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语言句末语气助词的蕴含共性*

2017-01-03 01:31戴昭铭董丽梅
学术交流 2016年12期
关键词:汉藏句末语序

戴昭铭,董丽梅

(黑龙江大学 a.文学院;b.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哈尔滨 150080)



语言学研究

汉藏语言句末语气助词的蕴含共性*

戴昭铭a,董丽梅b

(黑龙江大学 a.文学院;b.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哈尔滨 150080)

汉藏系诸语言普遍采用句末语气词作为语气情态的表现手段,并且在使用上呈现出与其他语系的语言迥然不同的类型特征。本文以其他语系的语言为参照,分析了汉藏语言句末语气词与形态、声调、语序、话题性等类型参项的内在关联,认为汉藏语言普遍采用句末语气词作为语气表现手段,是与以上四种语言特性共同作用的蕴含共性的体现,汉藏语言属于语气概念结构化语言。

语言类型学;汉藏语言;语气助词;蕴含共性;语气概念结构化

语言的谱系分类是按起源和亲属关系作出的分类,语言的结构分类是按照语法结构或语法手段的特点作出的分类。这两种经典分类对世界语言研究具有巨大的历史推动意义。而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现代语言类型学则致力于从跨语言的角度观察研究人类语言,通过比较寻求或验证语言共性,再以语言共性为背景更透彻地揭示具体语言的特点并以此将众多语言归为若干类型。既然是“跨语言”,那么在研究运作及其结果中,具体语言的谱系系属和结构类属就显然不能成为研究目光的藩篱,跨语言间共性的存在和揭示才是其关注的重点。然而某些研究结果却显示,即便不是所有语言共性的表现手段与语言的谱系系属必然相关,也确有一些重要的共性语法范畴,其表现手段分布范围与语言谱系存在明显的一致性。比如,语气是人类语言中普遍存在的共性语法范畴,不同语言中的语气情态表现手段却有着类型差异,而汉藏系语言语气表现的主要手段却几乎都是句末语气助词。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也是值得深入探究的现象。

一、汉藏语言句末语气助词的类型学特点

作为语法范畴的语气,在不同类型的语言中普遍存在,这是一种语言共性。但在语气表现手段的采用上不同类型的语言又往往表现出互不相同的类型差异,例如英语主要采用语序移位和形态屈折,俄语主要采用固定语调,韩语大量采用语尾助词,而汉语和其他汉藏语言则侧重使用丰富的句末语气助词。

语气助词作为汉藏语言最重要的语气表现手段,曾被认为是汉语及其亲属语言所独有的特色现象。但经过跨语言比较后发现,在汉藏语系诸语言中固然普遍使用丰富的语气助词,然而在阿尔泰语系、南亚语系、南岛语系乃至非洲的闪含语系、班图语系的语言中也有数量不等的语气助词,甚至印欧语系的部分语言也逐渐衍生出了语气助词或类似语气助词的成分。尽管如此,汉藏语言的语气助词仍具有其独特之处,这就是其本身所包含的类型学价值。

汉藏语系的语气助词与其他语系的语气助词系统相比,最突出的特点就在于线性分布上的典型位置永远位于句末,这明显违背了约瑟·格林伯格(Joseph H.Greenberg)总结的45条普遍语法现象中的9、10两条,请看:

【普遍现象9】在远远超过随机频率的多数情况下,涉及全句的疑问小词或词缀,在前置词语言中居于句首,在后置词语言中居于句末。

【普遍现象10】疑问小词或词缀如果指向句中某一特定的词,几乎总是跟在这个词的后头。以VSO为优势语序的语言中不出现这样的小词。

这两条规则就印欧语系、阿尔泰语系以及南岛语系语言来说,是非常符合语言事实的。如法语、波兰语属于前置词语言,疑问语气助词“Est-ce que”“Czy”均位于句首;哈萨克语、日语属于后置词语言,疑问语气助词“ma”“か”都位于句末。例如:

[波兰语]Czywrócisz jutro?[1]你明天回去吗?

[法语]Est-ce quetu vas à la gare? 你去火车站吗?(《法语》第一册)

[日语]こちらで 電報を 扱って いますか。 这里办电报业务吗?(《新大学日语标准教程》第二册)

上述例句完全符合“普遍现象9”。而俄语中的疑问语气助词“ли”和印尼语中后附疑问词缀“-kah”则是“普遍现象10”的最佳例证,在句中始终附着在所指向的焦点成分之后,例如:

[俄语]

a.Все ливаши друзья студенты?

所有 语助 你的 朋友 学生

你所有的朋友都是学生吗?(关注:是不是“所有的”)

b.Дома литвой отец и мать?

在家 语助 您的 父亲 和 母亲

您的父母在家吗?(关注:“在不在家”)(《俄语》第一册)

[印尼语]

a.Diakah hendak belajat?[3]

他-后缀 想 学习

是他想学吗?(关注:“谁”想学,“他”还是别人)

b.Diahendakkahbelajat?

他 想-后缀 学习

他想学吗?(关注:“想不想学”)

但是反观汉藏语言的疑问语气助词,则是系统性地违背了这两条规则。首先,无论疑问焦点指向句中哪个成分,其典型位置都处于句末,在这一点上整个汉藏语系都违背了“普遍现象10”。其次,在与附置词的相关性上,只有藏缅语族属于后置词语言,符合“普遍现象9”,而汉语和壮侗语族、苗语语族的语言则都属于前置词语言,全部违背了这条规则。例如:

[汉语]你喜欢学习汉语吗?

[壮语]dam1na2sa:t7la1?

种 田 完 吗 种完田了吗? (《壮语简志》)

你 走 语助 你走吗? (《苗语简志》)

[水语]pu53man11ta1mi53o33?

他 爸爸 来 语助 他爸爸来了吗? (《水语简志》)

他 爬 得上 去 语助 他爬得上去吗? (《畲语简志》)

格林伯格(Greenberg)的这两条普遍语法现象主要针对是非疑问句的语气助词或词缀。事实上,所有的汉藏语言都拥有丰富完善的语气助词系统,不仅可以表达疑问语气,还可以表达陈述、祈使、感叹等语气,此外还可以表达更多的细微情态。例如:

[汉语]今天真冷啊!

[傣语]kau6ja6ka5hau4.我不去了。(mε33:表示陈述)

[苗语]pi33h4413a35.

我们 休息 语助 我们休息吧。(《苗语简志》)

条 路 这 么 大 语助 这条路多么宽啊! (《侗语简志》)

[白语]mo31ε21li55x55ε21ne21.

他 去 也 白白 去 语助 他去也只不过是白去罢了。(《白语简志》)

可见,汉藏语系语气助词的位置分布不仅具有类型学特征,而且属于汉藏语言的系属共性。在句法功能上,汉藏语言的语气助词也具有共性特征,即附着于完整语句之后,与整个语句发生句法关系,构成“语句命题+语气助词”结构式。我们将这一特征称为“语气概念结构化”[5]。

二、汉藏语言语气概念结构化实现途径的类型共性

语气助词是汉语和其他汉藏语言的共性语气表现手段。在整个汉藏语系中,几乎所有语言都采用句末语气助词作为主要的语气表现手段,并且各自生成了一套丰富完善的语气助词系统。在语气助词的生成机制和具体生成途径上,汉藏语言也表现出明显的共性特征。

汉藏语言语气助词的典型位置都位于句末。语气助词作为情态标记,与前面的整个语句发生句法关系,形成“语句命题+语气助词”结构。这种结构是各汉藏语言在各自的演化过程中逐渐产生的,反过来又具有强大的类推作用和生成能力,很多语气助词都是由实义词进入该结构后语法化形成的。

汉藏语言的语气助词大多是由位于句末的动词、形容词、副词、代词、量词、短语等功能词语通过语法化途径逐渐演化形成的。比如,现代汉语是非疑问句句末语气助词“吗”,起源于中古汉语句末否定副词“无”[6];祈使句句末语气助词“吧”,则源于句末完成义动词“罢”。同样的语法化现象在其他汉藏语言中也俯拾即是,属于汉藏语言语气助词在生成途径上的类型共性,如木雅语中表示肯定的陈述语气助词“ni33”来源于判断动词“ni33(是)”,傣语中表示事态持续的时体语气助词“ju5(呢)”来源于存在义动词“ju5(在)”,毛难语的祈使语气助词“ta6(吧)”来源于趋向动词“ta6(来)”,羌语的疑问语气助词“mi31(吗)”来源于否定副词“mi31(不/没)”,白语的疑问语气助词“tso42pio33(是吗)”来源于正反问短语“tso42pio33(是否)”。例如:

狗 猫 (结构助词)大 语助 狗比猫大。(《中国的语言》)

[傣语]to1xa3tk8tɛm3to1ju5.

我 正在 写 字语助 我在写字呢。(《傣语简志》)

你 去 先 语助 你先去吧! (《毛难语简志》)

明天 你 来 语助 明天你来吗?(《羌语简志》)

您 是 兰坪 人 语助 您是不是兰坪人?(《白语简志》)

“语句命题+语气助词”结构具有强大的类推能力和生成能力,当各类功能词语用于句末,进入该结构中语气助词的句法槽位,当前面的语句结构表达完整的命题时,处于句末的功能词语便会发生“语义悬空”,进而导致语义虚化,而情态表达功能则得以突显,从而逐渐演化成句末语气助词。

句末功能词语的语法化是汉藏语系语气助词的主要生成途径。此外,藏缅语族的语言还同时拥有语气附缀作为重要的语气表现手段,但从总体来看,语气附缀系统早已呈现出“前缀→后缀→语气助词”的演化趋势。根据宋金兰(1995)的研究,景颇语中的疑问语气助词kun55很可能就是由古代景颇语的疑问前缀k演化而来,而疑问后缀ni51也是由疑问前缀ma(弱化为na)演化而来,并且已经带有了疑问语气助词的特征[7]。可见,句末语气助词是整个汉藏语系语气系统的共性演化趋势。例如:

[景颇语]khan55the33khau33na31kǎ1lau31ut55mǎ1sai33kun55?

他们 水田 犁 完 语尾助 语助 他们是不是犁完田了? (《景颇语简志》)

汉语与其他汉藏语言的语气助词系统是各自演化生成的,无论在语气表现方式上还是语气助词的生成模式上,都体现出鲜明的类型共性。汉藏语言语气情态的表现偏重于句末,语气助词的产生和大量使用正是这个特点的外化,但反过来又使这个特点得以强化和固化,二者是互为因果的语用-语法现象[5],从而使“语气概念结构化”成为整个汉藏语系诸语言中普遍存在的共性特征。

三、汉藏语言语气助词与相关语言特性的蕴含关系

经过跨语言比较,我们发现,以丰富的句末语气助词为外在特征的“语气概念结构化”现象仅在汉藏语系中具有普遍共性,而其他语系的语言中并不普遍,甚至很多语言中并不存在语气助词。而汉藏语言语气助词系统性地违背了约瑟·格林伯格的两条相关的“普遍共性”。汉语曾被看作这两条普遍规律的例外,但是当这种例外恰好在整个语系中得到系统性呈现,并且能够形成如此规模,那便没有理由再被视为例外。相反,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在整个汉藏语系内部,必然有某种或某几种语言特性在起作用,使得这种共性得以形成和发展。我们认为,语气概念结构化特点与整个汉藏语系的语言特性密切相关,也就是存在蕴含共性。通过对我们所建的语种库中百余种语言的综合考察,尤其是对语气助词型语言的系统研究,以及与其他非语气助词型语言的比较分析,我们认为,与汉藏语言“语气概念结构化”特点密切相关的语言特性主要包括:形态、语序、声调、话题性。汉语与其他汉藏语言普遍采用句末语气助词作为主要的语气表现手段,正是这几种语言特性共同作用的结果。

1.语气助词与形态类型

汉藏语言普遍采用语气助词,与整个汉藏语系的孤立语形态密不可分。形态差异构成了人类语言最基本的结构类型差异,直接或间接影响着各类型语言的语法形式。语气属于语法范畴,不同形态类型的语言必然会采用不同的句法手段加以表现。其中,屈折语由于形态发达,必然会采用动词的屈折变化作为语气情态的表现手段,而“语气(mood)”在词典中的解释就是“以动词形式表现出来的语法特征”[8]。这个概念在印欧系语言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比如在不改变语序的情况下,以动词原形表达祈使语气,而动词的一般过去时可以表达委婉的情态,例如:

[英语]Pickup your face! (电视剧《丑女贝蒂》第4季)

抬起头来吧。(Pick up:现在时动词原形表示祈使语气。)

[瑞典语]Jagskullevilja ställa en fråga.[9]

我想提一个问题。(Skulle:过去时表示委婉、谨慎的情态。)

以阿尔泰语系、南岛语系为代表的黏着型语言拥有丰富的附缀成分,其中包括语气附缀,可用来表达语气情态;藏缅语中也有部分语言属于不典型的黏着形态,可借助附缀成分表达语气情态。如:

[马来语]Bapa kamukahorang itu? 【南岛语系】

爸爸 你的(语缀) 人 那个 (-kah:疑问后缀) 那个人是你的爸爸吗? (《基础马来语》第一册)

他 (疑问)去 他去吗?(《纳西语简志》)【彝语支】(55:疑问前缀)

而汉藏语系和南亚语系的语言作为典型的孤立语,缺少形态变化,作为虚词的语气助词便成为“所以济夫动字不变之穷”最直接的选择,例如:

[越南语]em vào lóp truóca.[11]我先进教室去吧。

[白语]Jã55pe44kh33! 咱们走吧! (《白语简志》)

在我们考察的近百种语言中,共有86种采用句首语气助词或者句末语气助词。其中以汉藏语言、南亚语言为主的50种孤立语全部采用句末语气助词;阿尔泰语系、闪-含语系中的26种黏着语,共有25种采用句末语气助词,1种采用句首语气助词。而印欧语为主的近30种屈折语仅有10种采用语气助词或类似语气助词的成分,其中2种位于句末,5种位于句首,1种句首句末并重,其余2种属于焦点漂移型,即粘附于焦点成分。如下表:

形态语气词句末句首首末并重焦点漂移共计孤立语5050黏着语25126屈折语251210

三种形态类型的语言中语气助词的数量形成梯度排列,其次序与形态丰富程度形成负相关:

孤立语>黏着语>屈折语

其中,孤立形态与语气助词之间基本形成双向蕴含,且这些语言中语气助词的数量和表达功能都很丰富。屈折语中句首语气助词或句末语气助词往往是伴随形态简化而产生的,如法语、阿尔巴尼亚语,数量极少、功能简单,主要用来表达疑问语气;形态保持较好的语言中语气助词往往和语气副词相混杂,用来表达各种情态,数量较丰,往往附着于焦点成分,如俄语、德语。以阿尔泰语为代表的典型粘着语,虽然可以借助附缀成分表现语气情态,但表达各种语法意义的附缀往往需要层层叠加,不能自由充分地表达各种语气情态,因而需要借助部分语气助词加以补充。藏缅语中的情况较为复杂,原始藏缅语属于黏着形态,拥有丰富的语气附缀,但经过“粘着型→屈折型(不典型)→孤立型”的演变历程,现代藏缅语已成为孤立型、粘着型、混合型共存的状态,[12]而随着形态的变化,语气助词也逐渐呈现出取代语气附缀的倾向,其中有些语言中的语气附缀已经实现了独立化,成为句末语气助词。

2.语气助词与语序类型

在以往的跨语言比较中,疑问语气助词位于句末,被认为是主谓宾(SOV)语序语言的普遍特征,而主谓宾语序语言,疑问语气助词则倾向于位于句首。格林伯格与德赖尔的研究统计均得出此项结论。但在我们针对语序类型与疑问语气助词的相关性进行的跨语言比较中,数据统计结果既有相同,也有差异。见下表:

形态语气词句末句首共计SVO33437SOV25227

其中主谓宾语序与句末语气助词正相关,形成语序和谐,我们的调查结果再次印证了这条规则。我们共考察了27种主谓宾语言,包括阿尔泰语系语言、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语言、以及印欧语系的部分语言,其中有25种都采用句末语气助词,仅有2种位于句首。例如:

[乌尔都语]Kyawoh abhi kaam kar raha hai? 他在工作吗? 【印欧语系】

可见,主谓宾语序与句末疑问语气助词之间的确存在和谐性,而藏缅语族语言恰好符合这条规则。

而在主谓宾语序的语言中,疑问语气助词的分布情况则呈现出明显差异。在我们考察的50余种主谓宾型语言中,共有40种拥有疑问语气助词,其中4种位于句首,33种位于句末,还有3种属于焦点漂移型。其中句首疑问语气助词和焦点漂移型疑问语气助词大多属于印欧语系,前者如法语、波兰语、阿尔巴尼亚语,后者如俄语。另外,阿拉伯语的疑问小词也位于句首。有趣的是南岛语系中的疑问附缀属于焦点漂移型,而疑问附缀与其他成分结合而成的疑问语气助词则位于句首。例如:

[波兰语]Czywrócisz jutro?[1]你明天回去吗?

[阿尔巴尼亚语]Moska ardhur makina?[12]车子来了吗?

[俄语]В Москвулион уедет?[13]他是去莫斯科吗?

[印尼语]Adakahpakaian Linh bersih?[3]丽娜的衣服干净吗?

语气助词位于句末的主谓宾语言绝大多数属于汉藏语系,此外还包括南亚语系的部分语言,如越南语、佤语、布朗语等。例如:

本 这 本 你 语助 这本书是你的吗? (《布依语简志》)【壮侗语族】

你 不 去 语助 你不去吗? (《彝语简志》) 【藏缅语族】

[布朗语]mihl1mun1?

你 去 语助 你去吗? (《布朗语简志》)【南亚语系】

调查结果面对的问题是:句末疑问语气助词与主谓宾语序和主宾谓语序之间不可能同时存在和谐关系,但事实却是两种语序都与句末语气助词相关。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该如何解释?我们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汉藏语的主谓宾语序与印欧语的主谓宾语序并不等同,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差别,而这种差别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形态有关。印欧语虽然属于典型的主谓宾语序,语序相对固定,但并非完全的固定不变,如英语、法语、德语等形态简化的语言普遍借助语序移位作为构成疑问句的句法手段。而汉语和壮侗、苗瑶语族语言由于缺少形态变化,语序和虚词成为表达句子成分间句法关系的重要手段,必须固定不变,此时作为虚词的语气助词便成为表达语气情态的自然选择。

总体而言,整个汉藏语系中,无论主宾谓语序的藏缅语,还是主谓宾语序的汉语及壮侗、苗瑶语族,语序固定都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语法特征。由此,我们认为,在语序类型这一参项上,与汉藏语言句末语气助词真正相关的语言特性并非语序类型本身,而是整个汉藏语系共有的 [++语序固定]的普遍特征。

3.语气助词与声调

[+声调]是整个汉藏语系的共性特征,我们认为,这个共性特征也是汉藏语系普遍采用语气助词的重要因素之一。我们以[+声调]作为参项,将语种库内语言划分为声调型语言与非声调型语言两种类型。其中声调型语言又包括字调型与词调型两类,字调型以单个音节表现声调,共46种,包括绝大多数汉藏语系语言以及南亚语系的部分语言;词调型指的是多音节之间形成高低起伏,如日语、豪萨语等,共有4种。印欧语系的语言基本上都属于非声调型,其中还包括几种语调这突显型语言,如俄语、葡萄牙语等,可以凭借固定语调表达语气、情态。统计结果见下表:

语气助词句末句首首末并重焦点漂移共计非声调186226声调字调46词调4151

我们统计的51种声调型语言,全部拥有语气助词,其中仅非洲的豪萨语属于句首、句末并重,其余50种均以句末为典型位置,例如:

[汉语]这项工作由你负责吧。

[壮语]pai1ma1lo6! 回去吧!(《壮语简志》)

[傣语]su1tsau3pai1n1d. 你先去吧(《傣语简志》)

[拉珈语]ma2ta2in3sa:u5ma4. 你来一次吧。(《瑶族语言简志》)

[越南语]em vào lóp truóca.[11]我先进教室去吧。

[日语]この花はきれいですね[14]。 这花真美啊!

[豪萨语]a.Sun ta ba tafiya Najeriyako? 他们去过尼日利亚是吗?

b.Kokai ne ka makara? 迟到的是你吧?

我们统计的40余种非声调型语言中,共26种拥有语气助词或近似于语气助词的成分,其中18种位于句末,6种位于句首,2种属于焦点漂移型。例如:

[法语]Est-ce queje mens?[15]我在说谎吗?

[德语]Schaltensiemaldas Radio ein[16]请您打开收音机。

这26种非声调语言中,有5种显示出声调萌芽或者曾经有过声调,如珞巴语的音节有固定音高,佤语元音有松紧之分,都有产生声调的趋势。

声调与语气助词的相关性不仅体现为语气助词的有无,而且也体现在数量的多寡和情态功能的丰富程度上。声调型语言的语气助词往往数量较多,并且功能也较为完善,而非声调语言的语气助词往往数量极少,而且功能也较单一。此外,声调型语言还体现出一个整体趋势,声调类型越多,语气助词数量也越多,情态功能也越丰富。声调与语气助词的相关性,关键在于声调对语调功能的抑制。

可见,语气助词的丰富也是语调不发达的补偿手段,而汉藏语言语调不发达的首要原因就是[+声调]。汉藏语言大多属于声调型语言,声调发达必然抑制语调的作用,使之无法以固定调型表现语气,进而推动了语气助词系统的发展。

4.语气助词与话题性

汉藏系语言无论是主谓宾语序,还是主宾谓语序,大都属于话题优先型语言,话题已经成为一种句法的固有结构成分。这类语言的共性特征之一是自然焦点位于句末[17]。依据可别度领先原则[18],语调虚词属于抽象化的不定指成分,在线性排列上自然靠后,居于句末。语调与语气助词位置重合,在语用频率的作用下,二者实现了功能整合,使句末语气词的位置固化下来,形成“语句命题+语气词”的结构式。例如:

[汉语]你快点儿决定吧!

[白语]no31ε21mo33?

你 去 语助 你去吗? (《白语简志》)

我 撒都语 学 来 语助 我是来学撒都语的。(《撒都语研究》)

[壮语]man21mi:n21tu21mou54au21le:32kn54lu32.[19]

木薯 猪 咱们 不可能 吃 语助 木薯咱们家的猪不会吃的。

[布努语]mo2nto5l4n2?

他们 没 来 语助 他们没来吗? (《布努语简志》)

日语、韩语以及阿尔泰语系语言也都属于主谓宾语序的话题优先型语言,语气助词位于句末,既是与主谓宾语序的正相关,同时也是话题优先型语言句末尾焦点特征作用的结果。

四、结语

汉藏语言普遍拥有丰富发达的语气助词系统,语气助词的典型位置位于句末,并且与整个语句发生句法关系,形成“语句命题+语气助词”结构。该结构的形成是汉藏语系侧重在句末表现语气情态的语用特征的外化,而句末语气助词的产生与发展,又使得这一特征得以强化、固化,形成语气概念结构化特征。

汉藏语系语气助词的产生过程,同时也是语气概念结构化特征的实现过程。而汉藏系诸语言的语气助词并非原始汉藏语在各语言中的延续,而是诸语言在各自的演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既属于不同语言的类型共性,同时也属于亲属语言的系属共性。而亲属语言的类型共性,往往是原始共同语“共同基因”的沿袭在共时层面的反映,[20]与整个语系普遍存在的共性特征密不可分。汉藏语言普遍采用句末语气助词,是【-形态变化】【+声调】【++语序固定】【+话题性】这四个类型特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属于蕴含共性。其类型特征迥异于印欧系语言,可称为语气概念结构化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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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Common Characteristics Contained in Sentence-final Modal Particles in Chinese and Tibetan Languages

Dai Zhaominga, Dong Limeib

(a.SchoolofLiberalArts,b.InternationalCulturalExchangeSchool,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150080,China)

In the Sino-Tibetan family, modal particles are often adopted as a way of expression for sentence-final modality, showing their own features that differ from the usages of other language family.The paper takes other families as references to analyze the inner connections of types and parameters such as model, tone, word order and topic at the end of sentence, reveals these auxiliary words of mood contains common features and Sino-Tibetan language belongs to conceptual structure language.

linguistic typology; Sino-Tibetan language; auxiliary word of mood; common contained; conceptual structure of mood

*本文初稿曾在第47届国际汉藏语言暨语言学会议(2014.10,昆明)上宣读。“蕴含共性”指语言的某一种特性必须在其他某个特性也出现的条件下才能出现的跨语言的相关性,是语言类型学的重点研究目标。

2016-10-08

戴昭铭(1943-),男,浙江天台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从事社会语言学和方言学研究。

H042

A

1000-8284(2016)12-015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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