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记

2016-12-07 16:54王安忆
长江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写作者小说同学

王安忆

一旦动笔,即刻陷身。变化莫测,又万变不离其宗。四顾茫然,其实路就在脚下。

创意写作课程进入七个年头,在这里专辑发表毕业作品的是第六届同学,此时此刻,他们已经离开学校各自走上职场。从历届毕业生去向看,虽然取得写作专业的硕士学位,但大多并不从事这一行。做一个职业写作者,需要太多的条件,学府里的训练甚至不足以提供其中一项,它只是开拓一个机会,使人从现实存在中,窥见虚拟的空间。这个空间,你说没有就没有,说有也未必有,必付出思想和想象的劳动,从无到有。在我,每年开设小说课堂,至今意犹未尽,非出于知识更新,教学精进,倒是相反,事情还是那个事情,问题也还是那些问题。即是初涉写作者所遭遇,也是像我这样,多年实践,岁月荏苒,依旧日日面对,无法规避的处境。一旦动笔,即刻陷身。变化莫测,又万变不离其宗。四顾茫然,其实路就在脚下。在这共同的命运里,又无处不有个体差异。小说起用与成形的,都是现实生活,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彼此难以互通借鉴,无从论方法。也因为此,课堂上的教与学,能够做的,就只是讨论。

讨论什么?当然是写作。写作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妄想,就是企图以虚构修正经验,可是,为强调合理性,又要以经验证明和检验虚构的逻辑,如此,便将生活与小说混淆起来,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小说既是以生活为样本,同时呢,又要挣脱约束,创造一个新生活。于是,就关系到如何采纳原生材料,又如何规划蓝图。简单说,就是那一句大俗话:写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很陈旧,可是一旦决定写作,“写什么”便扑面而来,仿佛千年魔咒。课堂上,许多时间都纠缠在这里。到开题,还继续纠缠,时间已经不够,需作出决定,却依然决定不了。经验告诉我们,“写什么”解决了,作业即完成一半,接下去是另一句大俗话“怎么写”。当然,也有在这一半上翻船的,写作自始至终都风险重重,但事情必须开始,然后再论成败。

吴荣民同学,是在极惶遽的情况下选择《特设师》的题目。这名同学,本科毕业于空军工程大学电气工程及其自动化专业。在写作专业里,极少有来自理科的学生,难免让人怀疑他文学修养不足,同时,又怀着欣喜,期待他拥有的另类经验,为写作课程带来新气象。要知道,在整个文学想象趋于同质化的今天,文科学生不可避免受影响,认识和表现往往落入窠臼,于是,彼此相像。然而,吴荣民同学并未满足我们的期望,在小说实践的课堂上,他没有显现出特殊性,反而,他追随潮流,因缺乏文科类基础训练,追随得就很笨拙,落在平均线之下了。几番情请,鼓励讲述自己的故事,大学毕业后工作数年方才入学读研,应该是一个有阅历的人。显然,他对回顾往事没有兴趣,而是急切于写作的入门——这往往被同学视为“秘笈”,一旦得道,即可生效。他将他的经历说得平淡无味,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生性又讷言,如此话不投机,往返几个回合便到头了。个人生活本属于隐私部分,也不易太过深询,但印象里隐约有一种回避,是不是有些伤痛?而恰是这样内向的善感的性格,如要写作,大约非是从自身经验出发不可的。和《鸟县悬疑》的作者魏烨不同,魏烨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以为写作的天资大致分两类,一类是讲别人的故事,一类是讲自己的故事,吴荣民更可能是后者。讲自己的故事并非将个人生活全盘托出,而是,内部与外部打通,立足本位,然后走出去。

就这样,小说课堂结束,教与学都一无所获,开题的日子到了。吴荣民送上来的报告是关于男女关系的题目,其中有许多离奇的情节,相信现实中一定有,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和事不会发生?尤其大众传媒发达,不用目睹,单是耳闻,就可吃个肚饱。可是,这些局部能否组合,又以什么原则组合,而且,即便组合起来价值何在?分配论文导师时候,这名同学到我名下,于是,课堂上未完成的功课继续下去,还是问和答的形式。依然是我一径追问他的生活,他则一径躲让。倒不是对他的过往遭际有多么浓厚的兴趣,只是要在急迫的形势下,尽快找到近便的可行的出路,以完成接下来的盲审、预答辩、答辩,最后取得学位,完成攻读大业。不否认是有实用的目的,又因此而觉得就像在剥削他的感情,然而,写作这件事,本就是掏心掏肝,一方面是揭伤疤,另一方面呢,又是救赎。倘是另一种豁朗的性格,完全可以在外部世界中开脱压力,惟有面向自我的人,才不得已选择文学。从这点看,也许吴荣民倒真是文学中人,可这时候,来不及说这些了,毕业要紧。

后来,他被迫逼得狠了,说出这么一句话,意思是他有一块禁地,目前不想动,要等具备足够的文学准备,才能启封。道理不错,心情也理解,我们不能挥霍宝贵的生活储藏,这本是供人独享,必须珍惜,郑重对待。问题是,搁置起个人的体验,又从哪里出发?也许有一种幸运,写作训练兀自成熟,成熟到可以动用储备,可说不定呢,回过头去,当时的激情已经平息下来,那种珍惜,痛楚,感动,不敢说、一说就是错的两难,被老熟的经验覆盖,湮灭,无影无形。

在论文的最后阶段,吴荣民决定写作《特设师》,于是,人物、情节、细节,呼之欲出,扑面而来,并且,仿佛有着自主能动性,彼此镶嵌结构,故事成型了。

就像方才所说的魏烨同学,他有一种客观的叙事能力,这也许和他历史学专业出身有关。他可与自身经验保持距离,冷静地看世界。我并不是说主观性就此可以缺席,相反,更要求上升理性,担任检验、扬弃、分析、重组感性的攫取。信息社会材料太多太多,难免阻挠视听,妨碍认识。奇闻异事,也会抑制我们虚构的欲望。事实上,原始材料的多和奇并不能弥补它们的先天不足,那就是不完整和不升华。这两项缺陷要靠写作者的劳动矫正,这也就是现实与虚构的区别,上纲上线地说,是生活和艺术的区别。

我不以为《鸟县悬疑》做得很出色,但至少是及格,成绩主要体现在叙事的完整。它尊重故事和听众之间的默契,设置了悬念。这个悬念的基因很活跃,有再生力,可传宗接代,于是,破解一个分娩一个,形貌繁杂,却是在一个遗传链上。作者不负众望,将悬念进行到底,破解也进行到底,最后水落石出,呈现出类型小说的理趣。小说到上世纪下半期,甚至更早,就离开故事越行越远,小说家把讲故事的职责推诿给通俗文学。但从历史上看,小说本就是世俗的消费。《十日谈》,《一千零一夜》,狄更斯的小说是在报纸上连载而成,简·奥斯汀的拥趸多是家庭主妇,犹如今天的韩剧。到本世纪的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在严肃的,涉及人生意义的文学中感受听故事的乐趣,而小说家哪一个不是从喜爱故事走入写作的生涯?事情已经背离初衷,我们到哪里去寻找故事!在我看来,有两个地方收容了故事——一是类型小说,欧美城市的书店里,那些平躺在案上,一厚本一厚本,知识分子不屑一顾的,就是它;二是学术性著作,社会,政治,历史,人类,考古,科学,它们开始向浪漫小说采纳叙事的方式,科幻小说大约就是否定之否定的结果。当然,类型小说满足我们听故事的同时,它难免放弃一些价值,就是思想。思想的沉重与拙笨,有时会成为情节的赘物,抵消叙事的紧张度,它企图超脱亦降低了常识引起的共鸣,显得晦涩。如《鸟县悬疑》,在严密的情节逻辑之中,思想的涵量就显得不足,它几乎停留在社会普遍性的公义道德认识,没有突出为更高理想。但事情发展到尽头,自会破出缺口,再上一轮周期,不定哪一天,类型小说承接起思想的负荷,开创新天地。

与男生相比,女生似乎更擅长启用生活经验,大约因为比较感性,敏于体察,具体到个人,又有不同,就不能简单用性别归纳。《福寿街》的作者宋瑶瑶,以竞选演说成功当起这一届的班长,就可想象她的辩才如何了得。课堂上,必打断她发言,才能将时间平均分配给其他同学。有时候会担心她将语言的能力消耗在“说”,而透支于“写”。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形,这样外向型的性格,也许会对周遭环境和人事格外地看顾和关心。她的毕业作品在小说课堂约略呈现轮廓,渐渐唤起我的信心。我喜欢这条福寿街,我几乎断定它真实存在,如此一个有前生有今世的舞台非年轻人的想象能够设计,可贵的是,她发现了它。从某种意义上说,发现就是创造,她发现了这条街潜藏着故事的资源。乡村生产方式变形带来伦理社会溃决,是目下普遍的写作题材,上一届的郭冰鑫同学所写也属同类,但写作者的个体性千差万别,所以才会有共同背景下的不同故事。福寿街的图景就是另一幅,那些开店的女人们,从田头灶头走出来,几可象征传统中国走入现代历史。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同时危机四伏。独立的机会确实来临,但需付出道德的代价,人就是踩着废墟的瓦砾堆一步一步前进的。结尾颇有回味,从消极说,援助还是来自旧有的宗族亲缘,挽救了下滑的人生;但我们又看到一股积极的力量,那共济的双方在宗亲关系里,其实是一对同命运的女性,所以,该出手时便出手,力挽狂澜。再回到消极的意味,被挽救出坠落的,最终是回到原有的家庭生活,仿佛从福寿街败下阵,认赌服输;但是积极的力量依然在起作用,原有家庭的经济生产方式改变了,夫妇经营生意,做的不是别项买卖,是馒头。馒头这东西是有些禅意的,种子下地,生根发芽,冬天过去,春天来到,于是从休眠中苏醒,拔节,长叶,抽穗,返青,灌浆,收割,脱粒,磨面,筛麸,再和水,发酵,生火,上笼,水沸面熟——蜕变完成。虽然还是回到伦常之中,可其中的人都不是原来的那一个。福寿街是个草莽世界,杂芜之下,悄然滋生着新的秩序,这就是它的生机所在。

开头很重要,是“写什么”,结尾也很重要,它意味故事的完整,人物最终抵达目标。当然,前提是对目标的预设,所以,还意味写作者有无向往,又是否切合情节的实际——就是“怎么写”。

和宋瑶瑶建设性的结尾相反,董小令的《余欢》,则是以破坏为目标。“破坏”是一桩颇具诱惑力的事情,它危险、刺激、挑战,破坏的对象越有权威,破坏的欲望就越强烈。所以就需要先行建设,建设一个圆满自足,结实坚硬的堡垒,等待攻克。《余欢》体现出作者建设的耐心和耐力,不惜占用篇幅的五分之四长度,破坏的能量积压起来,随时喷薄而出。这名同学有一种执拗,小说课堂的后几节课上,我们做“接龙”的训练,先让每个同学设计一个故事的开头,然后一起进行遴选,选出其中一个,作“接龙”的起点。自然,谁都希望用的是自己那一个,或沉默不语,或极力争取,经比较和说服,渐趋向一致,最后拍板。这时候,董小令说话了,意思你们不用我的,我自己写下去!作为性格,是我欣赏的类型,作为学习,则令人不安,坚持固然不错,但理性亦很重要,它可鉴别坚持的意义和价值。再说回《余欢》,董小令的韧劲倒真是用对了地方,它将事态一径推,推,推到尽可能远,积重难返之势。好孩子丽青,回收着父辈挫败的人生,这回收物在她的默许下无度地膨胀,壅塞了她的前途,可她自己不也在生长吗?按着自然的法则,于是只能从缝隙中挤出去,就像那种养在坛子里的怪物。最后的玩牌的场景,实在有些心惊,循事先定下的规矩,输者脱一件衣服,这游戏有趣又大胆,散发出残酷的青春气息。涌动的荷尔蒙,萌动的爱欲,寂寞的边地长夜,湿热的南亚空气,聚集到丽青,合成壮烈的反抗,反抗她屈抑的幼年、少年、青年,向中年而去,终于中途而废,弃下一地残片,无从收拾,但也说不定,会有转机,至少,坛子打碎了,变形的肢体得到解放。

我们同学的作业都写得过长,长过它们实际拥有的体量,是刀笔有欠,没准头,总也到不了预期的点和线,就不停地做加法,层层叠叠。也是年轻,有蛮力,还有鲁勇,一古脑地上,不怕失败。面对此情此景,常有犹疑之心,一面是小心翼翼,生怕影响生态,干预成熟;另一方面,世事繁杂,世界早不是第一手,而是第二手,甚至第三手的,很难分辨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自然,单凭幼拙的一己之身,能否真得造化?这也是小说教和学的两难。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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