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那只鸟窝

2017-01-11 18:16曹福祥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鸟黄黄鸟窝

曹福祥

一放学,马奥运就飞快地往家跑。背上的书包不老实,乱摇晃,似乎嫌他背得不舒服,想下来自己走;右手拎着的方便袋也不老实,直蹦跳,好像在跟他比赛跑步,一兜争先恐后劲儿。

方便袋里装的是鸡腿骨,是他家小黄狗和小花猫的一顿美餐,也是马奥运一周一次从学校带给它们的欢喜。

小黄狗叫黄黄,是伢狗(公狗),快够三岁了;小花猫叫花花,是郎猫(公猫),才一岁半。小黄狗和小花猫的名字,是马奥运让奶奶给起的。马奥运说,小黄狗和小花猫跟他的同学差不多,都是他的好伙伴儿,孤单的时候,他可以跟它们玩儿。他的同学都有名字,小黄狗和小花猫也得有名字,有了名字他可以像喊同学一样喊它们。这是小花猫来他家不久,马奥运跟奶奶说的。奶奶想想也是,啥东西没个名,叫起来着实不方便,于是就对马奥运说:“以后就叫小花猫‘花花,叫小黄狗‘黄黄吧。”

黄黄像马奥运,不挑食,啥都吃,吃得全身肉乎乎的。花花却不同了,馍、面条得加黄瓜或油汤嚼碎才去吃,还“咂叽咂叽”吃得不香。花花瘦瘦的,用奶奶的话说,像个病秧子。花花肯吃荤,但没见它逮几回老鼠,上树逮的鸟倒是不少。花花逮鸟是在晚上鸟宿树上的时候,经常见到它鬼鬼祟祟慌慌张张地衔回鸟,或斑鸠,或麻雀,或白头翁……躲到案板底下吃,一有动静就慌忙衔跑,生怕被人抢去似的。鸟捕食害虫,是人类的朋友,不像老鼠糟蹋粮食、衣物,祸害人,花花怎么能黑白颠倒、好坏不分去逮鸟呢?因为逮鸟,花花不知挨过奶奶和马奥运多少次棍棒,还有愤怒的呵斥。尽管花花老做害鸟的事儿,讨人恨,并且不知悔改,马奥运却从来不冷落它,从学校带回的鸡腿骨照样分给它吃。

马奥运读书的学校在村部挨西边,离家一里多路。他们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他们中午能在学校吃一顿营养餐,不用再回家吃饭了。周五有卤鸡腿,每人一只,他每次都把全班同学吃剩的鸡腿骨一根一根收集起来,装入方便袋,总共二十七根,带回家给黄黄和花花吃。外班同学为争鸡骨头有斗架的,他们二年级班没有。他们班其他同学都不要鸡骨头,没人跟他争。卤鸡腿骨,黄黄吃得香,花花吃得也香,花花吃十一个,黄黄吃十六个,不,黄黄不止吃十六个,花花吃剩的嚼不碎的硬骨头,最后也被黄黄吃光了。猫狗都是人类豢养的宠物,跟人亲近,通人性。但狗比猫长记性,你给它吃惯了,它会惦记着,到时候一准去找你要。

这不,半路上,黄黄又箭一般跑来了。每个周五放学的时候,黄黄都会按时跑来迎接马奥运,像孩子迎接从集上带回美味零食的爸爸一样,欢天喜地。

马奥运放慢了脚步。

黄黄来到他跟前,摇头摆尾,直往他身上扒。他停下脚步,左手握住黄黄的一只前腿,像是在跟立起的黄黄行见面礼。他问它:“黄黄,花花没上梅花树作恶吧?”

黄黄:“汪、汪!”

“你是说‘没上?”

“汪!”

“你是说‘对,是吧?”

“汪、汪!”

“你是说‘不对?”

“汪、汪、汪……”黄黄叫个不停。

黄黄到底要表达啥意思?马奥运越问越糊涂。

越问越糊涂的马奥运,急了,气了。气急之下,他猛推黄黄:“你这个笨蛋,不会回答问题,白给你鸡骨头吃!”

黄黄“扑通”一声砸在地上,可能是硌疼了,“吭唧吭唧”叫两声,爬起来,后退几步,夹着尾巴站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马奥运。

看到黄黄一副可怜相,马奥运有些心疼了,后悔不该这样对待它,于是就改换脸色,笑眯眯地伸出小手叫它过来。

黄黄立马又摇着尾巴蹦过来。

“鸡腿骨今天全归你啦,不给花花吃了。花花不听话,老想着干坏事!”马奥运把方便袋丢在路旁,“你在这儿慢慢享用吧,我得赶紧回家看看鸟窝去。”说罢,拔腿往家跑去。

黄黄见马奥运跑走了,衔起方便袋急忙追上去。

自从发现那只鸟窝,一有空儿,马奥运的心就放在鸟窝上了。心放在鸟窝上的马奥运,不是想着掏小鸟玩儿,而是担心花花上树搞破坏。

马奥运发现那只鸟窝是在两个多星期前。那天放学回到家,马奥运放下书包,刚把从学校带回的鸡骨头分给黄黄和花花,奶奶就挎着菜篮子回来了,他连忙跑过去接下奶奶的菜篮子。篮子里是新采的蒜薹,一根根勾着头,大半截绿小半截白,又粗又壮,能腌小半坛子,够他和奶奶就馍吃一个多月的。

奶奶问:“你作业写完啦?”

马奥运说:“我还没做呢。”

“你咋不抓紧时间做?”

“我等你帮我做呢。”

“净说傻话!奶奶瞎字皮不认识一个,咋能帮你做?”

“这作业我们做不好,老师叫回家问家长。”

“那是啥作业?”

“谜语,老师要求每人收集两条谜语。”马奥运接过菜篮子,放在枣树下。

枣树是大枣树,在堂屋门西旁,枣花正香。

马奥运给奶奶搬来一条小木凳,又去厨房倒茶(白开水)。

“好,这个奶奶能帮你。”奶奶坐在枣树下,拉下肩上的毛巾,擦一把脸,理理额前花白的头发,接过茶碗,“我先说一条,你猜猜是啥。”

“您说吧,奶奶。”马奥运站在奶奶面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奶奶瞟一眼蒜薹说:“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撕破。”

马奥运眉头紧皱,猜了好一会儿,没猜出个鼻子眼睛,就问:“奶奶,你说离啥近?”

“离菜园近。”奶奶笑笑。

马奥运又皱了一会儿眉,惭愧地摇摇头:“还是猜不出。”

“它能捣碎调凉菜吃。”奶奶进一步开导。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马奥运喜出望外,“是大蒜。”

“就是大蒜。”奶奶赞许地一笑,“你猜对啦!”

“奶奶你再说一条。”

“好,我再说一条——树柯杈上有只碗,三天三夜下不满。”

马奥运两手摸着头,耷拉着脑袋,想啊想,想了好大一会儿,想不出结果,一脸愁云,对奶奶说:“太难啦,太难啦!我没这本事猜。奶奶,你就告诉我谜底吧。”

“不用奶奶告诉你,你往梅花树上找一找,就找到啦。”

“真的吗?”

“奶奶啥时哄过你。”

梅花树不是春梅,是腊梅,开黄花,下大雪开,很香,马奥运还没出世就有啦,是爸爸十几年前栽下的,在院子里偏西南。爸爸每次过年回来,都要在梅花树下待许久,盯着怒放的梅花,若有所思。有一次,他感叹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棵梅花,干有茶杯粗,直直的,两三米高,枝繁叶茂,像一把大绿伞撑在那儿。

马奥运来到梅花树下,仰脸瞅,没瞅到,再瞅瞅,还没瞅到,问:“奶奶,谜底到底在哪儿?”

“藏在树叶里,你仔细找找就找到啦。”

马奥运继续瞅。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按顺时针方向从东北角开始,终于在西南角一个斜枝上找到了。它隐藏在浓密的树叶间,似露非露。马奥运惊呼:“鸟窝!”

“对了,是鸟窝。”奶奶郑重其事地说,“鸟窝是鸟的产房,鸟要在里面下蛋孵幼鸟,鸟窝也是幼鸟的家。”

突然,贪心不足的花花一纵身爬上梅花树,吓得鸟窝里的鸟扑棱一声飞跑了。

马奥运赶紧拿根竹竿,把花花撵下来。

马奥运问奶奶这鸟咋不像喜鹊,在大杨树上垒窝。奶奶告诉他这鸟叫白头翁,窝都是垒在矮树上。

马奥运说:“窝垒恁矮,不怕猫伤害它们吗?”

奶奶说:“它们是鸟,不是人,压根儿不懂猫会伤害自己。嗐!看来这鸟有危险,花花已经盯上它们了。”

“奶奶,咱得保护它们哪。把花花拴起来,您看行吗?”

“拴了花花,别人家的猫来了,它们不是同样遭祸吗?”

“那该咋办?”

“有办法。你能想想用啥办法吗?”

马奥运看看梅花树,低下头,眨巴着大眼睛,想了一会儿,对奶奶说:“我想不出啥办法。”

“你想想咋样能不让猫上到树上去?”

“把树围起来,用铁皮。”

“咱家没那么多铁皮呀。”

马奥运想到买,但没敢开口说。他知道他家没有钱,近两年来,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不但不回来,连钱也很少往家汇,家里花钱全靠爷爷到县城打零工挣。自己穿的、吃的、用的,都不如以前了。

看到马奥运一脸为难和委屈,奶奶说:“没有铁皮不打紧,咱可以找圪针条,在树干上头朝下绑一圈儿,猫就不敢上了。圪针条老宅子上有的是,马上我去砍一捆回来。”

马奥运顿时转忧为喜,拍着小手蹦跳起来:“好办法,好办法!还是奶奶有办法。”

马奥运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儿,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脸上的汗珠子啪啪啪往下掉。

马奥运停下了,黄黄也停下了。

停下的黄黄把方便袋搁在大门南旁,迫不及待地撕开,大口大口地,咯嘣咯嘣地,独自享用起来。

马奥运家的大门面朝东,留在三间东屋的中间,挨北边一间是厨房,挨南边一间是牛屋。他家早不养牛了,甚至连羊也不养,闲下来的牛屋成了杂物库,有用的没用的物品都往里塞。锈迹斑斑的红色大铁门上了锁,马奥运知道奶奶不在家,更急了。他连忙卸下书包,从里面掏出拴着红布条儿的钥匙,打开门,冲进院子。

他看见花花又搂着梅花树,虎视眈眈地盯着鸟窝,垂涎欲滴,就气不打一处来,书包一丢,拿起靠在墙边的竹竿就打:“你这个大坏蛋,不安好心,光想着干坏事,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竹竿还没落下,花花就一纵跑了,几折几拐,跑到了房顶上,勾着头瞅着马奥运,不紧不慢地喵呜起来,声音不大,像是在跟马奥运讲理——“你打我干啥,我又没惹你?”又像是在挑衅马奥运——“你不是有本事吗?你有本事咋打不住我?”

马奥运手持竹竿,不再理会花花,一门心思仰脸瞅鸟窝。鸟窝边缘探出三只橙色小嘴,尖尖的嫩嫩的,像刚出土的谷荻,这是他从那个最佳角度看见的。一只老鸟飞来了,钉在窝旁边,三只橙色小嘴仰起,三个顶着稀疏灰毛的脑袋露了出来,嘴张得小瓢样,唧唧唧乱嚷嚷,好像在说:“我饿,我饿;给我吃,给我吃!”老鸟目标明确地把嘴伸给一只雏鸟。这只雏鸟得到美味后,脖子一伸一伸吞咽着幸福;其他两只空欢喜一场后,待在哪儿哑口无声,也许正在流口水呢。

马奥运每次看到班里同学吃开心果、山楂糕、巧克力……他都会流口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跟其他同学一样,吃上爸爸妈妈从外地带回的零食呀。他更希望爸爸妈妈还能给他带回一个手摇削笔刀,最好是猫形的。削笔时,只要把两只猫耳朵往中间一扳,猫脖梗儿立马伸长,吞进铅笔;轻轻摇动猫尾巴,三下两下就把铅笔削尖了;再扳回猫耳朵,猫脖梗儿缩回去,吐出铅笔;最后倒掉猫肚里的木屑和铅尘——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这种削笔刀,省时省力又方便,比他的破铁皮刀强上一百倍;他用过一次,是借邻桌同学的。邻桌同学说:“你爸怎么不给你买一个?”马奥运没回答,背过脸,低下头,眼里噙满泪花儿。

那只得到食物的雏鸟,得意得多像那些吃开心果、山楂糕或巧克力的同学。它吃的是青虫还是蚂蚱呢?马奥运想,应该是青虫不是蚂蚱,现在还不该有蚂蚱,没蚂蚱鸟爸爸和鸟妈妈上哪捉去?

老鸟慈爱绵绵地看着那只雏鸟咽下食物后,一展翅飞了。紧接着,另一只老鸟飞来了……刚才那只和这只,谁是鸟爸爸,谁是鸟妈妈?马奥运不知道,也没法知道。他只知道它们对自己的孩子都很好,不识闲儿地觅食给自己的孩子吃,衔水给自己的孩子喝,不让自己的孩子饿着渴着受一点儿委屈,不像他现在的爸爸和妈妈。他现在的爸爸和妈妈几乎对他不管不问了,就像他不是他们亲生的,是他们从野地里捡来的皮孩子一样。想着想着,马奥运眼泪出来了。

马奥运妈妈是外乡人,与马奥运爸爸的结合,没有媒人牵线搭桥,是他们自己谈的,算自由恋爱。那时,他俩同在一个玩具厂上班,“租居”相离不远,经常碰面,一来二去就碰出了火花儿,擦出了感情,偶尔会缠在一个床上,不到半年,就缠出了马奥运这颗意外之果。

马奥运“生逢盛事”,在北京举办奥运会的时候,他来到人世间,爸爸给他取名马奥运。

马奥运刚刚满月,爸爸妈妈就把他丢给了奶奶,风风火火地回南方上班挣钱去了。

马奥运是奶奶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的,两岁以前,他只知道奶奶是最亲的人,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爸爸妈妈这两个人。过春节的时候,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抱他,他不让,哭着闹着要奶奶,妈妈怎么哄也哄不好,只得又递给奶奶。马奥运回到奶奶的怀抱,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回头瞅一眼妈妈,贴奶奶更紧,生怕再被那个陌生女人给抢走。妈妈脸上挂着泪,十分伤心。“孩子哭了抱给他娘”,这句多年流行的俗语,看来,如今有点儿过时了。

又过了一年,牙牙学语的马奥运会喊奶奶了。腿随嘴,会说话就会走路,他脚趾板儿也能连地了。奶奶架着他的俩胳膊,在平坦的土路上蹒跚地走来走去,他笑得嘎嘎叫。

爸爸妈妈又回来了。他们大一包小一包,给马奥运带回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马奥运吃着从来没吃过的海苔片、奶酪、奶片,还有核桃仁、苹果干、葡萄干……满嘴香甜;玩着胖乎乎的洋娃娃、五颜六色的积木、会唱歌的小鸭子……满心欢喜;脚蹬“斯乃纳”牛皮鞋,头戴针织毛线帽,身穿羽绒裤羽绒袄,一身光鲜。开始,他对爸爸妈妈感到生疏,一天后就熟悉了,并且越来越亲近。爸爸妈妈带着他今天赶东集,明天上西集,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腊月集的热闹,玩到了五花八门的大玩意儿、小玩意儿……马奥运尝到了父爱和母爱的甜蜜,很开心,很幸福。渐渐的,他由依赖奶奶转换成依赖妈妈,要跟妈妈睡,一步也离不开妈妈了。

三六九,往外走。过罢年,爸爸妈妈本该初六走,由于恋孩子却没走,打电话续了假,一直待家到初九。初九走的时候,马奥运大哭了一场,要撵他们去。他们含着泪更是恋恋不舍,说他们去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新衣裳,要他跟奶奶在家等着他们回来。

等啊等,等到了过年,爸爸妈妈终于又一块儿回来啦,给他带回一包包一盒盒一袋袋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马奥运喜欢得手舞足蹈。

又一个春节到来了,马奥运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爸爸妈妈一块儿回来。然而,他盼来的却是一场失望,爸爸妈妈没一块儿回来,并且回来得都很晚。爸爸年二十八晚上到家,妈妈年二十九(除夕)上午还在路上呢。他们都没给马奥运带回马奥运想要的东西,更没机会带马奥运去逛腊月集。马奥运老猫衔个猪尿泡,空欢喜一场。看到马奥运不高兴的样子,奶奶对他说:“奥运,你爸爸妈妈不在一个城市里打工,所以没能一块儿回来。离家远,又回来得晚,没来得及给你买太多东西,你不要怪他们。要知道,啥时候他们都是你最亲的人。过年啦,要欢欢喜喜啊!”

接下来的一个春节,爸爸回来了,妈妈没回来。马奥运问妈妈咋没回。爸爸说她工作忙,老板不让她回来。马奥运说他想见妈妈。爸爸随口说:“想见她,等以后她不忙了,叫她经常回来。”

马奥运上幼儿园的三年时间里,经常见到妈妈,不过不是在现实生活中,而是在梦里。

刚上小学的时候,他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有时接有时不接;现在给她打电话,几乎不接了。妈妈到底咋啦?马奥运不清楚。马奥运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很快就接了。马奥运问爸爸为啥不回来,爸爸说他忙,不能回来看望他,叫他听奶奶的话,好好学习。问爸爸,妈妈咋不接他电话,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回答他可能是妈妈忙,没空接电话,叫他以后少给妈妈打电话。马奥运经常想:妈妈,您咋不接我电话,我是您儿子呀。奶奶说,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妈妈,您再忙,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不能忘啊,也不能不想他呀!

“奥运,你站在那儿发啥呆?”从菜地挖大蒜回来的奶奶,扛着抓钩,挎着满满一竹篮大蒜,见马奥运有点儿反常,就问,“你拿竹竿干啥?”

“啊!”马奥运回过神来,说,“撵花花,花花想上树害鸟!”

“不用撵,它是上不去的,只是望望罢了。要是能上去,鸟窝早给毁了。”

听奶奶这么一说,马奥运的心立刻从鸟窝里回到肚子里,脸上的忧虑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马奥运把竹竿放回原处,把书包送到堂屋当门小饭桌上,急忙来到枣树下,帮奶奶编大蒜。奶奶坐在小木凳上,他也坐在另一条小木凳上。他把带着黄绿茎秆的大蒜,一头一头整理干净,捋齐,三个三个地递到奶奶粗糙的大手里。奶奶像编辫子一样,把它们编成串儿。

马奥运边给奶奶递大蒜边说:“奶奶,下星期学校登记留守儿童,要填表,老师叫我们带户口簿,还要我们问清爸爸妈妈打工地点,还有他们的电话号码。俺妈在哪儿打工,您该知道吧,奶奶?”

“啊哦。”奶奶脸一变,一副为难的神态,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就不填了呗,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像是在回答马奥运,又像是自言自语。

“俺班里有十三个留守儿童,要是其他人都填了,就我没填,我不就搞特殊了吗?奶奶,您不是经常教育我,做啥事儿都不要搞特殊吗?”

奶奶无话可说,答应明天打电话问问。

大蒜编完了,两串,奶奶踩着大板凳,把它们挂在了堂屋走廊下。

马奥运家的堂屋是砖瓦房,红砖青瓦,二十多年前建的,三间,当门和西间带走廊。为了方便晾大蒜、辣椒、玉米等农产品,以及春节挂鸡、鱼、肉、腊肠等年货,爷爷在西间走廊下固定两根一把粗的桐木棍,一头儿搭在走廊梁上,一头儿吊在粗铁钩上。

马奥运扫干净整理大蒜残留的泥土和叶皮,倒进巷口垃圾池,又把灰簸箕和笤帚放回堂屋走廊里。

这时,太阳正挂在西边的树梢儿上,东南方很远的天空有几团乌云在升腾,还有闪电,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雷声,天有些闷热。

奶奶说:“夜里可能会下雨。”说罢,就到厨房做饭去了。

马奥运把枣树下的两条小木凳搬到堂屋小饭桌前,又把绳上奶奶洗的几件衣服收进堂屋,奶奶的放在奶奶床上,他的放在他床上,然后去牛屋南头柴垛旁拽一团筐柴火,吭哧吭哧跨进厨房里。

柴火是麦草,是去年午收期间,爷爷和奶奶用板车从地里拉回来的,垛了一大垛。村里大多数人家烧电烧煤气,烧柴火的不多了,只有他家和住在老宅子上的几户。现在,农村柴火多的是,除了麦草,还有豆秸、玉米秆、杨树叶,等等,只要有力气,想拾多少拾多少,不像奶奶小时候缺柴烧。

奶奶擀面条儿,马奥运烧锅。

灶是多年前垒的省柴灶,门朝北,有高高烟囱拉着风,很好烧,不烟眼。马奥运右手拿着烧火棍,左手一把一把往灶膛里续柴。灶火熊熊,猛烈地亲吻着黑黑圆圆的锅底,发出光和热。热钻进锅里,跟水搅和在一起,吱吱地说着悄悄话;光射出灶膛,一闪一闪的,把马奥运白白的好看的四方脸,映得通红通红。

不大一会儿,锅开了,水蒸气冒了出来……

奶奶用筷子搅搅面条,放上青菜,拿出两个鸡蛋正准备往锅里打。

马奥运说:“我晌午在学校吃了鸡腿,晚上就不吃鸡蛋了。”

奶奶说:“你正长个儿,需要营养,一个鸡腿哪够。咱家老母鸡正嬔蛋,鸡蛋够你吃的。”

“好,那您就打吧,奶奶。”

吃饭的时候,马奥运把盛在他碗里的两个鸡蛋,偷偷夹一个放奶奶碗里。

奶奶看见了,说:“奶奶不吃鸡蛋,你忘啦?”

“奶奶,我今天不想吃鸡蛋,最多只能吃一个,您就破例替我吃一个吧。求您啦,奶奶。”

奶奶的眼睛湿润了。

晚饭后,马奥运趴在当门小饭桌上,埋头写作业;奶奶在一旁做针线——缝她自己的衣服,戴着老花眼镜。奶奶一年四季穿的衣服,没有哪件不上补丁的。

做完作业,马奥运说:“奶奶,我想给妈妈打电话,我很想她。”

奶奶迟疑了一下,说:“你想打,就去打吧。”

马奥运装好书本文具,站起身,花花蹭他的腿。马奥运说:“去,我有要事,不能跟你玩了。”

马奥运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一个柔和的女声对他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马奥运很失望,问奶奶:“妈妈的电话为啥要停机,是不是欠费了?”

“我哪知道?也许是吧。”奶奶眼里掖藏着什么。

……

黄黄在院里“汪汪”两声,声音不高,也不凶,好像不是在驱赶不速之客,是在跟谁说话。跟谁说话呢?家里只有奶奶和马奥运,奶奶睡了,她累了一天,该睡着了。也许是在安慰马奥运吧。

马奥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妈妈应该不会没钱缴话费,话费能要多少钱,有可能是她忘了缴。她要是知道自己的手机欠费停了机,会马上去缴的,说不定现在妈妈已缴上话费了。想到这儿,马奥运下了床,轻轻走到当门,拉亮灯,拿起话筒,又拨了过去,结果还是停机。看来妈妈不是忘了缴话费,很可能是不用那个号码了。

妈妈呀妈妈,您为啥要换手机号,换了号为啥不告诉我?您是不想让我给您打电话吗?妈妈,您是不是不想要我啦?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哇!您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都不要了吗,妈妈?马奥运伤心地哭了,怕影响东间的奶奶睡觉,没敢哭出声。他趴在床上,呜呜咽咽,抽泣了很长时间。

半夜里,马奥运又给妈妈打了一次电话。这次,接电话的人换了,不再是那个女人,是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的声音很甜美。马奥运问她是谁,她问马奥运找谁。马奥运说:“找我妈妈。”小女孩说:“找你妈妈,你打我妈妈的电话干啥?你打错了。”马奥运说:“这就是我妈妈的电话呀!”小女孩儿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妈妈叫袁芳草,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妈妈也叫袁芳草。”“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呀!”马奥运十分惊喜,“妹妹,你叫啥名字?”“我叫牛莹莹。”“你怎么姓牛呢?”“我爸爸姓牛,叫牛得草,我不姓牛吗?”马奥运的心立刻凉了半截,高兴劲儿一扫而光,自言自语:“你爸爸姓牛,叫牛得草?”……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暴雨哗哗。马奥运的家扑通一声倒塌了,床被洪水冲走,在汪洋大海里漂哇漂,渐渐变成了一只鸟窝,马奥运成了一只羽毛未满的小鸟。忽然,一只老猫从远处向他扑来,不,是一只老虎向他扑来。马奥运想跑,腿就是抬不起来;想飞,也飞不起来;想喊奶奶,喊不出声音。老虎到了他跟前,张开血盆大口,上去衔住他……

“奥运,奥运,你又做噩梦啦?”奶奶喊马奥运。

马奥运醒了,不知是被奶奶喊醒的,还是被吓醒的。

醒了的马奥运一身冷汗,冲着奶奶点点头,继而问:“奶奶,鸟窝还在吗?”

“鸟窝还在,只是不在树上了,在走廊里。”

“啊!”马奥运猛一惊,神情紧张起来,“那小鸟呢,都还活着吗?”

“你放心,一个没死,都活着,我把它们罩在车篮下了。花花被我关在屋里,黄黄也被我撵出大门外,它们不会有危险。”

“没危险就好。”马奥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鸟窝是早晨的一场暴风雨给扯掉的,掉在了一堆柴草上,三只雏鸟撒出窝外,被雨浇得唧唧叫。两只老鸟在小鸟旁边急得喳喳喳乱磨,想救自己的孩子,一时又没招儿。早起的奶奶发现了,急忙打着伞跑过去,一一捡起雏鸟,放进鸟窝里,然后端到走廊下,拿毁车篮罩住,上面还压了半块砖。

雨停了,树叶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滴。一只老鸟不知从哪儿衔来昆虫,飞落到车篮边,把嘴伸进去,三只雏鸟唧唧唧一起张开嘴,老鸟把食送进一只鸟嘴里……

马奥运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老鸟喂小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做的梦,想到了妈妈……想着想着,眼泪出来了。

马奥运抹抹眼泪,来到厨房,对正在做饭的奶奶说:“奶奶,咱得把鸟窝和小鸟送回树上去。”

奶奶说:“支撑鸟窝的树枝断了一个,看来鸟窝是不能放回原处了。”

“那该咋办?”

“动脑子,想点子呀。”

马奥运来到梅花树下,仰着脸瞅了好大一会儿,没找到一处适合放鸟窝的地方。“咋办呢?”他歪着头,拿右手托住嘴下巴,眉毛拧成一疙瘩……

“有了!”他心中猛一亮,脑子里蹦出个“金点子”。

他从杂物库里扒拉出一只小筐,奶奶曾经告诉他,这只小筐是妈妈生他时客人送鸡蛋送来的。今年春节后,马奥运还挎着它,跟奶奶一块儿到野外挖荠菜呢。葱绿的麦田一望无际,田边路旁沟沿儿开满五颜六色的野草花。荠菜一棵棵一簇簇,青碧肥嫩,很快就挖一小筐。奶奶用荠菜下面条儿、包饺子、叠菜馍,很香很好吃,马奥运吃得特别多。

小筐很脏,上面落满了灰尘,马奥运找块破布擦干净,又找来一段用不着的毁电线,把电线的一头儿紧紧拧在筐系上,一头接在一根绳子上,绳子的另一头绕起,拿竹竿挑着,从垒鸟窝的树枝上穿过,丢下来,然后,跑到走廊下,掀开车篮,捧起鸟窝。雏鸟唧唧唧叫个不停,看来是饿了,想吃东西,或许是渴了,想喝水。马奥运说:“我不是你们的爸爸妈妈,我喂不好你们。我是想把你们送到树上去,让你们的爸爸妈妈好喂你们。你们别叫了,听话,啊。”

一只老鸟飞来了,发现马奥运要掳走自己的孩子,高声大语喳喳着,一副要跟马奥运拼命的架势,箭一般射向马奥运……

“我在帮你们,又不是害你们,你恁凶干啥?”马奥运一边躲闪,一边赶紧把鸟窝放进小筐里,随即跑开。

老鸟飞落到筐系上,雏鸟们张开嘴巴嚷嚷着跟它要吃的。见自己的孩子完好无伤,它就心平气和下来,不再声嘶力竭地叫了。

不久,另一只鸟飞来了,先前的那只飞走了……

马奥运趁两只老鸟都不在的时候,赶紧把小筐拉到树上,把电线的这头儿拧在梅花树干上——在绑圪针的下方,拧得牢牢的。

放出了花花,唤回了黄黄,他站在大门过道里,两眼盯着树上的小筐。花花不停地蹭他的左腿,黄黄摇着尾巴在右边扒他,他全然不顾。

两只老鸟飞来飞去,不停地为自己的孩子送吃送喝,不让它们饿着渴着。马奥运又想到了自己,还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多么盼望自己能有一个小鸟一样的家,有爸爸妈妈呵护疼爱,幸福而温馨。可是,他没有,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他感到了无奈、失落、孤独和难过。他又流泪了,汩汩地流个不停……

天晴了。

晴了的天,高远碧蓝,找不到一片云彩;空气湿漉漉的,格外清新。太阳照在梅花树上,梅花树像镀了一层金,小筐和小筐里的鸟窝似乎也闪耀着金光。马奥运仿佛看到小鸟们长大了,翅膀硬实了,扑棱棱,一下子都飞走了。

奶奶喊马奥运吃饭,声音温柔而充满慈爱。他应了一声,抹掉眼泪,耳畔响起鸡鸣,狗叫,鸟啼,蛙鼓……他心里渐渐融进阳光,快乐多了。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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