横亘着一条宽阔的马路,世界上各类名牌轿车在这条马路上往返穿梭,似乎在向人们标示着这个城市已经走进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就在这条马路向东的尽头,高高耸立着一个天轮,它足有一百多米高,那是开滦矿务局唐山煤矿向井下运送矿工的卷扬设备,俗称天轮。无论这个城市盖起了多少高楼大厦,天轮总是昂首挺胸,巍然屹立,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刘梦雨站在地震纪念碑的前面,遥望天轮,浮想联翩。她一直把这个呈四分五裂型的纪念碑和那座与她的生存息息相关的天轮联系起来,甚至看成一回事。那座天轮站在那里已经一个多世纪了,不知疲倦,不避严寒,它还要继续站下去,永久站下去。它已经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塑,一座纪念碑,一种永恒……

第一章:大地颠簸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按时间推算,那时还没有人类,也就没有人来欣赏这片森林的广袤与美丽,当然也就没有流传下来对这片森林的人类记忆。现在满眼都是平原与山脉,至于说这里曾是一片森林,那是源于后来人类的地质勘探。当有了地质勘探这样一个概念的时候,我们距离那片森林的时间跨度简直就无法计量,它太长了,长得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好在地球不是一成不变的,经过沧海桑田的变迁,它把生命诞生之前的很多信息都藏在深深的地下,就这样,那片森林变成了黑色发亮的煤炭。

当这里有了人迹,有了村庄的时候,人们就发现这种黑色发亮的东西是能够燃烧的,它就是由森林变成的煤炭,是人类生存需要的能源之一。最初,煤炭在这里并不是非得靠挖掘才能获得,而是在山坡或平地里俯拾即得,史载有酸腐文人由此得诗一首:

炊烟过后成灰烬,

又寻遍野干蔷蒿。

那如拾得黑石料,

拿回家去当柴烧。

此诗虽文墨不通,但却说明煤炭在这里有着丰富的储藏。到了一八七六年,请看官儿注意,是一八七六年,它距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整整有一百年,这是后话。那一年刚刚入秋,一位叫唐廷枢的清朝官员骑着一头毛驴来到这里的一个叫乔屯的村庄,他要做一番地质勘探。最早这个村庄的北面有一条叫唐溪的河汩汩流过,切断了南北的交通,于是人们花巨资在唐溪上架起了一座桥梁。由于这座桥恰好处在村子的北头,于是人们就把这个小村叫桥头屯。后来人们为了书写和交流的方便,桥头屯慢慢演变成“乔屯”了。这个小地方就是那个发现黑石料的古老村庄。

唐廷枢唐大人是南方人,长得尖嘴猴腮,但是他满腹经纶,又对做生意十分在行,于是他就成为中国洋务运动的实力派人物。他受清廷军机大臣李鸿章的派遣到这里寻找北洋海军急需的煤炭,可谓如愿以偿,他发现了储量巨大的煤矿,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中国的第一座机械化矿井,由此而出现了中国的第一条标准轨距铁路,第一辆蒸汽机车。随之,相关工业也迅速发展起来,出现了中国的第一桶水泥和中国的第一件卫生陶瓷。就这样,乔屯村成了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

遗憾的是,后来人们并不记得在中国工业的发展史上还有乔屯这个小村子,只是记住了唐山这个城市的名字。这是因为在桥屯村西北面二十华里外有两座山,一座叫大成山,一座叫凤凰山。就像是一对情人,这两座山南北相对,互相凝视了亿万斯年,他们凝视出了青山绿水,凝视出了生命的繁衍。据记载:大成山周回数里,复岭重岗,其东麓有唐溪萦带,南麓有村庄坐落。相传后唐帝王李嗣原曾屯兵于此,立石城二百余丈。山以唐名,唐山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而凤凰山的传说更为神奇,据说山上有梧桐树,引来了一对凤凰,此山由此得名。当人们把乔屯称为“唐山”的时候,它还伴随着一个爱称,叫“凤凰城”。

一百年前,唐廷枢把勘查的结果上报给李鸿章大人。报告中有这样的建议:雇佣洋匠,采用西法,机械开采,大有作为。这位被称为洋务运动首领的清廷大官兴奋异常,即刻命令唐廷枢建立矿务局,在乔屯买地造房,购置机器。高高的天轮搭建起来,它把煤矿工人送到几千米的地下,把那些由森林经过亿万斯年演化而成的黑色石头挖掘出来,运送到四面八方。就这样,在乔屯村诞生的开滦矿务局生长成为中国最大的煤矿。

一百年过去了,年轻的工程师刘子罡还是被那座不停旋转的天轮送到几千米的地下,在那处古老的矿井里继续挖掘着煤炭。他和他的工友们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向四面八方输送着这种黑色的能源。

经常下井的人皮肤很白,那是远离太阳照射的缘故,如果细看,矿工们的眼圈是黑的,那是煤屑侵蚀的结果。刘子罡白皙的脸上就带着两个黑眼圈,就像戴上一副眼镜。过去他曾带过眼镜,自从下井以后,干脆摘掉了它,省得在掌子面干活时碍事儿,如果忙起来,连胡子也要好几天才刮一次,从鬓角到下颌连成一片的胡子,显得他很干练,也很坚毅。

这个时候的中国正处在最艰难的时期。所谓的艰难首先表现在食品的匮乏上,无论这里挖出多少煤炭,各种供应还是要凭票证购买。刘子罡已经在穷困的日子里习惯了忍耐和等待。当时有一部老电影让刘子罡百看不厌,那是前苏联制作的《列宁在一九一八》,片子里有个叫瓦西里的人物是列宁的卫士,他带列宁到家里避难的时候,妻子委屈地告诉他:牛奶没有了,面包也没有了。瓦西里对妻子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就这样,刘子罡经常对爱妻韩薇说这句台词: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刘子罡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满心的愧疚。韩薇,被矿工们称为唐山最漂亮的女人,娶她为妻,这是刘子罡命运交响曲中的华彩乐章。过不了几天韩薇就要生孩子了,这让刘子罡喜出望外。这一年,刘子罡正好三十岁,就像古书上说的那样:三十而立。虽然这样说,但是刘子罡还是觉得自己结婚晚了一些,这不能怪他,是一种他左右不了的因素让他的人生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才遇到了韩薇。矿业学院毕业后,刘子罡被分配到开滦矿务局的唐山矿,按理应该出任工程师,但是由于他年轻好胜,在机械化采煤工艺的改造上固持己见,言语中伤害了领导,他也就离开了工程师的岗位,到井下采煤去了。虽然说是到一线锻炼改造,但什么时候恢复工作是不可预知的。过去一些与他要好的姑娘看他被发配到井下,也就离他远去。就在刘子罡的情绪陷入低谷的时候,他遇上了百货商场的售货员韩薇,是这位漂亮的姑娘让他重新振作起来,有了男子汉的尊严和勇气,只是那时他已经成了大龄青年。

那一天是假日,工友丁毅送给他一张鞋票,让他到百货商场去买一双皮鞋。那时候皮鞋是紧俏商品,要凭票供应。刘子罡来到商场,接待他的售货员就是韩薇。这是一位标致的北方姑娘,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高高的鼻梁总是给人向外扩张的感觉。大大的眼睛像一汪秋水,那个年代还不兴贴假睫毛,但是那长长的睫毛就像秋水旁排列的垂柳,忽闪之间让人感到有清风掠过。

刘子罡看到韩薇就傻眼了,他几乎无法在那靓丽的面孔上把目光移开,他感叹,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生命存在?韩薇似乎对像刘子罡这样贪婪的眼光早已习惯了,她落落大方地给刘子罡挑选着皮鞋,直到他满意为止。刘子罡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他失魂落魄,回到宿舍寻寻觅觅,已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同宿舍的工友丁毅向他借饭票,他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衣袋时才发现钱包不在了,丢在什么地方早已浑然不知。丁毅是出了名的大饭桶,没出半个月,就把一个月的口粮吃完,剩下来就要靠子罡接济。到现在,子罡已经不知道丁毅欠他多少饭票了。

那天傍晚,正当刘子罡和丁毅为吃不上饭而懊悔时,门外站着一位娇美的姑娘。她就是韩薇,给刘子罡送钱包来了。百货商场的碰面让刘子罡神魂颠倒,竟把钱包忘在柜台上而不自觉。韩薇打开钱包找到了刘子罡的工作证,按上面的地址找到了唐山矿。一位美丽的姑娘来到矿工的宿舍,如同地球上来了外星人,不但让刘子罡和丁毅不知所措,其他宿舍的矿工也都感到很新鲜,竟然围了一大帮人在门口看热闹。

刘子罡接过钱包不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地邀请韩薇出去吃饭。这一邀请引来了大家的起哄,丁毅带头叫喊,不要重色轻友,吃饭要带上大家。刘子罡把饭票摔给丁毅说:请你们这帮狼崽子吃饭,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让开让开,我送人家回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刘子罡昂首挺胸,带着韩薇走出矿工的宿舍区。那是他一生当中最为得意的时候,从宿舍走出来后他故意放慢脚步,与韩薇东拉西扯。两边的宿舍楼纷纷打开窗子,每个窗子都探出几个脑袋来,像看西洋景一样观看刘子罡和韩薇,那眼神充满了羡慕和饥渴,随之议论声不绝于耳:

别看这小子发配下井,倒是情场得意。

人家是工程师,就是和咱们不一样。

这两人真是一对,郎才女貌。

喂,吃喜糖别忘了我们。

刘子罡安慰韩薇,不要听他们瞎说,矿工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其实他们都是很讲义气的人。韩薇说:没什么,早就听说过你们矿工口无遮拦。刘子罡虽然表面上批评他的工友们缺少点含蓄,但是他太感谢工友们的直率和坦露了,真是天上掉下个韩妹妹,让他拥有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祝愿,哪怕是一瞬间他也满足了。这一天傍晚,他和韩薇走在矿工的宿舍区就像走在婚礼的红地毯上,享受到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幸福。

打那儿起,刘子罡与韩薇经常接触,后来发展到恋爱的阶段,再后来他们结婚了。韩薇那时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美丽大方。她知道了刘子罡的遭遇之后倍加同情,鼓励刘子罡继续他的机械化采煤试验。下井锻炼不是坏事情,这会对他以后的工作大有好处,金子总会发光的。很明显,刘子罡在韩薇心目中是一块金子,她尊敬他的人格,尊敬他的学识,也尊敬他的感情。

这一天是夏季的最热一天,气温很高。洒水车向路面喷洒着清水,但是很快就被蒸发掉,一股股躁热的气流在人们身上引来一串串汗珠。韩薇挺着大肚子从百货商场走出来,她已经怀胎快八个月了,今天是1976年的7月27日,韩薇掐指算来,还有几天就临产了。她得到商场的通知,明天就可以在家里休产假,为生孩子做一些准备。她走到2路公交车站,等候上车。过路的人们不时回头看她,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回头率接近百分之百。对这样的观看,韩薇总是报以友好的眼神,有时用微笑来回答人们的目光。今天刘子罡没有来接她回家,晚上他要上夜班,现在他已经到矿上准备下井了。如果刘子罡不上夜班,他会准时到商场门前等候,用自行车带韩薇回家。

这时,刘子罡的工友丁毅骑着自行车经过2路公交车站点,他也像其他行人一样回头看了看韩薇,当他认出是韩薇之后来了个急刹车,自行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刹闸声,让等候公交车的人们吓了一跳。丁毅也就二十出头,身材看上去很高大,但是面容还带着一股孩子气。他的家庭是矿工世家,在乔屯是老住户,祖宗三代都在唐山矿挖煤,用当地的土话说就是“煤老板子”。通常“老板”的称号在商业上是指那些有钱的人,在煤矿却不是那样,它是指最底层的人,还要在后面加上一个“子”字,以示蔑视:煤老板子。到了丁毅的父亲那一代有所不同,人们称之为产业工人,当家做主人。到了丁毅这一代又不一样了,他是开滦技校毕业的,专门学习煤矿开采,用当时的话讲,他是属于有文化的一代革命矿工,虽然比不上刘子罡的大学学历,那在矿里也是属于小知识分子,井下的一些技术活,并不在子罡之下。不管怎么说,对子罡那样的大知识分子他还是敬重的,别人都说他是“臭老九”,丁毅却从没有这样叫过他,人家是矿业学院毕业的,喝了四年墨水,毕业没几天就被封为工程师,而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顶多熬一个班组长就不错了,所以他总是跟在子罡身后当跟屁虫,这一是跟大知识分子多学点儿知识,二是还可以蹭点饭票,填饱自己那个总是感到饥饿的肚子,谁让他的工资比自己的高呢?记得有一次在井下吃中午饭的时候,丁毅把自己带来的干粮都吃光了,心里还是感到空得慌,就神情专注地盯着刘子罡进食。那天,子罡带的是枣馒头,在那个年代,馒头里夹杂着几个红枣,那是新鲜物,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丁毅忘情地看着子罡吃着枣馒头,喉咙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滚动。子罡知道丁毅的臭毛病,故意不吃那几个红枣,单咬馒头的空白处,最后就只剩下几个红枣在少许的馒头上摇摇欲坠。丁毅看着那红枣,焦急万分,催促子罡:你咬那枣,咬那枣呀!子罡洋洋得意地说:我咬不咬那枣,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这时丁毅就站起身来,着急地甩着手叫喊着:你为啥就不先咬那枣,后吃那馒头呢?要急死我呀!丁毅的焦急引来了工友们的围观,管雷管的矿工张勇不怕热闹,鼓动丁毅去抢子罡手中的红枣。这时,矿工们头上的几十盏矿灯齐刷刷地照在子罡手中的红枣上。在漆黑的矿井下,那几颗枣在矿灯的照耀下红得鲜嫩,红得透明,就像一束开放的鲜花,在冰凉的矿井里给这些年轻的矿工们带来快乐,带来希望。最终,丁毅冲向那几颗红枣,粗暴地抢过来,不顾一切地塞在嘴里,连枣带核儿地吞进肚里。

这一天,也就是公元1976年7月27日,丁毅休班。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如果他在家里休息,他的命运会呈现出一种结果;如果他去下井上班,他的命运会呈现出另外一种结果。命运之神在偷偷地窥视着他,就看他在这休班和上班之间做出如何选择。选择对了,活下去;选择错了,死去。就是这么残酷,愿意的,跟着命运走,不愿意的,被命运拖着走。其实,这都是废话,一个人在命运的关键节点上做出什么选择,根本就无所谓对错,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命运的三岔路口会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出现,所以丁毅在这一天没有丝毫心理负担,他在工友家打完扑克牌后回家,路过2路站点,看到了韩薇挺着大肚子在等公共汽车,就停下来问:嫂子,怎么在这里,子罡哥没来接你吗?

韩薇说:他今天上夜班。

丁毅说:哦,我忘了,今天子罡哥夜班,那我送你回去吧。

韩薇说:不用了,再等一会,公交车快到了。

丁毅说:千万别,公交车太挤了,你可别冒险。

韩薇说:那太麻烦你了。

丁毅说:别客气,上车吧。

韩薇坐在自行车的后依架上,丁毅小心翼翼地骑上车:嫂子,坐好,咱们开车喽。

丁毅骑自行车带着韩薇回到开滦职工公房之后,又急匆匆赶往唐山矿。他把自行车当成摩托车了,飞快的速度让耳边虎虎生风,身上已汗流成河,他还在脚下加力,衣服在身后已经成了一面扑啦啦的旗子。他想赶在工友们下井之前把子罡替换下来,让他回家照顾嫂子。反正自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并不知道,一场大灾难即将来临,而他的这种速度实际上在和死神赛跑,如果他赶在下井之前把子罡替换下来,那么,他的命运会出现极大的转机,否则他将会陷入灭顶之灾。他好像是在拼抢生机,与另外一个人争夺生命。让人唏嘘的是,他绝不是那种把生命留给自己,把死亡留给别人的人。如果他知道这是在和别人争夺生命,以他的性格和为人,他绝不会这样做。命运就是这样戏弄着人们,让他们在巨大的反差中受尽折磨与苦难。没有多久,唐山矿那座高大的天轮就出现在眼前,它还在自如地转动着,也许,在它转动一百年后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停顿,就像音乐乐段中的休止符。

刘子罡已经穿戴整齐,一身蓝色工装,头戴矿工帽,腰扎宽皮带,上面携带着紧急自救盒和矿灯的电池。他随着矿工的队伍向井架走去,看上去很悠闲。如果他快些走,抢在丁毅到来之前下井,命运的安排就会大不一样。可是,他偏偏不紧不慢,还在询问那个叫张勇的雷管矿工:你领了几根雷管?张勇回答:二十根。刘子罡叮嘱说:一定要记住,别把雷管忘在巷道里,一旦出问题就是大的。张勇肯定地说:刘工程师,你放心吧,人在雷管在,不会出危险。这些话在当时听起来微不足道,可是经过灾难之后,回顾这个情节,它就显得意味深长。这种在时间上的拖沓,让命运之神并没有眷顾刘子罡,就在他要走出死亡的笼罩时,却狠狠地把他拉了回来。

这时丁毅已经换上工装气喘吁吁地跑来,推着刘子罡就往回走。刘子罡不解地问:我说丁毅,你这是玩的那一出,今天是你休息,回矿里干啥?丁毅缓了缓神儿说:子罡哥,我刚把嫂子送回家了,你快回去吧。刘子罡说:不中,今天要赶产量,缺人,我得上夜班。

丁毅着急地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我来替你上夜班,嫂子快生孩子了,她一个人晚上在家,万一有个什么动静找谁去?以后你的夜班我都包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刘子罡露出感激的神色,他拍了拍丁毅的肩膀说:小兄弟,感谢你,那今天的夜班你就代劳吧。丁毅不满意刘子罡的话:咱们俩谁跟谁,你要说谢谢就是骂我。

刘子罡笑了:你小子还真他妈贫嘴,我不谢你还骂你?哎,下井帮张勇盯着点儿雷管,千万别出事。

丁毅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哪这么多事儿。

刘子罡跟大家招招手,转身离去。高大的天轮开始转动,它用粗粗的钢丝绳吊起罐笼,把矿工们送到千米的井下。谁会知道,千米深的井下,会成为生命的保险箱。

刘子罡换好衣服,骑自行车回家。他住在乔屯的开滦职工居民住区,与唐山最豪华的地方老交际处只隔着一条马路。老交际处是三层楼房,其实就是唐山的宾馆,经常有一些衣着体面的人出入,时常还有些外国人出现。马路的这一边就很热闹了,尽管成排的平房墙上张贴着那个年代时兴的口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评法批儒闹革命等等,但是挡不住矿工们滋滋有味的小日子,打打扑克,喝点小酒,也犯不了政治性的错误。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很多人家在门前撒上清水,摆上小饭桌,开始用晚餐。不论餐桌上的食品多么简单,那用餐的气氛让人心动,一家人和和美美,真是知足者常乐。还有一些吃完晚饭的人,躺在躺椅里,挥动着大蒲扇纳凉,那悠闲自如的神态,让人感到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静止的状态,好像那些疾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与这里无关。

子罡很愿意在下班的时候,推着自行车在自家的街道上行走,这里的人间烟火让他心满意足。二舅还是照例坐在自己的门前,抱着他那把不知弹了多少年的三弦,不厌其烦地弹着乐亭大鼓,那乐声起伏跌宕,有时把你送到一个高处,又马上把你摔到谷底,似是随心所欲,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图。子罡停在二舅跟前听了一会,二舅的弦子也恰好奏完了一个段落。子罡说:二舅,别总是弹你那个老腔老调,整一段革命歌曲。二舅马上用三弦弹奏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曲调里充满了俏皮,引来子罡的哈哈大笑。

就在二舅的旁边,二舅妈正在一个铁皮装置里点火烧水,这玩意儿是这里一种特有的烧水用具,它的外侧是用铁皮做成的圆形水箱,中间是一个大圆孔,用来烧柴或煤炭,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的锅炉,这里的人们称为水爨子。二舅妈把劈柴点燃,浓密的烟雾从水爨子的圆孔里冒出来,一时间整个街道都充满了烟火味。有人骑着自行车掠过烟雾,一串车铃声在烟雾中回响。刘子罡贪婪地吮吸着这里的人间烟火,一路上不停地向邻居们打着招呼。走到五婶家门前,他停住了脚步,那浓浓的饭菜香味让他感到饥肠辘辘。

五婶是这个街道上有名的“红管家”,谁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五婶都要前来帮忙。她膝下无儿无女,跟五叔在一起过着平静的日子。五叔是退休矿工,闲来无事,也就帮着五婶在街道上跑东跑西。五婶喜欢在自家门前摆上小饭桌用晚餐,炒上两道菜,斟上一壶酒,谁来都可以吃上几口,但是吃完之后一定要夸上几句“五婶炒的菜就是香”之类的奉承话,那五婶就乐得合不上嘴。谁要是能和五叔喝上几盅,那就会让五叔兴奋不已。刘子罡看着五婶家的酒菜就挪不动脚了,他舔着嘴唇说:五婶,炒的菜真香呀?

刘子罡的夸奖真让五婶笑开了怀。

五婶说:别走了,就在这吃。

刘子罡强忍着从内心翻腾起来的食欲说:不了,韩薇还等着我呢。

五婶问:要生了吧。

刘子罡说:还差几天了。五叔,还喝上一口儿?

五叔得意地说:那是,喝上一口儿心里舒坦。来来来,整一盅。

刘子罡急忙说:不中,满嘴酒气,把我媳妇儿醺个好歹的,那我可要受罪了。

五叔带着几分嘲笑说:跟我一样,怕媳妇儿!

刘子罡不答话,嘴角挂着一丝笑容离开了。

刘子罡来到自家门口,把自行车停放好,推门走进去。韩薇挺着大肚子,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衣服。她看上去很笨重,但仍旧没有失去她特有的柔美。看见刘子罡进来,韩薇大感惊奇。

韩薇问:你今天不是上夜班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刘子罡说:小丁替我了,让我回来照顾你。来,别干这个了,进去歇着,我去做饭。

刘子罡小心搀扶着韩薇走进屋里。韩薇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着腰背,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丈夫突然回来,让韩薇满心高兴。晚上自己在家还真有些胆怯,就要临产了,有丈夫陪伴在身边度过漫漫长夜,心里就踏实多了,她还在心中暗暗感激丁毅的细心周到。

刘子罡用最快的速度忙完了饭菜,夫妻二人边吃边聊天。

韩薇说:今天也是小丁把我接回来的。

刘子罡说: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韩薇说:小丁没吃饭就上夜班去,真不落忍。

刘子罡说:也真是难为他,这小兄弟挺义气,人又直率,以后你多蒸点枣馒头,我给他带去,他就好这口。

韩薇说:你又糟蹋他,白话人家:快吃那枣,快吃那枣。

刘子罡听后大笑起来,韩薇也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就在刘子罡与妻子共进晚餐的时候,这里的居民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自然现象,那就是所有的动物都表露出烦躁和惊恐的情绪。韩薇在院子里晾着的衣服上爬满了蚂蚁,蜻蜓密密麻麻地趴在屋檐儿上,翅膀颤抖着,似乎它们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降临。街道上,路灯已经亮起来,纳凉的人们收拾起躺椅回到家里躲避蚊虫的袭击。此时的街道显得空旷寂静,失去了傍晚时分那种热闹的气氛。这时,一只大老鼠带领一群小老鼠出现在街道上,它们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一支壮观的队伍。老鼠们默默无声地疾走,就像童话故事里的情景一样。这样奇特的场面竟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为什么这些老鼠成群结队地出走?他们的大迁移出于什么目的?后来人们解释说,这是由于欧亚大陆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相互碰撞,在北纬38度一线造成了深深的裂缝,刘子罡与韩薇生活的地方恰好处在这个神秘的纬度,地质学家把它叫作地震带,就在那里积聚了巨大的能量,据说它相当于上千个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的名叫“小男孩儿”的原子弹。这些能量就要爆发,它的前期热能已经传到地表,这也就可以理解那些老鼠为什么不顾人类的威胁而进行的大迁移。其实这是生物界对人类的警告,不只是老鼠,如果人们能够在当时记录下所有的动物表现就会发现:家禽拒不进窝,狗狂吠不止,就连鱼缸里的金鱼也跃出水面。遗憾的是人们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现象,他们还在温柔之乡享受着天伦之乐。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麻木了,刘子罡就感觉到某种不祥的征兆,他站在院子里,遥望着天空,看到远处出现了似红不红似黄不黄的怪异颜色,还听到低沉的呜呜声,若有所思。可惜的是,他想了很多,可就是没有想到自然,没有想到地球的运动,想到地震。韩薇从屋里走出来,依偎在他身旁,问他在看什么?

刘子罡说:你看这光有点怪,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韩薇说:这有什么,雾气绰绰的要下雨了。

刘子罡抚摸着韩薇浑圆的肩膀说:也许是书读多了,我突然想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那。

韩薇抬起头来,把手按在刘子罡的嘴上说:子罡,别说不吉利的话。

刘子罡说:这许多年来,我没能好好照顾你,嫁了我还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真对不起你。

韩薇说:今天怎么了,你对我很好,我觉得自已是全唐山最幸福的女人。要是真有下辈子,我还要作你的媳妇。

刘子罡听了韩薇的话心中感动,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韩薇突然感到腹中有异动,着急地说:你轻点儿,碰着孩子了,他在踢我。

刘子罡说:让我听听。

他俯身贴到韩薇腹上,很用心地听。

韩薇笑着说:你听到啥了?

刘子罡神秘地说:我听到孩子叫我爸爸了。

韩薇说:别瞎说,咱们快回屋睡觉吧,孩子也要休息了。

刘子罡把韩薇搀进屋里,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刘子罡的身影,在韩微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韩薇轻轻在他胳膊上拍打了一下走进内屋,刘子罡也跟进去。

已是深夜了,疲惫的人们进入了梦乡。那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夜生活的,没有电视,没有歌厅,人们更没有多余的钱去餐馆喝酒,在家里吃完晚饭之后就算完成了一天的生存任务,睡觉也就成了最完美的享受。

刘子罡所居住的居民区是开滦矿的职工宿舍,一大片连绵不绝的平房几乎看不到头。这种建筑并不是很坚固,四周墙壁用红砖砌成,如果仔细观察,墙缝之间的水泥标号很低,而且还掺了过量的砂子,用手指拨一下就会落下很多粉末。墙的四角也没有钢筋连接,最可怕的是,这种房子的屋顶没有瓦,是用沥青混合着煤渣铺盖的,人们把这种屋顶称为“焦子顶”,厚达半尺多,重量无法计量,这就像一个体重一百斤的人长了一个六十斤的大脑袋,头重脚轻,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

街道上的路灯忽明忽暗,像是电压不稳。时而一股泛黄的雾气涌来,夹杂着浓浓的硫磺味。地上的一堆废钢筋突然冒起了火花,就像电线打火。下水道口突然喷出黑黄的脏水,臭味难闻。一条狗冲出来,在街道上狂吠,它似乎感到了某种灾难正在降临,浑身发抖,叫声里充斥着无名的恐惧。即使是这样地狂吠,也没有惊醒人们的酣睡。人们太劳累了,深度的睡眠在驱赶着一天的疲劳。韩薇依偎在刘子罡的胸前,抓着刘子罡的手,露出一副幸福甜蜜的样子。窗外没有一丝风,不动的窗帘显得很僵硬。墙上的钟表发出清晰的嘀嗒声,秒针好像走得很缓慢,又好像走得很匆忙:此刻时针指向凌晨3时42分。就在这时,屋顶悬垂的日光灯开始微微晃动,地下传来隆隆的地声,大地开始摇晃。

刘子罡猛然惊醒,他像弹簧一样坐起来,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判断,大地由摇晃变成颠簸,把他们夫妻二人像簸簸箕一样颠到床下。韩薇也中断了她的甜美梦境,用一声惊叫回应了大地的抖动。从摇晃到颠簸,这一段时间持续得太短暂了,几乎就是一瞬间,它来不及让人们从梦乡回到清醒的意识,来不及让人选择逃生的方式,整个屋顶就塌下来。沉重的焦子顶压垮了四周的承重墙,压垮了处于懵懂的生命。庆幸的是,被颠簸到床下的刘子罡和韩薇还活着,刘子罡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了韩薇,床与倾斜下来的大衣柜为他们分解了一些屋顶的压力,但是刘子罡的头部已经受伤,鲜血不断从额头流下来,他用肩膀死死扛着屋顶,尽量给韩薇留出一个空间……

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它在一瞬间就把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夷为平地。远远望去,它就像一大片刚刚翻耕过的土地,不过裸露出来的不是新鲜的泥土,而是废墟瓦砾,残尸断臂。一块楼板上悬挂着一个小伙子,他已经死去了,楼板里暴出的钢筋刺穿了他的胸部。一只雪白的手臂在瓦砾中伸出来,就像生长出来的一株小树,它的手指是张开的,似乎在乞求着什么。一个姑娘被压在两块楼板之间,她还保持着侧卧的睡姿,美丽的乳房坦露在外面,宛若两粒剥了皮的葡萄在粗糙的岩石间磨砺,柔软的皮肤与废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唐山有一家机车车辆厂,中国的第一辆蒸汽机车就诞生在这里。其实,中国的第一辆内燃机车和电气机车都诞生在这里。由于它的厂址地处城市的南端,人们习惯称它为南厂。这家1881年就开始制造火车的工厂,在这次大地震中遭到毁灭性的打击。高大的车间塌落下去,密集的钢梁和天车铁轨或扭曲、或折断,横七竖八地裸露在天空下,就像一只巨大的恐龙,筋肉都腐烂消失掉了,只留下散落的骨架。

桥梁折断了,原来笔直的铁路变得弯弯曲曲,像一只大型的麻花。很多地方出现了宽达两米多的裂缝,深不可测。泥沙从地里喷发出来,还冒着热气,就像一锅煮熟了的粥,沽沽地翻着气泡。菜园里一只鲜嫩的辣椒被地电烧灼出一个大窟窿,好像孩子们在正月十五打的红灯笼,被蜡烛烧出了一个大洞。刘子罡家的街道上有两行柳树,排列整齐,像两队士兵守护者矿工们的家园。地震后,它们不再是整齐划一的行列,就像调皮的士兵不听长从官的口令,把队伍站得乱七八槽。

远处的大城山还在挺立着,那是唐山之所以得名的地方。动物园的一只狼逃出来,跑到大城山,一动不动地站在山顶上,眼里泛着绿色的光,俯视着变成一马平川的城市。它高声嘶叫了几声,这狼嗥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好像这里不是城市,而是深山老林。

全世界都感到了震动:公元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中国唐山发生里氏7.8级地震。死亡:24万2千7百69人,重伤:16万4千8百51人。

第二章:婴儿在废墟上诞生

大地在凌晨3时42分剧烈地颠簸之后,整个唐山失去了层次,变为一片混沌。只有那座转动了一百年的天轮还在坚强地挺立着,它那不知疲倦的旋转戛然而止,就像行走了太长时间的老人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黎明前的黑暗在寂静中持续着,没有星光,没有灯光,没有喧嚣,没有哭声。死寂的黑暗像一张巨大嘴巴吞噬了一切,它把整个城市吞咽了之后,居然不打一声饱嗝,不吐一根骨头。

不知持续了多久,死寂中慢慢地有了一点动静,出现了零星的手电筒光。有了这样的光线,废墟上浓重的雾气才显露出来。闪烁不定的光线被雾气过滤后显得微弱幽暗,就像旷野坟地里的磷火。突然,一个黑影在瓦砾中爬出来,他呆立在那里如同木头人。另一个黑影也爬出来,悄无声息。就这样,一个个黑影渐次在瓦砾堆中冒出来,就像平地里突然生长出树木。如果在常人看来,这些死里逃生的人看到破碎的家园一定会嚎啕大哭或惊叫不止,而实际上,他们就像商量好了一样,用沉默来面对这灾难的惨景。大凡一次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所导致的后果,就是这样的沉默和麻木。

废墟下,韩薇在刘子罡身体的护佑下,没有受伤。黑暗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告诉对方自己还活着。刘子罡用力支撑着越渐沉重的屋顶,他感到脑袋里一阵阵疼痛,随之带来一阵昏眩。有时他想倒下来,可是一个警告从心头涌向大脑,让他时刻保持清醒:不能软下来,要挺住,身下就是妻子,还有孩子,他们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即使到现在,刘子罡还不敢肯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地震还是战争?那个年代,虽然没有战火硝烟,但是人们的意识里一直处在战争的边缘。突然房倒屋塌,人陷瓦砾,就不会是原子弹爆炸了吗?当然,像刘子罡这样的人不会不想到地震的因素,然而,无论怎样考虑这场灾难的原因,都不会让他们安然走出废墟,避开死亡的威胁。刘子罡当前想的是如何集中精力让头脑保持清醒,用最大的努力支撑起塌下来的屋顶,让韩薇和孩子活下去。他知道自己头部受了重伤,韩薇是不是也会受伤?他用力憋了一口气,然后低声问韩薇:你没受伤吧?

韩薇似乎在惊吓中还没有缓过神来,她听到刘子罡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赶紧回答:没有,你呢。

刘子罡说:没,没事儿。只是动不了。

韩薇问: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刘子罡肯定地说:一定有,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就在刘子罡夫妻二人期待着救援的时候,中国人民解放军迅速集结,向唐山方向推进。那是继抗美援朝以来,中央军委最大的一次军事调动,每一条公路上都有军车急速行驶,他们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唐山周围有滦河、蓟运河、永定河等几条大河缠绕着,大地震中,这些河流上的桥梁几乎全都折断,解放军的舟船部队遇水搭桥,用铁索将特种船只连接起来,铺上木板,然后军车在晃晃悠悠的浮桥上通过,看上去随时有翻车的危险。战士们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了,耽搁每一分钟,都会有很多生命死去,时间与速度也就成为最宝贵的东西。当时的确有很多军车翻到河里,战士们爬上河岸,登上其他的军车继续向唐山挺进。后来将军们回顾这场规模浩大的军事调动时心存遗憾,他们对解放军的推进速度是满意的。

唐山没有民用机场,只有空军的一个小型机场。当时机场的楼房和设备都已经被震坏,大量的飞机将要降落在这里,机场人员只好用目测指挥飞机的降落。军用运输机、直升机、民用客机在机场上空盘旋,指挥人员就像陆地上的交警一样把这些焦急的飞机按部就班地放到地上,据说这种原始的指挥方式创造了航空史上的奇迹。

当晨曦降临在连绵的废墟上时,解放军的舟桥部队还在紧张地搭建着浮桥,他们还没有来到这片巨大的废墟上。这时幸存的人们用最大的努力进行着自救。浓浓的雾气笼罩在废墟上,像是在有意掩盖这场千疮百孔的城市。一个男子从瓦砾中拼命爬出来,他惊魂未定,望着倒塌的家园发呆,他的头发由于挤压竖起来,就像顶着一团火苗。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着瓦砾大声叫喊,那喊声应该是他孩子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寂静,他站在那里发呆地看着瓦砾。

这时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男孩从远处的废墟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雾影,后来他穿过薄雾走到五婶家的废墟旁。他身上小背心的一条背带已经脱落在胳膊上,脸上挂满了泥土,圆圆的大眼睛在巡视着废墟上的每一件东西。他终于发现了一只茄子,捡起来后就大口大口地嚼食,茄子上的灰尘一同被他吃掉了。

随着天光大亮,爬出来的人们聚集起来,他们下意识地来到五婶家的地方。那些男子汉们突然没有了主意,往昔那个走家串户的“红管家”却成了大家的主心骨。五婶看着一个个目光呆滞的人们突然大喊:你们傻呆着干啥,还不快扒人。

听到五婶的叫喊,人们才如梦初醒,在废墟上挖掘起来。五婶远远看见那个头发向上竖起的男子还站在那里发呆,便朝他大喊:喂,发啥呆,过来帮把手。那男子听到喊声,梦游般地走向人群中,加入到挖掘队伍里。

废墟下的刘子罡仍然奋力支撑着塌下来的屋顶,但他的身子已经紧压着韩薇,令她透不过气来。韩薇说:我胸口闷得慌,喘不过气来。

刘子罡勉强撑起身体,尽量再腾出点空间给韩薇:好一点了吗?

韩薇深吸了一口气:好一点了。

刘子罡的头部被砸破了,血渐渐流下来,一直流到韩薇的脸上。她感到一股粘乎乎的东西流下来,马上意识到刘子罡受伤了,她惊慌地问:子罡,你流血了。

刘子罡喘着粗气说:不要紧,我伤得不重,还能坚持。其实,他感到自己伤得很重,一阵阵困意不断袭来。他知道,只要睡着了,就会永远醒不过来。

韩薇紧紧抱住刘子罡,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地面上的人们忙碌着,其实他们是在盲目地挖掘,不可能想到刘子罡正在用尽气力支撑着沉重的屋顶。

废墟上,那个吃茄子的小男孩坐在破门框上休息了一会儿,他手中的那只茄子太大,没有吃完,就拿着半块茄子启程了。他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行走。他越过一具具尸体,走过一片片废墟,不停地走下去。也许他要寻找一片平坦的地方停下来,可是他所走过的地方都是断壁残墙,都是枕籍的尸体,连绵的废墟如同长城,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在这样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空间里,他没有恐惧,没有悲伤,还不时用小手趋赶着飞蝇。

一个受重伤的男子躺在瓦砾间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想迈过去,可是当他发现这个男子还活着的时候,就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男子睁开双眼看着男孩儿,露出一股失望的表情。他本以为有人来救助,可是一个孩子怎么能拖得动他这样大的身躯。男孩儿看了他一会儿,把那半块茄子放在男子的身边,伸开小腿迈过男子的身躯继续向前行走。就在他要离开时,那个受伤的男子一把拽住了他的小手,把那半块茄子放在他的手上。男孩儿接过茄子看了看,又毅然把茄子放在受伤男子的身上,然后转身走去。

他的步伐很坚定,也很有信心。其实,他已经走过一条马路,来到了老交际处的地域。这里已经不是矿工们居住的地方,以前,一般的老百姓很少来到这个地方。但是灾难面前是不分贵贱高低的,受难的生命被困在废墟下,一样受到死亡威胁,一样渴望得到救助。交际处的三层楼房呈粉碎状倒塌,男孩想要爬过这堆废墟,继续向前行走。他有一个信念,总会有一处平地,总会有一处让他安身的地方。就在他要越过这处废墟时,突然听到瓦砾下有人声叫喊,那声音是一个孩子发出的,带着凄厉和恐惧。他要扒开空心板救人却力气不够,于是他停下来想了片刻,然后就返身向回奔跑,又越过那条区分不同世界的马路,一直跑到五婶的跟前。

这边的废墟上,在五婶的组织下,已经有几个人被救出来,她忙着为伤员擦洗伤口。男孩儿跑到五婶身边,扯着她的衣襟说:奶奶,那边下面有人。

五婶立刻带了十几个人跟着男孩走去,五叔也跟在后面。一支由矿工组成的救援小队,越过了那条在震前他们并不愿意越过的马路,顾不上挖掘自己的邻居,自己的工友,甚至自己的亲人,来到这个他们过去仰望的地方,去解救那些他们感到陌生的人。

男孩走到瓦砾堆上,指着下面说:就在这里。

几个矿工立刻弯腰去扒,男孩也撅着小屁股帮着忙活,五叔过来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拽到一旁说:你躲开,碍事儿。

这时大家掀开楼顶,扒开横梁,一个小男孩从废墟里钻出来。因为憋得太久,他已经没力气了,扑倒在地。五叔将他抱起来,片刻他回过神来,指着废墟大声叫喊:“啊卡三,啊多三!”谁也听不懂他喊的是什么意思。

那个头上顶着火苗的矿工突然话多起来:是小日本!那妈的,要知道是小日本就不救他。

五婶却表现出极大的愤怒:你放屁!这个孩子碍着谁了?你要是不救他,你跟日本鬼子不就一样了?

五叔说:这一带是老交际处的地方,我听说住过日本工程师。他们是到陡河发电厂帮助咱们发电来的。

五婶说:那就对了,快点挖吧,把工程师也救出来。

人们继续挖掘,从废墟里抬出了日本工程师夫妇的尸体。日本男孩看见后,立即扑上去抱住妈妈的尸体痛哭,他摇撼着妈妈的尸体哭喊:啊卡三,啊卡三……

大家看着小男孩悲恸的样子,都为之心酸。那个头上长着火苗的矿工转过头去。五婶忍着眼泪,拉起了日本男孩儿,让五叔带人把日本工程师夫妇的尸体抬走。日本男孩哭喊着,不肯与父母离开。五婶拉着他,中国男孩儿在旁边用小手抚摸着他。日本男孩脸上的灰尘被泪水冲出两道沟痕,就像悬垂着两条飘带。

废墟下,刘子罡依然支撑着塌下来的屋顶,他身上的血还在流,体力明显不支,喘息急促。韩薇的心中如同刀绞,她请求刘子罡:你别撑着了,躺在我身上吧,要死咱们一块死。

刘子罡说:别傻了,你要活下去。不光你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韩薇说:子罡,你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刘子罡说:你不能死,孩子不能死。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给我把孩子带大。

刘子罡气息愈来愈弱,但他的身躯纹丝不动,像一尊钢铁铸成的人,支撑着塌下来的屋顶。韩薇也是精疲力尽,但是她挣扎着与刘子罡说话:子罡,你说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时兴的红梅呀、东风呀,我都不喜欢,咱要给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子罡,你怎么不说话了?子罡,子罡……

韩薇急得眼中冒出泪水。

这时刘子罡的目光凝滞,如同雕塑。

韩薇大声叫着:子罡,子罡,子罡……

刘子罡一直没有反应,韩薇终明白丈夫已经离她而去了,她低声抽泣着,总是不停地叫着刘子罡的名字,直到她筋疲力尽,才慢慢闭上眼睛。

瓦砾内一片死寂。

天已大亮,下起了蒙蒙小雨。这时,大批解放军已经赶到,他们冲到废墟上拼命地挖掘。有几个解放军战士看到散乱的尸体,禁不住哭起来,年轻的指挥官大声喊叫:哭什么,赶快救活的。于是战士们勇往直前,用双手扒碎石,掀楼板,拽钢筋……

一个小伙子身体被困在瓦砾里,只剩下脑袋留在外头。一群解放军用尽全力都没法挪开压着他的焦子顶。

小伙子哭喊着:救我,解放军,救我。

几个解放军竭尽全力,还是不能移动焦子顶一寸。雨落个不停。看着可怜的小伙子,解放军束手无策,几个年轻的解放军也哭了。小伙子的喊声愈来愈弱,头渐渐耷拉下去。正当众人已经绝望,生命危在旦夕之际,一个士兵找来一条粗麻绳,解放军随即围上来,把麻绳缠在焦子顶上,几十个士兵一起拉着麻绳,终于把大块的焦子顶挪开。小伙子被抬出来,他激动地拉着一个解放军的胳膊高喊:解放军万岁!

一批批伤员被挖出来,五婶在忙乱中继续行使着“红管家”的权力。她把伤员集中起来,做简单的包扎,然后再交给运输人员送往飞机场。这时雨下得大了起来,五婶对五叔说:你多找几个人来,赶快搭一个棚子,伤员不能让雨淋着。

五叔领命跑去。

那个中国男孩儿陪着日本男孩儿坐在废墟上观望着,他们显得神情呆滞,不知所措。废墟上布满了解放军,绿色的军装在土灰色的瓦砾上幻化出生的希望。

废墟下,韩薇仍闭着眼在瓦砾里躺着,刘子罡的身体已渐渐变凉,但他仍然像一个钢铁般的架子,挡住了下沉的屋顶。韩薇鲜明地感到刘子罡的灵魂离她远去,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失去了生的希望,索性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不知过了多久,废墟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韩薇睁开眼睛,仔细倾听,外边的人声愈来愈清晰,突然—股求生欲望在她的心头涌上来,她想开声求救,却没有力气喊出声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在地上乱摸,终于摸着一个什么东西,就拿着它死命地敲打压在刘子罡身上的木柜。起初声音是微弱的,后来韩微咬紧牙关,敲打的力气愈来愈大,声音愈来愈响。

废墟上挖掘着的人们听到地下传出来的声响,加快了挖掘的速度。解放军也赶来,大家一齐动手,掀开了沉重的屋顶。刘子罡的身体露出来,他俯着身,用弓形的身体掩护着韩薇。他脸上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结痂,二目圆睁,身体僵硬。

人们挪开刘子罡的身体,发现韩薇已经昏厥过去。一个解放军战士一手掐住她的人中,一手摇动她的肩膀。最终韩薇长出了一口气苏醒过来。韩薇挣扎着站起来,走到刘子罡的尸体前,看到那具已成弓形的僵硬尸体,痛不欲生,当时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想把子罡的身体拉直,她尝试了一下,事与愿违,子罡的身体出奇得坚硬,已经无法回到正常的体态。刘子罡最后的语言是用身体来表达的:男子汉的坚硬就是女人的盾牌。这时雨下得密集起来,韩薇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雨点也打在刘子罡的脸上,冲洗着血痂和尘土。他的眼睛还在圆睁着,似乎想亲眼看到韩薇走出废墟。韩薇哭诉着:子罡,你走吧,我会好好把孩子带大。韩薇边说边用手拂过刘子罡的脸庞,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了。站在一旁的解放军为之恻然。

雨愈下愈大,像是为大地震中罹难的生命洒下的泪水。废墟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防震棚,那是五婶搭建的,在那里收容了很多被扒出来的伤员。防震棚外立起一个木架,上面挂着一块废铁,一个伤员被送来了,站在棚边的人就敲响废铁,叮当的声音就像救护车的警笛,人们立刻让开一条过道,让伤员通过。后来人们把那块废铁叫警示钟。

外面仍下着大雨,人们陆续集中到五婶的防震棚里来避雨,这时的人们需要拥挤,需要相互安慰,需要握一握手,从中感受生存下去的力量。

韩薇已经能够自如地活动,她跟着五婶一起给伤员包扎伤口。

五婶说:你去歇着吧,别动了胎气。

韩薇说:没事,我觉得挺好的。

日本男孩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一切,中国男孩儿仍在陪伴着他。

防震棚里搭起了一个很大的通铺,人们不分男女老幼,散乱地坐在通铺上。韩薇带着两个男孩坐在通铺的边上。日本男孩还处在伤痛之中,韩薇用抚摸来安慰他。

韩薇问那个中国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回答:大龙。

韩薇问:你爸妈呢?

大龙回答:都死了。

韩薇伸手绕着他肩膀说:可怜的孩子!

韩薇转向日本男孩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日本男孩儿摇摇头。

大龙指着自己说:我叫大龙,大龙。

日本男孩儿重复大龙的声音:大龙。

大龙说:对,大龙,你叫什么名字?

日本男孩儿指着自己说了一句日语,好像是他的名字,但是大龙和韩薇都听不明白。

韩薇对大龙说:我看这样算了,不管他原来的名字是什么,就叫他二龙吧。你是大龙,他是二龙,叫起来也方便。

大龙兴奋地说:太好了,他是二龙,我的弟弟。

大龙对日本男孩儿指着自己说:大龙。

大龙又指着日本男孩说:二龙。

日本男孩儿极为聪明,他指着大龙说:大龙。然后又指着自己说:二龙。

韩薇双臂抱起两个男孩儿的头说:大龙,二龙,是两个好兄弟。

这时五婶用一块玻璃端来一些米饭,米饭上插着一把改锥,她忙不迭地说:我从电厂宿舍那边找来一点米饭,每人轮着吃两口,饿了就忍着点,明天咱们也垒灶做饭,让大家吃饱。

五婶把米饭递给离她最近的一个人,那个人没有吃,递给了下一个人。下一个人也没有吃,递给了五叔,五叔也没有吃,他端起来径直走到韩薇的面前,把米饭递给了韩薇说:别让胎儿饿着。

韩薇接过米饭,感激地望着五叔。

五叔说:吃吧,闺女,别伤了身子。

韩薇把米饭给了大龙,大龙没有吃,把米饭递给了二龙说:二龙,你是弟弟,你先吃。

二龙接过米饭,抬头看看韩薇。

韩薇抚摸着二龙点点头说:吃吧,孩子。

二龙从米饭上拔出改锥当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然后将米饭又递给大龙。

大龙举起米饭对韩薇说:阿姨先吃。

韩薇说:懂事的孩子,你饿了,吃吧。

大龙吃了一口,给了韩薇,韩薇没有吃,把米饭递给了旁边的人。就这样,一块玻璃上的米饭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每人用改锥扒一口后就递给下一个人。

五婶看着大家这样吃饭,眼角里流出了泪水……

已是大地震的第二天早晨,天气阴霾,忽然雷声大作,下起了更大的雨。五婶的防震棚是用破旧的塑料布围成的,无法抵挡大雨的侵袭。在棚子里的地铺上,韩薇与大龙、二龙睡在一角,雨水打来,他们突然惊醒。

人们起来修整着支离破碎的棚子,一阵混乱,但是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这时一道闪电瞬间把残破的大地照得雪亮,紧接而来的是一声巨雷,那巨大的声响像是把人们刚刚搭建起来的塑料布棚子无情地压碎。雷声并没有戛然而止,仿佛一把无法再大的铁锤砸在一面钢板上,那撞击声顺着钢板四散的裂缝顺延下去,开裂的声音撕心裂肺,让人无法忍受。大龙与二龙把头藏在韩薇的腋下,韩薇搂着两个孩子的头安慰他们:打雷下雨并不可怕,你们都是男子汉,要勇敢,要坚强。

大龙听了韩薇的话之后,勇敢地抬起头来。二龙听不懂韩薇说什么,还畏缩在韩薇的腋下不敢出来。

大龙说:阿姨,我不害怕,我要做个男子汉。

二龙看到大龙昂首挺胸,受到影响,也抬起头来。

这时韩薇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她抱着隆起的肚子呻吟起来,脸上布满了水珠。

大龙问:阿姨,你怎么了?

韩薇呻吟着说:大龙,小弟弟怕是要跑出来了,你赶快去叫奶奶。

大龙答应了一声,就飞跑到棚子的另一处把五婶叫过来。

五婶来到韩微跟前看了看说:这是要生了,你等着,闺女,我去叫解放军。

韩薇说:大龙,你跟奶奶去,别让奶奶摔着。

大龙说:好吧,二龙,你在这里看着阿姨,别动。

二龙似乎听懂了大龙的话,点了点头。

五婶摸了摸大龙的头说:这孩子,真懂事。

大龙与五婶走进大雨中,他们没有雨具,这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在泥泞中跋涉。

破碎的塑料布在风雨中飘摇。韩薇躺在地铺上痛苦地呻吟,二龙伸出小手为她擦去脸上的雨水。没有过多久,五婶和大龙带着一位女军医跑来,他们身后跟来一队身穿雨衣的解放军战士。

女军医急忙为韩薇检查身体,摘下听诊器后她环顾了一番这个在风雨中噗啦啦作响的棚子,皱起了眉头。她对五婶说:这里雨水太大,不能在这里生。

五婶问:那上哪儿去?这四处都是废墟。

女军医自言自语地说:现在抬走也来不及了。她想了一会儿,忽然对身后的解放军喊:陈班长!

一名解放军出列,身体站得笔直:到。

女军医随手画了一个圈儿说:你们在这里围成一圈儿挡风,把雨衣脱下来挡雨,明白吗?

陈班长大声回答:明白。

陈班长带领全班战士迅速在韩薇周围面朝外站成了一圈儿,他们把雨衣脱下来相互拉扯,形成了一个圆形的盖子,就这样,一个由人体组成的产房搭建好了,他们用身体挡住了风,用雨衣挡住了雨。在解放军湿漉漉的裤腿间可以看到女医生忙碌着,五婶在里边抱着韩薇的头。韩薇痛苦的呻吟声穿过解放军战士的裤腿,汇入交杂的风雨声中。十几个解放军战士的头伸在撑起的雨衣上面纹丝不动,他们的面孔肃穆庄严,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军帽,鲜红的五角星帽徽在雨中熠熠闪光。

大龙与二龙趴在地铺上想透过如林的裤腿观看里面的情形,当他们听到韩薇的痛苦叫声之后,都用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突然从人圈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大龙分开手指,从指缝里观看里面的情况。

五婶高兴地说:是个大胖闺女。

二龙还在用手捂住双眼,大龙伸手拿开了二龙捂住双眼的手说:中了,不是弟弟,是妹妹。

二龙不解地摇摇头。

大龙大声说:妹妹。

二龙也跟着大声说:妹妹。

大龙笑了:你会说话了。

新生儿响亮的啼哭声在废墟上回荡。这时大雨停下来,天边挂起一道美丽的彩虹。

第三章:井下十三昼夜

丁毅替刘子罡上夜班是一种哥们儿义气的行为,可是在命运面前,他选择的是生,而把死留给了刘子罡,这将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压力。丁毅从十八岁就子继父业,来到开滦唐山矿,这几年来,他在这个超大型的工业团体里秉承了中国产业工人那种特有的团队精神,形成了坚毅果敢的性格。在掌子面采煤,会随时遇到危险。碰到这种情况,如果新来的矿工冲上前去,就会被老矿工拉回来,同时还有一句话掷地有声:想死,你还没有这个资格。这就是开滦矿工的人格,在死亡面前他们是无所畏惧的。当年毛泽东主席曾给开滦的矿工们下了一个定语,说他们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丁毅为身处这样一个被领袖赞美的队伍而感到自豪。

丁毅虽然年轻,但是在这个六人采煤小组里他已经算是老矿工了。那个时候还没有综合采煤机械,要在掌子面打眼放炮,然后将煤炭用传送带运走。他们一共放了十八炮,丁毅与张勇核对,还剩下两个雷管。这是井下采煤的规矩,雷管的管理是严格的,一旦失于疏乎,就会引来重大的事故。就在他们准备休息的时候,忽然传来隆隆的地声。这巨大的声音如同旷野中野兽的吼叫,随之带来剧烈的颠簸。停电了,停风了,整个矿井被可怕的黑暗吞没。

丁毅从散落的煤炭里爬出来之后有些发懵,他以为是瓦斯爆炸了,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死亡,如此大规模的瓦斯爆炸是无法活着出去的。当他清醒过来之后,感到这不像是瓦斯爆炸,于是他想到了地震。这并不是丁毅对问题判断的准确,而是当时开滦矿务局对地震预防工作极为重视。整个开滦矿每天下井的工人多达一万余人,一旦出现大地震,这么多人如何逃生,如何安全地走出地面,矿务局将此视为根本的问题。那是人命呀,谁敢拿人命开玩笑?于是,开滦矿务局在展开地震群测群防的同时,让每一位矿工懂得在地震发生后如何逃生。当时就有这样的口号:可以千日无地震,不能一日不防。大地震后的应急措施,营救方法,每天都在议事日程的安排之中。七月二十八日凌晨的这场大地震,困住了日常工作的一万多名矿工,如果不是启用了预先制定的营救措施,那么,死伤将无法预料。吕家坨矿井下的一千多人,按照既定的撤离方案,无一人死亡。他们临危不乱,秩序井然地撤离井下。先是新工人,其次是老工人,最后是共产党员,而共产党员中最后一个撤离的是工段长。先上来的人们不愿离开,他们在井口静静地等待,直到工段长走出来大家才放心地离去。据后来统计,开滦矿务局井下矿工共震亡七人,死亡率为万分之七,这与地面上的死亡人数形成了悬殊的对照,而开滦唐山矿为零死亡。

丁毅所在的矿就是唐山矿,地震的那一瞬间,六名矿工被埋在煤堆里。丁毅爬出来后帮助大家脱身煤海,向井口集聚。也许是营救措施有漏洞,他们六个是一万多名矿工中被遗忘的人。如果说当时的死亡率为万分之七,那么营救措施的遗忘率则是万分之六。其实一开始,这六个人就没有指望着外来的营救,他们整理好队伍,开始向地面进发。

由于电力中断,竖井是无法上去了。丁毅是基干民兵,那个年代经常进行战备训练。井下有一条逃生的巷道,被人们称为“战备小道”,不过他们所在的采煤区离那里很远。丁毅把工友们聚在一起说:兄弟们,竖井出口是上不去了,唯一的出路是走“战备小道”,那里靠近风井,通风没有问题,就是离这里太远,我们要走很长时间。

矿工们问:要走多长时间?

丁毅说:按照现有的速度得几天。

一个矿工说:我们没有干粮了,坚持不了几天。

丁毅坚定地说:那也要走,不能在这里等死。

另一个矿工说:不用多说了,我们跟你走。

丁毅说:好,这条路我熟悉,大家跟上我,张勇——

丁毅发现队伍里没有张勇,就喊了一声。张勇从黑暗中跑过来说:在这呢。

丁毅责怪:你跑哪儿去了,不要命了。你在最后,别让大家掉队。

张勇神色异样,心不在焉地说:好吧。

丁毅一行六人开始了艰难的行走,张勇在最后不时回头张望,他似有心事,好像不愿离去。

哗啦啦的流水声充斥着整个巷道,丁毅带着他的采煤小组在井下巷道里步履维艰。一个矿工大声说:丁毅,张勇没有跟上来。

丁毅问:他干啥去了?

矿工回答:说是要回去找雷管,雷管丢了,回去没法交代。

丁毅无奈地说:我去找他,你们原地休息,等我们回来。丁毅向回走去,幽暗的巷道里只有他的矿灯孤独地闪烁。

张勇在离开掌子面的时候就发现雷管少了一个,他没敢告诉丁毅,在跟着队伍走了一阵子之后,他越想越害怕。如果下次开工,雷管爆炸会引发重大事故。于是他悄悄离开队伍,返回去寻找雷管。他来到掌子面,仔细搜寻,终于在一个角落发了雷管。他喜出望外,装好雷管后,心情格外轻松,好像他根本没有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他返身向回跑去,脚下充满了活力。就在他要跑出掌子面的时候,大地又摇晃起来,巷道的顶子塌落下来,将他埋在碎石里。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好在头脑还十分清醒,他扒开碎石煤块想爬出来,但是他已经无法活动了,稍一用力,双腿就刺骨般地疼痛。就在他万般无奈的时候,远处传来丁毅的呼唤声。他马上大声叫喊:丁毅,我在这里,快扒我出去。

丁毅跑过来一看,大吃一惊:张勇,你怎么了?

张勇说:我的腿可能砸断了。

丁毅说:你别动,我扒你出来。

丁毅急忙扒开碎石块,救出张勇,但是张勇双腿已经骨折,完全走不动了。

张勇说:你们先走吧,我是走不动了,你把雷管带出去。

丁毅接过雷管,放在衣袋里,转身就把张勇背在肩上。

张勇说:不能这样,我不能拖累你们。

丁毅语气坚定:兄弟,不能留下你,我们一定要把你背出去。

张勇心中激动,眼泛泪光。

丁毅背着张勇在井下巷道里艰难地行走。他头顶上的矿灯射出的光柱似乎也充满了力量。

丁毅来到矿工等他的地方,已经筋疲力竭,气喘吁吁。矿工们围上来接过张勇,让他坐下休息。丁毅靠在石壁上说:张勇骨折受伤不能走了,我们要轮换背他走。

一个矿工埋怨说:真是添事儿,这叫越冷越撒尿。

丁毅说:别放屁,你不愿意背就歇着,说啥风凉话儿?

张勇很内疚地说:我不愿意拖累大家,你们走吧。

丁毅说:咱们开滦矿工还没有扔下兄弟的习惯,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就把你背出去。

张勇想说什么,被丁毅拦住了:你不要再说了,现在咱们走。

那个埋怨张勇的矿工说:对不起张勇,我说话没有遮拦,让我先背你。

这个矿工说完背上张勇就向前走去。

六名矿工继续行走。为了节省电池,他们只开一盏矿灯,巷道里还是昏暗一片,他们不时被碎石磕绊,一路跌跌撞撞。走不多久,那位矿工也没力气了,另一位矿工接过来,继续行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几天,他们所带的干粮已经全部吃光,只有靠喝地下水充饥。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他们的脚步已经非常缓慢了。突然,洞里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巷道随之颤动起来,石头纷纷落下,矿工们一阵紧张。

丁毅说:别慌,这是余震。

矿工们惊恐起来,他们齐刷刷地打开矿灯,巷道里立刻充满了光明。

丁毅说:关上灯,别浪费电。慌啥,休息一会儿再走。

张勇哀求说:你们别管我了,照这样走下去,啥时候出去。

丁毅几乎是在呵斥:你别说话了,我们不会丢下你。

六名矿工坐在巷道里,为了节省电源,他们关闭了所有的矿灯,黑暗吞噬了他们,也吞噬了整个巷道。

张勇不忍心看着弟兄们这样受苦:丁毅,你听我说一句,这样下去,你们不是累死就是饿死。

丁毅眼前一亮:让我想一想,我师傅说过,井下的煤泥可以吃,咱们试一试。

那个矿工说:我去找点来尝尝。说完他去找煤泥了。

丁毅握了一下张勇的手:你的腿怎么样了?

张勇说:已经不知道疼了,如果能活着出去,还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

丁毅说:没问题,以后你还是个好矿工。我小时候打篮球就摔折过腿,没几天就长上了。

张勇说:但愿是这样。

这时那个矿工找来了煤泥,他分给大家:这里到处都是煤泥,来,大家尝个鲜儿。

矿工们并不了解煤泥的属性,捧着这种黑乎乎的东西不敢下嘴,丁毅首先要了一口,咽了下去。

大家都看着丁毅。

丁毅咽下一口后直瞪着眼说:你们猜怎么着,还真好吃。甜丝丝的。吃,吃。

矿工们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丁毅问:味道怎么样?

矿工一起说:是甜的。

矿工们狼狈地吞吃着煤泥。

煤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植物,是大片森林被捂盖在大地深处,历经无限长的时间,演变成为一种特殊的物质。这时的大地就像一个大蒸锅,用它本来的温度和水份把森林蒸熟,成为被埋藏起来的食品。经过地下水的冲刷,媒的粉末溶解在水里,然后渐渐沉淀下来形成煤屑,据说含有丰富的矿物质,可以迅速填补人体的能量。它细腻柔软,入口即化,如同精致的小麦粉,细细品尝,还带有像糖精那样的甜味儿,冰凉清爽,沁人心脾。矿工们饱餐了一顿,又喝了许多地下水,可谓酒足饭饱了,于是他们背起张勇又开始向地面进发。

丁毅接过张勇继续在巷道里行走,他们的速度已经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但是他们还在坚持着。突然,丁毅感到呼吸很舒畅了,他对大家说:你们感觉到了吗?现在有凉风了,我们快到了。

他们已经来到风井的斜坡上,井口就在眼前,不过他们要爬上几百级台阶才能走到地面。如果是平常时候,这几百级台阶对丁毅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几个蹦跳就出去了。可是现在他们是一群饥肠辘辘、筋疲力尽的人,而且还要背上一个伤员,这几百级台阶就成为万里长城了。他们在台阶前停下了脚步,那漫漫的台阶,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丁毅背着张勇说只说了一个字:上。

他们登上了台阶,每上一级都付出极大的努力。张勇被频繁地轮换到五个人的背上,仿佛他的体重比平时多了一倍。一个矿工倒下了,丁毅把他搀起来。

矿工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丁毅问:你是不是少吃了一顿煤泥?

矿工说:那东西实在是太难吃了。

丁毅说:我们马上就出去了,到外边我请你吃油条。

矿工说:这可是你说的。

矿工们听说吃油条,似乎来了精神,他们相互搀扶着向前走去。

前边的洞口越来越大,他们最终走出了巷道。

外边天空晴朗,太阳高照,他们一下子适应不了强光的刺激,都昏眩在地上。这时一个矿工路过这里,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七个人,他大声喊叫:来人呐,来人呐,他们出来了。

丁毅和他的六名工友,在井下行走了十三昼夜,靠吃煤泥充饥,最终走出矿井。

第四章:大户人家

解放军把五婶的防震棚换成了帆布的军用帐篷,但是里面的地铺还没有改变。韩薇坐在地铺的一边,她的头上扎着一条毛巾,那是刚刚生完孩子怕着凉,就是这样一种匆忙的打扮,也显得韩薇艳丽无比。婴儿用解放军的军衣包裹着,露出白胖的脸蛋。五婶正在用解放军的军用茶缸冲奶粉,然后把冲好的奶粉倒进奶瓶里。大龙与二龙坐在旁边静静地观看。

五婶把奶瓶上下晃动了几下,边给婴儿喂奶边说:解放军就是好,送来了奶粉,还带来了奶瓶,想得就是周到。

韩薇说:子罡想要一个男孩儿,可我偏偏生了个女孩儿。

五婶说:这可不是咱们说了算数的,生男生女是天数。

韩薇说:其实我更喜欢女孩儿。

五婶说:这人哪,缺了谁都不行,还是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韩薇说:要是男孩儿就叫军生了,是解放军救了我们娘儿俩。我想女孩儿就得起个女孩儿的名字,她在雨中出生的,就叫小雨吧。

五婶赞许地说:叫小雨,好,这名字起得好。你看这孩子,长得这个水灵劲儿,就像云那雨的。那也得有个大号呀。

韩薇说:他们刘家到了她这辈上泛个“梦”字,就叫刘梦雨吧。

五婶说:这名字挺好听的,要是让我起名字,就叫个蛋儿呀妞儿的,我小名就叫大妞。

五婶又冲大龙和二龙说:来,你们两个秃小子,来看看小雨妹妹。

大龙过来,二龙也跟着过来。他们惊讶地看着新出生的婴儿,感到新奇无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蛋儿。

大龙说:大妞奶奶,我想抱抱小雨妹妹。

听到大龙叫大妞奶奶,五婶很惊讶:你叫啥?

大龙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大妞奶奶。

五婶显得很激动:你听听,他叫我大妞,多少年了,没人叫我的乳名了,听起来心里热乎乎的。来,小子,给你抱抱妹妹,奖励你。

大龙抱起小雨,小心翼翼。二龙也伸手,表示要抱一抱小雨。

五婶问:你也要抱一抱,你倒说句话中不中。

二龙模仿五婶的语气:中不中。

五婶以为二龙在请求,就说:中。

二龙也说:中。

五婶看着二龙期待的目光说:那就给你抱一抱吧。

二龙抱起小雨,有些力不从心。五婶接过婴儿,放到韩薇的身边对两个孩子说:告诉你们,这孩子就怕摔,你们两个小子以后不要动小雨,听见了没有?

大龙说:听见了。

二龙似是听懂了,也点了点头。

棚子外,五叔正在垒一个锅灶,准备为大家做饭。这时邻居们从自家的废墟里挖出一些东西来,拿到五叔跟前。有的是大米,有的是花生油,有的是白面,有的拿来碗和盘子。就这样,他们组成了一个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大家庭。五婶从防震棚里走出来,看到这些东西很高兴:咱们要过大日子了,平时咱俩多冷清,这回可热闹了。

五叔说:你先别乐,做饭这活儿可不轻。

五婶说:我愿意,要不也得给你做饭。

五婶和五叔平时过的是清静日子,他们闲来无事,就喜欢参与街道上的各种闲杂事情,而他们老两口之间总是在斗嘴,相互贬低。五婶谈起自己的婚事,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事情。虽然嘴上这样说,实际上她对五叔的照顾无微不至。而五叔也乐得倾听五婶的唠叨和指使,指东不敢向西,打狗不敢骂鸡,如果五婶说煤是白的,五叔绝不敢说是黑的。不过他们乐于为大家做任何事情,看到邻居们高兴了,他们也就高兴了。就这样,他们老两口儿在街道上享受着极高的声誉。在这大难当头的日子里,人们愿意集中到他们的身边,享受人间的近情。

这时,一个人扛着一包大饼来了,放在五叔的锅台旁边说:五婶,这是解放军使飞机空投的大饼,街道上发给你们这几户的,你给大伙分一分吧。

五婶说:哎呀,分啥,我们这里是大户人家,共产主义,你就放下吧。

五婶接着又对五叔说:你赶快收拾灶火,咱们起火做饭,今天的饭食是大米粥,烙大饼。

当时唐山上空盘旋着很多飞机,经常抛下密集的降落伞,拖着沉重的麻袋或帆布包,慢悠悠落在废墟上。包里什么物资都有:食品、服装、药品等等。即使是在那些受灾的日子里,唐山人看到这些急需的物品,也没有发生一件哄抢的事件,人们都是在安心等待街道上的管理人员把物品挨家发到手中,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一概不要。大灾难让人们的心灵圣洁起来,也美丽起来。

五叔和五婶把饭做好了,有人敲起了那块废铁。开始人们以为又有伤员到来了,当闻到一股饭香的时候,大家明白要开饭了,纷纷集中到锅灶周围。五婶热心地为大家盛着大米粥,端过来的器皿什么都有,大碗,小碗,盘子,饭盒,有的甚至是摔去了颈口的啤酒瓶子。他们随手从麻袋里拿出大饼,卷成一个圆筒,大口嚼食着。据说,这些大饼是邯郸市的居民连夜烙成的,他们紧急动员起来,一晚上就集中了十万张大饼。当唐山人打开麻袋时,那些大饼还是热乎乎的。

棚子里,韩薇抱着孩子来回走动着。大龙和二龙坐在一起,看着棚子外的人们吃饭,一股股口水涌出来,随之肚子里也叫得欢实。韩薇看着两个孩子眼巴巴的神情,不禁笑起来:你们别着急,先让大家吃,他们干了一天活,一定很饿了,我们等一等好吗?

两个孩子点点头,他们好像突然成熟起来,双手托着小脸望着外边的人们。这时五婶一手端着大米粥一手拿着大饼走进来:唉哟哟,你看你们这娘儿几个,咋这么斯文,吃饭了就得跟他们抢,我告诉你们两个小子,以后吃饭就得打冲锋,抢着吃那才香。

大龙和二龙接过大饼贪婪地嚼起来,好像那是很久没尝过的人间美味。五婶把大米粥递给韩薇,接过小雨说:别累着,该吃就吃,月子里身子要紧。

韩薇感激地说:五婶,你为大家忙活了这么半天,还是您先吃吧,我不忙。

五婶说:我着啥急,看着你们吃饭我高兴。

韩薇喝了一口大米粥说:真香啊,以前没有觉得这大米粥是好东西,现在它真是金贵呀。

五婶说:这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龙和二龙嚼着大饼觉得嘴干,有些咽不下去,韩薇就把大米粥端到他们跟前,一递一口地让两个孩子喝,就像一只回窝的大鸟给呦呦待哺的小鸟喂食。这情形让五婶泪花涟涟。人哪,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感情,在这大灾大难的日子里,人们似乎忘掉了一切,唯独感情留下来,正是这种圣洁的感情,让人们在苦难中找到了一个精神的方舟。

吃过饭后,韩薇哄着小雨睡觉。大龙和二龙在一起做着尽可能的交流。

大龙做着跑的动作说:跑。

二龙也跟着做动作,跟着说:跑。

大龙又做了一个跳起来的动作说:跳。

二龙也跟着做跳的动作说:跳。

大龙又做原地行走的动作说:走。

二龙也说:走。

大龙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真累。

二龙也模仿大龙的语气和动作,坐下来叹口气说:真累。

韩薇在一旁看得有趣,不觉笑出声来,这是她在大地震后第一次笑。她日夜被埋在废墟下的情形折磨着,子罡的气息,子罡的话语,子罡的血滴总是缠绕着她,让她经常在梦中惊醒。她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么多人都死去了,活下来的人只有承受痛苦的份,真不如离开这个世界,随子罡而去。可是小雨出生了,那是子罡的血脉,只有活下去,才能让小雨成长起来。是小雨让她有了活着的勇气,又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让她有了心灵的慰藉。

大龙说:你累啥,我说我累,你机灵点中不中?

二龙有点茫然,想了想,吃力地问:大龙,啥叫中不中?

大龙点点头说:点头就是中。

大龙又摇摇头说:摇头就是不中。

二龙点点头说:中。又摇摇头说:不中。

韩薇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的交流,她放下小雨,端起军用茶缸送给二龙。

韩薇说:牛奶。

二龙说:牛奶。

韩薇用手势示意二龙喝牛奶:喝。

二龙说:喝。

韩薇说:你喝。

二龙说:你喝。

韩薇指着二龙说:我是说你喝。

二龙指着自己问:我喝?

韩薇点点头肯定地说:对。

二龙端起茶缸就要喝,这时,大龙抢过茶缸。

大龙说:你不能喝,这是小雨的。

二龙委屈地看着大龙,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韩薇从大龙手里拿过茶缸又给了二龙:大龙,二龙是弟弟,又是外国人,我们要好好照顾他,就像你的亲弟弟一样。

大龙看了看韩微,好像明白了,转头向二龙说:对不起,二龙,你喝吧。

二龙看了看韩薇,韩薇鼓励地点了点头:孩子,你喝吧,牛奶有营养,会让你长得很高。

二龙喝了几口牛奶,把茶缸递给大龙:你喝,你也长高。

大龙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但是他有点舍不得喝。

韩薇:大龙,快喝吧,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吃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韩薇无意识地说出了子罡经常重复的电影台词,自己突然楞住了,她又想起了子罡,想起了大地震前他们虽然艰苦但却幸福的小日子。刚刚出现的微笑凝固起来,她看着大龙扬头喝下牛奶,就把两个孩子抱在胸前。她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和这两孩子紧紧相连。在那个面对死亡的日子里,给别人爱就是爱自己。

外面传来了一阵三弦声,是二舅又坐在那棵大柳树下弹起乐亭大鼓。那棵大柳树已经被大地挪出五米开外,二舅的三弦声也没有了以往的俏皮,显得缓慢沉重。

第五章 心灵的方舟

进入秋季了,天气渐凉,人们开始发愁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季。就在这时,解放军开始为每一户市民在自家的废墟上搭建简易房屋,这是一种能过冬的临时建筑,人们把这种房屋简称为“临建”。

在韩薇家的废墟上,解放军清理着瓦砾,用原来的砖砌墙。四周埋上木桩,架上房梁,一间简易的房屋初见规模。

大龙和二龙在一旁清理着什物。二龙扒出一枚奖章,那是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放着光彩。下面一行小字是“劳动模范”。他把奖章擦干净,爱不释手。大龙扒出一只钟表,擦去钟上的尘土,反复观看。

两个孩子像是发现了宝贝一样,拿着他们找到的东西向五婶的防震棚跑来。

韩薇正在收拾着东西,小雨躺在一旁睡着了,她把大拇指放到嘴里吮吸着,嘴角留出许多口水。

大龙和二龙跑进来,他们兴奋地把找到的东西送给韩薇看。

大龙说:阿姨,你看我找到了一只钟表。

韩薇拿起钟表,看到了那个时间,眼前一阵发黑,她想起了那个瞬间:剧烈的颠簸把她震醒,随之屋顶坍塌下来。韩薇揉揉自己的眼睛,想把那个可怕的幻觉赶走。可偏在这时,二龙又把那枚奖章捧了上来。那是刘子罡上班的头一年获得的劳动奖章,韩薇看到奖章如睹其人,她想起了刘子罡在她眼前慢慢死去的情景,高大的身躯支撑着屋顶,头发里的鲜血慢慢流到脸上,流到韩薇的身上……韩薇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奖章痛苦地弯下腰去,她的后背剧烈地起伏耸动。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一下子就跌入那个悲泣的幽谷。她抚摸着奖章,悲痛欲绝地跪倒下来。两个孩子不知所措,惊恐地看着卷成一团的韩薇。

那只钟表滚落到了地上,它的时针依然指向三时四十二分,那是大地震发生的准确时间。大地震刚刚过去,幸存的人们忙于扒人救人,还来不及梳理自己的悲情,这种冷静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来得太突然了,瞬间的房倒屋塌把人们砸得晕头转向,一种逃生的本能让他们首先寻求集体的生存方式,大家聚拢在一起,才可能让受到惊吓的心灵安稳一些。其实那种失去亲人的悲痛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除,它储存在人的心底,时时会通过某种契机释放出来,一个钟表或是一个奖章。那个年代,由于大地震深患心理疾病的人比比皆是,其实,韩薇已经病了,她的抑郁症非常严重,只是在当时大家都处在这种悲情之中,没有人去关注这种心理病症罢了。

幸存者们下意识地排解着自己的心理障碍,当时很快就出现了一种叫组合家庭的现象,男人失去了妻子,妻子失去了丈夫,于是幸存的男女就生活在一起。这种结合不是为了爱情,而是由于心理上的恐惧组成了一只生存的方舟,在这只小舟里,他们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组合家庭是一种医治心理疾病的有效方式,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适用这种方法,韩薇无论如何不能放下刘子罡。现实中她的丈夫死了,死得顶天立地,可是在心里,韩薇并不觉得丈夫已经离开她,冥冥中她总是跟丈夫在一起说话聊天。一旦她从冥冥之中走出来时,就有万箭穿心之痛。她没有地方诉说自己的痛苦,就和三个孩子一起打造了一条超越苦难的方舟。

政府在为唐山人的过冬而焦急,临建的建设在加速进行。很快人们又有了自己的家,尽管那是简易的,究竟在那里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悄悄地舔舐心灵上的伤口。

五婶的大户人家解体了,邻居们纷纷离开五婶的防震棚。这让五婶心里很难过,她打心里不想让这个共产主义的大家庭解散,人们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多美好的事情。可是人们还是走了,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一位邻居来向五婶告别:五婶,我们走了。

五婶说:走吧,又都有自己的家了,五婶留不住你们。

邻居不好意思地说:地铺里的一块门板是我们家的,我们想带走。

五婶赶紧说:拿走,拿走,留着也没用。

五婶看着邻居搬走了门板,就像搬走了她心里珍藏的一点什么东西。

韩薇家的临建已经盖好,它几乎就是原来的那种格局,只不过是简易的而已。韩薇和大龙忙碌着,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从此他们将开始新的生活。

大龙问:阿姨,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韩薇:这就是你的家,也是二龙的家。

大龙兴奋地说:那我们赶快去接小雨和二龙吧。

韩薇:好,我们这就去。

韩薇和大龙向五婶家走来,那一天风和日丽,天特别蓝。高大的柳树依然为人们铺洒着阴凉,一排排简易房屋建起来,生活又恢复到震前的那种状态,四处都充斥着人间烟火。

五婶抱着小雨,五叔领着二龙在等着她们。

韩薇和大龙走过来,她们脸上洋溢着喜悦。韩薇从五婶手中接过小雨说:五婶,这些日子多亏了您的照顾,要不是您和五叔,我们娘俩儿也就跟子罡走了。

五婶说:别总想着子罡了,这是天灾,天塌下来又不是砸你自己,有大伙挺着呢。

韩薇说:这两个孩子我领走了,您跟街道上说说,要是找到了他们的亲属,就来领孩子。

五婶说:我看还是让我带这两个孩子吧,你有小雨就很累了。

大龙听到五婶这样说,就拉着二龙躲到韩薇的身后。

五婶说:你看看,这小子怎么躲着我。

大龙说:大妞奶奶,让我们跟阿姨走吧,我们喜欢跟小雨玩儿,二龙,你说中不中。

二龙点头说:中。

五叔插嘴说:让孩子们跟韩薇走吧,他们心里头近,跟咱这老模咔喳眼的有啥意思?

韩薇马上解释说:五叔,他们不会嫌您老,是我跟他们呆熟了,再说我一个人带着小雨太孤单,让他们帮着我看看孩子干点活,这不更好吗?

五婶说:老五说的是实话,就让孩子们跟着你吧,也让你分分心,别老想着那些事。有什么事就过来,反正你家离这儿也不算远。

五叔说:力气活给我留着,别自己硬挺着。

韩薇说:哎,大龙、二龙咱们走了。

大龙说:爷爷奶奶再见。

二龙也学着大龙的声音说:再见。

韩薇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五婶的防震棚,他们向自己的家走去。五婶望着韩薇和孩子们的背影说:这闺女真不容易呀。

五叔说:难处还在后边呢。

五婶说:那我们就多帮帮她,你看看,好好一个大户就这么散了。

五叔说:这不还有我吗?

五婶说:就你……

五婶没有把话说完就走进棚子里收拾东西去了,他们也要搬进临建里,回到原来那种平静的生活中去。大地震虽然死了那么多人,但是对五婶来说,它是生活的一次催变,它让人们陷入悲痛的同时,也让人们结结实实地激动了一次。

韩薇的家经过整理又温馨起来,大龙和二龙高兴地在双人床上打滚。

韩薇说:你们别闹了,我把小雨妹妹放在这儿,你们看着她,我去给你们做吃的去。

大龙问:阿姨,就一张床,我和二龙睡在什么地方?

韩薇笑着说:都睡在这里,你们两个小东西能占多大地方?

大龙说:太好了,我们愿意跟小雨在一块儿。

二龙坚定地点点头说:中。

韩薇走出屋外,她的头上扎着头巾,腰上戴着围裙,准备做饭。当时是秋天,火炉放在室外,火炉旁边有一个铁架子,上面放着菜板之类的厨具。韩薇打开火炉,放上蒸锅,然后拿起菜刀在菜板上切菜。就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一句“嫂子”的叫声,她手中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菜板上。韩薇呆住了,她甚至不敢马上转过身来。她知道是丁毅来了,那个替子罡上夜班的工友,那个接她下班的工友。就这样她站立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回过头来。

丁毅站在韩薇的身后,他已经恢复了体力,高大健壮,经过这次井下的灾难,他成熟多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子汉矗立在韩薇面前。

听到菜刀掉在菜板上的声音,大龙冲了出来,站在韩薇与丁毅之间,警觉地盯着丁毅问:你是谁?

丁毅微笑着说:你是谁?

大龙说:我是大龙,你是谁?

丁毅说:我是丁毅,是这里主人的朋友。

二龙这时也跑出来,站在大龙身边怒视着丁毅。

丁毅惊奇地说:嚯,又出来一个,你们想干啥?

大龙说:我们保护韩薇阿姨。

丁毅夸奖说:你们真像男子汉。

大龙自豪地说:我们本来就是男子汉。

二龙说:中。

韩薇看着他们三人的对峙,感到有些好笑,她很郑重地说:大龙、二龙,他是丁叔叔。说完她一左一右抱住两个孩子的头。

丁毅问:这两个孩子是孤儿吗?

韩薇说:是,他们的父母都砸死了。

丁毅感叹地说:唉,这些孩子呀……子罡哥的事我听说了,他是替我死的,我的全家也都没了,如果那天不是我要替他上夜班……

韩薇制止了他的话:你别说了。

这时,屋里传出小雨的哭声。

丁毅问:孩子好吗?

韩薇说:是个女孩儿,你去看看吧。

他们走进屋去。这时小雨正在床上哭着,丁毅过来抱起小雨,她竟然不哭了,两眼凝视着丁毅。

丁毅说:好漂亮的闺女,真像子罡哥。

韩薇听到丁毅说起子罡,心里一阵难受。她接过孩子,眼里噙满泪水说:子罡不是替你死的,他是为我们娘俩儿死的,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丁毅说:嫂子,子罡哥让我活下来,我就要帮你把孩子带大。

韩薇听了丁毅的话,不禁愕然。

外面又传来了二舅的三弦声,这声音的节奏深沉凝重,细细听来,里面有无限的悲哀,也有活下去的迷茫。二舅妈和儿子都震亡了,孤单的二舅每天用他的三弦声来表达对她们的怀念。

第六章 离别

唐山大地震让四千多名孩子失去了父母,为了抚养这些孤儿,政府拨巨款在省城石家庄建立了“育红学校”。这是一所寄宿学校,就像后来在中国出现的SOS村,所不同的是,“育红学校”规模庞大,学生全部是唐山大地震的遗孤。这所学校从幼儿班到小学六年级均为全日制教育,从全省调集优秀教师从事辅导地震孤儿的工作。

大地震刚刚过去,众多的孤儿散居在幸存者的家庭里。那一天的下午,政府工作人员挨家寻找地震孤儿,有很多孩子从临建里走出来。他们有的小胳膊上戴着两块手表,有的脖子上挂着缝纫机头,有的背着鼓鼓囊囊的挎包,这是他们的父母生前留下来的贵重物品,收留他们的人家都没有留下这些东西,让孤儿们带走属于他们自己的财物。孩子们陆陆续续集中起来,形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一辆辆大轿车开过来,把他们送往火车站,一辆即将开往石家庄的专列正在耐心等待着这些孩子们。

被集中起来的孤儿们排队走过街道,走过韩薇家的门前。大龙和二龙在街上玩儿,看到孤儿们集中起来被带走,感到一阵恐慌。大龙说:二龙,我们要离开这里。

二龙问:去哪儿?

大龙焦急地说:你就跟我走吧。

大龙领着二龙飞快向远处跑去。

街道居委会曾跟韩薇提起过大龙和二龙的事,她只是把那当作政府对孤儿的关心,并没有认真考虑。这一天,韩薇忙于家务,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正在给大龙和二龙缝衣服,小雨已经在床上睡着了。韩薇手里的衣服是解放军的军装,她要把它改成童装。这时,五婶来到韩薇家。

韩薇说:五婶来了。

五婶说:闺女,你这是干啥呢?

韩薇说:天气快凉了,给大龙和二龙改件衣服。您看,解放军送来的都是大人穿的军装,没孩子穿的,我把它改小了让他们穿。

五婶夸奖说:你的手可真巧。大龙二龙呢?

韩薇说:他们出去玩儿了。

五婶说:街道上通知了,要把所有的地震孤儿集中起来,送到石家庄的“育红学校”,由国家抚养。我看你是得把大龙、二龙送出去了。

听着五婶的话,韩薇手中的活停下来。

韩薇说:非得送走吗?

五婶说:交给国家抚养,孩子不是更有出息吗?

韩薇说:五婶,这里面的道理我懂。话又说回来了,这些日子他们跟着我有了感情,就怕他们不愿意走。

五婶说:小孩子都这样,哭哇闹的,到那里就习惯了。

韩薇想了想说:那好,就让他们走吧。您在这里看一会儿小雨,我去找他们。

五婶说:你得快点儿,居委会的人等着呢。

韩薇说:哎。

韩薇来到街上,看到很多孩子登上大轿车,有些忐忑不安,她甚至宁愿此刻不要找到大龙和二龙,可是不能阻碍政府的工作,孩子不是属于她个人的。韩薇向四外找着大龙和二龙,高声叫喊:大龙——二龙——。

嘈杂的街道上没有人答应,她走遍了临建房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看到大龙和二龙的影子,她只好回家向五婶交代实情。韩薇回到家中,这时小雨已经醒了,五婶正抱着小雨摇晃。

五婶问:找到了吗?

韩薇接过小雨摇摇头。

五婶说:他们跑哪儿去了?

韩薇说:平时他们不会走得很远。

五婶说:八成是他们知道了信儿,躲起来了。

韩薇说:您看这可怎么办?

这时有人敲门,丁毅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了蔬菜之类的东西。

丁毅说:外面真热闹。

韩薇说:你来了,这是五婶。

丁毅向五婶说:五婶您好。

五婶仔细看着丁毅说:好,好。

韩薇向五婶介绍说:五婶,这是子罡的工友丁毅。

五婶说:好,你们有事,我先走了。

韩薇说:您先别走。小丁,你来得正好,大龙和二龙可能跑了,你得帮着找一找。

丁毅说:为啥跑了,你打他们了?

五婶说:韩薇怎么舍得打他们,这不是政府要把孤儿送到省城里去嘛,我看这两个小子是不想走,八成是溜了。

丁毅说:哦,我说外面怎么这么多孩子,就这点事儿,交给我了,现在我就找去。

韩薇说:你去吧,我和五婶听你的信儿。

丁毅放下蔬菜走出门去。

在这片居民住区的南面,就是有名的机车车辆工厂,俗称南厂,大地震中已成废墟,巨大的车间裸露出杂乱的钢架。大龙和二龙就跑到这被废弃的车间,他们气喘吁吁,坐下来休息。

大龙帮助二龙擦了擦汗说:你累吗?

二龙点点头,喘着气说:为啥要跑?

大龙说:那些人要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就会离开韩薇阿姨。你想离开她吗?

二龙摇摇头说:不,她像我妈妈。

大龙说:你想妈妈?

二龙用生疏的汉语说:我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我想他们。

大龙说:我的爸爸妈妈也都死了。

二龙问:死了以后,他们去哪?

大龙指了指天说:上天了。

二龙看了看天上问:上天?那是什么地方?

大龙凝望着天上,像是自言自语:是天堂。

二龙说:爸爸妈妈在天堂里吗?

大龙说:对,他们在天堂里看着我们呢。

这时,远处传来丁毅的呼喊声:大龙——二龙——,你们在哪里,快出来。

大龙和二龙听到喊声同时站起来,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大龙很快镇静下来,他用手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拉起二龙跑向废墟深处跑去。

丁毅匆匆走过,但是他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踪迹,也没有向车间废墟的深处寻找就离开了。丁毅有些小看这两个孩子,他以为找到他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没想到走遍了他认为该走的地方,也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踪影,他很懊丧地向韩薇家走来。

韩薇与五婶正在等待丁毅的消息。

五婶帮着韩薇用奶瓶给小雨喂奶。

五婶问:你的奶还没有下来?

韩薇说:总是一惊一乍的,怎么可能有奶,我们小雨就得靠牛奶了。

五婶说:你一个人带孩子太难了,依我看,你不如再找一个。

韩薇说:五婶,我心里只有子罡一个人,要不是为了小雨,我就跟着他去了。

五婶说:你得想开点儿,这地震房倒屋塌,家破人亡,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你看看,好多人家都合起来过日子了,人们管这个叫啥来着,对,叫组合家庭。这家老爷们死了,那家媳妇儿死了,合起来不就是一个新家吗?依我看,小丁这人就不错。

韩薇说:五婶,我的情况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小丁可是还没结过婚。

五婶说:这不更好吗?省得有一大堆牵连。

韩薇还要跟五婶解释什么,这时丁毅回来了。她们看着丁毅,等着他说话。

丁毅无奈地说:我没把他们找回来。

韩薇说:那他们去哪了?

丁毅拿起军用茶缸喝了几口水,然后说:这两小子太精了,凡是该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找不着。

五婶说:那我得先走了,居委会的人还等信儿呢。

韩薇说:五婶,不是还要送下一批孩子吗,你跟居委会说说,这次就先不去了,下一批一定送到。

五婶:那好吧。

五婶失落地走了,而韩薇的心里却没有什么遗憾,她总觉得这两个孩子和她有什么亲缘关系,是上天送给她的两个天使,让她在思念刘子罡的日子里有一个寄托。

车间废墟的深处充斥着汽油、柴油和机油的混合味道,塌下来的石棉瓦屋顶散落在破损的机器当中,粗大的工字钢拧了几个弯,可想那力量的强大程度,就像一个巨人玩弄的面条。车间靠东面的一堵墙还没有完全倒塌,它向西倾斜下来,似倒非倒,如同比萨斜塔。

大龙和二龙躺在一处水泥板上仰望着天空。

二龙说:大龙,我饿了。

大龙说:我也饿了。

二龙说:我们回去吧。

大龙说:不中。

二龙问:为啥?

大龙说:现在回去,还是要被送走。

二龙问:那啥时才能回去?

大龙说:明天。

二龙惊讶地说:明天?今晚上睡这里?

大龙说:你害怕了?

二龙说:不害怕。

大龙说:那就对了,有我你就不要害怕。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四周暗淡下来,两个孩子在水泥板上睡着了。

夜色降临,韩薇家点起了自制的油灯。那个时候还没有及时供电,也买不到蜡烛,韩薇就找到一只玻璃药瓶,用钉子在瓶盖当中钻一个孔,把一段棉丝穿到孔里当灯芯,瓶子里倒满煤油,这样一只油灯就做好了,它发出的光虽然不是很亮,但是在那个大灾难的漫漫长夜里,这星星之火却照亮了人们暗淡的心里。

在煤油灯的微光下,韩薇和丁毅相对而坐。

丁毅在苦苦思索,他突然说:只有一个地方我没去找。

韩薇问:啥地方?

丁毅说:车间废墟的里边。当时我在外边过,琢磨着两个小孩子不敢到里面去,那里面很荒凉,我就没有进去,但是我想错了。

韩薇说:你是说他们在里面?

丁毅猛然站起来说:对,就在里面,这两个小子的胆儿比谁都大。

韩薇兴奋地说:那我们赶快去找吧?

丁毅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里看着小雨。

韩薇说:小雨已经睡着了,我要跟你去。

韩薇的语气果断而坚定,丁毅只有同意她的要求。韩薇用两只枕头压在熟睡的小雨两侧,然后拿起手电筒跟丁毅走出屋外。

快进秋季了,夜有些凉意。在这条街道上,韩薇曾和刘子罡无数次散步行走,他们相互依偎着,说着悄悄话,把柔情蜜意投进茫茫的夜色里。可是现在,走在身边的不是刘子罡,而是他的工友丁毅。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是丁毅帮助她料理好家里的事,那些女人干不了的力气活都由丁毅完成了。韩薇从心里感激他,但是她不想让丁毅背负着一种包袱来帮助她,她也不想用更亲近的方式来回报他。既然他是刘子罡的工友,就权当是用这种方式来缅怀他的老朋友吧。

韩薇与丁毅在车间的废墟上磕磕绊绊地行走。韩薇几次都要摔到,都被丁毅扶住了,但是他们随即又像触电一样分开。他们走进车间废墟深处,呼唤着孩子们的名字,最终在一处平坦的水泥板上发现了两个孩子。

大龙和二龙睡得很熟,他们紧紧靠在一起,像是很怕的样子。丁毅抱起了大龙,韩薇抱起了二龙。这时两个孩子都醒了。

二龙说:阿姨,我饿。

韩薇眼里含着泪花说:好孩子,回家吃饭,阿姨有好吃的给你们留着呢。

大龙说:丁叔叔,我们不走了吧。

丁毅说:不走了,让你们跟韩薇阿姨在一起。

大龙说:太好了,那我也让你到我们家里来。

丁毅说:嚯,臭小子,我来不来还要经过你的同意。

大龙说:那当然了。

他们大小四人在手电光柱的指引下走出了车间的废墟,渐渐地消失在幽蓝的夜色中。当他们听到二舅的三弦声,就知道马上到家了。丁毅放下大龙说:你们自己回去吧,这里很近了,我也要回去了。大龙说:丁叔叔不要走了,和我们一起睡。丁毅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韩薇,夜色里,他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他已经感到了她的难为情,于是就说:丁叔叔还有事情,明天再来看你们。两个孩子与丁毅道声再见,而韩薇一直保持着缄默,任由丁毅离去。

已是清晨,韩薇与三个孩子还在睡眠中。她们横向挤在一个床上,二龙把腿放在大龙的身上。突然大龙惊醒了,惊叫起来:阿姨,阿姨。

韩薇也一下子起来,惊恐地问:怎么了?

大龙说:二龙又尿床了。

韩薇捂着自己的胸脯喘了一口长气:我当是又地震了,以后别一惊一乍的。

大龙把二龙叫醒:你又尿床了,该打。

二龙醒来,看着自己尿的床说了一声对不起。

韩薇说:没关系,二龙昨天跑得太累了,晚上没有起来撒尿才尿床的。以后阿姨叫二龙起夜,就不会尿床了。

韩薇说着抱起二龙,脱去湿漉漉的小裤衩,为他换上干净的衣服。那是一身改成小号的解放军军装,二龙穿上后显得英姿飒爽。

二龙搂着韩薇的脖子亲了一口说:阿姨,你真好。

韩薇也在二龙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大龙看到这一情形感到有些被冷落,他撅着嘴说:阿姨,我也要军装。

韩薇摸着大龙的头说:也有大龙的,就是还没有改完,明天就让你穿上,先让弟弟穿好不好?

大龙说:好吧。

韩薇说:大龙乖。

这时传来敲门声,韩薇打开门,看见五婶站在那里,她手中拿着一只皮箱。

韩薇说:五婶,您早,进来吧。

五婶走进去,把皮箱递给韩薇说:这是居委会送过来的,说是二龙家的。

韩薇接过皮箱,被二龙看到了,他立刻跑过来紧紧抱住皮箱大声说:阿卡生。

韩薇还没有听明白二龙说的是什么,二龙已经急不可待地打开了皮箱。里面有一些衣物,衣物上有一只瓷花瓶,但是它已经碎成了几瓣儿。二龙看着瓷花瓶的碎片又忍不住哭起来,不停地叫着:阿卡生。

大家看着二龙,想到这大概是她妈妈喜爱的东西。

唐山有一座规模庞大的火力发电厂,它坐落在陡河水库旁边,因此人们把它称为陡河发电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日本的一家公司为陡河发电厂提供了先进的发电设备,随之一些日本电业工程师也进驻陡河发电厂,帮助中国技术人员熟悉和操作机械设备。二龙的父亲就是那些日本工程师中的一位,他在中国工作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七六年,把妻子和孩子也接到中国唐山,想让她们利用这个机会游览中国的大好河山,可是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实现,大地震就夺走了夫妻俩的生命,他们的孩子也就遗留在唐山,遗留在韩薇的家里。二龙的妈妈非常喜爱唐山的工艺陶瓷,就在地震的前几天,她买了一只精美的雕花瓷瓶,放在她的皮箱里。大地震把这只瓷瓶砸成了几瓣,也把这对日本夫妇的旅游梦想打碎了。韩薇收拾起那些破碎的瓷片,她想把它粘接起来,让二龙有个心里寄托,只是一时找不到粘合胶,干不了这个活儿。

街道上也有些议论传到韩薇的耳里,有人说二龙是日本人,不该收养他。当年小日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这笔账还没有算清楚。唐山北面的大山里有个小山村叫潘家峪,整个村子的人都快叫他们杀光了,潘家峪的老百姓又不会打仗,他们怎么敢下手,还是人吗?韩薇收养日本人的孩子,立场没有站对。

那个年代的人们可以上纲上线,可以任意按照政治的标准批判别人,但是韩薇没有把收留二龙当成什么政治事件,再说了,让二龙这样的小孩子承担当年日本军队的罪行也是不正确的。毛主席不是让人们讲究实事求是嘛,实际情况就是二龙的父母是帮助中国工作的工程师,他们死在中国,二龙是地震孤儿,需要人来照顾。对此,韩薇坚信不疑,直到现在,韩薇也没有把二龙当成什么外国人,他就是自己的孩子,就是大龙的弟弟。

大龙和二龙变得很懂事了,他们知道帮助韩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一天大龙正在扫地,他干得很认真,就像一个大孩子。放下笤帚,却找不见二龙了,他噘起了嘴,觉得二龙就知道玩,不懂得多干些活,于是他跑到街上去找二龙。

其实二龙没有贪玩,他在瓦砾旁边发现了一张旧床板,想把它拽出来,但是他的力气太小了,没能拖动床板。这时走过来几个孩子,围住了二龙。

为首的孩子说:为啥偷我们的床板?

二龙用身体挡住床板说:不是偷的,是捡的。

为首的孩子说:就是偷的。

二龙说:是捡的。

二龙索性站在床板上,两手叉腰,不甘示弱。为首的孩子冲上去抱住二龙,还叫喊着:打你个小日本。其它的孩子们纷纷上去,滚成一团。

这时大龙冲了过来大声喊叫:你们为啥打人?

大龙推开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二龙。孩子们用小拳头打着大龙的后背,就像打鼓,发出咚咚的响声,但是他挺住了小小的身躯,抱着二龙的头,咬紧牙关。

正在乱纷纷扭打的时候,韩薇跑过来,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孩子们。她扶起大龙和二龙,对那些孩子说:你们这么多人打两个,不知害臊吗?

为首的孩子说:他们偷了我们的床板。

二龙说:不是偷的,是捡的。

韩薇说:二龙,你们要床板干啥?

二龙:我们想要一个床。

韩薇抱住两个孩子说:我们挤在一起睡不是挺好吗?咱们不要他们的床板,走,回家去。

韩薇带着两个孩子转身走去。其它的孩子们看着韩薇三人不知如何是好。

黑夜又一次降临了,韩薇家亮起了电灯。陡河发电厂又开始发电了,韩薇用药瓶制作的煤油灯躲在一旁失去了作用,房间里明亮了许多。三个孩子在床上睡得很香甜,韩薇在灯下为大龙缝着军装。

丁毅来了,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他安慰韩薇:还生气呀?孩子们打架是常有的事儿,别往心里去。我小时候那架打得比这厉害。

韩薇说,我没有把这当回事,就是大龙二龙受了委屈我心里不好受。你说,我也没法让你找那些孩子的家长评理去,你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韩薇的话里明显带着对丁毅的不满意。丁毅无言以对,他知道这时的韩薇肯定又想起刘子罡了。如果子罡在,他会怎么做?即使他不去找那些坏孩子们的家长去评理,也会以丈夫的身份安慰韩薇:都是老邻居了,孩子们打架不算个事儿!可是这话由丁毅来说效果就不一样,因为他不是韩薇的丈夫,不是孩子的父亲。说到底,这已经不是孩子的事情了,又回到韩薇的心理问题。丁毅一旦碰触到这个敏感的问题,就顾左右而言他,诱导韩薇跳出那个她自己无法排除的心理障碍。他把那只破碎的瓷花瓶集中起来,用白乳胶一块块粘在一起。

丁毅说:我明天给你扛一个床板来,再搭一个小床,你们在一个床上睡的确是挤了点儿。

韩薇这时的情绪有些缓和:我总觉得这两个孩子在我这里不会呆得太久,大龙一定会去石家庄“育红学校”,二龙也要回日本,我想就这么先凑合着。

丁毅说:只要他们在这里呆一天,我们就不凑合。

韩薇说:这两个孩子都很倔强,打架的时候谁也没有害怕,我看将来都是硬汉子。

丁毅说:起码我们唐山人都是硬汉子。

那只雕花的瓷瓶在丁毅手里又恢复了原状,只不过有几条清晰的裂缝。丁毅把粘好的花瓶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咱们唐山最好的工艺陶瓷,砸碎了真可惜。这几条裂缝就算是大地震的纪念吧。

韩薇突然叫了一声:哎呀,得叫二龙撒尿了,要不又得尿床。

韩薇叫起二龙,拿起痰盂为二龙接尿。二龙迷迷糊糊,撒完尿后又睡去。韩薇又把大龙叫醒,为大龙接尿。大龙看到丁毅后睡意惺忪地说:丁叔叔,你还没走啊。

丁毅说:没你的事,快睡吧。

大龙撒完尿后又睡去。韩薇将痰盂放在床下。

丁毅说:韩薇,你带三个孩子太累了,要多保重,我该回去了。

韩薇说:我送送你。

丁毅说:不用了,我明天还会再来。

丁毅开门走出屋外。韩薇望着窗外远去的丁毅,流露出感激的神色,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丁毅的感情,她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韩薇抚养日本孤儿的事情在居民间流传着,当时大多数人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中日关系的问题上来看待,开滦的工人还是有肚量的。不管二龙是哪一国人,韩薇都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中日自一九七二年建交以来,走过了一段睦邻友好的时期,中国放弃日本对战争应负的赔款,日本也向中国提供相应的经济援助,二龙的父亲就是在中日这一交流时期来到中国的。大地震后,中国政府及时将日本工程师伤亡的情况通报给日本政府,并很快找到了日本遗孤的线索。这一天,政府工作人员带领一位日本人来到五婶家,询问日本孩子的情况。

日本人向五婶深深鞠了一躬,用日语说:老人家,您好。

翻译人员给五婶翻成汉语。

五婶说:你好,你好。

日本人问:听说你们这里收养了一名日本男孩儿,他的父亲是唐山发电厂的日本工程师,在大地震中震亡了。我想找到这个孩子。

五婶说:我们这里是有一个日本男孩儿,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你要找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日本人说:孩子叫武藤正男,他的爸爸叫武藤博贞。

五婶说:武藤正男?这个孩子不叫武藤正男,他叫二龙。

日本人狐疑地问:二龙?

日本人的表情很复杂,他不能理解一个日本孩子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五婶很耐心地为他作了解释,并告诉他是韩薇一直在抚养二龙。日本人提出马上要见这位善良的母亲,五婶答应带他们去韩薇家。

这时韩薇家正在热闹地忙碌着,丁毅扛来了一张床板,韩薇和他一起搭起了一张单人床。大龙也穿上了可体的绿军装,和二龙一起帮着忙活。

韩薇在床上铺了被褥,将两个枕头放在床的两头。

韩薇说:大龙、二龙,你们两个上床试一试。

两个孩子爬上床对脚躺下,他们相互蹬踹着,发出咯咯的笑声。韩薇与丁毅看着他们也露出了微笑。

这时有人敲门,韩薇打开门,五婶带领几个男人走进来。

五婶说:韩薇呀,二龙的家里来人了。

大龙听说是二龙的事,拉住了二龙,瞪起了警觉的眼睛。

政府工作人员对韩薇说:我是市政府外办的,这位是日本朋友,他想了解日本孤儿的事情。

日本人说:韩薇女士,我们已经知道了您抚养日本男孩的事情,我代表孩子的亲属和日本政府向您表示感谢。

韩薇愣了一会儿,她想到意料中的事情要发生了,不过还是镇定地说:不要客气,早就想到你们会来接孩子,只是没想到你们来得这样快,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这件事情。

日本人说:我们很尊重您的感情,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见一见孩子。

韩薇爽快地说:这没有问题。二龙,过来。

大龙见到这种情况,拉起二龙就往外跑:二龙,咱们走。可是他们却被五婶和丁毅拦住了去路。

韩薇说:大龙,听话。

大龙和二龙站住了脚。

韩薇说:二龙,过来。

二龙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韩薇说:二龙,这是你家里来的人。

日本人说:二龙,你的中国名字真好听,我想你不会忘记,你的日本名字是武藤正男。

二龙点点头,他听懂了日语。

日本人说:你愿意和我回日本吗?

二龙默不作声,他抬头看了看韩薇,似是在征求韩薇的意见。韩薇蹲下抱住二龙说:二龙,阿姨跟你说,你是日本公民,所以你必须回到日本,因为那里才是你的家。

韩薇的话被翻译成日语,二龙听后眼泪汪汪。

韩薇接着说:二龙,你看阿姨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很快就会长大,等你长大了,再到中国来看阿姨。

二龙说:我一定回来看你。

韩薇对日本人说:先生,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孩子接走?

日本人说: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想现在就把孩子接走。

韩薇想不到离别来得那么快,眼眶忍不住涌出泪水,但她一咬牙,强忍着眼泪说:那好,长痛不如短痛,你们把他接走吧。

日本人说:谢谢夫人。他转向二龙,伸出手来:正男,我们走吧。

二龙还是看看韩薇。

韩薇说:二龙,你走吧。

这时二龙把小手伸给日本人。韩薇不忍这离别场面,含着泪转过身去。大龙突然冲过去抱住二龙说:二龙,你别走。他又抬头对日本人说:你们不能把他带走。

韩薇回过头来拉过大龙说:大龙,你要听话,以后二龙还会回来的。

韩薇拿出那只皮箱递给日本人:这是二龙妈妈的遗物,你们收下。

日本人接过那只箱子,深深鞠了一躬。韩薇又把那只粘好的瓷瓶拿过来送给二龙说:二龙,这是你妈妈喜欢的中国瓷瓶,它被砸碎了,又让你丁叔叔粘好了,你把它带回日本,要好好珍惜它。

二龙抱起那个瓷瓶认真地点点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样说,憋得小脸通红。韩薇藏起悲伤,为他整理身上的小军装,把风纪扣扣好,然后将他的小手递到日本人的手中。

二龙跟着那个人走出屋外。秋风一阵阵刮过,凉透了人们的心。韩薇、大龙还有五婶站在屋檐下,看着二龙向远处走去。

在大柳树下,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已经打开,等待着二龙上车。就在这时,二龙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向韩薇疯狂地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

韩薇和大龙也跑过来,母子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这时,远处传来二舅的三弦声,那声音既哀婉,又苍凉,在大柳树上萦绕,每一条柳丝都跟随着发出共鸣,让离别的忧伤传得很远很远……

第七章 无法寄出的信件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四年过去了。唐山在加快它的城市建设,工人在脚手架上忙碌着。高大的吊车搬运着钢筋和水泥。新的住宅小区已初具规模,楼房的强度充分考虑地震的因素,据说能抗里氏八级地震。这一年,也就是一九八零年,唐山大规模的搬迁还没有开始,人们仍然居住在临建里,不过他们已经看到自己的家园重又建设起来,生活即将掀开新的篇章。

这是一个春天,临建街道上的柳树和杨树已绿成一片,飘飞的杨絮扑打着人们的脸庞。小雨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今天下午她坐在门槛上,托着小脸,似是很发愁。韩薇骑自行车下班回来,小雨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

小雨叫着:妈妈,我好想你。

韩薇问:妈妈回来晚了,小雨怎么自己从幼儿园跑回来了?

小雨说:今天我们放学早,是阿姨送我回来的。

韩薇问:大龙哥怎么没有接你?

小雨说:他还没放学。

韩薇放好自行车,抱起小雨走进家门。

来到屋里,韩薇把小雨放在床边说:好闺女,就在这玩儿,妈妈去做饭,今天丁叔叔来咱们家吃饭。

小雨高兴地说:我喜欢丁叔叔来,还让他给我讲故事。

韩薇笑着说:好,你别让他总是讲大灰狼的故事,换个新鲜的。

韩薇先打开收音机,那是一种当年刚刚流行的收录机,既可以收听广播,还可以播放盒式录音带。自从有了这种收录机,她经常一边干家务活,一边收听广播。她正准备去做饭,却被广播电台的新闻广播吸引住了:

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今天在北京举行。会上为刘少奇同志平反,决定撤销刘少奇同志的叛徒、内奸、工贼的罪名和把刘少奇同志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外的一切职务的错误决议,撤销原审查报告,恢复刘少奇同志作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党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之一的名誉;在适当时间为刘少奇同志举行追悼会。

韩薇站立着,专注地倾听这条新闻,忘了去做饭。小雨看了看妈妈,上前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妈妈,你在想什么?

韩薇缓过神来说:妈妈在想一个人。

小雨问:想谁?

韩薇说:是一位老爷爷,一个大好人。

小雨问:老爷爷怎么了?

韩薇说:他受了委屈。

小雨撅着小嘴说:我也受了委屈。

韩薇一惊,弯下身来,抱着小雨双臂问:我们的小雨受了什么委屈了?

小雨说:小朋友们说我没有爸爸?

韩薇的脸色严肃起来:小雨不要听别人瞎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爸爸一直都在想着小雨。

小雨说:我也想爸爸。

韩薇心里一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紧紧把小雨抱入怀中,把脸贴在小雨的脸上。这时大龙跑进来说:妈妈,丁叔叔给咱们送煤气罐来了。

韩薇用手抹了抹眼眶,松开小雨:正好,没有煤气了,快换上,我好给你们做饭。

丁毅扛着煤气罐进来,把它放在厨房里,忙着换煤气罐的接头阀门。小雨跑过来抱住他:丁叔叔,给我讲故事。

丁毅说:好,给小雨讲故事。

韩薇说:你带孩子们玩一会儿,我来做饭。

丁毅说:好吧。

换好煤气罐阀门后,丁毅带孩子们来到院子,他们分别坐在小板凳上。

小雨说:丁叔叔,你快讲故事。

丁毅煞有介事地说:从前有座山……

大龙调皮地说:山里有只大灰狼……

小雨说:妈妈说不能总讲大灰狼的故事。

丁毅说:那好吧,我就给你们讲一个皮影舞的故事。

大龙问:什么叫皮影舞?

丁毅说:就是模仿皮影人跳舞。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中国的都城开封可热闹了……

丁毅讲的是开封皮影流传到唐山地域的古老故事,他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干瘪发黄的皮影人了,大地震已经过去四年,这四年对于丁毅来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他孤身一人,谢绝了很多上门提亲的人。有人说她看上了韩薇,有了这样美丽的女人当然不会再有其他的想法。丁毅没有出面否定这种说法,嘴长在人家的脸上,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地了吗?韩薇是他尊敬的嫂子,他怎么可能对嫂子有非分之想?《三国》里关羽保护着嫂子历尽坎坷,怎么没有人说三道四呢?只可惜刘子罡死了,他恨不能替这位兄长去死,换来韩薇的笑容。可事实上,他不但没有替刘子罡去死,反而让他替自己命归黄泉。尽管这是一场始料不及的大灾难,可究竟大部分人活下来了。那个活下来的人为什么不是刘子罡,而偏偏是自己?在丁毅心里永远打着一个死扣:是他夺走了刘子罡的命,所以他一定要帮刘子罡照顾好韩薇,把小雨带大。

丁毅已经快三十岁了,看上去要比实际的年龄苍老得多。他带领采煤小组用十三天走出千米井下的巷道立下大功,矿领导要提拔他升任队长,被他拒绝了。从走出巷道那天起,他不想再下井,看到那个依然在不停旋转的天轮就心里发颤。那个巨大无比的轮子似乎在向全世界通告:是丁毅夺走了刘子罡的生命,他以关心别人的方式,抢走了别人生的希望。矿长知道丁毅虽然走出了巷道,却钻到死牛角里出不来,让他继续在井下工作就等于慢慢用软刀子杀他,于是就委任他做俱乐部的主任,分管矿工们的娱乐活动。这很对丁毅的心思,他愉快地接受了这项他本来并不熟悉的工作。他组织文艺演出和各类球赛,还真干得像模像样。

文艺演出队的女队员们很愿意和丁毅搭讪,都说他们的丁主任是天下第一男子汉,不但长得威武,干事情还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是女孩子非常崇拜的那种英雄式人物。可是丁毅就像是躲避瘟神那样躲避着女孩子,倒是对五十岁以上的老大妈们有着明显的亲近感。那是一群退休在家没事干的大妈们来到矿上临时搭建的大礼堂观看节目,唧唧喳喳地对在舞台上忙上忙下的丁毅评头论足:

你看人家丁毅,真是个爷们儿。

他还没有结婚呢。

是不是有毛病呀!

哪呀,他第起根儿(唐山土话:一开始的意思。)就没毛病,壮着呢。

那他是净故影儿(唐山土话:故意的意思。)光棍儿呗!

呃喋,听说他恋着刘子罡的老婆,那小人子长得跟仙女儿似的。

仙女儿咋地啦,不也是有了孩子吗?人家丁毅可是囫囵大小子。

把你家老闺女嫁给他挺好。

我家老闺女忒疯,到他手里还不得给揳扁了,我还心痛呢!

大妈们一阵大笑。

这时铃声响了,灯光渐暗,大幕拉开。二舅抱着三弦坐在舞台的中央,他的身边是一个齐全的西洋乐队。这个节目是丁毅亲自排练的,他听过二舅平时弹的三弦,知道老人演奏的功力,于是他把二舅请来,和俱乐部的乐队一起弄了一个三弦协奏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人们听过钢琴协奏曲,小提琴协奏曲,甚至琵琶协奏曲,二胡协奏曲,就是没有听过三弦协奏曲。二舅的这次演奏可是让大家开了眼界,一来是这个曲子大家都熟悉,二来是二舅的演奏是大刀阔斧,气势磅礴,把老大妈们看得心潮起伏,眼泪汪汪。

接下来的节目就没有那么沉重了,一阵轻松的四胡声又把大妈们吸引了。前台的灯光暗下来,只有背景脚下的几盏灯发出强光,这时一个装扮成皮影人的女孩子出现在脚灯前,人们看不清她的脸庞和细微的地方,只看到一个黑黑的剪影,像是驴皮影那样的薄片。随着四胡演奏的皮影调,她机械地做着皮影影人的动作,手臂像是被一条线牵动着,两条腿跳动时,还在空中迅速地做出分开与合拢的俏皮动作,活脱脱地在上演真实的皮影操纵节目。一会儿,单个的皮影人又引来了一队皮影人,她们动作统一,韵律十足,激起观众潮水般的掌声,尤其是那帮大妈们,看得如醉如痴,恨不得上台与那些女孩子们一起舞蹈。后来这些大妈们自发地组成了老年舞蹈队,专门跳皮影舞,他们在丁毅的帮助下,编排了一个叫《俏夕阳》的舞蹈,竟然红遍全国,那机械俏皮的奇怪动作几近癫狂,于是人们纷纷模仿皮影舞动作,成为一种时尚。在以后的几年里,晨练的广场上,老人们都变成了皮影人。

后来,丁毅在二舅的家里找到一本线装书,叫《都城纪胜》,是一本宋代的古书,书中这样写道:“……或戏于小楼,以人为影戏,儿童喧呼,终夕不绝。”这样算来,“以人为影戏”的艺术形式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丁毅发现,他无意触动了一根历史上敏感的琴弦,所发出的声音竟然那么古老。一千多年以后,这种古老的艺术竟然在丁毅的手里出现了。从开封到燕山、从燕山到与渤海湾交汇的唐山,皮影舞就这样神秘地出现了,这是为什么?丁毅对此兴趣盎然,他开始跑图书馆,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他最终得出了结论:不是谁有意识地去复活一种古老的艺术,而是中国北方的皮影艺术激发了人们的灵感,于是形成了这种现代与传统文化的神秘对应。

那是在宋代的靖康元年,也就是公元1126年,金人入侵,北宋灭亡。当时的中原艺人们也在战乱中流离失所。金人虽然凶悍,但对汉民族的文化却是敬服的,于是他们把汴梁的艺人们集中在一起,其中包括方脉医人、教坊乐人、杂剧说话以及傀儡影戏艺人达几千人,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文化大军向北迁徙。金人企图将这些艺人带到北方,繁荣自己的文化。现在看起来,这是一次伟大的长征,从南到北经历了漫长的路程和漫长的时间,最终达到北方的艺人已寥寥无几。但是,生命力顽强的开封皮影历经坎坷,来到北长城脚下并扎下根来,形成了极富北方特色的冀东皮影。聆听那压着高粱穗子飘荡的苍凉影调,丁毅眼前就会出现中原艺人艰辛与悲壮的行进步伐。面对这样一个沉甸甸的故事,丁毅感到激动不已,也许,的老祖宗一直都在冷眼看着我们做的一切。

小雨托着小脸,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听得入了迷。

大龙问:后来呢?

丁毅说:后来,皮影就这样在我们这个地方活下来,农民在农闲时就看皮影,他们还用皮影编了很多故事。

小雨说:那你就再讲一个皮影故事。

这时韩薇出来叫他们:别讲了,开饭了。

夜晚降临了,丁毅吃过晚饭离开了韩薇家。小雨和大龙在床上都睡着了,韩薇坐在桌子前写信,台灯的光线映在韩薇的脸上,显得很朦胧。

韩薇的信是写给刘子罡的,她在信中写道:子罡,我很想你,又给你写信了,我相信你会听到我的声音。你在那边过得好吗?现在我们的条件好多了,购买食品已经取消了票证,还盖起了大片的楼房,我们的百货大楼首先建完使用了,都是现代化的装饰,逛商场成了一种享受。听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搬到楼房里去住。可是,每到临近七·二八的时候,我就头疼,心慌,有时还发烧,我想大概是心理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会控制自己。小雨依然在想念着你,也许这是我的错,让她怀揣着一个父亲的希望,其实这也是在安慰我自己,我一直觉得你没有离开我们,你真的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挂念着我们。小丁还是那样照顾着我们,小雨有时就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父亲,简直就离不开他。这让我很为难,也很尴尬……大龙已经错过了第一批去石家庄育红学校的机会,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好,他的性格很像你。不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街道上又来人说起大龙的事,还是要把他送到石家庄去……

韩薇把她写好的信叠起来放进信封,信封上没有收信地址,只写着“刘子罡收”。她拉开抽屉,把刚写好的信放进去,抽屉里已经有一大摞信——它们是无法寄出的信,都是写给刘子罡的。

唐山大地震夺走了二十四万生灵,也在幸存的人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唐山成为一个悲情的城市,每到七月二十八日,人们就在十字路口燃烧纸钱,寄托自己的哀思。这是一个奇特的景观,不是几个人烧纸,而是全城的人在同一个时间走出家门一齐烧纸,这种情况就非同一般了。满天的纸灰在空中飘扬,如同一场滚滚而来的黑雪,整个城市被烟雾笼罩着,充斥着呛人的烟火味。民警在马路中央指挥着车辆的往来,而他的身边就是一堆堆燃烧的纸钱,可是他没有阻止这种影响交通的行为,他懂得这是唐山人在忌日里表达哀思的一种方式,也许他的家人也在大地震中罹难了,他也需要在这个时刻为死去的家人烧一把纸钱。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集体的心理创伤,它需要释放,也需要医治。韩薇也在那天为刘子罡烧了一把纸钱,尽管在这一天,她一定会发烧,头痛,但是她还是要坚持在那个大柳树已经错了位的十字路口烧起纸钱。她觉得这并不能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于是她就悄悄地写信,告诉刘子罡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又是怎样刻骨铭心地怀念他。就这样,韩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死去的人对话,也就认为那个死去的人并没有死,而是在她的心里活跃着,时间长了,她就在自己的脑海里营造了一个虚拟的故事,刘子罡出远门了,他在远方惦记着这个家,惦记着他的孩子,所以她就尽量让小雨相信,他的爸爸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工作,他一定会回来看望她的。

其实大龙知道这是一个骗局,可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并没有告诉小雨事情的真相,他觉得让小雨心里怀揣着一个爸爸的希望没有什么不好。这一年大龙已经快十岁了,他已经完全融入到韩薇营造的生活氛围里。韩薇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已经失去的母爱。那一天他路过大妞奶奶家,看到街道上的人又来了,话音里说到他的名字,他就马上想到自己要离开韩薇妈妈了。于是他没有回家,来到陡河岸边,坐在河沿儿上,遥望着远方。那时已近黄昏,夕阳在河面上撒下一片散碎的金子,好看极了。就在他发呆时,韩薇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韩薇问:大龙,想二龙了。

大龙说:阿姨,你说二龙到日本跟谁在一起?

韩薇说:他有亲人,也会找到好朋友。

大龙问:他会回来吗?

韩薇说:我想他一定会回来的。

大龙说: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韩薇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龙说:我看到居委会的人上大妞奶奶家去了,他们说要把我送到石家庄去。

韩薇说:你真是个人精子,什么也瞒不了你。

大龙问:非要走吗?

韩薇说:大龙,这是送你上学去,让你学很多本领。等你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那时再回来看我。

大龙问:什么时候走?

韩薇说:明天。

大龙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有一个请求。

韩薇说:什么请求?

大龙说:您能把那个奖章送给我吗?

韩薇说:妈妈送给你。

大龙扑到韩薇的怀里,这时太阳放射出橘红色的光芒,把天边的云彩照得通红。

第二天下午,一辆吉普车停在韩薇家门外,一个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在车旁等待着。

大龙身穿可体的小军装,背着军用挎包,就像一名解放军战士,跟着韩薇走出家门。韩薇拿出那枚劳动模范的奖章送给大龙说:大龙,给你,看到它就只当是看到了妈妈。

大龙收起奖章,很懂事地说:我会记住妈妈的话。

韩薇还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哽咽,目含泪光。

大龙反而劝韩薇说:妈,别哭,你教过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大龙的话叫韩薇想起死去的子罡,强忍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时居委会的人上前说:李大龙,上车走了,我们还要赶火车。

大龙说:妈,我走了,我一定好好念书,等我长大了回来看你。

韩薇已经泣不成声,低着头不看大龙:你走吧。

大龙走向吉普车,韩薇一直低着头不忍看他。这时一辆自行车远远朝韩薇家的方向驶来。自行车愈走愈近,原来是丁毅接着小雨从幼儿园回来。此刻大龙跨进车里,吉普车启动了。

丁毅在韩薇面前停下,见她低头啜泣,上前问:怎么了?走了?

韩薇轻轻点头。小雨不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妈妈,谁走了?

丁毅抬头看着刚离去的吉普车说:是大龙哥走了。

小雨朝吉普车望去,看到车里大龙的背影,跑着追上去,大声叫喊:大龙哥,大龙哥……

大龙在车内早就看到小雨来了,他想悄悄离开,害怕小雨哭闹。看到小雨追过来,他无法再强忍伤痛扮作坚强,忍不住泪水流下来,哭得两个小肩膊一下一下地耸动着。在吉普车的后视镜里可以看见小雨一直在跑,距离愈来愈远,最后只剩一个小点,渐渐消失在街道的远方。

第八章 女儿的苦恼

又是四年过去了,1984年,唐山震后的城市建设已经进入扫尾阶段。大片临建被拆除,人们分批搬进崭新的住宅小区。马路上时常可见大卡车列队行驶,车箱里装满了各式家具,车头上挂着一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搬迁”两个大字。这样的车队走到哪里都是一路绿灯,交警举手敬礼,祝贺人们搬进永久的新居。新的住宅小区整齐秀丽,环境清新优美,大片的绿地让人心地敞亮,震后栽种的树木如今已遮荫蔽日,整片楼房掩映在绿色之中。

韩薇家的临建也要拆除了,五婶挨家送新楼房的钥匙,当她走到二舅家里时,看到二舅已经躺在床上死去了,他的那把被磨得像镜子一样锃亮的三弦戳在床头,像卫兵一样静静地守候着他。五婶大声喊叫,引来了韩薇和丁毅。韩薇在床下找到了一个空药瓶,上面注明是安眠药。韩薇断定,二舅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的。

五婶哭着说:这个老东西,哪来的这么多安眠药?

丁毅说:二舅平时就睡不着觉,经常到矿里医院开安眠药,那是他平时攒下的,看来他早就有这个想法。

丁毅说完捶胸蹈足,往自己的头上狠命砸下去,他悔恨不已。他知道二舅想念二舅妈,想念儿子睡不着觉,天天靠弹弦子过着孤独悲伤的日子,所以他才把二舅请到俱乐部,为他弄了一个三弦协奏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那本来就是逗二舅玩的,原以为这样可以分散二舅的心,没想到他还是想不开,还是走了这条路。是自己大意了,这几天没有听到二舅的三弦声,那是他早就吃了安眠药,到梦里和二舅妈还有儿子团聚去了。早知道这样,多和他喝几杯酒,多听听他弹弦子,也就没有这事儿了。

五婶又找出一张纸条,递给韩薇看。韩薇看过纸条险些昏过去,是丁毅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才稳当下来。那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我的死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是我听说要搬家才有了这个想法。我搬走了,我老伴儿和儿子的魂儿就找不到家了,我还是去找她们吧。我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就有两件是我喜欢的。一件是我的三弦,一件是一本古书,就托付给丁毅保管吧。我走了,感谢街道上给我的帮助,尤其是感谢五婶和丁毅。

武志泉

1984年5月14日

二舅原来叫武志泉,这个名字对街道上的人来说有些陌生,大多数人只知道叫他二舅,至于这个辈分是怎么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从二舅留下来的遗书中可以看出,二舅走得很冷静,也很坚定,理由也很简单,就是由于搬家。他相信灵魂不死,还有一个世界与现实世界并行存在着,那个世界就是死去的人奔赴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现实的世界就失去了意义。否则,人怎么会有感情?怎么会有思念?怎么会有恋恋不舍?怎么会有刻骨铭心?这一切人的属性都说明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着,它让人有了记忆,让人有了善心,让人有了良知,让人有了眷顾。二舅的死是那么安详,就是由于他有一个信念,相信那个幽冥的世界是存在的,死去的人继续生活在那里,等待亲人的到来。二舅去了,去了那个世界,和他的老伴儿,他的儿子团聚去了。

韩薇看了遗书为什么会险些昏过去?就是因为她也相信那个幽冥的世界是存在的,凡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没有不把自己的信念寄托在那个其实并不存在的世界里。韩薇与二舅一样,固执地认为那个世界与现实世界没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就是那个世界是死去的人呆的地方,现实世界是活着的人呆的地方。可惜的是,这两个地方的信息并不能沟通,之所以还相信那个世界是存在的,就是因为死去的亲人总是在梦里降临,说一些清晰的话,做一些清晰的动作。当在梦里看到亲人时,一旦激动起来,就会从梦里惊醒,于是,两个世界的沟通就中断了。韩薇多次在梦中与子罡相见,往往在激动的时候就醒来,摸摸枕头,已经被泪水浸透。再想睡,已经睡不着了,只有瞪着眼睛回顾梦中的情节。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子罡不会在自己清醒的时候降临?如果是假的,那么梦中的情景为什么那么逼真,他的举手投足,他的音容笑貌,都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相权之下,韩薇宁可相信那梦境是真实的。既然梦境是真实的,那么,那个死去人生活的地方一定存在。既然那个地方存在,用自杀的方式结束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命,去那个幽冥的世界与亲人团聚有什么不可以呢?

当五婶责怪二舅自杀是一种胆怯的行为时,韩薇纠正说:五婶,不要怪二舅,他是为了念想死的,死得值。人应该为了自己的念想去死。

五婶和丁毅听了大吃一惊。

五婶赶紧说:闺女,你可别学这个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丁毅不做声,死死盯着韩薇,眼神不敢离开。

韩薇镇静地说:你们别害怕,我不会自杀。我和二舅不一样,二舅的家人都死了,我还有小雨,我要为孩子活下去。你们别担心。

韩薇安静的神态让丁毅放下心来。他也觉得韩薇不会选择极端的方式离他们而去。

韩薇带着忧伤搬进了新居,临走前她在那棵大柳树下烧了一个纸条,上面清楚地写着新家的地址。她希望子罡会收到这个纸条,还会轻车熟路地来到她的梦中,与她亲吻,与她聊天,与她一起背诵古代诗词。

那是一套两居室的楼房。她细心地收拾着家务,忙碌地擦拭着每一件家具。有一只精致的小盒子,上面落了一些尘土,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干净,然后把盒子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她给刘子罡写的那些信。她抚摸了一下,又关上盒子,放在柜子里。那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生命,有了这些无法寄出的信,她才能活下去。

与临建相比,这里已经很宽敞了。家具也很新颖,柜子上摆放着黑白电视机,播放着1984年国庆阅兵式,邓小平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致意,在群众游行队伍里,一群大学生打出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小平您好”。

这时,小雨背着书包回到家。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很像韩薇,皮肤白皙,清秀美丽。

小雨进家就找喝的:妈妈,我渴。

韩薇说: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

小雨打开冰箱,拿出一个易拉罐,打开后痛饮。

韩薇说: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小雨喝完饮料说:妈,我想跟你谈点事儿。

韩薇笑着说:哟,我们的小雨真是长大了,还知道谈事情了,什么事儿,让妈听听?

小雨说:你总是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都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不回家?

韩薇听到小雨这样问,她不知所措,愣了片刻,缓了缓神儿问:小雨,你为什么问这个?

小雨说:老师叫我们写爸爸的作文,我不知道怎么写。

韩薇说:小雨,你能不写这篇作文吗?

小雨说:那我怎么交作业?

韩薇说:换个题目,比方说写我,写妈妈。

小雨说:我都写你好多次了,算了吧,我还是写丁毅叔叔吧。

韩薇说:写丁叔叔也不合适吧?

小雨有些着急:那我写谁?丁叔叔去开家长会,我对同学们说,丁叔叔就是我爸爸。

韩薇很严肃地说:丁叔叔不是你爸爸。

小雨说:那我到底有没有爸爸?

韩薇很坚定地说:你有爸爸。

韩薇说完回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小雨看到妈妈生气了,也不敢再分辨什么,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去柜子里找自己的睡衣,却发现在柜子的角落有一只小盒子,拿起来看了看,她刚想打开,这时一只手压在盒子上。那是韩薇的手,她把盒子拿过去。

韩薇说:这是妈妈的东西。

韩薇眼睛里带着泪痕。

小雨说:妈妈,你哭了?

韩薇说:妈妈没有哭。

小雨说:对不起,妈妈,以后我不找你要爸爸了。

韩薇抱住小雨说:我的好孩子。

韩薇在欺骗着女儿,也在欺骗着自己。有人说时间是医治心理创伤的良药,可是对于韩薇来说,时间越长,她对刘子罡的思念就越深。巨大的感情压力让她无法走出大地震带来的阴影,她害怕阳光,害怕在热闹的环境里久留。早晨起来她是为小雨和工作而起床忙碌,如果不是这样,她会永远躺下去。可是日子还要过,工作也要干。一旦干起来,她就不愿停下,越忙越是心里踏实。她想用忙碌尽快结束一天的嘈杂,夜色来临时她才感到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忙完了小雨的事情之后,她就会坐在台灯下,铺开信纸,写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信。这天晚上,小雨很早就睡着了,她又忙不迭地坐下来,在信笺里与刘子罡对话:

子罡,今天小雨又吵吵着要爸爸,我真想让你赶回来见孩子一面,让她看一看她的爸爸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的灵魂已经飞得很远很远,远得让我无法找到你,只有让鸿雁捎书,带去我的思念。新房子很宽敞,我记得在我们结婚时,矿里给我们一套平房,你就欢喜得像一个孩子,当时你说,以后我们会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还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我知道这是你的梦想,如今你的梦想实现了,房子有了,牛奶和面包都有了,可是却没有了你,我总在想,当这个梦想实现了,而这个梦想的主人公却不在了,这还有什么意义呢?很多人在劝我,二十四万人都死了,你怎么还放不下一个人呢?是啊,二十四万人都死了,我就是放不下你。别人认为我是固执的,难道我放下了你,忘记了你就不固执了吗?我没有妨碍别人去再次结婚,去组成那种组合家庭,但是让我这样去做是不可能的,我怎么能够心里想着你,又去和别人生活在一起,那样起码是对别人的不尊重。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我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知道我想的事情,知道我做的事情,这样下去我觉得很好,每天跟你说上一阵话,让我感到很充实。只是有一个难题,那就是你的工友丁毅。他一直在帮助我,帮助这个家,他甚至成了这个家的重要成员,小雨已经离不开他。这让我很为难,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他。每次我对他说起感激的话时,他就很恼火,他说不需要报答,他愿意在我们身边默默地生活。其实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一直认为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他太傻了,他才是固执的男人。我越是放不下你,他就越是觉得对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丁毅所作的一切……

韩薇就是这样守护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行我素,听不进任何劝告,甚至有人认为她在精神上受了太大的刺激,从而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样的解释也许是正确的,但是,韩薇是一个把感情视为生命的女人,这是她的个性,尊重一个女人的个性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文明的事情了。

小雨在某些地方继承了韩薇的个性,她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放弃写爸爸的作文,她按照老师的命题,依然写了爸爸,标题是《虚幻的爸爸》。文中她没有说自己的爸爸叫什么名字,在她看来,爸爸是谁已经不重要,一个超越具象的爸爸在她的脑海里浮动,于是她用发自心灵深处的感情写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爸爸,一个理想中的爸爸,一个在她的生命里时时出现又时时缺席的爸爸。这篇大写意的作文感动了老师,给了这篇作文一百分。

第九章 古书和三弦琴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它把这个曾经是一片废墟的城市演变成一座现代化的城市,高楼林立,绿树如荫,居民人口迅速增长,远远超过大地震之前的水平,为此联合国授予唐山人居荣誉奖。

这是一个星期天,丁毅在家里又在读二舅留下来的《都城纪胜》,这真是一本好书,里面讲述了很多传统的艺术形式,包括影戏、傀儡戏、诸宫调等,只要心静下来,他就翻阅这部古老的书籍。有一次,他偶然认识了一位国学老专家,老人看到了这本书,仔细地查看印刷的历史年代,说这是南宋时的版本,竟然要出十万元人民币买下这本书,这让丁毅大吃一惊。这钱给得真是不少哇,在当时可以买一套很大的单元房了。可是丁毅没有卖,在二舅的遗嘱里,古书和三弦是托付他保管,并没有明确说送给他。二舅可是信奉灵魂不死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在丁毅面前,向他索要这本书,如果卖掉了,该如何向二舅交代?丁毅放弃了这次发财的机会,他也不会因为一点儿钱就丢掉了信义。

二舅留下来的那把三弦更是让人吃惊,有一次丁毅带领他的职工皮影剧团到北京去演出,乐队演奏员提出要借用二舅的三弦,因为那把三弦的音质非常好,他从来就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弦子。对于唐山矿来说,那是一次很重要的演出,为了演出的质量,丁毅把三弦拿了出来,反复叮嘱要保护好弦子,一旦有什么闪失,二舅就会找咱们算账。节目演出后,一位自称是从潘家园来的人要看一下这把三弦。此人说话文质彬彬,从神态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有深厚功底的文化人。他把丁毅带到一个背人的地方,抚摸了一下三弦,就发出由衷的感叹:真是一把好琴。

丁毅问:这把琴好在哪里?

那人说:我是顺着琴音过来的,从音色上我就猜测这是一把古琴。果然不错,真是宝贝。

丁毅又问:这把琴是什么年代的?

那人说:最晚也应该是清朝的,不过这种估计有些保守。

那人又仔细观看三弦长柄上的木纹,那上面已经被二舅磨得闪闪发亮,木纹呈卷曲状,就像一个个小拳头连接起来,暗红里还透着一股香味。那人又惊讶地说:我说错了,这是明代的琴,没错,是明代的琴。你知道这是什么木材做的吗?

丁毅摇摇头:我不懂木材,我只懂得煤炭。

那人幽默地说:煤炭也是由木材变的,告诉你,这是花梨木。

丁毅似乎明白了一些:海南黄花梨?

那人夸奖说:看来你还懂得一点名贵木材。

丁毅又问:那得值多少钱?

那人犹豫了一下:我还不敢说多少钱,不过我告诉你,这不是海南黄花梨,而是越南黄花梨,这里面还有一个老故事。

丁毅几乎听傻了:还有一个老故事?

那人肯定地说:对,老故事。

丁毅说:那你说说看。

那人有些得意了:那我就说说。那是在明朝的洪武年间,越南还是中国的附属国。那时中国叫它越裳,或是南越。南越有一个很大的地方叫占城,占城的领主叫阿答阿,他每年要向明代朝廷进贡。那一年,也就是洪武二年,阿答阿派遣他的一位名叫虎都蛮的大臣来中国进贡,带了一批名贵的越南黄花梨。为了区别其他的黄花梨,我们业内人就把那批名贵木材叫虎都蛮黄花梨。你看这把琴的花纹,有若鬼面,又像狸斑,所以又叫花狸。它有明显的标志,就是花狸的斑纹是错开的,而不像海南黄花梨那样伸展开,这就是虎都蛮黄花梨,独一无二的越南黄花梨。

丁毅说:您是说这把琴就是虎都蛮进贡的黄花梨制作的?

那人毫不犹豫地说:就是。

丁毅问:那得值多少钱?

那人迟疑了片刻说:这样吧,如果你同意转让,就给我一个帐号,我先向你的帐号打入五十万人民币,算作是定金,然后我们再商量价格。我不急于让你决定,你先回去查查资料,补补课,然后再说。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要相信我,我家世代是潘家园的古董商。

那人递过名片就走了,丁毅抱着弦子傻傻地站在那个背人的角落不知所措。他感慨万分,二舅武志泉是个什么人呀?他怎么会有这么值钱的玩意儿?从此,丁毅把那架虎都蛮三弦琴钉在一个长盒子里,藏在家中不再拿出来示人。而那本书他是要研究的,只要有空闲,就要阅读一段,读累了,就练练书法和国画。俱乐部里有很多职工业余练习书法绘画,这让丁毅很是羡慕,于是他也拿起笔来开始描描画画。其实这要比下井挖煤容易多了,不就是把想象中的东西用线条描出来吗,起码用不着饿了去吃煤泥,喝着茶就把事情干了。他是俱乐部主任,人们也乐于指导他练习,毫无保留地把一些诀窍告诉他。就这样,他的书法绘画进步得很快,字在模仿王羲之,画是奔驰的骏马,到现在,他的习作已经是有模有样,大有后来者居上的态势。

今天本来要去韩薇家,但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就打电话告诉小雨,休息一天,傍晚再去。他的家有些变化,除了墙上挂满自己画的奔马图之外,就是黑白电视已经换成彩电了,正播放着张也的歌曲《走进新时代》,歌声舒缓却透着大气磅礴的韵致,的确让人感到时代变了,人的精神风貌也变了。

这时传来敲门声。丁毅起身开门,已经成为中学生的小雨出现在门前。她活脱脱出落成一个年轻时的韩薇,所不同的是在她娇美的脸庞里透着一股鲜明的灵气。她背着双肩背书包,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丁毅问她:小雨,礼拜天怎么不在家里陪妈妈?

小雨说:妈妈今天不休息,到商场去了。

丁毅说:你是不是上我这里蹭饭来了?

小雨走进门来说:那就要看丁叔叔做什么饭了?

丁毅说:小雨来了,这饭还能错得了吗?

小雨背着手环顾了一遍墙上的国画,就像一个大人物在欣赏一次画展:哦,丁毅先生的马图又有进步了。

丁毅装作很谦虚的样子说:小雨老师认为又有哪些进步了?

小雨很正经地说:写意又加强了,可以说没有规矩,随心所欲,想画到哪儿就画到哪儿,你看这马鬃,飘逸得就像风。

丁毅说:说得太准了,我就这样,把我印象里的马画出来,不是照着别人的马画。

小雨恢复了原有的神态:哎,丁叔儿,不跟你闹了,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你看。

小雨递出了一张纸,上面是她秀丽的字体。丁毅拿过来看,口中念了出来:丁氏马图赋,你写赋了,不填词了?小雨得意地说:词还是要填的,不过我这些日子总是想着你的马图,你的那些马在我的脑子里活起来了,我就模仿着王勃的《滕王阁序》写了一首《丁氏马图赋》。

丁毅眼睛瞪得大大的,简直不相信这首大赋就是小雨写的。这孩子秉承了子罡的天赋,对诗词格律情有独钟。也是韩薇总在她耳朵根子底下叨咕苏东波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把孩子的兴趣调动起来,小的时候就把这首词倒背如流了,尤其是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阳缺,此事古难全”,让她懂得了很多人生道理。上了高中,她开始对古文和诗词下力气攻读,就是想弄清楚苏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让她的父母念念不忘。就这样,她一头扎进中国古典诗词的土壤里,贪婪地吸收着里面的养分,到如今已经长出了一棵生命力强壮的幼苗,这让韩薇和丁毅始料不及。小雨怕丁毅看不懂,就背诵给他听:

泼墨无意,赤兔可呼。力腕运风,驱赶的卢。四宝具陈,已捉追风之念;非酒既醉,亦有腾云者乎!晨凫飞翩,野行万里。跻写意之上流,会水墨之雅集。越影绝地,疑秦王阡陌之行;腾雾挟翼,类大雁归南之列。踏踏马蹄,方惊战鼓之敲;落落星斗,急见陨石之碎。若乃黄河流泻,大漠沙飞。宣纸无限,地宽草肥。临卷凝视,似惜笔触。或挥洒如飞,有类秦晋之战;或点画如潮,正若赤壁之师。或闻风过耳,欲扶马蹄之失;或觉雷炸头,便同云端嘶鸣。亦有缓缓而行,淡淡而出。通衢惊驰,潇洒安步。

生在乱世,长随激流。大地震动,井下疾走。且夫悲愤变马,神在风骨,心存画卷,志在杆头。矿工豪放,奔马闲住。于八十八彩之间,寻九十九条生路。情何以堪,良师难就。尊兄长于肱股之间,遇挚友于心灵之处。且好智者达观至情,空船者以无胜有。望梅止渴,以聊恋画之心;临摹大作,愧表腾骧之志。关羽护嫂,故知难而不退;欲报知己,故涂抹而不歇。或挥汗缓进,已逾腰椎之艰;或瞬间挥就,深悟矿井之坠。皆因世事艰难,良知不废。入娱乐之圈,琐事见于纷争;用心以画,艺必合于天德。故临卷呼喊,九马奔突;间或小作,雏驹不俗。平生不负,遂成万马之师;人生未输,已入长风大路。今日岂无奔马,明时不乏春住。又何必杂沓处耿耿于怀,正当师庄周抟扶摇而上也。

丁毅连听带看,似懂非懂。他知道头一段是对他的马图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就像黄河流泻,大漠沙飞。后一段是写他的生活,从一名矿工成为一个绘画者。这里面虽有褒义之词,也有对丁毅客观的评价。比如:情何以堪,良师难就,就说明他的画还有很多需要提升的地方。至于关羽护嫂,顾知难而不退,已经点到丁毅的痛处,难道她已经知道子罡在大地震中罹难了吗?于是他试着问小雨:你这关羽护嫂是什么意思?

小雨早就胸有成竹了:我就知道您第一个问题就问这个,这还用说吗?你是我爸的死党,我爸长期不在家,你就护着我们娘儿俩。上次你教训了我们班的小流子,保护了我,就等于保护了我妈妈。

小雨是班里的才女,又长得美丽大方,让班里的坏小子们垂涎欲滴。那是初夏的一天下午放学时间,小雨身穿白色的连衣裙飘飘如仙,去坐2路公共汽车回家。就像当年的韩薇,女儿也引来众多的目光。韩薇年轻的时候还是个禁欲的年代,人们只会用目光去羡慕她的美丽,而如今已是开放的年代,男孩们对漂亮女生的追求显得公开放肆,甚至不顾廉耻,粗暴野蛮。在2路汽车站,小雨被班里的几个男生截住,领头的那个坏小子说:刘梦雨,跟哥们儿玩玩,怎么样?

小雨说:不怎么样!

坏小子说:牛逼啥,老子想跟你玩,是看得起你。

小雨说:还吐脏字,你谁的老子?蛤蟆子吧!

坏小子说:嗬,给脸不要脸,去不去!

小雨坚定地说:不去!

坏小子抬手就要打小雨,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的手举在空中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是丁毅赶到了。这并不是偶然,几天来,丁毅总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右眼皮不停地跳。韩薇单位里除了要实行股份制改革,没有什么大事。他跟踪过小雨,发现有几个男孩子经常跟在小雨后面鬼鬼祟祟的,但是没有什么动作,丁毅也就没有出手。今天,丁毅依然跟着小雨,唯恐出现什么不测。果真那些小子们动手了,丁毅这才把那个小子逮个正着,像抓小鸡子一样把他提溜起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白天就敢耍流氓,不要命了。

坏小子的手臂疼痛难忍,哎呦呦地求饶:叔儿,叔儿,放手,放手。

丁毅说:还敢不敢了?

坏小子说:不敢了,不敢了。

丁毅轻轻放下那个坏小子,其他的男生已经作鸟兽散。坏小子问:叔儿的劲儿真大,您是谁?

这时小雨一把挎住丁毅的胳膊,自豪地说:他是我爸,你还想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吧?我告诉你,记住了,他是开滦唐山矿的工人,啥都不怕。你要想打架可以,我们唐山矿有的是工人!

坏小子说:叔儿,我错了,对不起。以后我不再欺负刘梦雨了。

丁毅只说了一个字:滚!

坏小子一溜烟地跑了,丁毅说:小雨,我们回家。

小雨大声说:爸,不坐车了,我们走走。

丁毅听小雨喊他爸爸,很是顺心:我们走走。

于是爷俩手挽手在马路边上边走边聊,有时丁毅哈哈大笑,有时小雨笑弯了腰。马路上的小汽车比以前多起来,中国就要进入一个汽车的时代了。

这个星期天小雨来找丁毅其实不是来蹭饭的,是想让他看一件东西。

丁毅问:什么东西?

小雨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只盒子,那是韩薇装信件的盒子。

小雨说:这是妈妈的,您看看。

丁毅接过盒子看了看,显得犹豫不决:这东西我能看吗?

小雨着急地说:我跑到这里来就是想让您看的。

丁毅把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摞信件。当他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时又把盒子关上了。

丁毅说:这信我不能看。

小雨说:丁叔叔,从我记事起,你们就对我保守着这个秘密。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如果我爸爸活着,他能不来看我吗?我本来不想揭穿你们,继续装傻,可是这样活着太累了。

丁毅说:小雨,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我可以告诉你,你妈妈在地震中受了很大的精神刺激,在她心里,你爸爸就一直没有死,她一直在和他对话,和他生活在一起,你看看这些没法儿寄出的信,你说说,谁能长年呆在这样一个虚假的世界里?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她在骨子里认为你爸爸还活着。

小雨哭了:那我们怎么办?

丁毅说:也不必再向你隐瞒什么了,坦率地过日子也许更好。

小雨说:即使这样,妈妈不还是要写这种没法儿寄出的信吗?

丁毅说:慢慢来吧。

小雨说:丁叔叔,我有一个请求。

丁毅说:你让我做什么?

小雨说:我想让你做我的爸爸。

丁毅笑了:孩子,我已经是你的爸爸了。

小雨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让你和妈妈结婚。

丁毅严肃起来:小雨,这个事儿目前我还做不到。

小雨问:为什么?

丁毅说:这很明白,我们不能逼你妈妈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小雨说:那您为什么不跟别人结婚?

丁毅说:你真是敢说话,这是我们上一辈人的事情,很难给你说清楚。

小雨说:您是不是在等妈妈?

丁毅说:我是在履行我的责任。

小雨说:您是不是也像妈妈一样背着一个包袱?

丁毅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包袱。哦,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有的时候等待是解决心理问题的最好办法。

小雨说: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丁毅说:小雨,你要有耐心,也许再过十年就会好起来。

丁毅说完若有所感地向窗外望去。他心里说,小雨,你还不知道,能够等待也是一种幸福。

丁毅是个说一不二的汉子,认定了的事情,有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回来,这是典型的矿工性格,但是他也很理性,像韩薇一样知道尊重自己的情感,维护着自己的心。有时他也问自己:为什么就不再娶妻成家?那个夕阳红舞蹈队的大妈就很希望自己成为她的女婿,他也不能一下就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一个大前提他无法绕过:那就是他本应在大地震中丧生。从井口爬出来看到整个城市都平了,他傻了,在井下感到是发生了地震,可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惨绝人寰的大灾难。他的全家都震亡了,如果不是与刘子罡换班,他肯定会离开这个世界。真是鬼使神差,就这样自己主动选择了一条生路,把死亡留给了别人。有很多人说丁毅的命大,刘子罡是个倒霉蛋。其实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丁毅却在心里受到深深的打击。本来他是一个爽朗的汉子,喜欢开玩笑,大地震后他的性格变了,变得少言寡语,离群索居。还有一些理解他的朋友劝告他,这只是一种巧合,是命运的安排,是任何人也无法抗拒的。丁毅认为这样一种说法也不能说服自己,如果是命运的安排,那么命运就安排他在忏悔中过日子吗?排开刘子罡不说,韩薇在大地震中受了刺激,更加需要呵护与照顾。她不是那种随意与别人匆忙结婚,找一个安慰然后慢慢忘掉过去的人。她反复强调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不出来,那么丁毅就越发不能离开她。丁毅觉得,既然选择了生,绝不能去偷生,就要对生负起责任。对于韩薇,那是她的嫂子,他要对她负起责任,让她活下去,活得更好一些。就像小雨在赋里说的那样:尊兄长于肱股之间,遇挚友于心灵之处。兄长就是子罡,挚友就是韩薇。只要韩薇能安稳地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他也就安心了。

至于小雨提出的要求,他并不是没有想过。韩薇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她美丽得光彩照人,如果她能爱上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在她的感情世界里被溶化掉。起初他只是仰视这个美丽的女人,尊敬她,爱护她。时间长了,习惯了她的每一个细节,又感到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就这样,他对别的女人就不愿再多看一眼。但是他绝不会伤害韩薇,他绝不会强迫韩薇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也许有一天韩薇会说:丁毅,咱们结婚吧。他就回答说:好,咱们结婚。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小雨急于要办成此事的结果,只能是揠苗助长,把这段感情断送掉。所以丁毅让小雨安心等待,等待韩薇自己解开心中的死结,等待韩薇那颗冷冻起来的心在人们的温情中融化,复苏。等吧,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

第十章 持续的等待

二十年真的过去了,唐山整个变了一个样儿。它就像纵横摆放的两本书,建设路和新华道是它的两个书轴,两侧是可以任意翻看的书页,那里面写满了唐山人重整家园的动人故事。已是夏天了,人们在满是绿荫的人行道上行走,享受着炎热天气里的一点点凉爽。那些高大的树木都是震后栽种的,有银杏,红杉,法国梧桐等等,二十多年里,它们已经长得枝繁叶茂,雄伟挺拔。刚刚开始建设新城的时候,马路设计的很宽敞,随着汽车数量的不断增大,密密麻麻的小汽车像甲克虫一样铺洒在路面上,又显得道路拥挤不堪了。

一辆小汽车行驶在建设路上,驾车的人是大龙。他已经读完了硕士学位,回到唐山,分配到计委工作。新唐山的美丽街景是迷人的,大龙总是愿意在这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间用速度感受生命的意味。

大龙作为地震孤儿,在国家的资助下读完了大学,之后又攻读了经济学硕士。本来他可以到北京找工作,但是他无法离开唐山,那里有他生离死别的记忆,有他日思夜想的情人,有他善良慈爱的母亲,所以他一毕业就回到唐山,回到韩薇和小雨的身边。

大龙回来工作被市政府当作地震孤儿学成之后回乡服务的典型,特意把他安排在计划委员会工作,参与曹妃甸项目的开发。市政府做这样安排是有原由的,在大龙读研究生的时候,就选择了孙中山的《建国方略》作为他的研究课题,为此,他写出了好几篇这方面的长篇论文,可以说他已经成为《建国方略》的年轻学者。说起来有些巧合,大龙在这部奇书里发现了唐山的影子,孙中山对中国未来经济设计得细致入微,他要建立三个世界级的大港,命名为北方大港、东方大港和南方大港,而在北方大港的设计中,他提到了一个令大龙非常感兴趣的名字,那就是“沙垒田岛”,这个岛就是现在人们称呼的“曹妃甸”。

为了弄清楚沙垒田岛的来龙去脉,大龙决定做实地考察。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十分困难。一个在校研究生,想要把一座海岛调查清楚,首先面临的是资金问题。没有其他的办法,大龙只好向韩薇妈妈求救。韩薇一向对大龙的事业持绝对支持的态度,只要有能力办就绝不含糊,但这一次她有些退缩了。韩薇问需要多少钱?大龙说:五万。

这个数字把韩薇震住了:干啥需要这么多钱?

大龙说:妈,你看呀,我需要一辆二手的吉普车,要二万;修理加油也要一万;食宿一万;资料费一万。你看,这不正好就是五万。

韩薇问:你这个课题,学院应该给支持一些呀?

大龙说:学院的科研经费,教授们还不够用,哪能轮到我们这些小人物。妈,你要是为难我就另想办法。

看到大龙失望的样子韩薇心里很难受,安慰他说:孩子,你先别放弃,我和你丁叔叔商量一下。

那天晚上,丁毅奉命赶来,他和韩薇二人躲在房间里讨论着这件已经超出他们承受能力的事情。大龙和小雨在客厅正襟危坐,就像是等待最后的审判。

丁毅说:这事不能不管,你到底能拿出多少?

韩薇说:我最多有两万。

丁毅说:这大龙不张嘴是不张嘴,一张嘴就是大数。我还有两万,凑起来还差一万。

韩薇说:那就给他四万,省点花,没准够了。

丁毅说:那不行,小雨马上就高中毕业了,她要考大学,需要钱。你还要加入你们商场的股份制,你不拿钱,谁跟你股份?

韩薇说:那咋办?

丁毅沉思了片刻说:只有动那件东西了。

韩薇问:啥东西?

丁毅说:二舅的东西。

韩薇说:那中吗?二舅可是托你保管,没让你卖。

丁毅说:我知道,咱们就算是借二舅的吧。先把那本书转让出去,前几年就有人出十万元,现在怎么也得值个十多万,如果能拿下这个数,连小雨上大学的学费都有了。还有你们那个股份制改革,让你出多少?

韩薇说:还没有政策呢,多了我就不加入,就算下岗了,自己找事情做,一样能活着。

丁毅突然抓住了韩薇的手说:韩薇,你记着,我不会让你受委屈,咱们先解决孩子们的事儿,你的事也会有办法,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韩薇听丁毅说出这几句电影台词,突然把手抽回来,眼睛里透出异样的神情。丁毅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马上离开韩薇来到客厅。

没等丁毅说话,大龙抢先说:丁叔,我没想到会这么难,是我太简单了。我一直靠政府的资助读书,不知道这笔钱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个什么概念。我不想给我妈添麻烦,我想放弃这个课题。

丁毅笑了:好小子,又成熟了,知道钱来之不易。我不知道你的那个曹妃甸有多重要,但是我知道如果你放弃,你会后悔一辈子。我和你妈决定了,你继续做这个课题,我明天就去给你筹经费。

小雨突然抱住了丁毅的肩膀:丁叔好伟大。

其实丁毅没有小雨想象得那么伟大,他是带着对二舅的愧疚心理去北京潘家园的,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心里向二舅解释:一分钱难道男子汉,这个道理你一定懂得。再说了,如果你还在世,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潘家园那个古董商人很是讲信誉,往丁毅的账号里打了二十万元。他说十万是那本书的钱,另外十万是对那把三弦琴的维护费用。只要丁毅愿意,他可以随时以合理的价钱接收虎都蛮古琴,当然要扣除那十万维护费。如果不愿意转让,那十万就算是保护古文物的捐助了。

就这样,大龙得到了五万元的课题研究经费,带着小雨,开着一辆二手的吉普车出发了。那是一个暑假,渤海湾用凉爽的季风迎来了两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按照地图的指引,来到一个叫嘴东的渔村。这是一个听上去很怪的名字,由于大陆向海里延伸,这里出现了一个岬角,很像一条大鱼的嘴在吮吸扑天而来的海水。它正好处在东边,于是这里的人们就把这个岬角叫嘴东。其实,这是一个渔港,在岬角的两侧停满了渔船,密密麻麻的,就像长长的马厩栏边站立着无数的马匹。每条船上都有一根旗杆,上面悬挂着五星红旗,远远看去,就像为大海镶上了一条红色的边缘。在海水的映衬下,五星红旗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光彩夺目。

就在嘴东的东南方向,有一个海岛忽隐忽现,那就是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提到的“沙垒田岛”,嘴东的渔民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只有老辈人才知道。那是滦河走到终点索性一头扎进渤海,把泥沙也携带了进来,年长日久,沙子就垒成了田地,所以这个小岛才叫“沙垒田岛”。这个名字给大龙带来丰富的联想,如果多几条滦河,那么就会多出几个海岛。如果能把海里的沙子捞出来,填在这些岛屿之间,那不就真是“沧海变桑田” 了吗?不过这得需要多大的力量呀,非神力不可为。

小雨跟渔民聊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习惯把“沙垒田岛”叫“曹妃甸”,这跟一个历史传说有关系。小雨不像大龙那样,对“沙垒田”给予极大的关注,而是对“曹妃甸”有着极大的兴趣。嘴东的渔民告诉她,那是在唐王东征的时候,李世民率领一支庞大的海军进攻朝鲜,也许那时不叫海军,反正是一支船队经过这里。就在那时,李世民的一个叫曹娴的妃子受了风寒,禁不起风浪的颠簸,被迫停在沙垒田岛上。李世民把爱妃留在岛上治病,答应她凯旋回来后再把她带走。就这样,沙垒田岛上演了一出生死离别的悲剧,当李世民攻克高丽得胜而归时,他的曹贵妃已经仙逝了。李世民悲痛万分,悔恨不已。于是他在沙垒田岛上筑三层大殿纪念这位曹姓美人,并赋诗一首刻在石碑上,立于大殿前。后来小雨在嘴东一家渔民的猪圈旁发现了这块石碑,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见,那是一首充满悔恨的律诗:

鸥鸟捋帆头,

浮云卷征旆。

天水逐交合,

风吹征人泪。

海气蒸楼殿,

美人久安睡。

兹焉可回转,

何必携曹妃?

这首古诗把小雨感动得泪流满面,天与水还知道交合在一起,人怎么就非得分开?李世民悔恨呀,当他说出“何必携曹妃”的话时,已经太晚了。外出打仗还要带上妃子,可见他与曹娴的感情之深。唉,爱得太深,就会分离得太早,也许这就是天意。为此,小雨诗兴大发,用她最熟悉的词牌《满庭芳》填词一首:

天水交合,上下混沌,巨浪卷曲如掌。风中美人,体态无弱强。楼船劈波向高丽,途中歇,大雨息狂。妈祖神,引君长眠,遨游宇宙八荒。

悔恨。沙垒田,筑殿云端,雷霆何妨?怎顾他,乱解儿女情长。呼吸畅对鸥鸟,抒胸臆,气通断肠。石刻在,谁云仙逝,曹妃美颜芳。

大龙为小雨的才气所倾倒,但是高度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倒是曹妃甸上有一座灯塔,那才是历史的真实。小雨说:不要贬低传说的意义,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就传颂着这个美丽的故事,它已经存在上千年了,你不要用历史的眼光破坏文化的韵致好不好。你说的那个灯塔,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大龙说:你也不要贬低历史的真实,这个灯塔可是很神圣的,千万别有大不敬。走,我带你上岛看看去。

大龙和小雨租了一条渔船,在涨潮的时候,登上了曹妃甸。这是一个方圆只有几华里的小岛,落潮的时候,显得它很大,裸露的滩涂与大陆连接起来,这时小岛与大陆之间就断航了,要想登岛,就必须等到涨潮的时候。在岛的东面有一座灯塔,大约有五十米高,在这没有任何建筑物的小岛上,它可以说是一个庞然大物,傲然挺立,就像一个巨人,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大海的远方。灯塔的基座是水泥筑成的,这说明它的建筑年代并不算太早。有阶梯可以通到灯塔的腰间,大龙拽着小雨爬上去,凭栏遥望大海。那时的大海真是蓝色的,因为天是蓝的,就把透明的海水映衬成蔚蓝色。极远处,也就是在天水的交界处,一条弧线延伸开来,就像一条绷紧的琴弦,随时都可以弹奏出美妙的音乐,遗憾的是,没有一只巨大的手去拨动它,只有海浪撞击着它,所以大海才发出雄浑的声响。

小雨被大海的景色迷住了,她后悔不该来得这么晚,于是她向着大海高声呼喊:大海,我来了。就好像大海是她的老朋友,好久不见了。一旦来到这里,她就想投入到大海的怀抱,去体验大海的胸襟与豁达。于是,她想翻过栏杆跳进大海。

大龙一把将她拉住:小姑奶奶,不带这么玩儿的。

小雨生气地说:都怪你,这么晚才带我来。

大龙说:不晚,来得正好,你坐下来,我给你讲灯塔的故事。

小雨来了兴致:好,你讲。

大龙模仿着丁毅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

小雨接着说:有一座山,山里有只大灰狼。你贫不贫?

大龙说:好,说正经的。以前这座岛上没有灯塔……

大龙的故事把小雨带到了大海的深处,曹妃甸的南面就是大洋了,远洋船只从这里往来经过。当黑夜降临以后,曹妃甸被大海与夜色吞没,从大洋来的船只很容易撞上小岛,结果就是船毁人亡。当地渔民把曹妃甸称为阎王殿,有个顺口溜流传下来:

曹妃甸,鬼门关,

风大浪急没灯盏。

大海底下藏礁石,

渔船撞上无回还。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位父亲带着儿子打渔归来,正值风大浪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们失去了方向。潮水涨得速度很快,曹妃甸几乎消失在大海之中,即使露出一小块陆地,也是时隐时现,几近于无。此刻隐藏起来的小岛对渔船来说已经成为巨大的隐患,父子俩的渔船结结实实地撞在小岛的礁石上,像纸片一样飞散在海浪之间。父亲不见踪影,儿子从海浪里挣扎出来,爬上了曹妃甸。失去父亲的儿子悲痛欲绝,从此他不再回家,就在小岛上居住下来,他幻想有一天父亲会像他一样从波浪里钻出来与他团聚。遗憾的是,他父亲一直没有出现。这个年轻人唯恐再次发生这样的悲剧,就在岛上搭建起一个木架,悬挂起一盏桅灯。夜航的人们远远看到岛上发出的微量光芒,就知道曹妃甸到了,他们会警惕暗藏的礁石,安全通过这道鬼门关。从此以后,年轻人就守候在木质灯塔旁,成为过往船只的守护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还依然坚守在小岛上。后来他出家当了和尚,人们才记住了他名字。他叫法本,是冀东一带颇有名望禅宗大师,他一直在民间为曹妃甸建立永久的灯塔而奔走。那时到了清末,法本已经成为老人了,他知道必须加快募捐的速度,一旦他圆寂了,也许就没有人再愿意为灯塔的事情操心。这期间,曹妃甸的灯塔都是用木头搭建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只要风暴潮来袭,灯塔就会被损坏。法本老人化缘得来的钱全部用在购买木材上,无休止地去修理他那经常损坏的灯塔。

这不是个长久办法,于是老人来到天津,他找到道台衙门,向道台大人诉说了曹妃甸现状:岛距北岸二十海里,称为内海;岛南水深,称为外海,是出进天津、大沽、北塘等港口航运的要路,曹妃甸岛则是航路上一大障碍,尤其夜航更是危险,多有航船到此遭遇不测。民谚道:“英雄好汉,难过曹妃甸”。道台大人听了一脸茫然:大师所说曹妃甸与我何干?这一句无关痛痒的话险些把法本气晕过去,但他还是耐下心来解释:恳请道台大人调拨款项重修灯塔,听说大人家中有一盏西洋水晶灯,其罩为灯塔之防风最宜,也请一并捐献出来,大人善举,可为万民称颂。这回该轮到道台大人生气了,他拒绝了法本的请求,闭门不出。法本和尚万般无奈,就用棉花缠在右手小拇指上,蘸上香油引火燃烧,用左手敲木鱼念经。法本高举起燃烧的小拇指,就像他在曹妃甸树起的木制灯塔,那光亮不大,却照彻人心。

法本燃烧的小拇指引来了大量围观的百姓,史书记载:围观者如堵,皆知和尚为滦州海域曹妃甸岛上立灯塔事,以保行船安全,舍身取义,募化集资,大感人心。官绅商民施募者甚众,不久捐募白银三千两。道台大人也被迫捐出了他的西洋水晶灯。

法本带着他残缺的手回到曹妃殿开始建立灯塔。塔基用水磨青石砌成,底座九平方丈、高六丈,顶上装灯,灯比人高。内添香油燃七根火捻子,用道台家的水晶罩做灯罩,风吹而不灭。在大海上夜航,五十多海里开外,就能见到灯光,行船即知是险区曹妃甸,早早避开,安全而过。法本燃烧的小拇指已经化作灯塔上的光亮,照彻浩瀚的渤海,为迷航的船只指引出明确的方向。

小雨被大龙的故事彻底征服了,她为法本和尚的忘我精神所打动: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我怎么会不知道?人们天天追这个明星,追哪个明星,为什么不去追追法本和尚?他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他就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他后来怎么样了?

大龙说:法本和尚开始有一个庙宇,这里还有一个故事,那一年,一条大鱼在渤海湾搁浅,当地的人们并没有说那是一种什么鱼,反正是很大很大,大得无法形容。我猜想,那肯定是一种巨大的鲸鱼。当时的人们无法救助这条迷失方向的鲸鱼,眼巴巴看着大鱼死去,烂掉,最后海滩上只留下一副高大的鱼骨架。法本和尚化缘至此,发现了鱼骨架,他灵机一动,准备用这幅鱼骨盖一座庙宇。他把这个想法跟当地的渔民说了,得到了积极的响应。就这样,一座奇特的鱼骨寺诞生了,它顺着大鱼的脊柱搭梁铺瓦,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大鱼复活了,于是,人们就把这座庙定名为鱼骨寺,法本就在这座寺庙里做住持。人们纷纷进香供奉,据说许愿无不灵验。法本和尚就是在这座寺庙里圆寂的。那天早晨,人们发现法本端坐在禅床,双手搭在膝盖上呈智慧手印,右手小拇指是残缺的,让人不禁想起曹妃甸上高高伫立的灯塔。渔村的老人们商量如何处置大师的后事,他们最后商定,用渤海湾滩涂的青泥把大师包裹起来,请泥塑高手按照大师的形象雕刻出塑像,永远供奉在鱼骨寺里。

小雨惊讶地说:真是奇特,大龙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大龙得意地说:那是当然,博士吗!

小雨说:呦呦呦,给你片云彩就下雨。

大龙说:小雨,先别下雨,我告诉你,后来法本的真身泥塑神秘地丢失了。

小雨急切地问:为啥?

大龙说:村里谣传说大师复活了,到兜率天去了。

小雨问:那是啥地方?

大龙说:那是佛教想象的地方,但是我怀疑那是一个障眼法,一定是文物贩子把大师的雕像偷走了,通过海上走私到国外。

小雨说:如果真是文物贩子干的,等我工作了,我一定要把大师找回来,放回鱼骨寺里。

大龙笑着说:鱼骨寺在文革期间就被毁掉了,除非你重新盖一座鱼骨寺。

小雨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大龙说:真是给你片云彩就下雨,难怪你叫小雨。

小雨说:都硕士了,还学人家的话。我问你,你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曹妃甸,就是为了给我讲这些故事?

大龙认真地说:当然不是,我是为了写一篇调查报告,我研究了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总感觉他来过这里。

小雨说:你不是说孙中山两次来过唐山吗?

大龙说:是呀,可是没有记载说孙中山来过曹妃甸。

小雨说:你认为他来过?

大龙说:我总有这个感觉,他站在这里,望着遥远的渤海,然后说:就在这里建一个与纽约等大的北方大港。

小雨说:你真像个大人物。

大龙说:未来的。

小雨一撇嘴:嘁,真不自量力。

那天晚上,大龙和小雨没有返回嘴东渔港,他们就在曹妃甸的灯塔上铺好行装,依偎在一起,等待观看海上日出。那是夏季大海上空的夜晚,满天的星星不安分地眨着眼睛,有流星不时划过夜空,消失在大海的尽头。灯塔上射出一道光柱,在茫茫大海上显得光芒万丈。小雨觉得,这光芒里有法本和尚燃烧的小拇指,它在指引着远方的巨轮默默地航行。

在大海发出的低沉声响中,小雨靠在大龙的肩膀上睡着了。大龙挺直了腰板,尽量让小雨睡得安稳一些,他感觉自己有些男子汉的气质了,顶天立地,让小雨在他的保护下像小船一样进入安全的港湾。这时他忽然想到小雨的爸爸在大地震中用自己坚硬的臂膀撑起塌下来的屋顶,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顶天立地。他在心中暗暗为自己立下规矩:一定要让小雨幸福快乐,哪怕是献出自己的生命。大龙恍惚地进入梦乡,但是他的上身一直是笔挺的,一直成为小雨的靠山。

凌晨的清风伴随着海鸥的鸣叫吹醒了沉睡的年轻人,小雨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她看到大龙僵直的身体很是心疼,把他拽起来,为他捶打着肩膀: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不会躺下来睡呀?大龙说:我在练习打坐,当年法本和尚整天坐在这里就是这个姿势。

小雨说:法本每天就在这里等待日出吗?

大龙说:肯定是这样的,太阳是法本的希望,当太阳出来时,法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小雨说:那太阳什么时候出来呀?

大龙说:就快了。

太阳还没有出现,但极富层次感的云彩已遍布整片天空。好像太阳在躲避着什么,它总想给世界留下一个过渡,不会一下子就把世界彻底照亮。它躲在大海边缘的云层里面,偷窥着大海的万顷波涛,偷窥着世间的所有生灵。但是,无论如何,太阳是要出来的,它必将为大海,为整个世界填写绚丽夺目的一笔。这时的天空变得更加清晰,颜色也转化成淡淡的蓝色,就在天水接触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红霞,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道红霞在慢慢扩大,亮度也在慢慢加强。小雨和大龙知道,最为壮丽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太阳会在片刻犹豫之后升起来,两个年轻人不敢眨动自己的眼睛,唯恐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这时太阳慢慢露出了一个小扇面,红得鲜艳,红得似水欲滴,就像一个气泡,一旦被触摸就会破碎一样。太阳的扇面又增大了一些,原来鲜红的颜色变得浅了些,亮度却更加强烈了,整个形状也变成了多半大的圆体。这时的太阳就像是承受着巨大的负担,升得很慢,也升得很累,仿佛有一只大手抓住了它的底部,不让它出来。太阳是顽强的,它要挣脱这只无形的大手,拼出全力升起来。太阳用劲儿弹了几次,就要挣脱束缚,可是,那只大手死死拉住太阳不放。太阳再次用力提升自己,那只无形的大手竟然把太阳的底部拉出了一条带子。太阳似乎感到了疼痛,颤抖了一下,拼尽全力把底部的带子抻了回来,由于反作用力的力量,太阳一下子跳了起来,它终于冲破了那只无形的大手,跳出了海面,一瞬间就离海面很高了。太阳跳出海面时很洒脱,也很骄傲,它已经不去顾及大海对它的眷恋,自由自在地飞升起来。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这深红的大宫灯忽然发出了夺目的光彩,照射得小雨和大龙眼睛发痛。就在这个光景,大海上出现了万道霞光,初升的太阳,带着它挣脱束缚的自由,冉冉上升。

小雨欢呼起来:我知道了。

大龙问:你知道啥?

小雨大声说:我知道太阳是怎么出来的了。

大龙故意问:是怎么出来的?

小雨几乎是在喊叫:是跳出来的,是跳出来的。

两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他们为太阳的自由洒脱而欢呼雀跃,就在他们忘乎所以的时候,灯塔下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大龙赶快拉着小雨跑下灯塔,发现有几个男人已经登上小岛,他们带来很多测量的仪器,似乎要对小岛进行细致的勘测。这些人身着工作服装,上衣胸前印着首都钢铁公司的字样,大龙立刻就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来人中有一位中年人,也许年岁还要大一些,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经海风吹过显得有些凌乱,黝黑脸庞上的皱纹泛出了条条白线,说明这个人并不经常在野外工作,可能在阳光下暴晒了些日子,但是皮肤还没有晒透,不像渔民那样,黝黑中还带着咸腥味。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后面透着锐利却饱含疲倦的目光,他看到这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不禁有些喜欢,主动与小雨搭讪:小朋友,胆子不小,敢上曹妃甸。

小雨马上接茬:谁是小朋友,我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中年人笑着说:嚯,大姑娘了。

小雨说:那是呀,你们也挺猛,上岛干啥来了?

中年人神秘地反问:你看我们像是干什么来了?

大龙这时把话茬接过来:你们是要测量曹妃甸,准备在这里建码头。

中年人很惊奇:哦,你很有见识呀。

大龙接着说:我还知道您的名字。

中年人更惊奇了:我叫什么?

大龙肯定地说:您叫谷梁敬明,首钢的总工程师。

中年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大龙继续说:我还知道你现在正在研究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我看过您最近发表的那篇关于北方大港的论文,那期杂志的底封还登了您的一张大照片,我认出来了。您的姓氏是复姓,很容易记。

中年人急切地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大龙很有礼貌地说:谷梁老师,我是小人物,是北方大学经济学系的研究生。

中年人说:让我想想,北方大学,经济学系。我想起来了,你是李大龙。我正要找你,你的那篇关于《建国方略》的文章我也看了,写得很不错嘛。

大龙说:您过奖了。

中年人抢过来握住了大龙的手:你考证了孙中山两次来过唐山,为我的北方大港研究做了注脚,我们二人可以合作呀。不过你感觉孙中山来过曹妃甸,只是猜测,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能靠假设。

大龙感到工程师的手很有力量,让他感到了疼痛:你批评得是。

小雨看到这一老一小很有意思,真像是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一部《建国方略》就是接头暗语,一下子就让他们的距离拉近了,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从那以后,大龙与谷梁敬明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成为相互信赖的忘年交。谷梁敬明邀请大龙毕业后到首钢工作,与他一起继续研究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实现北方大港的梦想。这对大龙来说当然是个诱惑,可是,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是唐山把他这个地震孤儿培养长大,他没有理由离开唐山,他没有理由不去为唐山服务。毕业之后,大龙婉言拒绝了谷梁敬明的邀请,回到唐山工作。在这之前,他已经把首钢勘测曹妃甸的行动透露给唐山市政府,并附带提供了一份在曹妃甸建设北方大港的调查报告,李大龙成为人们熟悉的名字。

小雨参加了高考,成为这一年本地的文科状元,本来她可选择一所北京的大学去深造,但是她离不开妈妈,不是她长不大,而是妈妈的确离不开她的照顾,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妈妈都会头痛发烧,血压奇高,几乎就处在临终状态。平时也是郁郁寡欢,无论丁毅叔叔怎么开导劝解,也无济于事,这让小雨无法离开妈妈去远方的大学读书,她索性选择了本市的师范学院学习中文专业,一是她可以走读,能天天和妈妈在一起,二是她天生喜欢孩子,与孩子们在一起,她感到很大的满足。大龙也回来了,她更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心上人去外地上大学。

大龙的工作几乎是疲于奔命,他努力把所有的工作都在八小时内完成,下班之后就去接小雨。他已经把那部二手吉普车换成了崭新的SUV。这一天,他开着自己的爱车汇入宽阔马路上各色小汽车的潮水中,让自己充分享受现代都市的韵律。他驾车进入另一条街道,远远看去,那里有一座小学校。那是小雨实习的地方。小雨十分喜爱自己的工作,跟孩子们在一起,她乐此不疲。

大龙将汽车停在路边,耐心等待小雨的到来。

这时,小雨带领一队小学生出来,她手里拿着小黄旗,站在小学生队列的先头,引领孩子们横过马路。所有的汽车都在孩子们的队伍前停下来,默默地等待。小学生过完马路,向小雨挥手再见。直到小学生们消失在楼群里,小雨才跑到大龙的汽车里。

小雨对大龙的等待很满意:今天很准时。

大龙说:谢谢小雨老师的表扬,你的工作也很认真哪。

小雨听到大龙话语中有揶揄的成分,立刻反唇相讥:我们只是小小的孩子王,和李大龙硕士相比我们太渺小了,您研究的是海港的建设,我们只能带着孩子过马路。

大龙说:您说话太尖酸刻薄了,我可是一向认为您的工作是神圣伟大的。

大龙开车行驶起来。

小雨说:不跟你闹了,说正经的,你那个曹妃甸工业区建设的听证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大龙说:还用准备什么,都在我心里装着呢,领导怎么问,我怎么回答就是了。

小雨装作严肃的口气说:大龙,不能掉以轻心,虽说你是博士,也不能马虎,这次听证会对你来说意义重大。

大龙说:你怎么像妈,不用你操心了,什么都不如小雨对我意义重大。

小雨笑了:净说我爱听的。

大龙开车来到某商场,也是韩薇工作的地方,它的外观很庞大,是人群集中的地方,出出进进的顾客川流不息。

大龙开车进入停车场,他们下车走进商场。

商场内装饰豪华,商品琳琅满目,小雨和大龙在顾客中穿行。走上电动扶梯,来到二楼的行政办公区,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门上写着“经理办公室”。小雨敲敲门,没等里面有答复就推门进来。

这是韩薇的办公室,她正在打电话,看到大龙和小雨进来点点头,但是她说话的内容却和他们无关:只要顾客提出退换,我们无条件答应,没啥可说的,向人家道歉。好吧,再见。

韩薇放下电话,看到两个孩子笑了。

小雨说:韩经理,都下班了,还不走。

韩薇说:我说过,不用你们来接,坐公交车更方便。

小雨说:千万别,您都是大经理了,那能让您挤公共汽车去。

韩薇听到这句话若有所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她想起丁毅曾接过她下班,说的就是类似的话。那是在大地震前的公交车站上,丁毅说曾说过:千万别,公交车太挤了,你可别冒险。然后他就坐上丁毅的自行车回家了。那是她怀小雨已经八个月了,就在那天晚上,大地震夺走了她的丈夫,让她无所依靠,神情恍惚。

小雨看到韩薇又愣神想着什么,就大声说:妈,您又想什么呢?

发愣的韩薇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我又想起当年你丁叔叔用自行车接我,就像昨天发生的事。

大龙说:妈,过去的事不要总想它了,咱们回家吧。

韩薇说:回家。

韩薇经常乘坐大龙的汽车下班回家,而且还有小雨陪同,她为有这样孝顺的孩子们而高兴。如今,她们已搬进一个名为福乐园的新住宅小区,使用面积比震后第一代楼房要大得多。福乐园占地面积也很大,据说是全省最大的住宅小区,物业管理很正规,成为全市居民区的样板。整个小区正中间的位置有两栋高层住宅楼,分为甲座和乙座,韩薇的家就住在甲座。高层住宅楼的前面是一个圆形广场,有音乐喷泉。广场的边缘是弧形的长廊,长廊的外侧是环形马路。大龙开车带着韩薇母女沿环形马路在高层住宅的甲座前停下来。韩薇下车向楼门走去,大龙和小雨跟在她的身后。就在他们走进一层大厅,等候电梯的时候,丁毅手提着很多蔬菜走进来。

大龙说:丁叔叔,您来得正好,我们也刚到。

丁毅说:我是掐着点儿来的,估摸着你们该到了。

小雨说:丁叔叔,又给我们买好吃的了。

小雨接过丁毅手中的东西。

丁毅说:馋丫头,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

这时电梯打开了,四人一起走进电梯。

韩薇有些埋怨地对丁毅说: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买这么多东西,家里的东西足够他们吃的了。

小雨说:哎呀,妈,丁叔叔买来这些东西挺不容易的,你还说人家,我爱吃,你呢大龙。

大龙说:我的胃口可大着哪,家里的那点儿东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

电梯到了九层停下来,四人走出电梯,韩薇打开家门。

这是一间很大的客厅,装修得很雅致。地板是蓝色的瓷砖,踏在上面有如站在水面上,沙发也是蓝色的,与地板呈同一个色调。沙发的对面是一个精致的电视组合柜,一台很大的等离子电视摆在中央。宽大的落地窗收集了很多的阳光,在整体的冷色调中,客厅里既明亮又清爽。小雨把蔬菜放在地板上,如同鱼跃一样扑进沙发说:妈妈,赶快做饭,我都饿了。

韩薇说:你们先吃点零食,我马上做饭。

丁毅对韩薇说:你休息一下,还是让我来做吧。

韩薇说:你不是也上了一天班儿,比我们轻松多少?

丁毅说:自从到矿上工会工作,就轻松多了。

韩薇说:那就咱俩一块给他们忙活。

小雨说:妈,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好吃懒做,我也帮您做饭去。

大龙紧接着说:哎,小雨,你别含沙射影,我可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妈和丁叔叔一起做饭是老搭档了,你别添乱。

大龙拉住了小雨,做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小雨听明白了大龙话中的含义说:对对对,妈,我就不去添乱了。

韩薇说:一对懒虫。走,小丁,咱们去厨房。

丁毅说:好咧。

丁毅提起蔬菜与韩薇走进厨房。小雨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往嘴里填塞着食物。

小雨问:大龙,这一年你总是好事连连呀。

大龙说:我有护身符哇,它一直在保佑着我。

小雨好奇地问:什么护身符?

大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里面是一枚五角星的奖章。

小雨看了之后大失所望:哦,又是你那枚奖章

大龙深情地说:从妈把它送给我那天起……

小雨接着说:你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从此你就一帆风顺——都说九十九遍了。

大龙说:那我就要跟你说第一百遍,你是在宠爱的环境中长大的,你不会理解我这样的孤儿是怎么过来的。每当我孤独和伤痛的时候,就拿出这枚奖章反复看,就好像非要从这枚奖章里分辨出妈妈的身影。

小雨的情绪严肃起来:大龙哥,你怎么跟妈妈似的,总是那么伤感?

大龙说:也许从大地震中走过来的人都有一种悲情。小雨,咱们快点结婚吧,妈会高兴的。

小雨说:现在还不行,妈和丁叔叔的事没有解决,我就不能结婚。我跟你走了,妈不是更孤单了。

大龙说:那咱们就快点促成这件事儿。

小雨说:谁说不是呢?只是妈太死心眼了。

其实不能把韩薇对自己感情的维护叫做死心眼儿,如果有人能够解开她心中的感情死结,她也会投入到新的生活中来。韩薇是那种恋旧的人,就像一个农人守望自己的麦田。在厨房里她和丁毅忙着做饭,他们一边忙活一边聊天。

韩薇说:小丁,我看你把你那套房子卖了,再买一套大一点的。

丁毅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就我一个人,买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

韩薇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我把你给耽搁了?

丁毅说:我自己做的事从来不怨别人。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我认准的事,从来都不后悔。

韩薇说:我心里清楚,这二十多年来,你为我们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我欠你的也就更多了。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用什么方式来报答你?

丁毅说:说报答就不对了,实际上我已经把你当成自已的亲人,孩子们也都接受了我。

韩薇说:我也有过这种念头,嫁给你算了,何必这样下去呢?可是每当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就想起子罡。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死去的。他用身体撑着屋顶,谁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把死挡在外边儿,把命留给我们娘俩,我活下来不是为了忘掉他。当我摸着他的身体从发烫到一点点变凉,变硬,你说我有什么感受,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丁毅说:你别说了。

韩薇突然叫了一声,她的手指被菜刀割破了。丁毅拿起她的手,在嘴上吸了一口。

丁毅大声说:小雨,快拿创可贴来,你妈把手割破了。

小雨和大龙都跑过来。

小雨为韩薇包扎:妈妈,疼吗?

韩薇说:妈的疼不在手上。

第十一章 二龙归来

一位背着行囊,拖着行李箱的男子走进唐山锦江饭店的大厅。他径直走向服务台,将证件交给服务生。

服务生看过证件后说:请问先生,您能说汉语吗?

男子说:我不但会说汉语,还会讲唐山话。

服务生惊奇地看了看这位顾客说:哦,你是日本NHK的武藤正男先生,欢迎您光临锦江饭店,您的房间在11层6号,这是您的房卡。

武藤正男就是当年的二龙,他接过房卡,拖着箱子走向电梯。服务生跑过来:武藤先生,今晚七点有一个招待各媒体记者的酒会,请您参加。

武藤正男用汉语说:谢谢你的关照。

服务生说:不客气,您走好。

二龙回到日本后,在近亲的监护下长大成人,他先是到英国留学,然后回国在NHK找到了一份工作。媒体的忙碌让他没有精力去建立家庭,到现在还孤身一人。掐指算来,他已年过三旬。在他长大的那些日子里,中日关系时好时坏,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中国的关注,尤其是对唐山的关注。他在网上看到,唐山在经历了十年的家园建设,十年的飞速发展后,又把目光指向了沿海,在一个叫曹妃甸的小岛找到了一个经济的起飞点,那里将建设一个现代化的港口城市,这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新闻题材摆在他的桌面上,那是唐山属下的一个叫潘家峪的村庄,组成了一个向日本政府索要战争赔款的“索赔团”,并且将要使用法律的形式状告日本政府。事情的起因是在日本侵华战争时期,日军在潘家峪杀害和平居民一千二百多人,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潘家峪惨案”,而从战争结束到现在,日本政府对这个饱受战争创伤的小村庄从来没有过问,为此,潘家峪的后人开始行动起来,为自己讨回公道。日本政府对此依然是不闻不问,NHK则派遣有深厚中文修养的二龙来采访此事。在日本,关于二战的历史越来越模糊,甚至模糊到对大规模杀害和平居民的事实都无人关注的程度。二龙对那段历史做了深入的研究,为日军杀害中国平民深感愧疚,但是作为一个小小的记者,他无法左右日本政府的行为,而他的这次采访被冠以调查的含义,本身就存在问题,似乎那些上司们也不相信潘家峪惨案是一个历史的真实事件。

二龙接受了这个任务,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就是顺便采访唐山曹妃甸的开发情况,NHK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就这样,二龙兴奋地整理行装,很快飞到中国,去参加一个关于曹妃甸开发的听证会。其实二龙的真实目的是寻找童年的记忆,寻找他的中国妈妈韩薇。近几年,由于靖国神社的事情,闹得中日关系接近建交以来的最低点,也让二龙失去了寻亲的机会。他觉得国家与国家之间是一回事,他与韩薇那种亲情的关系是另一回事。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中断中文的学习,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小时候那些深入骨髓的唐山方言也记忆犹新。每当想起那些动听的语言,韩薇妈妈那善良的面容就会出现在的他的眼前。

二龙打开房间,把行李放下,急忙奔向电话,用汉语说:是会务组吗?

电话里的声音问: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二龙请求说:我想请您帮我找一个人。

电话里的声音说:可以,请您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二龙说:她叫韩薇。

电话里的声音问:在什么单位工作。

二龙说:我不记得了。

电话里的声音很客气:您能提供更为具体的线索吗?我们会尽力帮助您的。

二龙说:让我再想一想吧。

电话里的声音说:如果您有什么新的线索请跟我们联系。

二龙说:谢谢。

二龙放下电话,一副失望的表情,他在琢磨怎样才能找到韩薇妈妈。小时候住的临建肯定拆除了,记得在那些房子的南边有一个很大的工厂,他和大龙曾跑到那里躲避孤儿的收容。想必大龙也三十多岁了,他是不是还在唐山?小雨也快三十岁了,她是不是守在韩薇妈妈的身边?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跳得厉害,一种急于见到亲人的急切感情难以控制。到晚上招待会的时间还有一个下午,他不能坐等,就自己跑出酒店,坐上出租车,去寻访儿时的记忆。

出租车司机是个很机灵的人,他马上领会了二龙的意图,把他带到了那个被地震撕裂成破布一样的车间。那里已是杂草丛生,周围被圈起来,成为游人观看的地震遗址。那堵似倒非倒的墙壁还在挺立着,三十年了,它居然还保持原样。大地真会开玩笑,好端端的建筑在它的狂怒颠簸下成为碎石瓦砾,而那面即将倾倒的墙却坚强地屹立着,像是对大地的抗议。那种坚硬、粗砺和灰暗的调子与生命追求的柔软、细腻和明快的色彩大相径庭。面对这样一种残破的景象,本来会让人心情黯淡,可是二龙看到此地,却有着一丝清晰的温暖。就是在这里,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与大龙在一起讨论着生命死后的去向,从那以后,他对天堂深信不疑。就是在这里,他和大龙看着月色睡去,那时韩薇妈妈和丁叔叔把他们叫醒,背着他们走出这荒凉的废墟。

凭着记忆,他找到了和大龙一起睡觉的那块水泥板,在杂草丛里,它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光滑,暗淡里蒙着一层尘土。二龙还是像当年那样躺在那块水泥板上,仰望着天空。天是淡蓝的,几朵白云慢悠悠地飘过,显得悠闲自得。二龙想透过蓝天,找到爸爸妈妈居住的天堂,他凝神望去,没有看到想像中的华丽宫殿,只有无边的虚空。他突然立起身来,像是悟到了什么。要找到韩薇妈妈是需要努力的,她不会就轻易地站到你的面前。于是他按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那里肯定会有线索,一条牵引着三十多年的感情线索。

仿佛是冥冥中的游荡,他来到小时候居住的地方。那条街道曾是断壁残墙,尸横遍地。后来有了临建,他在韩薇妈妈那里找到了生存的地方,也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就在那里,为了一块床板,他和这里的孩子们发生了一场冲突,大龙弯着脊背保护他的情形曾多次在梦中出现。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一种温馨从心头油然升起,他多想快点见到大龙,见到韩薇妈妈,见到小雨妹妹。可是现在这条街道已经面目全非,这里的平房已经变成永久的房子了,不是那种临时的建筑。一位热心的大妈问他是不是在找人?二龙说:这里曾住着一位叫韩薇的夫人,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大妈说:不知道这个人,要是住在临建里的人,他们早就搬走了,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唐山这么大不好找。她说,这里也要平房改造,她们也要搬走,将来这里是一片新的住宅小区。

二龙失望地离开了他儿时居住过的地方,但是他没有失去信心,他一定会找到他的中国妈妈。

第十二章 大龙的蓝色梦想

大龙的调查报告给他带来了巨量的工作,在曹妃甸建设一个百万吨级的码头,这意味着将大把的钞票洒向渤海。市政府的领导问需要多少钱?他也说不出具体的数字,就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把一个上千人的队伍排在渤海边上,他们的任务就是向大海里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投掷百元大钞。那位领导理解了大龙的意思,机警地问:要投多少年?大龙说:五年到十年。那位领导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往日的笑容可掬立刻变得狰狞可怕:那唐山就得破产。大龙是学经济学的,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对,这样做就得破产,我们本来就没有能力做这件事情。领导几乎带着责怪的口吻问:那你折腾什么?

这样的责问几乎就是让大龙停下工作的脚步,但是大龙心有成竹地说:有办法。

领导急切地问:什么办法?

大龙卖了一个关子说:借鸡下蛋。

大龙的借鸡下蛋战略是有来头的。唐山作为一个资源城市,日夜不停地挖掘着黑色的煤炭,其实,到目前为止,煤炭的储量已经告急,资源殆尽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大龙虽然对这种黑色的经济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但是,城市的发展必须转型。德国的鲁尔,美国的匹兹堡都曾面临着传统工业灭亡带来的巨大阵痛。这回该轮到唐山了,大龙在曹妃甸找到了一个经济转型的出口,他梦想着把那种依赖煤炭的黑色经济转化为大海的蓝色经济,这个小岛将成为一个桥头堡,如果成功了,唐山将从这里走向新生,走向世界。

大龙所说的借鸡下蛋,是指首都钢铁公司的搬迁。北京作为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已经无法再容忍首钢这样的国有大型企业涂抹它的天空了,它在四处寻找新的发展基地。大龙在北京的同学已经形成了一个信息网络,由此他得知首钢在山东和浙江已经找到了转移的地点,再加上谷梁敬明总工程师选择的唐山曹妃甸,共有三处地点可供首钢选择。这三处沿海的地方各有自己的优势,所以才使首钢的高层举棋不定。

大龙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孙中山先生的那个蓝色梦想真要在首钢搬迁这个契机上实现。首钢财大气粗,借用它的实力,在曹妃甸建设一个大码头,可以停靠百万吨级的巨轮,甚至可以停靠航空母舰。然后利用吹沙造田的方法,把曹妃甸内海的海域填平,就会出现一个新的滨海城市,它相当于一个新加坡,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将脱颖而出。大龙无数次想象自己是怎样带着小雨徜徉在滨海城市的海边,遥望大海深处的远洋巨轮。他们用不着再像法本和尚那样,用燃烧自己的小拇指来换取一点光明去指引过往船只的方向,一座城市的夜景足以替代那座灯塔,城市的霓虹灯将带着小雨的笑声告诉过往船只:这里是曹妃甸,它不再是一个小岛,而是一座现代化的新城。

大龙坐不住了,他要赶在首钢高层做出决定之前,力争曹妃甸的入选。那一天,大龙驱车赶往北京西郊的石景山,那是首钢在北京的基地。他风风火火地闯开谷梁敬明的办公室。

看到气喘吁吁的大龙,谷梁敬明并没有感到惊讶:我就知道你小子要来。

大龙焦急地说:老师,我有重要的情况向您汇报。

谷梁敬明说:等等,你叫我什么?

大龙说:老师呀!

谷梁敬明问:我是你的老师吗?

大龙愣了一下:当然是!从曹妃甸见到您开始,您就是我的老师了。

谷梁敬明说:那我让你到首钢来和我一起工作,你为什么拒绝?

大龙恍然大悟:哦,您还生气呢?我是想来,可是我身不由己呀,老师,您别小心眼儿好不好?

谷梁敬明笑了:我要是小心眼儿,就把你赶出去了,说吧,别着急,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

大龙这时心里坦然了:老师,据我的情报……

谷梁敬明对情报这个词不大适应:还情报?

大龙马上纠正说:是情况。据我了解的情况,首钢在秘鲁买下了一座矿山,那矿石不能用大飞机运来吧?

谷梁敬明说:别贫嘴,说正经的。

大龙接着说:海运矿石的成本最低,尽管这样,您如果把矿石运到浙江,那还得用火车或汽车把它运到北方,这样大的运费转化为成本,不划算。在山东上岸,虽然比在浙江近了些,依然是要运输,成本还是下不来。

谷梁敬明问:在唐山曹妃甸上岸就不用运输了吗?

大龙说:不用,就在曹妃甸上建一个新的首钢。

谷梁敬明说:怎么建?

大龙刚要说话,谷梁敬明止住了他:你先别说出来,咱俩把它写出来,看看是不是想到一块了。

大龙说:好。

于是这一老一小同时在各自的纸上写出四个字,竟然都是“吹沙造地”。就像三国时的诸葛亮和周瑜在赤壁大战前用的方法,“吹沙造地”代替了“火攻”两个字,二人不谋而合。谷梁敬明把手按在大龙的肩膀上说:小子,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我们一起努力,把这件大事完成。

还在读硕士的时候,大龙就反复研读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是这部著作给他一个蓝色的梦想。早在一九一九年,孙先生就提出在大沽口和秦皇岛之间拟建深水大港的设想,具体的港址应该在“青河、滦河两口之间,沿大沽口、秦皇岛间海岸岬角上,该地为直隶湾中最近深水之一点”。他第一次读到这一段话时就心潮澎湃。“最近深水之一点”就是指曹妃甸。他为论证这个观点,不知在曹妃甸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唐山以资源工业著称,煤炭,钢铁,电力支撑这个城市的命脉,这使唐山一直都在努力向内陆发展,大龙把它称为内陆资源型的黑色经济,当有一天最后一块煤炭烧完时,唐山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基础。大海就在它的身边,为什么不去利用这块蓝色的水域,让渤海湾成为它向外延伸的陆地?充分利用海洋经济是发展的捷径,唐山应该改变它的策略,由黑色经济向蓝色经济转变。有时候大龙站在渤海的地图前久久不能离去,他用心在体验着那里的潮起潮落,眼睛里透露出贪婪的光芒,他要占有那片海水,让它成为唐山人的一个王国。

暑假时,他无数次自己背起行囊,告别小雨,在渤海湾勘踏,当落日把金色的光芒洒在海面时,他就会流连忘返,直到夜色降临。没有小雨的陪伴,他就会感到很孤独。不过他也不会退缩,小雨的爸爸刘子罡那种坚毅的精神往往成为他坚持下去的动力。回不了家了,就打开折叠帐篷,在海潮声中昏然睡去。当海鸥的鸣叫打破了梦乡的时候,他就伴随着又一次日出行走在弯弯曲曲的海岸上。

小雨留在灯塔上的笑声让他不再孤独,还有曹妃甸上的那个美丽的传说,让他在滩涂上的脚步有声有色。小雨还给大龙一个任务,只要她不能跟着来考察,就让他特别注意搜集关于曹妃的历史遗迹。曹妃甸从字面上看,是指海中的沙丘,落潮的时候,这个沙丘的面积很大,几乎与海岸连接起来,涨潮的时候,它的面积很小,便成了一个在大海中飘摇的小岛。当时李世民是怎么发现这个小岛的?真是饶有趣味。也许那天风平浪静,小岛没有那么飘忽不定,正好赶上曹妃病重,李世民登上岛来。抛开这个传说,一支庞大的舰队停靠在这里,说明这是一个天然良港,它不冻不淤,恰好处在大陆架的边缘。如果没有海水,这里就是一处悬崖,笔直陡峭。即使再大的船只停在这里也不会搁浅,所以,李世民找到这里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小雨还交给大龙一个任务,就是看护好李世民留下的那块石碑。小雨是在嘴东渔港旁边的一个小渔村发现的,那个渔村就叫鱼骨村。她是在一户渔民的猪圈里看到猪食槽的下面有一块整齐的石头,边缘还雕刻着花纹,就知道这块石头有些来历,她要求这里的主人把食槽移开,看看石头的花纹。食槽的主人显然不愿意做这种费力的事情,无奈小雨给了他一百元钱才把石碑搬出来。后来大龙自己来到鱼骨村,要求再次看看那块石碑,那位渔户没有答应。猪圈里的食槽还在,不过下面的石碑已经不在了。大龙明白渔户的想法,就直接跟他侃价,最后渔户提出索要一千元人民币,大龙就可以把石碑拿走。为了小雨的嘱托,大龙拿出一千元人民币送给渔户,明确告诉他,这块石碑的所有权已经不再是他了,但是委托他保管,因为石碑太重,没有运输条件,只好先寄存在这里。那位渔户叫戴海潮,他答应了,带大龙到院子的厢房里去看石碑。那是一个杂乱的厢房,放满了各种渔具,在房间的角落了,一床裸露着棉絮的破被包裹着石碑。大龙打开辨认,是原来的那块,经过清水的冲刷,石碑显露出它的尊严和风采,李世民遒劲的字迹在这小屋里显得很不谐调。这也说明,戴海潮已经懂得了这块石碑的价值。以后,大龙每次来鱼骨村,都要看看这块石碑,时间长了,他和戴海潮就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大龙再次来到鱼骨村,他还想去看看李世民石碑,但是这次戴海潮尽力躲避着他,家门紧闭,敲门无人回应。大龙在整个村子里寻找,就像猎人寻找猎物,也有点像鬼子进村。在大龙扫荡式的搜索下,戴海潮出现了,也就有了一场戏剧般的对话:

大龙说:海潮大哥,不对劲儿呀,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戴海潮说:大龙兄弟,你这鬼子进村似的,好像我欠你啥的。

大龙说:你不欠我的,我就是想看看那块碑。

戴海潮说:你还总看,那是块石头,又烂不了。

大龙说:我不是怕烂,是怕你把它给碰了。

戴海潮说:你快拉倒吧,我把它使棉被包了八百层,管我儿子都没有这么精细过。

大龙说:不用八百层,捂馊了。

戴海潮说:嗬,遇上茬儿了,比我还贫。

大龙说:你这次一定再给我看看,下次我就运走。

戴海潮说:你先别运走了,我不想卖了。

大龙说:我本来就没有买。

戴海潮说:那你给我一千块钱?

大龙说:实话跟你说,那是李世民碑,没有价,它属于国家,我给你钱是想让你把它保管好,然后交给国家。

戴海潮说:你说这话,让你自个说说我信吗?国家是谁?是镇里那些王八犊子?我告诉你,我们这里是海边,王八犊子多,他们连王八犊子都不如,我更不信他们了。

大龙说:那你信谁?

戴海潮说:这年头,我就信钱!

大龙说:你完了,你无药可救了。

戴海潮说:我打听了,这块碑值好几千万,你拿一千块钱就打发我了,你当我是瘪犊子了。有人出钱更多。

大龙说:就你这精劲儿,你还真不是瘪犊子。

戴海潮说:你小子敢骂人?

大龙说:我不是说你不是瘪犊子了吗?

戴海潮说:你还骂人?

大龙说:好了好了,我跟你说大道理,你也不懂,你信佛吗?

戴海潮说:我信妈祖。

大龙说:这就对了。我问你,你们这个村叫啥?

戴海潮说:鱼骨村呀!

大龙说:这鱼骨村啥来历想必你也知道。

戴海潮一听大龙提起鱼骨村的来历,就有些发怵。想当年法本曾来到这里,用大鱼的骨架搭起了一座庙,人们称之为鱼骨寺,从那时起,这个村子也跟着改名叫鱼骨村。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有一个传统,就是信奉法本和尚,四里八村的人都来这里进香,那是灵验得很呐。后来法本的真身雕像神秘地丢失了,人们都说他化身成佛去了兜率天。不过这里的人们都相信,法本在兜率天一直注视着鱼骨村,谁做了什么事,他都知道。

大龙说:你知道那块石碑是谁从曹妃甸运到鱼骨村的?

戴海潮问:是谁?

大龙说:就是法本,他用这块石碑镇住当年祸害百姓的海鲶鱼。你要是把这块石碑卖给文物贩子,你肯定有报应。

这下子戴海潮害怕了,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龙兄弟,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想多要俩钱儿,你这一说,这也不是啥吉利的东西,镇海鲶鱼的玩意儿,我要它干啥,你那一千块钱我也不要了,你快把它拿走吧。

大龙说:已经晚了,你把这么一个宝贝垫猪食槽子,这笔账还没有算呢!

戴海潮说:那我怎么办?

大龙说:你得将功折罪,好好看护石碑,那一千块钱你就收着,就算是给你的看护费。等国家文物部门来了,你就交给他们,说不定还有奖励。

戴海潮说:还有奖励,那我得看好了。

大龙说:就是,你看古代的石碑底下都有一个啥来着,那就是看护石碑的。

戴海潮憨笑着说:那我还是瘪犊子呗。

大龙说:你以为呢?

在连劝带哄的嬉笑中,大龙完成了小雨交给的任务,还保护了国家文物,这让他很有成就感。本来大龙想快些与小雨结婚,这也是韩薇的愿望,无奈小雨不同意离开妈妈,他就把精力放在曹妃甸的调研里,今天市委市政府联合召开曹妃甸港区建设听证会,主讲是大龙。参加会议的人是一些专家学者、大工矿企业的负责人和市委、市政府的官员。在众多领导讲完开发曹妃甸的重大意义之后,轮到大龙讲实际内容了,会场安静下来,似乎人们在等待一个结论,一个与人们息息相关的结论。

会议主持人说:诸位,下面请曹妃甸港区建设项目调研组组长李大龙博士介绍情况。

听完主持人的介绍,大家并没有掌声。似乎会场很冷漠,人们想在了解曹妃甸的情况之前,领略一下这位年轻学者的风采。大龙的确风采照人,在那些近于老年的领导群中,他年轻得叫人嫉妒。不过他今天穿戴得有些拘谨,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扎一条质地硬挺的领带,很有学者风范。其实这并不是大龙的穿戴风格,为穿这样一套服装,小雨和妈妈还争论起来。那是韩薇特意在她的商场为大龙购买的,让他在听证会上显得成熟一些,生怕领导对这个刚出茅庐的小子产生不好的印象。小雨却不这样认为,休闲与随意是当今的时尚,穿得过于笔挺庄重,不是农民企业家就是傻姑爷。本来就是从海边上调研回来的,应该是风尘仆仆,带着骄阳暴晒后的黝黑肤色和浑身的海腥味,才会给领导更深刻的印象。大龙从心理赞同小雨的意见,但是看到韩薇那种期待的目光,他还是选择了笔挺的衬衫和僵硬的领带。离开家时他悄悄对撅着嘴的小雨说:就让我做一回傻姑爷吧。

大龙走到台前,松了一下过紧的领带说:各位专家,各位领导,你们好。众所周知,我们唐山地处渤海湾沿岸,但是我们的发展思路却一直没有充分利用这块蓝色的水域。

大龙在讲演的同时,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笔记本,他将一幅曹妃甸的示意图通过投影仪显示在大屏幕上。

大龙继续说:在曹妃甸与大陆之间有三十海里的水面,我们首先建一条通海公路把它们连接起来,然后在通海公路的两侧进行规模庞大的围海造田。我们所说的围海造田不是那种向大海里扔石头块的笨拙方法,而是用吹沙填海的技术,就是用大海里使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沙子围海造田。这样,曹妃甸岛的概念将不复存在,它将变成一块向大海里延伸的陆地。而就目前的设计,它相当于两个唐山市区的规模。

会场里一片喧哗。人们似乎不大相信,一个小小的曹妃甸在这个年轻人的言谈里几乎就是一个现代化的滨海城市。如果这个设想真能成为现实,唐山就会走出传统的经济模式,所带来的各种效应是难以预料的。大龙用通俗的语言,把曹妃甸的建设预想表达得明明白白,让在座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激动的畅想之中,当大龙结束了自己讲演的时候,人们觉得还不解渴。

有人提问:请问李先生,我们知道三峡工程投入经费是一千八百亿元人民币,曹妃甸这样大的工程需要多少?

大龙说:中国十五计划搞了四个大项目:南水北调、西气东输、三峡工程和青藏铁路,曹妃甸大工业区应该是中国十一五计划中我们所能预料到的最大建设项目,它至少需要两千三百亿元人民币的投入,比三峡工程的投入要大得多。

会场又是一片喧哗,这样大的工程是一个普通的人难以想象的,可现实就是这样,在首钢和唐山市的共同努力下,一幅壮丽的蓝图被勾画出来,它的确成为中国十一五计划中名列榜首的工程。会议结束了,与会者纷纷退场,大龙也拿起材料准备离开,会议主持人叫住他。

会议主持人说:大龙,今晚七点在锦江饭店有一个记者招待酒会,你去应酬一下。

大龙为难地说:今晚?我妈病了,我得回家看看。

会议主持人问:伯母病了,需要我们去看看吗?

大龙说:得了,你不让我参加这个酒会就行了。

会议主持人说:大龙,不是我逼你,记者们对曹妃甸工程很感兴趣。

大龙郑重地说:今天晚上可是大地震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和我妈在一起。

会议主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大龙,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是工作,今天晚上没有人替代你。

大龙想了想说:好吧,既然是工作,我也没办法。

大龙烦躁地走出会议厅,他要急于赶回家去看看妈妈。他知道,每当这一天来临时,她就头疼,发烧,血压增高。大地震的阴影还一直笼罩在她的心头,就像月亮那样,总是让大地上的物象拖着阴影。你想摆脱这个阴影是不可能的,除非让月亮跑到地球的那一边。可是月亮总会再次升起来,它越是明亮,大地上的阴影就越是清晰。

第十三章 心灵的阴影

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七日,大地震的忌日就要到来。晚上,每一个十字路口又燃起了团团火光。人们大把烧着纸钱,期望那些亡灵在另一个世界过得更好一些。据说,人的灵魂是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它们在那里盼望见到自己的亲人,拿走那些上路的盘缠。这是灵魂不死的观念支配着人们去想象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积聚着那些等待帮助的灵魂。其实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亲人的怀念,生离死别是对活人的一种折磨,一种煎熬。韩薇对中国古代诗词所知甚少,但是她永远记住了刘子罡常念诵的一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她对这句诗是用生命去理解的,人无法逃脱阴晴圆缺似的轮回。当月亮圆的时候,就意味着亏;当人活得有滋有味的时候,却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一瞬间就会生离死别,天各一方。不公平的是,月亮亏了可以再圆,而人死了却不能复生,韩薇不能理解的就在这里。她躺在床上,头上放着一条湿毛巾,散发着过高的体温。丁毅守在她的身旁,就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她的感情,守护着她的心灵。

小雨打开药厨,为韩薇寻找着药物。这时门铃响了,小雨打开门,大龙回到家里,他急切地问:妈怎么样了?

小雨说:发烧快三十九度了。

大龙说:我看送医院吧。

小雨说:她不去,谁也拗不过她。

卧室里传来韩薇的声音:大龙回来了,到妈这儿来。

大龙答应了一声:哎。

大龙走到韩薇的卧室,抓住韩薇的手说:妈,你烧得这么厉害,咱们还是去医院吧。

韩薇说:不用了,这是老病,每到这一天,我的心就紧张,发颤,发烧,这几天过去就好了。

丁毅说:这是心理作用,医院也没办法。

韩薇说:大龙,你的听证会怎么样了?

大龙说:开得非常好,你放心吧。

韩薇说:这是你上班后第一次在这么多领导面前汇报工作,妈担心你弄不好。

大龙说:妈,会开得非常成功。

小雨插嘴说:你一回家来就说工作上的事,让妈轻松点好不好。

大龙有些为难地说:妈,今天晚上有一个记者招待会,我必须参加,不能和您一起吃晚饭了。

小雨惊叫:啥?又不回来了?我的大龙哥,今天是啥日子?

韩薇说:小雨,别这样对大龙说话,他肯定是有难处了,我们得支持他的工作。大龙,你去吧,今天妈也吃不进啥东西,咱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抽空为你父母烧把纸。老丁,你也别守着我了,也去为你的家人烧点纸去。

丁毅说:明天看子罡的时候一块烧吧。

大龙的眼中湿润起来:妈,我听你的。我去应付一下,很快就回来。

韩薇说:别应付,要认真。

大龙答应:哎。

大龙起身往外走,小雨撅着嘴表现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大龙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伸手把大龙的手挥开。

大龙走出门,丁毅跟出来说:大龙,无论多晚,你也要赶回来,别坏了咱们的规矩,忌日咱们一起过。

大龙说:你放心吧,今晚我一定回来。

大龙走进电梯,楼道里一片寂静。

这一年韩薇过得很不顺利,她所在的商场要进行所有制的改革,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民进国退”,由原来的国营改为股份制经营。开始韩薇不能理解,一个好端端的大商场,国家为什么就不要了?还要股份制!后来她想明白了,常年亏损,给国家带来的负担太重了,与其绑在一起,不如自谋出路。这就意味着,只要你占有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权,商场就是你的了。评估团给出的是数字是两千万人民币,控股人需要投入一千一百万才能通过法律的程序。像韩薇这样的商场中层领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实力去角逐控股权?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包括孩子的压岁钱,抽屉里边边角角散落的硬币都集中在一起,也就几万元,怎么加入股份制?用丁毅的话说就是谁跟你股份制?韩薇真不明白,有些人突然就成了大款,拿出几百万不成问题。

大龙是学经济的,韩薇向他请教,这样干下去对社会有什么影响?大龙劝导韩薇:不要对改革开放忧心忡忡,要看主流,比如我干的事情,就是为这个城市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它还牢牢地控制在国家手里。大龙还做了一个比喻让韩薇舒畅了许多:这就好像打开窗户换空气,新鲜空气进来了,也可能跟着进来几只苍蝇,咱们不能因为有苍蝇就不换空气了。丁毅补充说:那叫听蝲蝲蛄叫就不种地了?小雨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换空气的时候拉上纱窗不就完了吗?大龙很是同意:对,拉上纱窗,既不影响新鲜空气的进入,还挡住了苍蝇。这个纱窗就是法律,现在我们的法律还不太健全,人们的法律意识还很淡漠,这要慢慢来。丁毅说:那就先把纱窗修好。大龙说:改革需要一个过程,这个修理纱窗的过程有时很艰难,还伴随着阵痛。小雨说:你别讲课,跟教授似的,讲妈听得懂的,多用比喻。大龙马上附和:对对对,多用比喻,这个社会吧就像是一棵树,它需要生长才能长成参天大树。丁毅听了不同意这种说法:那要看是什么品种的树,要是杨树,很快就能长成大树,要是花梨木,一百年也长不成大树。小雨说:丁叔叔,人家就是一个比喻,不用具体到哪一种树,你又回到你那把虎都蛮花梨木古琴了。丁毅说:你们可不要小看那把虎都蛮,它可值钱了。大龙和小雨相对一笑,意思是说能值几个钱?他们那里知道,那把古琴能把韩薇的商场买下来。

韩薇对商场的股份制改革已经失去了信心,这种改革只能让她下岗,她没有多余的钱投入到那种她并不熟悉的角逐中。商场的一个姓杨的副总很有背景,他的一个亲戚在迁安的大山里开了一个矿场,日进斗金,他准备向亲戚借款,买下控股权,据说事情已经进行得有眉有目。就是这个杨副总盯着韩薇不放,他看韩薇的眼神就带着一股邪劲儿,那目光就像一把尖利的铁钩,恨不得把韩薇的衣服扒光,让女人隐晦的地方暴露在他的眼前。韩薇是聪慧的女性,她当然知道杨副总想的是什么,尽量回避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是,杨副总是韩薇的上司,经常把她叫到办公室谈工作。那一次杨副总献媚地说:韩经理,你的工作一向认真,商场离不开你,你也是商场的老员工了,我是舍不得你离开。

韩薇很镇静:您要我做什么?

杨副总说:你也知道,我将要买下这个商场,可是对商场的管理你是内行,我想请你出任总经理。

韩薇问:我考虑一下。

杨副总说:你还真要考虑一下,我也是有条件的,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韩薇知道他要说用不着的了,转身走出门外,随手把门摔得山响。

韩薇很生气,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丁毅,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畜生一样的上司。丁毅告诉她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如果情况紧急,就打110告他性骚扰。从那以后,丁毅准时接送韩薇,经常在商场办公区露面,时间长了,和商场的员工们混得很熟。那个杨副总也知道了丁毅的出现,而且了解到丁毅是开滦的矿工,大地震时曾带着采煤小组在井下行走了十三昼夜,从死亡的边缘爬出来的,被人们誉为抗震英雄,这样的主儿是不好惹的,于是他选择了回避,有时偶然碰到丁毅接韩薇下班,就感到不好意思,还是丁毅主动伸出手来表示善意。他从丁毅的大手里明显体验到了一位工人的巨大力气,不觉心里瓦凉瓦凉的。虽然打消了占有韩薇的念头,他还是不甘心,甚至出现了报复韩薇的想法,至于他取得了商场的控股权之后,韩薇是不是做总经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是杨副总攒的一次饭局,各分部的经理都到了,韩薇也抹不开面子跟过来,她给丁毅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回家给小雨和大龙做点吃的,她去鸿燕饭庄参加杨副总的晚宴。丁毅听了不觉心里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他匆匆赶到韩薇家,简单为两个孩子做了些吃的,在餐桌上留下一个纸条后就赶往韩薇吃饭的地方。

那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一家饭店,装修豪华,价格昂贵。在一个宽大的包间里,一张庞大的圆桌坐落在中间,可供二十个人就餐,韩薇和十几位部门经理都到齐了,商场办公室主任张罗着每个人的座位,他故意把韩薇安排在杨副总的旁边,韩薇拒绝了,她主动坐到离杨副总很远的地方。杨副总坐入首座时批评办公室主任:真不会办事,韩经理是咱们商场的三朝元老,怎么不把她安排在主宾席呢?主任很为难,示意韩薇坐到杨副总的旁边。韩薇落落大方地说:这又不是外交宴会,分什么主宾客宾的,我在这里挺好。

杨副总看到这样僵持下去别人也无法入座,就只好让大家随意坐了。这时已经开始上菜,圆桌上有一张圆形玻璃,能自动旋转,它转得速度很慢,并不影响客人夹菜,完全可以从容地选择已经接近自己的每一道菜肴。有很多菜韩薇没有吃过,那是一个巨大的鱼头,可以想象,如果把鱼身接上去,这张桌子就盛不下它了。鱼头上洒满了切碎的青红椒,周边还放了一些宽面条。韩薇品尝了一些,感觉味道很鲜美,再加上那些面条,真是饭菜合为一体,方便得很。平时给小雨和大龙做饭就显得太简单了,如果做这样的饭菜,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于是她仔细观察这道被称为剁椒鱼头的湖南菜,心里已经记下它的用料和色泽,让丁毅买一条大鱼,回家就可以试验一次。至于那个巨大的螃蟹就无法模仿了,一是它太大了,叫什么澳洲帝王蟹,价格一定很贵,吃不起呀;二是制作它也太麻烦,要先把它蒸熟,然后用特殊的工具把蟹肉挖出来,放在已经成为空壳的底部,最后把螃蟹盖再放到上面,搁在一个大盘子里。看上去,这只大螃蟹依然是完整的,蟹爪蟹鳌样样不缺,宛若活蟹,栩栩如生。当服务生掀开蟹盖时,大家共同发出惊叹的声音,白嫩的蟹肉裸露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用这里的地方话来说,真是败家呀,每一道菜都让人眼里放光,胃里叫唤。杨副总是想最后疯狂一次,反正也要改制了,像这样的宴席是不能自己消费的,一定要让公家来买单,所以酒和饮料应该是高端的。办公室主任与服务生小声商谈酒水问题,杨副总高声说:你们大声点儿,像见不起人似的,今天透明一点,让大家知道知道这顿饭的价值,看看我跟大伙的真感情。服务生很机灵,就大声问:我们这里的茅台是特供的,您看需要那一种?杨副总说:要最贵的那种。服务生问:红酒需要那种?杨副总反问:都有哪种?我们这里有拉菲……杨副总没等服务生说完马上选定了这个品牌:就这个。服务生又问:您是要大拉菲还是小拉菲?杨副总问:哪个贵?服务生介绍说:小拉菲八千,大拉菲一万二。杨副总没有犹豫:大拉菲。服务生又问:啤酒要哪种?杨副总问:有我们没喝过的啤酒吗?服务生说:我不知道像您这样尊贵的客人都品尝过什么啤酒,不过我可以为您推荐一种高端啤酒,这种啤酒名叫领航者,是我们酒店新推出的品种,价钱有些高,每瓶一千八百元,不知您是否愿意品尝一次。杨副总看看大家:你们说怎么样?品尝一次?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话。经理们已经被杨副总的气度吓住了,他们不知道这是在吃饭还是吃钱。杨副总嘲笑说:看把你们都吓傻了,就领航者了。服务生又问:上多少?杨副总不高兴了:你看你问得,我也说不出个数量,喝多少上多少。服务生说:好嘞,马上就好。

开始敬酒了,人们对杨副总的称呼也有所改变,去掉了副字,直呼杨总,这好酒好菜让人们给杨副总直接官升一级。人们轮番向杨总敬酒,让这位大人在美酒中享受着奉承,享受着尊严,似乎这就是人生的巅峰,让他乐不可支,得意忘形。只有韩薇不动声色,她不喝酒,只喝茶,心里盘算着怎么应付这位杨总的酒官司。杨总开始回敬大家,这种敬酒俗称打圈,就是挨个敬酒。打圈又分两种,一种叫硬圈,一种叫软圈。所谓硬圈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敬,不能有空挡。所谓软圈就是不严格按照每人一敬的规则,比如有人不喝酒,就可以空过去。杨总在敬酒之前就声明是打硬圈,这实际上是在告诫韩薇,不喝酒是不行的。韩薇自从大地震之后就落下一个高血压的病根,不能沾酒,她不可能去遵循杨总的酒场规则。

杨总打圈打到韩薇这里,他一手端着酒盅,一手拎着一瓶茅台来到韩薇面前:韩经理,我敬你,多亲多近,都在酒里。

大家嬉笑着附和:多亲多近,都在酒里。

韩薇听这话有些不高兴,耐着性子端起了茶:谢谢杨副总,我以茶代酒。

杨总说:虽然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可那只是有感情,咱们可不是只有感情,那得喝酒。

韩薇真的生气了:不喝。

杨总接着说:韩经理还真有小姐脾气,活人惯得。我这是打硬圈,不喝不行。

这时杨总抢下韩薇的茶杯,把自己的酒盅塞给韩薇,然后又拿来一只酒盅斟上白酒:我和韩经理这么多年了,感情深厚,我想和韩经理喝个交杯酒,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一起喊:好,交杯酒。

杨总这时伸过手来挽住韩薇的手臂,将行交杯酒之事。突然韩薇把白酒泼在杨总的脸上:放尊重些。然后重重地把酒盅撴在桌子上。

韩薇的这个动作让欢腾的大家突然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盯向杨总。这时好安静呀,仿佛这不是饭店,而是在真空里。杨总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忽然又笑起来:别急嘛,不就是喝一杯酒吗?来,我再给你斟上,咱们继续喝。

杨总把那只空酒盅拿起来又斟上酒,举到韩薇面前。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替韩薇接过了酒盅,是丁毅赶到了,在大家只去留神杨总强迫韩薇喝交杯酒时,并没有注意这个高大男子汉的到来。

丁毅端着酒杯站到杨总前面,把韩薇护在身后:杨总别欺负女人吗,来,咱俩喝,我陪你一醉方休。

杨总看到突然闯进来的丁毅不知所措,也感到自己无地自容。丁毅比他高出一头,由于距离太近,他只能仰视这位被人誉为抗震英雄的煤矿工人。大家也都坐下来,静静地观看这场戏怎么收场。杨总尴尬地说:丁先生来了,坐。说完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丁毅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放,疼得他眉头皱到一起,又不好意思叫出声来。丁毅笑着说:杨总别走,咱俩就在这喝。他硬是把杨总按到座位上:服务员,上大杯。

服务员跑过来,看到这种情况不知如何是好,他要得到杨总的允许才敢上大酒杯,可是杨总只顾皱眉了,说不出话来。丁毅突然大叫起来:让你上大杯,没听见吗?丁毅的声音如同狮子吼叫,在房间里撞出回声。服务员立刻拿来两只大号的高脚杯,并主动斟满了酒。这一杯酒足有五两,摆在桌上,显得酒盅小得可怜。

韩薇退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冷眼旁观。

丁毅松开了杨总的手腕:咱们都是大老爷们儿,跟女人喝那种小酒盅,有意思吗?

杨总活动着手腕,那上面留下了深深手印。他镇静下来,似乎决心要跟丁毅斗一斗酒量,他是商场有名的酒鬼,喝酒很在行:丁先生说怎么喝?

丁毅说得很干脆:一口闷。

这是矿工们喝酒的术语,意思是一口干掉。

杨总说:这是好酒,特供茅台,该慢慢品。

丁毅说:我还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可惜呀,今天不是品酒的时候。不论好酒赖酒,咱都一口闷。语音未落,丁毅已经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还把杯子倒过来,没有流下一滴酒。

杨总显出为难的神色,他自己清楚,如果慢一点喝,还能顶一气,像一口闷这种喝法,只要两杯就会趴下,他迟迟没有端起酒杯。丁毅等得不耐烦了,他端起酒杯送给杨总:你不会要跟我喝交杯酒吧?

杨总被激怒了:你不就是个煤老板子吗?我还怕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

丁毅说:那还用说吗,腐败的地方呗。甭说别的,喝!

杨总被说到痛处,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一饮而尽。由于他在丁毅来之前已经喝了许多白酒,加上这半斤,他感觉飘飘欲仙了。丁毅还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把两只大杯斟满了:来,杨总,咱们再喝。

韩薇这时走过来劝住了丁毅:别喝了,咱们走。

杨总醉意惺忪地问:你们什么关系?

韩薇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是我丈夫。

杨总的舌头好像短了许多:没听说你结婚呐?

韩薇说:我们结婚没结婚,跟你有关系吗?

杨总说:是没有关系,你以后不要到我的商场上班了,我用不起你。

韩薇说:现在商场还是共产党的,你没资格不让我上班。

这时大龙带着小雨赶到了,他们看到丁毅留下的纸条,感到事情有些突然,否则,丁叔叔不至于那么不放心,于是他们没有吃饭就按照纸条上所留的饭店名字找到这里,他们正好听到韩薇与杨总的对话。

大龙问:妈,谁不让您上班了?

丁毅插话说:是这位杨总经理。

小雨问:凭什么?

杨总说:嗬,一家子都上了,凭什么?就凭我是控股法人。

大龙问:没听说你们改制了?

杨总说:我们改制还需要向你汇报吗?

大龙说:还真差不多,我没看到你们的报告。

杨总说:给点风你就喘,你算哪根葱。我知道你怎么回事,你不就是个地震孤儿吗?如果大地震把你和你爹妈一块砸死,还轮到你在这里说话?

韩薇突然像疯子一样喊叫:姓杨的,你混蛋。

大龙的手这时开始颤抖,他被震怒了。杨总是从迁安调到市里来的,严格地说是花钱疏通过来的,他一心只想如何发财,对这个城市以及对从大地震废墟中爬出来的人,从来就没有认真去观察和体会,他不知道已经触动了唐山人心里最敏感的一根弦,很明显,他要倒霉了,就连在一旁观战的经理们也都用愤怒的目光扫射着大脑进水的杨总。尽管大龙受过高等教育,还是国家公务员,他也受不了这种挑战和侮辱。丁毅在观察大龙的举动,当他看到大龙拿起一个啤酒瓶子的时候,就迅速抓住他的手,但是,大龙的动作太快了,就在丁毅抓住他的手同时,啤酒瓶子已经砸向了杨总的脑袋,只是力度没有原来那么大,尽管这样,瓶子发出类似“砰”的声音,在杨总头上炸开了,那声音低沉凝重,还有些动听。杨总倒在地上,抱着脑袋大声喊叫。

丁毅抢过破碎的瓶子颈口,指着杨总说:我就是要打你,告诉你,以后别往唐山人心里撒盐,再拿地震说事,我还打你。

丁毅的举动成功地保护了大龙。丁毅心里觉得,不论多有理,也不应该出手打人,对于一个国家公务员来说更是如此,所以他把责任承担下来。后来有人报了警,杨总指认大龙出手打人。丁毅向警察解释,不是孩子干的,是自己没有搂住火,杨总太气人了,才拿瓶子砸了他一下,不信可以问在场的证人。警察向目击者询问,大家都说是丁毅干的,跟孩子没有关系。面对经理们的态度,杨总才知道他犯了众怒。他无趣地撤回了追责,自己要去医院包扎,临走时服务生拦住了他,让他在一张单据上签字,那是一张五万元的票据,杨总连看都没看,签了字就扬长而去,他的头好像没有挨打,步伐还是那样有力,看来他的醉劲儿被大龙砸醒了。

事情就这样了却了,小雨不依不饶要告杨总,那张签单她看见了,居然是五万。大龙说,这件事情你不要管,当你的老师去,我会处理,现在关键是妈,如果没有工作,她怎么办?小雨说:现在还没有改制呢,凭什么不去上班?韩薇想的跟小雨一样,只要没有改制,就依然去上班。只要杨总不主动出招,自己也不会找麻烦,就这样,韩薇每天带着烦恼去上班,下班时,丁毅早早等在办公室外,就像看护一个孩子。

后来丁毅问韩薇,那天在杨总的饭局上说的话算不算数?韩薇沉默了,她在心里虽然不能放下子罡,其实也早就接受丁毅的存在了,只不过她的心理病症无法治好,一到七月二十八这个灰色的日子,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这样一种心境交给丁毅,这对他来说也不公平。她期待自己好起来,再次做一次妻子,像爱子罡一样去爱丁毅。可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大地震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像版画一样刻在她的心里,每到这一天的忌日,那版画就会放大地再现出来,旋转在她眼前,让她备受煎熬,让她生不如死,她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第十四章 邂逅相遇

大龙赶到锦江饭店时,记者招待会的简单仪式已经结束了。这是一个松散型的宴会,大家吃着自助餐,各媒体的记者相互交流着。大龙亦无心与记者们交谈,遇到熟人就点点头,他的脑子里都是家里的事情,甚至担心今天晚上妈妈会熬不过去。他机械地拿着盘子,心不在焉地夹着菜,也不知道是辣的还是甜的。

这时二龙也拿着盘子挑选着自己爱吃的中国菜,他对中餐十分喜爱,小时候韩薇妈妈做的菜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像粉条炖肉那种菜他吃起来没够。大龙选完菜回身与二龙擦肩而过,他们甚至还相互看了一眼,觉得眼熟但是没有认出对方来。

二龙端着饭菜坐到一个餐桌旁,斟了一杯饮料喝了一口,然后准备吃饭。坐在他旁边的一位中国女记者与二龙搭话,她看上去不是很漂亮,却很有特点,头戴一顶亚麻的鸭舌帽,很像一个男孩。她热情地为二龙斟了一杯白酒:来,喝点白酒,我敬您一杯。

二龙很喜欢中国的白酒,与日本的清酒相比,它味道醇厚,绵长中带着一点烈性。他接受了中国女记者的请求,深深喝了一大口,顿时,一股暖流在胸腔回转:好酒,在日本很少喝到这样纯正的白酒。二龙看到女记者喝的是饮料,就请她也喝些白酒。

中国女记者递过自己的名片自我介绍:我叫白天,晚报的记者。不过我的确不能喝白酒,请您尊重女性的选择。

二龙笑着说:好,您随意,您的名字很有意思。

白天说:您来中国更有意思,我知道您叫武藤正男,NHK的记者,听说您要去潘家峪采访?

二龙也递过名片:看来您对我很关注,是不是由于我要去潘家峪,您才注意我的,一位日本记者关注潘家峪,对您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闻。

白天笑了:您很敏锐,不瞒您说,我这几年一直在研究潘家峪惨案,也写了不少这方面的报道,很想跟您交流。

二龙兴奋起来:我是为了采访任务,临时看了一些资料,很肤浅,很想从一位中国记者口中得到一些信息。

白天也很兴奋,她开始向二龙介绍潘家峪惨案的经过。不过她已经把对二龙的称呼由“您”悄悄改为“你”。

如果你去潘家峪,就要走一段蜿蜒的山间公路,穿过大山的褶皱,就会发现在深深的山坳里有一处村庄,它就像一个害怕躁动的孩子,有意躲避山外的喧嚣。这就是潘家峪,它远离城市,拥有自己独特的田园风光,那里的葡萄特别甜,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场惨案,它会依然处在世外桃园的宁静里。就是在那个遥远的山坳里,发生了一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让这个小村庄成为举世瞩目的地方。

那是1941年1月25日,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不,是腊月二十八,按中国农历算,那年没有三十,转天二十九就是大年三十了。就在那天,三千多侵华日军和两千多伪军浩浩荡荡开进潘家峪,好像是要打一场大仗,可是,这样精锐的军队不是要对战中国的军队,而是血腥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在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中,有一千二百九十八位村民被杀害,上千间农宅被烧毁,这就是震惊中外的“潘家峪惨案”。

大龙很认真地听着,他打断了白天的叙述:你说得还是抽象了一些,能不能更具体一些,比如那天的大屠杀是怎么进行的?

白天显得沉重起来:我很想给你讲大屠杀的具体经过,不过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或者说,你有胆量听这个历史事实吗?

大龙说:你很坦率,你还不太了解我,以后你会知道的。我也坦率地告诉你,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白天说:好,那我就给你讲一讲具体的事情。

如果你去潘家峪,一定会去参观惨案的遗址,那是一处深宅大院,原来是本村大户潘惠林的住宅,前后三层院落,四周有三米多高的围墙。当年侵华日军把潘家峪的大部分乡亲,包括老人、妇女和儿童,赶进这所大院。乡亲们是从一个朝北的大门被逼进来的,他们进来以后就闻到汽油味,硫磺味,机敏的人感到不对劲儿,就想往外冲。这时,所有的大门都被封死了,人们已经逃不出去了。日军点燃了泼上汽油的柴草,顿时火光冲天。人群在烈火中窜动,就像活动的天灯。日军觉得还不尽兴,把机关枪架在高处,向已经烧着的人们疯狂地扫射。

如果你从东面的大门进入大院,就会看到一个大石槽,那是大院的主人喂骡马使用的。后来,人们在那个石槽里面发现了四具孕妇的尸体,这四位孕妇全被日军挑开肚子,成型的胎儿裸露在孕妇的体外。有一位幸存者还亲眼见到,日军,我们这里叫日本鬼子,不过在你面前我还是叫日军吧,日军把一位孕妇架在火上烤,就像蒙古人烤全羊。他看到,在火苗的烧烤下,孕妇的肚子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崩裂,胎儿就像飞行员一样从座舱里弹射出来,掉在地上还是鲜活的。当然这个比喻不是那个幸存者说的,是我根据他的叙述想象的,我无法把他的原话直接表达出来,只好用比喻来躲避人类无法承受的残忍和可怕。

二龙听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在餐桌旁来回度步,双手胡乱比划着什么,不知道说什么好。

白天说:武藤先生,怎么样?还够具体吧?你别激动,这才哪儿到哪儿呀,看来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还没有说日军或是日本鬼子,是怎么杀死儿童的……

二龙几乎是在乞求:您别说了,让我平静一会儿。

白天几乎是在嘲讽:当年日军,日本鬼子,杀戮中国老百姓,手段残忍,简直就不是人。到现在,你们都不敢面对,包括你,武藤先生,你这样脆弱,怎么去采访潘家峪?

二龙辩驳说:我脆弱吗?你说的只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知道这是历史的事实,你说的那些细节是编不出来的。

白天说:你如果这样看,我很欣慰,你开始让我刮目相看了。

二龙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姑娘机敏聪慧,甚至有点古灵精怪,她是带着一股怨气来找二龙过招的。可是,二龙无法接招,他对日本政府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也感到气愤,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该勇敢地承认,勇敢地承担责任。德国不就是这样吗?日本的首相为什么就不能像德国的总理那样,跪在受害者的坟前谢罪呢?作为NHK的记者,他又无法在中国女记者面前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白记者,我们不谈这个了,我想知道,战争过去这么久了,潘家峪的人们为什么才在今天状告日本政府?

白天说: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个题目来的。新中国建立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抗美援朝的战争,然后是各种复杂的政治运动,无论是中国政府还是民间,根本就没有闲暇过问日本问题。到了一九九二年,中国的领导人有一个关于日本的重要谈话,大意是中国政府放弃对日战争索赔,但是民间对日索赔并没有放弃。就在那时候,日本首相啊官员啊不断参拜靖国神社,起码潘家峪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就开始酝酿对日索赔。

二龙又问:潘家峪人对日索赔为什么是六十亿元人民币,那是根据什么依据算出来的?

白天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们,他们说是根据德国赔偿犹太人的一些数据。德国战败之后,赔偿每个犹太死者是一百万美元,他们就根据这个标准算了一笔账,潘家峪人死在日军屠刀下的一共是一千二百九十八人,按照每人一百万美元算,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三十多个亿。日军还烧毁了上千间房屋,无数的牲畜、粮食和其他财产,特别是潘家峪的万亩山场,被他们烧得一无所剩,这些加起来核算为二十个亿。剩下十个亿,是对幸存者和后代的精神补偿费。你说六十个亿这个数字是多呢还是少呢?,

面对白天咄咄逼人的诘问,二龙无言以对,他想了片刻,然后说:我觉得生命无法用金钱来计算。

白天马上说:希望这不是你的搪塞,这种大话我听得很多,还是回到实际中来。当时潘家峪全部人口是一千七百多人,日军一下子就杀掉一千二百九十八人,活下来的只剩下四百多人,这是灭绝性屠杀,直到今天没有人过问这件事情,更没有人来安慰一下他们。现在是时候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什么情况复杂而长期搁置这个问题。其实这不单单是潘家峪人的问题。

二龙马上接着说:这个问题属于整个人类。

白天说:我很欣赏你看问题的高度。潘家峪人的诉求事实上是检验人类良心的标准,如果这个问题都不能解决,就说明人类文明在倒退。

二龙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就像是在弹钢琴,可惜他弹奏不出和谐的音乐来,只有麻乱的心绪在搅动着大脑。白天看到他心绪不宁,也就想缓和一下气氛:武藤先生,不要烦恼,我们换个话题吧。来,再喝一杯酒。“

二龙连忙说:不中,不中。

白天感到很奇怪:您也会说唐山土话?

二龙说:对。

这时在另一张餐桌上吃饭的大龙听到二龙说“不中”,抬起头来,仔细看着二龙。

白天问二龙:那你知道“不中”是什么意思。

二龙摇摇头说:摇头就是不中。

二龙又点点头说:点头就是中。

白天笑着说:您的解释太精辟了。

大龙吃惊地看着二龙,他想起当年在五婶的防震棚里,他们两个交谈时的情景。当时二龙吃力地说:大龙,啥叫中不中?大龙就这样用点头和摇头来解释“中不中”的。大龙望着二龙的面容,像是分辨出了什么,他放下盘子,走到二龙面前。

大龙问:打扰一下,您是武藤正男先生吗?

二龙抬起头来看了看大龙说:我是武藤正男。您是……

大龙注视着二龙。

二龙注视着大龙。

大龙突然拽起二龙就往外走。二龙一片懵懂,他无奈地跟大龙快步走出宴会厅。白天不解地看着两个帅哥离开,拿起二龙的名片仔细观看。

锦江饭店一层大厅里设有咖啡屋,那里有很多沙发。大龙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二龙跟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二龙问:先生,您让我做什么?

大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焦急地打开,取出那枚奖章捧在手里给二龙看:先生,您看这是什么?

二龙接过奖章,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惊喜得难以自持。他想起来了,当年的废墟上,他扒出一枚奖章,那是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放着光彩,下面一行小字是“劳动模范”。

二龙抬起头看着大龙脱口而出:大龙。

大龙也喊出来:二龙。

大龙和二龙同时站起来,紧紧抱在一起,相互捶打着对方的后背。他们又互相推开,仔细看着对方。

二龙激动地叫着:大龙……

大龙说:二龙,你先什么也别说,跟我去看韩薇妈妈。

二龙渴望地点点头说: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拿点东西。

大龙说:我把车开过来,在大厅外等你。

二龙飞快跑出咖啡厅,在这样一个优雅的地方,一个男士突然飞跑起来,显得很不协调,这引起大家的关注。二龙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很快消失在电梯里。

大龙很快把汽车开到门厅前,这时二龙也跑回来,他抱着一个挎包,即使在奔跑时也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它。

二龙迅速上车,大龙急速开车而去。

汽车在马路上疾驶,二龙看到每一个路口都有人在烧纸,一团团火苗蹦跳着像是一颗颗涌动的心。二龙懂得中国人祭祀的方式,他分明感到人们透过这火光会看到死去亲人的面孔。二十多年过去了,唐山人就是用这种方法与罹难的二十四万灵魂对话……

第十五章 神奇的情感力量

夏夜的福乐园小区显得绚丽多姿,圆形广场上的喷泉在五彩的灯光下幻化出迷人的景象,平时会有很多人在这里跳舞练身,可是今天的夜晚很寂静,没有人出来做户外的娱乐,因为今天是七月二十七日,还有几个小时就是那个让唐山人刻骨铭心的瞬间了,这时全城的人们都呆在家里,他们用沉默的方式度过这个属于大家的忌日。

一辆小汽车急停在福乐园高层住宅的甲座前,大龙和二龙匆忙下车,跑进楼里。

小雨在家里为妈妈忙碌着,门铃声了,小雨跑过来开门。还没等门完全打开,大龙带着二龙冲进来,险些撞了小雨一个跟头。大龙什么话也不说,拽着二龙就往韩薇的卧室走。

小雨叫着:大龙,这是谁?你们干啥?

大龙和二龙来到韩薇的卧室,他们呆住了。

韩薇正在发高烧,她昏迷不醒,脸上都是汗水,额头上放着湿毛巾,她口中不时念叨着:子罡,子罡。

韩薇无法忘记大地震那个生死的瞬间,临近那一刻,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就会反复出现在她的眼前:废墟下,刘子罡支撑着塌下来的屋顶,他身上的血还在流,体力明显不支,喘息急促。

韩薇说:子罡,你别撑着了,躺在我身上吧,要死咱们一块死。

刘子罡说:别傻了,你要活下去。不光你自己,还有咱们的孩子。

韩薇说:子罡,你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刘子罡:你不能死,孩子不能死。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给我带大孩子。

那重复了无数次的情形就像电影一样在韩薇脑海里播放着,她熟悉里面的每一个细节,背熟了里面的每一句台词。她叫着子罡的名字,恐惧地看着整个天空塌下来,把她压进了地层里,很深很深的地层里。大地在摇晃,之后又在不断地颠簸。她拼命地往上爬,脚下是滚滚的岩浆,只要松一口气,就会掉进岩浆里,瞬间就会被熔化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爬,眼看就要爬上来的时候,一个大衣柜从头上落下来,她将身体紧紧贴在一边。大衣柜从她的身边擦过,落进岩浆里。紧随着大衣柜落下来的是一个人的躯体,她清楚地看到那是刘子罡,她想抓住他,但是他落下的速度太快了,如同一只炮弹射进岩浆里,化作一团火焰。她大叫了一声:子罡——那声音在地心里回荡。她也想跳进岩浆里,与刘子罡一起熔化成奔流的火海。就在她要纵身跳下去的时候,两双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是五叔和五婶用力把她来回了人间。

在五婶的防震棚里,韩薇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通铺的边上,那是大龙和二龙,她静静地看着两个孩子对话。

大龙对日本男孩儿指着自己说:大龙。

大龙又指着日本男孩说:二龙。

二龙指着大龙说:大龙。又指着自己说:二龙。

韩薇双臂抱起两个男孩儿的头激动地说:大龙,二龙,是两个好兄弟。

忽然,大龙和二龙站起身,向黑洞洞的夜里走,头也不回。

韩薇在昏迷中叫着:大龙,二龙,你们回来。

大龙和二龙站在床边焦急地看着韩薇,当他们听到韩薇在昏迷中呼唤他们的名字时,都围拢过来。

大龙说:妈,我在这里。

二龙流着眼泪说:妈妈,我是二龙,我回来了。

丁毅和小雨露出惊奇的表情,这时他们才知道这个闯入者就是韩薇日思夜想的二龙。

二龙大声说:妈妈,我是二龙,我回来了。

听到二龙的叫喊,韩薇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坐了起来说:二龙,二龙在那儿?

二龙抓着韩薇的手说:我是二龙。

韩薇有些不相信:你是二龙?

韩薇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二龙,眼神里透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时二龙慌忙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身小衣服,那是当年韩薇为他改制的小军装。二龙跪下把小衣服托到韩薇的眼前。

韩薇看到小军装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什么珍宝。那是她一针一线连起来的,她还记得那盏油灯,火苗昏暗,可是她感到很明亮,在军服上清楚地穿针引线。

二龙说:妈妈,您还记得这套军服吗?

韩薇说:你是二龙?

二龙说:我是二龙。

韩薇猛然抱住二龙哭出声来:二龙,你回来了。

二龙说:妈妈,我回来了。

小雨、大龙和丁毅都流出了泪水。

韩薇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她摸摸自己的头说:你们看,我的烧退下来了。二龙,是不是你给我带来了福音?

二龙说:是您的善良带来的。

二龙忽然又想起什么,他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瓷瓶让韩薇看:你还记得这只花瓶吗?

韩薇说:这不是你妈妈留下来的那只花瓶吗?

二龙说:是丁叔叔把它粘起来的,您让我好好珍惜它,我做到了。这些年我总是想着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它送给您,让您看看它是完整无损的。

二龙说着把花瓶放在韩薇的床头桌上。

韩薇说:你真是个细心的孩子,放稳当,别再碰碎了。

那只花瓶依然是那样美丽,几道清晰的裂纹就像是它的装饰。

大龙介绍说:二龙,这是丁毅叔叔。

二龙向丁毅深深鞠了一躬。

丁毅说:不用行这么大的礼。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们就老了。

二龙说:丁叔叔,您还那样年轻。

大龙说:来,看看咱们的小妹妹。

小雨主动说:二龙哥,你好吗?

二龙说:你是小雨妹妹,我走的时候,你还吃手指哪。二龙说着把大拇指伸向嘴边,做了一个要吃的动作。

小雨不好意思地说:那时人家还小嘛。

大家都笑起来。二龙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珍贵的欢笑。本来韩薇的发烧体症要持续一段时间,二龙的呼唤把她从那个缠了她多年的生死边缘拉回来,高烧退却了。真是恶梦醒来是团圆,她又在生活中享受着亲人们带给她带来的快乐。

自从和杨副总发生冲突以来,韩薇就很少上班了,经常请病假呆在家里,这反而让杨副总轻松了很多。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天天在你眼前晃悠,又得不到,能不让人抓耳挠腮吗?这几天,很多进货单位又送来回扣,一万一叠的钞票在他办公室的铁皮柜里已经码得很高,他也不知道那是多少钱了。有时,他拿出几叠来把玩,把它们当成积木,搭成一个小房子。他幻想着,那是一个超级豪华的别墅,他和韩薇住在里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用劳神费力,不用使用权谋,清闲自在地享受生活。至于家里那个黄脸婆,他是不愿意再跟她过了,只要多看韩薇一眼,他的糟糠老妻就会在他的眼里烟消云散,所以他不愿意把这么多钱放回家里。如果把它们放到银行,就要暴露他的贪腐行为,还是放在办公室吧,没事把玩把玩,对自己也是个精神安慰。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杨副总忙说等等,赶紧把他的积木放回铁皮柜里锁好。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镇定地把门打开。门口出现的是监察室的老刘,他身后跟着几个陌生的人。

老刘说:杨总,有几位领导想跟你谈谈。

杨副总这时心里泛起了嘀咕,跟监察室的老刘在一起的领导能是什么人呢?不过,他还是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客气地把来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

来人进屋后,有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把杨副总按在沙发上,其他人开始搜查他的办公室。

杨副总胆怯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查我的办公室?

来人中一个年岁较大的说:我们是市检察院的,这是搜查证,你看看。

杨副总看到检察院的搜查证,垂下了脑袋。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完了。从迁安大山里走出来的农民孩子,熬到市里的商务局,再熬到公司的副总经理,他负出得太多了,本来想捞一把之后,把公司买下来,摇身就可以变成民营公司的总裁,甚至成为这个地方的首富,就差一步之遥,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检察院的人封存了他的电脑,就差那个铁皮柜没有打开。来人要他的钥匙,杨副总推托说钥匙弄丢了。其实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他不想拿出来,他更不想让他的那些积蓄暴露给别人,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呀。来人说既然没有钥匙,就强行打开。杨副总急忙说:别别别,我有钥匙。来人把上下两层铁皮柜都打开了,由于里面的钞票太拥挤,挤得就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旦打开,那钞票就像水一样流了一地。来人干脆把铁皮柜倾斜了一下,所有的钞票被倾倒在地板上,立刻形成了一座钞票的小山。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真是大开眼界。连杨副总自己也惊呆了,这些钞票整齐地码在柜厨里并不显多,一旦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显得那么多,就像一群蚂蚁被好几千倍的放大镜放大了一样,多得已经无法计数了。到底是多少钱,他自己也不清楚。

检察院的人立刻用手机与院里联系:派一辆运钞车来,再把财务室的所有会计叫来,带上点钞机。

那一天,检察院的会计们忙碌起来,点钞机飞速地运转,当点到一百万左右时,就开始冒烟:点钞机被累坏了。老刘又调集了商场的几台点钞机,为谨慎起见,每点到五十万时就停下来,换另一台点钞机,这样既便于计数,又不至于让点钞机累死。总共计算下来,杨副总贪腐的钱数达三千万之多。从那以后流传出一个传说,杨副总贪的钱累坏了点钞机,至于他贪了多少钱,至于点钞机的质量问题,人们倒不去关注了。

杨副总名叫杨谷仓,他是在老家谷仓里出生的,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家里人觉得谷仓是个吉利的地方,将来这孩子一定会吃喝不愁,富贵发财,前途无量。从心理学讲,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意义从小就给了这个孩子一个心理暗示,他将来一定会有很多钱,于是就在他幼小的心理建立起一个不择手段去敛财的观念,其他的世界观已经不能再影响这与生俱来的顽强意识了。就这样,他和那些钱一起被检察院的人带走,包括那些关于别墅和美女的梦想。

杨谷仓被调查一事的确与大龙有关。妈妈被羞辱,自己被奚落,这只是事情的起因,但是小雨看到的那张饭店的签单,让他久久不能忘怀,一次饭就花费五万元,这对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鱼骨村的渔民一户一年消费不到五千元,这够他们十多年的消费了。他不能坐视不管,不能听之任之。任由这种祸害瞎折腾,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就这样,大龙弄到了鸿燕饭庄那张五万元的签单原件,送到了检察院,并附上了一个情况说明。检察院立即成立专案组,先对杨谷仓进行暗中调查。当这位副总经理还陶醉在别墅与美女的幻想中时,检察院的调查已经告一个段落,那天的搜捕已是水到渠成的事。

当杨谷仓被检查院带走之后,整个商场炸开了锅。韩薇听到此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来,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她不知道这是大龙告发的,还对检察院表扬了一番。当时她对一家人说了些天网恢恢、恶有恶报之类的话。大龙听了报以微笑,能让妈妈出口恶气,自己心里也感到高兴,不过他没有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家人,因为他不想让这一家善良的人搅在龌龊的事情里,他们应该在阳光下幸福地享受湛蓝的天空和新鲜的空气。妈妈可以不去上班,就让他们去改制好了。现在很多人都下岗自谋出路,一样能生存下去。他也不想让妈妈去自谋出路,现在他已经长大,完全可以养活家人,干嘛非得让妈妈那么辛苦?孝敬妈妈的时候到了。

丁毅想的就和大龙完全不同。如果让韩薇从此呆在家里不去上班那就坏了,工作还能让她分散一些精力,不去想那些地震的事情。这几天不去商场,在家里她不是盯着窗外发愣,就是拿出那些信件反复阅读,有时还继续给子罡写那些无法寄出的信。韩薇不能下岗,不能这么年轻就呆在家里,她要工作,她应该工作,还要干她喜欢的工作,这就是丁毅的信念。

杨谷仓的离去也给商场带来了难题,本来他可以用贪腐的钱买下控股权,尽管他谎称是向亲戚借钱进行股份制改革,总不至于使商场的改革步伐停下来。可是他的一顿天价晚餐成了最后的晚餐,不但葬送了自己,也拖累了整个商场的改革进程。倒是有些职工参与了股份的竞购,遗憾的是,没有人会拿出几千万元来购买控股权。即使有人有能力购买,由于巨量金钱的来路不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拿出来投入到商场里来,杨谷仓已经成为前车之鉴。

控股权的空缺给丁毅带来了机会,他认为韩薇可以胜任整个商场的董事长,凭她的工作能力,凭她的为人品行,凭她的性格气质,她能赢得人们的尊重。关键是资金从哪儿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转让虎都蛮古琴了。于是,丁毅背着韩薇跑到北京潘家园,找到那位古董商,跟他说明了韩薇的情况,请求他立刻收购虎都蛮古琴。那位古董商很坦率,愿意高价收购,帮助丁毅渡过难关。

丁毅问:你能出多少?古董商平静地说:三千万。丁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再说一遍。古董商还是那么平静:三千万。丁毅试探地问:它值那么多钱吗?古董商说:过去可能不值那么多,现在不同了,中国古玩动辄上亿的价值比比皆是,这把古琴是明代洪武年间的,稀世珍品。老丁,我有一个请求。

丁毅问:什么请求?

古董商说:以后你在新闻中看到我不论将这把古琴卖多少钱,你也不要干预,也不要动心,更不要再找我追加给你的价钱,可以吗?

丁毅想了想说:可以,但是我也有一个请求。

古董商说:你尽管说。

丁毅说:你先不要转让这把琴,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我有钱了,说不定我会把它买回来。

古董商也想了想说:好吧,我给你两年的时间,两年内你如果不来赎回它,我就有权把它转让。

丁毅最终签订了协议,盖了章,也按了手印。当他把二舅的三弦递给古董商的时候,忽然有些舍不得了,他想起原来的工房街道,想起了那棵大柳树,想起了二舅坐在大柳树下弹奏的那些曲子,想起了他为二舅操持的三弦协奏曲。那首曲子叫《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唐山矿工会的整个乐队那时都是二舅的了,他们随着二舅的弹奏烘托着气氛。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组合:一个西洋乐队被一个古老的中国三弦引导着,把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歌曲推向了顶峰,也把人们的心推向了一个无比圣洁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二舅一家人团聚的地方。

第十六章 美丽的谎言

七月二十八日的早晨没有耀眼的太阳,多少年来都是这样,这也成为唐山市的一大奇观。地震的时候阴雨绵绵,老天用雨水当作泪水,送走了二十四万亡灵。从那以后,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太阳都藏在乌云里,默默地为死难者祈祷。

走进陡河发电厂壮观的大门,就可以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樱树林。在樱树林中矗立着三座大理石墓碑。那是三位日本工程师的墓地,他们在援建唐山发电厂期间于大地震中罹难,这片樱树林是唐山发电厂的职工为纪念三位日本朋友特意栽种的。仲春时节,这里是花的海洋,洁白的樱花拥抱着那块大理石墓碑,仿佛让离去的人们时刻感到,他们是在家乡安睡,他们可以在团簇的樱花丛中放飞自己的灵魂。

二龙在大龙和发电厂有关人员陪同下来到樱花墓地,他在父母的墓碑上放上一束鲜花,然后深鞠躬,合掌默念。开始,二龙曾有把父母的尸骨迁回日本的想法,后来他放弃了。父亲是帮助中国的电业发展来工作的,陡河电厂凝聚着他的心血,让他安眠在这里是对他灵魂的尊重。今天他看到这美丽的樱树林,看到那精致的大理石墓碑,二龙完全放心了。他能理解中国人对父亲的尊重和爱戴,让父母安葬在这优美的环境里,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大龙也在墓碑前献上了鲜花,他由衷地祝愿这对日本工程师夫妇的在天之灵安顺宁静。

就在二龙和大龙祈祷的时候,韩薇和丁毅带着小雨来到南湖公园。这是唐山市一个规模庞大的水上公园,它风景秀丽,如江南的水乡,湖水如镜,林木葱郁,绿草茵茵,为整个城市提供着充足的氧气。公园的东侧,矗立着几堵镶嵌着黑色大理石的高大墙壁,上面刻满了地震罹难者的姓名。韩薇在小雨和丁毅的陪同下来到灵位墙前,献上鲜花。韩薇面对灵位闭上眼睛,合掌默念。小雨深深地鞠躬,丁毅闭目默哀。

过了七月二十八日,唐山人的心情会慢慢好起来。他们会将那些思念和悔恨深深埋在心里,重新回到生活中来,重新体验那些喜怒哀乐,体验时代给人们带来的躁动。

这一天晴空万里,老天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大龙驾车带着二龙去曹妃甸港区参观,他们在通海公路上行驶。宽阔的马路向海天连接处延伸,两侧是茫茫的大海,在这样的公路上驾车行驶,犹如在大海上航行。

大龙说:二龙,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尿床把我给冲起来了。

二龙说:那是绝对隐私,要替我保密。

大龙问:你为什么不早跟我们联系?

二龙说:开始一直在国外学习,回国后又忙着找工作,我想稳定下来后再跟你们联系。

大龙说: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你,你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吗?

二龙说:还没有,我几乎没有精力建立家庭。你呢?

大龙说:也没有,我也是念书的时间太长了,读了硕士又读博士。本来硕士毕业后我就不想再读下去了,找个工作跟小雨结婚算了……

二龙问:小雨?你爱她吗?

大龙说:我非常爱她,可是韩薇妈妈让我坚持把博士读下去,而且她一直在资助我。还告诉我,小雨会耐心等着我。就这样,我把博士读完了。

二龙说:真羡慕你,如果我不回日本,看来也会受到良好的教育。

大龙数:有韩薇妈妈,你就会如愿以偿。

二龙说:要是那样,小雨和谁结婚还不一定呢。

大龙说:那你还是回日本得好。

大海一望无尽,这里已经是渤海湾的深处了,海鸥在海天之间飞翔。海水在岩石上拍打出洁白的浪花。曹妃甸深水码头已初具规模,高大的拱形桥梁壮观无比,施工现场一派繁忙。

大龙和二龙走在码头上参观。

他们登上高耸的龙门吊车顶端,俯瞰曹妃甸工业区的全貌。

大龙感慨万分:这是唐山的未来。

二龙说:也是你的梦想。

大龙说:是一个蓝色的梦想,不过就要实现了。

这时大龙的手机响起来。

大龙接电话:喂,小雨,我们晚上回去。好吧。

二龙问:小雨有事吗?

大龙说:小雨说晚上请咱们吃饭,让咱们早点回去。

二龙说:太好了,

海鸥在大海上逆风飞翔,远处有巨轮驶过。

唐山市的夜景很美丽,整个城市被霓虹灯包围着,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夜晚的金槟酒店更是灯火辉煌,小雨来到酒店门前,等待两个哥哥的到来。她身着可体的长裙,装点起修长的身材,一袭披肩长发随步子的频率抖动,显得优雅动人。她现在已经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工作勤奋认真。教学之余,她依然填词作赋,跟丁毅叔叔练习书法绘画,是学校公认的美女加才女。她的诗作经常公开发表,还加入了作家协会,成为小有名气的女诗人。

她驻足观望过往的车辆,想认出大龙的汽车,但是她没有在如流的马路中找到熟悉的车辆。她看看手表,犹豫了片刻,然后走进金槟酒店。小雨的焦急举动被一双眼睛注视着,那个人就是记者白天,这个假小子就像间谍一样跟踪者小雨,把她的亚麻布鸭舌帽压得很低,唯恐有人把她认出来。

小雨走过金槟酒店的大厅,来到就餐的地方。这里灯光柔和,环境雅致,高靠背沙发相对放置,形成一间间小屋,是情侣们喜欢光顾的地方。餐厅最里边的表演台上有一架黑色三角钢琴,琴师给一位拉小提琴的女孩弹着伴奏音乐。小提琴与钢琴声很轻柔,为这里蒙上了一层优雅的意蕴。

小雨选了一间小屋坐下来。

服务生走过来问:您要点什么?

小雨说:我在等人,一会儿再要。

服务生说:您可随时叫我。

小雨焦急地看看表,盼着大龙和二龙早些到来。

二龙在曹妃甸观看得很细致,还采访了很多技术人员,这样就晚了一些。当他们坐在金槟酒店时,已经让小雨等得不耐烦了。不过见到两位英俊潇洒的哥哥,小雨也就眉开眼笑了。

小雨说:两位龙哥辛苦了。

二龙说:小雨,你选的这个地方很好,我喜欢。

大龙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小雨说:一会儿再说,你们饿了,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说。今天可是我请客,要听我的。

大龙说:就你那点工资,还是我买单吧。

小雨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今天要听我安排。

这时服务生端来三分中式套餐和几瓶啤酒。

大龙问:就让我们吃这个?

小雨说:这怎么了?这是正宗的中式套餐,二龙哥,你喜欢吗?

二龙说:我喜欢。

小雨说:大龙哥天天在外面应酬,吃那些不伦不类的东西还不够,俗不俗。

大龙说:好,今天我们就跟大小姐高雅一次。

小雨为大家斟满了啤酒,端起酒杯说:二龙哥,欢迎你回来。

二龙说:谢谢你。

大龙主动端起酒杯说:看来没我什么事了。

小雨说:大龙哥也很辛苦,我们一起干杯。

三人碰杯尽饮。

小雨说:你们吃饭,但要听我说话,先不要打断我。

大龙和二龙边吃饭边点头。

小雨说:我有一个同学是学医的,我向他咨询一个中年人在得了什么病的情况下,需要其它的人长期陪伴?

大龙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小雨说:你先别打断我的话,让我说下去好不好?

大龙说:好好好,你说。

小雨说:我的同学告诉我,是冠心病。得这种病的人如果长期一个人生活,那是很危险的。比如他晚上突然心绞痛,又没人照顾,他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有人在身边,抢救及时,那么他就可以转危为安。

大龙忍不住问:你是说丁毅叔叔得冠心病了?

小雨说:没有,丁叔叔好着呢。虽然丁叔叔很健康,我们可以让他得这种病。

大龙和二龙一齐喊出:啊,你疯了?

小雨说:你们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你们想不想让丁叔叔和妈妈结婚?

大龙和二龙一齐说:想。

小雨说:那不就结了。妈妈总也走不出那片阴影,丁叔叔还苦苦等待,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所以我想趁二龙哥回来,妈妈高兴的时候,把这件事了结了。

二龙说:我很愿意这次回来能看到妈妈的婚礼。

大龙在凝神思索。钢琴和小提琴的声音弥漫在他们的思绪里。

大龙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让我们撒个谎,告诉妈,就说丁叔叔得了冠心病,需要人长期陪伴。

小雨说:对,你的智商不低。

二龙问:这行吗?如果妈妈要对丁叔叔问起这件事怎么办?

小雨说:这个我已经考虑到了,我最了解我妈的个性,我有把握让她在短时期内不去问丁叔叔。

大龙说:你别太相信自己了。

小雨说:我想了很久,有这个把握。这就需要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婚礼搞完。等她把事情弄清楚,丁叔叔早已成为我们的父亲了。

大龙和二龙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小雨。

小雨问: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啥?

大龙和二龙一齐说:你太厉害了。

小雨说:你们怎么这样?这叫美丽的谎言。

大龙问:你叫我们做什么?

小雨说:我的要求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龙说:你是说一旦出了问题,让我们为你承担责任?

小雨问:这样不行吗?

大龙问:二龙,你行吗?这后果可是很严重!

二龙说: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大龙说:好吧,也算我一个。

小雨说:跑得了你吗?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把手都伸出来。

三个人把手搭在一起。

就在这时,又伸过来一只手,搭在三个人的手上:也算我一个。来人头戴亚麻鸭舌帽,一身牛仔装,像个男孩,可是从身材上看去,却是一个柔美秀丽的女孩。小雨惊讶地喊出来:白天。

大龙对这个大胆闯入者感到惊奇,二龙却很镇静。

小雨向两位哥哥介绍:这是我同学的妹妹白天,女汉子,假小子,怎么说都可以。这是我的两位哥哥,大龙,二龙。

白天说:武藤正男先生变成二龙了,真是可喜可贺。

二龙说:白天记者也很敬业,都追到这里了。

大龙问:你们认识?

二龙说:已经打过交道,他快把我当成日本鬼子了。

小雨说:她就那样,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

白天说:小雨姐,你可别那样说,我采访二龙可有民族性在里面,人家不赔礼,不道歉,还牛气哄哄。

大龙说:今天不谈政治,是家宴,来来来,坐。

白天是从自己的姐姐哪里听说小雨在金槟酒店设宴款待两位哥哥的事,她也听说过大龙和二龙的身世,没有想到的是,她采访的武藤正男就是二龙,这为她的新闻写作带来了更丰富的内容,于是,她也到金槟酒店来等待二龙的出现。四个年轻人在一起无话不谈,说说笑笑,最终达成了两件事:一是促成韩薇与丁毅的婚姻;二是带二龙到潘家峪参观。后一件事情对白天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只要二龙作为日本人踏进潘家峪,她的报道就成功了一半,无论他的表现如何,都是令人感兴趣的话题。

第十七章 婚姻的谈判

大龙驾车带着二龙、小雨和白天在燕山山脉里的柏油马路上行驶,两侧的风景不断变换,让四个年轻人目不暇接。唐山的地理位置很特别,它的东面是大海,北面就是蜿蜒起伏的燕山山脉,在大山与大海之间,是广袤的冀东平原。有一条河流从大山的缝隙里冲出来,流经这片平原,最后流入大海。那条河叫滦河,是连接大山与大海的纽带。唐山就处在大山与大海之间的平原上,可以说它襟燕山而带渤海,气势雄浑,胸怀博大。

在大海与山脉的转换中,大龙体会最深。大海有包容性,海纳百川嘛,宽广与豁达是它的性格,它甚至还有些喧闹,用从不熄灭的浪涛声响宣示着自己的存在。而大山就不同了,它厚重而深沉,用嶙峋的褶皱表示着自己的久远,像老人一样,冷眼凝视着世界的变幻。那陡峭的山峰,那冰冷的岩石,像是与人格格不入,甚至让你有些恐惧,但是,当你走进它,走进它的深处,就会发现那里别有洞天,并非拒人千里之外,而是用它厚重的臂膀拥抱你,让你感觉到它的温暖,它的深情。

潘家峪就处在大山的深处,山间公路修到这里就到头了,大龙把车开进两座山之间的一个豁口,就看到了一片村庄坐落在山谷里,潘家峪到了,原来他们的车一直行驶在大山的半截腰,俯瞰潘家峪,就像站在云彩上。大龙把车停在公路旁,大家整理行装,准备步行进村。

村庄的四周被大山包围着,就像白天形容的那样,它像一个害怕躁动的孩子躲在大山的褶皱里,回避着世界的喧嚣。从山里流出一道山泉,流到村子里,然后冲开谷底,不知流到哪里去了。山坳里的村庄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几声鸡鸣,都让人想起陶渊明和他的那些田园诗,甚至你都会怀疑,陶渊明是不是在当年来过这里才写出了《桃花源记》。就在这个不知有魏晋的地方,日本鬼子来了,他们烧杀抢掠,一千二百九十八人死在他们的屠刀下,从此,它不再宁静。

白天来过这里无数次,每次都流着眼泪回去。这次她坚强了很多,因为有一个日本人在她的队伍里,她不能让自己在这个日本人面前显得那么脆弱。白天充当向导兼解说,她带领着一行三人下山,走向山坳里的小村庄。她边走边说,有时气喘吁吁:

鬼子就是在当年从这里进来的,因为这里就这么一个出入口。你们想,当年还没有这样的山间公路,进山很不容易,那么多鬼子,而且还开着卡车进来,你说他们累不累?

大龙和小雨看了二龙一眼,二龙沉默着,他在用心感受着这里的环境,这里的大山流水,这里的一草一木,并没有忌讳白天的冷嘲热讽。他们没有人制止白天的喋喋不休,这个已经陷入历史深处的姑娘,掌握了大量的事实材料,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谁又能让她放弃历史的重负,轻松回到现代,回到一个没有仇恨,没有哀怨的环境里?大龙不能,小雨不能,二龙更不能。那就让她说下去吧:

你们看着点儿,别摔着。顺着这条小溪,就可以走到村里。这条小溪在这里盘旋了一下,就形成了这片小水峪,乡亲们叫它西大洼。当年惨案发生在腊月,转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天气非常冷。你们说小鬼子冷吗?他们也冷。大冷的天儿,还跑到大山里来,他们杀人真够敬业的。

白天想幽默一下,缓和气氛,但是这如同黑色幽默,它的效果更加严肃,更加寒冷。他们四人走下山来,停在西大洼岸边稍作休息,几只白色的鸭子在绿色的水面上浮动,它们用自己的小身子在水面上划出了几个V字形,似是用和平的宁静宣告反法西斯的胜利。

白天继续她的解说:那年冬季冷得出奇,西大洼的冰已经冻了三尺多厚,小鬼子把全村的乡亲们赶到西大洼的冰面上,准备在这里屠杀。后来他们改变了主意,不想在这里动手了,我想是因为他们想到西大洼四周没有围墙,一旦开枪,乡亲们就会四散而去,于是,他们又选择了一户地主的大院,在那里添加了很多柴草,还浇上汽油。就这样,他们又把乡亲们从西大洼的冰面上赶到地主大院的北门。

白天向西大洼东面的一条街道走去,大龙等三人紧紧跟随。看过西大洼宽阔的水面,就会感到街道有些狭窄。白天依然是边走边说,而且语速很快:

这条街道现在看起来很窄,当时却挤满了人。街道两侧站满了日本兵,三八大盖儿上的刺刀白森森地发光,形成了一个刺刀的胡同,乡亲们就是在这个刺刀的胡同里向东行走。有年纪大的乡亲问:让我们干啥去?翻译官编瞎话说:让你们去看戏。我去,糊弄傻子呢?谁信呀!哪有让刺刀押着去看戏的?我想那个翻译官肯定很胖,就像《小兵张嘎》里的那个啃西瓜的胖翻译。狗汉奸,到这个时候,还骗自己国家的人呢!

二龙看过电影《小兵张嘎》,那是在老交际处的空场上,还没有天黑,韩薇妈妈抱着小雨,带着他和大龙就占上座位了,等到天黑,露天电影开始放映,当看到胖翻译吃西瓜那一幕时,二龙也跟着说台词: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你将来拉青丹。当张嘎把半块西瓜扔到胖翻译的脸上时,全场观众热烈欢腾,二龙也兴奋地跳起来。静下来后,二龙问韩薇妈妈:啥叫青丹?大龙抢着说:就是拉稀屎。二龙听后大笑起来,那真是美好的回忆,电影的抗日题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观影形式,人们围坐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在英国留学时,他每每想到这一幕,就会停下手头上所有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回想那时的每一个细节。“青丹”这个概念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后来他细心查阅一下,“青丹”,应该为“清单”,大龙的解释不对,不是什么拉稀屎,而是秋后算账的意思。清单就是指侵华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都被一一记录下来,将来会清算的。二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清算已经落到他的头上,白天所有的矛头明里是指向侵华日军,暗里却是指向自己,因为在这里,只有他一个是日本人。

白天带着三个人走到街道的深处,在一个大木门前停下来,继续喋喋不休地解说着,看上去,只要没人拦着,说到天黑她也不会觉得累:

这就是惨案大院的遗址,这里不是它的正门,是北门,也就是后门,当年乡亲们就是从这里被赶进潘家大院的。你们跟我进来,这里长年不锁,谁都可以进来参观,不收门票。

潘家大院已经残破不堪,所有的房子没有屋顶,断壁残墙下还有被烟火熏烤的痕迹。走过厅堂,靠西面的一座厢房还算完整,白天告诉大家,那里是日军的临时指挥部,指挥官叫佐佐木二郎,是个中佐。据说,这个佐佐木二郎是天皇的亲戚,有的史料说是天皇的外甥,后来在一次战役中被冀东八路军击毙。

二龙在日本也调查过这个问题,中国史料上说到的这个佐佐木二郎确有其人,但是他是否与皇室有关还有待考察。佐佐木是个古老的姓氏,有贵族的血统。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的老百姓是没有姓的,只有名,贵族才有姓。明治维新之后,统治当局发布命令,每一户都要有姓氏,日本才出现了一个姓氏命名的高潮。家在松树下就取姓为松下,家在两山之间就取姓为山口,五花八门,没有规矩。自己家的武藤姓氏,在明治维新之前就有了,属于贵族,祖上是武藤信义。而佐佐木也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他们是第五十九代天皇宇多的后裔,很可能出于这个史料,中国的二战学者把佐佐木二郎说成是天皇的亲戚,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至于说他是天皇的外甥,就缺乏有说服力的证据。白天是个大学刚刚毕业不久的姑娘,她对二战史的研究还带着民族的义愤,对历史资料的使用不是那么严谨,在她的眼里,冀东八路军击毙佐佐木二郎是一个重大的胜利,因为她已经把他视为天皇的外甥了。

白天又把三人带到东面的一堵墙下,当年日军把村里的孩子们集中到这里。白天说:可想而知,当时这里应该是哭叫声一片。两个小鬼子将一个孩子的双腿各握一条,向两边用力,瞬间孩子就被扯成两半儿。你们看墙上有什么?

三人向墙上看去,那是一堵石头墙,仔细看去,上面有黑黑的血痂,花岗岩粗糙的表面将人的血迹牢牢抓住,尽管年长日久,血痂毅然附着在石头的表面,白天甚至怀疑石头是有生命的,它吮吸着人血直到石头的里层,所以经过数十年的日照雨淋也没有消失。再仔细看去,血痂里还混含着细细的毛发。白天告诉大家,那是小鬼子把一个孩子论起来撞到石头墙上,孩子的脑袋像绽放的花朵,四散奔涌,白色的脑浆和着鲜血涂洒在石头墙上。为什么到现在还清晰可见呢?你们知道史前岩画吗?我们中国西部的昆仑山上随处可见,为什么经过亿万斯年岩画还清晰可见?就是因为原始人在染料中掺上了动物的脑浆。你们看,这就是日本人创作的岩画,还是行为艺术,那几根毛发绒绒的,细细的,说明那孩子也就四五岁。你说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下这么黑的死手,你还他妈的是人吗?

白天冲着二龙开始骂骂咧咧了,不过她的眼里带着泪花。她不想哭出来,还想用幽默面对这血粼粼的墙壁。她对二龙笑着说:武藤先生,我这里有一个段子很有意思,说给你听听,也让你轻松一下。

二龙说:好呀,你说说看。二龙分明辨认出白天狡稽的神情,料到她的那个段子里没有什么好话。不过没有办法,既然她想说,就让她说吧。

白天说:有一天呀,一个司机喝了点啤酒后继续开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被警察截下。测试他的酒精含量,结果被查出来了。警察说,你喝酒了!司机说:没有哇,我喝的是啤酒,啤酒是酒吗?警察说:啤酒当然是酒了。司机说:那你就错了,我问你,酱油是油吗?警察回答说:不是。司机又问:日本人是人吗?警察想了想说:不是。司机紧着又问:那啤酒是酒吗?警察说:不是。司机得意地说:那不结了。说完开车走人了。警察望着远去的司机沉默了一会,然后咕咚一下昏倒在地上。你们说这故事逗笑不逗笑?白天讲完段子,自己大笑起来,笑声中,她的眼泪也流出来,浸湿了她的牛仔上衣。

小雨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叫起来:白天,闹够了没有?你带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戏弄我们?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个武藤正男是我的二哥,他叫二龙,不是什么酱油啤酒。

白天从小就不怕抬杠,还获得过全国大学生辩论的冠军,她心平气和地说:小雨姐,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们就受不了了,那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中国人就受得了?

小雨说:你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就是历史与现实不分。你还是个报社的记者,这种常识性的错误也敢犯?二龙是凶手吗,你告诉我?

白天辩解说:我没有说二龙哥是凶手,我的意思他很明白。面对这么多无辜的平民被杀死,日本政府连吱一声都没有,他们不该来这里谢罪呀?德国总理怎么能下跪,他们比德国人高贵是怎么着?一个小日本,中国过去把他们叫倭国,就是小矮人,高贵什么,瞧那小样!

小雨说:我能理解你的民族情感,我也是中国人。你可别胡乱开枪呀?二龙哥跟日本政府有什么关系?

白天说:呦,小雨姐,当老师当傻了吧,武藤先生是NHK的,那可是个护短的媒体,我不把它当成右翼就算尊敬它了。不说这个了,你们还敢看下去吗?惨的还在后面呢?

二龙说话了:看,我一定会看下去,把事实了解清楚。白天记者,你不要怪小雨,她是怕你伤了我的自尊心,其实来到这里,我已经没有自尊心了,只有谢罪的心,虽然我不能代表日本政府,代表一个日本老百姓总可以吧。

白天说:好,你们跟我走,带你们到一个地方。

大龙拍拍二龙的肩膀,意思是说:像个老爷们!

那是潘家峪村的陵园,门口不大,走进后就会感到里面很深远,它的东面是一个山坡,就势修筑了上百级台阶,山坡顶上树立起一座高达三十多米的方形尖碑,上面书写着“潘家峪惨案死难者纪念碑”的字样,山坡下面并排坐落着四个圆形大坟。

为什么是四个圆形大坟呢?白天又开始解说了,不过她没有在话语里夹枪带棒,显得异常严肃认真:先从最南面的这个大坟说起吧,这是被杀害儿童的集体坟墓。当人们把孩子们的尸体收拢起来之后,看到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我都不敢说下去了。

二龙说:你说吧,我会记住。

白天说:据幸存者回忆,开始是两个日军把一个孩子扯开,而另外一个日本兵认为一个人的力气就可以办到,于是,他拉过一个孩子,脚踩孩子的一条大腿,双手抓住孩子的另一条大腿,然后全身用力,于是,孩子被生生劈开。这个日本兵成功了,带来一片喝彩声,于是其他日本兵纷纷效仿,在当时的屠杀现场,居然还有一位日本兵拿出照相机留影拍照,我很想在老照片中找到这张血淋淋的照片,可是没有找到,就委托二龙哥回到日本帮助找一找。活着的乡亲们在收集尸体时已经无法辨认是谁家的孩子,也无法统计孩子尸体的数字,所以这个坟墓就没有刻下具体的死亡数字。

小雨这时把手捂在嘴上,她的五脏六肺都在翻动,按住嘴巴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内脏翻出来。二龙的手微微颤动着,他揪住自己的头发,想让疼痛告诫自己,你已经来到这里了,这里是一座屈死的坟墓。大龙握了握双拳,打在自己的头上,他已经不知所措了。

白天把三人带到第二座大坟前,继续解说:这是被日军残害的妇女集体坟墓,除了老人和孕妇之外,年轻一点的妇女都被日军强奸之后再杀死,具体怎么强奸的我就不说了。碑上记载的是一百五十五位妇女,如果算上那些被刺刀剖出来的胎儿,这个数目还要更多。这是第三座坟,埋葬的是被日军杀害的男性村民,他们没有任何反抗,也来不及反抗,就被烈火吞没,就被机枪打死,碑上写的数目是一百六十一人。这最后一座是最大的坟,没有标明人数,也没有标明性别,为什么这样入殓呢?就是因为这些死者肢体残缺,连性别都无法辨认,人数也无法统计,乡亲们就用几百条麻袋把这些尸骨收敛起来,埋葬在一起。

这时二龙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到在坟前失声痛哭。他经历过唐山大地震,自己的父母也在大地震中罹难,也看到过无数的尸体,自视是经历过大世面的人了,但是,今天在潘家峪,在潘家峪被害村民的坟前,他被震惊了,可以说他被击倒了!这一击来自自己的国家,来自自己国家的历史深处。那些被掩藏的事实一旦被曝光,就会激发出巨大的力量,只要你还是个人,就无法不被这个力量击倒。如果你在这四座坟前还站立着,还挺胸昂头,那你就不是人,连酱油都不是。就这样,二龙跪倒了,他为自己的国家跪倒了,为自己的祖辈跪倒了。按照中国人的习惯,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跑出陵园。

大龙马上追了过去,小雨深深地看了白天一眼,也跑了出去。白天知道小雨姐在责怪她,但是没有办法,她只能这样做。看到二龙给死去的乡亲们跪下,她的心里忽然轻松起来。

回到市里,二龙发起了高烧,韩薇没有把他送到医院,就在家里治疗。她知道这是心理问题,和自己的病症是一样的,到医院也没有用。她把二龙安置在自己的卧室,拿出储存的药物来给二龙服下,然后用酒精在二龙的额头与胸前轻轻地擦拭。其实二龙的体症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他愿意让韩薇这样照顾她,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很多情形,那一次他尿床了,把大龙也冲醒了。韩薇妈妈耐心的为他换了内裤,换了被褥,然后再拍他入睡,还唱起了催眠曲,那是一首好听的民歌,到现在大龙还会唱。

这时,白天来访,她抱着一束鲜花,带着几分尴尬的神色。韩薇看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很不自在,脸上没有笑容,似是不太欢迎她的到来。她给二龙盖好毛巾被,收拾起酒精棉球,准备离开。

白天说:伯母,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韩薇说:这是哪儿的话,二龙是我的儿子,添啥麻烦?

白天一反通常的伶牙俐齿,温顺得像个小猫:伯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事情是我引起的,我很过意不去。

韩薇说:你还知道事儿你是惹的?

白天嗫嚅地说:知道。

韩薇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听一个中国大妈说一句,二龙是我的儿子,我不管你怎么看他,他永远是我的儿子。

二龙躺在床上骄傲地随声附和:是呀,别把我当日本鬼子了。

韩薇说:既然来了,就好好说话,别夹枪带棒的,你们年轻人聊,给你们让地儿。好好聊啊,别打架。

白天说:谢谢伯母,您放心,我们不会打架。

韩薇把卧室的门轻轻掩上,到厨房去忙活了。白天怯懦地坐在二龙的床边,愣愣地看着他,一点也不像个女汉子,倒像个温情的少女。今天她没有戴那顶亚麻布的鸭舌帽,一袭短发倒也透出她的女性柔美。

二龙说:白记者,找我有事吗?

白天听到这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没事就不能找你呀?唉,我说你这大老爷们咋这么娇气,你该不会是装病吧?

二龙笑了:这才是你白记者的风采。告诉你,我还真不是装的,不过我很有福,叫你这么一吓,我就可以和我妈多呆两天。

白天说:撒娇呀,瞧你这点出息?

二龙说:不行吗?我多少年没见妈妈了。

白天咬着牙说:哎呀,好冷呀。二龙哥,说正经的,你能帮我找到那张老照片吗?

二龙问:哪张?

白天说:就是那张,就是……

二龙马上领会了:我知道了。我说你找我有事吧,叫什么来着,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天说:别这么理解呀,人家就是专程来看你的,趁大龙哥和小雨姐不在家来看你,还买了鲜花,把它放到哪里,二龙大人?

二龙指指床头柜上的花瓶,那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这只花瓶精巧秀丽,一点也看不出它曾经是个破碎品,那是丁毅的手艺,可谓巧夺天工。白天把她带来的鲜花插在里面真实吻合极了。

二龙说:我想起来了,我在NHK的时候,曾有一个侵华日军的老兵拿着一本相册找到我,请求我帮助出版他的老照片,我当时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跑这个事情,所以就没有答应。

白天问:你翻看那本相册了吗?

二龙说:没有。

白天说:你脑子进水啦?,怎么连看都不看?还有这个老兵为什么单找你?

二龙说: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调查了我的身世,认为我有中国的背景,会对他的事情感兴趣。

白天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忏悔的老兵,想得到你的帮助,你却拒绝人家,还说有中国背景,你太让人失望了。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二龙说:记得,清楚地记得,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一个藤字。

白天问:啥意思?

二龙说:就像德国姓氏里冠以冯字一样,在日本姓氏里有一个藤字,就意味着这是贵族的姓氏,他叫藤岛泰男。

白天急切地问:还能找到他吗?

二龙说:应该不成问题。

白天兴奋地站起来:好。贵族哥,给你个任务好呗?

二龙问:什么任务?

白天变得细声细语了:你回日本后,找到那个藤岛泰男,一定把那本相册要来,仔细看看有没有潘家峪的画面。如果可能的话,帮助他把那本像册出版了好吗?

二龙想了想说:好吧,白小姐交给的事情一定办好?

白天说:别叫小姐,在中国。小姐不好听。

二龙说:那叫什么?

白天说:叫老妹儿。

二龙说:好,老妹儿。

白天说:这还差不多,你还烧吗?

二龙说:好像不烧了。

白天把手放在二龙的头上试了试:已经不烧了,你看,我来了,你就好了。

二龙顺势抓住白天的手,亲了一下。白天像触电一样缩回来:哎,小日本,别碰中国姑娘好不好。否则有你好看的。

二龙大声说:我小吗?

白天说:你倒不是那么小。

这时韩薇听到二龙大声说话,马上闯进来:你们又打架了?

二龙和白天很尴尬。二龙说:没有,妈妈,白天说我是小日本。

韩薇笑了: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小雨策划的事情在悄悄地进行着,他们把婚礼的程序和地点都安排妥当,剩下来的就是与韩薇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判了。小雨的谎言看上去很像一次游戏,但是她抓住的恰恰是韩薇与丁毅之间的一个薄弱环节。无论韩薇如何割舍不下刘子罡,这些年来她和丁毅之间的感情已经被熬成一锅有滋有味的老汤,无论什么时候舀出一勺来品尝,都会觉得余味无穷。如果一旦哪一方在身体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另一方都会感到痛苦万分。韩薇的症结在于对刘子罡精神上的依恋,她是从那个封闭的年代走过来的人,那个年代越是把人不当成人,那么人们就越是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用生命维护人的尊严。那个年代越是把人的精神抽空,人们就越是守候在自己的内在世界里。韩薇就是这样的人,感情上的专一与挚着让她无法接受另外的成分,她宁可在幽暗的灯下与死去的爱人对话。毫无疑问,韩薇又是矛盾的,丁毅已经苦苦等待她二十多年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用说人,就是一块石头,天天把它揣在怀里,也会被捂热的。

丁毅并没有与韩薇商量,就把虎都蛮古琴转让了,当他把百货商场的营业执照和法人代表的证书摆在韩薇的面前时,让她吓了一跳。按常人来看,韩薇应该高兴,商场到手了,她不用下岗,而且还是整个商场的董事长,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管理这个大型商场。可是,恰恰相反,韩薇却跟丁毅起急了:你怎么能把二舅的古琴转让呢?还把商场的控股权给买下了。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商量,你胆子真大!

丁毅说:跟你商量,你肯定不愿意。你宁可当下岗职工也不会转让二舅的古琴。你的脾气我知道,我的脾气你也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商场,我也相信你会把商场管理好。我跟潘家园的人说了,两年之内,我去赎回古琴,你只有两年的时间,让商场起死回生。

丁毅是韩薇的一个巨大难题,她用躲避的方式不会奏效,事实上她也躲避不了。丁毅正在用所有的一切来履行自己的诺言,韩薇却固执地恪守那块精神上的藩篱,很难投入到丁毅的怀抱。这一天是星期六,韩薇家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空气。大龙、小雨和二龙并排坐在一只长沙发上,韩薇坐在他们的对面,就像一次谈判那样,双方对垒。

三个孩子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看着韩薇。

韩薇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三个孩子不说话。

韩薇说:二龙,你回来玩儿得好吗?

二龙说:很好,唐山发展得很快,我去了曹妃甸……

小雨说:二龙哥,咱们得说正题。

二龙说:那还是你来说吧。

韩薇说:小雨,你又出什么鬼主意了?

小雨说:妈,我们有点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韩薇说:你先别说了,让大龙说,你们有什么事?

大龙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我们……还是让小雨说吧。

小雨说:妈,二龙哥这次回来挺不容易的,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们想趁二龙哥这次回来,把您的婚事办了。

韩薇惊奇地问:你说啥?

小雨嗫嚅地说:把您的婚事办了。

韩薇不知说什么好:你们这些孩子,拿你们如何是好?二龙,这是你想出来的吗?

小雨说:是,是吧,二龙哥。

二龙说:是。

韩薇笑了:二龙,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也很高兴,可是婚姻不是一件随意的事情,我不能因为你从日本回来就匆忙结婚是不是,这绝不是理由,不中。

二龙说:其实这不是……

小雨打了一下二龙说:妈,二龙哥是好意,你别怪人家。再说了,我和大龙的事您不是也着急吗?我们想,等您和丁叔叔的事完了,我们就可以安心做我们自己的事了。

韩薇严厉地问:大龙,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大龙还是结结巴巴:我……

小雨捅了一下大龙。

大龙说:是。

韩薇: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几次催促你们结婚,你们就是不听我的话。如果你们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条件,那就是逼迫我去干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明确告诉你们,这也不是理由,不中。

大龙听后一副尴尬的样子。

小雨几乎含着眼泪说:妈,我们没有逼迫您,我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韩薇说:我知道你们是好心,我不会怪你们。

小雨说:妈,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您。

韩薇问:什么事?

小雨说:丁叔叔得病了?

韩薇着急地问:你说什么?

小雨小声说:丁叔叔病了。

韩薇突然站起来:病了,什么病?

小雨说:冠心病,心绞痛。

韩薇说:我怎么不知道?

小雨说:妈,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跟您说。

韩薇坐下:你说吧。

小雨说:丁叔叔经常自己偷偷去看病,我到医院去了,才知道是这样。妈,得这种病的人需要人长期陪伴,要不,会有危险的。

韩薇问:大龙、二龙,这是真的吗?

大龙和二龙一齐说:是。

韩薇说: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瞒着我,我得问问他。

韩薇说着就要打电话。

小雨急忙说:妈,您先别忙着问丁叔叔,您知道他为什么瞒着我们吗?

韩薇沉默。

小雨说:丁叔叔是个刚强的男子汉,而且非常自信。他一直等着您,一直等着您回心转意,他甚至下决心一直等到老,妈,您怎么就不能接受丁叔叔的一片真心呢。您老是想着我爸爸,难道我爸爸在天之灵就愿意看到你这样生活下去吗?肯定不会的,他会愿意看到你和丁叔叔白头到老。

小雨哭诉着,韩薇也难以自制,流下眼泪。

大龙和二龙也被感动,神情专注地看着韩薇。

小雨接着说:我们做孩子的真心想让你和丁叔叔在一起,你们两个老人健康地活着才是我们的福分。可是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丁叔叔肯定不想再连累您了,如果您去问他,就会伤了他男子汉的尊严,他就是这种个性,您还不了解他吗?

韩薇问:那我该怎么办?

小雨说:您得去感化丁叔叔,甚至向他求婚?

韩薇说:他要是不肯呢?

小雨说:只要心诚,金石为开。再加上我们三个给您说情,我看希望还是有的。

韩薇犹豫了片刻,然后小声说:好像我犯了啥错误似的。

韩薇沉思的面孔让三个孩子不知所措,但是他们知道,韩薇的心里开始动摇了。

第十八章 未完成的婚礼

这几天来,韩薇一直在想着孩子们出的难题。丁毅是个认死理的人,你要想改变他的想法比登天还难。韩薇曾尝试着为他介绍过几个对象,都被他拒绝了。其实她很清楚,丁毅身上背负的包袱比她的更重,这是何必呢?人都老了,怎么还像年轻时那样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孩子们说得对,人老了需要个伴儿,相互理解,相互照顾。丁毅该有个像样的家了。前些日子,丁毅带着工会的人们去海边旅游,她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出问题。为了淡化这种思念,她找了很多家务活干。家具和地板擦了几遍了,好像没有什么活可干似的。二龙带回来的那只花瓶摆在茶几上,看上去很孤独,白天总是送来一些鲜花插到花瓶里,这样看上去就好多了,这姑娘真是有心计。这时门铃响了,韩薇去开门。

丁毅提着一袋鲜活的皮皮虾走进来。

韩薇说:老丁,你可来了,让我好担心。

丁毅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快,把皮皮虾拿到厨房去,这是我们直接从渔船上买回来的,个个活,让孩子们尝个鲜儿。

韩薇接过皮皮虾,送到厨房,赶紧回到客厅。

丁毅坐在沙发上一副疲倦的样子。

韩薇问:老丁,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丁毅说:还行,就是有点累。

韩薇坐在丁毅跟前,温情地抓住丁毅的手。丁毅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韩薇了,今天她好像与往常不一样。

韩薇说:你要注意休息,别累着。

丁毅对韩薇的柔情不知所措:孩子们没在家?

韩薇说:都跑了。他们长多大也是孩子,今天二龙请客,说是去吃日式餐馆。

丁毅说:让他们折腾去吧,咱们两个老古董在家里更清闲。你想吃点什么,我来给你做。

韩薇说:你别动,让我来给你做,从今以后,你就只管休息,别的什么也别管。

丁毅说:你今天怎么和往常不一样?

韩薇说:你说对了,以后我就是要换一个方式了,我要好好伺候你,让你舒心地过日子。

丁毅深情地问:韩薇,你想明白了?

韩薇说:我想明白了。

丁毅大喜所望:这是真的?

韩薇说:是真的。

丁毅说:我怎么像在做梦,有好几次我在梦中就听你说这样的话。

韩薇说:这不是做梦,这些年来让你受苦了,为了我们这个家,你风里来雨里去,我们娘儿俩做不了的干不动的,你都不声不响地做了干了。为了顺着我,你从没有说过一句让我不高兴的话,可我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情,让你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这都是我的不对。以后……

丁毅说:韩薇,你终于明白了。

丁毅激动地抱住了韩薇。

韩薇卧在丁毅的怀中说:老丁,我们结婚吧。

丁毅说:我们结婚。

小雨的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她听到妈妈同意结婚的回话时,高兴得蹦起来,她拉着两个哥哥的手直转圈。在三个孩子的操办下,婚礼就在这一天进行。可是大龙和二龙总是感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在欢天喜地的氛围里隐藏着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唐山饭店的宴会厅里,悬挂着巨大的双喜字。大幅喜字下是典礼台,红色的地毯铺成一条过道,一直通到门外。

今天天气格外晴朗,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丁毅站在大厅的前面迎接着大家。

五叔和五婶来了,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但是他们精神矍铄,红光满面。

丁毅问:五叔五婶,你们可好哇?

五婶说:好好好。听说你们结婚,打心眼儿里高兴。

五叔说:就是晚了点,这婚事早该办。

丁毅说:这也不晚。

五婶说:别听他的,这叫好事多磨。

丁毅说:五叔五婶,里面请。

五叔五婶走进大厅。

张勇摇着轮椅来了,他已经成为截瘫人,在他的胸前佩带着几枚奖章。

丁毅说:张勇,你不是参加残疾人运动会去了吗,我当你来不了。

张勇说:你结婚我能不来吗?

丁毅说:好,请,里面请。

这时,韩薇在小雨的陪伴下出现了,她身着白色的婚纱,美丽无比。她的身后跟着大龙和二龙。

小雨对丁毅说:爸,我把妈交给您了,愿你们白头偕老,恩爱百年。

丁毅点点头,接过韩薇的手臂。他手挽着美丽的新娘,走在红地毯上,小雨、大龙和二龙跟在后面。两边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抛撒着彩色的纸屑。在庄严的《结婚进行曲》中,新郎和新娘走向典礼台。

新郎和新娘入座后,主持人开始介绍一对新人。

主持人激情盎然地说: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贺丁毅先生和韩薇女士的结婚大典。让我们祝贺他们在走过那段艰辛的岁月之后终成眷属,祝贺他们将真情磨练出闪光的金子。人们都说,我们每个唐山人的心里都装着很多刻骨铭心的故事,但是,哪一个故事能像韩薇女士那样在感情的世界里始终守护着自己圣洁的殿堂,又有哪一个故事能像丁毅先生那样让忠诚升华出生命的火光……

在主持人诗一般的颂词中,韩薇感到很不自在,她还是担心,在这样一种欢闹的场面里,丁毅的心脏病不要犯了。她在注视着台下来宾的同时,用小声与丁毅对话。

韩薇说:老丁,我现在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不想和你打哑谜,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丁毅说:我的病?我没有病啊。

韩薇说:你不要骗我了,小雨说你得了冠心病。

丁毅说:这孩子,瞎说什么?我身体好好的。

韩薇突然站起来,她的眼前一阵摇晃。丁毅站起来扶住她。

小雨一直关注着韩薇的举动,当她看到韩薇突然站起来之后感到事情不好,就跑到韩薇跟前。大龙和二龙也跟着跑过来。

小雨问:妈,你怎么了?

韩薇说:你们怎么可以开这么大的玩笑?

韩薇说完突然跑下台去。

她跑过红地毯。

她跑出大厅。

小雨大叫一声:妈——

小雨、大龙、二龙和丁毅也跟着跑出大厅。

主持人尴尬地中断了他的解说。

大厅里参加婚典的人们一派惊讶。

唐山饭店与纪念碑广场隔着一条马路,在广场边缘有一片松树林。韩薇身着婚纱,越过人行道上,在松树林边奔跑。翠绿的背景下,白色的婚纱显得圣洁美丽,那飘飞起来的裙裾,像鼓动起来的风筝,要飞向蓝天。

广场上有很多人在放风筝,他们把头仰起来,专心致志地看着天上的风筝,并没有注意到一位身着婚纱的新娘跑进广场。

小雨、大龙、二龙和丁毅也在跟着奔跑,他们形成了一支急速行进的队伍。

韩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地震纪念碑广场里来,既然来了,就看看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第一次看到这个浮雕,她就被这个形象感动了,那就是刘子罡,就是她的丈夫。韩薇手提着过长的婚纱,登上广场的台阶。广场上游玩的人们惊异地观看韩薇,以为这是婚礼的一个程序,纷纷让开。她跑到纪念碑下的正面浮雕前,看着浮雕里那个支撑起天空的高大男人,不禁热泪盈面。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情形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刘子罡支撑着塌下来的屋顶。

韩薇说:子罡,你别撑着了,躺在我身上吧,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韩薇说:子罡,你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刘子罡说:你不能死,孩子不能死。

刘子罡气息虽弱,但他的身躯纹丝不动,像一尊钢铁铸成的人。

韩薇凝视了一会儿浮雕,然后闭上眼睛,泪水在她美丽的面孔上流淌。

这时小雨、大龙、二龙和丁毅赶到纪念碑下,他们围在韩薇身旁喘着粗气。

小雨说:妈妈,都是我不好,你不能怪丁毅叔叔。

韩薇回过头来,看到三个孩子已经给她跪下了。她无奈地把三个孩子扶起来说:快起来,这像什么样子。

三个孩子起来,四人团抱在一起。

大龙说:妈,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二龙激动得说话都结结巴巴:妈妈,你就和丁叔叔结婚吧。

丁毅把手放在韩薇的肩膀上气喘吁吁地说:韩薇,走,我带你去个地方。韩薇的情绪好像有些稳定了,她顺从地跟着丁毅走下那个恰好是二十八级的台阶。

这时,白天开着车追赶过来,她好兴奋,韩薇伯母太浪漫了,居然敢从婚礼上跑出来,长长的婚纱飘起来,就像仙女,太美了,简直就是港台电视剧。哦不对,港台电视剧是编出来的,俗不可耐,这可是真实的,实实在在的生活。她来到地震纪念碑广场,刚好看到丁毅和韩薇相互搀扶着走下来,就打开车门:丁叔叔,去哪里?我送你们。

丁毅扶着韩薇上了车:去天轮,快点!

白天是个不怕热闹的女孩儿,她几近癫狂地说:好嘞,您瞧好吧。随之,她的车下发出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一股蓝烟也冒出来。这种车技是女孩子开不出来的,可白天偏偏就可以。一转眼,汽车就消失在广场的尽头。

天轮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无数代矿工在它的旋转中上上下下,出出进进。祖辈进去的时候天轮是这个样子,子辈出来的时候,天轮依然是这个样子。它那巨大的轮子就像是一个悬挂在天空里的钟表,不知疲倦地记录着人世沧桑。时代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它都是那样不紧不慢,不悲不伤。在丁毅看来,它就是一个历史的老人,一个几近冷漠的老人。先辈逝去了,你接踵而来,无数次的轮回已经让这位老人失去了新鲜感。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他的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丁毅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匆匆而来,原本是要换来另一个人的幸福,但却让那个人匆匆而去,永远离开了人间。这样的大灾大难,为什么高高在上的天轮不提个醒,甚至发出一个警告,让人们远离死亡,远离悲痛,远离心灵的折磨?遗憾的是,天轮丝毫不去考虑人的愿望,依然我行我素,冷漠地凝视着人们的盲目追求和阴差阳错。

丁毅曾经害怕见到天轮,但是,活到这把年纪他终于明白了,一味地躲避是不行的。韩薇曾经来过天轮下无数次,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嬉闹调侃,追逐调笑,美好的青春伴随着天轮的旋转,所以他们就赋予了天轮很多美好的意义。当他和韩薇经历了死亡,经历了生死离别之后,天轮一下子就成了压在他们心头的十字架,变得沉重无情。丁毅寻思,要想快乐地活着,就要自己动手,搬掉心里的十字架,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那些你想要却不敢要的东西。

丁毅搀扶着韩薇,跨过一条条铁轨,来到天轮的脚下。韩薇依偎在丁毅身上,仰望着高高的天轮,不禁潸然泪下。

丁毅说:你哭吧,我就是在这里把子罡换下来的,从此我们阴阳相隔,你哭吧,大声哭,让子罡也听到。

韩薇大声哭起来,那哭音顺着层层钢架,传到还在旋转的天轮上。锃亮的钢丝绳奔忙着,把韩薇剧烈的哭声带到千米之下的巷道里,没有过多久,钢丝绳又把韩薇的哭声拽到高空,在蓝天下回荡。一群鸽子飞过来,它们飞得很慢,就像是在负重飞行,仿佛只要有一点点压力,它们就会掉下来。

韩薇哭累了,靠在钢架旁的身体慢慢落下,最后瘫软在地上。白色的婚纱铺洒在铅灰色的水泥地上,就像飘来的一片云彩,托起她柔软的身体。韩薇的哭声停下来,显得整个天空好安静呀,云彩行走得也很轻松了,鸽子也飞得很高,好像它挣脱了负重,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与白云之间翱翔。

丁毅慢慢扶起韩薇,为她整理凌乱的头发:韩薇,你看这天轮,立这儿一百多年了,啥事它没有经历过?不管经历了啥事儿,他都立着,一直立着,我们也该像它这样,不论碰到啥事儿,我们都该立着,立直了。过去的人都过去了,活下来的人要好好活着!

韩薇把头埋在丁毅宽大的胸前,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种顶住压力的巨大力量,感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她闭上眼睛,去享受那来之不易的安稳与幸福。

这时,大龙带着二龙、小雨、白天赶过来,四个孩子拉起了手,把丁毅与韩薇围在中间,哼起了《结婚进行曲》的旋律。那群鸽子又飞回来了,是孩子们唱出的庄严曲调把它们引回来的,它们围着高大的天轮上下盘旋,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也在对人世间发出议论:

过去的人都过去了,活下来的人要好好活着……

不是尾声的尾声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唐山城变得都快让那些经历过大地震的人们辨认不出来了,高层建筑拔地而起,就像树林子一样密密麻麻。大凡中国的城市都经历了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过程,建筑的模样也都差不多,都可以用鳞次栉比来形容,都可以用车水马龙来比喻,可是,唐山是个例外,在它的南面,突然就出现了一片湖水,波光磷浪,水势浩大。有一条被称为南新道的宽阔马路把高层建筑的延伸挡在北侧,让那些见缝插针、肆意泛起的楼房戛然而止。这条马路就是一个分界线,北面是喧嚣骚动的城市,南面就是一个被湖水覆盖的园林。唐山,一面是沸腾的喧嚣,一面是清凉的宁静;一面是灰色的呆板,一面是绿色的冲动。气象学家们说,到了夏天,城市北面气温要比南面高出好几度,不过由于这片水域的存在,整个城市的气温还要降低很多。高层建筑的增加,让城市缺氧的难题困扰着人们,而在唐山,情况就不同了,那片水域不但降低了气温,它周边密集的植物形成了天然的氧吧,为整个城市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氧气。

这片水域被唐山人称为南湖,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杭州的西湖,所不同的是,南湖的面积要大得多,是西湖的两倍。它的形成也和西湖不同,那是开滦矿务局唐山矿挖掘煤炭后地表下沉形成的水面,就这样,唐山人利用这个水面,打造成了一个浩大的水城。就像当年白居易和苏东坡率领杭州人建筑白堤和苏堤一样,各界唐山的领导人带头到南湖参加义务劳动,种树育草,铺路搭桥。那里有好多名称各异的树林:有红领巾林、共青团林,三八林,金盾林,武警林,志愿者林等等等等,树木连荫,枝涛阵阵,成为一望无际的植物园。南湖本来是工业的废气地,可以说是城市的疮疤,唐山人却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将它打扮成美丽的水上公园,成为居民游览休憩的胜地。如今,世界园艺博览会在这里举办,大龙邀请二龙和白天回唐山参观游玩。

二龙已经和白天结婚了,他们的结合很不容易。那是二龙第一次回唐山与白天激情相见,他很欣赏这位看上去像个假小子的姑娘,她激情澎湃,就像一团火,可以把你融化。回到日本后,二龙开始履行对白天的诺言,找到了那位叫藤岛泰男的老兵,看到了那本老相册。老兵已经很老了,但是九十多岁的人还表达清晰,思维不乱。他原来是关东军的士兵,后来越过长城,一直在华北驻守。当兵时他有一部德国蔡斯照相机,他的爱好就是用照片记录当时的战争现状。二龙在这本相册里竟然找到了日军在潘家峪烧杀奸淫的照片,那张活活劈开孩子的画面就在里面。除此之外,还有火烧村民、火烤孕妇,刀劈活人等场面,看后叫人不寒而栗。藤岛泰男当时还是十九岁的小伙子,并没有把这种惨无人道的杀戮当作犯罪,反而把它当成一种英雄的壮举。还有一张照片是表现两个军官的,他们举着战刀露出开心的微笑,刀刃呈锯齿状,脚下就是一片中国老百姓的尸体。藤岛泰男解释说,这两个人在进行杀人比赛,他们杀的人数都已经超过一百人,所以合影留念。

藤岛泰男在战后回到日本,和平的生活让他开始反思战争的性质,越到老年,就越加内疚,每每翻看那本像册,就如同五雷轰顶,于是他想把像册出版,让后人都知道战争的罪恶,战争的可怕。可想而知,藤岛老兵的出版计划不会顺利,所以他才找到二龙。在他看来,二龙有中国背景,会支持他的计划。

当时二龙并没有在意老兵的感受,对中日之战也没有深入研究,日本的很多青年都像他这样,对这段历史是忽略的,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当二龙从中国回来后,他的观念变了,开始对侵华战争做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从那时起,他才深深理解了白天作为一个女记者对历史的揪心之痛。他决心帮助藤岛泰男完成出版相册的计划,也算履行对一位中国女孩的承诺。

就在老兵去世那天,像册在东京出版了,这在日本引起了轩然大波,反战群体和右翼群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论战,二龙也就成为论战的中心。就因为如此,二龙受到NHK的严重警告,虽然没有被开除,但是他已经没有采访的机会了。政治的喧闹让二龙筋疲力尽,他想停下来休息一下,可就在这时,白天来信说,她要带潘家峪惨案的亲历者到东京最高法院状告日本政府,因为她已经拿到了藤岛泰男出版的老相册,那就是证据,铁一般的证据。

二龙不能休息了,他聘请了律师和保健医生,准备迎接白天一行的到来。夏天的东京天气不是很好,灰蒙蒙的,既要下雨,又没有下雨,老天用几片云彩吊足了人们的胃口。二龙租了两辆中巴车,在羽田机场等候。飞机准时到达,白天带领着一群老人出现在机场出口,他们身着一致的白色圆口短袖衫,背面印着醒目的红字: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潘家峪惨案索赔团。老人们相互搀扶着慢慢行走,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二龙曾反对白天的这种作法,老人们年岁太大了,途中会出现危险。白天不这样认为,为潘家峪的死难者寻找一个说法,比让这些老人们在家里安祥地死去要强百倍。有些幸存者的离世让白天感到了时间的紧迫,如果再不发声,那些惨案的亲历者们都没有了,就失去了有力的人证。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白天觉得都要这么做。她的决定得到了潘家峪乡亲们的同意,也得到了丁毅和韩薇的支持。这次行动的所有经费都由韩薇的商场提供,如果有老人在这次活动中出现不测,将会得到韩薇提供的丰厚补偿。

二龙把大家安排在一个酒店后,就跟白天商量组织新闻发布会的事情。白天问在什么地方召开?二龙说:在一家普通的酒店?白天急了:不行,要在最好的酒店。二龙不好意思地说:那要很贵,我的支出很难承受。白天笑起来:你个大傻冒,所有的花费,你的韩薇妈妈都包了,她不会让你为难。二龙说:我不想花妈妈的钱。白天说:谁跟谁呀,分得那么清?

新闻发布会在东京赤坂王子大饭店举行,二龙作为这次活动的召集人成为新闻的焦点,各媒体纷纷报道,但是,像NHK这样的主流媒体却保持沉默,这已在二龙的意料当中。东京最高法院以没有外国民间控告本国政府的先例驳回白天呈上的诉状,这意味着白天的这次日本之行并不成功。面对媒体,白天这样说:日本最高法院拒绝受理潘家峪乡亲们的诉求,就等于与日本政府一样,不敢面对确凿的历史事实,从而也就失去了公正性。我们并不因为东京最高法院的拒绝受理就停下我们的脚步,不要以为杀了这么多中国老百姓就没事了,就不了了之了,还有国际法庭可以去说理,咱们海牙见!

从那次状告日本政府之后,二龙就离开了NHK,他心绪很乱,没有再找工作。韩薇让他回唐山散散心,他欣然答应。在妈妈身边,他又感到了那种安全与踏实,更为重要的是,有白天的陪伴,他觉得好像找到了心灵的归宿。白天很是愧疚,为了她组织的活动,让二龙哥丢了工作,不过她是个很能自我宽慰的人,她这样对二龙说:小日本有什么好呆的,不回去了。咱俩去北京好不好,我也把工作辞了,到北京闯一番天地。

二龙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其实在他的心里,中国早已是他的家了,他盘桓在韩薇身边,就是留恋家的感觉。大龙支持白天的提议,他托付北京的那些同学,为二龙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找到了教授日语的工作。白天也在一个叫中国民间对日索赔联合会的机构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那也是一个夏日,韩薇和丁毅为二龙举办了婚礼,还为他们在北京购置了一套大房子,就这样,二龙与白天在北京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大龙与小雨先于二龙结婚的,他们居住在寄托了他们太多梦想的曹妃甸生态城。那是一个在海面上忽然生长起来的现代化城市,就像大龙幻想的那样,城市的霓虹灯代替了法本的灯塔,大海的波涛用它温柔的胸膛拥抱着这个崭新的滨海城市。大龙带着小雨经常在夏天的海边徜徉徘徊,有时她们会像过去那样,彻夜依偎在海边,等待太阳从海平面上跳出来。

小雨靠自学完成了研究生的文凭考试,到一所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教授大学语文。这所高校就建在曹妃甸生态城,它所有的建筑都呈希腊古典式,这是小雨非常喜欢的。学院的对面就是大海,有一条跨海大桥横空而起,就像一道彩虹,永远悬置在波涛之上。走过那座跨海大桥,就到了嘴东渔港,那是小雨和大龙跨上曹妃甸岛的起点,如今,从法本灯塔到嘴东已经用不着等待潮水的涨起,开车经过这座跨海大桥,只用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小雨没有忘记那个叫鱼骨村的小村庄,那是法本住锡的地方。还有一块李世民的石碑躺在戴海潮的家里,上面的悼亡诗曾让小雨感慨万分。

鱼骨寺在文革期间毁掉了,但是关于法本的传说已经深深印在小雨的心里,她想重建鱼骨寺,让法本的精神重放光彩。她把这个想法跟大龙说了,如今,她的丈夫李大龙已经是这个生态城的管理者,鱼骨村也划到他的治下,重建鱼骨寺当然要和这个地方官商量。大龙说:重建鱼骨寺是一项很重要的文化建设,应该支持。小雨说:得了吧,我的大人,就别跟我打官腔了,是建还是不建,您给个准话。

大龙说:我的老婆大人,建,一定要建,不过,我问您,钱从哪出呀?

小雨说:当然是你们政府出了。

大龙说:政府没有这项开支,你说怎么办?

小雨说:我也没有办法?

大龙说:你有办法!

大龙说完就直愣愣地看着他的妻子。

小雨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啥?好像我有什么主意似的,我告诉你呀,别打我爸我妈的主意!

大龙说: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也是我爸我妈。

小雨说:这我不反对,你想想,爸妈为你的所谓公益事业出多少钱了?光小学校就建了好几所,你让他们歇会儿好吧。

大龙说: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败家子。

小雨说:你说呢?

大龙说:这个鱼骨寺项目可不是我提出来的,你既然想建,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小雨说:啥馊主意?

大龙说:是好主意,让爸妈出一部分钱,算是启动资金,再征集一些赞助,比如一些大款居士,他们很乐意拿出一些善款来修庙。

小雨说:这还差不多。

按照大龙的设计,鱼骨寺很快建起来,还请来了一位长老做住持。建成典礼那天热闹非凡,就像是过节。十里八村的人们又来进香供奉,香火极盛。鱼骨寺的外形尽量恢复那条大鱼的形状,不过要大得多。它的周围增加了很多附属建筑,有藏经阁、钟鼓楼以及和尚们起居的禅房。还有一处碑楼,里面伫立着那块李世民石碑。大鱼宝殿里供奉着法本和尚的雕像,不过那已经不是他的真身雕像,小雨发誓,一定要找回法本和尚的真身,让他回归到自己的原处。

那天大龙看到一位渔民在鱼骨寺大门外扫地,看上去很眼熟,上前辨认,原来是戴海潮,于是,他们之间又出现了一段极富戏剧性的对话:

大龙说:呦,这不是海潮大哥吗?

戴海潮说:你看看,越不想见你,就越碰见你,鬼催的!

大龙说:别介,我正要找你,还要感谢你。

戴海潮明知故问:感谢我啥?

大龙说:感谢你把那块石碑捐献出来呗。

戴海潮说:我再不捐献出来,就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了。

大龙说:你还真诚实,就那么回事。

戴海潮说:哎,你怎么骂人那?

大龙说:我没说你是王八,我是说你把石碑捐献出来,你就不是王八了。

戴海潮憨笑着:你看看,还是骂人了,我到头来还是王八。

说完两人大笑起来,后来,大龙和戴海潮成了正真的朋友。工作不顺心了,大龙就带着小雨到鱼骨村海潮大哥家里盘桓一阵,在这里,他接到了地气,也找到了生活的根。

小雨终于找到了法本大师真身雕像的去向,是一位匈牙利的收藏家经过无数次转让高价买到手的,如果想让法本大师回家,又是一笔巨大的花费,小雨只好去找父母商量。

韩薇靠丁毅的资助出任了商场的董事长,刚一上任的时候,她几乎是在煎熬中过日子。那一年出现的抢购风潮给商场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抢购时,商场还没有改制,资金回流到国家的财政账面上。抢购结束后市场萧条疲软,就像台风过后,一片狼藉。就在这个当口,商场改制了,韩薇站在这个烂摊子上面一筹莫展。那一年,积压商品所占用的资金就高达三百多万元,仅电冰箱的积压就超过千台。

韩薇的大地震综合症已经被丁毅治好了,可是,她又面临着市场地震的考验。市场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它不考虑你是否患过什么综合症,适应的留下来,不适应的出局。心灵柔弱的韩薇在市场的挤压下变得坚强起来,她经过大地震的生死磨难,市场的残酷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她明白中国商人经常说的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逐利是商人的信条,不为利就去死。但是,利从何来?毫无疑问,从消费者来,你给消费者利益,消费者就会给你利益,这是一个循环,是一个良性循环。如果倒过来,你不给消费者利益,他就不会给你利益,这就是恶性循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商场里假货连连,欺诈行为比比皆是,就是处在恶性循环里。要想存活下去,就要进入那个良性循环。开始可能困难一些,但是只要坚持下去,就会开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就这样,韩薇与假货做着顽强的争斗,最终使得她的商场在假货的汪洋大海中挺身而出,把真诚与信赖交还给消费者。

那一天韩薇在商场巡视,走到家电部时看到一些人在围观看热闹,一位老人正在和售货员争辩着什么。原来这位老人是理工大学的老教授,三年前在这里买了一口高压锅,使用了三年安全无事,而这一天出事了,老人用高压锅煮小米粥,溢出的米粒堵塞了气压阀,引起了高压锅爆炸,幸好没有造成人身伤亡,却把抽油烟机给炸坏了。老教授左思右想,这事应该由商场负责,就拿着炸坏的高压锅到商场来退货。

售货员拒绝了老人的要求,理由是保质期已过,事故是由于使用不得当引起的,商场不应该承担责任。售货员固然没有错误,但是面对的是一位老人,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韩薇上前解释说:特殊事情特殊办,不能机械地遵循死规定。还要讲社会公德吧,一个老人抱着一个这么重的铁锅,来到我们商场,我们不但没有照顾他,还跟他讲啥规定讲啥死理,如果他是我的父亲,你们会怎么办,如果他是你的爷爷,你会怎么办?我们商场也要讲究一个孝道,马上给老人退换,派车送老人回家。韩薇语重心长的话引来了围观者的阵阵掌声,他还派人到老教授家里修好了抽油烟机,教他使用高压锅的技巧和方法。老教授感激万分,还在当地最权威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表扬商场为他做的事情,并议论说:我们正在向一个高素质的社会迈进。

对商场的事情,丁毅看得很开,让韩薇自己去市场的大潮搏击,不用再去施加保护,再说自己也不懂得什么市场规律,如果韩薇能在这次经济退潮中站立起来,她就是一个健全的女人,一个智慧的女人,一个能为社会做出巨大贡献女人。如果她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就回到家里,做他的小女人,做依人小鸟的女人,做柔情似水的女人,这样更好。但是丁毅相信,韩薇属于前者,她不会被这点困难吓倒,在大地震的废墟上站立起来的女人已经不是依人小鸟,而是扑棱棱的大雁,志向更高,目光更远。

所以,丁毅几乎不管商场,埋头研究自己喜欢的事情。唐山是煤炭之城,又是陶瓷之都,丰厚的陶瓷艺术给他六十岁以后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乐趣。丁毅有一个发小,名叫王祥,是一个陶瓷厂的厂长,他就在王祥的厂里租下了一个小瓷窑,用最原始的方法烧制自己塑造的艺术陶瓷,有小动物,小器皿,精致包装后,就成为珍贵的礼品。韩薇外出开会,或是参加什么重大的活动,汽车的后备箱里几乎装的都是丁毅的艺术陶瓷,她很大方地把这些小礼品赠送给大家,时间久了,人们都知道韩薇董事长有一个陶瓷大师的丈夫,这让韩薇自豪不已。

慢慢地,丁毅由烧制陶瓷艺术的小品,改为研究陶瓷工艺的原料配置。传统陶瓷的配方是石英、长石和粘土,被陶瓷业内人称为三元配方。丁毅发现,无论你怎样变换三元配方的比例,烧制出来的陶瓷都含有过量的铅镉成分,如果将这种工艺用于日用瓷,就会给人体带来危害。过去人们不大理会这种事情,现在就不同了,日子过得精细,要求也就越来越高。

韩薇组织同学会,丁毅为她们专门做了一批瓷杯,上面烧制了同学们的名字和属相,大受欢迎。可是,丁毅拿去鉴定,铅和镉居然超出国家标准好几倍,于是他又让韩薇挨个打电话,告诫同学们只能摆着看,不能使用。从此丁毅开始研究让陶瓷的铅镉如何达标的问题,也该着丁毅走运,他发现了一种名叫文象岩的石头,给他的研究带来了转机。

那是一个春天,丁毅到内蒙古的集宁市旅游,他在大草原上骑马奔驰,突然马失前蹄,他被甩到草地上。大家围上来,以为丁毅被摔伤了,没想到他翻了个身后又爬起来,还蹦跳了两下,像个孩子。这时大家才放心地去检查那匹马为什么会摔倒。马也没有什么大碍,是一块石头绊住了马蹄。马的主人捡起了那块石头,骂骂咧咧地把它向远处扔去。就在石头迎着太阳划出一道弧线的时候,发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丁毅感到这块石头非同一般,就跑过去捡来仔细观看。这块石头很奇特,晶莹透明,像一只粉红色的琥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透过玻璃似的外表,晶体里面有很规则的纹络,就像是有人故意书写的神秘文字,暗示着人们有某种秘密藏在里面。这真是一块神奇的石头,剔透美观,如果摆在书案上也是天然的艺术品。他问当地人,这是一种什么石头?还能找到吗?当地人告诉他,这种石头俗称画石猴,这里多得是,据说仅在集宁就有二十亿吨的储量,是一种非常多见的普通石头。

看来丁毅少见多怪了。这样美观的石头怎么是普通的石头呢?丁毅固执地认为,这里面一定有玄机存在,于是他把画石猴带回家,聘请专家鉴定。专家鉴定的结果是:这的确是一种常见的石头,学名叫文象岩,由于晶体内的纹络很像希伯来文字而得名,它是由石英和长石相互穿插而形成的双重矿物。专家给丁毅上了一次地质课,收获颇多,文象岩是石英与长石的组合,这一结论让丁毅眼前一亮。陶瓷传统的三元配方,文象岩就占去了两元,如果把它做陶瓷原料,烧制起来要省事儿得多。那就要看它铅镉的含量有多大了,如果它高于原来的配方,就没有多大意义,如果它低于原有的配方,那意义就大了。于是他从内蒙古的集宁市购进了一卡车文象岩,开始做日用瓷的烧制试验。让他震撼的是,烧制出来的陶瓷检测结果是,铅和镉的含量远远低于国家规定的标准。丁毅成功了,他从马上摔了一跤,却摔出了一个文象岩陶瓷。

这时,韩薇与他商量小雨的事情,法本和尚的真身雕像已经有了下落,要想让小雨的愿望实现,也就是让法本的真身雕像回家,就要一大笔钱的支出。丁毅琢磨了一阵,然后说:答应小雨。韩薇说:钱从哪出?前几年你赎回了二舅的古琴,那是一大笔;然后又是白天带领潘家峪的乡亲去日本告状,又是一大笔;紧接着是给渔民建了几所小学校;最近又盖起了鱼骨寺;这一码接一码,你得让商场有个喘气儿的机会呀!丁毅笑着说:我的董事长,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让你的商场休养生息,就让我的陶瓷出点力吧!

这一年,唐山的陶瓷业很不景气,王祥的陶瓷厂也处在艰难的境地,他烧制的五十头中餐具定价二佰元都无人问津,库存严重积压,再这样下去,他真要关门破产了。这时丁毅来到他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要了一杯茶,一言不发。

王祥说:你不去玩你那小玩意儿,到我这儿裹啥乱,我烦着呢,没空儿答撒你这个大闲人。

丁毅喝了一口茶,感到很惬意,居然闭上了眼睛,还把脚伸到茶几上晃动起来,看来那茶的确是上品。

王祥很不耐烦:嘿,您把那脚放下来行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丁毅睁开了眼睛,开始说话:看你那副德性,就跟活不起似的。

王祥说:我就是活不起,您那小瓷窑也别烧了,我供不起。

丁毅说:真他妈不够朋友,还发小呢?使你个破窑就这鸟样?我要说我能帮你起死回生呢?你咋办?

王祥的眼睛一亮,他知道丁毅的为人,没有把握,决不会说大话,赶紧把态度放得很平缓:真的?你有法儿?

丁毅说:没有金刚钻儿,谁敢揽瓷器活?

王祥说:哎呦喂,我的哥哥呀,那个破窑算个啥,只要你能让我把工资发下去,把欠债还清喽,别说一个破窑了,我把整个厂子都给你。

丁毅说:这可是你说的,别说话不算数?

王祥说:哥呀,爹呀,爷呀,祖宗哇,你快说吧,别掉我的胃口了!

丁毅把一张纸拍到王祥的桌子上:这就是我的计划,干吧!王祥马上拿起来看了一遍,二话没说,拿着那张纸就跑出去了。从那以后,王祥的陶瓷厂生产出了一个新品种,名叫文象岩陶瓷,一下子就卖火了。这种陶瓷细腻洁白,几近透明,遮挡在灯下可见光亮,更为重要的是铅镉的含量均在国家规定的指标之下,完全可以在微波炉中使用。王祥的工厂真的起死回生了,他给了丁毅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还出资赎回了法本的真身雕像。

那是在世界园艺博览会开幕的第二天,鱼骨村迎来了八方来客,大家都是为法本真身雕塑的安放仪式而来。丁毅和韩薇带着他们的四个孩子也来了,大龙小心搀扶着小雨,因为小雨已经怀孕,隆起的腹部使她显得很笨重。二龙依旧是温文尔雅,白天挽着他的胳膊,还是带着几分俏皮,几分凌厉。除了云集的记者,大多是佛教界的重要人物,大师们身着重装,纷纷为鱼骨寺讲经祈祷,留下他们珍贵的手迹。最后,大师们把手臂搭在一起,就像搭建了一个无形的轿子,将法本的真身雕塑抬起来。他们步履沉重,缓缓走进大鱼宝殿,将雕塑慢慢放在已经砌好的基座上。这时,长长的佛号响起来,低沉凝重,在大殿中回响。人们纷纷跪拜,心中无不激起一阵阵肃穆之情,

法本的真身雕塑在外流落了半个多世纪,现在终于回来了,他的表面有些龟裂,好像是在告诉人们,他很疲惫。法本的目光还是那样沉静,如果与他对视,就会感觉到那眼神儿是活生生的,他会看透你的心,让你把自己的内心世界都袒露出来,哪怕只是几秒钟,他也会让你做个干干净净的人。法本的双手合十,右手小拇指残缺,那是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照亮了人们的生存方向。

仪式结束了,韩薇一家人来到海边,这时已经接近傍晚,太阳西照,让东面的大海波光粼粼,像洒落一片散碎的金子。此刻风平浪静,大海很少这样安宁,它的尽头烟气浩渺,一层层云雾被太阳描画得色彩斑斓。小雨还没有见过这样平静的大海,波澜不惊,就像一面宽大的玻璃镜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拉入到神奇的梦幻里。就在这时,大海尽头的雾气里出现了憧憧画面,影影绰绰,似有似无。渐渐地,那些画面变得清晰起来,有亭台楼阁,还有现代的高楼大厦。

白天突然喊叫起来:海市蜃楼,是海市蜃楼,我们这里也出海市蜃楼啦!

韩薇一家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更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一个高大的钢架慢慢升起来,它上面顶着一个巨大的轮子,那轮子还在不停地旋转。大龙和二龙齐声叫出来:天轮。小雨捧着隆起的肚子也大叫起来:是天轮,就是天轮!

韩薇望着天边悬垂的巨大天轮,泪水夺眶而出。那是唐山城的象征,那时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废墟,只有天轮还顽强地屹立着。

丁毅抱紧韩薇的肩膀,凝神望着那个与他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的天轮,心潮澎湃,他想喊出来,但又不知道喊什么,只是想象着让粗重的呼吸和急速的心跳伴随着海鸥的翅膀向天轮飞去。

四个孩子把手臂连接起来,将他们的父母围在中间。他们深情地遥望天轮,这时太阳透过云层投射出一束强光,天水交界处的雾气随之抖动了一下,天轮变得更加清晰了,都能辨认出它上下牵动着的钢丝绳,就在一瞬间,它幻化成金色的天轮,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韩薇一家人沐浴在这圣洁的光芒里。

平静的海水出现了天轮的倒影,它把自己对接起来,深深植入大海里。

在那里,天轮找到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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