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家田

2017-01-11 18:21金国泉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来路村口世间

金国泉

一个地名自然代表一个地方,代表一个地方说话,或者说一个地名总能衍生出一个地方,与一个地方血相通、肉相连。但一个地名又总是与一个地方相脱节,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血肉关系实际表现出来的却不是十分关联,甚至相去十万八千里。像一场马拉松比赛,许多地名总比地方跑得慢,总是尾随在地方的后面,有时落后了许多。但我认为它们更像田野里长出的稻子,它的外壳与那金灿灿的米粒的关系。米粒那么香甜,而呵护它的外壳却是粗糙的,难以下咽的,乃猪之类动物的饲料。当然,在那个人不如猪的年代,人肯定难以吃上这个本应该属于猪才吃的东西。

“歌声使秋天金黄/突兀的稻茬/散发着淡淡馨香/但它抓不住自己的果实/仿佛这旷野的歌声/不由我唱出/却由我收获”,这是我多年前所写的一首诗中的几句。抓不住自己的果实,对于界定地名与地方的关系,应该更为确切。

我的家乡,一个名叫屠家田的地方似乎也十分适合这个比喻。不由我们唱出的屠家田,却由我们收获了。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及家乡的亲人们抓住了什么?

从文字上看,应该与姓屠的多少沾点关系。可方圆十里之内,连一个姓屠的女婿都找不到,哪来屠姓一说!实际上即使有屠姓在,那又怎样?对于屠家田来说那不仍然是难寻寸丝半粟吗!时间早已将一切掩去,让一切成为屠家田上空的尘土,在飞扬、在呛人。因而我总是认为我的家乡及亲人们对“屠家田”什么也没抓住。

什么也没抓住是不是什么都抓住了?这应该是个哲学问题。

我不是哲学家,我也没有去研究哲学。但我喜欢看我的家乡屠家田的村头终年挺立着的那棵哲学家般的大柳树,几十年了,大柳树既长碧绿的叶片,也长灰褐色的枝杈。那些叶片年年飘散,年年不知所措地落在水沟里、水塘边,再远一些的也就被风吹到了不远处的田野里;如果再从田野里望过去,远处也就是一望无际的湖泊——连接皖鄂两省的泊湖。一个湖能“泊”在某个地方吗?一个“泊”字让这个湖周围的村庄以及村庄的一切一下子就有了千年的意味。这个意味让湖与村庄一起“泊”着,一起静悄悄地蹲守。从春天一直蹲守到严冬。泊湖因而波澜不惊,因而静影沉璧,泊湖的水因而夏天深冬天浅,有时甚至浅到人可以直接踩在夏日里蓬勃,一俟冬天就枯了下去的松软的麻皮草上走到对岸。

我们这个地方每个姓氏家谱的谱头几乎无一例外地告诉后来的我们,是明洪武年间从鄱阳湖瓦屑坝迁徙而来。我们当然就是其中之一了。但在这以前,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各家谱头都没有表述。或者由于是移民不清楚原来的情况,又没有去考究,干脆就不做表述。就像这个屠家田,突兀地存在于这个地方,没有来路,也没人去管它的来路。所谓“突兀”当然是我的想法。实际上,那个叫瓦屑坝的地方也一直是在那里突兀地站立着。有人曾专门去考证过,最终也无功而返。所以,我们这些被迁徙的人什么也不是,两头空着。“屠家田”因而被我总结出一个结果:像一块飞来石“很孤立地突然”。

“存在就是合理”?对这条真理,因为我的家乡屠家田的缘故,我突然有些迷惑了。

是不是世间的事大都没有来路?没有来路的屠家田让我们一辈又一辈人很懵懂,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名不正、言不顺似的。仿佛我现在正在走着的这条乡村小路,猛然往身后一看,满是荆棘、狗尾巴草,路没有了、消失了、被狗尾巴草吞没了。好像我们不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而是从天而降。

我知道,屠家田不可能从天而降。它是一个村庄。世间有多少城市不是由一个个村庄演变而来?比如石家庄,比如香港……当然有些村庄能演变为一个城市,甚至是大都市,而有些村庄永远只能是村庄,比如屠家田。

是不是营养不良?

可能像写诗一样,同一个或一件物事,有些人写出来是一首好诗,而有些人写出来的就不是好诗,甚至不是诗,只是冠了诗的头衔。这样一说屠家田肯定就不是一首好诗了,或者就不是一首诗了。其实我骨子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儿不嫌母丑。我不应该有这样吊诡的想法。

作家刘震云在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通过主人公杨百顺告诉我们:世间的事情原来都是拐着几道弯的。杨百顺先是被“拐”成杨摩西,然后又被“拐”成吴摩西。叫杨摩西尚能理解,叫吴摩西就连他本人有时也有些不知所云了。我不知道我们的屠家田一共拐了几道弯?肯定是哪个弯拐急了点,让我们的祖先一时转不过来或者没来得及留下一些痕迹,转不过来或没来得及留下一些痕迹便容易让后面的人失去目标,甚至会出现交通事故。

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失去了目标?对于屠家田来说,或者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是个死结,解不开了。我的一个朋友曾想帮我解开,他很兴致地告诉我应该是“度”家田,普度众生的“度”。我想这也太过牵强了,即便是讲故事也不能这样讲!

其实解不开也可以不用解。世间有多少事能解个清楚明白?解来解去,看是解开了,实则滑稽。后人能认可吗?比如我们认可屠家田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动地接受,品尝时就觉得干巴巴了,味同嚼蜡。

“这条河在沙漠中结束生命!一条河,不汇入任何水域,把自己最好的水和最好的动力就那么一路分送给萍水相逢的朋友们。”索尔仁尼琴在他的《癌症楼》中的描述更加坚实地证明了这一点,证明了屠家田或早就将它“最好的水和最好的动力”一路分送给了我的一代又一代的祖先。

……天有些麻黑了。麻黑就是既不黑,也不亮,给人以恍惚的感觉──我忽然想到屠家田给我的就是一个麻黑的感觉。

实际上,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月亮尚没有出来。这样的境况只有乡村才能见到。城市都已被早早到来的灯光消解了。城市有灯光消解黑夜,而乡村就只能靠吸收了一天的光亮的湖水或土地、庄稼来释放光亮进行消解。这样的消解持续时间不长,很快就会黑漆漆一团。好在我已经来到了村口。说是村口实际上是一条乡亲们出门劳作的小路。每一个村庄都存在着多个这样的村口。比如屠家田就有四条:一条是进村的路口,一条是出村的路口,一条是去池塘洗衣挑水的路口,一条就是我正在走着的劳作的路口了。这么多的进出路口怎么就没有一个路口让我走进去看清屠家田的来路呢?

记得这条路到达村口时原本有一个坡,现在没有了,岁月已经磨去了村庄的高低起伏,磨去了沟沟坎坎。实际上,由于区划调整,屠家田这个名字也再一次进行了更换,改叫南台。而村庄也基本没人居住了,村民亦即我的乡亲们大都搬到了路边,很时尚地沿着公路一字排列,俨然一条街道,许多妇女跳着广场舞的那种街道。原来的村庄已经成了一枚实质性的蝉蜕,被抛弃一般委屈地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再过若干年,这里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它会叫什么呢?

严格地说屠家田早就被抛到了一边。只是,它是被我的祖先抛弃的还是被我的父老乡亲抛弃的?我说不准。但有一条是准的,那就是屠家田早就是一枚蝉蜕了。尽管我们在其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在朋友问起家乡时,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家乡叫屠家田。

或许,真正的屠家田早就不存在,没有消亡地消亡了。我们只能借着屠家田这个名字的光现在是南台这个地名的光生活、生存,东奔西走。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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