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绝恋

2016-12-06 00:52雷光春
唐山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老苏赵强王军

雷光春

废墟上的绝恋

雷光春

(一)

采访车就停在电视台的大门口,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司机老苏把一包采访设备从门口扛出来放进车里。他个子不高,还有些胖,圆胖的脸上,总挂着温和的微笑。“姜玲玲咋个还不来?”他问车里的王军。

“应该快来了吧。”王军说。他把已经擦拭了好几遍的眼镜,重新戴在鼻梁上,那张脸庞就显得更加瘦小了。他的头发乌黑发亮,但有些凌乱,好像从来没有梳过头。那个瘦削的高挑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体恤衫。他正坐在车里,埋着头摆弄笔记本电脑。

老苏钻进驾驶台里,不住的打呵欠。王军问他:“哥子。做新郎的感觉如何?”老苏已经三十多岁了,同事们都叫他老苏。他结婚才三天,还没有度过婚假。

“逑。太累了。”老苏点燃一只香烟说。王军哈哈的笑起来:“要运动才能创造生命嘛。”老苏也笑了笑说:“唉!也许是年龄大了吧,干那事就是不行。”王军就鼓励他说:“哈哈!哥子。继续努力吧!”

姜玲骑着电瓶车来到车前。她见车里的两个男人在开心的笑,就问:“啥事这么开心哪?”王军笑得更响,老苏说:“玲玲。别理他。”玲玲才晓得王军在说怪话,就笑着骂了一句“眼镜狗!”便转身到大门里停车去了。

王军盯着姜玲的背影说:“这个美女哟。唉!不晓得哪个男人才能有这个艳福呀!”老苏吸了口烟,把烟头装进车里的烟盒里说:“你哥子已经有个美人儿在怀里了,别看着碗里盯着锅里。人家眼光高得很,要嫁个在天上飞的呢。”

“哈哈!宇航员呀?”王军听了又笑。玲玲上了车,就坐在前台。她见老苏那张圆润的脸上尽是笑,就问:“苏哥。还没笑够哪?”

老苏已经把采访车开上了大街,“眼镜说你想嫁个宇航员。”他笑眯眯的说。他想看玲玲骂王军,玲玲果然回头大声骂:“眼镜狗!你管得着吗?”王军只是嘻嘻的笑。

采访车驶进了高速公路,姜玲和王军都系上了安全带。“玲玲。唱首歌吧。”老苏说,他喜欢听玲玲唱歌。玲玲就摇头拍手的唱起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车子就随着她的歌声,在高速路上飞驰。

老苏听着玲玲的歌声,想起了天上那团奇怪的云。他从车窗上望去,那片奇怪的彩云,正笼罩在他们要去的龙门山上空。“今早晨天上出现了很怪的云。”他说。

玲玲的歌声停了,她说:“我妈也看见了。她说是不祥之兆呢。”王军不以为然地说:“只不过是一片云彩嘛。怎么会是不祥之兆,真是两个老封建加一个小封建。”

姜玲正要与他争执,老苏的手机响了,就把手机递给玲玲说“玲玲。你快帮我看看。”他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一辆大货车占用了快车道,在他们的车子前面,拐来拐去的行驶着。他怒气冲冲的骂:“这狗日的,肯定是酒后驾车!”

玲玲打开手机看:“是短信。”老苏就说:“是我老婆的,她一天要给我发三十条短信呢。”“哈哈!就一句哪。老公。ILOVEYOU!”玲玲惊奇的说。老苏脸上露出甜蜜的笑说:“她就只晓得写这么一句。”

“嫂子真好。”玲玲说。老苏嘿嘿的笑:“就是长得不美,倒还很喜欢打扮,还特别喜欢花。”老苏是台里招聘的司机,他老婆也是个打工妹。“今天是几号?”王军问。他在电脑上编写采访提纲。姜玲说:“2008年5月11日。离奥运会开幕还有89天啦!”

“唉!可惜我看不到了。”老苏沉重的叹了口气。玲玲不知他为啥会这么说,就偏着头问:“苏哥。你为啥说看不到呀?”老苏盯着前方,眼里有些凄凉。“台里不会放假嘛。”王军替老苏回答。老苏点点头。

“这次的采访标题怎么写?”王军问。姜玲想了想说:“龙门山里的杜鹃花。咋样?”“叫羊角花更贴切一点。”老苏说。玲玲又问:“羊角花是什么花呀?”“就是杜鹃花嘛。傻瓜。”王军说。玲玲又想骂他,老苏就问王军:“你晓得羌族人,为什么把杜鹃花称作羊角花吗?”

王军只是嘿嘿的笑了笑,姜玲自然是不知道,就问:“为什么?”老苏说:“据说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玲玲很想听他说那个故事,王军却岔开了话题问:“哥子。到老寨子有多远?”“大概三百多公里吧。如果路上不出事,傍晚能到。”老苏说。“但愿别出事啊。”他心里想。

姜玲是第一次到羌寨采访,心里就有些迷惘,“不晓得那个邱凤兰长得咋样?”她自言自语。

采访车驶过了都江堰,正往汶川方向开。“前面是映秀镇啦。”老苏说。他刚说完就来了个急刹车,那车轮在路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车头还差点撞到前面一辆军车的屁股上。“咋个了,堵车了么?”王军抬起头问。“好像是吧。”老苏说。

老苏开了车门到前面去看情况。姜玲也下了车,王军放下电脑也跟着下了车。就看见公路两边都停着上百辆车,那辆军车上的司机是个年轻英俊的士官,他笑嘻嘻的跟玲玲打招呼。玲玲就走过去跟他搭话。王军瞟一眼那个兵哥司机对老苏说:“这个哥子长得很帅。”老苏说:“当然啦。不然姜玲会理他么!”

王军回头向玲玲哈哈的笑了笑,玲玲的脸刷地就红了。“眼镜狗。”她轻声的骂了句。“前面滑坡了。”年轻士官对她说。“哦。会堵很久吧?”玲玲问。

“也许吧!”年轻士官看了一眼前面说:“我经常跑这条路,没有一次不堵车。”他开了车门,从驾驶台里跳下来,就站在玲玲面前,很想跟这个美女记者握握手,却又不敢伸出手来,“我叫马文兵。”他说。

姜玲觉得自己面前立着一尊神,她有些情不自禁,还有点心慌意乱。“哦。我叫姜玲。”她说。那马文兵眼里流露着敬慕的情感,目光盯着玲玲那张温柔漂亮的脸说:“在电视上见过你,很喜欢看你主持的节目。”

玲玲不敢正视他那火热的目光,却又想多看他几眼。她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这样激动,这在其他年轻男人面前是没有过的呀!也许就是一见钟情吧。她心里想着,却脱口就问:“你是消防兵呀?”话一出口就恨自己怎么这样问人家嘛。在人们的观念里,消防兵是最普通的兵种呢。

马文兵却很自豪地说:“是啊!在州消防中队开车,可惜刚入伍,还没满两年呢。”他的声音也很温和,很好听。“为啥不去考空军呢?”玲玲问。她觉得这么一个英俊男人当空军很合适。“考过。身体不合格。”马文兵笑着说:“我的血小板偏少。”

玲玲瞟了一眼他的脸,发现那张脸有些苍白,像天空灰蒙蒙的云。她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热血沸腾了。“可惜。不过没关系,凭你这样的资质在哪儿都能有前途。”她安慰他说。

马文兵点点头问她:“你们这是去哪里采访?”“羌寨。”玲玲回答。她望着前面一动不动的车辆,又喃喃的说:“不晓得还要堵多久哪!”马文兵心里想:如果就这样一直堵个三天三夜就好了。

老苏和王军走到前面,就看见一块大石头横在公路中间。十几个修路工在清理路上的泥土,一辆推土机拼命地把那块大石头往公路边推。王军惊讶的说:“好险哪!幸好没有砸到车顶上呀!”“那就车子和人都砸成肉排啦!”老苏说。

采访车驶过了那个危险地带,老苏轻松地开着车。王军见玲玲还不住地回头望那辆军车,就打着拍子唱起了歌:“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三个男人都想她。”玲玲也拍着手唱:“眼镜狗,四条腿,四只眼睛一张嘴。”

映秀镇是个风景秀丽的小场镇,具有川西民居风格的房屋就建在岷江两岸。那条通往西北高原的公路,把镇上的街道分成两半,有些过往的车辆就在这里停下来,享受着路边店铺里的美食和乡民们从大山上带下来的土特产。

车子慢慢地开出了场镇,把人们的欢笑声甩在了后面。刚行驶了一阵,老苏突然又来了个急刹车。“好像又出事了”他说。姜玲探出头往前面看,就看见了那辆军车。那个马文兵站在车门边,微笑着向她招手。玲玲的心扉顿时颤动起来,跳下车门就朝前面跑去。

“小心你脚下哪。”马文兵笑着说。他好像看见一只开屏的孔雀向自己身边飞来,就情不自禁地伸开了双臂。玲玲却停下来,低头往地面上一看,“哇!”她惊叫一声,就回头朝车上的两个男人喊:“你们快过来看呀!”

老苏先开了车门下去,“肯定出事了。”他说。王军放下电脑也下了车,两人急步走到前面,就看见玲玲和马文兵蹲在地上,用树枝驱赶着车轮底下的一只癞蛤蟆。那家伙有斗碗那么大,嘴上鼓着两团大气泡,爬在军车的前轮下就是不走。

“哈哈!这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哪!”王军乐的直笑。马文兵说:“我差点就碾着它了。”玲玲说:“这是二类保护动物呢。千万别伤了它。”老苏的目光移向前面,就惊喊起来:“快看呐!好多好多青蛙呀!”

那段一百多米长的路面上,满是些活蹦乱跳的青蛙和癞蛤蟆。它们叽叽呱呱的叫着,从岷江河里爬出来,经过公路,又爬向后面的山坡,有些大青蛙背上还负着小青蛙。来往的车辆不得不停下来,谁也不忍心伤害这些幼小的生灵。但那段路面上,仍然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和被扎成肉饼的青蛙尸体。

“恐怕有上万只吧。”老苏惊叹的说。王军也很激动:“这是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观哪!应该把它拍下来。”老苏说:“我去拿摄像机。”他回到车上拿来了摄像机交给王军,就去前面帮着那些司机和旅客,用树枝驱赶地上的小家伙们。

附近的村民也赶来了,他们把那些小东西捡起来装进口袋里,又倒进了路边的河水里去了。“这样不行,它们还会再爬上来呀!”老苏朝他们喊。

一辆交警车从映秀镇方向驶来,从车里下来两个警员,他们看见王军肩上扛着摄像机。“哈!电视台的也来采访啦。”一个警员说。王军向两人笑了下,“刚好路过。”他说。两个警员就到前面指挥车辆去了。

王军本想叫玲玲来主持这个特别节目,一回头,却发现她正和那个兵哥司机欢快地驱赶着那只癞蛤蟆。就悄悄的把镜头对准了他们。

那两个交警指挥着车辆,从清理出来的路面上慢慢往前移动。老苏一脸迷惑的回到车上,吸着香烟看王军拍摄。等了一阵,王军就提着摄像机过来,他脸上带着神秘的笑钻进车里,“哈哈!我拍到了一个好画面。”他说。老苏还望着前面路上那些小生灵,他问王军:“眼镜。你不觉得奇怪么?”“有何奇怪?”王军正在把他刚才摄下来的画面输进电脑里。

“这些青蛙和癞蛤蟆为啥会聚集在一起,它们都朝着一个地方移动,像是逃命似的在搬家呀。”老苏说。“哈哈!等下有好戏看喽。”王军嘻笑着说:“哦。你是说这些青蛙吗?这种现象叫物种逆变。”“什么逆变?”老苏问。王军有些不耐烦“就是一个物种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去安家嘛。”

老苏心里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见王军只顾埋头弄电脑,脸上还带着神秘的笑,就问:“你哥子在搞啥名堂?”王军笑呵呵的说:“弄好了。等一下就有好戏看喽。”

姜玲一脸春风地回到车上,她的目光却还停留在那个马文兵身上。老苏慢慢开着车,两眼紧紧盯着路面,生怕不小心碾着那些小生灵。车子从那辆军车旁边驶过,玲玲微笑着向马文兵招手:“再见啦!马哥。”她情绪激动地说。那声音有些颤抖,她的心好像也在颤抖。

车子开过了那段被青蛙占领的路面。老苏瞟一眼玲玲,见她脸上升起两朵红晕,心里就在想:不会这么快就恋上了吧?就微笑着问:“你给他留手机号了么?”王军接过话说:“这还用问吗。”

姜玲发现两个男人脸上都带着嘲讽的笑,就一把夺过王军手上的电脑:“我不跟你们说。我玩游戏了。”那声音娇羞羞的像黄莺唱歌。“你还是先看看我刚才拍摄的特别新闻吧。”王军神秘地笑着说。

老苏想起王军说过有好画面,就边开车边把目光瞟着显示屏。他很快看见自己被摄进了那些驱赶青蛙的人群里了。但画面立即跳转成一只大蛤蟆,那家伙鼓着两团大气泡,还发出呱呱的叫声。癞蛤蟆后面是两双脚,一双是玲玲的一双的马文兵的,两双脚驱赶着蛤蟆,配合着玲玲欢乐的笑声和配上电脑里的音乐声,使得那画面很有趣味。

老苏看见画面上现出几个大字:癞蛤蟆与美女的舞蹈。他心里就乐得直想笑,眼镜,你哥子要倒霉啦!王军还在嘻嘻的笑,玲玲气恼地关闭了电脑,就忽地一下站起来,双手叉在腰上,鼓着一对亮晶晶的丽眼瞪着王军。“眼—镜—狗!”她吼叫一声,就像一只发怒的母鹿向王军扑去。

一阵拳头巴掌就落在王军那干瘦又结实的身上,王军只顾捂着头嘻嘻哈哈的笑。玲玲闹够了,就一把扯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丢在车里,气呼呼地回到座位上,整理着她那有些散乱的秀发。她眼里噙着泪水,委屈得想哭。

王军摸索着从车里捡起眼镜,擦拭了一下又戴上:“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三个男人都爱她。”他又兴高采烈的唱起了。老苏没看见玲玲那委屈的泪花,也跟着王军哼唱起来。

玲玲鼻子一酸,眼泪就滴落下来。“我要跟我妈告你们欺负我呐!”她哽咽说。就拿出手机拨了她家里的号码,一打,却不通,又拨了她爸的手机号,也没有拨通。她爸在东汽厂工作是个工程师。她就为自己有个工程师的爸自豪。

“便宜你两个了。”玲玲说。王军心里直喜:“哈哈。幸好没有打通哟!”老苏拿出他的手机看了看说:“奇怪。她今天只给我发了三个短信。她一天要给我发三十条短信的嘛。”

王军也拿出手机拨了他老婆的号码,手机里只有吱吱的叫声,“这倒有些不正常,为啥莫得信号呢?”他说。“也许是山里信号不好吧。”老苏说。玲玲默默的点了点头。王军叹了口气:“唉!这就叫人一走,茶就凉啰。”

老苏没听出王军的话是在嘲讽自己,他两眼紧盯着前方越来越狭窄的山谷。“就快到汶川了。”他说。姜玲玲默默的望着车窗外飞速流动的景色,她在想着心事。王军又玩起了电脑。采访车就像一匹白色的骏马,奔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沟路上。

(二)

傍晚。采访车开进了云朵中的山寨。

村支书邱凤兰和村干部们都在小寨子前等候,一见采访车驶进了寨子,就都围了上去。李茂财先下车大声笑着说:“各位村官们好呀!我给山寨带来贵客啦!”他是个做生意的老板。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辆采访车,就嬉皮笑脸地搭上车了。

村干部陈宏春开玩笑说:“李老板很久没有回家了,你就快回去嘛,刘玉娇早就等不及了呀!”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羌族男人,负责村里的治安保卫工作。

一阵开朗的笑声在黄昏下的小坝子里响起来。姜玲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面前站着个丰润漂亮的女人,“你就是邱凤兰吧!”她惊喜的说。兰嫂也打起哈哈笑:“哈哈!就叫我兰嫂吧。我们都在电视上见过你,今天终于能与你握手啦!”她亲热地握住玲玲的手不放。

坝子上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们都是来看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美女记者。崔洪和小鱼缸也挤在前面,小鱼缸附在崔洪的耳边笑着问:“这个美人比起你的杜月兰,哪个更漂亮?”崔洪大声斥责说:“狗日的!她能与这个比么?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呢!”小鱼缸就眯起眼睛笑。

夜幕降临在山谷里,寂静的夜空中有几团灯光像星星一样在闪烁。吃过晚饭的羌民们举着用松油做的火把从家里走出来,一起朝学校的操场上聚集。星星点点的火把像两条火龙,从两边慢慢地向中间汇拢,火光照亮了幽静的山谷,照亮了人们欢笑的脸。

老苏开着采访车跟在那些火把队伍的后面,车里还是玲玲,王军和李茂财。王军晚饭时喝了些酒,他就跟李茂财激烈地争论着奥运会中国足球队会不会赢。玲玲耐不住李茂财的盛情,也勉强喝了一杯,她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发烫,老苏就递给她一条沁湿了的毛巾,她就用毛巾捂着脸悄悄的笑。

学校前的坝子中间然起了一堆篝火,熊熊的火光把那幢教学楼照得透亮,几间教室里的电灯都亮着,提前到来的娃娃们像吵闹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教室里耍闹。

人们陆陆续续的走进了操场坝子,举着火把的就在坝子边上熄灭了火把,然后把火把放在一堆。

山寨上只有逢年过节才搞这样的欢乐聚会,今天村寨里除了有急事在家的外,尽都来了。东东搀了崔奶奶早就到了操场,崔奶奶和那些老奶奶老妈妈们聚在一起。东东穿着崭新的羌服,他今晚要和同学们一起表演皮鼓舞。

那根旗杆下面用课桌摆了个临时台子,上面铺了几张绣着花朵和花边的桌布。后面就用凳子摆了几排座位,那些游客和寨子里的长辈们就坐在台子后面。年轻的法国夫妻马克·杰利和路易丝·安娜,正举着相机不住地拍那些穿着漂亮服装的姑娘和小伙子。导游小姐马蓉就跟在两人后面指指点点的翻译。

老苏手里举着一盏照明灯,王军已经扛起了摄像机,正调试着镜头里的画面。姜玲手里拿着话筒,她试了几下声音说:“好了。我准备讲了。”老苏就把灯光打在她脸上:“观众朋友们!我们这是在龙门山上的老寨子村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羌族人值得骄傲的女强人邱凤兰。”

王军刚把镜头对着兰嫂,她吓得转身就跑了,王军就扛着摄像机追,场上顿时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兰嫂跑到台子后面,对陈宏春说:“今晚还是你来主持吧。”她那张端庄靓丽的脸被篝火映得绯红。

像骑士一样的陈宏春穿着羌服,崭新的羊皮褂和他头上的蓝色头帕使他显得更加英俊威武。俞会计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他鼻梁上那副老光眼镜上反射着两团篝火的光。“现在,请大家各归原位!”陈宏春说,他那洪亮的声音一响起,嘈杂的场上立即静寂下来。

大家就退到坝子边上,围着中间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微笑。陈宏春亮开嗓子说:“现在举行第一项仪式。饮咂酒。”他的话音一落,就听见响起几声咚咚的皮鼓声。

人们随着那鼓声一起用羌语唱起了饮酒歌。一个年迈的老汉头上戴着鸡羽帽,手上拿着皮鼓,边敲边跳的走进场子,还用羌语唱着祭祀神灵的歌调。他是山寨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他后面跟了四个抬着大酒坛和开水缸的羌家小伙,他们的脚步也随着老人手上的鼓点扭动着,那模样像川剧舞台上抬轿子的轿夫。

老人领着他们绕场子跳了一圈,老苏举着灯跟在旁边,王军就从前后左右各个角度摄下了整个画面。到了台子前面老人就停下来,嘴上仍然扯破喉咙地唱着歌调。大酒坛和那开水缸放在了桌上,兰嫂就严肃地揭开了酒坛上的盖子,从里面舀起一碗酒举过额头,然后端给老人。

老人放下了手上的弯捶和羊皮鼓,边唱边把碗里的酒撒向天空和地面,然后把剩下的酒倒进篝火里。饮咂酒前的祭神仪式就在大家的一声吆喝中结束了。那堆用干树枝涂上松油的篝火烧得很猛烈,火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十几米高的火柱冲向夜空,照亮了那片沉寂的山谷。

祭神老人回到台前,从开水缸里舀起几瓢开水注入酒坛里。邱凤兰就拿起两根长长的麦秆插进里面,然后高兴地对那两个法国新婚夫妇说:“你们从万里之外来到我们山寨,是山寨的贵客,请先来饮这第一口天神赐给你们的美酒吧!”

马蓉给他们翻译后,马克·杰利就挽着露易丝·安娜的手臂,很庄严地走到台前,用天主教的仪式祈祷了几句,两人就一起吸饮了一大口酒。马克·杰利抬起头来,竖起大拇指欢呼:“这是我一生中品尝到的最美最美的琼浆玉液啊!”他说的是法语。马蓉给大家翻译后,场上响起了掌声和欢笑声。

兰嫂让马蓉领着其他的游客,一个一个的饮了咂酒。接着是玲玲,老苏和王军。玲玲从未饮过这最神圣又最特殊的羌家酒,“果真是美味佳酿呀!”她赞叹说。“其实就是存放了几年的醪糟酒呢。”李茂财悄声对玲玲说。他一直都跟在她身边。

轮到寨子里年长的人饮咂酒了,他们按各自年龄的大小排成一个长队,挨次走到酒坛前,用自己手中的麦秆吸酒。那个祭神老人就不停地往酒坛里掺进开水,直到那坛酒的酒味变淡才换上另一坛酒。这种先客后主,先长后幼的饮咂酒风俗,在羌族山寨已经延续了三千多年。

陈宏春走到场子中间,伸开双臂激情高昂的说:“尊敬的父老兄弟姐妹们,让我们把心里感恩的歌唱起来,把激情的舞跳起来吧!”

一声震耳的欢呼,场上的男女老少一起涌向篝火周围,几百人都手拉着手,排成一个象征着团结友爱的圆圈。游客们也加入到队列里,玲玲去拉起累坐在凳子上的王军和老苏说:“你们去感受一下吧,也好醒醒酒嘛。”两个男人就被她牵着手走进人群里了。

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舞。几百双脚伴随皮鼓的节奏,整齐地踏着地面,那浑厚隆重的声音像万马奔驰在草原。从几百张嘴里唱出的歌声像一曲优美动听的交响乐,震荡在学校坝子上空。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每一张欢喜的脸庞,也温暖着每一颗沸腾的心。

第二天,邱凤兰陪着记者们到寨子里采访,直到午饭过后,她才想起有个孕妇要生娃娃了,就说:“哎哟。看我只顾在这里吃喝,把正事给忘记啦。”玲玲问:“邱书记。什么事呀?”兰嫂就微笑着说:“杜月娥恐怕快生娃娃了呢!她要给我们寨子添后代啦呢。”玲玲就笑了。“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她说。

兰嫂和姜玲走进诊所里,就听见杜月娥那撕心裂肺的呻唤声。村医刘玉娇正忙得直喘气:“哎呀。兰嫂你来得正好呐。”兰嫂问:“她快生了吗?”刘玉娇说:“快了。羊水都破了。”玲玲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跛脚女人,发现她的确有些迷人,难怪那个大款男人会被她迷倒呢。

姜玲难得看见女人生孩子,听见里屋那痛苦的喊叫声就不敢进去看。兰嫂从里面出来,见她那羞怯又紧张的样子就笑了:“妹子别紧张,你也会有这么一次呢!”玲玲听了就羞怯的笑。

兰嫂进了厨房,玲玲也跟了进去。厨房里很宽,相当于城里套房的客厅。一边是灶台,一边是饭厅,一架木梯通向楼上的卧室。灶台上有两口锅,一口是煮人吃的,一口是煮牲畜的。兰嫂就挽起衣袖,往那两口锅里舀水。玲玲四处找升火用的柴。兰嫂说:“你不会烧这种灶,还是我来吧。”

兰嫂就用火捻子把灶里的柴点燃了,她笑了下说:“城里早就烧起了天然气,我们将来也要搞。去年我们寨子才安装了自来水呢。”玲玲听着点了点头:“可以谈谈你们的远景规划吗?”她问。

兰嫂就高兴地说:“我们的远景么,就是要在小寨子那里修一座发电站。有了自己的发电站,我们就不怕停电了,更不怕电压低煮不好饭呢。”玲玲抬头看了看屋顶那只昏暗的灯泡:“这里的电压是很低呢。”兰嫂说:“哈哈。低得连电冰箱也冻不起,有时连风扇也不转呢。”

刘玉娇在外面喊:“兰嫂。热水要得了不?快来帮我一下。”兰嫂听了笑的更响:“哈哈哈。生了生了!”说着就跑进产房里去了:“妹子。忍着疼努力呀!”她那激动的摸样,就像是她自己在生孩子似的。玲玲也跟着走进去,看见杜月娥脸上淌满了汗珠,就拿起毛巾给她擦。“妹子。看看时间。”兰嫂对她说。

玲玲掏出手机看“两点二十五分。”她说。杜月娥忍着疼,盯着玲玲说:“我要是生的是个女儿,能像你这个妹子一样漂亮就好了。”兰嫂笑哈哈地说:“那咱两姊妹就订个亲家嘛。”刘玉娇也笑着说:“你们恐怕没指望了,多半是个儿子呢。”

刘玉娇的话刚说完,突然就听见屋外响起呜呜哇哇的怪声。那声音由远到近,像魔鬼的怒吼,听起来很是恐怖。接着,天色突然变得像黄昏似的暗淡,那怪叫声又变成一阵阵哗啦啦的霹雳在头顶上炸响,像无数个大炸雷在周围爆炸,把屋里的四个女人吓得心惊胆战。“不好。要落暴雨了。”兰嫂惊惶地说。

顷刻间,随着霹雳似的炸雷声,地面开始抖动了,先是猛烈的上下抖动,很快就是一阵天翻地覆似的摇晃。杜月娥朦朦胧胧的喊:“你们别摇床嘛,摇是摇不出来的呀!”刘玉娇已经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姜玲感觉自己好像在狂风巨浪中的小船上颠簸。兰嫂把身子扑在杜月娥身上大喊:“别说话,是大地震。”

房子在剧烈摇晃中发出阵阵撕裂声,“不好。房子要塌了。”兰嫂惊慌地说。她一下子抱起杜月娥,几步冲出门外。姜玲也反应过来,正想朝屋外跑,却看见刘玉娇还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就转身去扶起她,搀着她的胳膊,连拉带扶的跑出了诊所。

只听见身后轰隆的一声巨响,一股气浪把三个女人都推到在地上,无数的石块和断木在她们身边飞溅,兰嫂赶紧扑在杜月娥身上,一根胳膊大小的木头砸在兰嫂肩上,她感觉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杜月娥见了吓得:“啊!”的惊叫一声。恰在这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她身子下面传出来,那清脆响亮的啼哭声冲破长空,盖住了四周的恐怖声音。

剧烈的摇晃嘎然停止了,但地面仍然在抖动。昏暗的烟雾笼罩着山寨,周围那轰隆隆的声音让人听了心惊胆战。刘玉娇听见婴儿的哭声就爬到杜月娥身边,她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用颤抖的双手从地上抱起婴儿,“剪刀,热水,”她声音沙哑的喊。

玲玲已坐了起来,她惊慌失措地四处观看,却只看见诊所的顶楼已经不见了,只有几段摇摇欲坠的残墙断壁立在烟尘里。“哎呀。好险哪!”她惊悚地想。兰嫂心里很清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巨大灾难,那根木头上的钉子刺进了她的肩膀里,她一下把它拔出来摔在地上,就朝没有垮塌的屋里走去。

“不行哪,危险!”姜玲喊。就站起来想去拉兰嫂,兰嫂已经走进门了,她只好跌跌撞撞的跟了上去。屋里的药柜和家具全部都倒在地上了,房顶和墙壁还在抖动中往下落泥土和石块。兰嫂几步跑进厨房,匆匆忙忙地舀起一盆热水,端起就屋外跑。

玲玲正好走进来,兰嫂把热水盆递给她说:“快出去,别再进来。”玲玲说:“你也要当心点哪。”端了水转身就跑出门去。兰嫂在那间产房里抱起被盖,又四处寻找剪刀,又是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屋里的房梁突然掉落在她面前,她惊得啊呀的叫着,一下子跑出屋了。

“没,没有找到剪刀。”兰嫂把被盖盖在杜月娥身上,自己也吓得瘫坐在地上。刘玉娇双手还捧着婴儿,那婴儿还在放声啼哭。“没有剪刀怎么办呐?”她惊慌失措的吼道。

兰嫂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她爬过去,双手捏着连接着婴儿和母体的脐带,用嘴一下子咬断了它。“玉娇。快处理好她们母子,这里还很危险。”她擦着嘴上的血迹说。

猛烈的抖动仍然在继续着,兰嫂刚喘了口气,突然想起山坡上的学校。“哎呀。不好!学校里的娃娃们!”她惊喊一声,站起来就朝山上跑去。玲玲却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的站在旁边。

浓浓的烟尘还索绕在山谷里,轰隆隆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无数的生命在瞬间被死神咀嚼,被魔鬼吞噬。慢慢消亡的灵魂汇聚成一团团烟云,向虚无缥缈的天堂里飘去。从死神嘴里逃出来的人,像做着一场噩梦,他们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一个失去魂魄的头脑。他们在惊恐和迷茫中喊叫,恸哭,发疯似地四处奔跑。

(三)

黄昏时的白龙镇仍然笼罩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中。一只没有番号的部队已经从空中降落在这里,那些年轻的军人们脸上都挂着悲痛的泪水,他们忍着干渴和饥饿,在废墟上紧张地默默地搬移着那些石块和砖头,救出了好些埋在下面的羌族儿女。

军用帐篷里既紧张又混乱,一部唯一的报话机接连不断地响着,几个军官脸上都挂着泪痕,严肃的脸色上有一种军人特有的镇定气质:“喂。喂!我要医务人员,药品,食品。还有大型挖掘机,直升机喂。什么?道路不通。直升机进不来,哎呀!这里的伤员很多,喂,喂!”

通信又一次中断,他失望地甩下话筒“糟糕。事情很严重,这里变成了一座孤岛。”他看着其他几个军官,指着一张军用地图说“更严重的恐怕是这里,老寨子村又成了孤岛中的孤岛。从这里通向山寨的唯一一条公路几乎崩塌了十几里,人进不去,车更进不去。”

他叫韦志军,中尉的军衔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称,那张还带着娃娃气的脸上看上去显得有些幼稚,只有那双英俊明亮的眼睛,和他那高大威武的身材,才显示出他身上包含着一个年轻指挥官无穷的智慧和特有的精神气质。

“从卫星扫描图上收集到的情况看,这个寨子的灾情也相当严重。我们能不能先派一只小分队进去?”周指导员问大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苍白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他刚刚从中学那里回来,那个地方死了许多学生和老师,还有许多需要急救的伤员。

“我们只有一个中队的战士,都分到抢险第一线去了,哪里能抽得出人来呢!”韦志军心急火燎似的说:“再说,这条公路垮塌得成了悬崖,连鸟都飞不进去,别说是人了。”

“问一下当地政府,看看有没有另一条线路通向山寨。”周指导员说。“报告,我晓得一条路可以走到山寨去。”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把大家都惊了一下,都抬头望着门口。

他是个年轻汉子,个子矮小却长得结实,像一块铁墩子。他叫赵强。他走近大家面前,滔滔不绝地说:“几位首长。我的家就在老寨子那里。我晓得一条小路能进去,我本来想一个人回去的,只是这天快黑了,我害怕。”

“小伙子你说慢点,你是说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山寨?”韦志军打断他的话,指着地图问:“你给我们指一下,是哪条路?”赵强看了一眼地图:“这个,我看球不懂。首长。我老婆她快生娃娃了,现在还不晓得怎样了呢,求求你们嘛!”他急得快哭了。

周指导员拍了拍赵强的肩膀,安慰了他一下,然后对韦中队长说:“中队长,就派一个班的战士跟他去吧。”“可是,我们没有更多的人手呀!”韦志军有些为难地说。

许艳丽急匆匆地走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士官。“首长们。”她哽咽着说:“老寨子那里的灾情可能相当严重,我们要赶紧前去支援啊!”

周指导员问:“那里有多少人?”许艳丽回答说:“在家的大慨有七八百人,今天又进去了一辆旅游车。还有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有三个记者正在那里采访那!”她激动得快哭了,身上那件粉红暗花的衬衣上沾满了泥浆和血迹。

年轻士官听了很着急,他心里有一个牵挂的人,女记者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一直在他心里闪耀:“报告!马尔康消防支队马文兵前来报到,请求去老寨子村救援。”那庄严又有些悲壮的声音让几个军官听了都很感动。“你们支队来了多少人?”韦志军问。

“只有我一人,还有一车消防器材。”马文兵回答。他刚刚走到半路就发生了强烈震动,但那个地方震动得不是很凶,他的车只是有些摇摆。他以为是车子出了毛病,就停在路边跳下车,才感觉地面和周围的山峰都在摇晃:“不好。地震了。”他心里想着,就又跳上车急速往前开。

马文兵很快就接到通知,要他立即返回附近受灾最严重的乡镇去援救。“我们中队的官兵已经从马尔康出发,往这里赶来了。”他补充说。

“那还等什么。指导员。你去街上的三分队哪里抽调几个人,由你马文兵负责,从小路出发,一定要尽快赶到老寨子。”周指导员点点头就要走。韦志军又说:“目前我们还不清楚那里急需什么,估计最缺的是药品,你去急救站搞点药品带去吧!”

“那我呢?”赵强问。韦志军回头说:“你当然就带路了。”周指导员对马文兵说:“快跟我去准备吧。”马文兵向大家敬了个军礼就要离开,韦志军把一个报话机交给他说:“那里的通信已经完全中断。你一定要随时与我们保持联系。”“请中队长和各位放心吧!”马文兵坚定地说完,又向大家敬了军礼,转身随周指导员离开了。

小分队很快就准备齐全,九个年轻战士都齐整整地站立在帐篷前面,每个人背上都背着几十斤重的背包。赵强也站在马文兵身边,他手上举着已经点燃了的火把。周指导员正在给大家讲话。马文兵觉得他的话有些啰嗦,就像兄长不放心出征的小弟弟那样再三叮嘱。

“中队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周指导员问。韦志军望了一遍每个战士说:“时间紧急。我只有一句话请大家牢牢记住。你们要去的地方,是个极其危险的山谷,可以说那是一条死亡谷。但无论有多少困难,有多么危险,你们一定要到达目的地,把全国人民的温暖带到那里,把活着的羌族同胞全部安全地转移出来!”

他走到马文兵面前,握着他的手叮嘱说:“小马。战士们的生命安全就交给你了!”“请中队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马文兵的脸色很苍白,就像刚从病床上下来的那样。

韦中队长又和每个战士握了手,也握了握赵强的手问:“兄弟。天亮前能赶到山寨吗?”赵强挺了一下胸口说:“首长。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吧。最多三个小时就到了。”

“那好。出发吧!”九个战士齐整地转过身,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朦朦胧胧的大山上走去了。韦中队长和周指导员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白龙镇上面,两人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牵挂。

夜幕慢慢地笼罩了被地魔撕裂得遍体鳞伤的群山,只有几点像星星那样的亮光,在朦胧的山林中闪烁着向前移动。自从白龙河谷岸边上那条公路修通了以后,老寨子的人,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树木和藤蔓早已经把路面掩埋了,根本辨认不出哪条是路,哪条是沟。战士们就像走在魔鬼的嘴里似的,时刻都有掉进山谷的危险。

山林中的夜又黑得像掉地狱般的恐怖,赵强手里那只火把发出的光,在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大山里,就像一只萤火虫那样暗淡,已经有好几个士兵摔倒了,惊叫声和骂声时不时地在队伍中间传来。

“这到底是不是路呀!你认不认得路嘛?”摔倒在地的小葛从地上爬起来,埋怨领路的赵强。“他这是把我们往死亡谷里带啊!我们不去了,返回去吧!”

马文兵走在最后面,他扶起几个摔倒的战士,激昂地鼓励战士们:“快跟上。同志们!山寨里还有几百个灾民,等着我们去救他们哪!”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背上又增加了一个背包,那是小李的背包。小李的个子瘦小,他当兵还不到半年,还从未走过这样艰难的夜路。他吓得紧紧地跟在马文兵的身后,被雨水淋湿的身子在簌簌发抖。

赵强背上也背着一个大背包,那里面装着他在城里打工挣来的全部财产。他此时的心情比后面的几个人都急,“明明这是一条路嘛。咋就看不见了呢!”他探着头,举着火把,望着眼前一片黑暗的灌木丛,不知往哪里走了。后面的战士都停了下来,马文兵走到前面问“为什么停下来不走了?”赵强张望着地上回答“不要急嘛。这里肯定有路的,只是为啥子就找不到了呀!”马文兵又问“你不是说走过这条路吗?”

赵强继续弓着腰在四周寻找:“我是说,在十几年前走过这里。我记得那年,是我阿爸带我从镇上走过这条路,回到村寨的嘛。那年白龙河涨了好大的洪水,把公路都淹没了呢!赶集回村寨的人们就贩就只有走这唯一的山路了。”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故事。

一阵阵轰鸣声在黑暗中响起,就像白天那次大震一样,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山里。这样的黑暗中,每个人的心里,都惊吓得好像掉进了死亡深渊似的恐惧。

赵强吓得浑身直哆嗦,手里的火把也掉落在地上了。马文兵赶紧过去捡起来举着,他突然发现地上裂开了一条很大的地缝,好像脚下的山体在往下倾覆。“不好!大家快往上面跑呀!”他声音不高,却很有力的喊。围在他身边的战士们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这地方要崩塌了,快往前面走呀!”他紧张得大声喊。

马文兵的话刚完,就听见哗啦啦地一阵巨响,他们所站的地方已经开始往下滑落了,有几个战士摔倒在地上,并随着移动的泥石流往下沉陷。马文兵一步跳过去拉起一个战士。“快拉住他们!”他大声喊着,然后又一个猛跳,跳进泥石流里,抢先拉住了最下面的战士:“小李。抓紧我!”

漆黑的山谷在吼叫,像魔鬼狂怒的声音震撼在每个战士的身边。马文兵极力在那些滚动的泥土和石头之间挣扎,但他和战士小李都在极速地往山谷里滑动,眼看就要滚进深谷里了。在着万分危急时刻,战士小郭从背包里拿出一条索子,挥手丢给马文兵:“快拉住绳索!”他大声喊:“你们别傻站着,快些拉着绳子,把他们拉上来呀!”

其他的战士急忙抓紧了绳索,拼命往上拉。马文兵一只手抓住了绳子,又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小李。战士们一起努力,终于让两人艰难地爬出了那处滑坡。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们面前的山体,一下子塌进了黑黢黢的深谷里了。

马文兵和小李刚刚爬上来,就回头惊恐地望着他们的身后,那像魔鬼张着大嘴的山谷,差一点点就把他们吞噬了。小李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马文兵心里也清楚,如果再晚几秒钟,他和小分队战士的生命,瞬间就会烟消玉碎。他心惊胆战地想着,就走过去紧紧地握着小郭的手,激动地说:“谢谢你。小郭。如果不是你当机立断,沉着冷静,我们的生命,也许就在这一刻完蛋了啊!”

战士们都吓得挤在一堆,每个年轻人的心里都清楚,他们正处在死亡的边缘线上。这漆黑的山谷里,四周都像一个张开大嘴的魔鬼,随时都会吞噬他们。

经过这一次危险,马文兵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了。他不仅要把身边这些刚刚认识的战友,安全地带到山寨,还要把他们和山寨里的羌族同胞安全地带出去。“大家跟着我,继续往前面走!”他走到战士们前面说。

赵强举着火把走在最后面,他借着火把的光往脚底一看,惊得大叫“快!快往前面跑,这里也要跨啦!”他转身就去推身后的战士,但路太窄,天太黑,大家只得挤挤搡搡地往前面跑。

随着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他们刚刚走过来的那段路面,顷刻间塌进了山下的深谷里。漆黑的山谷中,又传来一阵阵恐怖的轰隆声。

赵强觉得脚底下像有人在拉他,身子突然就往下载,他清楚自己滚下了山:“快救我!”他喊着,手里的火把却紧紧地捏着。他知道那是大家的生命灯,也是他的生命线。

小郭走在他前面,他一听见赵强的声音,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但是来不及了,赵强已经滚下了路边两米多深的悬崖,眼看就要掉进深谷里了。他急忙抓住旁边一棵小树,然后急速地跳下陡坡,一下子抓住了赵强的手臂,猛一使劲,把他从魔鬼的嘴里扯了出来。

赵强吓得好久回不过神来,呆怔怔地坐在地上。小郭检起落在滑坡边上的火把往下面一看,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哥子命大,”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我的包。我的包哪?”马文兵从前面返回来问:“兄弟。伤了哪里没有?”

“他的包不见了。”小郭说。马文兵望着黑黢黢的山坡下面问赵强:“落在下面了吗?”赵强没有回答,就想朝陡坎下面梭滚,马文兵立即把他扯住:“还是我下去吧。”他从小郭手里拿起火把走到悬崖边,用火把往下面照了照,悬崖下面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根本下不去。

赵强的包肯定是掉进深谷里了,不仅如此,连回去的路也已经被阻断了,马文兵失望地想。“恐怕,恐怕找不到了。”他说:“不过,你别急,等回来的时候我们一定帮你找上来。”

“我要去找我的包哇!”赵强固执地哭喊着,就要往悬崖下面跳,马文兵和小郭都死死地拉住他。“下去就没命啦!你想清楚点呀!”马文兵急切的说。赵强仍然不听,他拼命地跳着,闹着。他们不知道那包里的秘密,那里面装着他这半年挣来的血汗钱,也是他一家人以后过日子的生命钱。

马文兵见劝说不住赵强,就决定自己下去把包给他找回来。“你们都把腰上的皮带解下来。”他对挤在黑暗里的战士们说。他拿定了主意,只要把大家的皮带连接起来当做一根救生索,下去的危险系数就会大大减低。

皮带很快就连接起来了。马文兵正要把皮带的一头拴在自己腰上,小郭一下抢在手里:“我的身子轻,还是我下去更安全点。”他很是镇定地说。马文兵激动地望着他,那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写着勇敢和坚强。

马文兵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那根系着小郭生命的绳索,才放心地把另一端扎紧在一根树杆上。小郭握了握马文兵和身边几个战友的手,就往悬崖下面走去,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就从身上摸出一个日记本递给马文兵说:“上面有我的简历和家庭地址,你帮我收好。万一我……”他没有再往下说。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都提心吊胆地盯着他。“你一定要安全地上来。”马文兵把火把递给他说。

那根用九根皮带连接起来的绳索只有七八米长。小郭就一手紧握着火把,一手紧紧地抓着绳索,慢慢地往黑漆漆的山谷下面溜。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背包,它挂在一根倾斜在陡坡上的树枝上了。“我找到了!”他有些激动地喊。

上面的人听了都松了口气。赵强摸了一把眼睛上的泪水,趴在悬崖边上喊:“兄弟。到了寨子我请你喝酒咯!”

小郭没有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处在极度危险之中。那包离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拿到它还很不容易哩。而且他的整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只有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他思考了片刻,就把火把插在石头缝里,然后慢慢地把身上的绳索解下来。

他一只手抓紧绳索,一只手紧紧地扣住崖石,朝那根横在悬崖上的树梭下去。他的脚终于踏上那根树杆了,但是绳索不够长,他就只好松开索子,双脚踩在树根上。

那根树子突然往下滑了一下,树根周围的石头也滚落了几块,小郭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跌下山谷,他急忙俯身抱住树干,伸手抓住了那个包袱,然后小心翼翼地爬到悬崖边,把包系在皮带索上。“快点拉上去哪!”他朝上边喊。

赵强的包很快就拉上来了,他欣喜地抱住自己的包,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解放军同志。你快上来呀!”他朝悬崖下面喊。

马文兵急忙又把绳索放下去:“快些抓住绳索。我们拉你上来!”他大声朝下面喊。其他战士也都望着深谷里,紧张得捏着一把汗。

突然。悬崖下面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接着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小郭!”马文兵感到事情不妙,紧张地喊叫着。赵强和战士们也大声地呼叫:“小郭!——”黑森森的山谷中,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滴滴答答的雨声。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战士,就这样失踪了。

小分队的战士们都绝望地瘫坐在悬崖边,雨水淋着那一张张惊恐的脸,猛烈的山风刮着四周的树木,吹拂着他们柔弱的身子。“该怎么办,现在是回去,还是继续往前面走?”马文兵的脑子里反复地想着。每个人的嗓子已经喊哑了,直到天空出现了一缕淡白的晨曦,也没有小郭的一点点音信。“兄弟。这里有路通到山谷下面吗?”马文兵镇定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情绪,站起身来问赵强。

赵强揩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道:“要是有路,我还坐在这里不顾那个英雄战士的死活么?”马文兵听了,心里痛苦地想:“即使有路,那也非常危险。我不能再把这些战士往魔鬼嘴里送啊!”“战友们。我们还是继续前进吧!大家手牵着手,别掉队了。”马文兵沉痛地说,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悲伤。

战士们默默地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一眼黑森森的山谷,便在赵强的带领下,继续往大山深处前进。

走在前面的赵强仍然流着泪,他摸一把泪水,又看一看前面的路和周围的环境,还不时地提醒后面的战士。一个武警战士为了找他的包已经生死不明,他心里既伤心又很愧疚。我欠人家一条命啊!他边走边痛心地想。

(四)

黑暗的山岚上出现了几点闪亮的火光。走在小分队前面的赵强发出一声感叹:“终于到家了!”大家也暂时忘记了一夜的疲痨和心里的伤痛,加快了步伐朝那个目的地奔去。

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满目的凄惨和悲凉,是人鬼不分的恐惧场面。他们就像从黑暗的地狱里爬出来,又走进了一个足以让人魂魄出窍的魔窟里。活着的人和躺在地上的人,都用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一双惊恐呆痴的眼睛望着这些从天而降的战士。

一缕破碎的曙光洒在小学那片惨不忍睹的场地上。赵强和小分队的战士,终于赶到了村寨学校的操场上。他们满身都是是泥水,定定地伫立在那里,望着面前一滩躺在血水里的尸体,还有一群满脸满身都是血迹和泥污的羌族灾民。

惊讶,震撼,恐惧,悲恸,一起涌上每个年轻战士的心里,泪水像喷泉一样涌出他们的眼眶。他们也是从死亡线上走过来的,从黑暗的地狱里爬到了这里。场上一片寂静,只有老芋头那只羌笛声还在大家耳边回响。那悲怆的笛声已经吹了整整一夜。一群黑老鸦停在那些废墟的残墙上,盯着地上的一滩尸体上,“哇哇”地叫唤。

站在废墟上的王军和姜玲认出了马文兵。姜玲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鼻子一酸,本来已经哭干的泪水,又一下涌了出来。

她立即从废墟上跑过去,一下扑进马文兵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两颗跳动的心贴得更近了。“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她激动地说。马文兵有些尴尬,许久都还没有回过神来,他还沉侵在惊恐和悲痛之中。

“救星来了。”王军很激动地说,他也走下废墟,把玲玲从他的怀里拉开问道:“兵哥。外面的情况咋样了?”马文兵这才回过神来说:“我只知道,白龙镇的情况和这里一样惨烈!通信和道路都被阻断了。哦。你们都没事吧?”“苏大哥他已经遇难了啊!”姜玲指着地上的一堆尸体,哭泣着说。

老苏和那辆采访车一起,被垮塌的山体埋在了下面。邱凤兰带着寨子里幸存下来的灾民,刚刚从泥土里把他抠出来,老苏手里还捏着一束杜鹃花,但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正在废墟上搜救的灾民,看见解放军来了,都从寨子里跑上来,大家紧紧地拥抱着战士们,哭声又响成一片。“天神来了!救星来了!解放军来救我们了啊!”许多人激动得大声呼喊。那喊声像一声惊雷,劈开了大山的死寂,劈开了锁在山谷里的云雾。天空忽地冒出一缕朝霞,那霞光给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们带来了一线生机。

杜月娥抱着她刚出生的婴儿走出避雨棚,情绪激动地朝山坡上的学校走去。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男人回到寨子里了。“死鬼啊!总算把盼回来了呀!”她哭泣着骂。她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男人赵强在人群里,便不顾一切的跑了过去。“你这个没良心的,咋么才回来呀!我们母子差点就变成死鬼了啊!”她大声哭了起来。周围的人也都在悲伤地哭泣。

赵强瘫坐在战士们前面,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抱着那个背包,满脸污泥的脸上尽是惊惶和木然。眼前看到的和昨夜经过的情景,使他像做着一场噩梦,他还没有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你们,不是还活着么?”他望着妻子,好久才这样问。

杜月娥哭得泣不成声,只点了点头,然后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赵强,哽咽着说“这是你的儿子。昨天下午刚刚地震时候生的,你就给起个名字吧。”赵强看了娃娃好久,心里沸腾得像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你娃娃生的不是时候啊!他心里痛苦地说:就叫震生吧。让你娃娃一辈子都记住这个难忘的日子。”

邱凤兰听到救援的解放军来到了,就立即从老寨子赶到学校来。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崭新的,没有来得及换的羌族衣裙,只是那上面的绣花和鲜艳的色彩已经被泥水和血水覆盖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和脏乱的头发上还挂着露水珠,只有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里还包含着她那独特的女神般的魅人风范。

“终于,把你们盼来了啊!”邱凤兰握住马文兵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她心里的苦楚太沉重了,学校的教学楼全部垮塌了,一百多名娃娃,只有四十多名幸存着,其他的都还埋在她身后的废墟里。还有三个寨子的房屋也都垮塌,许多村民还生死不明。

马文兵从悲痛中回过神来,他想到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义务,望着面前这些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同胞,他无语地,庄严地向邱凤兰和她的山寨村民,向每一个遇难的父老兄弟姐妹,敬起了一个庄严的军礼。他身边的几个战士也举起了手,那一张张脸上都写着极度的哀恸,一双双眼睛里都滚出了悲痛的泪水。

挂在学校操场上那面倾斜的国旗在晨风中飘扬,战士们的手久久地没有放下,大家此时的心情都包含在这个庄严而又悲壮的军礼上了。兰嫂和陈宏春一起,心里怀着无比的激情,代表山寨幸存的几百名灾民,紧紧地握了每个战士的手。然后对马文说:“战士都熬了一夜,先去棚子里休息,喝一碗热汤吧!”

马文兵望着满脸悲痛的战士说道:“同志们!时间就是生命。大家放下背包,放下一夜的困苦,化悲痛为力量!立即投入抢险救灾中去啊!”

战士们齐声回答“为了灾民同胞!雄起!”操场上的人们听了都振臂高喊:“雄起!雄起!雄起!”

兰嫂看见赵强仍然在伤心落泪,就走过去安慰他。赵强摸了一把满脸的泪水,把怀里的背包递给杜月娥。他每次从外面打工回来,都要把挣来的钱交到妻子手里。“兰嫂。月娥。你们知道吗?我的这个包,是一个解放军战士用生命给我找回来的啊!”他泣不成声地说:“你把这包收好。我要转回去把他找回来。”他说完,又摸了一把泪水,站起身就要走。

“是咋个回事?”兰嫂问他。赵强讲了昨晚发生的经过,大家听了都既震惊又悲痛。“那个地方叫老虎崖,掉下去恐怕就……”陈宏春担心地说。兰嫂心里又增加了一团雾霭。“赵强兄弟,你就放心地去,一定要把这位英雄找到啊!”

陈宏春说:“再找几个壮汉子一起去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兰嫂点了点头说:“赵强兄弟。你们要小心点那!”赵强安慰了他老婆一句,就带着几个人,向回来的路上走去了。

突然。一个女人在山坡下面焦急地喊:“快去救人哪!”她是徐素贞。她满脸满身都是泥土和汗水,散乱的头发随着她奔跑的身子,在肩上随风飘逸。“救人啊!老寨子那里有人还活着那!”她边跑边喊。她望着兰嫂和小分队的战士,气喘喘地说道:“快,快点去呀!俞翠萍母女可能还活着呐。”

马文兵听了心里猛地震了一下,就像平时听到警报声那样,“同志们!集合!”他振奋地发出口令。九个战士已经卸下了背包,立即齐刷刷地站在他面前,他平静地问他们:“大家累不累?”战士们齐声回答:“不累!”马文兵又问:“饿不饿?”战士们齐声喊道:“不饿!”他挥了挥手说:“好!向右转!跑步走!”

马文兵喊着口令,带领着战士们跟在邱凤兰后面,向老寨子跑去。他跑了几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姜玲,那目光含着一声温暖的问候和深深的情意。

玲玲读懂了马文兵那关爱的目光。她艰难地向他露出一丝微笑,就拉起发呆的王军,跟在队伍后面往老寨子走去。王军一直在发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竟然连脚步都迈不动了。她很艰难地拉着他,走得很缓慢,眼看队伍已经跑到前面去了,玲玲心里很是着急:“你到底还能不能走呀?”她懊恼地问王军。

“末日啊!人类末日,世界末日来临了!”王军傻痴痴地念叨着。玲玲望着他那痴痴呆呆的模样,心里又想哭。她知道王军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她一直都在安慰他,陪在他身边。但王军仍然是现在这副模样,她心里又着急又很无奈。“原来,你竟是一个如此胆小脆弱的男人啊。”玲玲在心里说。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慢慢地跟上来吧。”玲玲甩开王军的手自己朝前面跑了。“呵呵!重色轻友啊!”王军望着玲玲的背影,喃喃地说。他那张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玲玲跑了好一阵才追上马文兵的队伍。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了,那张有些污泥的脸上涌现出两朵殷红的彩霞,有些凌乱的头发上也沾满了污泥和雨珠。“能跟上吗?”马文兵望着玲玲,深情地问。玲玲点点头。“老寨子那边死了,一百多人啊!”她沉痛的说。

马文兵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他的脸色很苍白。好一阵他才问:“你们一同来的那个司机,是怎么遇难的呢?”玲玲低下了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说:“他是去给他老婆摘杜鹃花,连同那辆采访车,一起被埋在了下面那个寨子里,遇难了。那个寨子,已经被山体全部掩埋了,有一百多人被埋在下面了啊!”她哽咽着说。

一团乳白色的雾从山岭上飞泻下来,遮住了道路上凌乱的石头。落了一夜的雨水,把那些滑落在小公路上的泥土,变成了一滩一滩的泥浆。在公路上面的山坡上,还不时地往下滚落石头。兰嫂只得让大家放慢了步伐,在那些乱石堆和泥浆里慢慢往前走。

玲玲心里平静了一些,她跟在马文兵身边,时不时地看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感。马文兵走在大家前面,他顾不了跟姜玲玲说话,“大家快跟上,这里危险!”他指挥着战士们说。

老寨子就在眼前了,姜玲望着那片满山坡的废墟,惊骇得连脚步都迈不动了。她昨天见到的那个有着古老文明的山寨,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堆堆的,像坟墓似的乱石岗。“快!救人要紧。”马文兵招呼身后的战士。他没顾得上在那里惊讶发呆的姜玲,就急忙朝寨子里跑去。

许多人都围在压着俞翠萍母女的那堆乱石上,大家正忙着把那些石头和房梁搬走。那只叫花花的狗也站在废墟上面,低着头用它的前爪拼命地刨泥土,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

村会计老俞正在废墟上指挥灾民搬运那些石头,看见邱凤兰带着武警战士来了,就迎上去说:“垮塌的石头太多,临近两家的房子,都垮在了俞翠萍的房子上面了啊!看来她们母女,”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马文兵向战士们招了招手,战士们立即分成三个小组,从三个方向爬上了废墟。马文兵又急切地大声喊:“乡亲们。大家赶快排成队,传递我们搬下来的石头呀!”

兰嫂也对身边的灾民说:“这个办法好,大家赶快分成三队排起啊!多耽误一秒钟,翠萍母女就多一份危险呀!”

大家很快在废墟周围排成队,战士们忍着饥饿和困倦,开始把废墟上那些石头,房梁和瓦片搬下来,再传递给下面的人。一场紧张的搜救开始了。

清晨淡淡的雾仍然笼罩着山寨。一群黑老鸦停在远处的废墟上不住地哀叫。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已经三十多分钟过去了,堆积得像小山头一样的废墟才弄去了一半,好些战士的双手被石头和瓦片刺得鲜血长流。但没有人停下来,他们心里都清楚,只要能快一秒,埋在下面的人就多一点存活的希望。

雾在慢慢散去,阴沉的天空现出了太阳那张苍白的脸。闷热的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恶臭味,“快把这几块石头搬走。”马文兵对走过来的几个壮汉说。

那几块百十来斤重的石头,不到几分钟就被壮汉们抬开了,露出来的是两块蓬在一起的大石板。石板中间有一条拳头大的缝。几个汉子正要跳下去抬那石板,马文兵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他立即伸手拦住了他们,他说:“别动!”

然后就匍匐在那块石板上,把手伸进石缝里去摸,却像触了电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人,人就在这下面,她们就在下面那!”他悲喜交集地说。场上的人们听了,都朝这里围过来,兰嫂拉着记者姜玲也走了过来,朝着石板下面喊:“翠萍妹子。你能听见吗?”

但下面没有回应。兰嫂又喊了几声,里面仍然悄无声息。大家都闭住了呼吸,惊恐万状地盯着那个慑人心魂的坑里。

当马文兵和几个战士抬开了石板时,一幅震慑心魂的画面出现在大家眼前。她仍然那样跪伏在凌乱的地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内衣,蓬松的头发遮住了她低垂的脸,身子下面是她那还在熟睡中的女儿。

老寨子幸存下来的一百多人都围在四周,他们望着这个年轻母亲的遗体。每个人的灵魂仿佛都被凌固了,每个人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马文兵和他身边的战士们,默默地望着这个伟大的年轻母亲,都情不自禁地,庄严地举起右手,向她敬了一个悲壮而又崇敬的军礼!

邱凤兰和她的一百多个村民,眼里都包含着泪水,一齐低下了头,向他们心中的羊角花神默哀!

阴沉的天空又飘起了绵绵滴落的雨。白龙河谷上飘浮着一团团乳白的云,绵延起伏的龙门山低垂着头,像是在为他怀里这位年轻的母亲默哀。

邱凤兰那本来已经伤痕累累的心,此时又像被刺了一刀似的更加痛苦。她走到俞翠萍的遗体前,失声痛哭着说:“翠萍妹子。你放心走吧!我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好,亲手交给她的父亲。”她说完,就伸手到俞翠萍的身体下面去,轻轻的把孩子抱了出来,轻轻拍去襁褓上面的泥土,掀开盖在孩子头上的绣花帕,就看见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她还活着,这娃娃还活着那!”她激动地说。

徐素贞哭着走拢来,望着婴儿说:“这娃娃命硬啊!快把她脸盖上,她不能马上见强光,会眼瞎啊!”

姜玲也走过去看了一眼孩子,又扭头望着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发现了俞翠萍手上紧紧捏着的手机,马文兵和两个战士走过来,他们准备把她的遗体抬出废墟。玲玲把手机捡起来,发现了上面的字迹:“看哪。上面有还写有短信啊。”她对身边的兰嫂和马文兵说。

“不。是一个母亲留给她女儿的最后遗言。”兰嫂看着手机上面的话,整个身心都在激烈颤抖。她把手机塞进婴儿的襁褓里,流着痛心疾首的泪水,对大家说“我们要用羌家人最隆重的葬礼来安葬她!”

年轻战士们脸上流淌着无声的泪水,把俞翠萍的遗体从废墟里抬了出来,安放在一块门板上。她那跪伏的身姿一下就瘫软下来,紧闭的眼睛里流出了猩红的血。

徐素贞和几个女人走上去,跪在她的身旁,一边流着悲伤的泪水,一边为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清理着她身上的尘土,然后给她穿上一身崭新的羌族服装。

马文兵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痛苦地说:“她也是我们的母亲。就让我们来抬她吧!”四个年轻战士就抬着俞翠萍的遗体,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寨子前面那个停着一百多个遇难者遗体的草坪上走去。

玲玲跟在马文兵身旁默默地走着,她想起了家里的母亲,还有在东汽厂工作的父亲,他们一定晓得这里的情况,一定也在为自己担忧。她鼻子一酸,俊俏的脸上又流出来忧伤的泪水。

兰嫂抱着那个婴儿跟在后面,她身后是一列长长的,为这位年轻母亲送行的队伍。按照羌族人的习俗,人死后要在家里停放七天之后才能抬出家门。现在,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破了山寨所有的风俗,打破了留存在他们心里的美好传统。

(五)

阴森森的草坡上,被雨水淋了一夜的尸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四个战士抬着俞翠萍的遗体来到这里,他们把她安放在草坪的最上面,那里有一丛盛开的羊角花。马文兵和其他的战士退到草坪边上,惊呆地望着这些遇难者的遗体,每个人的心里又一次被深深地震撼了,他们又情不自禁地一齐举起了右手,向遇难者的亡灵默哀。

马文兵观察了一下这里的情景,他闻到了从那一百多具遗体身上发出的难闻气味。“这样很危险啊。”他心里焦急地说。凭他学到的救灾知识,他知道大灾之后必定有大疫,如果再不进行防疫措施,这些幸存活下来的人都会有危险那。

邱凤兰走了过来,极力保持平静地说:“小马。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和我谈。”马文兵点了点头,他不得不钦佩面前这个像大姐姐一样的女人,她能从你的脸上读懂你的心。“邱书记。这些遇难者的遗体,要赶紧火化或者掩埋,不然会引起又一个灾难啊!”

兰嫂听了沉默着,她在考虑马文兵提出的严重问题该如何安排。陈洪春和会计老俞走了过来。陈宏春说∶“我和老俞,已经把情况向上面汇报清楚了。”兰嫂听了焦急地问∶“上面,有什么指示?”“要我们马上转移,全部转移到镇上去。”陈宏春回答。他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香烟,他是靠吸烟来支撑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和精神。

马文兵也说:“指挥部派我们赶来,也是让我们把大家安全地带出去。”“马上转移?”邱凤兰很激动地说:“我们现在能走吗?几百个亲人和同胞的遗体还露在那里,还有些人埋在石头下面。我们怎能丢下他们不管,丢下他们逃命去吗?”

兰嫂的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大家心里,没有人再提走的事。沉默了一阵,兰嫂才问马文兵:“小马。你谈谈你的想法吧。”

马文兵本来已经想好了现在要做的几件紧急事情,但他突然感觉自己全身像瘫软了一样,头脑里昏昏沉沉的,眼前是一片闪动的金花。他极力抑制着自己,隔了好一阵,他才开口说:“目前,最关紧要的是,要把这些遗体掩埋了。并且,活着的人,尤其是诊所里那些伤员,都,必须带上口罩,以免,感染上疾病。”

他说话时很吃力,感觉全身像散了架一样没有力气。自从来到灾区,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没有休息片刻。

陈洪春说:“小马的意见很对。邱书记。我们得赶紧把遗体处理了,然后立即组织群众转移啊!”邱凤兰想了想说:“那你和老俞组织一些人去那片山岗上挖墓坑吧!我去诊所,叫刘玉娇拿些口罩给大家戴上。”

暮色把那片山岗子地染成了灰蒙蒙的黄色。马文兵,记者姜玲和王军,还有刚刚从那片废墟上撤下来的几名武警战士,一起来到了这里。后跟着几十个汉子拿着工具赶来了,老寨子村遇难的二百多人的遗体将要埋在这里。

老俞头是村寨里的祭司,他已经领着几个老汉,用了半天的时间,把每个遇难者的坟墓划好了位置,每个位置上都用木板写着名字。他们就要在这些位置上挖一个坑,然后在坑里放上木柴,再把遗体放在木柴上火化。这是羌寨的风俗。凡是年轻的人死后都要火葬,只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死后,才能享受棺木土葬。

“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就不好安排。”老俞头对马文兵说。他的样子显得很痛苦,自从他搞巫师这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悲痛过。死的人太多了啊。玲玲听见老俞头问,就回答:“是我们一起来的苏大哥吗?”

老俞头点了一下头。玲玲就说:“我也不晓得他的真实姓名,我们都叫他老苏。哦。稍等。我去问问眼镜,看他晓得不。”她此时的心情也同样沉重,那双妩媚的眼睛里一直都包含着泪水。

玲玲领着王军走回来了,两人手里都拿着铁锹,王军知道要安埋老苏了,就去找来挖土坑用的工具。“这个老苏,你走了也不留个姓名。”王军咕噜说。玲玲对老俞和马文兵说:“苏大哥平时出门都带着他的身份证的,这次不知为啥就找不到。我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也没有发现。”

祭司说:“那就按你们的称呼,写苏大哥吧。”“他的墓坑在哪里,我们来挖。”玲玲问。老俞头就对玲玲和王军说:“你们跟我来,我这就安排他去。”

马文兵挖好了一个墓坑,就把老俞头喊来验看了一下。老俞头是主祭司,每个墓坑的大小,都要经过他看了才算要得。“行啦。”老俞头说。他心里真钦佩马文兵和其他几个战士,他们挖的墓坑竟然比寨子里的汉子挖的又快又好。马文兵以前就训练过挖战壕,挖掩体,他还在这种训练中得过冠军。

他已经累得快要支撑不住了,很想坐在地上歇一歇,但他看见旁边的姜玲和王军挖得很吃力,就走过去对两人说:“你们去休息一下,让我来吧。”他没等两人同意,就跳下土坑里。

王军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玲玲也累的直喘气。这是个体力活,他们从来没有干过这种粗话,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两人还没有挖到一尺深。王军一下子就坐在泥土上了,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慢慢地擦着上面被汗水沾湿了的镜片。

玲玲却来了精神,她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劳动能力,但她那手上的铁锹差点扎在马文兵的脚上。“你还是去歇歇好了。”马文兵说。玲玲像被伤了自尊,她有些生气,丢下铁锹就爬上土坑去了,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好与马文兵的目光相遇。她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泪光。

兰嫂领着人送来了夜餐,是几大桶稀饭和一挑馒头。“大家歇一歇。吃点东西吧!”她让几个伙计把食物放在平坦的石骨子地上。玲玲就跑了过去,兰嫂给她舀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她端了碗就往回走,来到马文兵面前,她说:“你吃吧。”

马文兵却推辞说:“你自己先吃吧,我还不饿。”王军说:“给我吃嘛,我倒是有些饿了。”“去。你自己到那边拿去。”玲玲瞪着王军说。王军就站起身走了。玲玲嗔怪说:“你倒是快点嘛,人家的手都端软了呀!”他只好放下手里的铁锹:“那我喝点稀饭,吃馒头咽不下。”

算起来,他已经两天三夜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玲玲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心疼。马文兵饥渴得几口就喝完了一大碗稀饭,他用衣袖摸了一下嘴巴,把碗递给玲玲说:“这稀饭熬的好香。”“够了吗?我再去舀点。”玲玲说完,又转身往那边走去。

挖墓坑的人们也都在那里了,兰嫂在帮着俞会计分发馒头。玲玲走过去时,稀饭已经舀完了。她有些失望地看着几个空桶,兰嫂看见了她,就把自己的一碗稀饭端了过来说:“妹子。这里还有点,你吃吧。”

玲玲知道那是兰嫂自己没有来得及吃的,但她想着马文兵那饥渴的样子,就不客气的接过那碗稀饭往回走。她走到那个墓坑边时却不见了马文兵。“小马。”她轻声的喊,却没有人答应。她又往四周看了一遍,也不见他的身影。

她心里有些焦急了,目光往那个墓坑里一看,就发现里面躺着一个人,是马文兵。玲玲端着那碗稀饭急忙走进去。“小马。你怎么了呀?”他却一动不动地躺着。玲玲伸手去摇了摇他,也没有一点反应。“你们快来呀!”她吓得惊叫着大声喊。

好些人听见喊声都跑了过来。那几个武警战士跑在前面,兰嫂也急忙跑过来问:“出啥事啦?”玲玲手上的碗已经掉落在坑里了。“小马他,好像昏过去了。”她惊慌地说。兰嫂着急的说:“快!把他送到诊所去。”战士们把马文兵从坑里扶起来,他的脸色在火把的微光下显得很灰白,身子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省人事了。

玲玲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好些战士也吓得发呆,还是陈洪春找来一副准备抬遗体的担架,大家才把马文兵扶上担架,抬起担架就往山岗下面跑。玲玲也不顾一切地跟在他们旁边,还有两个战士手里拿着火把,为他们照着下山的路。

刚刚抬拢诊所,马文兵却突然醒了过来。“你们,我这是在哪里啊?”他有气无力地问。玲玲说:“你刚才昏倒在土坑里了。”马文兵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勉强支撑着身体说:“我没事。”他说着就要从担架上爬起来。玲玲一下子按住他说:“还说没事,看你脸色这么难看。”战士小李也劝说:“你都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一定是累坏了。就在这里休息一阵,今晚的任务我们去完成吧。”

刘玉娇过来给他听诊了一下说:“你是累晕的,要注意休息才行呀。我给你打一针葡萄糖吧,会好些。”马文兵制止她说:“医生。不用打针了,把针药留给伤员们吧。我喝点水,休息一下就好了。”刘玉娇感动地点了点头。

玲玲去倒了一碗开水来。马文兵对小李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忙吧。我很快就上来。”陈洪春只是默默地握了握他的手,马文兵感觉到他那只手的力量和温暖。小李和另外两个战士给他敬了军礼,就都离开了。

姜玲要喂他的开水,马文兵一下握着她的手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玲玲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知道他是在极力撑持着自己。“快躺着吧,听话呀!”她几乎是命令马文兵。他就只好乖乖地让她喂自己的开水,那目光却停留在她那张清秀靓丽的脸上。玲玲就觉得有些羞怯“看我干嘛呀!”

马文兵却没有把目光移开,他悄声的说:“我偏要看。看着你心里舒坦些。”玲玲就一脸绯红地在马文兵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下够了吧。”她含情脉脉的说。他一下翻身站在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就往诊所外面走。“好了。我们回山岗上面去吧。”他心里乐滋滋的说。

山路上黑黢黢的,两人又没有拿火把,玲玲就紧紧地靠着马文兵,一步一扭的走着。马文兵突然停了下来,他一下把她搂着,在她的嘴唇上猛烈地吻了起来。

玲玲没有料到他会来得这么快,她让他吻了一阵,就一下推开他,朝山岗上跑去了。

(六)

掩埋了村寨里遇难者的遗体,已经是大灾难后的第五天了。幸存活着的三百多人,全部都聚集在村小学校那个操场上准备转移到镇上去。场上的气氛有些乱糟糟的,人们把自家的牲畜和狗都牵在身边,有好些人连自家养的鸡,也用笼子装好要带出去。那情景,真像是出去逃难的灾民。

邱凤兰望着操场上的乡亲们喊道:“我们也准备启程啦!大家只带些贵重的,其他的东西都不要带了呀!”灾民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小分队的几个战士都抬着伤员,马文兵和陈洪春抬着腿部骨折的俞老汉,学校幸存下来的几十个娃娃,在兰嫂的带领下走在前面。她的儿子东东打着一面国旗跟在她身边。“乡亲们!大家跟着国旗走,不要掉队哈!”她不时地回头招呼。

马文兵凭着一个年轻战士的毅力,顽强地支撑着,才走了一段路,他的脸上就冒出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玲玲时不时的看他一眼,见他那难受的样子,心里也很着急,“要不要换一下,让我来抬,你歇一下好吗。”她挨近他的身边,低声的说。“我,能行!”他说。

但猛地一下,他差点摔个跟斗。是王军急忙扶住了担架,他才没有连同担架一起摔在地上。“还说行呢。”玲玲说“等一下。眼镜,你来替换他抬。”王军也看出马文兵累得吃不消了,就硬是把他替换下来“我只抬一段路哈!”他对玲玲说,却看见玲玲正在给马文兵擦脸上的汗水。

玲玲搀扶着马文兵,发现他的身子在发抖,嘴上也大口地喘着气,两片嘴唇也变成了紫色。她正要问他,马文兵却悄声的对她说“不要大惊小怪的,到了镇上休息一会,就没事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玲玲关切地问:“可是,你能坚持得住吗?”

小鱼缸和俞大婶搀扶着俞老奶奶走近他们身边。俞老奶奶也是走的很吃力,一步一颠的,嘴上还在唠叨着埋怨她的儿子老俞头。马文兵看见了,就上去扶着俞老奶奶:“老奶奶。让我背你老人家一阵,你不会介意吧。”俞老奶奶就高兴的笑了:“喔--!我这是享你的福啰!”

马文兵就背起俞老奶奶,玲玲呆怔的看着他。他就挨近她的耳边说“放心吧。我是军人,没事的。”玲玲眼里滚动着泪水,只好跟在他身边,看着他艰难地背着老奶奶,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二十多里的山路,他们直到太阳落山才走拢镇上。本来大家都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但当他们站立在白龙镇后面的山坳上,眼看着下面那片凄厉的惨像时,所有的人都忘记了自身的悲伤和疲劳。

老寨子村这三百多人,是最后一批撤离出来的,韦中队长和周指导员,还有许艳丽等人都赶来接应他们。人们陆陆续续的从山上下来了。周指导员急忙招呼着一批武警战士,把伤员们接应到临时救助医疗站去了。

马文兵背着俞老奶奶来到韦中队长面前,他刚刚放下老奶奶,举起手想给大家敬礼,却身子一歪,就一下昏倒在地上了。

所有的人都惊吓得呆怔了。玲玲更是吓得立即扑向马文兵,看见他的脸色很难看,就大声叫喊起来:“快呀!他不行了!”韦中队长急忙上去抱起马文兵问“小马。你这是怎么啦?”兰嫂和许艳丽也很着急“他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兰嫂说。姜玲也哭泣着说:“他已经昏迷过几次了呀!”

“赶快送医疗站。”中队长说。两个战士急忙背起马文兵,疾步向前面的帐篷那里跑去了。姜玲也跟了过去,王军看见她的脸色都吓白了,就跟在她身边安慰她说:“他是劳累过度,几天几夜不睡觉不休息,身体再强壮也会累垮啊!”

玲玲听了,心里却更加着急,她知道马文兵不只是劳累过度,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病,会不会是染上了什么疾病呀。部队的救助医疗站到了,战士们把马文兵放在手术台上。那个叫秦医生的女军医急忙走过来,“他不是小马吗?”她说。玲玲只点点头。秦医生立即给他诊断了一阵,脸上的表情让玲玲和王军都很紧张。

“他需要马上输液。”秦医生对身边的几个护士说。又对急忙赶来的韦中队长和兰嫂他们说:“小马的病情不稳,心力极度衰竭。不能让他再参加救灾工作了。”韦中队长感叹地说:“多好的一个战士啊。一定要尽全力抢救。”“我们尽力吧。”秦医生说。

夜色又悄悄来临了,河谷里的白龙镇,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没有电力,没有通信,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发出的光,闪烁在一片帐篷周围。老寨子撤离出来的人们,就全部安排在这些帐篷里。这一排帐篷后面,是十几间还没有倒塌的危房,前面就是那条白龙河。

外面的雨一直下个不停,雷声和雨声无情地敲击着每个人那已经破碎的心。灾民们都躲在帐篷里,一个个的脸上都是悲伤的和麻木的。邱凤兰把俞翠萍的女儿抱在怀里,又喂了她的奶,她一直都带着这个从废墟里就出来的婴儿。“妹子。你看着孩子一阵,我去外面看看情况。”她把娃娃交给一个年轻姑娘说。

正在这时,马文兵领着一队武警兵赶来了,他刚刚恢复了疲劳的身体,就从病床上跳下来说:“大家都在忙着抢险救灾,我不能这样躺着呀!”姜玲和那个女军医都劝不住,就给他穿上雨衣跟在他的身边。

玲玲的身上也裹着一件雨衣,那张清丽的脸上显得有些担忧。“快啊!叫你们村寨的人赶快转移。”马文兵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细小,兰嫂没有听清楚。玲玲就补充了一句:“邱书记。上游的山洪爆发了,很快就要冲到这里来了,快叫灾民们转移呀!”

武警战士们已经走进那些帐篷里喊着:“乡亲们。大家赶快收拾好东西,戴好雨具,跟着我们离开这里。”兰嫂听了就有些慌乱。她朝自己住的那个帐篷跑去,却又担心东东和那些学生娃娃,他们在另一个帐篷里,由夏老师辅导学习。

“夏老师一个大人,他一定照顾不好那三十多个娃娃啊。”兰嫂心里想着,就转身走回来,对马文兵和玲玲说“那边帐篷里有几十个学生。哎呀!这么大的雨,娃娃们没有遮雨的斗笠呀!”

马文兵听了,就向战士们喊:“大家把雨衣脱下来,给那边帐篷里的学生们送去。”玲玲见他要脱下自己身上的雨衣,就立即劝阻他说:“你还在生病呀!”马文兵已经和其他的战士向前面走去了。玲玲就对兰嫂说:“他刚刚吊了瓶液,还没有吊完就出来了。”兰嫂就拉着她,向马文兵他们追去。

洪水还在猛涨,地势低洼上的几个帐篷已经被淹着了。这个帐篷里还剩下几个学生,玲玲已经把自己的雨衣脱给了学生们,现在只有马文兵身上还有一件雨衣。是玲玲坚持不要他脱掉的,现在情况危急,他立即将雨衣脱下来,极快地给那几个学生盖在头顶说:“快!跟着叔叔朝山上走。”

马文兵顶着雨,护着学生走出帐篷,那河水已经淹没了外面的路。兰嫂见玲玲身上没有遮雨的雨具,就把自己头上的斗笠给了她,然后背起一个学生,急匆匆地跑出了帐篷。他们刚刚踏上帐篷后面的坡坎,身后那个帐篷就被汹涌的洪水淹没了。

马文兵把那几个学生护送到半山腰上,他没有停留,又顶着雨跑下山去了。这里已经有好几百灾民,大家都站在风雨里,一双双惊骇的眼睛,盯着山下那条激流咆哮的白龙河。兰嫂艰难地爬上来,她看见村寨里人都在这里,就把那个学生放下来,走到会计老俞面前,大声的问:“寨子里的人都转移出来了吗?”老俞浑身都在哆嗦着说:“都,都在。”

姜玲的身子也在哆嗦,她紧紧地握着邱凤兰的手说:“邱书记。我们去找小马吧。是秦医生叫我照顾他的,他的病很严重啊!”兰嫂看见马文兵就在前面,他正在风雨中,搀扶那些从帐篷里转移出来的灾民。“他在那里。我们过去吧。”兰嫂说。玲玲也看见了,就丢下邱凤兰一个人往那里跑去。

姜玲玲跑到马文兵面前,一把将他拉到一个倾斜的帐篷里。“马文兵。你还要不要命啊!”她激动地说。马文兵全身上下的军装上都在滴着雨水,像刚刚从河里爬上岸那样。“我是军人。”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说。玲玲忍耐不住,一下扑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柔情满怀的说“你就不能顾一下人家的感受吗?”

马文兵心疼地捧起玲玲那张布满水珠的丽脸说:“你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淋着雨乱跑,让我也为你担心呀!听话,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这身湿衣服换了。”玲玲娇媚地说“我不。除非你跟我一起去。”“我是军人,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去做。”马文兵说。

玲玲有些生气了:“什么工作比自己的命重要呀?你已经吻了我,就是一吻定终身那!我的一身都属于你的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呀?”马文兵听了很激动,他一下捧着她的头,把一个颤抖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额头上吻着。

“我这一生,有你这颗心,就是死了也值了。”他边吻着她边说。玲玲被他吻得升起了一片激情,她感到马文兵那颗极力跳动的心,感到了他身体上像火一样的温暖。她那青春的激情也燃烧起来,就把嘴唇贴近他的嘴里,热情地,冲动地吻着他。

帐篷外面的雨还在下,雨声和风声在他们周围轰鸣。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两人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玲玲已经解开了自己的上衣,又伸手去解马文兵身上那件湿漉漉的军服。“你,快把我胸罩后面的,扣子解开。”她喘着粗气说。

马文兵把手伸到她的背后,但他的手突然松开了,身子也在往她面前滑。“我不行。胸口,堵得,出不了气。”他大口地喘着气说。玲玲正在等待他那狂热的柔情,见他慢慢地跪伏在地上,就俯身去抱着他,才发现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抽搐,在颤抖。“文兵。你怎么了呀!”她低声的叫着他。

他的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了。玲玲吓得倒退了一步,急忙把那件湿衣服披在身上,就跑出帐篷朝昏暗的雨夜中喊:“快来人啊!他又昏过去啦!”但她连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听见。她又惊呼地跑进帐篷,对人事不省的马文兵说:“文兵。你要撑住呀!我去叫人来救你。”

她冒着风雨在坭砱的路上奔跑,就看见有几个穿着雨衣的武警官兵,打着手电筒朝这边走来。是韦中队长,周指导员和几个战士。他们是来查看医疗站的伤员转移情况。“首长们。快去呀!马文兵又昏过去了。”玲玲惊喊着跑向他们。

周指导员疾步走向玲玲,看见她全身淋得透湿,就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给他披上。“不要慌。我们也正在找他。他在哪里?”“这个小马,就是不顾自己的身体。”韦中队长说。玲玲把他们带到那个帐篷里去,大家看见马文兵昏倒在地,已经不省人事,都非常惊讶。

“快送秦医生那里。”韦中队长说着,抱起马文兵那软绵绵的身子。一个武警战士走过来说“中队长。让我背他吧。”就把马文兵伏在背上,急忙向山上的医疗站跑去。中队长又对身边的几个战士说:“你们到前面去查看一下,还有没有转移出去的人。”

他又回头望着玲玲问。“你就是电视台的姜玲同志吗?”玲玲只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消失在雨中的马文兵的背影,心里格外焦急。“电视台领导来电话问你们的情况,快跟我们去指挥部吧。”玲玲像没有听见似的,一下冲进风雨里,朝前面那个背着小马的武警战士追去了。

(七)

夜深了。帐篷里只有姜玲玲看护着马文兵。外面的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一根蜡烛发出的微弱的光,照着马文兵那张昏迷的脸。他经过秦医生几个小时的抢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玲玲偎依在他的身边,她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帐篷外面的风雨声。

马文兵在昏迷中,恍惚记起了还有很多人被洪水围困住了。他心里很急,一下睁开了眼睛,就看见姜玲玲一个人在他身边。

他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玲玲那秀美的头发。玲玲猛地抬起头,见他醒了,就惊喜地说:“文兵。你终于醒了,可把我吓坏了呀!”“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担心,还给你增加了许多麻烦。”马文兵真诚的说着,就想坐起来,但他还很虚弱,便挪了挪身子说:“你也很疲倦了,来。靠近点。好好睡一觉吧。”

姜玲玲心里轻松了许多,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困倦。她把身子靠近他,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别多嘴了。你也要好好休息。”她把头偎在他的肩上,咪上双眼,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马文兵隐约地听见那风雨声中,有许多人的惊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是洪水把一百多人围困在河中了,他再也呆不住了,就轻轻地拿开玲玲的手,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把那件盖在自己身上的军用大衣,轻轻的给玲玲盖上。然后穿了那件雨衣,悄悄地走出帐篷,向黑暗中的河边走去。

夜空中,只有微弱的光,能够勉强看清坭咛的道路。他摔倒了几次,又艰难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前面那片火光闪烁的地方走去。

河边上的气氛很紧张,几百名官兵和灾民都在河岸边忙碌着,几十只手电筒在河面上晃动,奔流喘急的河中间,也有好些人在慌张地喊叫。一只木筏飘浮在急流中,缓慢地向河这边划过来。木筏上载着几个被洪水围困的灾民。马文兵走到那些忙碌的人群中,因为太黑,没有人认出他来。

木筏靠在岸边了。岸上的战士们立即围了上去,把木筏上的灾民一个个扶下来。马文兵也挤在战士们中间,他一只手抱起一个小女孩,另一只手又搀扶着一个妇女。他把两人送到岸上,马文兵听见周指导员说:“中队长。洪水太凶猛,用木筏已经不行了呀!”。中队长焦急的说:“不行又有什么办法?那个孤岛上还有一百多个灾民没有撤离出来呀!”

周指导员站在木筏上说:“只有这一只木筏,一次只能载七八个人,这速度太慢了呀!”中队长严肃的命令他:“不能再犹豫啦。你们下来歇歇,换下一组上去。”说完。他向身后挥了挥手。四五个战士立即跳上木筏,硬把指导员和其他几个战士换下了。

但那些战士极尽全力划动木筏,才划出十几米远,就被急流打回岸边来了。中队长和岸上的武警官兵们见了都很着急。周指导员挽起衣袖又要跳上木筏。马文兵抢先一步跳了上去,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后,才尽力稳住了。“快把缆绳拿过来!要两根一百米的!”他大声地对岸上的人喊。

岸上的人都还没有人认出他,只有个子瘦小的小李认出他了。“你,不是还昏迷着吗?”小李吃惊地看着他问。“你别声张。快下去!”马文兵拍了拍小李的肩膀,悄声的说。两个战士一人扛着一捆缆绳跑了下来。马文兵急忙把一根缆绳拴在木筏上,另一根拴在自己的腰上。又把那两根缆绳的一端,交给小李和那两个战士说:“快去拴在那块石头上。”

岸边的韦中队长和周指导员见了,都赞叹地说“对!这办法好。我们开始怎么就没有想到啊!”周指导员问“那个战士是谁?一定给他记功。”旁边的小李说“还能是谁。他就是昏迷了四次的马文兵呀!”大家听了都很感动。“小马。你们要小心啊!”中队长激动的朝河面上的木筏喊。

马文兵回过头向岸上的人们挥了挥手。木筏在他的操控下安全地到达了那个孤岛。许多人都争着要往木筏走。马文兵急忙叫其他的武警兵拦住他们喊:“让妇女和孩子们先上去。”男人们就自觉地退到了一边。“大家放心吧,一定会让每个人都离开这里的呀!”

他抱起一个小孩走上木筏,对焦急地等待在那里的灾民说。然后,他在一个武警兵手里拿了一只手电筒,向岸上的人挥了几下喊:“中队长。你们赶紧拉绳子呀!”河对岸的战士们很快就把满载着灾民的木筏拉到岸边了。

周指导员看了看时间,这次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个小时就能把围困的群众全部转移上来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在上面就行了。这样可以多载几个灾民那。”马文兵对木筏上的战士说。“小马。注意安全!”指导员大声叮嘱他。

马文兵正要划动木筏离开岸边,姜玲玲在岸上喊:“文兵。你等一下!”她身后是扛着摄像机的王军。摄像机是他在部队那里借来的,他找到正在四处寻找马文兵的姜玲玲,就把她拉来,要现场报道这个拯救灾民的精彩场面。

姜玲玲刚才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下发现马文兵不在身边,就翻身站了起来,惊慌地走出帐篷,朝着四周喊了一阵。“小马。马文兵,你在哪里呀!”她踩着泥泞的水凼路面,边走边喊。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在她耳边回响。下了一天的雨停了,风却在撕扯着那些被雨水冲倒的树木和房屋。

“危险!你不要上来!”马文兵朝正在往木筏上跳的玲玲喊。玲玲已经站在木筏上了,没有理他。“王军。你快上来呀!”她朝岸上的王军喊。王军却站在岸边,那张瘦削的脸上满是惊恐。“你把摄像机给我。”玲玲大声说。王军就走过来,一只脚战战兢兢地踏着木筏,把摄像机递给了姜玲玲。

“蹲下。别站着!”马文兵几乎是命令似的说。其实他的心里很振奋,有这个美女恋人在自己身边,给他增加了许多勇气和力量。姜玲玲只好听他的,就蹲在木筏上,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马文兵,拍着他划着木筏,在激浪中拼搏的英俊气质。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最后一批被围困在孤岛上的灾民救上了木筏,在马文兵和几个灾民的拼力划动下,已经离河岸不远了。站在岸边的韦中队长和周指导员都松了口气。“这个马文兵。我们一定要向指挥部汇报他的英雄事迹,给他记一等功!”中队长感慨地说。

但意外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一阵隆隆的响声从上游传来,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伴随着地面的颤抖,让岸边上的人们听了都极其恐怖。许多只手电筒都移向上游,就猛然看见一堵十几米高的水墙,夹带着坭沙和石块,铺天盖地的向这里倾覆过来。

“哎呀不好!是泥石流!”人们惊呼的大声喊。“大家赶快离开岸边!”韦中队长紧张地对身边的群众喊。周指导员急忙抓住那根连接着木筏的绳子喊:“大家快些拉啊!”

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岸边已经乱成一团了。人们惊慌地往高处跑去。只有武警战士们还留在下面,韦中队长和一些官兵在岸边紧张地指挥着大家撤离,他隐约听见了马文兵的喊声:“大家不要慌!都拉着绳子呀!”

木筏刚刚靠岸,十几个武警战士就冲进齐腰深的洪水里,把木筏上的灾民抱上岸。马文兵和玲玲站在最后面,他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那根绳子,使木筏不会脱离岸边。“玲玲!你快下去那!”她对还在拍摄抢救灾民的武警战士喊。

他的话声刚落,就看见泥石流掀起的水浪向木筏扑来,那堵水墙离他身边只有几米远了。“哎呀!危险!”他喊着,就立即向姜玲玲猛扑过去,一下子把她推到岸边。王军见了急忙跳下来,一只手接着玲玲手里的摄像机,一只手拉着她,和几个冲下来的武警战士,刚刚把她拉到岸上,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像魔鬼抓狂的无数只巨手,刹那间就吞没了河岸边的一切。

岸上的武警官兵和群众都逃离到高处了。惊魂未定的人们望着黑暗中仍在咆哮的河面,那个孤岛不见了。武警战士马文兵也不见了。大家看到的只有一大滩泥沙和石块。“马文兵!”姜玲玲惊魂未定地朝河面上喊。

许多武警战士也一起朝茫茫夜色笼罩中的河谷里喊。那些从孤岛上救上岸的灾民,也在一声声地呼唤着他们的救命恩人。但除了风雨声和浪涛声,哪里还有马文兵的身影。

姜玲玲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隔了好久,她才战惊惊地对旁边的周指导员说:“快!大家赶紧沿着河边去找,一定要找到他啊!”

“武警中队的战士们!都跟我来啊!”周指导员对岸上的武警官兵们喊了一声,就急忙沿着河边,向下游搜寻过去。

周指导员领着武警官兵,还有很多灾民,一直找到下游的几公里处,才在河边上发现了马文兵的身体。战士们把他从岸边救上岸来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根缆绳。是那根缆绳没有让洪水把他卷走。

玲玲在岸边焦急地寻找着马文兵。她看见许多人默默地围在河岸边的一块草坪上,她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抑制不住的震撼和痛苦,使她拼命地向马文兵的遗体跑去。秦医生刚刚给马文兵做完抢救措施,她脸上带着痛苦,眼睛里包含着泪水。难过地向韦中队长和他身边的人们摇了摇头。

王军也站在灾民里,他见姜玲玲惊叫着跑过来,就一下把她抱住。“玲玲。你先别过去。他已经遇难了。他们在给他整理遗体。”他说。战士们正在给马文兵的遗体,换上一身干净的军服。周指导员和几个军官,都默默地肃立在旁边,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悲痛的泪水。

战士们已经给马文兵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军服,然后把他的遗体放在一副担架上,四个武警战士正准备把他抬走,玲玲一下子跑了过来,伏在马文兵的遗体上,悲恸地哭着:“文兵!你别丢下我啊!”她哽咽着喊了一声,然后在他那个紧闭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邱凤兰走了过去,把恸哭流涕的姜玲玲扶了起来。四个战士就把马文兵的遗体抬着,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岸上走去。兰嫂搀扶着玲玲跟在担架后面,她们的身后是指导员和那些武警官兵,还有从各个帐篷里赶来的羌族灾民。

浓厚的云层遮盖在河谷上空,昏暗的草坪上聚集着一千多人。临时搭建起来的灵堂上,摆放着马文兵的遗体,他的身边是战士们从山上摘来的杜鹃花,身上盖着一面鲜艳的红旗,那红旗上面写着“抗震救灾英雄马文兵”。灵堂的上方挂着一副横联,上面写着“沉痛悼念抗震救灾英雄马文兵同志”

韦中队长和他的全体官兵们,静静地肃立在灵堂前面。他们的旁边是玲玲和王军,两人的手上都捧着一束鲜花。兰嫂和老寨子的羌族灾民也肃立在人群里,她的身边是俞会计和陈洪春等人。许艳丽也带领着白龙镇幸存活下来的干部和灾民,都默默地肃立在灵堂前面。

一场简单又特殊的追悼会,在周指导员的主持下开始了。没有哀乐声,只有人们庄严肃穆的军礼和静静的默哀,还有人们抑制不住的悲痛的哭泣声。当韦中队长简单地说完悼词后,邱凤兰就对她身后的乡亲们说“羌族同胞们,让我们用羌家人的礼仪,悼念为我们民族英勇牺牲的英雄马文兵同志吧!”

许多人都沉重地呼唤一声,然后自发地在灵堂前面,手拉着手地站起一个圆圈,有人敲起了节拍缓慢而又低沉的羊皮鼓。大家就跟着羊皮鼓发出的节拍,缓慢地跳起葬礼锅庄舞。祭司老俞头又吹起了他的羌笛,那哀伤的笛声合着人们沉重的脚步声,震撼着场上每个救援官兵和灾民群众的心灵。

一曲葬礼锅庄舞刚刚跳完,那架运送伤员的直升机,就缓缓降落在旁边的空地上。机长赵震海走下驾驶舱,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灵堂前面。他望着躺在花丛中的遗体,庄重地举手敬了个军礼。他那凝重的脸上,挂着悲戚的泪水,那双凝结着坚毅和刚强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他来到姜玲玲和王军的面前,“你们是省电视台的两位记者吧?”他盯着玲玲那张悲伤的脸问道。王军伸手握着赵震海说:“我叫王军。还有一个司机已经遇难。她叫姜玲。”赵震海说:“你们台里领导请求了多次,要我们把你们立即送出去。快去机上等着吧!”

王军听说马上要离开这里了,那张木然的脸上就露出了一点点兴奋的光彩。玲玲却一脸茫然地看着马文兵的遗体。四个战士已经把遗体抬着,准备送到山上的墓地里埋葬。“你先去吧。我要去送送他!”玲玲痛苦地对王军说,就跟着送葬的人们走了。

邱凤兰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她后面是从老寨子撤离出来的灾民。祭司老俞头手里拿着那只笛子,边走边吹着一曲哀伤的乐曲。兰嫂和老寨子的人们,心里都想着这几天和马文兵相处的情景,他那年轻英俊的形象,在他们脑海里浮现着,也许,会永久地铭刻在他们心里。

玲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悲痛,当马文兵的遗体被放下墓坑时,她就伏倒在墓坑前,声嘶力竭的恸哭起来。她的哭声把兰嫂心里的悲恸引发出来,泪水顿时涌出她和围在墓坑周围的人们的眼眶,一片悲泣声,合着那哀伤的羌笛声,还有呼呼的风声,响切在那片埋葬着好几百遇难者的坟岗上。

马文兵的遗体已经掩埋了,韦中队长领着一百多个武警战士,庄严地向躺在下面的救灾英雄敬了最后一个军礼。姜玲还伏在墓前悲伤地哭泣。邱凤兰上去扶起她,一边哽咽着劝慰她,一边把她扶着离开了墓地。

姜玲玲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后面山岗,望着被那片树木遮掩的墓地,她的心已经破碎了,那片短暂的情意,如今变成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我是军人。”马文兵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回响,在那片英灵笼罩的天空上回响。

王军站在直升机前面,他在等候玲玲。邱凤兰搀护着玲玲向这里走来了,他扶了扶眼镜迎上去。“快点吧。大家都等你好久了。”他说。兰嫂眼里噙着泪水握住他和玲玲的手,激动地说了一声:“保重。”玲玲就一下拥抱着她,悲伤得说不出话来了。

兰嫂心里也非常激动,一种说不出的情感,使她流出了依依惜别的泪水。她替玲玲擦着脸上的泪珠说:“好了。妹子。回去吧!我们也要跟着转移到龙门山外面去了。”玲玲就依依不舍地和王军登上了直升机。她走到机窗口,然后转过身来,向兰嫂她们挥了挥手,激动地说:“再见了!羌族同胞们!永别了!马文兵。你一路走好啊!我会一生都记住你!”

雷光春,1964年5月18日出生,,四川省简阳市人,1985年开始在原北京《丑小鸭》,《青年作家》《沱江文艺》《简阳文艺》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十余篇。现为四川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资阳市、阳市美术家协会会员;资阳市、简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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