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者说

2017-03-08 17:35王族
草原 2017年1期
关键词:数羊乡长羊群

王族

数字生活

【说法】

在白哈巴的图瓦人中,很多事情都和“2”有关系。随便进入一户人家,主人都会热情款待你。他们家里有很多好东西,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就等着招待远方来的客人。你刚坐下,就端上了奶茶。第一碗都是边尝边喝,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主人早已等在旁边,马上给你添上,你如果不喝,他就会劝你,陪你来的人深谙他们的民俗,更会神情严肃地劝你喝下,你从人们的神情中隐隐约约便感觉到了什么,只好把第二碗也喝了。喝完了,才会告诉你,喝奶茶,必须得喝两碗,因为你是用两条腿走进来的,喝完两碗奶茶,再用两条腿走出去,吉祥平安。喝一次奶茶后,你就会明白他们的好多事情都跟“2”有关系。你想,这是不是他们对生存的一种严格意义上的要求呢?

人们打架,也跟“2”有关系。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要出人命,旁观者在一旁只是看,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其中的一个必将另一个打翻在地,直到他再也无力爬起才肯住手。曾有人不懂他们打架的规矩上去拉架,结果那两个人马上不打了,一起过来打他,挨了一顿打,他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原来,两个人打架是要争英雄的,你去拉他们,他们就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们两个人,所以会一起来打你。

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一个人骑着他生命中的第一匹马,要干很多事情。他先要去寻找一个姑娘做自己的妻子。我们把小伙子喜欢姑娘都叫“追”,实际上,追姑娘在他们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小伙子看上一个姑娘,就不干别的事情了,成天骑马围着她转,她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有时候,小伙子过人的骑术也能打动姑娘。小伙子追姑娘,也只能追两个。第一个不行,他就去追第二個。追第二个姑娘必须得成功,否则,他就可能成为光棍。人们会对那些追过两个姑娘还没有媳妇的人说,再瘦弱的山羊走过两座山峰,也就壮实了;再没有雄心的鹰飞过两座山峰,也就上蓝天了;再笨的人第一次不会干事情,第二次也就会了。好在白哈巴村截至目前只有两个人没追上姑娘,现在一个五十八岁,另一个四十六岁,成了光棍。村里上年纪的人说,咱们干啥事情都跟“2”有关系,这两个人可能是成吉思汗看不上的,把第一个打发到这里,过了些年又把第二个打发过来了,不过大家放心,这两个人已经把“2”占住了,以后不会再有光棍了。

一个人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还要去盖两座木板房,一个夏天居住,一个冬天居住。夏天的房子可稍微简单一些,兼做厨房;冬天的房子则要建得结实一些,开两个窗户,垒两个炉子,设一大一小两个床。大床用于全家人睡,小床则备于待客,有尊贵的客人来了,请他睡小床。至于房子里的摆设,也多坚持“2”的原则。比如桌子上一般放两只喝奶茶的碗,桌边放两只茶壶。

人们喜欢喝酒,但对年轻人却要求极严,不到二十岁不让他们沾杯。二十岁至四十岁期间,是男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所有该男人们享受的欢乐都被充分享受。这时候,他们的身体成熟,感情丰富,看上去总是神采奕奕。到了四十岁,男人们就该为下一代张罗了,为儿子准备一匹马,为女儿准备两个装嫁妆的箱子。两个二十岁,使一个男人拥有了该拥有的一切。我沉迷于寻找与“2”有关的事情。毫不费力气,便在萨朗别克的商店里看到了一幕。一个小伙子拿了一些鸡蛋来换酒,萨朗别克一数,只有十九个,两个人的脸色顿时都变得有些不悦。小伙子喃喃自语,怎么会呢,出门的时候数过了,明明是两个“10”嘛!难道被别人偷了?他要偷,肯定要遵守“2”,会偷两个,不会偷一个的。他将鸡蛋放在柜台上,便回去寻找。我与萨朗别克聊起少一个鸡蛋的事情。他说,村子里现在有外面人开的商店,要是他们肯定不当回事,会把酒换给他的,但自己不干那样的事情。我问他,要是别人换给他的话,这个小伙子会接受吗?萨朗别克肯定,他不会接受。这时候,听见那个小伙子在外面喊叫着什么,声音里充满喜悦和兴奋。我从门里望出去,见他手捧一个鸡蛋,正向小商店走来。

【事实】

数羊是图瓦人的一种游戏。游戏很简单,从一只羊开始往上数,数到三百只羊就赢了。这只是一种数字游戏,并不用赶三百只羊到场,一个人碰到另一个人,想和他赌一赌,就说,咱们数羊吧。两人中可以有一人任意选择数羊或监督。选择数羊的人开始“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往上数,监督的人则标出赌注,数到三百只羊,就给你一只羊,要是数不到,就给我一只。一般人都数不到三百,因为在每个数字后面都带有“羊”字,人的思维很容易被分散。也有人数到三百,从别人手里赢得一只羊。有一段时间,村里人认为数三百太多,把数字降到了二百,但后来受到那些数到过三百的人的痛斥,便又恢复到了三百。

数羊也是人的尊严的表现。走在村子里,有一个人突然把你拦住要和你数羊,这时候你不能躲避,如果躲避的话,别人就会笑话你,男人嘛,在阿尔泰大山里就是养羊的嘛,连一只羊都玩不起,你以后不可能有更大的羊群。被别人这么一激,谁都会马上去数。好多人都是因为被激起了数兴输了羊的。输了后,心里后悔,却又无法发作。有一段时间,有人专以数羊为生,把这种古老的游戏演变成赌博,他们掌握了数三百只羊的技巧,总是战无不胜,村里人都害怕他们,看见他们便远远地躲开。

村里的小孩子也玩这种游戏。他们没有羊,输了后就用铅笔或作业本抵,但他们把一支铅笔或一个作业本说成是一只羊,输了就给,绝不反悔。有一个小孩子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儿子赢得了别人的一只羊后只拿回了一支铅笔,感到不公平,便去找那个孩子的父亲,提出按传统规矩办事,必须得给他一只羊。那个孩子的父亲二话不说,牵出一只羊给了他。他说,我的儿子虽然输了,但输羊不输人,我儿子长大会成为男子汉,一只羊算什么。要羊的那个人说,我儿子今天赢了,已经就是男子汉。两个人谁也不服,于是便又赌起来,结果,来要羊的那个人输了,那只刚刚到手里的羊又回到原主人的圈里,他气不过,向对方说,明天我牵十只羊来,有本事咱们好好数一数。不料当晚下了一场大雪,他的羊被冻死了好几只,到第二天早上不够十只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把自己的马牵来说,用马抵两只羊,我不怕吃亏。两个人站在寒冷的风雪中开始数,你一轮,我一轮,一直数到下午,结果,他把八只羊加一匹马全输了,正懊恼之际,不料他的儿子却欢叫着跑过来告诉他,刚才他和那个人数羊时,自己和他的儿子也在数,结果自己赢了他们八只羊和一匹马,他转忧为喜,从对方手中牵过八只羊和自己的马,领着儿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走在路上,他想,战斗了两天,到头来自己不输不赢,这样也挺好。

村子里数羊输得最多的人是孟多。那几年他运气不好,老是输,越输他越不服气,越不服越输,输到最后,他连一只羊都没有了。别人都不愿和他再玩。有一个人对他说,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羊,但你却没有一只,等你有一大群羊了再来和我们数吧。孟多痛下决心养羊,他的羊群到了几百只的时候,他已从年轻人变成了中年人;羊群到了一千多只的时候,他又由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但他却还不去和人数,一直等羊群上了两千只。这时候,他再去找那几个曾经赢过他的羊的人,但他们却早已死了。细细一问,才知道他们自从有了从别人手里赢来的羊以后,就不再去干活,过一段时间宰一只羊,吃完了便又去宰,最后坐吃山空,到老年的时候,日子过得极其贫穷。孟多感慨万千,这世上从来没见过谁靠数羊能拥有一大群羊,而真正拥有羊群的人,都是像自己这样勤勤恳恳靠劳动所得。之后不久,孟多突然想起一件事,在年轻的时候,他曾欠过一个人一只羊,当时自己曾许下诺言,等以后自己有羊群了,一定还上,这么多年过去,人家从来都没提过此事,他感到很愧疚。他从自己的羊群中挑出十只最肥的羊赶过去找那个人,但那个人却早已搬到别处去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孟多后悔至极,没想到自己人活到老,却无法偿还欠别人的一只羊。如果能找到他,孟多一定要把这十只羊给他。想想现在自己拥有这么大的羊群,却一直欠着别人的一只羊,这件事也类似数羊一般,自己一口气数到了三百,但最后自己还是输了,因为欠别人的一只羊再也无法还了。走在村子里,孟多又见到了一对对数羊的人。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人们一天天过着日子,数羊这种传统的游戏,仍将被人们视为生活中的一种秩序、一种竞争,一种显示着人的尊严和信用的独特方式;人们自觉遵守这个游戏规则,这个游戏也相应激活了人们的生活。那一刻,孟多才知道数羊这种游戏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

一只羊被数来数去,一会儿是你的,一會儿是我的,羊没有变,人也没有变,只有游戏在变。这正应了老话,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喝酒的人

【说法】

新疆人不喜欢喝啤酒,所以酒桌上喝的几乎都是白酒。新疆人瞧不起把喝啤酒也称为“喝酒”的人,依新疆人的性格,只有白酒才算是酒,其他皆为饮料。新疆人把请客称之为喝个酒,要请客了,往往说,你来,我请你喝个酒。内地省份的人知道新疆人能喝酒,所以到了新疆最怕的是喝酒。而新疆人总是笑眯眯地说,你大老远的来了,把你招待不好,我就不是儿子娃娃(义气的意思)。这一招待,叫来的都是能喝的朋友,而且事先已打好招呼:今天要把内地来的朋友放翻(灌醉的意思)。一干人在酒桌旁坐定,主人倒满一大杯酒端起说,我说个话,这杯分三次喝完。说完一大口,一大杯酒下去了三分之一。新疆人劝酒的方式就是举起杯子说,我说个话,云云,然后自己先喝掉,然后举着杯子不说话,意思是你看着办。

有时候喝酒,主人会搬一箱子酒,每人发一瓶,自己倒自己喝。主人如此而为看似随意,但却在无形中给每一个人施加了压力。有一个人在这样的场合下曾发出一句感叹:一瓶子酒都是自己的,赶快喝吧,喝一口少一口。最后,总有人喝醉,回家后不省人事。第二天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发出一句感叹:凉菜没吃,热菜没见!

新疆人善饮,与地理气候有关。新疆的冬天寒冷,喝酒可祛寒,喝得时间长了酒量自然大。和少数民族朋友喝酒,他们会把气氛搞得很热闹,间或唱歌助兴,不知不觉一杯又一杯便下了肚。我有一次在塔里木河边的一户维吾尔族人家里喝酒,司机因不胜酒力,借故说喝醉了车开不回去,当地的维吾尔族乡长说,没关系,沙漠平坦得很,你只管开,路边的胡杨和沙丘都是刹车,它们会帮你把车停下。到草原人家或牧民家里喝酒,主人宰了羊,待羊头端上来后用刀子把羊耳朵割下,递给在场年龄最小的人,意即你最小,你要听话。酒瓶子提上来了,却不见主人准备酒杯。主人不慌不忙拿出一个小碗,倒上满满一碗酒自己一口喝干,然后交给下一个人。如此依次类推,每个人都得喝一碗。有不胜酒力者端着碗在那儿发愁,所有目光都盯着他,他如果不把这一碗酒喝了,秩序就会在他这儿卡壳,就会变得尴尬,他只好硬着头皮把那碗酒喝掉,这一碗酒喝完,人跟着碗都倒在了地上。很多时候,所有人都喝醉了,骑着马任由马自己走回去。家里人知道外出的人肯定喝醉,便亮着灯,开着门等候,听见栅栏外有马的叫声,便知道喝酒的人回来了。喝醉了的人进了门,拉着老婆的手说,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下次来了一定要给我打招呼,我摆桌子(请客的意思)。

乌鲁木齐的冬天雪大天寒,有一个人喝醉后倒在雪地睡了半夜,三个脚趾头被冻坏,不得不截掉。因为这件事,他找不上对象。当时与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过意不去,对他说,你被冻掉了三个脚趾头,我们三人负责给你找三个老婆。他生气地说,我要三个老婆能行吗?这辈子有一个就烧高香了。还有一个人喝醉后回到家,给一起喝酒的朋友打电话,询问他们到家否?一位朋友接到他的电话后,就说起了去年的事情,完了又说起前年的事情,接着又说起大前年的事情。朋友不耐烦,但又不好挂电话,便把听筒放一边,倒在沙发上休息。这一休息便酣然入睡,睡了两个多小时后醒来,拿起听筒一听,朋友还在电话那头说着。

有一个人在家里请客,大家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喝得兴高采烈,突然间没有酒了。他年轻,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抡起巴掌就给了老婆一下,他老婆被打傻了,捂着火辣辣灼痛的脸,不知该如何是好。少顷,他见老婆还没动静,便怒吼了一声,老婆急忙跑出去搬了一箱酒。那天客人们都喝高兴了,到最后一个个东倒西歪,摇晃着离开他家。客人一走,他老婆“哇”的一声大叫,扑过去给了他两个耳光。他一声不吭,蹲在角落里默默地收拾酒瓶。其实,他怕老婆,平时在家里都是老婆说了算。这次请客,客人喝到中间没酒了,这是没面子的事,因为酒壮胆,他给了老婆一记耳光,现在客人走了,他脸上被老婆打得火辣辣的痛,但他感到自己的面子还在。

【事实】

第一次看见图瓦人喝酒是在几年前。先前曾听说这个村子里的人特别能喝酒,突然碰到了却仍大吃一惊,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各举一个酒瓶在对饮,不一会儿半瓶酒就下去了,但她们却仍无醉意,各自举着瓶子向对方示意,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她们喝得很镇定,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远处的山,似乎又有了兴致,便举起瓶子又喝一口。离山近的人都喜欢望山,望山望久了,人便也变得像山一样。在绵延不绝的阿尔泰大山中喝酒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辽远的山地影响着人的心胸,这时候再有烈酒助兴,人便有了飞翔的感觉。这只是我在一次酒醉后的感受,长期生存于此的图瓦人一定有着比我们更强烈的感觉。就像那两个对饮的姑娘,在挑水的间隙买两瓶酒喝一通,喝完了挑着水回去做饭,有谁知道她们在喝酒的间隙,望一眼远处的山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不久又见到一个小伙子喝酒,更是让我惊叹。他骑马从山里出来,像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似的打马奔跑到小商店前,将马拴好,进商店大喊着让店主拿酒。店主递给他一瓶酒,他递给店主一张钞票,就在店主给他找零钱的间隙,他举着酒瓶咕咚咕咚全喝完了。店主见状,问他还要不要,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店主又给他拿了一瓶,重新找了钱。他举着那瓶酒边往外走边喝,等走到马跟前时又喝完了。他转身返回,又买了一瓶,上马一边喝着一边离去,马越跑越快,他的身子左右摇晃,但却掉不下来,走远了,见他手一扬,白色酒瓶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入草丛。短短时间,他便喝了三瓶酒。

后来又听说几个有关喝酒的故事。一个故事说,村子到了深冬便被大雪覆盖,两个老朋友想对饮,却苦于无法接近,于是两个人想了一个办法,从雪地里挖一个洞钻过去。两个人挖呀挖呀,用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两家之间的雪地里挖通了一个洞。掘掉最后一层雪的时候,两个人兴奋至极,各自从腰间掏出一瓶酒,在洞中对饮起来。

另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一天晚上住白哈巴村,第二天早上起来晨跑。村中寂静,空无一人。他正跑着,有十余条狗将他围住汪汪大叫,做扑抓撕咬之状。他左冲右突跑不出去,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装酒醉的样子东倒西歪。狗知道村中多有醉汉,以为他是村里人,便低低地“呜呜”了几声,将身影闪进了栅栏内。他看见狗不见了,才迅速跑回住处,嘴里喃喃自语,喝了半辈子酒,总算没白喝,今天算是换回了一条命。

村里人大多都喝得平静而又从容,过节或遇到高兴的事,他们便宰一只羊,买来一两箱酒,邀三五个好友坐在家中喝。这时候的礼节很多,主人倒满一碗自己先喝了,然后给客人轮番敬下去。一轮转毕,主人又喝一碗,又敬下去,一般人勉强可以喝完第一碗,但第二碗却是无论如何喝不下的。村里用来喝酒的碗很大,一斤酒一般只能倒三碗。对图瓦人来说这只是热身,朋友之间互相敬酒和斗酒的喝法还没开始呢!主人敬过三碗酒后,便将酒瓶递给其中的一位,他马上接住敬一圈,再递给另外一个人。一天下来,一箱子酒往往不够喝。最后,所有的人都喝醉了,骑着马任由马自己走回去。

冬天,大雪将村庄与外界隔绝,村子里喝醉酒的场面比比皆是。冬天需要烈酒驱除寒冷,再加上无事可干,酒就变成了生活中必需的内容。有人曾做过统计,白哈巴村人有一年一共喝了四十五吨酒,按人口算,一个人一天平均喝两瓶半。

一次,我见到一个喝醉了的人。下面是他喝醉后说的话:我没醉,我还可以喝。我们再喝一会儿,然后我回去找我的羊。

什么,没酒了?没酒了你去买呀,没酒你请什么客?

什么,小卖铺里没酒了,没酒他开什么小卖铺?你去,他小卖铺里没酒,你去布尔津县买;布尔津县没有,你去乌鲁木齐买;乌鲁木齐没有,你去北京买去;买了,好。

我告诉你,山上的草好,河里的水好,我的羊长得好。你下次跟你老公来我房子里(家)喝酒,我给你们宰没结过婚的羊,喝个一天一夜。

好,一定去,就像今天我说来就会一定来一样。

酒买回来了,好!你是去布尔津县还是乌鲁木齐买的?

没去,噢,小卖铺里有酒,那刚才他为什么说没有酒?

他的舌头坏了吗?他的牙齿坏了吗?他的喉咙坏了吗?

什么,他怕我喝醉了。什么话吗,有酒不给喝酒的人喝,他有罪。

好,现在咱们接着喝。为阿尔泰的山喝一杯。

除了山,水也好,也为水喝一杯。为草喝一杯。也为草场喝一杯。为草场上的风喝一杯。为羊喝一杯。为马喝一杯。为牛喝一杯。为风喝一杯。

为水……啊,为水喝过了!那,为你喝一杯。为我喝一杯。还喝呀?你喝不了了?我还能喝,好像也喝不了了?那咱们就不喝了?酒还剩一瓶,留着,我下次再来喝。我下次来一定要吃没结过婚的羊,喝上个五六瓶,我喝不醉。那,我走了。

我的牛啊,我的羊啊,我的马啊,我的草场啊,我有你们,我喝醉了。

有个人喝醉后说的话在村子里人人皆知,甚至被小孩子经常学说,模仿他的样子取乐。一次,巴车的父亲看到孩子们又在学他的样子,便问孩子们说,你们长大后会是什么?孩子们回答,我们长大后是男人。巴车的父亲说,你们长大后就知道了,放牧的男人是必须要喝酒的,是必须会喝醉的。孩子们听不明白他的话,转身跑了。巴车的父亲年轻时善饮,到年老后仍有能喝两三瓶的酒量。一天,我们出去办事,回来看见他向我们的车子走来。他的身子东倒西歪,有好几次都要摔倒了,但他却总是及时将身子站直,没有让自己趴在地上。我们的车子离他近了不得不停下,以免撞上他。我们知道他醉了。他看见我们从车上下来,摇晃着走到我们跟前,看了看我们。我发现他虽然醉了,但他对我们有一种不屑的意思,似乎我们的到来打扰了他。但他的这种眼神很快便转换成醉后的迷离,他向我们举起手,在快要举到平肩时像是改变了主意似的晃了晃,又放了下去。我们要去办事,他见状便又挡在我们面前,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起了醉话。本来,他说的是哈萨克语,加之又醉了,所以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见我们听不懂他的话,有些急了,语速更快了,以至于急切地在表达着什么,但我们还是听不懂他所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办完事返回时,看见他仍站在原来的位置,酒还没有醒,还在说着什么。我们去乡政府,他跟在我们身后,到了乡政府门口,他突然停住,嘴里说着什么,很快便哭了起来。他看着乡政府,似乎满腔的委屈都变成了酸涩的液体从双眼中涌了出来。看着他的样子,我觉得他此时的哭泣并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而是到了伤心不可抑制的时候。他为何如此伤心呢?我问乡政府的女乡长,他是你们乡的人吗?他为何这样?女乡长说,他是这个乡的人,经常喝酒喝得大醉,醉后说的都是伤心的事。他这个人经历太坎坷,经历了很多伤心的事情,平时还好,一喝醉了便全想起来了,所以便想对人倾诉,便哭……

我们建议女乡长安慰一下他,劝他不要哭了。她说,劝不了他,也安慰不了他,唯一能起作用的辦法就是给他酒。给他酒吗?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不好,于是便只好看着他哭。女乡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过去安慰他。女乡长说的是哈语,他听懂了,但却哭得更厉害了。女乡长无奈,便不再劝了。我想,对于他而言,让他不再哭的唯一办法就是给他一瓶酒,让他再次喝醉,但他醉了后抑制不住伤心哭泣,该怎么办呢?

女乡长实际上不愿意让我们在乡政府门口看到这些,客气了几句,她劝我们早一点返回阿勒泰市,不要在路上耽误了时间,误了晚饭。我们要上车走了,他一急之下,突然举起右手向我们敬了一个礼。应该说,他这是标准的军礼。我们中间有三个人当过兵,见状马上给他还军礼。他高兴了,嘿嘿嘿地笑了。他喝醉了,但他用敬军礼的方式和我们沟通了。他很高兴,转身对着乡政府又敬了一个军礼,大声用哈语说了一句什么。我问女乡长,他在说什么?女乡长说,他在叫毛主席。呵,一个喝醉了的人,在乡政府门口敬军礼,嘴里叫着毛主席,这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我们上车离去,走远了从后视镜中看见,他仍站在乡政府门口。后来,我听说了他的一件和酒有关的事情。一次,他去打猎时带了一瓶酒,等到猎物出现时就打开瓶盖,一边喝,一边瞄准。趁着酒兴,他往往百发百中,弹无虚发。但是那天他被两只狼逼到一个山洞里,子弹已经打光,枪也不慎掉入山谷,他一着急从腰中抽出酒瓶,准备打狼。一只狼爬上斜伸入山洞的一根朽木,慢慢向他逼近。他隐藏住身子,待它接近后突然闪出,一瓶子砸向狼的腰。他当了一辈子猎人,知道狼的腰像麻秆一般细脆,轻微一击就断了。那只狼被他打个正着,惨叫一声落入谷底,在一堆石头上摔得粉身碎骨。他成功了。然而,他取得成功的同时却遭到了更危险的袭击,另一只狼以摔死的这只狼做掩护,选好进攻的最佳位置突然向他扑来,他只觉得眼前有一条黑影一闪,左臂便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低头一看,那只狼已用双爪攀在他的腰上,咬住了他的左臂。他怕狼再次蹿起咬他的脖子,便慌忙用右手去推狼的头,狼死死咬住他的左臂不放,嘴张得很大,发出很难听的呜呜声,无论他怎么推都不松口。一急之下,他打开酒瓶盖将瓶口塞入狼嘴里去,使劲给它灌酒。一阵火辣辣的灼痛漫过伤口后,狼叫了一声,身子一软跌倒在地上。他在狼跌倒的一瞬,又用劲把酒瓶塞入了它的喉咙。他想,这样狼就没办法来咬自己了。狼大概被酒呛着了,在原地打滚,好不容易才把酒瓶子甩了出去,但狼已经醉了,东倒西歪,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嘿嘿一笑说,毛驴子生下的狼,酒量不行嘛?不一会儿,狼便倒在了地上。他走过去一看便笑了,狼和人不一样,喝醉后浑身抖个不停。他发现那只狼的皮毛不错,就用石头将它的腰打断,用一根粗藤把它缚住拉回了家。在路上,狼没发出任何声响,他停下一看,发现狼却早已死了。他想,狼可能是喝酒喝死的。现在,那张狼皮被他每天晚上铺在身下,变成了他温暖无比的褥子。

我快要离开村子时,听说他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人们给他吃任何药都无济于事,眼看着他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有了精神,让家里人给他拿酒,喝下半瓶酒后,精神更加焕发。家里人想让他吃点东西,他说自己有点累了,想休息,说完就躺下了。这一躺下,他再也没有起来。

家人给他张罗后事,他的身体已经枯瘦无比,但脸色却很红润,跟活着时一样,家人对此都很惊讶,想着他喝了一辈子酒,下葬时,把两瓶酒放在了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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