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设师

2016-12-07 16:47吴荣民
长江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丁

吴荣民

凌晨六点半,火车到达湖城站。夏日的天早已大亮,李国柱扛着迷彩包被人群簇拥着往前走。他不着急去上塘机场报到。命令上说的是五到七天内到队即可。

四年军校一念完,李国柱执意要先下部队。“读书嘛,想读是一定有机会的。”当父母强烈建议他在军校考研时,李国柱这样回答道。

报到手册上说湖城站有直达上塘的公交车。李国柱想先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大学四年,外出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出来都像是放风。

李国柱边走边看,眼睛像是照相机,万千世界一帧帧成像于脑海里。他在储备充足的氧气。但是走久了,心里又惴惴不安,说是五到七天,但是先到晚到似乎还有些差别。

这一路,越往后走风景越单调,高架桥上的车流川流不息,轰隆隆地从头顶穿过,李国柱站在桥下觉得脚下一颤一颤,桥墩下一拐弯,便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再走了近五公里,路过挂牌的镇政府便是上塘小镇。从火车站开过来的公交车停在南侧一块狭长的地盘上,与菜市场几步之遥。

不用多走,便可闻到鸡鸭的屎臭味;往里一探,小摊贩操着利刀剐鱼鳞、剁排骨。鱼腥气、膻味、热天饭菜的馊味混杂着新鲜果蔬的清新一股脑儿地迎面扑来。一楼是小镇的菜市场,二楼沿街处开了一家网吧。李国柱没有身份证,上网实名制后,稍微正规一点的网吧都不接受“黑户”。这家没有名字的网吧自然是不会计较这些。

李国柱有些疲倦,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站在樟树的树荫下,看到部队的大门口士兵在站岗。仅仅一门之隔,内外风景迥异。那里面的人事他已经熟稔到骨头里,而外面的空气总是新鲜而流动的。小镇北面有一家酒店,大堂米黄色的大理石亮得照出人影。酒店沿街一侧竖着几个飞扬的黄字:“君悦大酒店”。

路的深处是一条狭长的老街。店铺鳞次栉比。顺着巷口往下,依次是米店、面店、五金店、杂货店、棉花加工作坊……货柜大多漆面斑驳,裸露出发黑的原木。向阳的店铺门口蒙上一块黑布遮光,留一道口子,半开半打烊的样子。黑布从门框上端的横木拉向柏油路面,近乎直角。布面绷紧,两角的绳子在两块硕大的红石上缠绕几周,绑紧再垫底压好。红布扎口的坛肚贴着红纸,手写的楷书“酒”字颇有几分古意。

迈向师部大门的那一刻,李国柱回过头来再看了一眼上塘小镇,像是为它拍一张全景。到了师部报道,干部科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像他一样刚毕业的年轻军官。大家都是校友,正在七嘴八舌闲聊扯淡之际,大门迈进一位干事,新式军装胸前别着姓名牌——朱峰。朱干事无精打采,脸上带着歇夏午睡过后的恹恹之气,估计刚用冷水冲过一把脸。眼袋上的水珠还没有干。人群刹那安静下来,大家有规矩地排着队一个一个进去。

李国柱听到朱峰喊他的名字。他穿着白色体恤,蓝色运动裤,脚上是一双橙色条纹运动鞋,朱峰扫了他一眼说:“你这是来湖城旅游的吧。”李国柱尴尬地笑了。

李国柱旁边一位新干部还在填表办手续,朱峰指着一行字迹,眉头紧蹙地问对方:“这是属于哪个专业?航电,还是火控?”新干部还没有开口回答,朱峰说火控现在最是缺人,不由分说便将对方划入火控专业。

李国柱见状,不等朱峰问,很有眼色地报上军校所学的专业,说应该属于特设。朱峰冷冷地说:“这个我知道,”又问,“特设干些什么知道不?”李国柱说惯性导航、电气系统,电门、插头插座,飞机上所有关于电的都归它管。朱峰哂笑:“哪个老师教你惯性导航划为特设?学校教的和部队实际可是两码事!还有仪表、氧气系统呢,妈的都被你吃了嘛。”李国柱撞到枪口上,自讨没趣。

签完到,大家还是没有往基层连队分,朱峰让他们去一栋半废弃的平顶房待命,说是要新干部到齐后统一再分配。平顶房口半人高的草,郁郁葱葱的。里面的格局像是医院病房,一个大间十来张单人床,床与床之间几乎没有空隙。东北的部队来南方驻训刚走,铺位倒还干净。李国柱感觉大家的心都凉了半截。

食堂在房间后面,凭着报到证去取,一人一客饭。轮到晚上——夜里是不可能下命令了——规矩一点的便在屋里打起牌来,调皮的便偷摸着去上塘小镇菜市场上的网吧包宿,第二天清早披着酝酿了一宿的烟味回来,头靠在床头便酣然入睡。

等了两日才有二团来领人。又过了一日,一个人都没有走,多了几个刚来报到的。一个星期后,来来走走,平顶房里的总人数基本持平。这一天李国柱洗漱完在门口遇到一伙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新兵,他们来师部打扫卫生。队伍懒散,带队的是个穿着军装的高个上尉方磊,新兵们称呼他为方班长。

“新干部又下连队了。”方磊咧着嘴笑着说。

“方班长好。”李国柱敬礼。

“叫我方磊就行。真是一年比一年来得多。我们当时不过几个。你们现在一下都是几十几十的。”

“我命令上写着二团储备干部。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接我。”

方班长哈哈一笑说:“学校下什么都不管用,到了部队得重新分配。”李国柱的心一紧,方磊看出了他的神色有异,安慰着说:“这种早下晚下都是干机务,在哪都一样。”

不知不觉,方磊周围聚集了一群新干部。大家如饥似渴地听着他提及基层连队的情况。新兵发动打草机,机器的轰鸣盖过人的交谈声,空气中传来一股新鲜青草的气味。

过了会儿,屋里桌上的搪瓷杯都震得微微发颤,李国柱抬头看天上,一架银色的战斗机于高空呼啸飞过。这就是新机“猎鹰”。

“声音这么大,要聋了的,”不知谁说了一句。方磊扯着嗓子说:“早点习惯就好。”

巨大的噪音远走了,方磊接着告诉大家三团已改装此机型多年,需要很多年轻干部,一部分嘛留着自己用,还有一部分是要分流的。一旦分流便意味着被连根拔起,迁徙到边缘的异地他乡。三团实际上成为了一个训练基地,如果有幸分到隔壁二团,“恭喜你,准备安安心心地成为‘梧城楞,”方磊学着当地人的口音。

大家被逗乐了。

有人问方磊,班长,你是哪一个团的?方磊的脸上黯淡了半秒,随即又坦然答道:“苦命的三团呀,拉磨的三团呀,要分流的三团呀。”最后一个“呀”拖长了尾音,像是唱戏。

这天下命令是在午饭时候,李国柱三下五除二地吞着饭团和梅干菜,跑到那片草被打完的空地上,一路上不迭声地答着“到”。带队的正是方磊。他嬉皮笑脸地说:“急啥呢,我家大门已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师部到三团近两里路。新建的营区,树木矮小,需要木桩撑持。中队门口在鹅卵石上刷着雪白的“猎鹰第三中队”。大厅墙角上蹭了一个篮球黑印。

副指导员先在俱乐部做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接着又是指导员朱峰来和新干部交心。李国柱从师部来基层连队路上便听到有人聊朱峰,说他去师部干部科不过也是帮忙,起早贪黑忙了几个月,没有留下来。上面看他表现积极,新季度下命令将他转了正,从副指导员调到了指导员。干部任免的消息向来传得最快,有觉悟的便在其中嗅出风向。

李国柱端坐在小板凳上,和朱峰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朱峰向这群新人介绍说现在七八月,飞行任务紧,进外场要抓紧时间学习,早日放单{1} 。朱峰的话时不时地被半空掠过的飞机轰鸣声湮没。

这时,李国柱便放开了胆子走神。亮黄色的四面墙壁上,挂着黄继光、邱少云、苏宁、杨业功等英雄。大红色的事迹牌,斗大的黄字。正前方墙上落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木头老鹰,浮雕似的凸显着。雄鹰下一台液晶显示屏,纤尘不落。

务虚的日子从早上体能锻炼开始,齐步、正步、跑步,半个小时过后,朱峰起床溜达到训练场,一脸天然的愠怒,嘴里大声嚷嚷,谁谁谁,腿他妈的是弯的,还有谁跳出去的第一步是弹出去,像是条打瘸了的狗。

早饭结束,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清理臭水沟,除草——南方的草木在夏天疯长,隔不了半个月便要打一次。有的草带刺、根茎扎地很深,汁液渗透白色手套洇染到李国柱手掌。手套一拔,一手的绿,怎么洗也洗不掉。

最令李国柱苦恼的是,每顿饭后,新干部要四人一组留下来刷盘子。一摞一摞的不锈钢盘子,哐当哐当地推到厨房巨大的水池里,再拎起胶皮管子接水注满。那管子从水龙头走低再攀至高处,常常扭过身子像喷泉般向上喷射,冲到天花板,落雨般溅在大家身上了。洗碗液浮在面上起水泡,手伸到池子捞盘子。衣袖捋起来又垂下去,时不时努着嘴去拨弄。

厨房帮厨的炊事兵都是些老油子,二年五年八年的服役期即将于年底到头,心思异常活跃。中队为了安抚他们,让他们离开部队最后一段时间在炊事班安然度过。

他们长期穿着迷彩服和黑色胶鞋,隔着远远地便有一股浓烈的泔水味传来。晚上点名时换上军装,大家也还是觉得他们浑身上下像是一块洗过的抹布。此刻,他们穿着油得发黑泛黄的长围裙,点上烟,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新干部在洗碗。李国柱知道新干部心头憋着一股气,又觉得不能和士兵们一般见识。大家嘴里无话,洗碗的动作大了起来。好在本来也油水不多,餐盘来回过水几遍,看上去很干净。

轮到一个月一天的调休日,新干部因为没有进场干活,自然也不能抢外出的名额。朱峰清早便在办公室里蹲踞着。前去请假的人一拨又一拨,楼道里都听得到他的训斥:“你们分队怎么搞的,已经出去了一个人,再想出,等他回来!”下面还想去请假的人在过道里神色有异地打了一个照面。

方磊看到李国柱想出去说;“要么你先请,我们老一点的人,打个招呼都会让出的。”李国柱告诉他不过也就是想去镇上转转,顺手买点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

想起上塘小镇,那一条清幽的老街在眼前浮现,出营区往右拐,过了君悦大酒店,穿过那一截拥挤得水泄不通的巷口,河南人开的哈尔滨饼店就在左手边,切上半斤撒上芝麻的葱油千层饼,蘸上甜辣酱,两三口就能吞掉一块。剩下的时间还可以骑车去趟超市,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即便什么都不买,也有一种欢愉的满足。甚至,哪里也不去,直接杀进网吧玩上两个小时的游戏,反正也不用身份证。当然,闪进网吧前人要机灵,眼睛也要利索,据说菜市场附近有蹲点的师部纠察。

想到外面世界的诱惑,李国柱硬着头皮前去请假,居然被应允,时间砍到两个小时。他从朱峰办公室出来,便迫不及待地上楼,一口气跑回房间,因为太兴奋脑子短路了十几秒,手脚忙乱却根本想不到该做什么。

尖锐的哨声吹响时,李国柱换衣服换了一半。他驻足停在衣柜前,听到吹完哨后值班员从丹田吼出的通知,接着懊恼地往床上倒下,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新干部们聚集到一个房间,无望地沉默着。过了会儿,方磊走进来说:“疯猪今天又疯了,没事别招惹他。”大家慢慢地动起来,有了声息,迟缓地将要买的东西报了出来,有一个人负责记。方磊说了给大家带回来。有人说:“说我们懒驴不上磨,我们驴子也想早点进场啊。”方磊说:“进场你就知道现在的日子多舒服。”

哨声是让新干部在俱乐部集合听火控雷达主任来上课。三团新下来的四十多个新干部济济一堂,在主任来之前,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等了会,还不见对方来,带队的副指导员又起了“头顶边关月、情系天下安……”。歌声中,副指导员躬身推门进来,捧着主任的茶水杯。

旁边的人碰了碰坐在靠窗的李国柱,嘴角向窗外努了努。李国柱坐直、探出窗沿向外投去一瞥:朱峰已经换上便装,骑着山地车从营区驶过,晨风吹起他白色条纹衬衫的衣角,他身子前倾蹬着车,一脸轻松的喜悦,富有朝气的样子看上去比平常年轻许多。他比他们年长不了几岁。

李国柱在脑海里想起请假时,朱峰目光锐利地逼问:“出去干什么!”“去超市买生活用品。”朱峰迟疑了几秒,脸上接着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镇上买东西要不了四个小时,一半就够了。”然后不容再说,大手一挥示意他走。而刚刚窗口瞥见的那一幕,足以说明朱峰原来和他们一样,脱下军装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马。李国柱耳边有人小声说:“猪也要回家啊。”

火控雷达主任上完课,展开两个小时的小组讨论,并做好记录,轮到大家可以休息时已经到下午接近归队的时间。李国柱什么都不想做,凉席上一躺倒下大睡。在军校时幻想下部队可以再回炉读书,此刻想来像是一个笑话。

昏沉的浅睡眠中耳边始终不得消停,过道有人大声地喊话叫某某某。俱乐部的电视开着很大的声音,躲在楼侧最里面角落里都能听得清楚。过了会传来走音的嘶吼:“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朱峰一走,大家都像是可以浮出水面的鱼儿,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尽管终究还是要潜回深海里。

进机场第一天中队长便在队伍前面千叮咛万嘱咐:每一位带教师父带好自己的徒弟,新干部先围着飞机转转,不可随意触碰,尤其是机上红色按钮电门,绝对禁止乱动。

李国柱的师父在昨天晚上特设专业分工会上便指定了,是个在部队干了七年的三级士官老丁。队伍在营区后门等候进场的大卡车。车子一来,老干部老兵先上,新兵新干部殿后。大热的夏天,大家拥堵在军绿的大卡车上,帆布严严实实将热气笼罩住,一进去便汗如雨下。有人大声咒着汽车连使坏,每次三中队进场都不是敞篷车。还有人说下次开军人大会要向薛政委反映。

人群嬉笑了一阵子。隔着几个人头,李国柱看到方磊站在帆布棚顶最高的车中央,低着脑袋弓着身子。他实在是高了点。

李国柱被挤在里面,扒开帆布缝隙好透风。几丝光线中看到机场的真容: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一望无际,远处丛丛芦苇,再远一些是老百姓的菜地,视线往外扩,便是湖城农村常见的一栋栋三层小别墅。

第一次见“猎鹰”战机还是令平静枯燥的生活有了一丝新鲜的色彩。飞机停在机棚,二十四架一字排开。银色机翼舒展,武器挂架点也多,前座舱侧面印着出厂编号。与李国柱书上学过的歼-7不大同:“猎鹰”双排发动机,显得敦实,爬梯贴着座舱盖,上飞机要小心不要踩踏到蜂窝结构。

进场第一件事是认机件。师父老丁先介绍飞机上哪些系统属于特设专业,除了电气系统,最重要的便是仪表了,最后的氧气系统其实是独立的,别的专业不要,自然划为我们专业,颜色都不一样,机件设备都是蓝色的。一通例行的介绍结束,老丁总结说:“反正你看到飞机上各种电门、插头,想都不用想,就是特设的,黑色的盒子、电缆导线、各种控制盒也是。其余的嘛,慢慢学。”老丁再三叮嘱不要上飞机,先绕着底下走走。“光是后下设备舱就够你认的。”老丁说。

机头长长的空速管有三排不易察觉的细孔,每一排供给机舱内不同的表,高度表、气压表、空速表、温度表……李国柱手掠过那一圈细密的静压孔,将师父说的机件念了一遍。手里的带教手册大概是前人传下来的,打印的字洇染了航空煤油,字迹已有些模糊。

就这样,李国柱开始了外场的生活。普通的检查日是七八点进场,晚上差不多时间退场。遇到飞行,还得看是何种飞行任务,大跨是飞机要从傍晚飞到凌晨,小跨则是早上飞完,中午稍事休息,到了下午接着飞,黄昏时分能收班已是万幸。

方磊说:“这都不算啥,以前我们还飞拂晓的。夜里一两点进场准备,到了三点四点起飞,启明星就在东边,守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这些天搞大检查,飞机大拆大卸。据说是隔壁团飞机冲出跑道,一起事故征候报到上面,军需空军下发文件整顿。飞行的任务得以暂歇。

工具房屋后面聚集了一大堆的人,他们蹲在铁皮屋檐下闷声抽烟,时不时地交谈几句,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看上去像是一群民工。一张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流淌着平静的倦怠,在烟味的氤氲下,又添了几分知足与平和。

李国柱隔着老远便听到方磊的声音。他学着夜间节目主持人接听热线,小伙子一打进来就说我女朋友嫌弃我穷要和我分手怎么办,主持人劈口就问那你一个月薪水多少?小伙子报了一个很低的数字。主持人又问对方有没有副业。对方说没有,但自己很喜欢旅游,去野山里亲近自然……

方磊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主持人就着急了,直接打断他,你这种情况,就不要亲近自然了,去市里比较大的商场转转,下班就去,注意一下商标价格。好了,我们来接听下一位。”听众们笑得脸上很深的皱纹都漾出花来,追着问下一个电话怎么样。

方磊看李国柱过来了说:“哎哟喂,进场第一天就要变大树了。”李国柱说:“果然还是在家务虚比较好。”到了饭点,大卡车送饭进场。机棚的、工具房的、蹲在铁皮屋屋檐下休息的……都活跃了起来,脚步欢快,大家奔走相告。

方磊停下单口相声,大喊:“同志们,我们冲啊。”他抢过盘子,抓起筷子,冲到水龙头下过一遍水,着急忙慌地往饭点赶,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龙。有的人盘子筷子都不洗,省下时间。还有的刚下连队的新兵,脚力比谁都快。轮到方磊,炊事班的总为他盘子多舀一勺肉汤,浇在米饭上。方磊是大家的开心果。

原先蹲着抽烟的干部们此刻蹲着大口嚼着饭菜,一荤二素,一块猪大排,配上清炒白菜、卤水豆腐,吃得津津有味。李国柱被老丁喊去加班,飞机要开车试验电源系统,需要两个人合力将两根手臂粗的电缆插上再拔下。轮到李国柱开饭,后面排着寥寥数人。大多都是加班飞机试车的。

大排的汤汁结了一层油皮,白菜的绿蔫成了黄色,一盒卤水豆腐切成两半,流出的汁水还是新鲜。在外场实在是太容易饿了,什么都不干光站着,一天的消耗便极大。饥不择食,果然是吃什么都是香的。

分流去山东的消息传了一阵,过了国庆又没有了下文。秋草转成青黄之际,工作服换成冬装,浅蓝色的外套罩着一层厚厚的羊绒。外场空荡荡的,风吹起来割脸。飞机进行换季大检查,持续三日。李国柱在几次业务考试中均垫底,他记不住那么多复杂的机件,也是没有用心思去记。部队像是一道玻璃罩子,将自由隔绝在外面的世界。然而每次外出,哪怕只是出营区去小店买花生米下酒,李国柱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老丁找李国柱交心,说得很委婉,怕伤害徒弟的自尊心。大意是新干部下来前半年的表现相当关键,做得好自然人人夸赞,一炮打响,也算是在这边站住了脚跟,日后就算改行也是一个很好的基础。

李国柱唯唯诺诺。老丁点上一根烟继续说:“指导员疯猪就是个例子,他当年到特设分队时,方磊还是他带教师父。他每天也无精打采,牢骚怪话不断、去老百姓田里摘蚕豆、拔萝卜、抓野鸡,事情没有少干。”李国柱很意外,朱峰从技术干部转成的政工,早有耳闻,却不知他曾经是自己的分队出去的。这也难怪刚下部队报到时,朱峰说起特设专业来颇有几分见地。“那后来呢?”李国柱问。

老丁说:“他进场蔫不拉几,一回队却生龙活虎的。也就前年还是大前年的国庆,师部搞了台晚会,开场节目是锣鼓表演。当年的指导员让疯猪去,看他一身蛮劲,找个地儿发泄掉,省得进外场让中队领导担心。疯猪脱产练了两个月,棒棰都敲断了几根,加上长得高,目光有神,最后当了领鼓。晚会一结束,师里薛政委现场表扬他。他火箭速度改了行,去桂林政工学校进修半年,回来就成了副指导员……”

老丁用朱峰的故事激励李国柱,再问他想法,李国柱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没有想法,改行政工做基层官兵的思想工作,非兴趣所在,也在能力之外。想考研的念头冒出来,亦是觉得虚无缥缈。在这种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氛围中,时空都被纳入另外一轨。

老丁语重心长地说:“分流山东的消息,你大概也听到了。你们刚来,都还没有放单是不会分了。但是你躲得了今年,躲得了明年吗?”师父接着告诉他这几年分流搞得干部人心惶惶的,不是你想不想扎根基层的问题,而是基层要不要你的问题。表现好了,留下的可能性大一些。“但是也难说……”老丁摇摇头,最后总结道:“可你能做的还是要表现好一些啊。”

李国柱想着师父的话,便觉得分流像是悬在机务干部头上的一把利剑,知道它一定会掉下来,却不知在何时,会不会戳中自己。好在眼下还是可以迷迷瞪瞪地先混着。

李国柱在外场已经相当会抢饭吃了。中队开饭的哨声一响,李国柱便拔足狂奔到排队口。而后方磊会去拿两只餐盘、两副碗筷洗干净递到他手里。他打完两份餐,方磊已在黄色的塑胶餐桌占好座位。这几日下来方磊拿碗筷没有从前积极,说话语气无力许多。

李国柱想问他是不是有听到什么内部消息,话到嘴边觉得终究不便,也就算了。方磊像是读到了他的心思,自言自语地说:“听一中队的指导员说,这几天便要公布。”

“名单有消息吗?”

方磊摇摇头,颓然地望着窗户,他对着灰蒙蒙的玻璃哈气。窗外是肃杀的深秋,曾经撩得眼睛都发绿的青草变成枯黄,显得萎靡不振。方磊用手指在哈了气的窗玻璃上重重地写了个“分”字。

“都是分什么样的人啊?”李国柱问。

方磊很疲倦地一笑:“这种就真的不好说喽。干得好干得不好,都有可能分。那边要人,这边要放人。一道命令,该滚就滚。”

在三中队待了近十年的老刘呷了一口徒弟端过来的面疙瘩汤,皱着眉头噘着嘴,他呼哧呼哧地吹着碗沿。这种刚出锅的饭后汤李国柱抢到过,滚烫得直烧心窝。面疙瘩是干货,很填肚子,一到冬天它成了极佳的驱寒利器。从来都是供不应求。一大铁桶的胡辣汤,面疙瘩都沉在汤底,打到碗里面疙瘩的多少与你同炊事班的亲疏远近挂钩。

老刘将汤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说:“这活都没有办法干了。赶紧颁布命令,我滚我的蛋。”

“老刘这是要揭竿而起吗,”方磊叹了一口气笑着说,“你和组织这么多年情分,分不了你的。”

老刘直摇头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冬日接近年底的时候,一年飞行任务近尾声。李国柱除了抱着电缆跑显示出良好的精神面貌外,其余时间还是浑浑噩噩地耗着。板子不打到个人的话,滥竽充数的生活像是拧开水龙头,水就一直哗哗哗地流淌着。

新干部除了几个极为积极主动的可以放单签字外,大多数都还在积极表现着。李国柱本能地排斥外在的一切。他在集体生活中小心翼翼地砌着墙,以便安放自己。

薄薄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越过走廊,投射在房间门口。每天例行的业务学习一结束,李国柱搬一把椅子在门口晒太阳。他感到自己变得年迈而苍老。玻璃上停着一只苍蝇,细长的腿在淡淡阳光下纤毫毕现。李国柱卷起业务书去打它,它飞了飞,又停在另一处。

朱峰站在一楼二楼之间半层的楼梯上大声喊着值班员吹哨。接着,听到有人发出很大的叹气声,把椅子踹进房间,门大声地合上。值班员卯足了力气大声喊:“俱乐部集合,政治学习!”

全封闭已经两个月有余。迟迟不来的分流命令等得人心力交瘁。耗在无尽的等待中,大家都不去谈它。方磊的嘴角起着很大的疱疹,再说笑话时,笑得就吃力一些,疼。不少人头发过耳也没有去理,师里派人来连队检查军容风纪,参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底不飞行,天上的危险转到了地面上:分流、老兵退伍、外出安全……

全封闭管理,指导员朱峰也回不了家。山地车停在晾衣棚,蒙上灰生锈。天冷了,值班员早上六点半吹完起床哨,还有大把的人醒着在床上赖上几分钟,战战兢兢却仍不舍被窝的暖意。朱峰常常悄无声息地猫在楼道,冷不防地大力推门,门哐当一声,把床上躺着的人震得心肺都要跳出来。朱峰推门的同时,大喝一声:“他妈的给我起来!”李国柱早起洗漱看到他叉腰张脚站在楼道宿舍门口,铁青着脸,双目发红,凶神恶煞地吼着,整个楼层都能听到。

过了两天朱峰在食堂和服役即将满两年的“老兵”打了一架。吃饭的餐点,几乎所有人都在。起因极为简单,饭菜里吃到一点钢丝球,一般人也就当没有看到。朱峰向炊事班抱怨饭菜质量越来越差,他自以为语气轻松,打饭的老兵却将勺子敲了一记说:“不吃这个吃什么!”勺子都要敲断了。

接着是言语的一些冲突,乒乒乓乓地乱响。朱峰人高马大,甩手就是一个耳光,下手太重,老兵飞了出去,撞到墙角。他操起厨房的菜刀便直直扑向朱峰。有人冲上去拦腰抱住,趁老兵挥舞之际,逮住时机夺过手里的菜刀。又上前好几个人将他们死死隔开。两个人嘴里骂骂咧咧地大声嚷着。

那在心头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了疏通和释放。这体现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三中队指导员和两年兵打架,这种消息不出五分钟便可以从连队传到师部。李国柱隔着人群远远地看到,朱峰目露凶光的刹那,眼袋要垂到下巴,猪扒嘴外翻,手都在颤抖。

大队政委让人群散了,各中队带队回营。李国柱他们留在食堂刷盘子。门口停着团里黑色的帕萨特。闻讯赶来的团政委说的第一句话是:“朱峰,这不是第一次吧。”

事情自然不会轻易结束。每个分队展开讨论“官兵如何和谐相处”,发言、登记在册,最后呈文字交到上面。当事人在军人大会上做检查,朱峰扣除一个季度机务补助,下一步再听候发落。

朱峰打完架,隔了几天师里要下分流命令。形势严峻了,连进出营区的大门都关上,再锁上铁链子。仅仅留了一侧小门,方便炊事班运菜。门口由干部士兵双人站岗。方磊和李国柱走到门口,值班的干部不让出。李国柱说:“我们就去门口小店买点东西。”

“这两天所有人不能出!”

“你到底让不让?!”方磊直直地瞪着他,口气很强硬。

时间静止了数秒。对方松口让行。方磊回过头来啐了一口:“新兵蛋子,老子入伍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

分流命令在食堂门口的空地上下达。李国柱站在方磊左手边,听到方磊名字时,他下意识地侧过头默默看了方磊一眼。方磊一脸异样的平静,好像分流在意料之中。

分流名单上没有特设分队的老刘。其他被分流的老干部调侃自己一把老骨头了,不中用,自然该滚远一些。好在家属已经随军,服役年份也够,去山东熬上两年还是可以转业回家。

中队的哨声不断,一会是分流干部领打包的麻袋,过了一会又是俱乐部集合开会……没有一条是和李国柱这一批新干部相关的,他们无形中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中队实在是顾不上管他们。

不涉及到他们的分流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节日。暴风漩涡中的平静,虽然短暂,但绝对而纯粹。转场的飞机已经停在外场,两天后便要将这一拨分流干部送去山东。每个中队三到四名,总共十来位。其他人都在收拾行李,方磊迟迟未动。朱峰上门去做他的工作,说不了几句,便悻悻地背着手出门了。

中队的人等着看朱峰下一步怎么办,徒弟对曾经的师父可以下手到哪一步。

晚上开饭前,李国柱他们被朱峰叫去搬方磊房间的衣柜和桌子。方磊半躺在床头,一脸似笑非笑,静静看着大家的举动。李国柱躲着对方的目光,低着头搬椅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声,他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难过。

晚饭方磊也不去吃。有人问要不要带,他说:“要呀,东坡肘子、糖醋灵湖鱼,再来一份牛肉羹。”

搬完“家具”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外别无他物。这间临时安排出的“禁闭室”连岗哨都安排好了。每个新干部两个小时。

夜里李国柱叫了两份外卖,雪里蕻肉丝炒饭,一份不要辣,一份微辣。二团随军家属开的小店,离营区百步之遥,在这个非常时期是将外卖从营区铁栏杆之间的夹缝中送进来。大队已经多次明令禁止不能叫外卖。然而,伙食实在太糟糕,连中队长、指导员也叫勤务兵偷偷地叫。这样的规矩便形同虚设。在这个非常时期,去营区门口取外卖有种一丝冒险的快乐,吃到嘴里的炒饭分外香。

方磊嚼着热气腾腾的炒饭,打了一个饱嗝。

“方……班长,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李国柱戴着大檐帽、穿着军大衣,腰间的武装带系紧——值班看守的装备,缩着脖子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疯猪看上去没啥办法。”

“这小子刚下分队时我带教他,跟着屁股后面叫我班长,没干几天去团里帮忙,回来连师父都不叫了。我看着他蹦跶上去的。”

熄灯的哨音吹响了。李国柱关灯。方磊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那一束黄光自下颌投射到一丛乱发的头顶,床头的那面墙上剪出暗影。过了会儿,方磊问:“其他人都收拾完了?”

“扎好的麻袋统一拎到一楼大厅。” 李国柱点点头说。

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方磊玩弄着手机照明的开关,那一束光便一亮一灭。方磊又说了一个外场的笑话,李国柱没有笑,吐出一句安慰的话,又觉得如此无力和于事无补,干脆缄口不言,静静坐着。

“说起来都是眼泪。”方磊突然很低沉地说。

他告诉李国柱,刚下部队,像他们一样,毕业千方百计回了南方。他先被分配到轰炸机团,苏北机场缺人又把他调了过去,后来才来的湖城,觉得这地儿比较好,湖城美景甲天下,准备扎根呢。“这些年东奔西走,没有消停过。”

李国柱撑着脑袋陷入迷迷糊糊的沉思,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批明年也开始了。”方磊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问李国柱有没有谈对象。

“老乡介绍过,还没有来得及见面呢。大半年也没有休息过几次,”李国柱反过来问他,“嫂子哪里人?”

“穷当兵的谁敢嫁。去年休假回老家认识了一个姑娘。定下关系她就来湖城找工作,前一阵子刚签了郊县一家建筑公司。我瞅准了家属区,难得空出一间房,正收拾……”方磊的声音有点哽咽,接着语气又昂扬了一些说,“现在我又要滚蛋,干脆一了百了。”

第二天,分流要走的干部连被子也打好包了,方磊岿然不动。任是谁上门说也都是以失败而告终。傍晚师政委的专车开到三中队,朱峰毕恭毕敬守在门口。师部薛政委走下来说:“你这中队思想工作怎么搞的!”朱峰气都不敢出一口。

等到师政委从方磊房间败下阵来,身后已经尾随了一群政工干部。干部科科长、政治部主任、团政委,再到大队长、大队政委、中队长,最后一个才是朱峰。师政委气鼓鼓地对团政委说:“你们三团平时有没有搞过政治学习!党员干部有没有觉悟!!”

一群政工干部脸上青红皂白,什么颜色都有。朱峰停不住地哈腰,双手打开车门,恭送首长离去。车子走远了,朱峰敬礼的手才放下。

方磊的房间已经来了不少慰问的人。有人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房间里烟味很浓,烟雾霭霭,一地的烟蒂。

“他跟我说要服从组织安排,我就问他呀,组织是什么样的安排,干机务的累死累活,说分流就分流,标准在哪里呢?老薛学老狐狸啊,他就是不接招,开始还是和蔼可亲的,笑着问我,方磊同志家里是不是有困难。有困难嘛,应该早点跟组织提。

“我父亲躺着住院,一家人守着几亩地,八月份我妈在菜地闪了腰,家里活都亲戚帮着干。一个妹妹读初一,另外一个妹妹高二,明年就要高考,全家就指望着我的工资寄回家。我跟老薛说,这些吧,欢迎首长去查。

“我活干得怎么样,可以问问大家。分流可以,你告诉我哪里不足,我也好下次改进。老薛这时换了种口气说,山东那边要选调的都是优秀的机务干部。我和师长在南空干部选调会上就差对着领导拍桌子骂娘了。我们说这上塘机场不能再分了,再分官兵的心都凉了。领导说空军改装就是从南到北,不分让兄弟部队怎么改,怎么跟上空天一体的大形势。

“老薛人还是不错的,派头也足,和我交心说得苦口婆心,说分流这种组织也不想,实在是没有办法。我还是问他请问首长标准在哪里?这时他就有点生气,脸上褶子都皱了,他反问我方磊同志你讲不讲党性,讲不讲原则。我就说我讲原则讲党性才向首长请教分流的标准在哪里呀。

“俗话说得好啊,同志们。好丁不打铁,好男不当兵。哥们我当年江苏高考超过一本五十六分,一般的名牌学校,南大浙大什么的本来可以随便填填。家里差点钱,军校不要学费。高考志愿上提前批一填,谁知道就掉进这么个大窟窿……”

方磊口若悬河,说得嘴上起皮,嘴角泛着唾沫的白光。

不知何时,门口立着朱峰,手撑在腰上,他竭力控制住怒火,牙齿格格作响,声若洪钟:“方磊!”

听众们听得如痴如醉,此刻梦中惊醒,纷纷低头从朱峰眼皮底下侧着身子鱼贯而出。方磊也不答到,笑嘻嘻地看了朱峰一眼,慢慢起身洗漱,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在水房又遇到一拨热心的听众,他们继续追问他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驳得师老大哑口无言。

分流欢送大会是在下午举行的。欢送之前的清早,三中队门口停了一辆师里军务科的猎豹越野车,走下来两个戴钢盔的人。这是大家对军务科站岗巡逻战士的趣称。他们很严肃地走到方磊房间门口,笔挺站立在两边,像是门神。上面已经不允许方磊迈出房间了。过了一个小时,团政委急匆匆地奔过来,他手里握着师里的一纸命令。薛政委连夜召开师常委会,最后签发的这张劳教单。

李国柱听到隔壁没有什么动静。团政委进去后迟迟不见出来。方磊如果再出格一点,性情暴动,掏出藏在被子里的水果长刀,抵住团政委脖子说你们不要过来,一个个往后退。先让他走,不行的话他就和人质同归于尽。李国柱脑中胡乱地走着好莱坞大片的情节。他无法预测事情将会往哪一个方向走。

阴冷的天,光影的移动悄然无息。方磊房间像是一个随时要爆炸的弹药包。城门失火都要殃及池鱼。李国柱感受到大家惴惴不安的兴奋,紧张刺激总是平庸生活里的盼头。朱峰上来过三趟看看情况,他轻手软脚走到了水房门口,看到戴钢盔的人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又猫着腰下楼去了。

整个中队都静悄悄地猫在屋里听动静。等到方磊房间的门打开,屋里的烟漫出来,纸张烧过的焦味浸在香烟弥漫的气味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更多的却是意犹未尽,甚至有几许扫兴。戏班子已经准备好,大幕都拉开了,观众端了板凳翘首以盼,最后一刻主角退场了。

方磊在劳教和分流之间选择了后者。

秋末初冬的季节,湿冷而肃杀,那一棵棵矮小的树木落了叶,光秃秃立着,像是倒插的扫帚,还不如路两旁的彩旗高。一楼大厅拉着横幅:“光辉从军路,难忘战友情”,耳边锣鼓敲敲停停,一有分流干部下楼,打鼓的新兵便发狠地扬起木槌。

李国柱觉得心头很乱,拎着方磊的方形被子在楼下等他。被子还是他自己先叠完,再打上背包:三横压两竖,被面捋得平平整整。所有要去山东的分流干部集中在一起上飞机。路两旁夹道欢送,每隔半米站一个人拍手鼓掌,一路通向开往机场的牵引车上。方磊穿着军装,有些害羞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胸前别着大红花:“技术骨干”。之前的风波,使得他的出现有了压轴的色彩。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反而有些怯怯的,脸上挂着很干的笑容。朱峰在人群里很开心地咧着嘴鼓掌,几乎是兴奋得要左右摇摆。

到了牵引车旁,李国柱撂下被子放到他怀里,又轻轻拍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方班长,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记得我跟你说的事。到时去家属区帮我女朋友搬家。”方磊说。李国柱点点头。

车子等人坐定要开了,方磊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自行车钥匙说时间太紧,来不及处理了,留给特设分队好了。说着,眼里的泪花闪动着。李国柱擦了擦眼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送完了分流干部,团里很难得地让大家休息了一天。前一阵子从上到下都人仰马翻,需要时间调整一下。方磊的人走了,衣柜一扫而空,床铺马上会调整另外一个人搬来睡。任是谁在铁打的营盘中也难以留下痕迹。那一把车钥匙已经并入李国柱自己的钥匙圈,看上去毫无差别。

上面好像是摸透了大家的心理,一紧一松,有的放矢。休息日的下午提前到四点收假,中队吹起尖利的哨音开始打扫卫生。连哨声都透着某种劫后余生的喜庆。人走楼空,确实需要一场大扫除。

被子拆开重叠,叠不出棱角的在外层加上一层帆布,抠抠死角,一点一点地捏出直线和棱角。倘若还有点塌,便在里面藏上书增加其硬度。这样的被子都是用来做摆设的。叠完被子整理床铺,白色的制式床单抚平,单面上“空军航空兵”的字样靠床脚,单面长边压短边。整理完的床铺像是熨过,紧绷绷的,一尘不染。

老刘没有被分流走,他哼着小曲,趴在屋里的白色瓷砖上,撅着屁股擦地板。他过来看了看李国柱房间说标准要高一些,疯猪一会又要叫。“他们检查起卫生来哪里都摸,可要小心一些,像电风扇叶片反面,上回端起椅子伸手去摸。”老刘脸上泛光。

屋里的收拾完便是重头戏——擦走廊的玻璃。李国柱端来椅子垫脚,踏在窗台上往外爬,一手扳住窗户,另一只手腾出来抹布蘸水,擦外侧玻璃。这样的工作需要身高臂长。最难擦干净的是尘垢积聚的四只边角。

师父老丁与他隔了两扇窗户,递过几张泛黄的《空军报》给他说:“玻璃用水打湿了,用这种旧报纸一蹭保管干净。”李国柱接过。师父的话确实不错。刚下部队天天擦玻璃那会,新干部用湿的抹布擦完,又用干的抹布擦,玻璃上灰是没有了。但迎了阳光看,总是有些毛毛的。那时,还是方磊教他们用报纸擦。

老丁说:“方磊应该是到了那边吧。”大家说有人发过信息问,他没有回音。老刘又问李国柱,李国柱说:“打过电话,一直关机。估计要换号了吧。”

朱峰上楼巡视。李国柱远远地便听到过道里他中气很足的声音:“方磊这渣总算走啦。我们中队可不敢再出事情了,再评不上先进,明年团常委来蹲点,大伙日子都不好过。”大家附和着点点头。

朱峰走过来扫了一眼李国柱擦过的玻璃,手指在上面划过,凑到眼前看了一下:没有灰,又迎了阳光细细审视一番,他颔首说:“嗯,不错,这段时间表现得很好。”

李国柱看他心情很好,向他提出要请假帮方磊在家属区的房子搬家。朱峰爽快地应承下来,又问人手够不够,可以多叫几个新兵帮忙。李国柱有些意外。

“方师父也不容易啊,是吧?”朱峰笑着和新兵说。

想考研的念想付诸实践,需要一段准备的时间。李国柱先是从中队阅览室缺了封面的军官手册中找到考学的章节,上面说第一步是中队推荐,师部审批再报到军区干部科,并且有个硬性指标:下部队需要满一年,应急作战部队需要满两年。李国柱看到“满两年”这一条信息,那沸腾的热血陡然地凉了下去。

通过团里熟人了解到,三团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考研了,机场拉完磨回来已经精疲力竭,腾不出时间和精力看书复习。前年有个军校保完研下部队的,到了隔年开学时间部队不放人,小伙子再郁闷也唯有接受现实,现在在外场当机械师。

李国柱明白部队某些方面需要硕士生、博士生。拥有高学历人才让基层连队也长脸。这也使得在每一次的分流大潮中,有研究生学历的干部可以超然事外。

外场的业务必须拿起来,争取早日放单。放完单才可以在飞行卡片上签字,独立工作。李国柱再进场心里便有了些沉甸甸的东西,精神也焕发了一些,老丁带教他的机件,他抄在业务本上,翻来覆去地看,再背。临到要拆卸时他在一旁积极给师父递解刀和内六角扳手。

飞行后检查,老丁窝在“猎鹰”的后上设备舱,吸着气慢慢地将身子沉下去,再定住,像是在蹲马步。这个设备舱有非常多的特设专业的机件,然而舱内极为狭小,稍微胖一点的人都进不去。老丁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李国柱打着手电筒:“师父找到插头了吗?”老丁没有抬头说:“手电筒再往里照。”等到直流电源控制盒拆完,老丁工作服外套也脱到只剩下内衣。

老丁汗流浃背,严寒的冬天身上冒着腾腾热气。冷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颤。老丁的手背被保险丝划出几道浅浅的伤口,手指起着姜黄色的老茧。李国柱将直流电源控制盒解开,捏着皮老虎吹,将里面断了的金属碎屑清理干净,又重新拧上螺钉。老丁说:“国柱,你来装吧。”

李国柱忐忑地接过直流电源控制盒,在机舱盖上小心地一点一点往下降,恨不得身子缩成一片纸。他踩到底,刚想蹲马步,已经下不去了,他比师父身形要魁梧一些。人被设备舱的各种电缆、导线、机件架住,下半身动弹不得。先将直流电源控制盒在原来拆卸位置简单比划比划,试试要用多大的力,以及如何用力。

李国柱大拇指和小拇指夹着螺钉,尽量地将两根指头并成一根,再往漆黑的旮旯里送螺钉,凭借手感将螺钉带到孔里。这个过程千万不能有任何的差错,一旦螺钉掉了,便像是落进了万丈深渊,没有任何找回来的可能。

中队长在分工会上多次强调,千万不要小瞧一颗小螺钉,飞机天上一翻转,螺钉卡在传输杆的关键位置,飞行员操作一下传输杆动不了,便是机毁人亡的惨剧。李国柱的手在颤抖,老丁没有吭声,眼波透着一股柔和,手电筒握紧帮徒弟打灯。那一道光束顺着李国柱手指的挪动一点一点跟进。李国柱不抬头也能感受到师父鼓励的眼神,他额头沁出茁壮的汗珠,滑落到眼睛里。

等到最后一颗螺钉拧紧,李国柱将插针对好插座的插孔,听到清脆的“咔哒”一声。他对老丁说:“师父你来复查把关。”声音里透着喜悦。老丁说:“先别出来,还要打保险。”

这次拆卸完成,老丁告诉李国柱刚刚是特设员的放单考试,以后可以签字了,但是责任也重了,干活最重要的还是细心,一定要全神贯注。现在离“特设师{2}”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好在他自己想学了,这个路程将会大大地缩短。李国柱这才体会出师父对他曾经有过多么大的不放心。

隔了几日,“猎鹰”飞行前通电检查,老丁手把手地教李国柱通电检查。有犹疑的地方,老丁说让他自己再想想,李国柱对着笔记本仔细看了看操作手册,扳电门时紧张得唾沫都不敢吞。这一天的飞机放飞卡片上签名的是李国柱。签名的时候他心里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快乐。这点成就感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飞机缓缓滑出机棚上跑道,转弯到起飞线上做好准备,发动机舱冒出的气体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冉冉往上升腾,也是令人振奋的景象。接着是加速,飞行员拉起拉杆。跟随着飞行的轨迹,李国柱的视线在移动,起落架是在远处小别墅上的避雷针尖顶收起的,再是浩淼无际的淡蓝色天空。

夜里十二点前回到中队,李国柱还算幸运,飞机没有出什么问题。有一两架落地后有了问题,整个机组还在外场加班,直到排除故障。李国柱冻得脸都木木的,回到温暖的室内,那一张脸回血似的泛红。乌黑的白手套脱下往桌底一扔,又脏又臭的鞋子往走廊里一放,他便精疲力竭地瘫在椅子上休息,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情也不想做。航空煤油还在指缝里,在头发里,它无孔不入,往人的身体内部渗透。这股气味竟有了一层庇护,闻久了也不觉得刺鼻。只是错过了每天唯一一次可以去饭堂打热水的时间,没有办法洗头。

包裹单通知李国柱去取的那天是飞行后大检查。过完年节后开飞第一天飞机轮胎破了。上头很紧张,责令中队一级一级展开思想动员,切不可麻痹大意。老丁说:“这也难怪,年初要是出了点大事,等于要白干一年。”新兵问:“丁师父要是到年尾呢?” “一年白干。”一个老兵抢着答。

朱峰在分队学习会上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两边是两排小凳子,先是分队长,老刘,再是老丁,李国柱,再往下便是几个新兵。朱峰双目炯炯有神,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家的发言,时不时地往本子上记些什么。李国柱的手机在裤子口袋振动着,他偷偷扫了一眼,是一个陌生号码。李国柱感到很紧张,瞄了朱峰一眼,他正在听着别人的发言。

朱峰是在分队长鼓掌后发言的,李国柱看着对面干部军裤上的中缝线,他耳边传来朱峰的话:“我们有的年轻干部始终不能很好地融入集体,即便是在分队政治学习会上这么一个严肃的场合,还在看手机,更为严重的是,年纪轻轻毫无朝气……”

李国柱脸还是红了。“好在,我一定是要考研离开这里的。”这样的自我安慰缓释了李国柱的尴尬和焦虑。

陌生电话是快递公司通知他考研买的书到了,到上塘镇上去取。

中队门口两排矮小的树木吐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时,李国柱在营区后门扫落叶。若是起点风,春天的樟树叶子永远都落不尽。现在的李国柱比吹哨点早起半个小时背英语单词。六点起床哨吹响后,他放下书本,先不洗漱,动作麻利地下楼抢到第一把笤帚。

春天扫落叶是一场无止境的消耗。常常是一整片扫成堆,一回头,身后又是落叶成毯。在非飞行日的日子,李国柱在业务书里夹上小本的数学习题,放进分队长的机务包带进外场。机场干完活即刻在工具房找个角落蹲着看看。外场没有了方磊,还有别的段子手,他们调侃领导,调侃自己,制造出笑料供大家享用,以便那无止境的岁月可以轻盈一些捱过去。

时间是远远不够的。若是深夜回到房间,李国柱先上床躺一两个小时,等同屋的士官熟睡后再起床点上台灯看书,做习题,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太累了便伏在被子上休息会。动静不敢太大,脑子时刻警醒着,怕一觉睡过去。

到了夏天,南方湿热的六月天袭来,密密匝匝的热气笼罩着火柴盒似的房间。中队唯一有空调房的俱乐部开放。点完名将蓝色塑料长椅挪到走廊,官兵们抢着往里铺凉席,最靠近空调的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李国柱一踏进俱乐部打了个冷战——空调开到最低,像是掉进到冰窟,那种凉爽可以瞬间消解疲乏。地上铺满了一排排的凉席,排与排之间留着一块半瓷砖的长度供人过道。

李国柱情愿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毛巾打湿了贴在身上降温,轻易不敢动,怕一个翻身唤醒了热气,反而难以入眠。午夜十二点不到,湿毛巾便被热气和体温吸干了。李国柱希望这个夏天永远可以下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热,习惯了可以深夜起床一个人享用这一向隅之地。

这个夏天营区唯一的新鲜事是又来了一批军校毕业的新干部。李国柱有了一点欣慰,然而这种欣慰如此乏力,都觉得自己可怜。他在想,去年方磊看到他们时,也是这种感受吗?

父母在电话里告诉他联系到了老家一位早年当兵出去的领导,现在已经转业回了地方,据说和师部薛政委是战友。李国柱心里又笃定了几分,考研名额的问题找最大的领导通融一下,肯定迎刃而解。

二中队有个新干部下部队不到一个星期,不适应应急作战部队的氛围,夜里偷偷跑出去到上塘小镇的网吧包夜,凌晨潜回军营的路上,被军务科的巡逻逮个正着。这样的事情导致的后果是每天夜里中队主官要查两遍岗,一遍在熄灯后,第二遍是在午夜或者更晚。

李国柱躺在床上,没有窗帘的房间流泻进这个城市郊区的夜光。上塘小镇此刻应该还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吧,水果摊、铁板烧、爆炒龙虾铺在巷口一一铺开,烟熏火燎的,鸡骨架、火腿肠、鱿鱼、插上竹签串好,扔进滚烫的油锅。“滋滋”冒着的油烟,把灯光都熏暗了。那肉串咬上一口,满口余香。老街的话,应该恰好相反,一条条旧木门合拢,里面一闩。打烊的店铺后屋亮着灯,店主一家应该在看时新的选秀节目。

听上回趁休假玩了几天灵湖的士官说,旅游旺季君悦大酒店每天都爆满,那些门口停着的名车大多都是市区开过来的——城里游客人满为患。到了冬天淡季,酒店一楼洗浴中心对外开放,部队请假出去洗澡的人很多。洗完澡有个休息间,会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殷勤地走过来,开口就是战友要不要楼上喝茶呀。

李国柱闭着眼睛听走廊里的动静,等待朱峰打着手电筒从门上的小洞探照进来,扫在他的胳膊、大腿上。李国柱已经成了怪人:大热的天,不去空调房,房门还关得死死的。

飞行日最后一趟飞行结束。飞机员下机后,地面机组组长——中队长殷勤地迎了上去,赔着笑脸问飞机情况怎么样。机长摘下头盔,中队长两手平端地接过。在气宇轩昂的飞行员面前,中队长整个人矮了很多,蓝色工作服上一层白色的盐碱,额头的皮肤皴得像是揉皱了的废纸。整个姿势,脸部表情,都像是哈巴狗。

飞行员擦了一把汗,想了想,抱怨说座舱左边排气温度表指示有点问题,刚起飞的时候指示550°,到了空中和右边相差一百度。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显示屏上一切正常,也没有任何故障代码。落到低空时两只排温表指示又恢复正常。

中队长当作一件大事,报到上面之前,即刻对飞机里里外外进行排查。排温表属于特设专业分管的设备。老丁带着李国柱拆表送到航空修理厂检测,机件正常,履历本上飞行时间也在规定的安全范围内。飞机地面试车,温度显示亦正常。

李国柱问老丁这是怎么回事。老丁说:“正常,猎鹰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造的时候一些技术硬性指标上不去,地面检查起来没有问题。到了天上又这不行那不行。”旁边人小声嘀咕:“飞行员眼花也说不定。就凭他一句话,折腾了我们加班半个月。”

老丁瞥了对方一眼说:“你少说几句,听到了吃不了兜着走。”过了会,环顾四周看没有朱峰的耳目,小声说了句什么。

李国柱撑着手在电缆柜旁,身子靠在机棚里休息椅的椅背,扫了几眼上面的英文单词,师父走过来,他也没有看见。

“想考研是好事,也要注重和大家伙儿的关系。”老丁开口说。李国柱不知该回什么。

“下了班有空一起打打牌,聊聊天,别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嘛,大家都不了解你。”老丁说。

“好的,好的。”李国柱心里却是在想我才不要让你们了解呢。

老丁说:“我夜里三点上厕所看到你房间还亮着灯,考研这种事情啊,国柱,你听师父一句,莫强求。我下来得早,高高低低的事情都见过。一开始有想法的人总是很多,改行的改行,调动的调动,有关系没有关系的都扑腾几下。最后呢,大多数还是安安心心干机务,结婚生子,成了家,家属驻地,一个星期能回去一两天不挺好的。我们士官还羡慕哩。”

“现在的情况是,就是想安定一些也不行了。听师里帮忙的同学说今年还要分流一批人去东北松河。”说到这里,李国柱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师父,有时候我挺羡慕你们士官的。”李国柱继续苦笑着说:“分到哪里不都一样?你把我分到南沙也好,新疆也好,西藏也行啊,两年,五年,八年,总有个盼头。”

“这人啊,一个人一个命。”老丁说,“我不来部队,在家务农种小麦、摘棉花,不会有现在过得好。我下来的时候,那时每个中队还有自己的猪圈。新兵蛋子呀,喂猪挑粪样样都得抢着干,连续两年立了三等功。现在师里的军务科长,当时还是团里的军务股长,他拍着胸脯说那一年推荐入学的就是我。”

“等我那年七八月将行李都收拾好了,就差打起背包买火车票。部队又来了一项新规定。说截止到九月一号年满二十五周岁的不得入学。八月底出生的,就差那么几天。”老丁像是说别人的故事。

李国柱唏嘘不已。他都能想象眼前的师父,顶着一头少年白,瘦弱的肩膀挑着粪从猪圈走到田埂上。老丁往椅子上一靠,袖手静坐说:“还有两年到期了。我别无他求。能留下来三期最好。留不下来,我也卷起铺盖回老家喽。”

临近十月份考研报名前的一个月,李国柱想和指导员朱峰搞好关系。持续不断的雨天,让紧张的飞行任务不得不缓和下来。李国柱利用半天休息时间去网吧下载考研政治科目的录音,回来时进营区大门口路过水果摊,摊贩操着北方口音。他要了一整挂的香蕉、哈密瓜。

回到营区停车棚,距离收假还有五分钟。李国柱心急火燎的,一路奔跑着赶到中队一楼大厅。他缓了缓,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提着水果去朱峰的房间。李国柱刻意轻松地说是来销假的,路过水果摊顺便买的。朱峰的脸从电脑屏幕上转了过来,脸上带着惊奇的笑意,随即又很坦然地说哎,这真是的。彼此客气寒暄几句。

李国柱如释重负地走出房间,上楼梯刚跨进房门,楼道里响起了勤务兵叫他的名字。勤务兵走进房间,递过水果,脸上挂着狡猾的坏笑说朱峰让他回去再找那个摊主,哈密瓜是烂的。李国柱懊恼地捶了一下墙,走得太急,连看都没有看。

李国柱想努力修复和指导员朱峰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显著成效。去食堂打水的时候,连炊事班的两年兵也喊他研究生。李国柱考研的事情,路人皆知。

当老丁告诉他中队民主测评在倒数几个时,李国柱正在桌前翻着艰涩的《概率论》。他假装不以为意地问最后几个是谁。老丁报出了一个名字。这个人正是去年在分流前与朱峰打架,挥刀砍向他的那个老兵。

李国柱只是排在打架的老兵前面。他填表时对所有人的印象都是“非常好”。

老丁吞吞吐吐的,话到嘴边又不说。李国柱看师父犹豫不决,催促着他但说无妨。

“国柱,你要是考上了,当然是好。特设分队也高兴,我们走出了一个研究生。”老丁的脸上要笑不笑,好像是他还没有想好分寸,该是以严肃的语气,还是以调侃的语气说出心里话。他继续说:“但事情要往两边都多想想。你要是考不上,或者是其他变故。你以后在中队的日子会很艰难。这些你有想过吗?而且今年又有分流……”

李国柱没有耐心等师父说完,斩钉截铁地接上:“我一定会考上。”他又知道师父是为了他好,缓和了语气加了一句:“我不可能考不上的。”这句话像是说给他自己的。

每次中队的哨音将李国柱从书海中唤醒,他便渴望进飞机外场干活。那边至少清静。他可以在拆卸的间隙在飞机脊背上翻一遍单词,在候场等飞机降落的时候把数学公式在脑海里演练一遍。然而在中队,只要有疯猪在,时间在他的掌控之中。政治学习、内务条令背诵大赛、党员生活会……名堂多着呢。

朱峰在民主评议会上又重申了一遍这次投票的客观和公正,然而结果嘛,既是情理之中,又出人意料。朱峰说:“有的干部不团结群众,将自己架空,这思想上不重视啊,落实到外场机务工作上,业务水平也是一般般,这样的干部有没有呢?”

朱峰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想你们心里比我清楚。”他又强调了一遍政治学习的重要性,突然他点名:“李国柱!”李国柱答到的同时起立。

“我问你个简单的,军事干部都应该知道反间保密十条是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国柱艰难从脑海里打捞起一些零星的片段:“不该问的秘密不问,不该说的秘密不说,不该听的秘密不听,不该,不该……”

朱峰纠正他:“是不该带的秘密不带。”目光示意他继续,李国柱支吾了半天还是停在“不该”上。朱峰笑着贴近李国柱,眼光在这张寡淡无欲的脸上打量,眼波流转着狡黠。

他转向人群里睃巡一番,接着摇摇头感叹:“现在年轻干部的政治修养简直为零!”

李国柱定定看着俱乐部的木质雄鹰,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努力使自己呈现出心如止水淡看一切的状态。

朱峰突然喊到老丁的名字。老丁答到起立。“师父来说说。”朱峰说。

老丁一口气将十条报了出来。朱峰满意地点头示意他坐下,又踱步回到李国柱身边说:“这样吧,来说个最简单不过的,你每天都要经过二楼,靠水房这边墙上第三面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不知道!”李国柱干脆放弃,不想做丝毫徒劳的努力。

朱峰无果,李国柱颓然坐下。耳边传来那一番老生常谈似的讥讽,李国柱脸上流淌着平静的绝望,倔强地望着窗外那一小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心中的怒火早已从深处蹿了出来,他强忍着压制住。那一团火便包裹住李国柱,火舌舔着内心,要将他一点点燃尽。我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问自己。

这一年分流的传言没有像去年传得那么凶。表面上看是经历过一场去年的大地震,大家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能力。更大的原因是这一次的分流据说比上一次规模更大,涉及的人员也更广,上面一直压着各种消息。然而小道消息向来都是不胫而走。

同一个分队的老刘又开始表演紧张,四下里就散布消息说自己要走了,分队的兄弟们到时候要来送送我。遇到李国柱,老刘问:“最近又是没动静吗?”李国柱说不知道,老刘很失望地说:“还以为你有内幕消息,看你也不慌不忙,天天看书,心里定定的。”

东北松河的部队派了个装备部郭主任来打前站。在外场经常是他逮住谁就问对方情况,多大了,干机务几年了,有没有对象,成家与否。湖城这边派了个分管机务工作的副团长陪他。老刘在机棚后面的工具房里振振有词:“同志们,可千万别搭理那个郭主任,我正在给热电偶测电阻呢,他蹲下来问我手里的三用表怎么用,我就说我不会。你干得好,啥都会,他自然挑你走呀。”

郭主任来考察了几天,机务干部们都像老鼠躲着猫一样避他,他倒是也不生气,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微笑,背着手从一号机棚走到二十四号机棚。风呼呼地刮着。过了会儿,一辆迷彩色的越野车开了过来把他接走了。下一天进场,郭主任再也没有出现了。分流去东北松河的消息像是没有了下文似的。

李国柱是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些传言。考研报名的日期日益临近。他很自然地亢奋起来。每年的十月底师里会有考学的文件下发。在基层连队需要盯着一些这种消息,稍微忽视便容易错过。李国柱一有空便请假去师部找干部科的干事询问考学的文件下来没。好在都是在一个大的营区,朱峰没有多说什么。他去的时候奋力蹬着自行车,钢条吱啦啦响着。每次回来都是推着走,他想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进入三中队的时间便可以拉长一些。

考学文件下来的那天,朱峰打军线到外场的值班室通知李国柱时,他在飞机襟翼上操着冲击电钻打螺钉,手里的螺钉都被捏得出汗。李国柱回到中队看到文件,仅有一条有疑问:干部必须下部队工作满两年。按当时报考的时间算,李国柱仅仅一年零三个月,但是如果按第二年正式入学的9月算,时间刚好。

李国柱强忍住兴奋,口气淡然地咨询朱峰。朱峰将文件逐字逐句读了一遍说:“好像都有可能。你先别管它。正常报!”

先是中队填表、基层主官签字,再是大队、后呈到团里。每一级都需要填表,各级主官签字。每一张表上都需要指导员朱峰盖章。李国柱每次从上一级回到中队找朱峰,都大口喘着粗气。理智告诉自己要压制住喜悦,脚步却不听使唤地跑起来。

到了第二次找指导员,朱峰举起私人印章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几秒。李国柱立在对方面前,心跳往上提,唾沫含在喉咙口不敢下咽,他怕关键时刻朱峰绊住他。朱峰扫了一眼填表再抬头,李国柱读到他眼中某种难以捉摸的情绪,平日太过凶悍的人眼神柔软了一些,面目都变得不真实。

朱峰开口说:“这样,你把我的章带上,团里还有一大堆手续,省得来回跑。”李国柱一迭声地道谢,抓起桌上的章和印泥便往怀里揣。

“章可别给我乱敲。”朱峰对着连蹦带跳的背影喊了一声。

报表李国柱亲自送到团里。团里的干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人考学,报到师里也是毙了,毕竟是应急作战部队嘛。人员紧缺。你通不过,上面还要批我们。”

李国柱第一时间联系家里介绍的闫伯伯。过了一个小时,闫伯伯电话里让他直接去找薛政委。薛政委还是去年方磊分流时看到过,虎虎生风的一张脸,看上去凶巴巴的。

李国柱打起精神,洗头洗脸,再刮干净胡须,从床底拎出三接头制式皮鞋,抹灰再上油。骑车赶到师政委的办公楼下,清清嗓子,扎紧腰带,一口气蹬到二楼,兴冲冲问勤务兵薛政委在哪,有要事汇报。勤务兵告诉他薛政委正在开会。

正午的阳光透过樟木层层树叶的间隙,落在红木地板上,零零碎碎的。那地板剥了漆的地方显得分外的白,时间过得无比缓慢。到了开饭时间,李国柱不舍地离开了值班室。他四处溜达,心思和视线始终停留在师部大楼。

那一幢楼据说是国民党时期遗留下来的,一楼的大礼堂有着很高的穹顶,窗底是长方形,窗顶以弧形收尾。师政委的办公室在二楼,三面朱红色的大窗户,每一面都有上下三扇玻璃,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场景,李国柱无从想象,然而,此刻那里寄托着他人生所有的希望。

李国柱挨了一个小时,又回到师政委办公室门口的值班室,时间近下午一点。还没有等他问完政委有没有回来,勤务兵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示意他小声一点,政委正在休息。

一点半的起床哨吹响了,李国柱腾地从座位上弹起。他去洗手间将脸凑到水龙头下,狠狠地冲了一把,让自己清醒、冷静。但从敲门喊报告开始,他已经开始紧张:声音在哆嗦,喉咙发干,手不停颤抖。

里面的世界李国柱根本来不及看,像是电影里闪回的画面,场景虚化,只有一片模糊的珠光宝气的暗光,隔了远远地坐着一尊大佛。逆光,便显得那半截身躯愈发的暗沉而有力。

李国柱站定,腰杆挺直,敬礼的时候弧度太大,指尖刮到太阳穴。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来意,薛政委皱着眉头,缓缓吐出的第一句话是:“怎么现在这样小的事情还要报到我这。”说完又嘀咕了一下干部科科长工作是怎么做的。

李国柱呆在原地,等候指示。师政委突然冒出来一句:“伯伯姓闫,你怎么姓李?”李国柱事先准备好的腹稿统统派不上用场。

“伯伯是……妈妈那边的亲戚。”李国柱语无伦次。

从薛政委办公室出来,李国柱抚摸着胸口,心脏仍在激烈地撞击着肋骨,他瘫靠着墙站了会,虚脱得腿都要软了。勤务兵迎了上来问,李国柱点点头说:“政委打了一个电话,让下面正常往上报。”

李国柱飞速地骑车回中队,想着要抓紧一切点滴时间复习,报完名便剩下最后的冲刺时间了。在一楼遇到朱峰时,李国柱压抑不住兴奋,主动开口说:“好了,好了,事情搞定了。指导员,太谢谢你啦!”

第二天师部干部科打来电话到中队找李国柱。勤务兵到楼上找李国柱,说是师部干部科科长找他。

老刘从楼道经过,逮住勤务兵问:“谁找李国柱?”得到答复后,嘴里不停嘟囔着:“完了,完了,金狗要来我大宋掳走这帮精兵强将了。李国柱有关系,这下特设分队分流要出一个人的话,一定只能是我了。”

李国柱有种不祥的预感,冲到一楼,朱峰笑着把电话递给他。李国柱接完电话骑上车飞奔师部。师里来了新的文件,应急作战部队干部考学只能考本专业,不可跨专业报考。李国柱学的是飞机自动控制,现在想报考的是应用物理。玻璃案板上的红头文件,那一行新规写得一清二楚。天都要塌下来了。

李国柱像是一具被点燃的火把,熊熊烈焰烧得自己也坐立难安。他请了半天假去湖城最大的银泰百货大楼。商场窗明几净,人头攒动,李国柱差点撞倒别人。

无论是色彩还是氛围,甚至连空气中的气味,眼前的商场与树多男人多的部队都截然不同。李国柱像是进入了一个光鲜而恍惚的梦境中,行为举止都有了异样。溜达到鄂尔多斯专卖店,他脑海里想着师政委的体型,又想了想对方妻子的样子,一口气买了两件羊绒衫。一个月的津贴,刷卡的时候,他感到分外的痛快。

等到他拎着两件礼品悄悄潜回到家属区——薛政委的家在五楼,他一级一级地往上攀登,脚都是虚的,这才觉察出内心深处的软弱。薛政委不在家,屋里的白色身影隔着两道门还是很有提防,防盗链都没有放下,政委妻子三言两句将李国柱打发走了。

李国柱坐在废弃的石阶上,一点一点地望着阴沉的天色慢慢变暗,残余的光线透过黄昏的云层漏下来,拉长了他的身影。他从石阶上坐起,泄气了的皮球般提不起劲头。脚都麻了,他拖着脚挪了几步。

这是一截废弃的铁路,新机改装前铁路旁是油料股,现在油料股搬了,剩下一些锈迹斑斑的空油桶,铁轨也是灰黑的,伸向枯败的荒草中。他依然残存一丝侥幸心理。

当师里送往南京军区的报表正式被打了回来时,虽已经有了漫长的铺垫,李国柱还是觉得五雷轰顶。他想好好痛哭一场。眼泪却不配合。那满腔不得志和郁闷化作数声干嚎,像是为溃败画上了句点。

夜黑了,李国柱推车回中队的路上天下起来了雨,雨水砸在李国柱脸上他没有丝毫感觉。他被抽走了魂,机械地走着,一辆军车迎面驶过,那两束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低洼处一汪积水映着汽车尾灯的红光,路面是肮脏而强悍的泥黄色。到了中队,朱峰在一楼等着他问情况怎么样,李国柱露出惨淡的苦笑,朱峰语气淡定,却似乎要从眼角、鼻涡渗出笑意来。李国柱一身湿淋淋的,朱峰手搭在他肩膀上,刻意地拍了一下。

换上衣服,例行地参加点名,周围人依旧和平日里一样,李国柱觉得分外恍惚,想不起来自己和他们怎么在一个地方。洗漱完坐在桌前等熄灯,考研的参考书躺在桌上,以后也用不上了——李国柱竟然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久违的轻松,还有释然,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老丁进门,看了徒弟一眼,在床沿坐下,彼此都没有说话——却是无声胜有声。熄灯的哨音吹响,老丁起身,走了半步回过头来说:“早点休息。”

夜里李国柱躺在床上,这几日的事情像是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着,画面连着画面,片段切割着片段,有时时序乱了,那故事即便凌乱不堪,剧情还是清晰的。他身心像是回来了一些,膝盖隐隐地生疼,这才觉察出白天的辛劳。又有一些情绪怎么摁都摁不下去,往上蹿轻轻抓挠着心头。

泪水浮上眼眶,李国柱蒙上被子——怕被人听见——发出细细的呜咽。第二天起床,李国柱吃完早饭在指导员房间等他。“我要休假。”他对朱峰说。

从下部队开始算,李国柱快两年没有回家。去年作为刚下基层连队的新干部,过年战备留守中队看家。这次年底将至,飞行任务接近尾声,为了求稳求安全,部队飞行得会更加谨慎。

朱峰点头同意后,中队长问特设分队长底下干活的人手是否充足,老丁站出来说李国柱的活他可以顶上。分工会散后李国柱想对师父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倒是老丁安慰他,还是四个字:好好休息。

李国柱回家睡了两个晚上,拉杆箱都没有打开,第三天傍晚接到朱峰的电话,部队紧急召回。朱峰没有说原因,电话里很轻松的语气,只是说接到上级通知。李国柱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挂了电话,李国柱收到他的信息:“务必即刻启程,买好了火车票发信息告诉我。”李国柱感觉到分流来了。他闻到那种相似的气味。

背上行囊,拉上皮箱打车到火车站,买完回湖城的车票。候车大厅播报着其他的车次,上海开往昆明,福州开往西安,广州开往北京,那些陌生的地名此刻听起来分外具有诱惑力,李国柱真想退了手里的车票,随便买一张去浪迹天涯。

一早到湖城站,李国柱先不回部队。他火烧火燎地打电话联系各路人马。老丁电话打不通,他发了信息过去,过了许久老丁才回了只字片言:抓紧时间归队。简单而又讳莫如深的信息使得李国柱更加确定了是去松河的名单出来了。

李国柱背着行李拖着拉杆箱,穿街走巷地盲目乱窜,手里的电话贴在耳朵上。他拨给很多人,然而没有人告诉他实情。半天过去,饿得腿发软,他钻进一家拉面店胡乱点了份面填肚子。直到傍晚,李国柱才从熟人那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分流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不日便要下达。

夜里,李国柱将耗完电的手机插在一家车行充电瓶车的插座上,他几乎是大嚷着和电话里的人争辩着什么。手机滚烫的屏幕烧得耳根通红。对方在电话里劝他,与其当逃兵全国被通缉,不如回去分流,总比坐牢强。

眼前的湖水倒映着波光粼粼的各色灯影,酒吧门口的俊男靓女在抽烟。城市的夜生活正在徐徐展开。灵湖边的夜色原来是这样的。

李国柱于凌晨一点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回队。先打车到上塘小镇,到了营区门口,李国柱和值班员打了声招呼,大概是太晚了,对方破天荒地同意出租车可开到团里。

部队早已熄灯就寝,却有一种很奇异的安静,像是装睡的人。天冷得哈气成烟,指导员朱峰的房间亮着灯。李国柱轻声敲门进去。朱峰没有睡,连军装都没有脱。他跃起身来,热气腾腾地拍着李国柱的肩膀说:“哎呀哎呀,终于回来了,一路辛苦辛苦。”说完朱峰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李国柱轻轻躲开他的手,寒飕飕地站在他面前。朱峰有些尴尬,搓搓手说:“我也没有办法。你知道的,上面领导通知……”语气里是歉疚的意味。

李国柱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那一双平日里杀气腾腾的眼睛此刻有了软肋似的,目光缓了下去。李国柱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说:“没啥。我既然决定回来了,就知道要面对什么。”

朱峰笑得有点奴颜婢膝,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嚅动着,迸出来的是:“那你上楼早点休息。”李国柱走出房门之前向他感谢,考研报名的盖章、还有休假,两者毕竟是他帮过忙的。

房间里原本空着的床上住了一个人,夜里也来不及多想。李国柱第二天起来,发现正是师父老丁。李国柱恍然大悟,组织对他还是不放心,怕出事,所以安排思想过硬的老兵陪同,也许只是朱峰的意思。老丁沉默地坐着,一愣一愣的,躲着李国柱的眼睛。一夜之间,他们从“同志”变成了“敌我”。

李国柱穿上军装,戴上大檐帽,老丁从其床位被褥下抽出武装带,递到李国柱手里。大家都在耐心等着哨声的吹响。每个分队要被分流的人都定了,最后军人大会上下命令正式公布名单。

气氛活跃,空气播撒着某种不知名又必须按捺住的喜悦。老刘跨进房门,隐藏不住的眉飞色舞从嘴角的弧度流露出来,他想装作亲热的样子,过来安慰李国柱。看李国柱正在和分队其他人谈笑风生,反而讪讪的。有人开老刘的玩笑,说他是特设分队的定海神针,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干部,去年是方磊,今年是李国柱。

宣布完命令,分流尘埃落定。所有人心里都像是落下了一块石头,虽然所为的目的不同。余下的一天打包,收拾行李。麻袋有人帮忙领到房间。考研书摞在一起,一叠一叠地往麻袋里塞,加上李国柱平时看的畅销书,《狼图腾》、《山居笔记》之类,居然足足装了五个麻袋。装满的麻袋靠墙而立。

老丁寡言少语,静静地帮徒弟打包。麻袋两只角卷起,口封住,穿铁丝,每过一道孔,手上老虎钳使的力气更足一些。老丁说这一路远,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拧紧松了就麻烦了。

最后李国柱和老丁合力将麻袋放平,老丁提毛笔蘸墨汁写上“湖城——松河”。李国柱笑着说:“师父字龙飞凤舞。”“凑合吧,多少年不写了,新兵下连队时也是出黑板报的主力。”老丁说。

门外老刘哼着小曲走过,大声问着别的分队的某个干部要不要一起打牌唠嗑。老丁抬头扫了一眼老刘的背影,愤怒地把门踹上骂了一声:“嘚瑟!”

行李打包完,朱峰上来“嘘寒问暖”,李国柱神态自若,两个人正寒暄之际,勤务兵上楼对朱峰说团里打来电话,问这批分流干部的休假情况,要往松河部队报。朱峰顿了顿,当着李国柱面说:“报没有休,一个月再加路途。”李国柱说谢谢。朱峰说:“都这种时候了,哥们也就这点能力了。走之前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两个人对看一眼,李国柱读到他眼中近乎怜悯的同情。

来送别的人一茬一茬的。安慰的话也大同小异。说什么都是多余,然而又不能不说。李国柱想起去年他安慰方磊时,对方是不是也是类似的心情呢?

湖城去松河路途遥远,据说连薛政委出面,转场的飞机也协调不来。加上这次分流的人员众多。上面出于安全考虑,决定坐火车过去。火车没有直达,需要先到盛宁,再从那坐长途大巴去松河,到了那边当地部队派车来接。从湖城去盛宁仅有的一辆过路车是在凌晨两点。全程耗时近两天。

李国柱的麻袋已经被拎到一楼大厅,贴上托运签单,由大卡车直接护送到火车站去。屋里光秃秃的,仅剩一张床板。枕头、被子打好背包随人一起走。小箱子放在门口。中队平日有点交情的战士、士官来看看他,李国柱要热情招待。他们聊完又来了一拨结伴而来的同一批下来的干部。到了晚上还有军校时的同窗,他即将不干机务改行去搞政工。两个人杂七杂八地聊了很多,话都干涸了。但没有理由不聊下去。李国柱脑袋隐隐地生疼,最后嘴角起皮,疲惫不堪,开口让对方回去,自己也休息一下。

李国柱在床板上躺着,很困但是睡不着,最后索性坐起,环视房间,清点出最后的东西,放在柜子角落还有半罐蜂蜜,平日检查内务卫生藏在脸盆底下,一只橙色的口杯,李国柱想着这些还可以送给谁。一把车钥匙,还是去年方磊留下来的,可以交给师父老丁。

近午夜的窗外灯火辉煌,空气中薄薄的雾气,似乎悬浮着霜冻,去食堂的路上拉起了横幅。夜色有些诡异。也许是因为平日这个点部队早已熄灯。李国柱打电话给老丁,没有人接。正闭目养神之际,老丁打电话过来,说在三楼陪另一个即将要走的干部。李国柱前去陪他们一起坐着聊聊天,倒倒苦水。

李国柱为了缓和一点气氛说了一些笑话。都是以前的老段子。方磊说过的。上塘机场以前是军民两用,大夏天,干机务的嘛,身穿蓝色工作服,头顶草编帽进场,旁边是刚下飞机的空姐,蜂腰翘臀,提着拉杆箱,昂首阔步地走过。部队的这帮色狼们,眼睛都看直了,队伍中有个一期士官兵当场流鼻血。真的是流鼻血,李国柱比划着前襟怎么洇染了一大片血迹。“连李国柱都会讲段子了。”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有人说这个一期士官是一中队的,脑子灵光得很,冬天去上塘镇洗澡,都要去君悦大酒店上楼“喝茶”的。另外一个人便反问他,连这种事情都知道,莫非也是一起上楼喝过。这个人就啐了一口说少假正经,装蒜。两人互相耍着嘴皮子。

过了会儿,见多识广的老干部和大家一道分享以前分流的经历,说着说着大家陷入静默之中。忽地,老丁起身说:“国柱,走,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营区内依然灯火通明,时间已经快到午夜了。路上有人告诉他们快集合了。李国柱不想让无言的沉重将彼此们包围,那样寂寞的氛围尴尬、难堪。

“师父,这是车钥匙。你平日多请假去市区走走。老窝在中队多没有意思啊。”李国柱说。

老丁接过钥匙,揣进口袋问他要不要去食堂吃点饺子。李国柱摇摇头。周围都是人在走动,脸僵硬,步子沉重。李国柱像是要安慰师父说:“我过去会重新开始,绝不……屈服。”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丁点头,或轻叹,或补上几个语气词。

“国柱,别这样……师父陪你食堂吃点饺子吧,” 老丁用手轻拍徒弟的后背,哽着喉咙说:“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

凌晨一点。这一批即将开拔去东北松河的队伍达到三十五人,比去年分流去山东的多了近一倍。大家排成三列。队伍旁边的草地上有零星几个家属候着,也是送行,有人哭泣。

队列中有点骚动。家属的哭声为冬夜增添凄寒,搅动了各自的心事,气氛感伤,像是有一股黑色沉重的东西在此地凝结,种进每一个人的心里,日后发出不同的芽。

在众人的簇拥下,薛政委来了。队伍静默,政委开始说话,在他说话的同时,哭声令人揪心地在耳畔响着。长歌当哭,有了自己的韵律和节奏。李国柱站在队伍中感到厌烦而且不安,哭声将原本应该肃穆的场合软化,像是为一场葬礼配上哀乐,也是为这场分流落实了“发配”之名。李国柱希望这个沉重而滑稽的仪式早点结束。

薛政委暂停了一下。团政委前去安慰“哭声”。哭声逐渐变弱,但还在飘荡,与空中的冷雾交杂,牢牢地攥紧这一群即将要奔赴他乡的干部们。

薛政委还在进行着演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都不想离开猎鹰团,离开我们师。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要从大局出发。你们克服了诸多困难,个人的,家庭上的——刚刚大家也都看到了。我在这里代表师长,代表师常委,给你们送行。你们为组织、为我们师、为我们三团做出太多的牺牲,在此也对你们家属表示出的理解,致以崇高的敬意。空军的改装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去年往山东一批,今年是东北,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干部,我们留不住,必须要放。在空军的改装历史上,你们是一群群的英雄,必将载入史册……”

李国柱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听完这一番肺腑之言。薛政委讲完话,一个一个握手。轮到李国柱,薛政委并没有认出他来,李国柱敬礼,再礼毕。“辛苦了。”薛政委说。

大巴停在营区外,车灯亮了。送行的人流潮水般涌现——一个人十几个人送,大家都知道,大多数人此生是最后一面。李国柱踮起脚在人群中搜寻老丁的身影,找不着。他后来才知道,老丁当时隔着重重人海在喊他的名字。他们被人群冲散了。一位新干部送完自己的师父,看到了李国柱,笑嘻嘻地过来,和李国柱拥抱了一下,说一路顺风。

上车了,那身后的挥手远去了,灯光逐渐暗淡。李国柱眼睛看出去的夜景都有些模糊。他内心在瞬间涌起万语千言,再随着眼前的景色慢慢平息下去。千言万语归于无言。

列车颠簸了近四十个小时到达了盛宁北站,甫一下车,空气都是冰凉的,天地陡然换了一副面目。大巴载着这一群南来的机务干部们过云岭走赤伦郭勒再往北驶去。车子悠悠地晃荡着。道路的两旁是高大的白桦树,雪白的树皮,笔直的树干,透过苍劲的枝节,连天空也是高远而浩茫的。

迎新的队伍早已列着队。李国柱他们脚还刚踏下车,随身的行李就被年轻的士官新兵们强行拎了过去。锣鼓敲了起来。人群中有个高高的少校,李国柱疑心自己眼花。

那个人正在布道:“指导员嚼着大饼卷大葱拍了一下桌子问我们,你们看我们这上面来了命令,你们这群湖城来的干部看看,谈谈思想觉悟。妈的,所有人都不吭声啊。指导员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突然定在我身上,说就你来谈谈,觉悟高的老同志。我脸不红来,心不跳,直接就撂下一句话,听党的话,听组织的安排。哎哟喂,佛都说过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是方磊是谁。他比在湖城时胖了一点,但脸上轮廓依旧分明,一张嘴还是那么锋利。

李国柱奔过去,扒开外围的一圈听众,喊着方班长。故地重逢,彼此都有些意外,又觉得一切亦是在情理之中。两个人有很多话想说,但能在松河碰面,又不需要多说什么。原来这一次分流来松河湖城是主力,而山东填补了零头。山东分往松河的都是原来从湖城分出来的。

方磊说:“分流了一次吧,以后你脑门上就有了烙印,哪里有点风吹草动啊,你都是排头兵。”李国柱问他怎么去了山东就和大家断了联系,方磊啐了一口说:“别提了,到那边第一天,领导就说了手机得交出来,这泄密可不是闹着玩的,中队每人发一张电话卡。你要知道,整个营区四百来号人,就三部插卡电话机,轮到你得猴年马月的。”

新来的干部集合前往大礼堂,迎新大会举行完,一伙人在门口站定,依据高矮,前后台阶站定,找空隙露出脸来。照片过了几天发到李国柱手上,他端详着这张“松河机场机务骨干合影”,领导前排一个个坐镇,双目聚光,炯炯有神,而外来的干部人人都垮着脸,如丧考妣。方磊站在最后一排,也不看镜头,连脑袋都是歪的,脸上很痞的神情,好像是老子鄙视你们的意思。

进场第一天摸摸地形。狂风呼呼地吹,裹着厚厚的荒漠迷彩大衣也不顶事。在视野范围内,一望无际的枯地,从地上裸露出的残迹推测,这一片都种过玉米。一些高大的杨树,向一个方向倾倒,斜着往上生长。

李国柱站在空荡荡的机棚里说:“这天裹被子来也没有用。”

“咱这个地方一年刮两次风,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 当地的老士官露出一嘴被烟熏得发黑的牙,笑着说。方磊背过身子挡住风说:“这已经不错了,济空那吧,连机棚都没有,纯露天。”老士官给两人递烟,方磊很自然地接过,老士官给他点火。

三个人又聊了一阵子,老士官问方班长成家了吗,方磊吐了一口烟圈,眯着眼说:“刚结。”李国柱很意外,当时给他在湖城的女朋友搬家时,对方涕泪涟涟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哥们我的魅力大啊。回到山东,那求亲的队伍从中队排到了饭堂,真是海选了。”方磊说。

李国柱随口一问:“那嫂子准备随军不?”

老士官在防吹坪背面裸露的冻土上揿灭了烟头,抢着说:“可千万别随来。松河这破地方,要啥没啥,地方公务员一个月工资两千来块,够干什么?出租车都从来不打表,五块钱随便跑,整个城市就屁大一点的地方,铁东铁西两个区。”

方磊说:“我倒是也没有别的祈求,年底就十二年了,早已超过了最低服役年限,再干两年——撑死三年,十五年到顶了——在这把老骨头散架前,回到地方太太平平过日子。”

松河机场的简陋还是远远超出了李国柱的想象,连个厕所都没有。当地人都是去野地里解决。这拨从南方来的干部将建议往上提,过了几日,外场工具房旁边多了一圈栅栏,是用附近家具厂废弃的长短不一的木料扎的。这间没有屋顶的小便池,仅能容纳一人。一尿下去,低洼处黄色的冰面上砸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李国柱已经从特设师提拔到特设队长,底下战士新兵加起来十来个,大部分都是东北人。方磊分在另外一个中队,和李国柱的三中队一墙之隔,他还是特设师。李国柱说方班长,按理你都可以做特设主任了。方磊假装生气地说:“你可别骂我,叫我学那帮人阳奉阴违,我可学不来。”

松河机场亦是从老机改装新机“猎鹰”。飞机还没有到位。部队已经派了一部分主力去盛宁飞行制造公司接机,剩下的一部分留在家里准备迎接新机。百废待兴,万事从头来,这边连一件工具箱里得有多少把一字解刀都不清楚,虽然这不是李国柱的专业,他还是凭借记忆写了出来,写完又怕出错,询问方磊。方磊扫了一眼说:“少了一把防爆手电筒。”

“都在这里。”看到李国柱很惊讶,方磊指了指脑袋。

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常常是凌晨一两点大队质控室的白炽灯还亮着,打印机吞吐着纸张,电脑的屏幕上鼠标在挪动,李国柱修补飞行日卡片、有不少地方需要增删。方磊在另一张桌子上逐条修改整个机务规程。当两个人忙完一天的活,走出大队回中队。夜空幽蓝,零星的几颗星闪烁,天寒地冻。隔着墙传过来熟睡的人的呼噜声。李国柱心里感到很充实,很有成就感地与方磊道别。

能这样加班的日子已经算是幸福。屋里有暖气,脱掉军大衣,身上穿一件藏蓝色毛衣便足够。过了些日子,先期的四架飞机落地,入驻松河机场。机务官兵也开始进场了。那日子完全是另外一种。大卡车停在中队门口,早上点完名,一个个裹着厚厚的羊毛外套,外罩一件帆布面料的黑皮,笨手笨脚地爬上车。敞篷车,四处都是风,环绕着人往骨头里钻。大家拥挤在一起玩笑逗乐。有人问方磊冷不冷,“冷啥,这空气嗷嗷的。”他已经学会了几句当地方言。

风大天冷,吃得就多。而且吃完也很容易饿。当地的新兵新干部积极抢饭的场面让李国柱恍然想起刚下部队时候的场景。经过近两年的历练,他已经持重了一些。方磊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那句同志们,冲啊,拔足奔在第一位。等到李国柱走到外场饭室,底下的新兵已经为他打好了饭。方磊就揶揄他说:“哎哟,现在有派头了嘛。”李国柱不知如何辩驳,脸都红了。

夜里缩在被窝里,李国柱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它雷霆万钧,却又无孔不入,像是要透过两层厚厚的窗户缝隙吹进来,将床卷起,一起带离地球表面。当地盖房子都要砌两堵墙,外墙用来冻,里墙才供热。天空越来越暗沉,水房的窗户边沿结了一整块厚厚的冰,山峦似的将窗户封住。天随时可以飘下雪来,却又迟迟不见动静。据当地人说,先把地冻透了雪才会下。

睡到半夜,哨音响起,李国柱很警觉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廊已经一片嘈杂。中队长叫值班员从工具室拖出铲雪板。有人扯着大嗓门站在一楼楼梯口朝上喊:“起床了!外场扫雪!”李国柱走到特设分队,一扇门一扇门推开大声嚷着起床。

在机场路灯的照射下,积雪染了一层昏黄的光,看上去厚实而温柔。李国柱挤在大卡车上。车子缓慢行驶。前面是加油车,后面还有几辆大卡车。场站铲雪车在机场忙碌。尾气从车后漫出来,即刻被冻成一股凝滞的白烟,它们随着气流的搅动袅袅地散开,煞是好看。

一望无际的大雪,反射着白而昏暗的夜光。三个中队,加上负责定期检修的修理厂,一共四个单位。机棚二十四个。落实到每个单位是六大片场地。卡车到了机场,大家拖着扫雪工具跳下来。

拎着铲雪板的人一字排开,蓄势待发后合力往前推。开始是轻快的,雪在铲雪板上越推越多,越到后面越艰难,到了飞机滑行跑道的尽头,那被推着走了一路的雪都要漫过铁板,这时要使出全力将其往前推搡。一长溜的铲雪板后面往往跟着两三把竹条扎成的大扫帚,一点点将地面残余的一层薄雪扫拢。

工程量是巨大的。机棚顶上照明灯打开,看得清晶莹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它们毫不留情地坠落在地面。地表的温度越低,那雪花坠得越加欢快。

李国柱遇到方磊,他高高的个子实在是显眼,方磊脸色冻得苍白,眼里却有光。他说:“总算看到鹅毛大雪了。”有人拎着铲雪板笑嘻嘻地并到方磊边上说,就爱和方老师合作,使的力气足,被带着一起跑,省力。方磊骂他:“就你会偷懒。”

这样原始而机械的劳动有一种简单而质朴的哲学在,像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纷纷扬扬的雪还在不停地下,人推着雪板跑了一趟又一趟,李国柱不知道工作的尽头。然而一直劳作下去便有一种愉悦由心底冉冉升起。军事机场下雪是不能等它停的。地表温度太低,不及时清扫,雪化成冰,贴着地表长出的一层坚硬的皮肤。那时抡起铁镐也无法凿透。

李国柱身上淌汗,头顶蒸笼般冒着热气,他想脱下衣服,当地的士官阻挡说不能脱,大风一吹,汗是干了,但也很容易感冒着凉。凌晨三点,雪终于小了,吹雪车在飞机跑道上运作。它每过一趟,机场尽头山丘一般的雪堆就坍塌很大一部分。收班回家时和方磊挤在同一班卡车,方磊漆黑的眉毛凝上霜,李国柱正想去碰一下,方磊手一挡说:“不得造次,白眉大侠在此。”

下雪的日子将部队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所有的工作都围绕着扫雪而展开。铲雪板立在中队门口,大家在屋里烤着电暖风,随时听候吹哨下命令。大雪将樟子松的枝桠压低。松树受不了重时,那积聚的雪便簌簌地滑落。李国柱隔着窗户望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心里也变得清明起来。

考研的书是随人一起带了过来,但考研的念头却被他连根拔除了。松河机场很需要这样一批干部,李国柱觉得眼下的生活还不错。在湖城上塘机场的时光回想起来竟像前尘旧事,那时的自己是拉满弓的利箭,弓弦到达承受的极限,利箭蓄势待发,那份尖锐是连自己都要伤害到的。

雪后初霁,那一根根透明的冰棱长短不一,顺着屋檐往下垂。阳光出来时,冰化水一点点地往下落,洇染进黑土地。地面暄和了一些,雪化了,裸露天地万物本来的面目。

上面来了一批校验氧气的检查设备,大队长叫机务老干部方磊去签收。恰好这天方磊在外场加班。大队长找到李国柱。到了大队值班室,一个陆军上校很热情地上前握手,说自己来自济南陆军某某厂。大队长笑着在一旁介绍。他们以前就认识。按照正规的程序,所有的仪器都必须再校验检查、并且开机使用过没有任何问题方可接收。

陆军上校说已经订好了火车票,晚了就不赶趟了。大队长在一旁盈盈笑着帮腔。李国柱抬头看到两双抱着殷切希望的眼睛,它们像是无声的催促。

“担心什么呢,上面领导通过气的。” 大队长拍着胸脯担保说。

李国柱想了想便在接收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过了些日子,仪器设备打开要用的时候,胶圈是破的,舱盖合不上,漆面剥落——完全是一台旧的氧气校验仪。团里领导勃然大怒。装备部郭主任把李国柱单独留下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发问:“谁他妈让你签的?”李国柱支支吾吾。

郭主任狭长的小眼睛骨溜溜地转着,脸上浮现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说:“我知道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你告诉我是谁就行。”李国柱不得不报出大队长的名字。

大队长在郭主任的质问下,连连叫屈,说一定是李国柱记错了,他可从来没有叫过他签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陷入罗生门。李国柱满腹委屈,却又不能再多说什么。

方磊这时给他出主意说事已至此,唯有亡羊补牢,有联系济南的老狐狸了吗?李国柱说对方是要到下个月才能过来。停了会儿,方磊说:“你他妈的真傻还是假傻啊,好处是别人捞了,黑锅是你背。他们从来没有把我们当自己人!你到现在才知道吗?!”

李国柱怎么会不知道,这批南来的干部每年的回家路程假砍了一半,说是火车提速,但家在哈尔滨的比家在湖南的还要多一天;新季度的命令一颁布,提拔的都是当地的“土著”,带教出来的人爬到了这批“南蛮帮”的头上;甚至连炊事班外场打饭都照顾当地干部多很多,让他们吃两份主食……然而这些对于分流来东北这件大事相比,不都是鸡毛蒜皮小事。“若是一一计较,计较得过来吗?”李国柱反问。

方磊颓丧地低着脑袋说:“我知道你是替我背了黑锅。他们原本以为我是山东过来的,济空来了人当然是找我下手。”

李国柱被扣除了半年的机务补助,全团军人大会上做检查,以儆效尤。路上再遇到大队长时,对方泰然自若地跟他打招呼,甚至比平常多了几分亲昵。大队长勾肩搭背的亲热模样,让李国柱甚至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一定是记错了。然而,那一条通知他去签名接收的通话记录上,正是对方的名字。

过了几日,李国柱看到中队主官紧张地站在值班室,透过玻璃门探望着远方,嘴里骂着方磊。李国柱听说他去团政委那告御状了。大队长闻讯赶来,焦急地来回踱步。

方磊临近中午开饭也没有回来,到了下午团政委的黑色小车驶在中队门口。大队长拉开玻璃门,奔过去。车门一打开,下来的却是方磊,他手握着几张纸,脸上不屑地笑着说:“谢谢啦!”说完便上楼去自己房间。后来再有人登门拜访,旁敲侧击团政委和他聊了什么,他顾左右而言他。对方问得急了,方磊就说:“找政委去了解情况呗。”

这以后,“南蛮帮”的路程假正常了;炊事班再给“南蛮帮”打饭手也不抖了,量也正常了……李国柱问他咋胆子这么大,基层情况都敢往上反应。方磊说:“油锅里滚过多少回了,还怕这点事。我就见不得这些蝇营狗苟。”

遇上难得的休息日,方磊喊上这一阵子郁闷的李国柱一道请假外出喝酒。费了点工夫两个人才聚齐。酒桌上谈天说地,无话不谈。猪肉炖粉条、锅包肉、酱骨头、杀猪菜……一道道都是东北大菜,碟子大,分量足。配上凉菜:小肚、红肠、皮冻、再添上炒花生米,下酒是再好不过了。包厢正对的玻璃推拉门上竖写着“现杀活驴”。

酒入肠,整个人轻飘飘的,方磊扒着李国柱肩头说请假出来前,二中队指导员刀疤还问我和谁来着,老子可不怕他,就说是我们。李国柱晃着脑袋说,“知道他们背后叫我们这帮人什么吗?”方磊一声不响。李国柱目光定定地在方磊脸上停留了数秒说:“南方鬼子!”

方磊拍桌一笑说不就是妒忌我们比他们聪明伶俐嘛。“来,光为这个就值得干了这一杯。”两个人碰杯,扬脖一饮而尽。酒有点杀,方磊眉头皱紧。李国柱夹起筷子帮他搛皮冻。

两人一道回顾分流的场面,这个话题方磊最有发言权了,他打开了人生历练的宝典,从其中随便摘下一页便可侃上半天。李国柱趴在桌上,脑袋枕着大臂,喃喃自语。

“部队嘛,”方磊拍了拍李国柱的胳膊,摇头晃脑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走南闯北,四海为家。我等大宋子民,来到金狗的地盘,又能奈我何!”

说起团政委接近他的场景,方磊又模仿得绘声绘声。李国柱笑得掉眼泪。方磊说:“政策都是好的,一到下面就被这帮孙子给弄坏了。风气都歪了。走南闯北这些年来,有件事我也算是想明白了。这机务再苦再累,活儿都得有人干。要干嘛,就得开开心心的,不能白受气。”

两人搀扶着一起回队。因为喝得多,怕进营区有人查。他们从小道转侧门回中队。这一条小径无人问津,路上厚厚的积雪,踩上去,脚下是冻雪轻柔坍塌的声音,人的步子都变得松软了。东侧铁门上了锁,锁都锈了。李国柱试图从两根铁条之间豁开的夹缝中穿进去,硬挤到一半,无法再前进,想退出又卡在中间。方磊笑他,再帮他从铁条的缝隙里拔出来。他们最后是翻墙进去的。

这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一片白茫茫,最近的连队是场站的汽车连。两人热血沸腾,情绪激昂,不知是谁起了个歌,接着哇哇地吼叫起来,划破雪地的寂寥和宁静。李国柱奋力地往前奔着,摔了一跤,人窝在厚厚的雪堆里,像是倒在柔软的被子上,是一层温柔的庇护,他真想倒地就此长眠。

李国柱突然惨叫一声。原来他吃了方磊一个雪球。雪球砸在脑袋上,雪花撒了一脸,热血冰凉了几分,人清醒了一些。李国柱挣扎着起来闪躲,接着抓起地上的雪,蹲下还来不及捏成,方磊又啪的一声袭击了他。

李国柱嘴里求着饶。待方磊一晃神,飞快闪到其身后,贴身站着,冷不防地扯开他的内衣领口,另一只手里的雪球顺势往他颈脖里滚。这下,方磊叫得最惨。

两个人闹成一团。他们撒着欢地玩,好像颈脖上的绳索都隐形了。

方磊向他人形容李国柱的酒量,他端起餐桌上的碗作势要吞进去说:“国柱这小子,别看平时闷闷的不说话。喝开了酒当水,一碗一碗往肚里倒。你不服还不行。”

当穿着黑皮进场有点燥热时,外场的雪也化得差不多了。开春后的飞行任务紧张起来。松河新机改装半年,急需一点成果来证明自己的能耐。中俄联合军演需要“猎鹰”出场。土著帮叫苦连连,因为他们回不了家。方磊李国柱他们是无所谓的,反正家也不在这边。外场一张张焦躁的脸,戾气勃发,整个集体便弥漫在灰扑扑的躁动之中。李国柱经历过,心里反而定定的。什么事情,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与湖城的机棚不同的地方是,松河机场在建设初期,排水系统就有问题。按常理,机棚总是中央位置最高,四周略低。而此地是前高后低,一有积水便从机头往机尾流。这使得每一天进场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解开飞机蒙布,也不是去防吹坪后面取工具,而是借铁锹、铁镐将地上的坚冰砸裂,再用竹条做的大笤帚扫掉。机场地面湿漉漉的,这时大队领导得凭借私人交情联系场站的吹雪车来吹干地面。

在除冰上耗时颇长,进场的时间要提早。大家干着活嘴里骂着娘。南蛮帮的同志们觉得这项活动如此地不合理,为什么就没有人往上提,说起来便是湖城那边如何如何好。当地土著白了一眼说:“这种意见提什么,让领导打自己的脸吗?”

同样是发牢骚,方磊的话有趣多了。土著帮对他有些反感。在他身上,映照出自己的词穷和愚笨。但是外场正是因为有了他,时间会过得快一些。

这天地面吹干了,飞行前通电检查,李国柱挨个机棚走着看有没有问题。方磊站在扶梯上,侧身贴着后座舱。舱里坐着他带教的徒弟,脸上长着青春痘,嘴唇一圈毛茸茸的胡须。忙的时候,人手不够,没有人踩住扶梯。李国柱蹬上去让梯子更稳。方磊俯身往下一笑,李国柱问:“方班长,没问题吧?”充电车在旁边轰轰地运作着,很吵,方磊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表示OK。李国柱大声向他示意扶梯得有人踩。

“猎鹰”要滑出机棚了。飞行员进入了座舱。左红右绿尾白,航行灯没有问题。飞行员将操纵杆打到小加力,噪音很大。地面电源指示灯一灭,方磊的两个徒弟合力去抱电缆。身子小,电缆粗,蟒蛇般地要压垮他们,方磊冲上去拎起电缆头往电源车上送。李国柱看着方磊矫健的身影,想着他怎么也不像是快到四十的人。

飞机转弯向左上跑道。方磊盯着飞机尾部目不转睛。跑道上通讯兵手里的绿旗招展着,他双手指向前,飞机继续滑行。方磊突然狂奔到通讯兵那里,挥舞着手臂做出停止的手势,飞机必须停下来。

原来飞机两侧襟翼位置并不一致,角度上有着微小的偏差。方磊眼尖发现了。

发生这样的大事,所有充电待飞的飞机都停了下来。各个中队的中队长带着一群专业技术干部拥到了方磊所在的机棚。飞行员正从机舱下来。他吓了一大跳,脸上淌着汗珠,鼻翼气咻咻地翕动。

方磊被大家团团围住,里外几圈,有些不好意思。嬉皮笑脸惯了严肃起来,脸上是稚气的认真。在地面通电时襟翼打到完全收上的位置,左右两个小翅膀状态是一样的。因此首先预判出襟翼传感器给出的信号是一致的。

“喏,就是这里。但放下来一点坡度,左边小翅膀有点卡滞,最大的可能性是左侧襟翼位置指示器的故障。”方磊在业务本上画着电路图向大家解析。

塔台传来消息,师部领导要召见方磊,方磊说左右两边襟翼不同是我徒弟发现的。那个脸上坑坑洼洼长着青春痘的新兵愣住了,方磊敲敲他的脑袋说,小家伙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的大场面。方磊偷偷朝李国柱睐了睐眼睛。

李国柱当然知道飞机左右两侧襟翼不一致意味着陆后可能会高能刹车,机场距离短的话飞机要冲出跑道,刹破轮胎,或者撞上地面障碍物。任何一种情况,都将是军区空军开春后的第一例事故征候。那样中俄联合军演中方派出参加比赛的部队也就不可能是松河机场。

只有三个人在场的时候,李国柱说:“方班长真是高风亮节啊,到手的三等功也给了自己的徒弟。”

“我啥都有了。将来回地方多发我百分之十的工资。功啊奖啊这些的,多了也当不了饭吃。小家伙年底就要退伍回家,带个功回去好找工作——”方磊转过头来对新兵说,“——以后踏踏实实干就行了,部队锻炼过,地方没啥不能胜任的。”

新兵一脸纯真,仰头问:“师父就只差个一等功了吧?”话还没有落音,他头上吃了李国柱一个麻栗子。

李国柱说:“看空军报,看新闻联播吗,那些拿一等功的都是紧急迫降的飞行员,死里逃生的。咱干机务的拿到二等功到头了。”

“新兵蛋子慢慢就懂了。”方磊嘿嘿一笑。

为了彻底消除“猎鹰”的安全隐患,师里安排检查了所有飞机的襟翼机械结构。所有专业都配合机组彻底排查飞机液压系统。方磊被人怪罪说都是因为他,大家加班加点。方磊还嘴说我也不想啊,铁公鸡不牢靠有啥办法,要抱怨得去盛宁飞机制造公司找“猎鹰”的设计师们。

白杨的绿芽点在枝头时,柳絮绒绒地落了一地。中俄联合军演的消息从年初传到现在终于要落实了。方磊是能手中的能手,自然作为机务骨干去前方参加军演。作为特设队长的李国柱,带领整个分队在松河机场后方全力配合。部队制定了各种方案,计划一二三,每一种都是让人围着飞机转。每一种方案的基础上又都有两种以上的应急预案。所有种种,都为了确保军演万无一失。

李国柱去质控室打印卡片时,看到大家眼睛充着血丝。有人问方大师什么情况,一个营区居然好久都没有碰面。两个人笑了笑。自从上次排故一举成名,方磊有了新的绰号。李国柱说天天加班,过不了几天便要出发,兴奋着嘞。对方就说二等功在朝方大师招手呢。

涉及到实弹打靶,飞行任务较之以往愈加紧张。平常都是用信号弹演练,到了军区组织师里预演那几天,信号弹换成了实弹,整个机组的气氛都凝重起来。一门二十三毫米的双管炮,备弹两百发。安放武器的托架从场站运到机场,再从弹药库挪到机棚,一个机组靠人力,将橙色的液压梯打高,火控专业负责安装外挂架,架子上八个搭扣,大的扳手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将硕大的螺钉拧到位。

电源车、充氧车、充氮车、消防车、加油车停在机棚旁边的空地上,车辆发动着,一个指令下去,迅速到位。这种时候,南蛮帮也好,土著帮也好,心都拧在一起。大家在一条船上。

天气也暖和了。初夏的机场无限宽广,可以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到了傍晚一点点隐没在地平线尽头,连人的胸襟都开阔起来。仰头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天地都在默默回春。旱地里枯黄的玉米秆还在风中杵着。机场尽头过去几丈地便是辽宁和吉林两省的省界,几头奶牛闲在那,不知是在啃枯枝还是在享受阳光。老百姓在翻地。

送军演官兵出征前,食堂难得的会餐一次。这样的聚会,李国柱自从当了队长后,不得不陪中队领导撑到最后。常常是领导来了,先是发表一通讲话。广大官兵等着领导最后大喝一声: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那“有”字早已堵在喉咙候着,冲天喊出时,整个脸憋得通红,青筋爆出,热血沸腾起来,在血管里奔流、撞击。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让“有”无限延长。整个饭堂都回荡着嘶吼。吼完领导还有余兴,便让大家伙合唱一首军歌,中队的指导员在前面指挥,嘹亮而粗野的歌声让人忘记了身处何方。

方磊对李国柱说:“等我回来再去‘现杀活驴!”然后,他拎着前运的迷彩包上了大卡车,走了。中俄联合军演场地是一处备用机场,在距离松河机场三百公里的草原上,地理上属于内蒙古,行政上归吉林。

这一天转场的四架飞机是从松河机场起飞的。李国柱在放飞单上签字。签完字的时候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家的谚语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想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累了。小飞牵接放飞的机组出场时,他看到外场新挂的巨大红色竖条幅在风中鼓荡。八个大大的黄字:“鹰击长空,谁与争锋”。

李国柱回到中队连衣服都没有脱,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呼呼大睡。这一觉无比的漫长和香甜。他知道飞机过去不要两个小时,方磊在那等着接机。

隔天李国柱又去修理厂指挥大卡车拉液压车、扶梯、千斤顶、翻转台、工作架。每一架飞机都需要配备一套。他发信息问方磊情况怎么样,对方没有回。到了傍晚,方磊打了军线过来,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高亢。手机不让用,统一上缴,军演结束后发还。联合军演区有一个国际站台,老毛子的女兵高鼻梁黄头发,好看是好看,就是皮肤不怎么的。还有一个区域还能买到印着俄文字母的香烟和巧克力。李国柱仿佛看到了广袤的草原上那几顶迷彩色的帐篷。

“我给你们每人带了一条。”方磊在电话里最后说道。

飞机在军演前一天正式彩排的时候失事了。消息传来,整个营区有一个瞬间是凝固的。像是寒冬腊月被切断了手指,先是毫无感觉,因为不能相信,觉得消息一定是假的,待到身体暖了点,接着从各个渠道来的消息都证实所言非虚,那疼痛后知后觉,来得凶猛而撕心裂肺。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了,师里下令部队进入应急状态。中队主官被拉去开会,分队长在中队维护好秩序。到了晚上,中队主官开了一天的会回来,即刻传达上级指示,说是飞行员跳伞失败,机毁人亡。更惨的是,地面人员亦有伤亡。李国柱的心猛烈地颤抖着。部队停止了一切任务,休假人员紧急召回。大队连夜挑了一批身体健壮的战士去清场。李国柱抢先报名,中队报到大队被打了回来,上面说这种时候需要分队长在家里组织开展其他更重要的工作。

一架疑似“猎鹰”战机坠毁沁林草原狍子屯附近。据目击者看到的情况,飞机失事地点距离联合军演看台仅有五百米。现场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机头和机尾坠落地上,相距不足百米。疑似三人遇难,目前军方已开展调查。

李国柱在网上搜罗到这么一条消息。过了会再刷新时,这条消息消失了。他去大队质控室找人打探消息。接到电话的值班员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牙齿打着颤,口中念念有词:“方大师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紧急集合的哨声此起彼伏,任务一桩接着一桩。前去清场的队伍在简单的动员后,提上水壶和雨衣就出发了。

第二天,李国柱率领小分队在修理厂厂房前的一片空地上画飞机。大队长说上面想看看拉回来的残骸还能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模型,有的机件是否还能再用。李国柱脑袋很热,一阵一阵地疼,四肢都是酸痛的。他木木地指挥着底下的官兵画飞机,先是定一个大的框架,机身长多少米,宽多少米,从前往后依次是空速管、雷达罩、前座舱、后座舱、机背,左右两侧机翼,最后两只发动机,还有副翼和尾翼。画的过程中,领导过来查看,指点一二。

中午大卡车拉回来残骸:破裂的机件夹杂零星的断草,细石子。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皮肉气味。连氧气连接器上最结实坚固的铜螺钉都破裂了,粘着极小的暗红的碎肉。废墟似的一堆东西,完全不能用。大队长叹了一口气,说太他妈的惨了,挥手让大卡车赶紧将残骸拉走。

到了傍晚,前去清场的人回来了。他们说飞机在看台前摔毁的时候熊熊大火燃起,瞬间升起巨大的蘑菇云。有一个新兵捡到了飞行员的半根手指,当场吐了出来。李国柱打听方磊的消息。他们摇摇头说前方所有参演官兵都没有音讯。

李国柱坐不住了,也不管中队还有什么事情会找他,他去汽车连问车辆回来的消息。天阴沉沉的,像是洗过笔墨的砚池,随时要倒下来。汽车连的车辆进进出出,繁忙奔波。李国柱问值班室前方军演的人回来没有,对方摇头。李国柱等了会,问了另一个人机场常遇到的中尉,他们熟一点。也还是没有消息。

李国柱慢慢地往回走,经过曾经打雪仗的草地,如今绿柳迸出了新芽。李国柱想回那一片空地等消息,方磊要是回来一定是先回中队的。

路上开始下起了雨。李国柱木然地走过修理厂那一片画着飞机的空地。想这是否是他们共同的命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雨幕劈头盖脸地扫着大地,越来越大。李国柱跑到屋檐下,仿佛置身飞流直下的瀑布边沿,而那地上用粉笔画的飞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注释:

{1}放单:指的是在带教完成后可独立完成工作,并签字负责。一般可分为两种放单:员放单和师放单,前者较为基础,后者对个人专业理论知识和动手能力有更高的要求。

{2}特设师:指的是战斗机的机务维护人员,全称是特种设备工程师,由军事干部担任,负责战斗机的电气、仪表及其氧气系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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