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街

2016-12-07 16:29宋瑶瑶
长江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韩福寿杨柳

宋瑶瑶

福寿街是一条老街,不算宽,却也不算窄。街道一旁,密密麻麻经营的,是吃食的铺子。虽然平日里算不上热闹,但一到吃饭的点,福寿街就活过来了。羊肉的膻气,鱼肉的腥气,小葱、芫荽的清气,一股脑儿钻进人们的鼻子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丢了魂似的,脚不自觉地就往铺子里迈。在青城,人人都爱福寿街。

这天早上,刚刚下过一场小雪。街上陆陆续续地,走过几个熟悉的面孔,原本还算干净的路面,一会儿就被踩脏了,几双黑兮兮的鞋印,在雪地上格外触目。眼下刚刚立春,卖早饭的,不到七点就做起了生意。老太太们捧场,倒不怕冷,披了棉袄便出了门。等到这会子,路上的人多了,福寿街渐渐有了些生气。

这时,从福寿街东头走过来一个俊俏的女人,穿着的,是当季最流行的红色长款羽绒服。女人的身材本来就匀称,再加上衣服是修身的款式,更显得她腰细臀圆。女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穿了红色的衣服,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女人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围巾,白色、手工的,跟这身衣服不太搭。蹩脚的针脚,像是出自男人的手。一阵风吹来,夹着一股冷气,横冲直撞地往女人脖子里钻。女人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径直走进路边的一家火烧铺子。

虽说开了春,天还有些冷,所幸铺子里暖烘烘的。这家店的店面不大,也就二十来平米,装修有些简陋。正上方,是一块黑漆漆的匾额,上面用朱笔描了“张家火烧铺”五个大字,已经有些掉色了。匾至少有几十年的历史,分不出是松木还是榆木。房门的两侧,是一副红底黑字的对联,再往上,贴了一排“招财进宝”的吊千儿。掀开有些油腻的棉布帘子,女人开了口:

“张姨。”

“哎!杨柳来了?”从后台走出来一位五十岁开外的妇女,笑容可掬地招呼道。

“嗯。”女人说着将脖子上的围巾扯了开来。

这家铺子跟别家不太一样。屋子中央有一方火炉,炉子边上放着一个纸箱,箱子里一摞一摞堆满了蜂窝煤,上面还插着一把火钳。炉子上一天到晚煨着茶,茶壶口整天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人一进门就能闻到茶香。火烧油腻,正好用茶水来解,但铺子里除了张姨跟她男人外,一个伙计也没有,要喝茶的话只得自己去倒。

“老样子?”张姨照例询问道。

“嗯,老样子。”

跟老板娘打过招呼,女人熟稔地走到一个离门口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张姨便端过来两个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火烧刚从鏊子上取下来,“滋滋”地冒着热油,火烧的皮儿薄,被油沾染的部分几乎透明,隐约还能看到里面的肉馅,发出一阵阵焦香。

“小心烫嘴!”张姨提醒女人,“这鬼天气冷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子?”

女人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有些俏皮地道,“昨儿刚进的货,还没弄好,搁地上放着呢。”说完女人起身去炉子边倒了一碗茶,“今天周末,怕客人一大早就去了,看着不像样。”

女人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福寿街看了一阵子。因为是雪天,街上的人不比平时多,有几个过路的,女人还认识,隔着窗户一一打了招呼。

“又是清闲的一天。”女人心想。

女人名叫杨柳,是福寿街上一家服装店的老板。老板是外乡人的叫法,礼貌得紧。当地人对这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没那么客气——她们通常被唤作福寿街卖衣服的。杨柳便是她们其中一员。

等吃了饭,杨柳抬头看了下挂在墙上的钟,不过才九点一刻,张姨还在门口张罗着,这会子正是火烧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在福寿街讨营生的,大部分都住在附近,现在这个点,正是他们出来买早饭的时候,很多人眯着惺忪的双眼,脸没洗、牙也没刷就出门了。也有一部分人,是买了早饭去门头上吃的,不耽误做生意,也不耽误吃饭。这会儿,杨柳付了钱正准备离开,可刚走到门口,就被人结结实实地冲着胸口撞了一下子。

杨柳不悦,整了整胸前的衣服和围巾,正准备开口责难,抬头却瞧见一双无辜的眸子,正眼巴巴地瞧着她。打小就跟人打交道的她,见过各色各样难缠的男人、女人,第一次碰到这样惹人怜爱的眼神,竟一下子狠不下心来训斥,杨柳心头一热,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女孩儿长着一张娃娃脸,有些圆,脸上还挂着一些婴儿肥。至于年纪,女孩也就二十来岁,要不是染了一头红发,可能看起来会更小。鼻子、嘴巴倒不丑,皮肤也算白皙,只是跟眼睛比起来,差了一截。大清早的,女孩儿脸上还带了妆,只是妆有些花了,大概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也不嫌冷,羽绒服里只穿了件吊带,露着脖子就出来了。女孩儿嘴唇动了动,正准备开口,见杨柳打量自己,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是个小姐。

杨柳一眼就能看出来。

福寿街曾是青城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如今,它成了一条老街。

东方属木,木色为青,青城是一座古城,算不上大。一个县城再加上周边五六个镇子,就是全部。青城三面环山,是北方为数不多有山有水的城市。山叫做青城山,山上多寺庙,龙兴寺最为出名,据说曾出土过宋代的佛像,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成群结队的人,跑到山上去拜佛祈求。青城山脚下流过一条河,名叫沙河,因河两岸的沙质土壤而得名。在青城,还有大大小小数十条古街道,这其中就包括福寿街。

福寿街上的青石板,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街头立了几百年的门坊,也早已破败不堪。但只要有街北这一排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门面,福寿街就一直受到青城人民的喜爱。面食是青城人一日三餐的主食,除了酥饼、烧饼、煎饼、锅饼、煊饼、葱油饼、杠子头外,还有饺子、煎包、锅贴、煎饼和火烧。驴肉火烧是青城人的心头肉,要哪个早上没吃上个火烧,准一天都不自在。这些个小吃在福寿街随处可见,街道边、巷子里、小摊子上……杨柳经常光顾的那家铺子,是青城做驴肉火烧做得最地道的一家,他们家的驴肉都是从山里面进货,当天宰杀的。

除了小吃铺子,福寿街上最多的,就属洗头房了。其中有几家,不管是门面、装修,还是服务,都在青城算数得上的,而剩下的大部分,都隐匿在福寿街北的巷子里。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些个洗头房,不管规模大小,位置如何,都一律装了颜色各异的灯箱,一旦夜幕降临,约好似的,店面招牌上的灯就亮起来。远远望去,红色、蓝色、橘色、黄色的灯光氤氲,弥漫着洗头房特有的味道,让人浮想联翩。

外乡人自然是看不出猫腻的,但青城人打眼一看,就能瞧出这些洗头房不一样的地方。秘密嘛,就藏在这招牌里。招牌上只有店名的,洗头房就只能是洗头房,除了理发、烫发、染发焗油,其他的不行。要这招牌上除了店名,还多个女人头像的,那洗头房的功能就多了去了,有按次数算的,有按钟点算的,也有包夜的,全凭客人喜好。

与街北不同,福寿街的南面,是两排并列的房子,房子之间是相通的。前后大约有百十米长,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进出口,里面全都是卖衣服和鞋子的门头。铺子倒也不大,每个也就十几平方,房子是两层的,楼上楼下加起来,有两百多家铺子。在福寿街卖衣服,每间铺子的租金是不一样的,一楼的贵,二楼的便宜,中间的贵,两边的便宜,位置好的贵,位置差一些的便宜。其中一家,便是杨柳的,唤作“衣柜”。

从火烧铺子到“衣柜”,不过百十米。路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有些滑,杨柳比平时走得慢些,平日里五分钟的脚程,今儿足足花了十分钟。

“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刚从包里翻出钥匙,杨柳就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打开手机一看,是三叔打来的。杨柳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三叔是老家的亲戚。杨柳老家在乡下,一个名叫杨庄的地方。县城以外的地方,通常以“镇”为名,如沙河流域的上沙镇和下沙镇,镇子以下是村、庄。大一点儿的叫村子,只有百十户人的,叫庄。杨家是大姓,杨柳家祖上是大户人家,在杨庄很有声望。

三叔其实不算老,只比杨柳大了八岁。按辈分排的话,杨柳的爷爷是老大,三叔的爹是老四,怎么都算得上是一家人。那个年代兄弟姐妹们多,杨柳跟三叔从小都是在一个大院儿里长大的。

“三叔?”

杨柳喊了一声,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闷声抽泣的声音,杨柳犹豫了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对着电话里喊了一声:

“三叔?”

电话的另一头,男人沉闷的哭声顿了顿,很显然想克制住。杨柳皱了一下眉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她知道,是三叔没错。

两人就这么一直僵着,杨柳一度听对面没了声音,还以为三叔挂了电话,可一会子,电话那头又传来了男人抽抽搭搭的声音。杨柳见状,索性趁着这空档,先是开了门,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才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是老韩买的,玫红色,杨柳最喜欢的颜色。沙发上还绣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花,不知是月季还是玫瑰。

三叔很少给她打电话。如果杨柳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二次打给她。上一次跟他通话还是几年前,三叔从母亲那儿问来电话,通知杨柳参加他乡下的喜事。杨柳第一次见到玉莲,也是在那时候。

作为杨家最小的儿子、最大的孙女,三叔和杨柳的关系有些微妙,像叔侄,又像兄妹。两人以前关系好得很,杨柳每次过年回老家,也都会去三叔家坐一下。只是这两年,两人之间才开始生疏。三叔性格木讷,平时更是寡言少语,即使心里有话,也总是藏着掖着,从不向人说起。杨柳呢,很早就离开老家,跟着老乡去福寿街卖衣服,两人的交集也就越来越少。再者,三叔已经娶媳妇成家,而杨柳对于过了门的三婶玉莲,显然没什么好感。虽说不上为什么,但好感这种东西,杨柳说不清,道不明。

“三叔?”杨柳对着电话那头又试着喊了一声。

三叔开口了,但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很重的鼻音,杨柳可以肯定,三叔要她帮的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而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杨柳从三叔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总算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事儿,果然跟婶子有关。

三婶姓吴,名叫玉莲,跟杨柳一样,也是在福寿街卖衣服的,但还只是个新手,来福寿街不过一年半的工夫。

玉莲的模样不丑,甚至算得上个美人坯子。脸有些圆,下巴是尖的,玉莲的鼻子小是小,但挺,眉眼里又透出一股子媚气。玉莲的五官标致,身材也不差,脖子是脖子,胸是胸,腿是腿,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儿内八,不过这也算不上缺点,甚至对女人来说,有些可爱。

玉莲生得美,自然心思就多,想嫁个有钱人家。但一来,她家一水儿的三个小子,个个都比玉莲大,爹妈自是先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的事,一来二去的,玉莲的婚事就被耽搁下了,等到爹妈意识到的时候,玉莲已经老大不小了。二来,玉莲刚生下来,右眼眉骨处就有一个黑痣,米粒大小,等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跟黄豆一般大了。玉莲妈找算命的看,算命的看了却直摇头,后来,就越传越邪乎了。相传玉莲自己有一个相好的,只是姓谁名谁,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玉莲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后来娶玉莲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柳三叔。在别人看来,他们两个的结合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两个人根本不像能过到一起的。

三叔八岁那年,他爹就没了,是杨柳的四奶奶一手把他养活大的。三叔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不怕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他的力气就像是长出来的,喝凉水都长,永远都使不完,也不知道喊累。三叔没什么文化,只念了小学,辍学以后就跟着村子里的男人出去打工,在外面一待就是半个多月。结婚以前,三叔挣来的钱,全都交给他妈保管。不仅仅是钱,三叔打小什么事都听他妈的。

娶玉莲这件事,三叔也是听了他妈的话。

三叔的条件不算好。四奶奶找到媒人,将十里八乡的姑娘挨个数了一遍:东家的姑娘太丑了,西家的姑娘家里太穷了。气得媒人指着四奶奶的鼻子大骂,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瞅瞅你们自己家的情况。四奶奶忙向媒人道不是: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媒人眼见她可怜,就提了玉莲的事。没曾想,一个月后,玉莲就嫁到了杨家。

玉莲嫁到三叔家后,四奶奶如临大敌。

玉莲懒。三叔没结婚的时候,家里都是四奶奶一手操劳,里里外外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自打玉莲嫁过来以后,四奶奶本想着能松一口气。可玉莲不做家务也就罢了,脱下来的脏衣服还扔得到处都是,连内衣裤也不避讳,随手扔在床头上、沙发上,四奶奶又多了一个要伺候的人!玉莲还馋。三叔跟玉莲住在北屋,四奶奶住在南屋。虽未分房分家,但照理三叔娶了媳妇,也算独立了。但每到饭点,四奶奶屋里飘出菜香的时候,玉莲就扭着屁股来到婆婆跟前,妈,今天做的什么好吃的,恁香?

馋也罢,懒也罢,最让四奶奶膈应的,还是孙子的出生。杨庄人背后不是没有议论,玉莲婚后不到八个月就把孩子给生下来了,这叫什么事?四奶奶不止一次在街上听到有人嚼舌根子。

早产,我有什么办法?玉莲这样回应婆婆。

上辈子造的是什么孽啊!四奶奶拿她没办法。

“您好,您所拨的用户已关机……”

杨柳有些生气,打今儿一早起,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让她有些招架不住,现在就连老韩也联系不上了。

没接到杨柳电话的这个男人,叫韩一民,是杨柳的相好。他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老韩是这世上杨柳信得过的为数不多的男人。

那年,老韩头发还没秃,啤酒肚也不像现在这么大,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他是在陪朋友逛街的时候,遇到了正在卖衣服的杨柳。那年,杨柳年方二十二,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并不曾注意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老韩被年轻的杨柳深深吸引着,挪不开脚步。那时候的杨柳,容貌上并不算出众,结实的双臂,略显粗壮的大腿,脸是好看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双黑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好奇。能看得出,杨柳是精心打扮过的,浅蓝色的薄毛衣,相同颜色的喇叭裤,加上并不太合脚的白色皮鞋。美是美的,但用力过猛,好在老韩不计较。要穿在别人身上,可能就土气了,但因为是杨柳,这样的努力反而显得有些真诚。在老韩看来,城里的女人太娇气,打不得,骂不得,一个手指头都动不得。可乡下的女人,结实是结实的,但就是不打扮,总归上不了台面。杨柳就不一样了,她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未经磨砺的珍珠,老韩向来对自己的眼光都很自信。但要赢得杨柳的信任可不容易,老韩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老韩追杨柳,那叫一个辛苦,天天跟杨柳屁股后头撵,上班拦,下班截,电话不接就上门找。吃的更是不含糊,每到下班时间,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就算是下刀子,老韩也照旧不误地去接杨柳吃饭。一到饭点儿,他就开车沿着福寿街巡逻,每一个出口都不放过,生怕一不留神,杨柳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也难怪,换成其他女孩儿,早就对老韩飞蛾扑火了,但怪就怪在,杨柳警戒心极强,凭老韩这点儿糖衣炮弹,哪能轻易就范。但老韩也算是奇了,忍辱负重,轻伤不下火线,不管条件多么恶劣,愣是没放弃。

后来,有一次在床上,两人翻云覆雨过后,杨柳摸着老韩的肚皮,一圈又一圈,像小学生涂鸦似的,老韩,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老韩嘿嘿嘿地笑,脸上藏不住的得意,我就知道,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究竟怎么个不一样,杨柳没能问出来,但阅女人无数的韩一民,一眼就看出来,杨柳身上有一种虎劲。单从眼睛也能看出来,别的女人看男人,都是怯生生的、含蓄的、收敛的。杨柳呢,眼神从不避人,坦荡、坚定。韩一民相信,这种女人一旦得手,绝对对自己死心塌地。

年轻的女孩,大多喜欢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但也有一些姑娘,偏偏喜欢老男人,杨柳就属于后者。老韩虽然年龄有些大,却长得一表人才,正是杨柳喜欢的类型,可杨柳不喜欢的是老韩的轻浮。老韩自己也觉得纳闷儿,以前追女孩子用的都是一样的招数,怎么到了杨柳这里就不管用了呢?老韩起初对女人没那么认真,但杨柳的一再拒绝反而激起了老韩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于是追得更加卖力。杨柳也不是不感动,几次轮番轰炸下来,她也差点儿缴械投降。那时的杨柳,几乎已经从内心上接受老韩了,年龄大些又有什么关系,两个人相爱才是最重要的。但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跟老韩走到一起。

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老韩是有家室的人。

认识老韩没多久,杨柳就猜到他的底细了。福寿街是什么地方,什么人没有?杨柳的老板娘、小姊妹,谁没个相好的?杨柳心知肚明。更何况,像老韩这种年纪,手上又有几个钱,怎么可能没有家室?杨柳不愿拆穿他,他自己也不主动坦白,两人演戏似的,一个扮演好丈夫,一个扮演好情人。这不就是福寿街的女人命嘛!

在福寿街卖衣服的,清一水儿全是女人。也不是没有男人,但极少。这些女人,养家赚钱的是一类,剩下的,多半是被男人包养的。挣钱养家的这些女人,已不再年轻,大多结过婚、生过娃。她们年轻时有在商场卖过衣服的,在路边摆过摊的,也不在少数,等攒到一些钱,就盘下一门头,时间长了,便在福寿街扎了根。这另一种女人,就复杂多了。年龄小一点的,还不到二十岁,大一点的,左右也不过三四十岁,但不管年龄大小,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小三。

这些姑娘大多从乡下来,没什么文化,要么脸蛋漂亮,要么身上有料,总能将男人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做起生意来也不逊色。男人为了哄她们开心,就在福寿街租下一门面,女人有事可做,运气好呢,又能赚不少钱。女人们将从省城进来的衣服往身上一套,活脱脱就是一个模特。逛街的女孩子进来一看,“我要你身上穿的这件”,生意就做成了。

不过话说回来,杨柳刚到青城的时候,确实不如现在洋气。如今的杨柳身材好,皮肤也比原来白皙了不少,加上衣柜的衣服也确实好看,都是杨柳精挑细选来的,每次走在路上,杨柳总能吸引不少男人、女人的眼球。因为在城里待了好几年的缘故,杨柳身上多多少少还添了一丝城里人的味道。

跟杨柳不一样,老韩算得上半个城里人。早些年的时候,县城里还有很多村子,老韩家原来就在村子里,只是后来政府征地,将老韩家的房子征了去,老韩才有了现在县城的房子。老韩在县城里的房子不小,住着寡居多年的老母亲,还住着老婆和儿子。儿子上初中,因学校离得近,平时就住在家里。老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外边,儿子每次见到爸爸,老鼠见了猫似的,净躲着走。老韩的老婆是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几个,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十几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地照顾婆婆跟儿子。

虽然杨柳很早就去城里打拼,但她的父母一直住在乡下。在他们眼里,没人比得他们的女儿有本事。杨柳也争气,逢年过节就给家里买米买肉,不但从没往家里要过一分钱,还经常接济父母,供自己的弟弟上学。父亲喜欢喝茶,杨柳就托了朋友从南方给他带龙井,母亲身体不好,杨柳就时常带着她去县城看病。杨庄上下,没有一个不对杨柳竖大拇指的,杨家上辈子积了德,生出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女儿。

可这世上,没人是十全十美的。日子久了,杨柳的年纪大了,风言风语也多了。再说起女儿来,杨柳的父母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可说白了,老韩欠杨柳的,也不过是一张纸。

虽然给不了杨柳名分,但老韩称得上是福寿街最称职的“姑爷”。他动不动就给杨柳买首饰,还经常带她去吃西餐、看电影,老韩总是变着法儿地逗杨柳开心。更何况,跟别的男人比起来,老韩不管是在外表,还是在钱上,一点儿都不逊色。他对杨柳的好是贴心贴肺的,肯花钱,也肯花时间,更欢心的是,老韩从来没有背叛过杨柳,起码到现在,一次都没有。

赶上逢年过节的时候,老韩没办法陪在杨柳身边。但每次杨柳生病的时候,都是老韩在一旁嘘寒问暖,杨柳心里清楚,即使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像老韩这般细心。福寿街的男人,什么样的没有,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老韩。红姐的男人因为她生不出小孩,十几年的情谊说断就断了,莎莎的男人,总是在外面偷吃,还让她染上了不干不净的脏病,小凤的男人,因为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被家里老婆盯梢,由着女人到福寿街上又哭又骂。

所以杨柳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她能有什么错,是老韩先追她的,错也是老韩先错。但话又说回来,老韩爱她,她也爱老韩,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难道什么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吗?那他老婆呢,儿子呢,他们又有什么错?杨柳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应该问谁,后来索性也就不想了。她内心认定,只要老韩的感情在,自己是愿意奉陪到底的。

杨柳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看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电影里说,小三的存在,一点儿也不犯法,但不道德。道德不道德,又是谁说了算?男人要是找了小姐,别人只会说他一时耐不住寂寞,没人去责怪他,更没人去责怪那个小姐。有人出钱,有人卖肉,说白了不过是一个交易。但一个男人要是找了一个情人,那就了不得了,大家都会一股脑地骂那个女人小三。小三怎么了?小三要比小姐敬业得多,付出得也多。小三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全职工,小姐,顶多也就算个钟点工。小三为男人搭上了时间,搭上了肉体,搭上了青春,搭上了名声,搭上了后半辈子……但到头来,她又得到过什么呢?房子、车子,还是票子?能不能得到,还不得看男人心情。伺候得好了,才有,伺候不好呢,随时会被蹬掉。然后呢,男人转脸不认人,很快又开始了下一个目标。难道男人不应该是那个最受到谴责的人吗?

在福寿街待得久了,杨柳见过不少人们口中的小三。但她认识的那些,跟普普通通追求爱情的女孩儿并没什么区别。杨柳心里清楚,爱情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水喝,但离了爱情的她就像离了空气一样,活不下去。杨柳一直觉得,她爱的是老韩这个人,哪怕当年瘦成电线杆子的老韩变得膀圆腰粗,哪怕曾经身价千万的老韩变得倾家荡产,她也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不离不弃。

可杨柳隐约觉得,老韩最近有些不对劲。

究竟哪里不对劲,杨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些地方不一样了。以前老韩在床上很积极,像个喂不饱的孩子,如今呢,既不主动,也不被动,给就吃,不给也不馋。以前老韩有事没事儿总给杨柳打电话,还时不时地开车带杨柳出去吃饭,如今,两人不仅很久没出去过了,连老韩的面,杨柳最近也见得少了。上一次跟老韩出去,还是几天前的事情……

但现在的杨柳,还顾不上去细想这些,她有更棘手的事情需要解决。

三叔的忙,到底该怎么帮?

杨柳决定会一会玉莲。

杨柳的门头,在一楼东边,玉莲的,在二楼西边,两家离得确实不算近,但玉莲要想回家的话,很有可能会穿过福寿街的东大门,而杨柳的衣柜,恰恰在东门第四家的位置,只要及时发现玉莲的踪迹,跟踪她并不是件难事。但福寿街的出口太多,杨柳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其实能不能发现,杨柳也不确定,就算看到了玉莲,能不能看到那个男人,杨柳也不确定,她只想碰碰运气。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捉摸不定,或许以前要是留心的话,也不用等到三叔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早就能发现了。不过也怪不得杨柳,谁又能预料到,这种事情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呢?一连好几天,杨柳一点儿收获也没有,哪对狗男女会在大街上秀恩爱,等着被人抓奸呢?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杨柳才看到玉莲熟悉的身影。这之前,一连好几天,每次快下班的时候,杨柳就搬个小板凳守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东门口,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了玉莲。自从打算抓奸以后,杨柳看谁都像是玉莲的相好。东边那个理发的,总见他跟女顾客打情骂俏,西边那个卖熟肉的,一到晚上就往洗头房里钻,南边那个修手机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要是在平时,杨柳可没这么清闲,因为清闲就意味着没钱可赚,做生意的,都宁愿日子忙一点。但在福寿街上,忙的时候也特别忙,午饭晚饭没空吃不算,有时忙到恨不得多生几只胳膊,几条腿。辛苦是辛苦了些,但也有钱可赚。也多亏了这几天不是什么周末、节假日,杨柳这才有时间留心玉莲的事。

杨柳追出去的时候还不到六点钟。这时,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好在福寿街上的路灯已经开了。暖黄色的灯光下,升起一团团雾气,杨柳看到自己的影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耳边突然响起了福寿街熟悉的叫卖声,杨柳一时间有些恍惚。

以前在福寿街,杨柳最喜欢的,莫过于下了班,买上一串糖葫芦,犒劳犒劳自个儿。认识老韩以后,买糖葫芦的重担就放在了他的身上。杨柳只喜欢吃糖葫芦外面裹着的那一层糖,嘎吱嘎吱,像只聒噪的老鼠。一次,老韩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吃糖,下次直接给你买一堆糖好了,费那力气做什么。杨柳说那不一样,我只吃山楂上的糖,别的不吃,说完杨柳自己也笑了。

杨柳知道老韩的处境,所以从没想过为难他。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杨柳就想,有这份爱就足够了。可时间越长,杨柳的心就不受控制了,她想要的更多,想得到的也更多。毕竟杨柳年龄也不小了,村里像她一样大的姑娘,早就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去了。杨柳丢不起这个人!

也是这两年,杨柳慢慢感受到了来自家里的压力。起初母亲向外人提起女儿的时候,语气总是自豪的,还带着那么一点点骄傲,可看着女儿一年一年还不嫁人的时候,杨柳父母的态度也就变了。更可怕的是,一些不堪的风言风语,开始传到杨柳父母的耳朵里,他们甚至不愿在人前提起这个女儿了。

有很多次,杨柳心想索性豁出去算了,她要站在老韩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杨柳就越不敢开口。

“冰糖葫芦!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小贩的叫卖声一下子把杨柳拉回到了现实。

“来一串?”小贩热情地凑到杨柳跟前。

“不用不用!”杨柳摆摆手,自己早就不吃这种东西了。

一眨眼的工夫,玉莲已经不见了。

好在杨柳知道玉莲的住处。事实上,当初那房子,还是杨柳陪玉莲一起找的。

玉莲刚来福寿街那会儿,是见过杨柳一面的。杨柳自己干的就是服装这一行,时间长了,也算有些经验,便将自己攒下的,一点一点对着玉莲说了。玉莲也是聪明人,没让杨柳白帮忙。杨柳生日那天,玉莲去了,送给她一条水蓝色的丝巾。玉莲说,丝巾是她去商场精挑细选的,牌子货,不便宜。杨柳笑笑,算是心领了。

杨柳早先的住处,跟玉莲离得不远,就在福寿街附近。房子是旧房子,是县城最早一批盖起来的,那时的福寿街,还是青城最热闹的街道。现如今,老住户们早就又买了新房,于是这旧房子就被拿来出租。租房子的,大多是靠福寿街吃饭的,有的是一个人住,也有一家三口、四口挤在一起的。

跟老韩好上以前,杨柳是跟福寿街的小姊妹一起合租的。七十多平米的房子,三室一厅一卫,三个姑娘正好一人一间。房间不大,只能放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柜子。桌子既能当饭桌,又能当化妆台,咬咬牙总是够用的。但有一点杨柳忍受不了,那就是衣柜太小,除了用不着的被褥床单外,杨柳的衣服根本放不下。老韩第一次去的时候,吓了一跳,客厅里堆满了女孩子的衣服、鞋子,还有颜色各异的胸衣。老韩惊奇之余,更多的是心疼。

后来在老韩的一再坚持下,杨柳搬出了福寿街。不过为着杨柳上班方便,新房子也不远,就在几个街区以外的怡园小区。小区向南十余里,是青城山。店里不忙的时候,杨柳还常常约了老韩去爬山。

怡园里的房子不算新,每幢有五层,但跟福寿街的比起来,环境要好上许多。杨柳在四楼,有两室一厅,还有厨房、卫生间,即使对老韩跟杨柳两个人来讲,也是很宽敞的。老韩时不时地也留在杨柳那儿过夜,平时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要是闹了别扭,两人就一人一间分开睡,倒也省心。只是有一个地方,杨柳不是特别习惯,甚至不太满意,那就是怡园不够热闹。

自然,在福寿街住习惯了,出了楼就是街道,白天晚上都热闹得很。收酒瓶收书收废电器的,修鞋、修车、改衣服的,贴膜、理发、卖菜卖果子的,夏天有凉皮、凉面、刨冰摊,冬天还有炸毛蛋、烤红薯,什么东西都有卖的。

“柿子三块钱两斤!”

“自家种的苹果,不甜不要钱!”

卖东西,比的就是气势,谁嗓门大,谁赚便宜。在县城里,卖豆腐的一般都不喊,一听到“梆梆梆”的声音,就知道是卖豆腐的来了。但也有喊着叫卖的,一定要拖长了声音喊“豆——腐——”,才算地道。

在福寿街上的生活才叫生活!杨柳常常想。

杨柳隐约记得,玉莲的出租屋,在福寿街一家烤鸭铺子的后面。果然,刚拐进巷子里,杨柳就看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搭在了玉莲的腰上,甚是亲昵。玉莲呢,手里提着刚刚买好的鸭子,看样子正准备回家。

男人看玉莲的眼神,有些勾人,看得杨柳心头一热。老韩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呢?细细算来,杨柳跟了老韩有七年的时间,这七年来,两个人吵过、闹过,甚至分开过,到如今,两人就像一对老夫老妻那样,早已没有当年的激情。一时间,杨柳甚至有些羡慕玉莲。

“杨柳!”

杨柳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顿时慌了起来,她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假装偶然来到这里。但玉莲还是回头朝杨柳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跟杨柳打招呼的,是曾经一起合租的小姊妹,杨柳怕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匆忙结束了跟她的闲聊。但等跟小姊妹道别完,天已经完全黑了,杨柳离开福寿街,回到了自己家中。不管怎样,总算把事情弄清楚了。

怎么跟三叔说呢?杨柳犯了难。

一个月过去了,杨柳还是没有等到玉莲。

杨柳知道,所谓高手对决,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但杨柳纳闷的是,玉莲的把柄明明攥在自己手里,难道她就不怕自己把这一切都说给三叔听吗?于是,杨柳就这么一边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等玉莲过来找她。杨柳跟老韩提过这件事,老韩幸灾乐祸地笑了一番,你们杨家的女人啊,个顶个!杨柳有些生气,玉莲又不姓杨!

要说杨柳根本犯不着跟玉莲置气。如果把这事说给三叔听,大不了找人出面把那个臭男人打一顿,老韩认识不少人,这倒不难。可打一顿之后呢,难不成离婚?依三叔的条件,恐怕很难再找一个,再说了,他跟玉莲还有个儿子。

可要是一直瞒着不说,杨柳又不忍心看着三叔被蒙在鼓里,一想起玉莲嘴边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杨柳心里就恨恨的。就在杨柳犹豫着要不要打给三叔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杨柳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键,谁承想,竟然是玉莲。玉莲跟她说,我想见你一面。

挂了电话,杨柳心里头有些兴奋,毕竟,她等这个电话等了太长时间了。

至于在哪里见面,杨柳又犯了难。起初杨柳打算带玉莲去一家咖啡店,老韩每次跟杨柳看完电影后都会去那个地方坐上一坐。虽然杨柳一直喝不惯,她甚至觉得咖啡尝起来跟猫尿没什么两样,但老韩喜欢喝。老韩喝咖啡的时候非常优雅,虽然优雅向来跟他这个人没什么关系,但在杨柳眼里,老韩这套城里人的做派非常迷人。杨柳还想过带玉莲去自己家,但她很快又否定了,杨柳不想以后跟玉莲有任何牵扯。杨柳思来想去,最后把见面的地点约到了福寿街,一起吃个早饭吧,杨柳对玉莲这样说道。

这天,杨柳早早地来到了福寿街。杨柳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她经常光顾的火烧铺子。去张姨家买火烧的人,大部分都将火烧打包带走,纸一包、塑料袋一提就成了,而且堂食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早上这个时候。因此杨柳对自己选的这个地方非常满意。不过这一次,杨柳没有坐在靠近门的位置,而是特地选了一张里面的桌子,铺子里的火炉已经撤掉了,屋子也比原来宽敞了许多,杨柳自作主张地替玉莲点了几样吃食,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玉莲的到来。

玉莲显然没有想到杨柳会选择这种地方见面。局促的空间让玉莲觉得很不舒服,她推开铺子的门,理了理垂在耳边的碎发,径直朝杨柳走去。

“别指望我会谢你。”玉莲先是坐定,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放到一旁,接着挑衅似的望着杨柳,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杨柳一愣,不由得冷笑一声,“也没人稀罕。”杨柳有些不解,虽然她并不是为了玉莲才向三叔保守秘密的,但玉莲作为唯一的受益人,不表示感谢也就罢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有些吃惊地望着玉莲。玉莲呢,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丝毫没有半点羞愧。

“来了。”张姨的一声吆喝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短暂的沉默,她端着几样小吃走了过来,“杨柳今天有伴儿了?”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

杨柳嘴角一咧,不自然地笑了笑,表示赞同。玉莲呢,也不客气,伸手拿起一个火烧,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杨柳看着吃得正香的玉莲,心里不禁苦笑一声。跟玉莲的这次见面。这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之前还担心两个人会吵起来,没想到还能够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吃火烧。杨柳倒没急着吃,她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开口?”玉莲一眼就看穿了杨柳的想法,“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玉莲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个,她抹了抹嘴,意犹未尽地望着杨柳。

“那你倒说说看?”杨柳饶有兴趣地望着玉莲,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玉莲见状,也没恼怒,果真一五一十地将杨柳的小心思说给她听。“你三叔一直没联系我,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什么都知道了,但就是憋着不跟我说,他犯不着跟我撕破脸,他没那个胆儿,也丢不起那个人,杨庄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什么也不知道,因为你压根没告诉你三叔这些事,我说的没错吧?”

杨柳发现,她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去反驳玉莲。

“你心里肯定想,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感谢你呢?”玉莲顿了顿,再次意味深长地望了杨柳一眼,“因为你,不是唯一那个保守秘密的人。”

杨柳听完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玉莲话里的含义。

福寿街是什么地方?可是男人“金屋藏娇”的好地方!玉莲好歹在福寿街待了一年多,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肯定都已经听出茧子了。况且自己跟老韩的事情,在福寿街并不是秘密,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找我见面?”杨柳的脸色变了又变,有些生气地问道。

玉莲倒爽快,“你三叔打电话来,说儿子生病了,让我回趟家。我来找你呢,是想提醒你一下,我这儿也有不少小秘密。有些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管好自己的嘴。”

杨柳苦笑了一声,原来一开始玉莲就认定自己不会跟三叔讲实话,也难怪她一直这么沉得住气。倒是自己,白白为三叔担忧了一个月,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担心的人。

“不过有一件事你没猜对。”杨柳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是我要找你的麻烦,是三叔先来找我的。”

“你三叔他……”玉莲一下子泄了气。

第一次见到三叔的时候,玉莲没有相中他。

玉莲妈私底下问玉莲,小伙子怎么样?玉莲没好气地说,记不清了。三叔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除了看起来有些老,一点儿别的特点也没有。要非说有,那就是三叔还不到三十,就已经秃了头。三叔长得普通,个头也不高,对女人,尤其是对玉莲这样的漂亮女人,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但玉莲看不上三叔,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那时候,玉莲心里还装着别人。

玉莲的父亲是个木匠,几十年的手艺,精湛得很,十里八乡的人都对他竖大拇指,但到玉莲这一代的时候,就传不下去了。玉莲的三个哥哥,愣是没有一个能将这门手艺学了来。眼看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手越来越不听使唤,玉莲父亲心里很是发愁。就在那时,一个外乡人出现在了吴家人面前。

外乡人长得俊俏,玉莲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漂亮的人儿。两个年轻人,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郎有情妾有意,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很快就好上了。玉莲父亲也有私心,他希望外乡人能够留下来,最好能跟玉莲结成夫妻,成为一家人,可谁承想,几年之后,外乡人撇下玉莲,不声不响地带着一身手艺离开了。

后来,跟玉莲结婚的便是木讷的三叔了。可只有玉莲心里清楚,自己的丈夫压根不是个男人。新婚那晚,三叔折腾了整整一晚上也硬不起来,到第二天、第三天晚上的时候,玉莲才意识到,这活寡,这辈子守定了。那时的玉莲,肚子已经有反应了,有一次吐的时候还被三叔发现了。玉莲不知道该怎么跟丈夫交代,正犹豫间,没想到三叔主动开口说话了,“以后我就是这孩儿的爹。”玉莲心想,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

那天,施工队提前完工,许久没有见玉莲的三叔,动了回家的念头。不过不是回老家,而是去玉莲在县城租的房子。

自从儿子上了小学,玉莲就搬到县城里住了。一来,玉莲在福寿街卖衣服,住在县城也方便。要是住在乡下,每天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玉莲身体肯定吃不消。二来,玉莲不想跟四奶奶住在一起。玉莲跟四奶奶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们俩总是互相看不顺眼,四奶奶整天在玉莲耳边叨叨个不停,谁谁谁家的媳妇整天给丈夫做饭,谁谁谁家的媳妇整天给全家洗衣服。

三叔到出租屋的时候,还不到五点。玉莲没有下班,三叔便自己拿钥匙开了门。他想给玉莲一个惊喜。

刚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气直往三叔身上扑。三叔动情地嗅着,那是玉莲身上独有的味道。房间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三叔走到窗前,“嗤”的一声把窗帘拉开,屋里才一下子亮堂起来。三叔四处打量着玉莲的房间。房间不算大,但该有的也都有了。最里面是一张床,大约两米来宽,床上铺着粗布床单,被子还没叠,堆放在了一旁。床的一边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面镜子,镜子旁放着女人搽脸的东西,三叔不懂,没仔细看。不远处,还有一张素色的沙发,沙发旁是一张茶几,上面放了杯子。来的路上,三叔滴水未进,正口渴得很。眼见桌上有一杯水,他便想也没想,一股脑地就喝了下去。

喝完水以后,三叔顺势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他本来想到床上睡一会儿的,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叔有些出神地看着玉莲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床。能娶到玉莲,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分,玉莲生得那么好看,而自己呢?结婚这么多年,三叔从没敢直视过玉莲的眼睛,他总觉得,自己为玉莲做的还不够多。想当年两个人结婚的时候,三叔什么都没给玉莲买,那时候真的是没钱。这几年眼见着日子越来越好,三叔总想着能为玉莲做点儿什么,把当年欠下的,一一都给补回来。想到这里,三叔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枚戒指来。三叔没钱,买不起钻戒,但三叔寻思着,钻戒有什么好,还不如买一枚金的,说不定金首饰以后还涨价呢!

其实买戒指的钱,也是三叔不久前刚凑够的。这不工地上的活一干完,三叔就奔进了县城最好的首饰店,为玉莲买了一枚金戒指。戒指上雕刻着一朵马蹄莲,象征着永结同心,这是卖首饰的小姐告诉他的。三叔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买戒指这件事,三叔已经计划很久了。玉莲的尺寸,他也是事先偷偷量过的,他希望能像城里人那样,亲自将戒指套在玉莲的手上。

三叔出神地望着戒指,想着一会子该怎么送给玉莲才好。突然,三叔的肚子一阵绞痛,像是吃坏了肚子。他顾不上多想,一头扎进了玉莲出租房的厕所里。厕所的门半掩着,里面还时不时传出一股洗发水的香气。三叔如释重负。

解决完之后,三叔特地去洗了一下手。乡下人上完厕所没洗手的习惯,但玉莲爱干净,三叔每次都因为洗手的问题,被玉莲数落很久。

三叔洗完手,刚要往裤子上抹,不料看到布满泥垢的裤腿后,讪讪地收了手。他瞥见玉莲的澡篮子里,有一条灰扑扑的东西,走过去正准备擦,拿起来后才发现,竟是一条男人的内裤。

这天,是杨柳二十九岁的生日。

对于现在的杨柳来说,过生日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除了又年长一岁的事实,更提醒着她,自己已经是一个虚岁三十的嫁不出去的乡下老姑娘了。

店里不太忙,杨柳下午五点就从衣柜出来了,她先是去市场买了一些菜,又去商场买了一瓶红酒。以前过生日的时候,杨柳总缠着老韩出去吃饭,但今年不一样,杨柳只想待在家里,像普通夫妻那样,跟老韩平平淡淡地吃一顿家常菜。老韩做饭的手艺不错,不比外面餐厅厨房师傅的手艺差,他不久前还提过,今年要给杨柳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想到这里,杨柳不由得嘴角扬起,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老韩的电话。

“去他妈的生日,去他妈的饭局!”一分钟后,杨柳气愤地挂断了电话。老韩在电话里说晚上有饭局,让杨柳不要等他吃饭。

杨柳有些生气,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往家走去。路过福寿街的时候,杨柳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许是都还没下班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不多,只有几个卖小吃的伙计,时不时地吆喝上几句。杨柳想起以前刚来福寿街的时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鲜,一下班,杨柳和姊妹们就往这些小巷子里钻,什么好吃买什么,还经常一边吃,一边走在路上,引得福寿街的男人直盯着她们看。

回到怡园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钟了,杨柳路过三楼时,闻见里面飘出来的饭菜的香气,一时间有些羡慕,但她不能像在乡下一样,随随便便就到别人家去,毕竟城里面的生活不比乡下。在杨庄,乡里乡亲的,比对自己地里庄稼都熟悉,杨柳起初就是村里的老乡介绍过来卖衣服的。在乡下,女孩子上完初中就辍学的,不少见,只要有一个女孩子去了城里打工,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十里八乡都知道。杨柳所在的村子也不过两百户人家,有谁在城里找了老公的,有谁在城里赚了很多钱的,全村人都知道。当初玉莲要来福寿街卖衣服,三叔也正是听了别人的话,才找杨柳帮忙的。

但楼下的邻居杨柳是见过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儿子在外地上大学,杨柳经常见男人晚饭后带着老婆去散步。男人见了杨柳,总是点头一笑,算是打个招呼,女人呢,却总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杨柳,仿佛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此时的杨柳顾不上那么多,她疲倦地推开房门,“啪”的一声打开了屋里的灯。

“生日快乐!”只见老韩手捧一束玫瑰,笑眯眯地出现在了杨柳跟前,满眼的宠溺。

杨柳先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她立即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老韩,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老韩笑杨柳,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对了对了,桌子上还有蛋糕!”老韩想起了什么似的,提醒杨柳道。

听了老韩的话,杨柳破涕为笑,她放开老韩,由他牵着到了客厅,果然,桌子上赫然放着一个十几寸大的巧克力蛋糕。老韩心细,还在蛋糕上用英文字母拼了一句“I Love You”。卖蛋糕的小姐说了,这是“爱漏油”,是“我爱你”的意思。杨柳听到这几句不土不洋的洋文从老韩嘴里冒出来,“噗”地笑出了声。蛋糕上的意思她自然明白,杨柳看过不少电影,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老韩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一把蜡烛,一一为杨柳插了上去。生日快乐,老韩说。

杨柳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蛋糕吃。杨柳甚至还记得,她的第一个生日蛋糕,也是老韩买给她的。那时老韩认识她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就冒冒失失地闯到杨柳的店里,硬把蛋糕塞给了她。

谢谢。杨柳由衷地对着老韩说。

老韩的突然出现,让杨柳本来糟糕的心情有些好转,老韩还是惦记着她的,杨柳心里想。见杨柳兴致不高,老韩决定亲自下厨,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做了四菜一汤出来。杨柳才想起问老韩,“你今天晚上不是有饭局吗?”

老韩嘿嘿笑了两声,“什么局能比得上你重要。”虽然知道老韩说的不是真话,但杨柳听了之后还是很高兴。“今晚我可不走了,什么事情也比不上陪大寿星重要。”老韩说着还调皮地向着杨柳做了一个鬼脸。

吃完晚饭以后,趁着老韩在厨房洗碗的空档,杨柳去浴室冲了个澡。一切准备妥当以后,杨柳特地端了两杯红酒出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这时,杨柳突然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杨柳的手机用的都是铃声,很显然是老韩的手机在响。老韩还在洗澡,杨柳怕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忙,想也没想就帮老韩拿了手机来看。

老韩不知道的是,其实杨柳知道他手机的密码。杨柳并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一次不经意间瞥到的,只是记住了之后就再也没忘记。杨柳怕老韩突然闯进来,心里还有些紧张,她打开老韩的手机一看,是一条信息,出自一个陌生的号码。杨柳点进去,却发现只是一条黄段子。

要是在以前,杨柳笑笑就过去了,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杨柳,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什么样的人才会给老韩发这样的信息呢?难道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杨柳说服不了自己。于是她模仿老韩的语气,发了几句“哈哈哈”过去。

“滋滋滋滋”,手机又振动了几下,显然,对方也回复自己了。杨柳有些诧异,但她知道,事情开始变得没那么简单。她按捺不住,将老韩的手机取过来看了一眼。

“你什么时候再来?人家想你了。”“轰”的一声,杨柳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丫头,帮我拿块毛巾过来!”这时,老韩的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杨柳怔怔地坐在床上,什么都没听进去。“丫头!”老韩又喊了一声,杨柳才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

杨柳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干净的毛巾,给老韩送了过去。

杨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杨柳觉得像是过了半个世纪。杨柳决定,继续用老韩的口吻给对方回复一条信息,约对方明天中午在咖啡馆碰面。做完这一切之后,杨柳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信息都删了个干干净净。

老韩洗完澡以后,两人例行公事似的上了床。跟以往不同的是,老韩今天在床上比平日里殷勤得多,殷勤得让杨柳有些招架不住。完事以后,杨柳躺在老韩汗津津的怀里,摸着老韩日渐松弛的皮肤,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老韩,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杨柳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话刚说完,杨柳就感觉到,老韩的身体立马僵硬了。

杨柳有些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愤怒或伤心。

杨柳心里清楚,即使老韩不出轨,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一直走下去的。老韩是无所谓,他有老婆有儿子,但杨柳呢?三十岁未嫁的年纪,在乡下可不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况且杨柳的父母也已经开始操心女儿的婚事了。如果杨柳还年轻,她或许还会跟老韩闹上一场。有那么一瞬间,杨柳甚至有些希望老韩出轨的事情是真的,这样她就有了离开老韩的理由。

关于老韩的背叛,杨柳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玉莲。玉莲曾告诉杨柳,虽然她给三叔戴了绿帽子,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跟三叔离婚,玉莲找男人,不过是解决生理上的需求,把男人当作工具,杨柳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

但杨柳还是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有如此大的魅力,将老韩从她身边抢走?杨柳看了看手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杨柳跟对方约好,在青城影院附近的咖啡馆里见面,就是杨柳和老韩经常去的那一家。杨柳在短信上都跟对方说好了,在门口的1号咖啡桌碰面。

中午这会儿,咖啡馆里有些冷清。杨柳到了以后,径直走到2号桌前,她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像老韩一样,加了奶,又加了糖。杨柳端起杯子,递到嘴边,抿了一小口,竟还是苦的,真不知道这咖啡有什么好喝的?

在杨柳喝咖啡的这会子,又陆陆续续走进来几个人,但他们当中大部分都是情侣一起过来的,杨柳一直盯着门口看,也不曾有什么发现。

就在这时,杨柳突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径直朝1号桌走了过来,她不算高,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红色的头发?

杨柳想起来了,是她!

杨柳胃里一阵恶心。

十一

这天,老韩到“衣柜”去找杨柳,他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杨柳人了。

“杨柳不在。”隔壁的老板娘对老韩说道。

“什么时候回来?”老韩问道。

“不知道。”女人老老实实回答道。

老韩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每次老韩惹杨柳生气,杨柳都会用这种方式惩罚他,最久的一次,两个人半个月都没有讲过话。杨柳生日那天,问起老韩结婚的事情,吓得老韩几天都没敢露面,但老韩跟杨柳在手机里说是太忙的缘故,可杨柳一连好几天没有搭理他,老韩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没承想,刚走出“衣柜”,老韩就接到了杨柳的电话,老韩显得有些兴奋。手机上,杨柳的头像一闪一闪,老韩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你在哪儿?我来衣柜找你了。”还没等杨柳开口,老韩邀功似的抢先说道。

杨柳听了,心里还有一些感动,她告诉老韩,“我现在在老家。”

几天前,杨柳接到母亲来的电话,电话里,母亲说起了玉莲的病情。母亲对玉莲在福寿街的事情一概不知,说起玉莲来,母亲只是觉得惋惜,年纪轻轻的,长什么不好,非要长瘤。母亲还问起玉莲,记不记得她眼角的那块胎记?医生说瘤子就长在那里。你三叔本来积蓄就不多,凑来凑去还是差了几万。去亲家家借钱,三个大舅子愣是一分钱都没借出来,他们是怕玉莲死在手术台上,到时候没人还钱。杨柳听了不由得心寒。一听完母亲的唠叨,杨柳就拨通了三叔的电话,电话里,杨柳了解到,光玉莲的手术费就还差三万块钱。杨柳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你回老家做什么?”老韩有些疑惑,打很久以前,杨柳就不肯在老家过夜了,因为老家的条件不好,屋里还有老鼠,杨柳一直住不习惯。

“老韩,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杨柳从来没用过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同老韩说话。

“什么事?”听到杨柳的话后,老韩不由得有些心虚。

老韩知道玉莲这个人,也知道玉莲的那些事,于是杨柳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老韩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杨柳来了一句,“老韩,我想跟你借点钱。”

“多少?”老韩咽了口唾沫。

“十万?”杨柳说完顿了一下,见老韩默不作声,于是接着又问了一句,“五万?”老韩还是一句不吭,“看你能出多少了?”杨柳说。

“钱不在我手里,我拿不出这么多。”老韩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可杨柳心里清楚,老韩虽然每个月都往家拿钱,但大头还是在自己手里攥着,区区十万八万,对老韩来说并不是难事。听老韩这样讲,杨柳心里已经凉了一截。

杨柳心里面不高兴,嘴上却说,“好,我等你。”

第二天,杨柳回到青城后,收到了老韩送来的一个信封。杨柳笑了笑,把钱拿在手里掂了掂,所谓的爱情,不过也就三万块钱的重量。

杨柳从二十三岁起就跟了老韩,两人在一起整整六年的时间。这六年来,杨柳问心无愧,她从未背叛过老韩,也从未要求过老韩。可就是这样一段感情,到底是败给了老韩,还是败给了时间?杨柳自己也说不清楚。

几天之后,这三万块钱交到了三叔手中,成了玉莲住院的费用。

杨柳一消失就是三年。

这三年来,没有人知道杨柳在哪儿。逢年过节的时候,杨柳的父母就会收到她发来的短信。

只是老韩再也没有听说过杨柳的消息。那次见面以后,老韩还像往常一样,给杨柳发信息,打电话,期望她回心转意。但一个星期以后,老韩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杨柳了。老韩不是不后悔,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十二

在杨庄,人们把馒头叫做馍馍。十里八乡卖馒头的人家还真不少,虽然杨家馒头坊还算新秀,但架不住这家生意好。

每到一天的晌午,杨家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要两块钱的。”

“我要五块钱的。”

“得嘞!”

有人爱讲玩笑,说“要两毛钱的”,卖馍馍的人心里清楚,他要的是两块钱的。若上了年纪的人,说“要两块大洋的”,那他要的也是两块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每个过来买馍馍的主顾,主人家都能叫上名来。

卖馒头的是一对夫妻。男人四十岁上下,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和善得很。女人看起来比男人小,长得也好看,只是这右眼眼角处,有一块很大的疤痕。因为被女人用头发挡住了,若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来。夫妻俩还有一个儿子,在外面上学,只有节假日才回家。家里还有一位老妇人,是男人的母亲。

杨家卖的是发面馒头,筋道、结实,还实惠。杨家只做两种类型的馒头,长的和圆的,其他花样一概不做。馍馍就是馍馍,若加上馅儿,那不成卖包子的了?他们家不干。

头天晚上,先把蒸馒头用的家伙什儿准备好:面粉、酵母、蒸屉、搓板……第二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以前蒸馍馍,都是手工和面,一家人一天最多也就做个几十斤馒头。和面有和面的机器,搓馒头也有搓馒头的机器。将事先和好的面倒进做馒头的机器,直接出来的是一排排白花花、圆滚滚、热腾腾的白面馍馍,这圆馒头就算做好了,省了男人不少力气。要是做长条馒头,还得多费些功夫。拿一块平整的搓板,将成型的圆馒头放到搓板上,手掌心均匀用力,慢慢将手中的面搓成长条。一切就绪之后,还需要人把出来的馒头一一摆放到蒸屉里,盖上棉被,醒它个二十分钟。长条馒头的摆放需要借助特殊的工具,使其在蒸屉里“站”起来,不然蒸出来的馒头就会卖相太差。

平日里,杨家每天要蒸五六蒸屉的馒头,主要卖给镇子上的居民以及附近工厂做工的人。碰上集市人多的时候,就会蒸个八九屉。

这天,是杨庄赶集的日子。

儿子正好放假在家,就被女人喊去卖馒头。

集市上来来往往人不少,儿子最怕的就是遇上自己的同学。

“你怎么在这儿?”

“这……这是我家。”

“你们家是卖馒头的呀?”

儿子“刷”地红了脸,不敢抬头看女同学的眼。

每次碰到女同学,儿子都发誓再也不去卖馒头。母亲怎么也理解不了,“我们做的是小生意,又没去偷、没去抢,有什么好丢人的。”儿子斗争了几次,但没什么用。

“母亲什么都不懂。”儿子心里想。

俗话说,宁赶早集,不赶晚。虽说现在才上午十点,过来买馒头的人就已经挤破门了。儿子急得一边挠头,一边喊女人:“妈,我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

女人正在里屋搓馒头,听到儿子的求救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可就在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来帮你。

跟母亲一样,男孩儿听到这话后,给人找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头望过去,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

男孩儿有些害羞地问,你是谁?

漂亮女人狡黠地一笑,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你是谁。

男孩儿还想问,突然看到母亲从里屋冲了出来,吃惊地望着女人,嘴唇一直在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婶。”女人开口叫了一声,她走上前去,握住了母亲的手。

儿子看到一滴眼泪落下了,正好落到了母亲的马蹄莲戒指上。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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