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兄弟卡尔

2016-12-06 00:52李力
唐山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金毛牧羊犬指导员

李力

我的好兄弟卡尔

李力

即将离开人世了,我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有所期待,唯一放不下的,是我的好兄弟卡尔。

突然,我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难道是卡尔?不可能啊!卡尔远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已经垂垂老矣,而且一条腿残疾,怎么可能跋山涉水赶到这里来?应该是我思念过度出现幻觉了。然而,那个熟悉不过的声音似乎又一次响起,我的心狂跳不已,急忙按下呼叫钮。

护士小王匆匆赶了过来,问我有什么需要。

“麻烦你去北大门看看,是不是有一只金毛牧羊犬。”

小王疑惑地瞅了瞅我说:“您怎么知道北大门有一只金毛牧羊犬?”

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我已肝癌晚期,挣扎在死亡边缘,身体各项机能大幅衰退,不可能突然修炼出千里眼顺风耳,幻听幻视倒是极有可能。

“我听到它在呼唤我。”

“不可能吧?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拜托你去看看好吗,它对我很重要。”

“嗯,好吧,”小王犹豫了一下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对您很重要,我这就去看看。”

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最后甚至怀疑小王只是敷衍我,并没有真的去医院北大门。

“嗨,您还真猜对了,”小王气喘吁吁地跑进病房嚷嚷,“北大门外真有一只金毛牧羊犬,廋骨嶙峋的样子像只流浪狗,保安不让它进来,它守在门口死活不愿意离开。”

“真的是你!”我不禁潸然泪下,声音哽咽起来,“我的卡尔!”

“您怎么了?”小王有些诧异。

住院一个多月来,即使再疼我也没流过泪。

“拜托你把它领进来好吗?”

“不行,”小王摇摇头,“医院有规定,宠物不能入内。”

“它不是宠物,是我的搭档。”

“不行。”小王还是摇头。

“拜托,求求你!”我就差给她跪下了。

“对不起,我不能违反医院规定,再说了,我从小就害怕大狗。”小王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噢,对不起,麻烦你去叫主任来一趟好吗?”我不想再为难这个姑娘。

不一会,小王进来告诉我,主任正在手术。

我急得抓耳挠腮,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寄养卡尔的农庄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对一只青壮年搜救犬来说,走这么长的路也许不算太困难,可卡尔已经十六岁了,相当于八十岁的老人,还残废着一条腿,这段路对它来说是何等艰难!这会它肯定饥渴交加,疲累不堪,急于见到我,然而最后一百多米却远如万里,这是多么的残忍啊!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又一次涌了出来。

“您是不是特别疼,要不要用点止疼药?”小王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她不明白,我是肝疼,但心更疼啊!

无奈之下,我只好拨打指导员的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卡尔真的去医院了?”指导员有点不相信。

“是的,这会就在北大门,保安不允许它进来。”我委屈得声音都变了。

“那天同车送你到医院后,我就把卡尔送到了寄养的农庄,没想到它竟然记住了医院去农庄的路,而且找回来了,太不简单了!”

“我们是拆不开的搭档啊!”

“小黄没在你身边?”

“我给他放了两天假回家看望父母了。”

“那我马上赶过去,大概得三个小时。”

“好吧,有劳指导员了。”

放下电话,我心稍定一些。不一会,我的心又揪起来,好长时间没听到卡尔叫了,它怎么了?不行,我得马上见到它!

我再次按了呼叫钮,进来的还是小王。

“麻烦你给院长打个电话好吗?”

“这……”小王显得很为难,“我觉得,不太合适。”

“这样吧,你把院长的电话给我,我自己打。”

“这样恐怕也不好。”小王还是不同意。

我急中生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金质奖章给她看,她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抗震救灾一级英雄!您得的?我听小黄说起过你的英雄事迹。”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崇敬。

“不是我的。”我摇摇头。

“那是谁的?”

“我的搭档卡尔,就是门口的那只金毛牧羊犬。”

“不会吧?”小王不太相信。

“你看看背面。”

因为那座云霄飞车在2004年设计兴建时,别的地方早已经出现更高更刺激的版本了。俄亥俄州一座乐园里,云霄飞车的最高点达到什么程度?四百二十尺(超过一百米)!从四百二十尺俯冲下来,短短四秒,飞车就到达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那种加速的效率,任何顶级跑车都望尘莫及。整趟云霄飞车转了三个倒栽葱的大弯,玩一圈回来,只需二十五秒钟!

奖章的背面篆刻有卡尔的形象、名字和编号。至此,小王不再犹犹豫豫,马上回办公室给我抄了院长的电话号码。

幸好,院长在办公室。

“我向您反映个问题。”

“请讲。”

“我是肿瘤科36床的病人,我的搭档来看我,被保安拦在北大门外,请您过问一下,允许它进来。”

“哦,有这种事?不过他就是进来也见不到您,因为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我的搭档一条腿残疾,为了找我跋涉了一百多公里,它已经十六岁了,我担心它这会有生命危险。”

“对不起,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的搭档是只金毛牧羊犬。”

“是只狗啊!狗怎么能进医院呢?咱是人民医院啊!”

“它不是只狗!”

“到底是不是狗?”

“它是犬,不是狗!”

“犬就是狗,狗就是犬,如同猫叫做咪,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它是只工作犬。”

“就算你对吧,不过除过导盲犬,所有的狗,当然包括犬,都不能进入医院,这是规定。”

“您听我解释……”

“对不起,我马上要去开学术会议,先挂了。”

听着滴滴滴的忙音,我仿佛听到了生命垂危的卡尔急促的心跳声。我的血往上涌,胸膛几欲爆炸,恨不能立刻下床奔到北大门去,可我完全没有这个力气,连翻下身都不可能。急火攻心之下,我晕了过去。

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不断上升,恍惚之中又回到了抗震救灾的峥嵘岁月。

我带着卡尔艰难前行。强震后的山谷满目疮痍,以前熟悉的环境面目全非,大多数的树木折断倒伏、一条条巨大的裂缝狰狞可怖,不时出现的山体滑坡骨折一样瘆人,以前哗哗流淌的小河河床露出巉巉巨石……所有这一切让人触目惊心肝胆俱裂。我们只能沿着河谷,向我家所在的大概方位,跌跌撞撞地拼命靠近。这次大地震,我家所在的村子也属重灾区,但因为太小,未列入首批重点搜救区域。经指导员批准,我带着卡尔回村察看,同时落实上游堰塞湖情况。

拐过这道湾就该是我们村了,可是这里已经翻天覆地,一个巨大的滑坡体不仅将小村掩埋得无影无踪,还壅塞了河道,形成了一座堰塞湖。村子在哪里?家在哪里?爸爸妈妈弟弟,你们在哪里啊?媳妇,你在哪里啊?你的肚子里还怀着我五个月大的孩子啊!我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不停地跑来跑去,最后在我认为是家的地方跪下来,用双手去挖。手指磨破了,鲜血淋漓,折断了一样疼,可是我不能停下来,亲人们就在下面,在眼巴巴地等着我营救啊!不久我就筋疲力尽,一头栽倒在地,可我不甘心,恨不能用牙齿去挖。

一直安静的卡尔突然扑上来咬我的裤管,把我从昏天黑地的痛哭中弄醒,我狂怒地冲它喊:“找啊,快找啊,我的亲人在哪里?”

卡尔蹲坐着,轻轻地向左晃动尾巴。

我以手戟指,冲它大喊:“赶紧找啊,你不是搜救比赛的冠军吗,你的能耐到哪去了啊?”

它再次上来咬住我的裤管,慢慢朝后退。没想到卡尔竟是个临阵脱逃的孬种,我气愤填膺,飞起一脚,把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在它身上。这一脚踢在它嘴上,它松开裤脚,惨叫着向后退,嘴角滴下一条血线。

我顾不得理它,继续埋头向下挖,挖了没几下,又感觉卡尔咬我的裤管向后拉。它今天怎么了?疯了吗?做为搭档不仅不帮我还净扯后腿!我心里暗暗发狠,再不带它了,拆档!卡尔继续狠劲地扯我,嘴里呜呜地低吼,如临大敌。我心里突然一凛,莫非有危险?我赶紧站起来,向周围观察。滑坡体簌簌抖动,不断有石块滚落。我赶紧随着卡尔向对面山坡跑去。仅仅几分钟之后,背对的那面山坡开始垮塌,轰隆之声震耳欲聋,我手脚并用拼命往上爬,卡尔落后我一点,能听到它哈哈哈的急促喘气声。轰隆声终于停止,我累得瘫倒在地,顾不上脚和小腿已被土埋住。喘息了几下,我心里突然格楞一下,卡尔呢?我赶紧拔出腿脚向后看去,还好,我看见了它的头,就在我后面一点,不过身子被埋住了。我赶紧刨开土石,把它拉出来。它在地上趴了会,摇摇晃晃站起来,凑到我身边舔我的胳膊,看来它一点都没记仇。它舔我的时候把血染到了我的胳膊上,看来刚才我那一脚踢得相当重。这时候我那个后悔呀,要不是它及时提醒,我现在已经被深深埋在滑坡体中了。

我搂住它的脖子,轻轻地拍着它的头,真心诚意地说:“你救了我,卡尔,谢谢你!”

看着已经根本无从寻找的家,我又一次悲从心中来,抱着卡尔大哭,卡尔仰天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在震后荒凉死寂毫无生气的深山里,卡尔的狂嚎应和着我声嘶力竭的哭喊,像是对死神的控诉和谴责。当我哭够喊够去擦眼泪的时候,发现卡尔也是满眶的泪水,脸颊还有泪珠在滚落。夜幕降临了,残月悄悄掀开乌云的一角,窥视着千疮百孔的地面,犹自惊魂未定瑟瑟发抖。平日夜里满天的星斗被吓坏了,不知躲去了哪里。地上的枯枝败叶寻寻觅觅,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对面残缺的山峰黑黢黢的,像猛兽蹲伏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山风突然紧了起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和卡尔紧紧贴在一起,相互温暖相互慰藉。

我带着卡尔连夜归队。

我向指导员隐瞒了家里所有人都已罹难的情况,如果说出实情,我很可能会被送往后方接受心理抚慰,可现在震区最缺的就是训练有素的搜救员和搜救犬,我和卡尔是全国搜救比赛冠军,这里谁也没有我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有我们在,就可能多挽救一些宝贵的生命,就可能让一些幸福圆满的家庭免于破碎。我把泪水吞到肚子里,咬紧牙关,带着卡尔投入到紧张的搜救之中。

晨曦升起来了,黑暗被驱逐,雾气渐渐消散。在这片废墟上,我和卡尔一刻不停地搜索了三、四个小时,我们已经将近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打开一瓶水一口气灌下去半瓶,然后把另一半喂给卡尔。喝完水我实在站不起来,卡尔在附近走来走去地继续嗅闻,它的体力耐力看来要比我好很多。突然,卡尔汪汪汪地叫起来,前爪猛刨地面。我精神一振,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猛地站起来奔过去,命令卡尔再次确认。卡尔仔细地嗅闻,然后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我马上向指导员报告,请求增援。废墟很快被清理出一个洞,我艰难地从洞里钻进去,用手清理掉一些障碍物,这时听到了时断时续轻微的呻吟声,我又设法前进了一些,终于在头灯昏黄的光圈里看到一个七、八岁小男孩苍白的脸。

“孩子,我来救你了!”我对他说。

孩子并不答话,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

他很虚弱,得想方设法尽快把他救出去。我打开一袋牛奶,慢慢地给他喂,同时探查周围的情况。当看到小男孩的双腿被一根混凝土大梁压住,我的眉头不禁紧锁。要救他出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用大型机械清理废墟,露出那根混凝土大梁,然后予以移除,这样费时费力。另一条路就是当机立断给他截肢,争时间抢速度,尽快把他从目前这个极其危险的境地抢救出去,先保住性命,但这样无疑会落下终身残疾。

喝完牛奶,他的精神状态稍有好转,断断续续对我说:“我,害,怕!”

我对他说:“孩子你别怕,坚持一下,我们很快会救你出去!”

孩子不再说话。

我退出洞,向上级做了汇报。孩子还小,如果现在就失去双腿,实在太过残忍!何况,现在也不具备截肢的医疗条件。指导员最后决策调大型设备进来,进行彻底开挖。我自告奋勇再钻进洞去陪伴安慰孩子。

“余震不断,这样很危险!”指导员提醒。

我回答:“孩子的状态不好,恐怕坚持不到大型设备到场,更不用说施工结束了!”

我们相互凝视了一瞬,指导员用力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去联系大型机械。

我钻进洞里,回到孩子身旁,不停地对他说话,鼓励他鼓足勇气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卡尔在后面撕扯我的裤管,并发出呜呜之声。我明白它的意思,从洞里退出来。周围一切正常,大型机械还未到场。我疑惑地去看卡尔,它半蹲着,向左晃动着尾巴。我明白它不希望我再下去,可是那个小男孩怎么办?我必须去陪伴他,否则他坚持不了多久,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求生的信念和坚持的毅力!

我走近洞口,谁知卡尔蹿过来横在洞口。我指指自己,然后指指洞口,挥手命令它让开。它肯定理解了我的意思,但就是堵在洞口不走。我有些生气,想抓住它的项圈拖开它,谁知它默默地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一头钻进了洞口。也好,让卡尔去陪伴小男孩一会吧,男孩子一般都爱狗。我饿坏了,得补充一点能量了。半包干吃面还没吃完,大地一阵猛烈晃动,我感觉有些眩晕,这肯定是一次六级以上的余震。卡尔和小男孩怎么样了?我的心一紧,赶紧跳起来去看,洞口已经不见踪影。

“卡尔,卡尔!”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但听不见任何回应。

卡尔又一次救了我!它哪里是一条搜救冠军犬,简直是一条神犬!它怎么样了?还活着吗?我在心里不停祈祷。

大型机械进场后迅速开挖,大约两个小时后废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必须改由人工进行清理。尽管知道希望不大,但我没有放弃,冲在前面拼命地挪开乱七八糟的杂物,争取能够早点到达卡尔身边。

终于,我看到一簇金毛。

“卡尔!”我焦急地喊,没有动静,我的心凉了大半截。

“卡尔!”我带着哭腔再次喊。

这次我惊喜地看到那簇金毛动了,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帮我把卡尔清理出来。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卡尔在小男孩头部的上方弓着身子,扛着上面的重量,不但护住了小男孩,还为他创造出了一个可以呼吸和活动的小空间,小男孩得救了!看到卡尔还活着,我抱着它的头情不自禁抽泣起来,它则伸出大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地舔我的手,状极喜悦。

我感觉卡尔在舔我的手,我从黄泉路上被拉了回来。

睁开眼睛,我首先看到了卡尔,它的前爪搭在我身上,大舌头一下一下舔我骨瘦如材的手,它的舌头干巴巴的,如同砂纸一般。这时我注意到它前腿的毛几乎掉光了,脚爪上满是血痂,肿得不成样子。

“卡尔,我的好兄弟!”我哽咽着呼唤。

卡尔把头靠上我的脸,我们的泪水流在一起,但这是喜悦的泪水。

“卡尔走了一百多公里来找你,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听见这句话,我才注意到床边的指导员和其他人。

“真是一只忠犬啊!”一个满头白发的大夫感叹。

“是的,院长,它不但是一只热爱主人的忠犬,还是一只勇敢无畏功勋卓著的义犬。在八年前那场大地震救援活动中,它从废墟下面找出了五个人、一只狗和一头猪,挽救了整整七条生命,为此被授予抗震救灾一级英雄称号,获得金质奖章。它的腿就是那时候伤残的,它冒着生命危险执意替他的训导员,不,它的搭档,不,它的战友,还不完全是,确切地说是它的好兄弟,钻进废墟里,陪伴一个被水泥大梁压住双腿的小男孩,突遇余震被埋,一只前腿骨折,但由于搜救任务极其繁重,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和休息,那条伤腿慢慢萎缩了,迫使它从此只能用三条腿走路。”

“如此忠义之犬,如此英勇无畏的战士,是和平时期大大的英雄,是我们遭遇特大地震屹立不倒的坚强脊梁,值得我们所有人崇敬和爱戴!对不起了,几个小时前我在电话里太粗暴,在此特向卡尔和您致歉!”

院长深深弯下一直笔挺的腰板。

“我会嘱托专家为卡尔专门研制一付义肢,以方便它今后行走。”院长直起身子后慨然承诺。

我报以微笑,我想卡尔也会非常欣慰。

“卡尔,你怎么了?!”

指导员的声音既诧异又焦灼。随后,我又听到了护士小王极力克制的啜泣声。

卡尔的头伏在我的胸膛一动不动,我轻抚着它。我知道,我的好兄弟卡尔走了,走得了无遗憾!

而我,现在毫无牵挂,也该走了!

猜你喜欢
金毛牧羊犬指导员
绵羊和牧羊犬
全家福
羊和牧羊犬
滑雪社会体育指导员高等职业教育培养研究
一只金毛的自述
牧羊犬
8岁金毛从小爱吃草
同江市 严把三关 促“两新”组织党建指导员作用发挥
盼头
埋头玩手机,相当于脖子挂了一只牧羊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