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形象在宋词中的接受研究

2017-02-23 15:44付兴林史秀洋
关键词:功业宋词曹操

付兴林,史秀洋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1)

曹操形象在宋词中的接受研究

付兴林,史秀洋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1)

宋词中的曹操形象可谓丰富而饱满,他既是功业赫赫、雄才伟略的英雄,又是奸诈多疑、残忍嗜杀的“鬼蜮”,还是分香卖履、累于世情的常人。词人们多颂扬他的英雄功业而甚少批评他的人格劣迹,这与宋代诗文中流露出普遍的贬曹倾向大为不同。担负着载道言志重任的宋代诗文多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论道说理,人们贬斥曹操的德行缺陷以表达明德修礼的政治理想;地位卑下的词体反而较多表情达志之作,人们颂扬曹操的英雄功业以抒发恢复中原的宏伟抱负。正是世积乱离、国势日衰的时代特征造成了人们对曹操这样文武兼备的拨乱反正英雄的热切渴望和喃喃呼唤。

曹操;宋词;宋代诗文;文学接受

在汉末三国的众多英雄人物中,曹操无疑是性格最复杂、内涵最丰富的一位。历代文学作品对曹操可谓是褒贬不一、毁誉参半。而有宋一代更被视为曹操形象恶化的分水岭。遗憾的是,学界对宋代曹操形象接受的研究多集中在诗文方面,宋词中的曹操形象却鲜有论及。笔者从《全宋词》中检得咏及曹操的词作约37首,虽然数量不多,却涉及曹操的诸多方面,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多维而生动的曹操形象。更为重要的是,宋词一反宋代主流文学中普遍的贬曹倾向,表现出对曹操的向往、钦慕甚至是崇敬之情。深入阐释和剖析宋词中曹操形象特点、词作者对曹操的感情倾向等,不仅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具体地了解曹操形象在宋代的接受情况,也使我们得以窥见那个特定时代背景中士大夫文人的思想状态和精神追求。

一、宋词中曹操的形象特点

(一)雄才伟略,功炳千秋

在宋代词人眼中,曹操首先是与刘备、孙权“三分天地”[1]11的“一世之雄”[2]6。他于汉末纷乱之际,芟荑群雄,统一北方,创下震世伟业,着实令人称羡。因此,无论是抒发个人抱负,还是表达对时局的关切与忧虑,词人们都自然而然地会想到曹操。文天祥以“横塑题诗”来追怀自己抗敌御辱、保家卫国的英雄过往:“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1]3305刘克庄则把曹操、刘备这样的英雄人物作为自己期许效仿的榜样:“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1]2594。词人们追慕曹操这位盖世英豪的丰功伟业、流风余韵,“千古恨,纷纷离合,晋宋曹刘”[1]2805“自古英雄,孟德周郎。旧踪可想”[1]1540。然而江山依旧,英雄俱逝,这常常引起人们的千古兴亡之感,“一吊周郎羽扇,尚想曹公横槊,兴废两悠悠”[1]1687“赋写曹刘兴废,千古事、泯陈迹”[1]1975。曾经中原逐鹿、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早已随风而逝,了无踪迹,而当下的南宋王朝统治者庸碌无为,苟且偷安,“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1]3079。这让有着强烈的收复失地、还我河山愿望的爱国词人感到无比怆痛和愤懑。词人们深沉地哀叹世无英雄,“曹刘事,埋露草,锁烟榛”[1]2534“古人已矣,天下英雄,使君与操耳”[1]3231,热切地呼唤曹孟德那样中流砥柱、扭转乾坤式的英雄的横空出世,“叹孟德周郎,英雄安在”[1]3528。

人们神往曹操、追怀曹操、呼唤曹操,不仅仅是因为曹操建立了赫赫功业,是历史上的胜利者,还因为他具有英雄的风度、英雄的品格。从形貌上来说,“百岁归来如魏武,从老大,好威仪”[1]978。据《世说新语》载,匈奴使者一眼就看出了“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3]607,又注引《魏氏春秋》言:“武王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3]607这奠定了曹操在宋代词人心目中的基本形象——威风凛凛,气度不凡。而“酾酒临江,横槊赋诗”[2]6的曹操又是何等的英姿豪迈、文采风流。这亦为众多词人所津津乐道,“尚想曹公横槊,兴废两悠悠”[1]1687“横槊题诗,登楼作赋”[1]3305“横槊风烟表,独占诗筹”[1]2812。周必大词曰:“良酝傥分焦革,早禾休浸曹公。”[1]1608词中暗用曹操“望梅止渴”典故。曹操能在非常之境施以非常之谋,奇计巧思、谋略过人。身逢易代之际,忧世道之不平、叹己身之才未能用的南宋遗民词人刘辰翁视曹操为知己,“除却故人曹孟德,更与谁争”[1]3188,因为曹操求贤若渴,志在天下,“周公吐哺,天下归心”[4]19。而褪去英风锐气,困居山野、老境颓唐的抗金英雄辛弃疾与曹操惺惺相惜,“叹息曹瞒老骥诗,伏枥如公者”[1]1967“却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锺”[1]1964,因为曹操雄心壮志、老而弥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4]44。

词人们追怀、钦慕建功立业、雄姿英发的曹操,而对于战事失利、狼狈逃归的曹操,又是何种态度呢?众所周知,曹操在那场讨伐东吴的赤壁鏖战中失败了,而且败得非常惨烈,“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时操军兼以饥疫,死者太半”[5]。然而,对于败北的曹操,大多数词作仍表现出了理解、赞赏甚至是崇敬。“孟德舳舻烟赤壁,佛狸心胆寒瓜步。问波涛、说尽几英雄,今犹古”[1]2772,兵败赤壁、止步长江并无碍于曹操成为一位旷世英雄。“寂寥霸气,应笑当日阿瞒疏”[1]2516,岳飞之孙岳甫认为曹军赤壁之败乃是由于一时疏忽,当年霸气的曹操亦有寂寥的、让人嗟叹的一面,“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1]2176。《三国志》载:“权为笺与曹公,说:‘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6]828这句词说的便是曹操春水撤军的故实,其中虽以“曹瞒”称之,然不敬中却透露出些许赞赏之意。

(二)奸诈残忍,恶行昭彰

然而,曹操的显赫功业并不能够掩盖他的性格缺陷,他残忍嗜杀、奸诈多疑,表现出诸多的恶德劣行。一些宋词中亦揭露了曹操的恶劣行径,对其时有贬斥。比如苏轼就对曹操假手黄祖、残杀弥衡的事颇有微词:“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1]281曹操残害文士,狡诈而专横,然而还不是终归泯灭,显得非常可笑。“绝笑渠侬,平生奸伪,死未忘情履与香。”[1]2598刘克庄直接以“奸伪”二字论定曹操的品格,其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而何梦桂甚至以白鸟(蚊蚋)、玄驹(黑蚁)比拟曹操:“白鸟玄驹,谁能数、曹瞒袁绍。”[1]3153

(三)铜雀分香,累于世情

曹操是鞭挞宇内的英雄,是奸诈残忍的“鬼蜮”,然而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常人,有着常人的欲望、常人的情感。这主要体现在有关铜雀台的词中。“看曹瞒事业,雀台夜月,建封气概,燕子春风。”[1]3082雄才远略、志在千里的曹操也有纵情声色、荒淫无度的一面,正可谓“叱咤生雷,肝肠似石,才到尊前都不同。人间世,只婵娟一剑,磨尽英雄”[1]3082。另外,曹操《遗令》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4]187“平生奸伪”[2]601的一代枭雄曹操终于“死见真性”[2]601,他牵念着闺帷琐事,留恋于儿女情长,体现出一个普通丈夫、父亲的眷念与深情。然而这种行为受到刘克庄的诟病。他在《沁园春·昔卧龙公》中讽刺道:“绝笑渠侬,平生奸伪,死未忘情履与香。”[1]2598的确,与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相比,曹操分香卖履、留恋妾妇就显得庸俗狭隘了些。此外,倪璠注引《魏志》曰:“曹公临死,谓婕妤妓人曰:‘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7]这亦引发了历代多少文人骚客的遐思叹惋,宋末词人刘辰翁便有词曰“不惜与君同一醉,君不见,铜雀台,望老瞒”[1]3213,寄托了深沉的遗民之痛与亡国哀思。

值得注意的是,并未有一首宋词来专门评价曹操,反倒经常将他作为其他人的陪衬,这些人既包括古代的英雄名士,也包括词作者本人的至交好友。例如辛弃疾就曾将“曹”“刘”并称,用以陪衬同为三国雄主的孙权的英雄功业,“英雄事,曹刘敌”[1]1870“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1]1961。据《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载,曹操曾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刘备)与操耳。”[6]652人们认同了这种说法,常将“曹刘”或“使君与操”作为英雄豪杰的代表,来衬托、颂扬所描述对象的才略与胸襟。类似的还有:“谁对叔子风流,直把曹刘压”[1]1877——颂扬三国名将陆抗的风流勋业;“笑曹刘、只合作舆台”[1]2532——称赞岳飞之孙岳珂英才 雄 武;“天 下 使 君 与 操,但 欠 虎 铜符”[1]3237——调侃自己与友人虽似英雄而实非英雄。此外,词人们有时也会将曹操的赤壁之败描绘得迅速而惨烈,以突出胜方主将周瑜的风流潇洒、雄才伟略,“卷长波、一鼓困曹瞒”[1]2303“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1]282。而人品道德的缺陷,又会使曹操偶尔作为反面衬托,以突出主要人物的光辉形象。比如前面提到的刘克庄《沁园春·昔卧龙公》中,诸葛亮与曹操,一个“高深未易量”[1]2599,一个“平生奸伪”[1]2598;一个“看沙头八阵,百神呵护,渭滨一表,三代文章”,一个“死未忘情履与香”[1]2598。两人志向、谋略、品行孰优孰劣,高下立判。当然,曹操在个人操守上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使阿瞒、临死尚称臣,伊谁力”[1]3820。曹操有感于东汉隐士严光的高风亮节,对帝位深为敬畏,临死时仍不敢易号称帝,可见他还是颇有道德自律的。

二、宋词对曹操评价的特点

(一)褒贬皆有,以褒为主

宋词对曹操的评价总体说来褒贬不一,以褒为主。据笔者统计,涉及到曹操的37首词中,对曹操表示褒敬的有25首,表示贬斥的有5首,还有7首是褒贬参半或仅列其事而未置褒贬的。可见,就数量而言,带有褒敬色彩的词作占据绝对优势。从称谓变化上来说,含有“曹公”“魏武”“孟德”等敬称的词作共有10首,含有“曹操”“曹”“操”等中性称谓的共有12首,其中大部分是与刘备合称为“曹刘”或“使君与操”。如前所述,人们常把曹操、刘备并称,作为天下英雄的代表,所以此类词作全部含有褒敬的意味。而出现“曹瞒”“阿瞒”“老瞒”之类不敬称语的词作共有11首,其中除了3首确乎带有贬损意味之外,其余大部分词作仍为褒扬性质或者褒贬色彩并不明晰者。

(二)辩证分析,相对否定

从思想内容上来说,词人们追怀曹操震烁千古的赫赫功业,叹羡他雄才伟略的英雄风姿,同时嘲讽他折戟赤壁的惨败经历,鄙夷他奸诈暴戾的卑下人品。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贬斥曹操,多是用以反衬周瑜、弥衡、诸葛亮等其他三国人物,或是把他作为吴蜀对立面对待的时候。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提出了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见。如前所言,对于赤壁之败,有人便以为乃是由于曹操的一时疏忽而并无碍其英雄本色;而与苏轼所谓曹操专横而杀弥衡的意见相左,刘将孙便认为曹操能够容忍弥衡的狂悖行为反倒体现了他的潇洒气度:“也难觅阿瞒,肯容狂客,醉里试歌舞。”[1]3526就是否定曹操的文人们,也不得不承认曹操的英雄功业。如极力夸饰“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1]282、冷眼旁观“曹公黄祖俱飘忽”[1]281的苏轼就曾以“曹刘”比拟他的两位朋友:“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1]290而无情地讥讽曹操“平生奸伪,死未忘情履与香”[1]2598的刘克庄,却做梦都想实现曹操那样的宏图大业,“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1]2594。

可见,在宋代词人眼中,曹操是集雄才与奸略、洒脱与促狭、豪迈与诡诈于一身,既思贤若渴又残害人才,既胸怀天下又累于世情,既志在千里又流连声色的一个功勋卓著而又德行有亏的矛盾体。词人们多颂扬他的英雄功业而甚少提及他的人格劣迹,对他极多溢美之词而较少批评言语。

三、宋词与宋诗文对曹操倾向之差异及其原因

(一)宋诗文贬曹倾向及其原因

与宋词中“对曹操表现出极大的包容,甚至是赞赏和崇敬”[8]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代诗文中充斥着对曹操的不敬、贬损甚至是仇视。曹操他窃取汉室江山,诡谲奸诈、残忍嗜杀,俨然一欺世奸雄。

宋诗对曹操的讽刺直白而尖刻,“魏武”“曹公”这样的尊称极为罕见,而“曹瞒”“老瞒”“老贼”等贬低性的称谓倒是随手拈来、俯拾即是。如北宋程俱《北固怀古》有云:“阿瞒长驱压吴垒,饮马长江投马棰。英雄只数大耳儿,仿佛芒砀赤龙子。”[9]113以曹操小字“阿瞒”称之,有明显的不恭之意,而且进一步否定了他引以为傲的英雄功业。孔平仲《紫髯将军》有云:“青盖入洛虽可惜,犹胜俯首臣老贼。”[9]112所谓“贼”,“乃窃人之物者,更为人所鄙弃痛恨”[10],称曹操为“老贼”,“乃斥其窃取汉家江山之意”[10],憎恶之情溢于言表。再如南宋王十朋《楼桑先主庙》有云:“阿瞒奸黠世无双,昭烈雄才肯见容?”[9]116以“奸黠”二字作为对曹操品性的概括。“奸”字的含义相当宽泛,凡君子所不齿、匹夫不当为的一切恶德劣行、小人伎俩,一以概之,则谓之“奸”。以“奸”作为曹操的道德标签,可以说是鄙夷之极。与诗歌相比,宋代文章中对曹操的批判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曾颂扬过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2]6的苏轼,实际上认为曹操之“雄”仅指功业而言——“世以成败论人物,故操得在英雄之列”[2]601,全面而深入地品评曹操其人,则“阴贼险狠,特鬼蜮之雄者耳”[2]601。可见,与肯定曹操的功业相比,苏轼更多的是贬斥曹操阴暗奸险的为人,甚至于嗤之以鼻,“视操如鬼”[2]601。而到了南宋,曹操已经完全失去了功业英雄的影子,蜕变成一个“君子所不道”的汉室“鬼蜮”[11]157,以至于“天下莫不欲诛之”[12]。至此,人们对曹操的贬斥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对其人性上的鄙夷、嘲讽发展到全面的否定、痛恨,甚至批判、痛骂曹操,时常引以为戒、视若仇雠。

“历史的回顾,包含着现实的动因。”[13]人们观照历史、吟咏古人,不可避免地会以时代价值取向来评判古人的功过是非,以时代需求导向来弘扬、放大某些特质,同时隐藏、缩小另一些特质,重新对古人进行解读、重构甚至曲解,最终完成的形象虽脱胎于历史,却有着深刻的现实精神的烙印,染上了浓重的时代色彩,并为实现寄托集体理想、干预现实生活的功用服务。两宋诗文中曹操形象的逐渐恶化,正是历史上的曹操被宋代主流价值观念重新审视、评判的结果。究其原因,根本在于曹操是著名的功业英雄,而宋代恰恰是一个注重道德评判的时代。自宋太祖始,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与尊孔尚儒的时代风尚使宋代士大夫文人的诗文作品表现出异于往代的伦理道德观念,而两宋诸子在儒学复兴基础上所建构的理学大厦则把重伦理重道德的传统精神推向极至。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宋代文人评判历史人物时普遍表现出了对“唯成败是论”的质疑,而倾向于以儒家传统道德观念来衡量古人的善恶是非。历来人格上颇具争议的曹操自然是经不起这样的道德评价的,他逐渐成为奸诈残忍、酷虐嗜杀的反面形象而为人所抨击、诟病。从政治的角度讲,由于北宋王朝“宋太祖篡立近于魏”[14]403的政治格局,给历史功绩与伦理道德的天平上增加了功业的砝码,使北宋士人对曹操的评价还不至于极度偏颇。然南宋王朝“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14]403的政治形势,一方面使南宋朝廷将“居天下之正”[15]的道德因素作为判定正闰的首要标准,而篡位窃国的曹操无可回避地又站在了道德的对立面;另一方面则很容易使人们把曹魏视为入侵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而对曹操表现出极大的仇视。这样,南宋士人普遍地表现出对曹操厌恶、痛恨甚至于不惜歪曲历史上真实曹操形象的倾向。

(二)宋词褒曹倾向及其原因

其实,在大多数宋代士大夫文人心中,曹操“奸”或者“雄”的认识同时存在,是痛斥曹操之“奸”还是称赞曹操之“雄”,只是道德评价与功业标准的天平更多地偏向于哪一边的问题。与宋代诗文普遍偏向于道德评价相反的是,宋词中对曹操的评价明显偏向于功业标准这一边。在大多数的宋词中,曹操被塑造成雄才伟略、功勋卓著的旷世英雄。立足于同样的时代背景,根植于同样的文化基因,甚至于就是同一位作者,对曹操所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这种现象看起来匪夷所思,实际上可以从不同文体的特点以及当时的时代背景中找到合理的解释。

首先,这是由诗文与词体的不同地位与作用决定的。所谓“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写诗作文必须要“臻于理道”[16],即以宣扬和阐释人伦教化的主流意识形态为主要目的。而两宋之际程朱理学盛行,对伦理道德的推崇可以说达到了封建社会的极致,诗文也相应地担负起“卫道”之责而纷纷贬斥曹操这样的道学异端。相比之下,词体作为一种娱宾遣兴的游戏文字,是难登大雅之堂、不可与诗文等量齐观的戏谑之语,自然不必担负起载道言志的重任。人们填词作曲,尽可以抒发怀抱、表露性情,尽吐心曲而不必有所顾忌。如苏轼因诗获罪,被贬黄州之后,仍心有余悸,“不复作诗与文字”[2]1709,“自持颇严”[2]1536,却认为“小词不碍”[2]1698,大胆地寄赠,自由地创作,甚至较之于从前“新阙甚多,篇篇皆奇”[2]1567。这样,宋词流露出与主流价值观相异甚至相反的思想倾向便不足为怪。其次,从体制特点上来说,宋人立志在唐诗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之旁独辟蹊径,开创了宋诗好议论、重说理之风,因而宋诗更倾向于格物致知、穷究曲直;而宋词由于地位相对较低反倒避免了绳墨规整之矩,随心而发、肆口而成,较多抒怀写性、表情达意,而不囿于谈道说理、评短论长。重理与重情的差别,使得宋诗多斥曹操之失道以弘道,批评之音甚众;宋词多赞曹操之得志以骋志,故叹羡之声甚隆。除却以上两点,更为重要而深层的原因在于,对曹操之或贬或褒,实际上是面对同样内忧外患的政治局面,是首先以伦理正纲纪还是以武功御外敌两种不同政治主张之体现。宋诗文之贬曹者,犹以南宋最烈,而南宋诗文之贬曹者,犹以朱熹为甚;宋词之颂曹者,犹以南宋最众,而南宋词之颂曹者,犹以辛弃疾为多。因此,比较朱、辛二人对曹操或贬或颂之动因,便可对宋代士大夫文人对曹操持不同态度之原由窥得一二。朱熹与辛弃疾关系甚笃,他们二人都是坚决的主战派,而具体的政治见解却迥然不同。朱熹更为关注“纪纲不正于上,风俗颓弊于下,其为患之日久矣”[17]12761的日趋崩坏的社会风气,因此更注重解决“内忧”,“其本不在威强而在德业,其备不在边境而在朝廷,其具不在兵食而在纪纲”[18]。他的基本政治方针是首先“闭关绝约,任贤使能,立纪纲,厉风俗”,接着“数年之后,国富兵强,视吾力之强弱,观彼衅之浅深,徐起而图之”[17]12752。所以说,朱熹力主明德修理,以振朝纲,而非一时的恃力逞强。因此,他评价曹操时重德行而轻武功,严斥曹操之“篡逆”以明正统。而辛弃疾正好相反,他是真正的实干家、事功派,他向皇帝进献《九议》《应问》《美芹十论》等,“言逆顺之理,消长之势,技之长短,地之要害,甚备”[17]12162,一手创建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17]12164,可称得上是一位文韬武略的英雄豪杰。他更加渴望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而不是一味地苟且偷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1]1940“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1]1889。英雄惜英雄,辛弃疾赞叹曹操的丰功伟业而忽视他的人品缺陷,借曹操以抒发恢复中原的宏伟抱负。所以说,朱、辛二人贬曹褒曹态度之不同,实为二人心向主张不同之体现。朱熹注重内在修养,主张内修政理,曹操在这方面实在落于下乘;而辛弃疾则注重外在事功,主张抗敌复国,曹操于此则堪称楷模。正因之故,朱、辛两位同时代且十分交好的友朋分別选择了“载道”之文或袒心之词来表达对曹操的不同态度。

实际上,不惟辛弃疾,宋室南迁之后,涌现出了一大批爱国词人,如黄机、刘克庄、陈人杰、文天祥等,他们于风云扰攘、大厦倾危之际所激发出的强烈的英雄使命意识,使他们成为歌颂曹操功业的主力军。据笔者统计,与曹操有关的37首宋词中,可以确定有30首为南宋词人或南宋遗民词人所作。而这30首词中,大多数是有感于南宋王朝偏安一隅、内忧外患的政治危局而借吟咏曹操以抒发忧国伤时之痛、壮志难酬之悲的。南宋朝廷在外有强敌在侧,时有倾覆之忧,前后数次与金议和,称臣纳贡,以图苟安,在内却不思进取,朝政混乱不堪,“便嬖侧媚得以深被腹心之寄”,“柔邪庸缪得以久窃廊庙之权”[17]12757,邪佞之人立于朝,“势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17]12754,先有秦桧、万俟卨等屈膝求和,构陷忠良,后有韩侂胄、贾似道沽名钓誉、专权误国,而趋炎附势、蝇营狗苟的庸碌苟安之人更是不可胜数,以至于朝堂之上“群小相挺”[17]12755“奸赃狼籍”[17]12752,“人人皆得满其所欲”[17]12755而置国家大计于不顾。对于主张抗敌复国的爱国志士,这些人则“排摈诋辱,必使无所容其身而后已”[17]12761。朝廷上下这般的昏聩糜烂,何谈恢复大计!致力于扭转这样的衰颓气象,道学家们希望以道德教化来匡正人心、修明纲常,更多的有识之士却认识到了救亡图存、振兴国家之途并非坐而论道、评论是非短长,他们不再囿于正统论的偏见而对曹操的道德缺陷大加挞伐,而是急切渴望曹操这样有志向、有才能、有担当的擎天英雄横空出世。曹操志在一统的凌云壮志与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的心态形成强烈对照,曹操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是对南宋统治者庸碌无为、妥协退让的无情鞭挞,曹操任人唯贤的英雄气度则是对南宋朝廷黑白杂糅、佞臣当道的莫大讽刺。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使得词人们回转身来面向历史、追忆古人,借吟咏英雄功业以抒发怀抱、讽谕时局。他们与其说是追慕、呼唤曹操,不如说是渴望曹操所代表的雄健强劲、威武豪壮之风,这正是懦弱苟安的南宋朝廷想要克复中原、扬我国威所急切需要的精神力量。

需要说明的是,宋诗文多抑曹,然亦有褒曹之作,如极力贬低曹操的洪迈也承认曹操“知人善任使,实后世之所难及”[11]157,对曹操的识人之能给予极大的肯定。而宋词中亦不乏贬曹之言。除却前面提到的明确具有贬曹倾向的词句外,甚至在一些褒扬曹操的词作中亦透露出稍许的贬侮之意,如“也难觅阿瞒,肯容狂客,醉里试歌舞,”[1]3526“叹息曹瞒老骥诗,伏枥如公者”[1]1967。这两句词毋庸置疑都是表达对曹操的褒敬之意的,却偏偏用了“阿瞒”“曹瞒”这样不敬的称谓,可见宋代词人在颂扬曹操的雄才大略、艳羡他的丰功伟业的同时,道德的标尺仍然横亘在心。同样地,宋诗文在贬斥他窃国欺君的卑下行径、鄙夷他奸诈酷虐的低劣人品时,也没有完全抹杀他的历史功绩。这样,情与理、肯定与否定就交相融通、辩证统一在了一起,使得宋代不同文体对曹操之评价虽各有偏好,然仍不时透出一种理性中正之美。

综上,两宋之际,在大多数人仍以伦理纲常的主流价值观来观照曹操从而对其德行缺陷大加挞伐的情况下,少数爱国词人认识到了曹操之雄才大略、丰功伟业对于惊顽起懦、重振国威的榜样和激励作用。他们追怀、钦慕曹操,体现出那个动荡沦陷的年代里人们对于旷世英雄的急切渴望以及奋发图强的强烈追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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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the Acceptance of Cao Cao’s Image in Song Ci Poetry

FU Xing-lin,SHIXiu-yang

(Faculty of Arts,Shaanxi Sci-Tech University,Hanzhong723000,China)

The image of Cao Cao in Song Ci is rich and full,He is a highly capable hero with illustrious exploits,but he is also a treacherous,suspicious and bloodthirsty“demon”,who has the lust to kill.At the same time,he is still an ordinaryman with common feelings,who is full of tender solicitude towards hiswives and children on his deathbed.A lot of compliments about Cao Cao’s heroic achievementswhile rare criticism of his personalitymisdeeds can be found in Song Ci,which is very different from the general tendency to censure Cao in the poems and proses in Song Dynasty.The poems and proses,with the responsibility of carrying doctrine and expressing ideals,tend to talk about the reason and principle from the angle of ethics and morality,and the writers prefer to denigrate the moral defects of Cao Cao to express the political ideal of vigorously advocating Confucian Ethics;while through Ci Poems,which are more humble butmore inclined to express emotions and aspirations compared with poems and proses,people often celebrate the heroic exploits of Cao Cao to express the grand ambition of recovering Central Plains.It i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the situation is turbulentand the country decays gradually that cause people’s fervent desire and urgent call for the hero such as Cao Cao,who is gifted in both cultural and military affairs and has the ability to bring order out of chaos.

Cao Cao;Song Ci Poetry;poem and prose in Song Dynasty;literature reception

I206.6

A

1672-3910(2017)04-0011-06

10.15926/j.cnki.hkdsk.2017.04.002

2017-03-21

陕西理工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SLGYCX1607)

付兴林(1965—),男,陕西勉县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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