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的游历式叙事
——论方方小说《软埋》

2017-03-08 20:10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方方记忆小说

李 岚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向死而生的游历式叙事
——论方方小说《软埋》

李 岚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方方的《软埋》是作家对于历史观的一次文学表达,小说采取了游历式叙事,通过“阴间”“阳世”两段旅行将“历史”与“现实”并列起来进行对比和观照,在极端叙事下凸显主人公对于记忆和历史的矛盾态度,而其中对于过往的反思,成为了映照现实人生态度的镜像。

《软埋》;游历式叙事;历史观;极端叙事;女性视角

2016年,湖北作家方方在《人民文学》第2期发表了新作《软埋》。这个古怪的名字直接切入小说主题,方方对此解释说,在一些地区的民俗文化里,“软埋”意味着没有棺椁,直接用泥土埋葬,并且导致将没有来世,“而一个活着的人,忘却过去,忘却自己,无论是有意识地封存往事,还是下意识地拒绝记忆,也是软埋。只是软埋他们的不是泥土,而是时间。时间的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1]初步看来,这部小说没有像当年的《风景》那样用新写实的手法去探究环境与人性的关系,也不同于《出门寻死》《万箭穿心》《惟妙惟肖的爱情》去写女性在爱情和婚姻里的挣扎或妥协,也没有构筑一个尴尬的情境,让人物如《琴断口》《中北路空无一人》里的那样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泞。它像一部历史小说,讲述了地主士绅家族在土改中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可是又和方方著名的历史题材小说《民的1911》《武昌城》不同,它没有叙述某一段历史的全貌,也没有刻画真实和虚构相结合的历史人物,而是将历史的一点碎片,藏进一个普通女人丁子桃的梦境,并且最终也没有昭示于后人。可以说,《软埋》是一部运用了一定的叙事技巧来直接讨论“态度”的小说,这种“态度”是一种如何对待历史的态度,更是如何面对“活着”的态度。

一、游历式结构与探寻真相之旅

丁子桃是一个失忆的女人,她忘记了过去,半辈子给人做保姆,嫁给同样身世模糊的救命恩人吴家名医生,丈夫死后她拉扯大儿子青林。在苦尽甘来,住进儿子买的别墅后,却失去了意识终日昏睡不醒,让青林担心愧疚不已。同时,青林从母亲之前的言行、父亲的遗物、以及老板的父亲刘晋源的往事里,逐渐发现了母亲身世的蛛丝马迹。

由此,小说就将“历史”和“现实”通过“阴间”“阳世”两段旅行搁置到了一起。

从第五章开始,丁子桃在昏迷中走进地狱,第七、九、十一、十三章,她的记忆在对十八层地狱的探索里一步步重现:她的娘家和夫家均是土改中被批斗的地主乡绅,见亲家家破人亡之后,公公陆子樵担心死前受辱,决定带着全家十余口人自尽,以软埋的方式直接入土,安排媳妇胡黛云掩埋亲人,带孙子汀子逃走。逃亡途中,汀子淹死,胡黛云被人救了,巨大的刺激让她忘记了一切,变成了丁子桃。丁子桃始终没有醒来,这些真相伴随她走向死亡,永不重见天日。

在第六、八、十、十二、十四章里,儿子青林却在到处寻找真相。他发现目不识丁的母亲丁子桃能吟咏诗文,工于刺绣,似乎受过很好的教育,“且忍庐”“三知堂”等仅有只言片语的线索也终于在陪伴老板的父亲刘晋源旅行怀旧的途中,慢慢浮出山林,他知道了父亲与刘晋源有深厚的友谊;刘晋源是个老革命家,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他寻觅着老战友老乡亲,讲起过去的战斗经历感人至深;母亲身世凄惨,“且忍庐”“三知堂”正是她过去生活的地方……他接近了历史真相,却又决定就此结束探寻。

两段旅行是并行展开的,在叙述这一部分的时候,小说使用了旅程化的结构和线性的叙事方式,分别以丁子桃和青林为视角中心,以她和他的行踪为线索,完成了一段记游的过程。陈平原认为,“记游者注定应该是一个观察者。倘若他观察的不是山水而是人世,记录的不是真实的游历而是拟想中的游历,那就可写成一篇游记体的小说了。”[2]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篇小说的基本结构是有游记体小说的特征的。游历者游观和游感的真实性被带到了小说里,尤其是丁子桃的地狱之旅。

但是,单纯的游记体小说难以谋篇布局,被游历者的单线视角局限,以游踪为线索不利于情节的铺设。所以,小说采取了两种办法来解决,首先是将“阳世”与“阴间”两段旅行并列展开,互为补充,线索单一却清晰,弥补了单纯游记体叙事的单调。其次,在必要时候,离开丁子桃和青林的视角中心,转为全知叙事。例如,每当丁子桃进入一层地狱,就很快隐退,代之以胡黛云,她作为亲身经历者叙述更直接,丁子桃只在感叹或评说时出现。现实中,重要的线索人物刘晋源也会脱离陪伴人青林,以独自外出的方式接触到其他线索人物如老起,引发新的悬念。

二、庄园的隐喻与钩沉历史之旅

在虚构的《软埋》里,有一段关于真实历史和真实人物的叙述。青林途经湖北山区,参观了李氏庄园“大水井”,听山民讲述了土改期间李氏族人的悲惨命运,令他唏嘘感慨了一番。这处李氏庄园“大水井”的历史是确有其事的,它坐落在湖北省利川市的柏杨坝镇深山之中,是从晚清延绵至民国的李氏地主家族所修建的庄园群落,因院内有一口大水井而以此命名,建筑风格中西合璧,兼有土家族的风貌,房屋布局繁复,蔚为壮观。

方方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并非仅仅为了描山画水、丰富青林游玩的踪迹。昔盛今衰的“大水井”正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三知堂”“且忍庐”的真相。丁子桃的娘家“且忍庐”和夫家“三知堂”均是传承几代的地主富户,族长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家规森严,父亲胡如匀和公公陆子樵一同东渡日本求学,胡如匀回国经商,爱吟诗作赋、书画传家,养出了能读《红楼梦》、能诵谢朓诗的女儿胡黛云(丁子桃);陆子樵参加了辛亥革命,从政后才告老还乡。两个家族都是农、商、政结合的典型,同时也好文学艺术。这和“大水井”的背景非常相似,“大水井”的正门门楣上也高悬着“青莲美荫”四字,自称李白后人,实为攀附风雅。所以,虚构的“三知堂”“且忍庐”是“大水井”的镜像,特殊时代背景下真实的“大水井”李家的家破人亡的悲剧,就是胡家、陆家的真实写照。

因此,青林的父亲吴家名的家庭变故就不必完整交代了,同样的地主家庭,同样年代里家破人亡后逃出的伤心人,有了之前的真实参照与镜像,小说就将他的经历隐去了。但是这种隐去是“被动”的,作者采用了“不巧”的“巧合”手法。小说里充满了“巧合”,诸如刘小川是青林的老板,谁也不知道其父刘晋源与青林父亲吴家名有多年的友谊,青林母亲丁子桃还在刘晋源家做保姆养大了刘小安、刘小川,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直到刘晋源去世才水落石出。但是最关键的“巧合”却是一场“不巧”,刘晋源新认识的老友老起,认出了照片上的表兄吴家名,他应该姓董,老起成为了唯一知道吴家名身世的人,然而未及告诉青林,刘晋源突然去世了,再也无人知道老起这个人了。唯一线索的中断,彻底隐去了吴家名的秘密。之后的叙事也同样如此,想知道真相的人和知道真相的人不断地擦肩而过,相遇的机会全部错失,彼此永不知情。

有着过多的巧合的设计方式,其实是有些妨碍小说情节上的审美的。但是作者更注重的其实是历史态度的选择而不是故事本身。方方在很多作品中都流露出这样一种历史观念:“历史是由偶然的许多不期而至的巧合组成的,这些巧合常常改变人的生活道路,因此人的命运恍惚不定,充满非理性的外来的异己力量”[3],早在《何处是我家园》中,她就说自己之所以喜欢叙述往事,正是因为它能带来参不透的生命无常感和无法自控感。《软埋》所描写的这些历史已然被如今的人们遗忘,作者借青林提出的问题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去追溯历史,面对人生或历史的真相时,究竟是要背负因袭的重担举步维艰还是就此放下轻松过日子。胡家、陆家和董家不过是一段边缘历史漩涡里的一群小人物,早已是过往云烟。在小说里,丁子桃被动忘记了历史,将过去“软埋”了,才好轻松前行。然而即便过好“小人生”“小日子”,历史依然在那里,而且它所呈现的某种真实,正成为了映照现实人生的逼真的镜像。昏迷的丁子桃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要软埋”,正是不要忘记的意思,在小说的结尾,龙忠勇对钩沉历史的坚持让青林无法轻松。

故事不一定要有结局,丁子桃和青林不必知道当年和陆家一同自尽的陪嫁丫鬟小茶未死,作者也不安排丁子桃恢复记忆清醒过来与可能还在世的前夫陆仲文以及小茶团聚,这些都是必须拒绝的“巧合”,因为现实人生就是这样飘忽不定、不可捉摸。但是对于历史和记忆不能“软埋”,不管是这些家族的悲惨记忆,还是刘晋源所代表的激动人心、感人肺腑的革命记忆,只有将它们进行修复与重构,并且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才能真正面对现实,这是青林在思考的,也正是作者想要告知读者的道理。

三、“她”的退场与极端命运之旅

方方的小说常常使用女性视角,也擅于刻画在生活里挣扎的有着强大生命力的湖北女性形象,这些生命力往往来自湖北女人们骨子里的韧劲和蛮力,她们的生存空间逼仄艰难,她们的生活琐碎尴尬,但是这些“女将”(武汉方言,意为女人)总能抬头挺胸、抖擞精神走在“男将”(男人)的前面,刀子嘴豆腐心,活得刚烈又麻利,例如《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水在时间之下》中的水上灯。为了呈现这类激烈的富有冲击力的个性,方方常常会设计一些苦难的情境,让女主人公去挣扎、去迸发个性中的“潜力”,李宝莉的一念之差,逼死了丈夫,做女“扁担”(挑夫)养家糊口半辈子后被满腹仇恨的儿子扫地出门,水上灯自小被母亲为了富贵生活而抛弃,而她一生坚持的不宽恕、不原谅却让自己亲人离散、形单影只。於可训称这些情境为“极端叙事”或“刀锋叙事”:“常见她把笔下的芸芸众生至于‘刀锋’之上,让他们一步一步地艰难爬行,看他们如何承受这份‘刺’激和‘锋’险:是颓然仆倒,被‘刀锋’割成碎片?还是履险如夷、顺利到达终点?抑或歪歪扭扭、磕磕碰碰,任尔遍体鳞伤,也不惧身处‘刀锋’之上?”[4]在极端叙事的效应下,方方的以女性为主体的小说中都会有一个大写的“她”,有鲜明的湖北地域色彩和性格特征,棱角分明而立体,让其他角色黯然失色。

但是,《软埋》是另一种风格,作者已然将这个“她”置身于更为凌厉的刀锋之上,不但娘家家破人亡,而且夫家为了保存最后的体面十几人一同自杀,只留她来掩埋,去求生,然后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可以说超越了作者之前设计的所有“‘刺’激和‘锋’险”。然而,“她”始终没有迸发。

小说中,姓名隐藏着记忆的真相,例如吴家名,就是无家无名之人。丁子桃这个名字,是因为胡黛云失忆后一直念着“汀子”,吴家名以为是“钉子”,见窗外有桃花,就给她起名丁子桃。这个名字其实就是“钉住”和“逃走”的对立统一,残忍的往事让丁子桃一生处在分裂和挣扎中。小说开始,是以丁子桃的女性口吻来写,她惶恐、胆怯、整日被阴影笼罩,她和丈夫吴家名有恩有爱,却觉得有个“魔鬼”在身边,或许是还未出世的儿子,或许是吴家名。吴家名车祸身亡,她悲痛欲绝又无比轻松安宁,“那只潜伏并且老去的魔鬼,也被这个成天安慰她的男人带走了,他同时还拔掉了生活背后那支毒刺。仿佛吴医生的死有如风暴卷走了所有令她害怕的东西,海面安静如镜。”[5]这魔鬼就是她对过去的记忆的恐惧,一切与之有关的人和事她都害怕,哪怕是收容并保护了她的丈夫。直到她记忆有恢复的迹象以至于病倒陷入昏迷,小说的视角发生了改变,女性视角导入了丁子桃的地狱游踪,代以“她”出现,通过“她”的眼睛,呈现了过去的记忆的景象;而一致被丁子桃“看”的青林成为了现实部分的视角人物。但是不管是在哪一条线索,不管是丁子桃还是胡黛云,“她”始终是一个怯懦的逃避的人,经过惨绝人寰的遭遇,她害怕面对现实,与其说是落水失忆,不如说是她主动放弃了这段不堪的记忆。在历史洪流之下,“她”无法像方方之前塑造的那些女性一样抬头挺胸了,只能缩到小小的躯壳里,一旦记忆的魔鬼来临,就是“她”的死期将近。所以“她”再也没有醒来,唯一的抗争就是那一句“我不要软埋!”可是,她对记忆的拒绝,也是一种软埋。但是女性意识的退场,也正好突出了小说所要突出的历史观,使得小说得以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执着回忆与“历史眼光地对待”之间做一番斟酌,而不是一部常见的女性小说。

总体来说,《软埋》是方方的一次尝试和创新。她采取了一个整体的游历式叙事,将“探寻真相”“钩沉历史”“极端命运”的三段旅程融合在一起,用来呈现她对于历史的态度。在这部小说中她不去刻意剖析人性之善恶,也没有直接评述历史,她对每个人物、每一种回忆都是善意的,即便是对作为陆家悲剧的始作俑者的王金点,她也同情地追溯了陆家与王家的世仇、转述了王金点事后的悔意,因为每个人都是站在个人立场上的历史中的人。用历史的眼光去审视历史,去看不同立场的历史中的人,而不是忘记或拒绝记忆,这才是真正的“不要软埋”。

[1] 方 方.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结局——与《文学报》记者的对话[J].当代,2016(3):108-109.

[2]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196.

[3] 童庆炳.中国当代历史文学的创造与重构[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92.

[4] 於可训.方方的文学新世纪——方方新世纪小说阅读印象[J].文学评论,2014(4):194-202.

[5] 方 方.软埋[J].人民文学,2016(2):4-107.

(责任编辑:倪向阳)

A Travel Narration about Death and Life:OnSoftBuryingby Fang Fang

LI L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of Education, Wuhan 430205, China)

Fang Fang’sSoftBuryingis a literary expression about the view of history. This novel adopts the travel narration, through the two journeys from “life” to “hell”, to embody the charity of humanism in pondering over our history and to pay close attention to the reality. In the extreme narration, the protagonist’s ambivalence about memory and history becomes a mirror, which reflects the real attitude of life.

SoftBurying; travel narration; view of history; extreme narrative; female perspective

2016-11-24;

2016-12-23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15Q254);湖北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湖北方言文化中心项目(2015FYZ002)

李 岚(1979— )女,湖北武汉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47.5

A

2095-4476(2017)01-005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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