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

2016-12-07 16:24董小令
长江文艺 2016年12期

董小令

第一章

1

他们说,做老师的总归比普通人更脱离低级趣味。他们大概错了。

走进会议室,方丽青发现同事们正讨论近来网上最热的话题:上海女与江西男。具体情况是,一个上海女孩跟着男朋友回江西老家过年,被山区粗糙的年夜饭吓退,第二天一早就丢下男友,逃命似的坐火车返沪了,回家后还发帖子到网上诉苦,那黑乎乎的年夜饭图片瞬间传遍中国。

同事们也并无高见,和网友一样分为两派,支持的人着眼点在门当户对的重要性,反对的人说女孩爱慕虚荣,还不懂规矩。

也有人说,你们还信这个事呵,这是假的,是炒作!总务处的唐老师惯爱说笑,他说,我一看就知道这个事情是假的,你们看过那帖子没有,一上来就说:我是个正宗上海人,长相一般。请问,这世上哪个女人会觉得自己长相一般?

哄笑声中,几个老师和方丽青打了招呼,大家又开始讨论“上海人”这个话题。在本地人的字典里,“上海人”一词是贬义的,等同于小气、弯酸{1}、傲慢。他们其实也没见过几个活的上海人,这个词活在父辈的抱怨中,活在春节晚会的小品里,活在网络的各个角落,唯独不活在他们的生活里。可是这么辽阔的国家,这么多人,你不贴标签怎么办,你该怎么认识这纷繁复杂的社会。谁在乎上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谁在乎网络新闻是真还是假,只要与之相关的关键词是大家关心的就行:房价、贫富、城乡、一线城市、三线城市、凤凰男、孔雀女。

方丽青一直不作声,在场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不然多少也会顾忌一下。她早过了会把自己的生平向别人和盘托出的年纪,人过中年才换到现在这个新建的学校,同事彼此都是新相识,就更不会交心。

正说着,校长邹燕走了进来,会议室的嘈杂声渐次剥落,到校长坐定,各位老师已围着圆桌有序排好,整个气氛又回归了学校应有的庄严。这秩序一半是来自为人师表的自律,另一半是来自对校长的敬畏。

三年前,邹燕空降到此。在那之前,三十八岁而风姿绰约的她已是邻市教育局副局长,那座城市盛产磷矿及矿老板,为人们推演其上位史时平添了一段想象空间。然而没过多久,所有窃窃私语声都消了下去,省三中在校长的带领下,从一所新建高中跃升为全省前三的名校。

此次会议的中心依然是省三中近期的大事件——“申示”,全称“申请省级一类示范性高中”。全省虽有这么多高中,但一类示范性高中仅有百年老校省一中这棵独苗,如果此次“申示”成功,三中就能成为和一中平起平坐的学校。

邹燕在会上一再强调,到“申示”工作结束以前,全体师生绷紧的弦一刻都不能松懈,尤其是这间会议室里的骨干教师。坐在校长左边的方丽青盯着眼前一沓表格,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2

方丽青在省三中很有名气,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站在教职员工照片栏前,从上至下数到第三排,就是英语组,再从左到右数到第二个,就是方丽青,她现在是高三年级英语教研组组长。操场另一头的公示栏里,贴着关于“申示”工作的安排,她的照片赫然在列——“申示”工作纪律作风小组组长。

方丽青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个一官半职,她的心思一直在教研上,几乎从不沾染行政。但邹燕来了后,点名要她担任纪律工作,先是在政教处兼职,现在“申示”开始,又成了什么纪律作风小组组长,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但方丽青是个被动的人,上头派了工作,不管喜不喜欢她都会照做,而且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然而这次的工作量太大了,“申示”工作长达半年多,这期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校规之严,超出正常情况十倍,学生在走廊上打闹都有可能被记过,连老师私底下都调侃说,简直像“严打”,但表面上不得不板起面孔。方丽青领导的纪律作风小组,工作琐碎至极,最夸张的,连厕所内门上写的字都要管,防止“申示”审核专家组莅临洗手间时被这当代“厕所文学”震惊到。

方丽青简直有些吃不消了,她本就带着高三两个班的英语课,因是毕业班,不敢在此时脱手。自己的女儿也在本校高二就读,学习日渐紧张。她现在经常要工作到一两点才睡,有时连双休日也住在学校,女儿就被前夫接去度周末。

而最让她头疼的工作还不是这些。纪律作风小组,重点在“作风”二字,这个颇具年代感的词汇几乎等同于“男女关系”,对一所高中而言,讲的就是早恋问题。想想看,一帮青春期的孩子成日聚在同一狭小空间内,两千个人就是两千颗心、两千张嘴、两千双眼睛、两千双手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少年芳心是燎原大火,永远都扑不灭,你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这工作简直是无用功。

家长们也希望学校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让他们的孩子能顺顺利利撑到高考结束,就算不能真的清心寡欲,也得看起来清心寡欲。方丽青设想了一下自己女儿早恋的情形,也是心烦意乱。

恋爱就像暴风雨,等事成后再处理就太晚了,因此学校必须防微杜渐,方丽青及下属们没少做棒打鸳鸯的事。傍晚的操场上,或者晚自习后的教学楼死角,多情的少年情侣紧紧拥抱,用彼此刚成熟的身体相依温存,突然电筒光打到身上,一个冷峻的中年女声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

3

眼前站着的这位少年,是高二(一)班的李思凡。

李思凡是三中的风云人物,高二就因物理竞赛获奖被清华大学定下,但他还打算参加高考来“证明一下自己”。他之所以被叫到政教处,是因为他和女朋友居然敢大摇大摆地牵着手在校园里散步。

学校当然不会因为他是学霸就免除了他的责任,但他们还是改变了发现早恋行为后立即“记过、请家长”的流程,悄然把李思凡请到了政教处,由方丽青亲自训话。

李思凡惯于和长辈打交道,又形成了自己严密自洽的小宇宙,方丽青请他“坐”时,他从容地在老师对面坐了下来,并主动提出想聊一聊。

“好呵,你想怎么聊呢?”方丽青问。

“方老师您好,刚才我们班主任说学校要过问我的‘早恋问题,那既然是‘早,肯定有个参照值,我想问一下这个参照值是什么呢?”

方丽青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话也没说。

“老师,我们古代说,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那时大部分女孩十六岁时已经当母亲了。现代人无论是从生物进化还是营养角度来说,都比古代人更加早熟,现在我们高二生平均年龄是十七岁,那么这个‘早是什么意思呢?”

方丽青觉得,这番话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专等机会来时呛得对方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会说学习要紧,那你可以问一下我的父母还有任课老师,不管是竞赛还是课内,我哪科成绩下滑了?该给学校争的荣誉我一样都不会少,但学校不能剥夺我恋爱的权利,这是天赋人权。”

方丽青在心里叹了一声,半晌才开口。

“你真的喜欢她吗?”

“谁,张蕊蕊?当然,我为什么要和不喜欢的人浪费时间,我事情很多的。”

“道理我就不说了,你看来比我更懂。李思凡,你是现行教育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当然可以比普通人多拥有一些权利,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和条件。”

看李思凡盯着她,方丽青把一张A4纸递了过去,“这是张蕊蕊的成绩单,不是原版,是我们重新做过分析的,你可以看一下她的成绩是在哪个时间段开始下滑的,想一下这个和你们俩在一起的时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我不争这个因果关系,让数据说话。”

李思凡咬着下唇审视着那张成绩单,半天没有做声。

“我倾向于认为你们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但如果张蕊蕊只考得上贵州的大学,你到了清华,到时你觉得也想和别人交往一下,那她怎么办呢?”

“我不会那样做的。”李思凡把下巴扬起,提高了声音。

“我不管你会不会这样做,她都有得到更好教育的权利。她的班主任告诉我,张蕊蕊在文科上底子很好,就是心思散了。你要真喜欢她,就想办法帮助她一起考到名校去。”

这一次李思凡没有反驳,他想了想说,“之前她说没有影响成绩,我还以为是真的。”

方丽青点了点头,“早恋为什么总是女生吃亏?男生专注度强,可以把它当成调剂,女生却容易把它当成头等大事,说什么风花雪月,一眨眼所有的机会都错过了。”

这次“训话”就这样在共识中结束了,李思凡快出办公室时突然扭头一笑,

“方老师,其实你也是过来人对不对?”

4

任务来如山倒,一项比一项更繁杂。午饭后,方丽青从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夹中抽出一张表格,上写“省三中网络监管报告(11月)”,主要内容是“监控学校贴吧言论,掌握学生思想动向”。

在此之前,方丽青连“贴吧”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和很多中年人一样,与网络社交工具有种天然的隔阂,不同的是,她对被时代抛弃这件事没有什么恐惧感。即使风华正茂时,她也是一个从来没有In过的人,因此也就永远不会Out。在她的同龄人沉迷于学习年轻人的新玩意时,她还守着一个老式诺基亚手机打电话和发短信。

开始监控贴吧后,她发现这与其他网络产品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满满当当而又空无一物,随手翻阅一下首页的帖子,有分数线咨询、转让旧书、社团招新,光是看标题就已经不想点进去。方丽青迅速滑动着鼠标,如果看不到什么惊人言论,今天她就可以关掉填表了,这时,一个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奇葩”老师大评比》。

这篇帖子点击率很高,回复数也有92人,好像是最近才被顶上来的,难怪有点眼生。她忍不住好奇,还是点进去看了。

“今天亲们一起来说说,你在三中遇到过什么‘奇葩老师(褒义),要讲出理由,比如个性、必杀技、外号等等。接下来我先抛砖引玉……”

方丽青下拉鼠标,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同事,因此也饶有兴致地托腮看了起来。

#7楼 不知道起什么名字 我来说一个吧,刘勇,现在是理科实验班的数学老师,哥是一个传奇。据说他本来是一个语文老师,某天,一本神奇的数学习题集落在了他的手里,他从头到尾做了三遍,之后就再也没有哪个数学老师做题能超过他了,于是他开始改教数学。(《葵花宝典》啊!)他让我们做数学题不是说“练”,而是说“品”,品题就像品茶。有次他板书了一道数学题的解法,我们还在底下做笔记,他拿起自己的大茶缸,旁若无人地盯着黑板“品”了一分钟,然后用他那标准贵普话说:啊!太美啦,这道题的解法太美啦,来,我们一起为它鼓个掌。然后他就自己带头开始鼓掌……

#16楼 神隐少女 历史王燕芝老师,外号“蛇精”,估计只有文科班的人知道吧。五十岁左右,超级爱美,高三暑假补课,连续三十天她没有一套衣服重过……再复杂的历史,被她一梳理就变得清清爽爽,我的历史原来很渣,现在都能考八十多。她板书地图那叫一绝,给我们讲二战,随手画了一幅希特勒进军欧洲各国的地图,我们都听呆了,班上前几名都说高考志愿想填历史系,吓死我们班主任了哈哈,特地找他们谈话,说历史可以作为业余爱好,但是挑专业要慎重。

方丽青刷了几页,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闪过,紧张得脸都红了。看别人可以,但说到自己,滋味肯定不同。考虑再三,她还是把鼠标滚了上去。

# 37楼 Han 对我来说,方丽青是一个谜。先不要笑,接下来我会讲为什么。在三中,估计没人不认识她,尤其是情侣,好多都被她抓过或害怕被她抓,而且抓到以后特别严厉,软硬都不吃。还有她的打扮,一年四季都是学校里面那套黑色套装,不管照片还是本人都很少见她笑,所以说她的外号才会叫“灭绝师太”。但今天我要说的是一个你们不了解的方丽青。

她的英语口音超级好听,偏英音,讲真我在三中和校外都没听到哪个老师比她口音更好的,朗读起课文来简直醉人,比配的录音好听太多。教得也好,语法点几句话就说透了。你们可能以为她讲话很凶,但恰恰相反,她讲话柔声细语的,软软的普通话,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听她读英语说她二十多岁我都信。当时我前面有一对情侣下了课就秀恩爱,但她看到了也没有管,那会儿她还不负责抓早恋。还有一点就是,其实方老师长得挺漂亮的,看起来年轻(女儿和我一届,她起码也有四十五了吧),皮肤白,五官标致,气质特别好,年轻时说不定是大美人。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化妆也不打扮,还戴副黑框眼镜,感觉简直像故意遮掩自己的美貌一样,好奇怪,真的是个谜。

以上,感觉还是要被你们嘲笑……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关注一下。

方丽青的心突突直跳,这段话对她来说信息量有点大。灭绝师太,这是金庸哪部作品里面的?她突然想起二十几年前有人在宿舍楼下等她,在夜色中递过几本金庸小说,那时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得到这个诨号。女儿知道自己有这个外号吗,会伤心吗?还有这个学生,她要是愿意也能查出是谁,但不想细究了。还有最后的那些称赞,“遮掩美貌”又是什么意思,这孩子真是……

正想着,陶佳走了进来,方丽青急忙关掉网页。陶佳是今年新聘来的英语老师,江苏人,大学毕业后就到男朋友的家乡来工作了,丽青对她颇有好感。这天中午,陶佳带着习题册来向她讨教,解惑后不住赞叹,两人聊了一会儿。

“方老师,一直想问,您是哪里人呵?”

方丽青一愣,“我就是本地人。”

“不可能吧,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那边的呢。你一点都不像本地人,完全不像呵。”

方丽青看着她惊讶的样子,想着自己到底哪里不像呢,是因为不说本地方言,还是因为自己不打麻将?

“不,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正色道。

第二章

1

方丽青不知道自己学会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按常理来说,应该是“姆妈”,或者是“爸爸”。但她父亲后来回忆说都不是,她第一次真正讲话是在一个除夕夜,节俭了一年的全家人面前摆着即将享用的年夜饭,红烧肉、狮子头、酱牛肉……平日里偶尔吃一样已经了不得,这节日里难得上全了。每个人都在朴素地兴奋着,咱们老百姓呵,今个儿真高兴,还是婴儿的小丽青踩在姆妈腿上,用最原始的身体跃动表达着自己的喜悦,同时喊出了人生的第一个词:nio,nio,nio。

是上海话里“肉”的意思。

说到语言,丽青的感悟比平常人要深一些。小时候,以她家为中心,方圆几百米的地方,通行语言是上海话;再往外一公里左右,坐落着陆光厂子弟学校,这里的学生基本来自上海、安徽、江苏、浙江四地,因而通行语言是普通话;再往外一公里就不是陆光厂的地界了,生活在那里的人是真正的本地人,说的是贵州方言。丽青长大后,在距家十一公里的贵阳市区念大学,专业是英文。在她心目中,语言是一种身份证明,是抵挡妖魔鬼怪进入的结界,是孙悟空为唐僧画的圆圈,能把短短十几公里的空间切割成若干份。

可为什么一帮说上海话的人要在距上海一千八百多公里以外的贵州生活?这对于小丽青来说只是偶尔会冒上心头的疑窦,对父亲来说却是一声声长长短短的叹息。父亲喜欢叹气,丽青小时候总以为是自己惹了他生气,一听见叹气就一动不敢动、兀自愧疚起来,可眼中有愧疚感的倒不是她,丽青时常感到,爸爸仿佛在背后用遗憾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可她一回头迎上去,那目光就先收起来了。每逢听了广播,看了报纸,收到上海邮来的包裹和信件,甚至有时候把丽青扛在肩膀上出去溜达一圈回来,父亲都要深深地叹气。听久了也就习惯了,这和爸爸下班回来,在门口总会响起两声咳嗽一样,是爸爸存在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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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把贵州不叫贵州,叫“山旮旮”,把本地人叫作“山里人”。这倒不算歧视,白天工厂热火朝天运作时尚且不论,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时,方能感觉到这工厂和家属区确实是一座四面环山的孤城。

丽青的爸爸叫方致刚。早先,丽青爷爷少年时,从徐州老家跑到上海,给一个钟表师傅做了学徒,此后以此营生,又建立家庭,育有三子一女,方致刚就是家中老二,他是上海这个冒险家乐园中诞生的一个热血男儿,从小胸怀大志,勤奋要强,未成年就学会了几门技艺,之后进入一家生产精密仪器的军工厂担任车工,又通过钻研成为了技术能手,接着和厂里的安徽姑娘周梅结了婚,次年大女儿出生,也就是方丽青。无论从哪方面看,生活的美好画卷都在慢慢铺开。

1966年,上海乱了,全中国都乱了,蒋介石要反攻大陆,苏联要离开社会主义阵营,第三次世界大战近在咫尺,重要军工产业必须从沿海撤到西部地区。厂里的动员声浪一日大于一日,厂领导和方致刚谈了好几次话,要他起到带头作用,去西部建设国家,“备战备荒为人民”。方致刚不想离开上海,他不知道西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有个四川。但他也不想成为落后分子,眼看着厂里的人一批一批地坐着火车建设祖国去了,他暗自焦急。没撑多久,方致刚和妻子、襁褓中的女儿一起上了西行的火车。

西迁的厂建在贵阳近郊的镇上,连接厂子和镇子的是一条小河,先去的人沿着小河修出了一条路,又修了一些临时住房。新住民带来的家具暂时无处置放,五斗橱、柜子、沙发顺着堆在路边上。很多年以后,方致刚都记得自己看着家具延绵通向山中时的心情。他想,真是一个山旮旮呵。

紧接着他想,完了。

3

十年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革命热情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现实贫瘠生活的厌恶。陆光厂的人们尽量保持着上海生活方式,他们说上海话、烧本帮菜、坚持让上海的亲人给自己寄特产。这一是出于习惯,二是出于提醒,提醒自己要时刻记住自己的故乡,提醒自己不要沉沦不要放弃,不要被山坳吞噬。

而孩子们则不同,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上海的好,因而也察觉不到山里的坏。一个从来没有用过抽水马桶的人,怎么会知道它比痰盂好呢?孤单的陆光厂是他们的乐园,也是他们的故乡。

男孩子把山当作他们的“军事基地”,捡根松枝就是枪,他们爱在山上玩野战游戏。女孩则要文雅得多,她们爱玩丢沙包、跳皮筋、躲猫猫。陆光厂有自己的学校、医院、澡堂、菜场,它的封闭造就了它的纯洁,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丽青最好的朋友是李霞和杜美娟,她们的爸爸在一起玩,她们的妈妈在一起玩,丽青的弟弟和李霞的弟弟玩,丽青的妹妹和杜美娟的妹妹玩。丽青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紧密的关系了。

大人和孩子最喜欢的娱乐活动都是看电影,露天电影一周放一次,地点就在食堂背后的空地上,在山上远远看到空地上飘起白幕布时,节日的心情就喷涌而出了。到了那天,家长们会加快步伐回家,有些孩子等不及的,已经先去占位置了,全家早早地吃了饭,穿戴一新,有些家还要去澡堂里洗好澡,然后爸爸牵着儿子,姐姐牵着弟弟,夫妻十指相扣,浩浩荡荡地向电影院走去。路上到处是招呼声和聊天声,这是陆光厂难得的快乐时刻。

晒被子的时候也很有意思,贵州阴雨天多,有时十几天也见不到太阳,因此,好不容易有个晴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赶紧把床垫、被子和枕头拿到屋外晾晒,于是大家又可以热闹一阵。丽青尤其喜欢拿鸡毛掸子拍打被子,看灰气腾出,在阳光下慢悠悠地消散,真是好看。

贵州的山,贵州的水……人到底只有一个童年。

4

方致刚的雄心快要被这个穷山坳吞噬了,但是他的子女还小。像一切壮志未酬的家长一样,他发现了全新的目标和意义。

他托大哥从上海寄了一些书来,其中有几本是关于儿童教育的,晚上,他正襟危坐,在灯下边研读边做笔记。第二天,他立马要把头天学到的东西投入实践。

于是丽青和弟弟妹妹接受了严格的管教。首先,从日常的良好习惯开始培养,不能赖床,且早上六点钟必须起床,双休日照常。起来后要把床单拉抻,掸掉灰尘,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然后轮流洗漱,再按值日表把家里的地板拖两遍,虽然地板已经很干净了。做事不能拖拖拉拉,吃饭不能有声音,递给长辈东西要用双手……

在生活作风上,要洁身自好,要明白男女有别,不要随意和异性打打闹闹。在这一点上方致刚非常坚持,隔三差五就要提醒他们,尤其是两个女儿。美青三年级时有一次调座位,和男生坐同桌,方致刚还去学校里找了老师。

在学习上,务必养成“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每人都要写日记来培养毅力,每晚九点检查作业和日记。最重要的是英文,本地英文教育非常落后,但不能不向上海学生看齐,因此方致刚托大哥寄来的书里也有上海的英语教材。但方致刚自己不懂英文,丽青也不会,他领着丽青到李老师家,让李老师带着她念,然后她回来后再教弟弟妹妹念。之所以只让她一人去,一是怕给李老师家添麻烦,二是要培养丽青的表达能力和责任感。

李老师是陆光厂子弟小学的英文老师,和方家住同一排,中间隔了三户人家。她从小就学英文,是英文系高材生,来小学教英语实在是浪费人才。李老师的爱人叫张献方,是厂里的工程师,高大英俊,即使穿着灰扑扑的厂服也光芒四射。据家里人说,张献方被调来贵州时,李老师是可以带着一岁的儿子留在上海的,婆家可以帮她照顾孩子,娘家也愿意养她,但李老师执意要来,完全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她说夫妻分开了就散了。丽青完全理解为什么老师要这么做,因为她也觉得张叔叔是个极好的对象,她大概暗恋过张献方,还因此感到对不起李老师,直到成年后和杜美娟等人说起来,才知道大家都是这样。

李老师家的大儿子张毅比丽青大两岁,小时候还算熟悉,十几岁后就生分了,遇到时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并不打招呼。张毅学习不太好,但父母也不逼他,由着他喜好去。丽青跟着李老师念英文的时候,常常看见他在客厅里捣鼓机械,初中毕业后就上了陆光厂自设的技校。有天方致刚在楼道外修自行车,听一个路过的男孩叫他“爷叔”,就先答应了一声,转过去一看,只见一个高大英气的少年立在面前,有些惊讶,认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是张毅,笑道:“你什么时候就蹿这么高了?我都没认出来。”张毅也笑说:“叔叔多久没看到我了,我半年前就这么高了。”说话间已踱到自己家门口,方致刚望着张毅的背影消失在门洞中,愣怔了一会,这才算出他也是十五岁的少年了。回来后,方致刚就让丽青以后不要再到李老师家去补课了,太麻烦人家。

丽青也就再没去过。

5

丽青考上大学那年,方致刚带着她和俊青回了一趟上海,妈妈和美青留在贵阳的家里。上海和丽青之前的想象不太一样。她觉得那些繁华是离她很遥远很遥远的,她近乎要自卑了。他们住在爷爷奶奶的家里,家在淮海路附近的里弄里,只有里外两间,外间还有一小半辟出来给人家当仓库用。他们来了后,爷爷带弟弟睡里间,丽青和奶奶睡外间,爸爸在爷爷床边搭个行军床,将就睡下。

爸爸这次回去,明着是探亲,真实目的却是想跑动一下回上海的事。前一年,陆光厂发生了一起轰动事件,六户人家一夜之间消失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丢下了贵州的房子和工作,举家回到上海,这其中就有杜美娟家。之前,他们秘密联系上了上海周边的民营企业,除了户口和档案外一切问题都慢慢得到解决。几家人互相保守着这个秘密,连对最好的朋友也守口如瓶。

这件事极大地震撼了陆光厂的人,从被“发配”贵州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把这当作是暂时的安身之所,他们一直念叨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到底什么时候到那一天呵?爸爸也被他们的勇气刺激了,他并不怪杜强瞒着自己,相反还称赞他有骨气。但他自己是个做事周全的人,年轻时的豪情壮志早被谨小慎微取代,档案和户口关系着一个人的身份、工作、粮票布票,还有子女的入学问题,他不能随意冒这个险。

这次回上海待了一个星期,仍然找不到什么松动的机会,一家四口人(丽青住在学校)搬进父母这两间小屋也不现实。思量再三,方致刚摇了头,说,再等等看。回贵州前的那一夜,小孃孃带着表弟来看他们,给丽青和美青各带了一条裙子,给俊青买了一套文具。爸爸在里间和奶奶说话,丽青在外面听到奶奶低低的哭声。

这天晚上丽青睡不着,她想到杜美娟现在也在这座城市。在陆光厂时她们是这么近,可在上海,她们的距离变得好远,不知她现在在哪里呢。丽青难以忘记六家人消失的前一天晚上,美娟突然来方家借宿,丽青躺在床上兴奋地计划三人应去哪玩,片刻才发现美娟在黑暗中泪流满面,她吓得坐起来,问,怎么了?美娟只是哭着,不发一言。

6

丽青考上的是贵州省的师范大学。

方家的子女读书很强,一直都是各自班里的掐尖生。可高中以后,丽青的成绩再上不去了,这是很多女孩的通病,所谓“后劲不足”。方致刚见她已用了全力,也不好说什么,只暗暗有些失望,对她倒比以前温和不少。丽青因考试成绩不佳在家生闷气时,父亲相反还要劝劝她。努力一次,再被不成正比的成绩打压一次,这样循环着积累着点滴的失败感,终于熬到高考,她被师范大学英文系录取,算是有了个交代。方致刚当然希望孩子个个能考到上海的大学,再不成去江浙地区也将就。但还能怎样呢?丽青只是一个女孩,到底也考上本科了,以后回上海不算丢人,假期里他带丽青回上海,他大哥家的儿子正好中考结束,只考上了中专。再说了,后面还有美青俊青,三姐弟的成绩越往下越好,这才刚开了个头呢。这么想一想,方致刚又高兴起来。丽青去学校报到前一天,既为饯行也为庆祝,方致刚带着手写的菜单到镇上采购,回来让周梅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下午和几个相熟的朋友挤在客厅里打牌,晚上几户人家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虽说大学只不过在十二公里外的地方,到底是件大事。

丽青是这天的主角,叔叔阿姨们纷纷和她碰杯,李叔叔要给她倒白酒,丽青妈妈不让,说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没承想方致刚却执意要丽青喝,她只得接过杯子,方致刚说,爸爸和你喝一杯,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大人了,你现在和美青俊青不一样了,爸爸还要管他们,但爸爸不管你了。大家一阵笑,李叔叔说,别听你爸的,他连你们牙刷头朝哪边放都要管的,他会放手?谁信啦!大家又是一阵笑,丽青也跟着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方致刚的脸逐渐红起来,眼睛也小了一圈,右手拎着筷子,捡着盘中的油炸花生米,左手捏着小巧的透明玻璃杯,不时呷一口,还打酒嗝。这是自律律人的他难得的松弛一刻,嵌在这温馨、家常的小客厅里,和着叔叔阿姨们的说笑声,逐渐凝结在丽青的脑海中。但她不能继续欣赏这画面了,她之前从没喝过酒,方才饮下的那两小杯,好像已经足够使她发晕了。丽青站起身来,说是想和美青出去走走,大家也没多问,任她们去了。

丽青和美青在小河边走着,天还没有黑透,最后一片亮光伏在陆光厂的烟囱上,又一寸一寸地褪去。美青问了丽青一些关于大学的问题,好像有“住宿后多久回来一次”之类的,记不清了,自己怎么回答的也记不清了。丽青觉得美青离自己很远,她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似的。而周围的树、天空、河流、烟囱却离自己很近,眼前这幅景象要是照出来,一定是黑乎乎的一团,但丽青能把它们看得一清二楚,黑是一百种层次的黑,好像能抚慰一切似的,暖风一吹,这正是她的童年,也是她的一切,眼泪居然要流下来了……

临睡前,方致刚来到两姐妹的小房间,找了个理由把美青支出去,他先问了几句琐事,关于行李呵、报到时间什么的,又叮嘱她读了大学也不要松懈,要继续力争上游,多学东西,为将来回上海做好准备。丽青直觉告诉自己,父亲不是为这些来的。

果然,父亲还是进入了正题,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说丽青呵,有一件事,你要是知道呢就当我啰嗦,你要不知道今天就一定要记住。

丽青说你讲。

爸爸说,你迟早是要回上海的,我们全家总有一天都是要回上海的。

丽青说你是来说这个的呵,这我能不知道?

爸爸笑着摇摇头。

丽青突然开始不耐烦起来,上海!上海!这还用得着特特地来说一次?上海到底有什么好,明天就要去大学报到了还要来念紧箍咒。不知怎的,她这几天情绪特别大,像被谁招惹了一样,这无名火搅得她自己也莫名其妙。此刻她说,你是不是气我没考上那边的大学,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要不要我退掉重新考。

你误会了,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是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你要说什么就直说。

我是说,我是说,方致刚打了个酒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贵州有了朋友,那你回上海就没有这么容易了是不是,就有牵绊了是不是。

朋友。朋友?丽青想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朋友”自然不是指一般的朋友。

上海的小伙子多得很呐,优秀的、高大帅气的,都多得很,随便你选。

爸,你喝多了。

丽青,爸爸以后别的都不管你了,但这件事你要答应我。

爸,别说了,快去休息吧。

第三章

1

丽青在菜场买了一块五花肉,七分肥、三分瘦,让摊主切成麻将大小。回家后用大火将锅底烧热,把洗了两遍的肉放入,接着再倒上一小碗清水。等水差不多被烤干了,就转成小火,盖上锅盖,自己找一本书看着。等上将近五十分钟,肥厚的白肉中会析出一锅明晃晃的猪油,肉也会熬成脆香可口的油渣。

丽青和她的父母一样,不喜欢吃重口味的食物。当年物质条件差,还难免惦记着肥腻和辛辣,九十年代以后,全家人逐渐走上了健康食品之路。有一次她带着丈夫和年幼的女儿回娘家看望,丈夫带去的黔式香肠、腊肉、鱼干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丽青妈妈对女婿说:“小张,你不要多心,我和丽青爸爸都不吃这些东西的,你们也尽量少吃。”

但是他们的外孙女却有着一个标准的“黔胃”,重油、重盐、重辣,她和父亲张卫东一样,爱吃猪油和油渣,更爱吃猪油烧的蛋炒饭。蛋炒饭是张卫东唯一拿手的菜,他搅鸡蛋花的速度极快,筷子在碗上“嗒嗒嗒”打着节拍,接着他从搪瓷缸中舀出一勺洁白如云的猪油,在热锅中化开,蛋香与滚烫猪油结合后,散发出独特的诱人香味。他们父女俩就着一盘凉拌折耳根,将炒饭吃得干干净净,有一次,女儿吃完后还想舔碗底,被丽青制止了,张卫东在一旁哈哈大笑。

每当这些回忆涌上心头,丽青就止不住愧疚,是包括她在内的大人们,破坏了女儿与父亲吃蛋炒饭时简单的快乐。与丈夫分手后,她竟养成了定期熬猪油的习惯,那缓慢的过程能让她心安,像是某种修行。

去叫张萌吃饭时,丽青发现房门又被锁起来了,这是近期才有的现象,而且女儿总是在关门的一刹那同时按动锁门钮,想使那“咔哒”一声与关门声重叠起来,不那么引人注意,但这小伎俩第一次就被丽青察觉到了,她的失落因那小心机而增进了一层。她突然想起,当年父母看到自己那台上锁的抽屉时,是否也有同样的失落,于是她感到了双重的酸涩。

张萌身上曾有种极度天真的气质,现在已经消失了,她变得心事重重。这与很多事有关:父母离异,青春期来临,也许几个月前那件事也有一点影响。那是女儿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提出要和几个同学出去玩。丽青一开始以为是去周边的古镇,丝毫没放心上,临行前才听说是要去滇黔交界城市,往返需要四天,同行者里有男有女。

“怎么还有男生?”

“男生不好吗,我朋友的妈妈说有男生在才敢让她去,都是女生去才危险。”

“你们才高一。”

“马上就高二了。”

“那也小呵,哪家家长能放心的。”

“人家家长就放心,那是旅游城市,不是荒山野岭,上个学期你们班有个学生自己去尼泊尔旅游,你不是还把他的游记推荐给校刊了吗?你怎么那么双重标准。”

“总之我还是建议不要去,别的不说,你以为你现在很闲吗?”

“我只去四天,四天!”

“反正不要去。”

晚上,女儿打包了一些衣物,说是要去她爸那住几天,方丽青不阻拦。女儿前脚刚走,她立马就给前夫打了电话,嘱咐他一定不准女儿去旅行,而且回来时必须由她亲自去接。挂了电话,方丽青也自觉惭愧,她扫了女儿的大好兴致,又让她在朋友面前失了约。但丽青也铁了心。说不放心女儿的安危不假,只是另有一桩心事大概才是她阻止女儿前行的真正原因,而那原因实在不好说出口。

此后女儿和她冷战了一个星期,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与她和好,但她发现,有扇门悄然向她锁上了。

2

高二年级将要进行重要的期中考试,此次考试将会作为高三分班的参考成绩之一,学生和家长都相当重视,而作弊的动机也大大增强了。纪律作风小组严阵以待,准备严肃处理一切作弊事件。

带手机进考场,记大过。在文具盒里藏纸条,记大过。瞄别人卷子,记大过。传纸条,传接双方各记一次大过。

考试才两天,方丽青的办公桌前已站过不少人,有吓得直哭的,有全程苦瓜脸的,有悔不当初的,也有扯理由狡辩的。

但是像这样坦白承认又拒不开口的,还是第一个。

这人叫韩子浩,曾和张萌一起就读于高一(七)班,方丽青教过他。这次他在考场里看小纸条,被当场抓获。被记大过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拒不供出是谁把纸条传给了他。纸上是歪歪扭扭的ABCD,查笔迹也很有难度。他的班主任吼过他,政教处的老师也以开除威胁过他,可他仍是铁板一块,就是不肯说出纸条来源。老师耗着他,从早上到下午再到傍晚,他丝毫不以为意,像慷慨就义的勇士一般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

方丽青很快察觉到,查出纸条来源并无太大意义,重点在韩子浩这个人。他是学体育的,跑步、篮球、跳远样样在行,中等身量,体格健壮。平时不爱说话,但看得出来,很多女生都喜欢他。有次班上一位女生被小混混欺负,他差点要去寻仇,幸好众人劝住了,才没有酿成什么事件。这回也一样,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陷入很多 “义气”情境之中,却不知那样对他毫无好处。

方丽青对着嘴抿成一条线的韩子浩开了口。

“我不会逼你说出那人是谁,你有自己的原则。但我确实要见一下你的家长。明天能让你妈妈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丽青在家长会时见过一次他妈妈,她身材娇小,容貌俏丽,人显得很年轻。一听她开口,就知道这是个地道的本地女人,精明而市侩。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丽青当时遇见这母子二人手挽手走着,韩子浩看到丽青时,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甚至想把母亲的手给挣脱开,想必是觉得和妈妈腻在一起的样子很不酷。丽青淡淡一笑,不在意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但她察觉到自己内心有雪花一般的东西纷纷落下,那是一种怅惘,她第一次为自己没有儿子而感到遗憾。

“我妈不在家,旅游去了。”那位儿子说。

“那让你爸来。”

韩子浩看向窗外,咬紧下唇,隔几秒才说:“我爸也不在家。”

丽青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

“那我打给你妈,马老师给了我她的电话。”说着她从书桌上一排贴有彩纸的文件夹里抽了一个出来。

韩子浩有些慌,他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别打,别打,我妈在旅游,非常忙,难道要她为这种事飞回来吗?”

“哪种事?我想她应该知道游山玩水和孩子前途哪个更重要。”方丽青抬起头。

子浩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跟着低下来,“我让我爸来吧。”

“明天下午两点,我在这间办公室等他,你不用来,自己上课去。”

韩子浩沮丧地走出办公室。

3

韩子浩并不怕父亲,他知道父亲不会怪他。要是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大吼大叫甚至拳打脚踢,但他宁愿妈妈去。他已经不习惯由父亲来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和父亲曾有过一段亲密的时光,那时他还小,一有热门球赛,爸爸就带着他守在电视机前,父亲兴奋时会把啤酒递给他,让他抿两口。周末带他去和一帮叔叔踢足球,或者在野外抓青蛙和金龟子。然而那一天,爸爸和妈妈分开了,爸爸带着两个大箱子站在家门口,转过身来与他告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很痛很痛。妈妈说爸爸去了深圳,在那边他结过一次婚,又离了。子浩假期会住在爷爷奶奶家,偶尔父亲回来了,倒像一个客人。高一那年,父亲把深圳那边的公司处理掉,回到了家乡,父子俩又能经常见面了,但某种东西横亘在二人中间,始终无法消弭。

果然,父亲在电话里听子浩说了作弊的事情,反倒安慰了他几句,还分享了一件自己年轻时做过的坏事,子浩笑笑。次日下午一点,父亲开着车绕上了弯弯曲曲的公路,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儿子的学校里来,心情几乎有些雀跃。

他在学校里徘徊了一阵才找到政教处的门,敲门,推门,

“老师您好,我是韩子浩的父亲。”

“您请坐。”一位中年女人边写着东西边说,屋里另一角有张写字台,一个胖胖的女老师正盯着台子上的电脑屏幕。

“老师您好,我是韩子浩的爸爸,因为他妈妈出门在外,所以我——”

方丽青抬起头来。

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人都在瞬间认出了彼此,但他们一时都没有做声。他发福了,眉眼倒没什么变化,方丽青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您好,我是政教处的方老师。”

“你——是这里的老师?”

这时电脑桌前的刘老师已起身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时颇感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没错,我是这里的老师,专门管学生纪律的。”

“唔,您好,我叫韩峰。”他习惯性地用右手去夹克的内兜中拿名片,但找了半天也没有拿到,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您不用找了,今天主要是想——”

“我没有想到,我确实没有想到……我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的,这也是今天叫您来的原因,他不光是作弊的问题,主要是——”方丽青盯着韩峰搭在桌上的手,骨节粗大,食指和中指的内侧被烟熏得焦黄。“主要是他不肯承认协助他作弊的人是谁,怎么都不肯承认。”方老师重又盯回对方的眼睛。

“这个情况我倒不知道,不过这孩子确实是这样,从小就讲义气,从来不肯出卖朋友。”这位父亲的脸上似乎有满意的神色。

“照您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表扬他,最好再给他发一个奖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对视,气氛僵持了一会儿。

“我觉得跟你没法聊,能换他妈妈过来吗?”

“他妈妈在外地,在……度蜜月。”

又是一阵静默。

“这是你的家事,你不用告诉我。”

“方老师,你能过来看一下吗?”刘老师略显紧张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丽青走过去,一封电子邮件躺在政教处的邮箱中,发件者是一个QQ邮箱:

“尊敬的政教处老师你们好,发这封邮件是关于韩子浩作弊的事情,我当时在考场看到了传纸条一幕,但没有立马汇报。回家后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老师,否则对校规校纪是个危害,对其他不作弊的同学也不公平。传纸条的人是高二(七)班的张萌。希望我的犹豫不会给你们的工作带来困扰。”

方丽青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刘老师为难地说,“方老师,现在怎么办,应该只有我们俩看过,要不然……”丽青厉声说,“不要删,我自己去问她。”说完夺门而出。

高二(七)班正在上地理课,方老师叫张萌出来,全班人都探头探脑。丽青把女儿拉到了无人能看见的楼梯拐角处。

“怎么了,别吓我,是不是奶奶出事了?”

“张萌,我问你,韩子浩的那张纸条是不是你写的?”

张萌的表情明显松了口气,又重新被另一种胆怯所取代,相当于肯定了这个问题。

“你给他写答案干什么?我记得高一时候你们关系很一般的呵。”

“……”

“你不会在和他好吧?”丽青突然想起半年前未遂的那次旅游,名单里就有韩子浩。

“你在说什么呵,不要神经病好不好,我就是做完了题,远远看到他卷子都是空白的,我觉得很同情他,就想帮帮他。”

“你怎么不帮别人,其他人怎么不帮他,怎么就偏偏是你去给他递条子!”

“我说了和他没关系,你一天到晚抓早恋已经够让我丢脸的了,现在还来诬陷我,你再逼我,明天我就去追他。”

“啪——”

巴掌打在脸上,两个人都惊讶了。丽青收回手,转身往楼梯下面走去。她知道张萌被打蒙了,她自己也蒙了,下到一楼时还是不敢相信。

“方丽青!”一个男人喊住了她。她转头看,韩峰站在洗手台附近,像是一直在等她。她没有理睬,男人紧跟上来,

“韩子浩的家长,你儿子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记大过,你还有事的话去找他的班主任谈吧。”

4

方致刚严厉归严厉,却从来不打孩子,只有一次破了戒。那时丽青读小学六年级,数学考珠算,题目相当难,丽青只考了90分,但班上也没有更高的分数了,第二名比她低7分。虽离满分有些距离,但总不至于考第一名还要被骂吧,她照常得意地把卷子拿给爸爸看了,爸爸的脸却当即挂下来,粗声问她,怎么这么低?她说,卷子难,我这已是最高分了,阿霞只考了七十几分呢。没想到方致刚突然发起火来,转身找来车间里用的钢尺,在她右手上啪啪打了三下,她委屈万分,却不敢哭,等回了房间才趴在床上痛哭出来。吃饭时方致刚仍旧铁着一张脸,全家人都不敢说话。饭后三姐弟在房间里写作业,爸爸叫丽青到客厅里去,丽青以为又要吼她,心紧张得缩成一团。

方致刚背靠椅子,脸虽板着,态度却和缓不少,问她,“知道为什么要打你?”丽青低着头,小声说,“因为考差了。”

“不对,再想!”

“因为……不然因为什么?”丽青抬起头。

“好,你不知道,不怪你,但我今天和你说了,你不准再犯,美青和俊青也出来听着。”

妹妹和弟弟先后出来了,丽青觉得被他们看着自己受罚的样子很窘,但他们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样子。

爸爸说,“你们三个听好了,以后考差了就是考差了,要去想哪里没做好,不要为自己的错误找理由,要和自己比,不要和同学比,他们读技校你们也读?你们要是想留在这个山旮旮那当我没说,但是你们今后是要回上海的,知道了吗?”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的批评仍然有理,但自己打了张萌又占了什么理,果真是为了她协助人家作弊吗?如果她帮助的对象不是韩峰的儿子,丽青还会打她吗?就算她帮的是韩子浩,又怎么样呢,何必生气动怒,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丽青问心有愧,不敢再想。

晚上八点多,张萌还是回家了,没有去爸爸家,也没有去同学家留宿,丽青赶紧去用微波炉热菜。张萌把一个食品盒子放在餐桌上,走近一看,是几块吃剩的披萨,显然女儿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就又把菜塞回冰箱。

她假装看着电视,心思却全在女儿身上,张萌的表情淡淡的没有表情。十点,张萌到浴室洗澡,房门半掩,丽青轻轻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还保持着丽青上次收拾后的样貌,只略微乱些。书桌上堆着一大摞教科书,旁边放一个相框,框里是母女俩过去的合影,那时张萌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小男孩,她张大了嘴笑着,露出了门牙上的大黑缝。

她从什么时候失去了这样的笑容?丽青突然想起多年前有一天,女儿垂头丧气地回家,说自己再也不想学古筝了。问原因也不肯说,犟得像头牛。丽青也动了气,一定要女儿把话说清楚,张萌说学琴实在太累,学不动了。丽青生气道,我不要求你成名成家,但我们学一样就是一样,要是你外公在这,哪容得下你这么半途而废!可张萌说什么都不学了。没过多久,丽青与丈夫离了婚,一年后,张卫东迎娶了张萌的古筝老师。

孩子到底有什么错,要一再地为大人的自私和愚蠢还债呢。

第四章

1

从陆光厂家属区到师范大学,只有短短十二公里,丽青却觉得像隔了一个世界似的。此前她很少来市区,更别说长期在市区生活了。这里的语言、饮食、生活习性样样与她熟悉的环境不同。因是省属的大学,学生大部分来自本省各个县市,丽青很快就感觉到了同学分两拨人:来自省城的学生比较见过世面,但大多懒惰、虚荣、聒噪。来自县份上的同学沉默、勤奋、朴实,但又实在穷酸了一些。在陆光厂里,本地人要想方设法学上海话,融入大圈子。在这里,她反倒成了边缘人,而两头的圈子她都进不去。

此时的丽青虽不是什么大美人,但白皙周正的脸庞和沉静端庄的气质,让她在人群中也是个人物了。班上有些男同学在路上遇见她,要低下头来脸红一阵。她不是傻子,男同学人都挺好的,但哪个女人喜欢男人是图他人好?丽青不是个刻薄势利的人,却也不可能看上他们,光说那口蹩脚的方言普通话,就让人难以想象他们说英文会怎样。她曾经婉拒过其中的一两个男孩子,那失落自卑的眼神令她有些不忍。

入学一个月来,丽青始终保持着与班上同学的距离,再加上有些近视且坚持不戴眼镜,难免给人以目中无人的感觉。不久后,连她也感觉到来自班上女同学的敌意了。她交上去的表格也要被她们传看点评一通,在出生地那一栏她写的是上海,这实事求是的一笔又把班上女生给点燃了。有一天老师让丽青朗读一段课文,之后夸她发音好,要大家多向她请教,团支书陈伟春突然阴阳怪气来一句:我们哪里比得上呢,人家可是上海小姐。全班爆发出一阵哄笑。

回到寝室丽青忍不住哭了起来,爸爸说得对,还是应该回上海去,不要跟这些山里人来往!可眼下大学才刚开始,还得熬多久呵。她想回陆光厂,可是她现在回去了,家里人会怎么看她?当真是娇生惯养,连这点苦也吃不起。她从不当人面哭的,小时候即使被父亲怒吼,也要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憋不住了就假装去上厕所,再悄悄用纸揩干。但此刻她越想越挫败,上学一个月来,受委屈的一幕幕在脑中过电影,接着电影开始播第二集,是她充满了无力感的高中,难道读书读得那么苦就是为了来这种破学校受气吗?她哭得更厉害了,连室友何薇进来了也没发现。

何薇见她哭得厉害,吓了一跳,忙问缘故。丽青猛觉失态,只能一边抽搭一边拭泪,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家了。何薇也不再多问,就冲这一点,她和班上的三八女就不一样。何薇是本市人,家就住在离学校不远的省府路上,基本走读,她家境和长相都不错,因而也就生不出什么心来贬低丽青,何薇和丽青相处的时间不多,倒有了一些默契。下午没课,何薇问,有几个高中同学要来找我玩,没事的话一起去吧?多认识几个朋友。丽青正觉发闷,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下午一行人去了家小吃店,何薇的高中同学都活泼有趣,但说的大多是高中的趣事,丽青是局外人,不懂笑点,只跟着礼貌性地笑笑。座中一个叫韩峰的男生有些吸引人,只要他一说话,大家都会停下来认真听着,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他怕丽青尴尬,总是试着和她聊天,但话题总会被别人绕回到共同的高中时代,比如大家都爱拿他和初恋女友的故事打趣,他女友姓林,是何薇的发小,武大新闻系才女。他每次听了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有些得意的样子。玩了一下午,丽青还是在晚饭前借故离开了,大家也不强留。

没过两周,丽青在校门口的二手书店买书,出门时和新进来的人打照面,两人都一怔,丽青再看,原来是韩峰,同时说:这么巧?又都笑起来。丽青说,来找何薇呵?韩峰说,没有,过来买书的,还是你们学校书多。丽青正不知再扯个什么话头,韩峰便抢先邀请她吃晚饭。既然没事,也就去了。

两人在饭店坐定,丽青有些害羞,韩峰倒挺从容,几句话就把两人的话题打开了,两人交换了基本信息,丽青这才知道他是财经大学会计系的学生,韩峰对她的家庭情况也很好奇,丽青和他说了很多陆光厂的事,因为听众的虔诚,自己也觉得有意思。

一顿饭吃得丽青非常开心,自进大学以来,她就没有建立起任何真正的人际关系,而韩峰是一个很好的交谈对象,既知道何时救场,又知道何时留白。还会适时地赞美别人。

那之后韩峰就常常来找她了,财经学院到师范学院要坐四十几分钟的公交车,但韩峰说见完她就可以回家休息,“不用睡学校那个猪窝”,因此也不显得花上那么多时间是为了见她,两方都心安。韩峰这人说不上特别出色,但每一样都比别人强上那么一点儿:幽默一点儿、俊俏一点儿、聪明一点儿、成熟一点儿,这么多“一点儿”积累在一起,又好像很多。

丽青不是没想过这些,但接着又推翻自己,人家有女朋友,青梅竹马,还是武大的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的心意也不甚了解,果真喜欢这个人吗?不见得,也许自己只是需要陪伴,需要一个像韩峰那样的真正的朋友,她这么说服自己。于是两人继续一起上公园、下馆子、温习功课、聊天。不退不进就可以有眼下这无忧无虑的欢乐,对这欢乐,两人都有些不舍。

某日韩峰到寝室来接她,两人在快出校门时遇到了何薇,自上次聚会以来,三人这样碰见还是头一次,都有些惊讶,何薇和他们略寒暄几句,就若无其事地走了,韩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丽青也觉得有些愧疚,继而又去内心深处找这愧疚的动因,这一顿饭两人吃得都有些没意思。回寝室做完功课,丽青躺在床头看书,何薇在桌子边整理东西。片刻后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你们今天碰巧遇上了?”

“谁?哦你说韩峰呵,没有,他说有本书不好买,我们学校门口的地摊上可能会出现,让我帮他留心一下,顺便就说一起吃饭。”

书桌整理完了。

“方丽青。”——声音有些严肃。

“怎么了?”——只能继续装傻。

片刻无声。

“算了。知道的不说也知道,不知道的说了也没用。”

丽青好怕她再加上一句时髦的“你好自为之”,但是没有,她自己也心虚,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多天了韩峰都不再来找她,丽青很失落,又想着“也好也好”,有时又生起气来,不是朋友吗,朋友还怕给人误会了吗?这样就不敢来,可见根本没把这朋友放在心上,要么就是心里有鬼!

可是他心里究竟有鬼没鬼呢?这样想着,又陷入无限纠结的循环。

两个星期后,韩峰来了,但身边还跟着另一个男青年。据他介绍说,这是他的铁哥们,名叫黎小欢。

2

“世界上的任意两件事之间都是有联系的,这报纸上的国际国内大事也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也不见得,国内就算了,国际大事怎么也影响不到我们生活吧,比如说,像美国选总统,苏联解体,这种事和我的生活有什么联系?”

“嗳,这你就错了,方丽青。”黎小欢言之凿凿,“苏联解体可能和我们俩关系不大,和你关系可就大了。”

“怎么大了?”这个黎小欢,总是一句深一句浅,不知哪句话是真的。

“可以说,你今天之所以能坐到这和我们聊天,就是因为冷战。”

其他两个人好奇地凑过来。

黎小欢把三线建设的原委向两人普及了一番。

丽青听愣了,她一直是从最感性直接的角度去理解自己和父辈的生活,虽然一直知道陆光厂的建设和毛主席有关,却从来不知道背后有这么深的背景,爸爸和叔叔们也不喜欢提。

“丽青,你家所在的厂是生产什么的?”

“是生产精密光学仪器的。”

“那就对了,光学仪器要考虑到运输问题,所以都是建在贵阳,像安顺就主要接受飞机工业。”

丽青心中竟默默欢呼雀跃,她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被世界遗忘的山旮旮里,没想到他们的生活早就被卷入了世界历史的洪流。

无论说到军事历史时有多么正经,一从这话题上下来,黎小欢又恢复了平素的轻佻。这一说明了他确实喜欢军事类的东西,二说明了轻佻是他的主要属性。第一次见他是在师大门口,休闲裤子配白衬衫,戴一副墨镜,看上去挺正常,可走近了一看,他的鞋跟足有五厘米高!本来就高高瘦瘦的一棵,现在简直像座玉塔。这类打扮丽青爸爸最见不得,一律称为瘪三,丽青也不大喜欢。等到韩峰领他们往饭店里一坐,黎小欢把墨镜摘下,丽青才发现那是张极俊俏的脸,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山根到鼻尖,再到下巴,线条完美流畅,相比之下韩峰的长相就显得老实多了。丽青极力装作对他的美貌不为所动,再加上和韩峰还没把上次的事情说开,于是就手托腮直盯桌面,听着韩峰点菜。

是黎小欢先开的口,丽青回了。几句话的工夫,他就把丽青逗笑了,然后温柔地注视着她,脸上是欣慰的满足感,一副“千金只为美人笑”的姿态。菜上来了,韩峰对之前空白的两星期只字不提,只不停地将小欢和丽青的基本信息向对方介绍了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帮两人相亲。据韩峰说,他和黎小欢是小时候卖子弹壳时认识的,(“什么子弹壳?”丽青好奇。)那时部队子弟常常会偷点废子弹壳出来卖掉当零花钱,他俩家虽属于不同的区域,但在卖子弹壳时经常打照面,是点头之交。有次黎小欢前脚才从铺子里出来,一帮小混混就要抢他刚赚到的九块钱,边上的韩峰看到后就冲了过来,把一个混混掀翻在地,其他人也跑了,两人的交情才算正式开始。

“你比韩峰大两岁,还要他来救你?”他们三人越聊越熟络,丽青也敢拿黎小欢打趣了。

“嗨,我文他武,术业有专攻嘛。”

从此往后,二人会就变成了三人行。

3

她自己知道,经常和两个同龄男孩子出来玩也不是个办法,他们三个算怎么回事呢?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听爸爸的话,眼前的两个男孩没有一个可以更进一步的,她必须把握这个度。

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编排点故事出来。

有了黎小欢之后,三人的聚会场所大大扩展了。在常规的公园、大学、饭店上又加了旱冰场、舞厅、野外郊游。

黎小欢轻车熟路,带他们去了城区陕西路的“王中王”舞厅。看韩峰从容的样子,应该也来了不少次。方丽青不敢说自己是第一次进舞厅,这太老土了。她心里非常紧张,但表面上装得淡然,是怕他们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一进去,魔球灯打在男男女女身上,全场都在跳迪斯科,他们也站在了灯光可及的范围内,丽青见两人的脸上都一条红一条绿的。黎小欢的手轻轻环着她,为她挡住身边挤过来的人,丽青心中升起一股感动,想做点什么报答他。音乐太吵,彼此无法交谈,黎小欢用手指了指舞池,扬了扬下巴,向她发出邀请,丽青从来没跳过舞,害怕丢了丑,而且那扭来扭去的迪斯科还真难跳得好看,于是认真地摇了摇头,黎小欢也不逼迫,三人沿着舞池边缘绕了一会儿。

一会儿,节奏明快的音乐结束了,片刻没有歌声传来,黎小欢转过头对丽青笑说,方小姐,赏个光吧。果然,音乐重又响起,是舒缓温柔的调子,还不待丽青反应,黎小欢已拉起她的左手向舞池走去,她下意识转头向韩峰求助,韩峰用眼神鼓励她跟着去跳。到中央,她对黎小欢说:我真不会跳。黎小欢低下头来看着她眼睛:不怕,有我在,这是首慢三,很简单的,你先退右脚,再退左脚,然后右脚并上就可以了,我一带你就会了。

歌声开始,她赶紧跟着嘱咐移步,磕磕绊绊的,但每到有疏漏时,黎小欢总能以非常自然的姿态滑了过去,因而反倒变出了不少花样。丽青不笨,半首歌的工夫,她已基本掌握了要点,两人跳得越来越顺畅了。

你说我像梦

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

总是看不清

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一曲终了,丽青手心都是汗,黎小欢自然地牵着她下场,还站在舞池边缘的韩峰向他们报以礼貌的微笑。她再次警告自己,不要再接近黎小欢,因为直觉告诉自己,他很危险。

某日,他们一起去舞厅,黎小欢带了一个舞伴来,是一个艳若桃李、顾盼生辉的女孩,名叫阿蕾。这可不是什么昵称,在苗族人的姓氏里,“阿”是一个很常见的姓。阿蕾在民族学院的民舞系读大二。

丽青见阿蕾和黎小欢亲亲热热的劲头,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他们真是般配,两人都有着各自性别的优势与自信,在一起嬉笑打闹,是对金童玉女。但丽青很快就喜欢上了阿蕾,阿蕾没什么心机,天生有一种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柔媚,娇憨的性感,何止男人喜欢,连她也喜欢。

舞厅里连着几首都是快四,丽青拒绝了黎小欢的邀请,后者就和阿蕾一起跳起来。两人都是人中龙凤,舞林高手,没跳一会儿,全场都停下来看他们:

女人爱潇洒 男人爱漂亮

不知地 不觉地就迷上你

有爱情还要面包

有房子还要珠宝

潇洒漂亮怎能吃得饱

……

魔球灯在丽青脸上闪来闪去,她有些倦了,对韩峰说:走了吧。

4

有时她一整周都在等他来,可是终究没来。周五下午她默默在宿舍内收拾回家的包,心里为他编些理由,有时是下雨了,有时是天太冷,有时是他太忙了。可是他究竟忙什么呢?黎小欢并不是大学生——他没有那个成绩,可他总是东奔西跑的,说是要和朋友合伙做生意,今天捣鼓一下电器,明天又打算开个照相馆,不知在忙些什么。

可只要他来了,她就从未拒绝过,有时是周一晚上,有时是周三下午,两人冷不丁地出现了,她就放下一切事务和他们在一起。为此她生自己的气,架子都是自己搭的,现在是她先放下了。有时他几周不来,她就想等他下一次来了,一定要用那些明显站不住脚的借口来推辞,存心气一气他,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随叫随到的人物。可等到他真来了,她的复仇心早已被泡软,三人又如常行动。心里这起起伏伏、细细密密的波折,黎小欢从来不知。

唯独有一次,黎小欢单独来找了丽青,提出想去陆光厂看一次,丽青说好,又问韩峰阿蕾呢,黎小欢摇摇头笑说,他们不去。

不知为何,那日的黎小欢和平时的意气风发不同,显得有些忧郁。丽青一路上都怕遇见熟人,左顾右盼的。黎小欢打趣道,“你在怕什么?”“我怕遇到熟人,产生误会。”“误会什么?”“误会你是我朋友。”“我不是你朋友吗?”“那种朋友。”“我知道呵,我不是你那种朋友吗?”丽青脸红了,但黎小欢这日确实有些低落,没有再乘胜追击占她便宜,她倒有些失落。

厂里的门房大叔认识丽青,她谎称师哥是学化学的,想来参观一下,回去做课题,大叔非常理解地点点头。

黎小欢说,“你撒的谎真的很蹩脚。”

丽青带着他走过静谧的厂区,并一一讲解,一厂、二厂、光研所……黎小欢听得非常认真,经过公示栏时仔仔细细地把每张照片都看了一遍,其实“优秀职工”那一栏有张方致刚的照片,但丽青没告诉他。

他们从陆光厂出来,在镇上找了家火锅店坐下,黎小欢递给丽青一个袋子,说是给她的小礼物,打开一看,是几盘港台歌星的磁带,还有几瓶橘子罐头。她喜道,哎呀还有罐头!黎小欢点点头,突然讲了很多他的事。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我爸烦我,他说自己这么好的身板,生的儿子像病猫一样,看不上。我也无所谓他关不关心我,反正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部队上,家里的事情也不管。我妈疼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坐在病床边给我讲故事,特别幸福。家里有三个哥哥,妈很少能单独陪我。

“我特别喜欢医院的一个小张护士,长得很漂亮,妈不在就是她陪我。她拿妈妈留下的水果罐头喂我,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吃,但就是想让她喂,她喂我吃了几瓣橘子,我说:姐姐你也吃一个嘛。她摇摇头说:姐姐不吃,欢欢乖,欢欢自己吃。

“我有三个哥哥:黎刚、黎军、黎兵,个个都是正经名字。一到我这里,黎小欢,不光是‘欢,还有个‘小,天生就显得特别轻浮。算命的说,我命里带桃花,我父亲听了后就不喜欢我。其实算命的是鬼扯,他是看我长得好,那么当然带桃花咯,男人女人,谁不喜欢漂亮的。我三个哥都像我爹,只有我像我妈,所以外公家的人都溺爱我。

“我爸爸是南下干部,北方农村出身,一辈子都爱吃大蒜和面食,不爱洗脚。他和我妈结合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出生时他已经四十五了,像是爷爷辈的人。我外公家是黔中大户,家族里的叔公给孙中山当过秘书,妈妈是千金小姐,但是大户人家规矩好,做事能干,还隐忍。我父母这两个人能凑在一起还真是奇迹,父亲是一辈子只会说河南话,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妈妈会说本地方言和普通话,不会讲河南话。两人的出生背景和生活习惯都差得太远了,居然这样都能过几十年,还生养了四个孩子,真是不容易。老一辈人,干革命出来的,对生活的坚贞实在令人佩服。”

丽青知道,当一个人对你坦承自己的家事时,你们就不再是泛泛之交了,她从未想过黎小欢会这样待她,难言的感动涌上来,刚要说点什么,被打断了。

“我明天要和爹回河南老家一趟,可能要一个月才回来,回来后我去找你。”

丽青有些失望,她嘱咐了几句,就陪他去车站等车,黎小欢刚上车,转过头对她说,其实你长得特别像小张护士。

第五章

1

丽青昨晚又梦到陆光厂了。

她梦到和爸爸拉着手去看电影,爸爸很年轻,三四十岁的的样子。挤在人群中她问,今天看的是什么电影?爸爸说,《集结号》。丽青说,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人群中一个李阿姨转过头来笑说,错了,今天是看《地道战》。

李阿姨是原先妈妈厂里的同事,至少十几年没联系了,居然还会出现在梦里。但丽青知道为什么,很多年前,她带着黎小欢来陆光厂时,在路上遇到的唯一一个熟人就是李阿姨。她还记得,她的梦更记得。

自偶遇韩峰以来,她不断地梦到少年事,按说韩峰是成了年后才认识的,这又是人脑构造的神奇之处了:往事和往事都装在同一个匣子里,只要打开了一个口,其余的也纷至沓来。这段时间,她的梦不断地在催她,该回去看看了。

晴好的周末,丽青带着张萌,打了一辆出租开往顺海镇陆光厂,到了镇上,司机不知怎么走,丽青指挥着他一步步开到子弟学校外面。

张萌才几岁的时候,外公就举家搬回了上海,之后丽青再也没带她来过,因而她对这片地方没什么印象。丽青从包里抽出一本小相册递给她,都是张萌小时候外公家人抱着她在陆光厂照的。张萌奇道,“我怎么没见过这本相册?”丽青不答。

张萌看得津津有味,不停问相片上的地方在哪,丽青一一给她说明。

“这里是小河口,你外婆抱着你照的,那时候水已经不太清了,我们小时候都在这河边洗衣服。”

“你外公抱着你的那张是陆光厂正门口,我一会指给你看。每天到了八点,几千人准时从这个门进去呢,特别壮观。下班时候也是,高音喇叭一响,厂里就下班了,你外公外婆就在这门口碰头,菜场在厂门口不远,他们就顺便买菜回来。”

“这张?这张抱你的不是舅舅,是李霞的弟弟,你连你舅舅都认不出来啦。一点都不像好不好,你舅舅是尖下巴。”

她们收起照片,看着面前的学校,当年的子弟学校早就和镇中学合并了,后来新修了一些教学楼,最近还翻新了墙砖,外表看上去滑溜溜一片暗红,有种滑稽的廉价感。丽青指着学校说:“妈妈从小就在这里读书。”张萌笑说,“比我想象的要气派点。”

两人向家属区走去,远远就看到一幢突兀丑陋的暗黄色高楼耸在前方,丽青皱了皱眉,她上一次回来是三年前,那时还没有这楼,想必这就是妈妈电话里说的那幢经济适用房了。

张萌也注意到了:“那楼怎么这么高,好难看呵。”

“是烂尾的经济适用房,本来是修来解决陆光厂住房问题的,政府、公司、住户三方扯皮,到现在谁也不认账,就这么拖着。”

这高耸的房以极其醒目的方式显示了陆光厂现状的不堪。沿着小河走去,那河水臭气熏天,黑色水流上漂浮着可疑的绿色浮絮,沿途的树都枯黄了,陆光厂要垮了,人们在嘴边念叨了十几年了,还是将垮未垮。这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1990年是全厂最后的黄金时代,之后就逐年堕落了,到二十世纪末的时候,陆光厂的内核已基本被掏空,当初西迁的专家和技术骨干几乎全数回到江浙沪,只有零丁的几户既没背景也没机会的人家,依然留守在这山坳之中。

“他们现在一个月只拿一千多块,造孽哦。”妈妈和丽青打电话时说。

走到家属区,丽青指给张萌看当年一家五口的住房,张萌奇道:“这里人怎么这么少?一路上都没看到几个人。”丽青说,“能回上海的都回去了,这里基本是空城。”

“那你怎么不回上海?”

2

为什么不回上海?多年来她被问了无数次,也自问了无数次,为什么不回?

是因为结了婚,丈夫是本地人?是因为有了孩子,不方便离开?还是因为工作稳定,不想挪窝?

就算这些理由能说服其他人,也无法说服她自己。必须承认,她的想法在某段时期确实发生了巨变,但她连自己究竟在哪些方面改变了也说不清,少女时代还有记日记习惯的,那个时刻起,她连日记也停了,因此那段时间细细密密的心情起伏、点滴感想都已无处寻觅,现在能回想起来的,也很有可能是在无数次回想中伪造的心情和记忆。唯一记得的是一些比较实在的转变,比如说她不再想回上海了,也不单单是针对上海,说起来很多事都不想干了,从小到大绷着的一股心劲,突然在一个夏天就松了下来。从贵州到上海是“人往高处走”,需要折腾,但她一下子觉得折腾不动了,想找个轻松点的事。她突然觉得生活很荒谬,这么些年了,也不知图个什么,“回上海,回上海”,她从小就生长在贵州,哪里用得上“回”字?而且说穿了,怎么过不是一辈子?

可这就是真实的理由了吗?她始终不敢面对的,其实是那个夏夜发生的事,因此她奋不顾身地想要逃避:逃避她的父亲,逃避她的家庭,逃避上海,逃避她被规定的命运。她时而觉得自己很勇敢,时而觉得自己很肮脏,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心无挂碍地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因为她已不再是个昨日的她,现在的她是一个罪人,她必须被放逐,如果没有人来执行,她就自己来执行。

在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痛苦、隐秘、细碎的思想斗争后,丽青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不回上海了,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不回了。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托大伯伯在上海为丽青找份差事,她却去学校分配的当地高中报了到。很快,她说自己要结婚了,对象是实习时认识的,叫张卫东,本地人。没等家人反应过来,两人已领了结婚证,介绍信是双方单位开的。这一系列决定把全家人都搅得晕头转向,等回过神来,木已成舟。那一天,姆妈坐在沙发上垂泪,方致刚一个人在小阳台上,用榔头重重地锤着一把椅子,想把它给拆掉。丽青过去帮忙,被一把推开,她这才发现父亲线条硬朗的脸上全是泪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二次是弟弟俊青考到上海交大。丽青办酒时父亲没有来,直到外孙女出生半年后,他才勉强认了这门婚事,允许她带着女婿上门。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陆光厂兴起了一阵返沪潮,就算回不了浦西,去满是农田的浦东也行,去湖州也行,总之先过去。有志者,事竟成。人们找到了五花八门的方法,有办离岗休养的,有找关系调动工作的,有跟着子女回去的。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地实现自己的上海梦。

弟弟大二的时候,方致刚设法得到了在陆光厂驻沪服务窗口工作的机会,带着妻子、小女儿举家回了上海。临走的那天,丽青回了家,俊青也在家过暑假,他们花了三天把全部行李都打包好,整个房间像屋外的山谷一样空空荡荡,方致刚咂着烟一言不发,而其余的所有人都哭了。

3

洞房夜她很紧张,将门和窗都关得死死的,小屋里黑得看不见身体。卫东喘气粗重,跪在床中央,急切地探索入口。而后疼痛袭来,她双手用力钳着丈夫的臂,把他也给弄疼了。男人俯到她耳边说:不要怕。

次日早上,丽青等着卫东醒来。男人渐渐睁开睡眼,见到枕边的她,脸上浮现出爱怜的笑意。他把身子挪近了,想到她怀里撒撒娇,但丽青一翻身就坐在了床沿,也催他快起来,因为要洗床单。

房间仍然是暗暗的,只有薄窗帘透进来的一点光亮,她把卫东赶到床的一角,然后迅速卷了床单,拿到卫生间去洗,男人在身后笑问:原来你有洁癖呵?她将那声音关在门后,以最快的速度将裹好的床单放在盆里浸湿,然后捏起肥皂,在一朵毫无污渍的大牡丹花上搓洗了起来,她怕慢了,丈夫会来检视这布上是否留下了什么成果。但是没有,等她把整块床单清到第二遍时,他才走到洗手间门口,斜靠在门框上看着她。这天早上微风和畅,在洗手间里能听见楼下摊贩的叫卖声,卫东上身白色汗衫,下身四角短裤,透过圆框眼镜向她微笑着。她差一点就要丢枪卸甲,但最后她挡住了那双试图从身后抱住自己的手,说:快去刷牙吧,大早上的。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家里动用了关系,把卫东从学校调到了教育局。他生性爽朗,交际面广,稳扎稳打,逐渐在本市教育系统站稳了脚跟。

丽青相信自己能做个好太太,她带孩子、洗衣服、洗碗筷、拖地、浇花、做早餐。卫东每日要穿的衣服被她熨得整整齐齐,卫东和朋友打麻将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一旁打毛衣。人人都说张家有福气,娶了一个贤惠媳妇,卫东听了,总是自豪又谦逊地笑着。

只有两件事情,她做不大好。其一是不太会做菜,尤其是以香辣著称的黔菜,她自己也不爱吃。其二这件事就不太好说出口,一开始卫东认为她是害羞,多引导几次就会好起来,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然。有几次卫东神神秘秘地借了录像带来,要和她一起观赏,刚看了个开头,她就借故要走。长此以往,卫东也失了兴致,到女儿七八岁的时候,两人的夫妻生活已趋向于无。他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引起争吵的理由也越来越细碎无聊。

一天夜里,两人聊起女儿第二天的家长会。

“明天我去吧,我下课早。”

“还是我去吧。”

“你那么想去那你去。”

又过了一会儿,卫东想穿自己某件蓝色衬衫去参加家长会,丽青把他的蓝色衬衣一一拿出来。

“不是这件,这件太浅了。”

“也不是这件,这件很薄。”

他们怎么都找不到那衣服,丽青把他白的、黄的、蓝的、黑的、条纹的衬衣全部拿了出来,还是找不到那件蓝色衬衫,最后他们为究竟有没有那件衣服吵了起来,接着他们为有没有必要穿那件蓝色衬衫吵了起来,最后他们为谁付出更多吵了起来。

午夜已过,两人都争得筋疲力尽,张卫东一下子坐在床沿。

“方丽青,我们分开吧。我爱上别的女人了。”

4

张萌要去医院里陪奶奶,她奶奶是胃癌晚期,平时医院里有护工照看,几个子女轮番陪护,明天轮到张卫东家,就由张萌去陪奶奶说话。

丽青想着,自己也该去看看了,之前确实是忙得抽不开身,再加上这个前媳妇的身份比较特殊,不好贸然前去。

眼下里正是这样的机会,张萌先跟爸爸说了,保证病房里不要有令人尴尬的情形出现。接着就是选礼物了,想来想去,最后准备了四平八稳的礼:果篮、点心盒、保健品还有一点现金。

中午时分,她和张萌来到省人民医院,张萌领着她往肿瘤综合楼走,不到万不得已时,丽青一直是避免来这类地方的,她的性格中一直有逃避现实的因素。她尽量不去观察周围的人,快步来到前婆婆刘淑珍的病房。

要不是见张萌叫“奶奶”,丽青还真有点不敢认,刘淑珍全身的肉都瘦得塌陷下去,皮肤呈黑黄色。这是丽青与张卫东离婚后第一次见到她,她不能再叫“妈”,也不好意思改口叫“刘阿姨”,只好说:“我是方丽青呵。”

刘淑珍看到丽青后很高兴,原来她并不知道丽青会来,指着床前椅子说:“坐、坐。”丽青挨着床坐下,两人说了些只言片语的体己话。刘淑珍的眼睛长时间盯向远处的虚空,半晌才说:“你爸妈都是好人呐。”

丽青心里有点酸,她想起刘淑珍健康时,其实是个泼辣角色,人家当面夸丽青时,她立马呛回去:“嫁给我家卫东就不是福气?”闹离婚那阵,这位婆婆也给了她不少眼色看,但现在,死亡能将一切往事都隔在门后,其言也善呵。

她无法承受老人凹陷发黑的眼眶和枯藤般的手,很快便推说学校里有事,和老人孩子都道了别。一出病房,她没等电梯,一口气走下五楼。在院子的花坛边,她只觉一阵发晕,不顾形象地捂着头蹲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方丽青?”

她狼狈地抬起头。又是韩峰。

“方老师,你怎么在这?”

“来看一个长辈。”

“我也是来看……一个朋友。”

五分钟后,他们已在医院食堂的休息区坐了下来,韩峰买了一瓶牛奶,若干点心,放在她面前。

“大概是低血糖了。”丽青自语道。

“我突然想到,省医食堂的肉饼当年真的很有名,我们专门来吃过,你还记不记得?”

“过去的事我全忘了。”

“方丽青,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

无人应答,只有食堂里熙熙攘攘的声音。

“爸妈还好吗?”

“老样子,还行。”

“你爸爸看上去就挺硬朗的,”韩峰笑起来,“当年我向你们辅导员要了你家地址,跑到陆光厂去找你,你不在,你爸让我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你,说你马上就要回上海定居了。当时我还真有点怕呢,打架我可能打不过老爷子。”

一行泪从女人眼中流出。半年前,弟弟开车带家人去扬州玩,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父亲心脏病犯了,全家人慌了手脚,在路上踩足油门一路奔回上海的医院,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行动却迟缓了不少。

韩峰什么也没说,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纸巾递了过来。到底还是那个人呵。

第六章

1

黎小欢回老家已有月余,她没想到自己一直在等。

回宿舍楼时,她总忍不住在传达室逗留一番,期待有给她的信。桌上堆满了来自成都、攀枝花、北京、大连、昆明、武汉的信,没有给她的那一封,有次她看见一封来自河南的信,激动得心跳停了一拍,但她很快发现那并不属于自己。这期间,韩峰也很忙,只来过一次,没待几分钟就走了。丽青想问他黎小欢何时回来,到底没问。

那是她上大学以来最晦暗的一个月,比刚入校时还要痛苦。别人和她说话,她要好半天才能答上一句。练英语新闻听力时,她连听好几条都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有一次丽青在校园内遇见了阿蕾,她正和一个扎辫子的男孩手挽手走着,两人见到对方都十分欣喜,阿蕾说,自己正在给油画系的男生当模特,要丽青有空时可以去画室玩玩。

后来,丽青想着这两个男孩恐怕都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又过了一周,他们都出现了,还约好四人一起去黔南的小七孔玩,韩峰家有老相识在那边,可以给他们提供住宿。丽青久旱的心激动了很久,对家人说自己要参加“党员学习小组”,换得了四天四夜的假期。

他们坐了一整天的车到了荔波,韩峰的熟人给他们安排得妥妥帖帖,他们在村子角落里一处僻静的地方歇下了。

第二天才开始游玩,他们一整天的时间都在游览山水,初时觉得天净云白,山黛水蓝,一饱眼福。可到了傍晚,除了阿蕾好些,其他人都已经疲惫了,景色也不复惊艳,回到屋中歇息了。老乡给他们做了几个菜,从堂屋走几百米端过来。不知道黎小欢给老乡塞过什么礼物,菜肴十分丰盛,主菜是本地清水江的鱼,做了一个酸汤,四个小碗装辣椒水,荤菜有折耳根炒腊肉、炸小鱼干,素菜是一道彤彤辣椒炒洋芋丝、一盘豆腐花、一盘青菜。还有一个大盆盛着紫红色的液体,一问,才知是本地梅子做的酸梅汤。锅碗瓢盆皆是乡下土碗,捧在手上有些粗粝,但很有质感。大家看着这一桌菜,兴致都不由得高了起来。

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晚饭后不久就要睡觉,黎小欢趁他们来收碗筷时,打听本地有什么好喝的酒。要知道,本省虽少人少钱少历史,却从来不少能制成一坛坛美酒的好水,酒是贵州的骄傲,除了久负盛名的茅台出自此地外,几乎每个市都有自己的特色酒。黎小欢和一个中年人到村庄里去了,半天才回来,手上抱着一透明坛子的红色酒回来了,动作看虽有些吃力,表情却是眉飞色舞。“这是他们这里的梅子酒,没什么名气,但是也不能小看,我们贵州随便哪条小沟沟里面酿出来的酒也不比人家的省酒差。今晚上谁也别想拉稀摆带,不醉不还,不醉不还。”

丽青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喝醉的,她有数,她也知道谁也不会逼她,那么说无非是个气氛,想着晚上几个人可以痛快地聊天玩耍,她的情绪更高昂起来,然而她的性格如此,再是兴高采烈,表现出来也不过如此。阿蕾嘻嘻笑了一阵,问黎小欢,你说的不能拉稀摆带,我们看哪个玩得过哪个,你别忘了我是哪里来的。黎小欢佯装害怕,哎我怎么把这个苗妹儿给忘了。丽青想起苗族传统,客人到了苗寨,家家捧出牛角做成的酒盅让客人喝,那酒叫帮当酒,是拟声词,拟的是客人醉后摔在地上的声音,因此苗族人个个是海量,早就练出来了。黎小欢对阿蕾说:晚上我要是被苗姐姐喝翻了,你可要对我负责任呵。

2

老乡给他们留的东西,另有一副麻将牌,用一个黄渍渍的麻布口袋装着,韩峰捏着袋尾,把牌倒了出来。这牌比他们平日见的要糙得多,字儿都印得大小不一的,有的图案是倾斜的。他们边看边笑,黎小欢说,印得这么差都要打,这贵州人真是,陋习!韩峰仔细看着麻将牌上的形状,右手拇指轻轻捻着牌面,口中念着什么。黎小欢说完了完了,我今天是闯鬼了,喝酒遇上苗妹,打牌遇上赌神,峰哥本来审牌技术一流,再遇到这破麻将,看背后他都能猜出来。丽青说真的,你真会审牌?说着拾起一张牌面朝下的牌,说,你能猜出这是什么吗?韩峰轻轻接过此牌,先手背朝上,用拇指摸了,又手心朝上,用食指中指并起摸了一回,说,四万。丽青翻过一看,果是一张四万。阿蕾又拿了几张给他,几试不爽,二人高呼神奇。丽青说,你这样不是耍赖吗?韩峰说,不摸到就不知道,哪里是看看就知道的。

四人坐定,准备搓牌。

黎小欢说,我们就这么干打呵?

丽青说,不然你还要干吗?

黎小欢说,总要有点惩罚。

丽青说,要赌钱?

黎小欢说,那多没意思,要玩玩点新鲜的。

三人看着他,等他说出玩法来。

黎小欢说,那一坛子酒拿来干什么的,就是赌资,输了要罚。

阿蕾问,罚多少?

黎小欢用手晃晃玻璃杯子,说输一把喝一杯。

韩峰当即拒绝,一杯太多了,这种酒后劲可足了,打一个小时大家都被喝翻。最终他们决定,每四把算一次账,放炮算输,自摸的对家算输,四把下来输得最多的喝酒。

两个小时后,大家都有些微醺,丽青见大家的脸都有些红,想着自己也应如此。但此刻她的感觉异常灵敏,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泛上来,她近乎不能自持地想唱起歌来。然而阿蕾已经付诸实践,她唱起了一首欢快的苗歌,丽青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丽青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和这几个人好像是亲兄妹似的,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紧密,如此和谐,简直要融为一体。

歌唱毕,众人鼓起掌来,阿蕾自己也在拍手。

黎小欢说,“咱们不能再这么喝了,如果人人都喝醉,也没有意思,该换点新玩法了。”

众人又盯着他,他不疾不徐地说,

“再玩就要玩脱衣服了,输一把脱一件。”

丽青没说话,韩峰不置可否,阿蕾用食指戳在黎小欢的脑门上,

“黎小欢,你就是个色!鬼!”

黎小欢看着她笑笑,把那食指拿到嘴边吻着。

“好呵,谁怕谁,只要你们敢玩我就敢。”

现在只剩丽青看上去迟疑了,阿蕾想了想说,“丽青你别怕,他们不敢拿你怎样,这样吧,你输了算我的,怎么样。”

六只眼睛盯着丽青,她最后说,好吧。

3

还没玩几局,韩峰和黎小欢就已经赤裸上身了,大家都很从容。

变化是从丽青输第一把开始的,按照之前的约定,阿蕾必须脱一件身上的东西,可她全身只穿了一件黄色的连衣裙,黎小欢笑看着她说:“我知道苗姐姐讲义气,但不知道还能这么讲。”

丽青十分紧张,没想到阿蕾嫣然一笑,站起身来,把内裤慢慢褪了下来。

“这样你满意了吧,色鬼。”

大家都没说话,阿蕾哼起了歌,丽青心里面在祈求,千万别让自己再输了。没想到这一局是阿蕾放了炮,她又像刚才那样把内衣脱了下来,在牌桌上扬了扬。

阿蕾的内裤和胸罩随意地丢在麻将桌旁的草藤椅上,下面叠放着两个男生的衬衫。空气中出现了一些难以忽视的异动,就连保全了自己衣裙的方丽青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那异动像这空气本身,湿湿热热,不时也有一阵轻风吹过,让人感觉浑身舒坦,好像现在去死也可以一般。好像世界只剩下这个屋子里的空气一般。

再打一把。没有人说话,阿蕾也不再唱歌了,丽青正对着她,清晰地看见了阿蕾乳房的轮廓印在黄色连衣裙上,乳头挺挺地凸了出来。丽青不禁满脸通红,她也被这房间里的空气紧紧黏住,实在无法抽身去思考这局面。但两个男生像是故意不看似的,只专注摸牌、看牌、插牌、出牌,房间里静得惊人,屋外昆虫的鸣叫格外清晰。那麻将牌早已被大家摸得黏糊糊的,平静下躲着焦躁,还没到丽青拿牌,她就忍不住伸出手去,结果和韩峰的手碰在一起,两人都迅速缩回来,韩峰的指尖也是湿乎乎的。

然而这一把是丽青自摸了,她之前注意力紧张,根本没去想自摸的结果,按之前的规则,自摸时对家受罚,她对家就是阿蕾,而阿蕾此刻只剩一件连衣裙了。丽青现在才察觉到阿蕾要脱衣服,有点心慌起来,但她想想又不太相信这真的会发生,这可能吗?不可能吧。他们总不会真叫她脱。

确实,现在连黎小欢也不像上几把那样催促阿蕾脱衣了,他一只手搁在桌上,背靠着椅子,不在意似的看向别处,房间里还是有些闷热,他的额头上泛起一些细细的汗珠。丽青感觉到,连黎小欢都没有那么从容了。

没想到阿蕾轻盈地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是我输了,愿赌服输。你们都怎么啦?她大概是醉了,两颊飞红,眼神迷离,比平日里还妩媚十倍。大家仍是不做声,她又开始哼起了歌,这次是不知名的小调,同时自己用手环到腰后去解连衣裙的束带,接着一只手伸到背上去拉拉链。随着“簌”的一声,她把拉链拉下,用右手在左右两肩各宽了一下,连衣裙瞬间滑落,堆在她的脚上。阿蕾欢快地叫了一声,从裙子里跳了出来,赤裸地站在大家面前。

房间再一次静了下来,丽青惊呆了,她首先想的并不是一个女孩在男生面前赤裸的事,而是被那身体惊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身体!这具身体,很多年后她会在某个当代艺术展的雕塑作品中见到。那脖颈、双肩、锁骨、乳房、乳头、小腹、腰肢、臀部、大腿、双足……丽青心中闪过一秒的嫉妒,但很快就被一种特别的感觉取代了,她觉得自己想占有这具极美的肉体,虽然她不知道要怎样占有,抚摸?拥抱?舔舐?她的心神急剧荡漾着,不知什么才能抚平这种动荡。接着她才注意到房间也正被一种动荡占据,此刻她连昆虫叫也听不到了,只听见雄性的喘息声和自己的心跳,房间里似有一张绷满的弓,无限接近于弦断。

是黎小欢打破了僵局,丽青见他凑到阿蕾身边盯着她,阿蕾用那情欲交织的眼眸抬头回看,黎小欢俯下身去咬住她的嘴唇,阿蕾也用嘴激烈回应着,黎小欢的手沿着她的背部逐渐下滑到臀,修长的手指在她翘起的臀上反复揉捏。奇怪的是,目睹了这一切的丽青竟感觉不到一丝嫉妒,但她又同时嫉妒着两个人。她发现自己竟然想看着黎小欢怎样占据这具肉体,也想看这具肉体怎样被占据。于是她自己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看了片刻,她才发现韩峰已经站在她身边,这吓了她一跳,因为她完全忘了还有一个人。韩峰的上身赤裸着,肌肉黝黑分明,脸却因最近瘦了些,又剪了头发,显得格外俊俏。腰旁有两个下陷的腰窝,再往下,黑色皮带紧紧箍在腰上,下面是隆起的一团。走进了,丽青闻到韩峰的腋下有股汗臭味,但她不觉得烦,反而觉得有什么东西麻酥酥地流了出来。没等她反应过来,韩峰已经吻上了她,她的余光还能看到黎小欢和阿蕾的动作,但已经不能读解这幅图的意义了。他们站着不知吻了多久,韩峰抱着她转了一个圈,自己坐在了椅子上,而她的腿也环着韩峰的腰,抵着腰窝,骑在了韩峰身上,韩峰边吻她边脱她的内衣内裤,却偏偏不脱她的连衣裙了,她的衣襟前被弄出了湿湿的一块,然而她仍觉得不足,而且越来越不足了。于是她下意识地解着韩峰的皮带,皮带扣得有些紧,他们彼此都花了点时间,终于打开,韩峰直接连内裤也褪下,她不敢看,只像先前那样重又坐上去,没想到这么热,近乎有些烫了,水流,阻力,冲破,她的意识都开始模糊起来。

待她再一次找回自我意识,发现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上了,自己也不知何时被抱到了床上,伏在她身上的……是黎小欢!他的几缕额发落在她脸上,擦得她有些痒。她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不真实,因为这个场景也许早出现在她脑海了,每晚睡前,她总是要想象一些剧情,这剧情通常关于黎小欢,地点各种各样,海边呵,寺庙呵,森林呵,总之就是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她总是会为两人设计长长的对白和交往,然后最后到达床边这一步,故事就结束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知道,自己希望和黎小欢发生些关于床的情节,但她未必真要发生什么,因为每次在设想到这一步前,她总是能沉沉睡去,她不知道是因为前面的剧情太长,还是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想发生什么,还是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发生……现在这长时间期待的一幕发生了,她的梦总是结束于床边,而现在的黎小欢则直接从结尾处开始,带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黎小欢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有余裕感受周围的其他动静,她听到韩峰和阿蕾的喘气从不远处传来,应该是在藤椅上,因为她听见藤椅吱呀吱呀的声音,这声音让她觉得亲切,虽然她看不见他们,却觉得四人的关系已经真正融为一体了,他们不再是孤独的个人,而是一个人了。这是多么奇怪的一幕,四个人突然被卷进了这样的空气之中,这正像她之前期望的那样,他们四人永远在一起,永远相亲相爱,他们此刻已经真正地融在了一起。她承受着黎小欢的重量,就像刚才韩峰也承受了她的重量,她希望此刻有人能疯狂地吻她,她希望阿蕾能把那软香的舌头伸进她的口中,她希望自己能拥有韩峰那样健硕的身体,准确有力地进入阿蕾的身体。此刻她根本动弹不得,简直想化在黎小欢身上,黎小欢似乎很累,喘得厉害,她却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停下来。

在恍惚中她好像听见黎小欢在她耳边发出声音,“丽青,丽青,丽青”,听不真切,若有似无,忽近忽远。这个声音,在她后来与丈夫做爱时又出现了,有时还会出现在梦中,每次她想捕捉时,声音又没了,当她忘了它时,又听到有人在耳边急促地喊——

丽青。

尾声

新一年春季到来的时候,批文下来,三中申请一类示范高中成功了,一所刚成立十年的高中成为了全省唯一一所与一中平起平坐的学校。校长邹燕宣读了给全体师生及家长的感谢信,到动情处她哽咽了,台下师生都回报了热情、真诚、掌声,有些大胆的学生还吹起了口哨。

三个月后,高考来临,张萌发挥了最好水平,以全校文科第二的成绩被复旦大学新闻系录取。电告上海家人,方致刚兴奋异常,用手机短信发了老式贺电过来,还要给外孙女发一份丰厚的奖学金。

下午开完家长答谢会,丽青在校门口等张萌,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近。

“刚才看到你女儿的喜报了,要去上海最好的大学,她的外公外婆一定很骄傲吧。”

“是,你儿子这次也考得不错。”

“是,这事还得好好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上次作弊的事情,他其实很怕。后来他说,多亏了你当时的鼓励,才有信心振作起来。”

“哦,我告诉他,记大过是不会被留在档案里的,只是学校吓唬学生的手段,高考前就会销掉。”

“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这孩子的胆子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大。”

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丽青想到,当时她对那个沮丧的、讲义气的、被记了大过的孩子还讲了一句话:你很聪明,就像你爸爸一样。

“有个事情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毕竟曾经朋友一场——”

“怎么?”

“大概半年前,黎小欢没了。”

“怎么没的?”

“胆囊癌,在医院遇到你那次,就是去看他。”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一起看向远处的教学楼,楼后的山,山头上飞满一天的云。

韩子浩从校门口走出来了,韩峰就要告辞,他说自己现在开着一家茶楼,环境优美安静,希望丽青有空去坐坐。丽青说一定的,接着浅笑了一下。这个笑和二十多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就好像二十岁的方丽青在车站与他告别一样。

等车开过山的第一拐角,韩峰才突然想到,她根本就没有问茶楼的地址呢。

注释:

{1} 弯酸,贵阳方言。指不耿直爽朗,说话拐弯抹角,做事拖泥带水。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