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苦竹林(短篇小说)

2017-03-23 17:12苏轼冰
滇池 2017年3期
关键词:苦竹寨子妹子

苏轼冰

至今我还能感觉到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那个僻远的彝家山寨,还有那片谁也说不清有多深的苦竹林。

记不清那是什么日子。

多年过去了,我只记得那天没下雨。

来接我的老普,背着我的行李,吃力地走在前面,我挎两个包,紧走慢赶,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顺着一条鸡屎藤似的山路绕来绕去地折腾了半天,翻过一个高高的梁子,好容易露出半块蓝天,几朵白云。

“到了。”老普喘着粗气,望着山下一片绿茫茫的林子说。

我把包丢在地上,站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这才发现山下有个簸箕似的凹子,四周是几个馒头似的小山,凹子上下的林子里,歪歪斜斜地露出几处房屋,飘起几缕炊烟。整个寨子都溶在绿荫翠竹之中,山喜鹊窝似的。

我无心观赏风景,催着老普赶快下山,想尽快见到我的“充军”之地苦竹寨小学,看看到底是不是人在的地方。

还没进村,冷不防从绿树丛里窜出几条恶狗。我吓得后退了大半截,还差点被石头绊倒。狗群狂吠着乘机向我扑来,我吓得“妈呀”一声惊叫,急忙用包去挡。

“咯咯……”我正急得无法应付,却突然传来一阵脆生生的笑声。随着又是一声轻轻的吆喝,狗不叫了,只团团地转着朝我轻轻地摇尾巴。

树荫里,一个姑娘躲在树后笑得直不起腰。

“你故意……?”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地责问她。

“咯咯咯咯……”她笑得更逗了。

“你……你笑个屁!”我骂了句粗话,倒吸着冷气等老普,不去理睬她。

她脸红红的,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又笑了。

“细妹子,客人来了。”还没等我恼,老普就向她嚷开了。

“哎,来了。”被唤作细妹子的那姑娘欣喜地应了一声,急忙走到老普面前,转过身羞怯地望着我,仍是笑盈盈的,脸上泛起两片美丽的红霞。

“这就是我接来的老师。”老普爽朗地笑着,仿佛我不是来教书,而是他捕获的猎物一般。

“阿爹……”细妹子撒娇似地叫了一声,接过老普手里的几件小东西,又上前抢走了我的两个包,一路笑着跑了。

“这鬼妹子,天知道她笑些什么?”我心里嘀咕了一声,跟着老普穿过一片苦竹林,来到一溜灰扑扑的土掌房前。

“阿哥,你洗脸。”到老普家,我刚在一个厚厚的草墩上坐下,细妹子就把一盆热喷喷的水端到我面前。

“学校在哪?”洗完脸,我追不急待地问。

“哦,细妹子,领陈老师去瞧瞧。”

“阿哥,晚上去吧!走了一整天,看你累的。”细妹子羞涩地望着我,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不累。”我固执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见两条大黑狗哨兵似地守着大门,这才又折了回来。

“你就领陈老师去吧,差不多回来吃饭。”见我执意要去,老普向细妹子交代了一声,转身进灶房去了。

“哎……”细妹子轻轻地叹了一声,领着我出了家门,身边还跟着刚才那两条大黑狗,一前一后,卫兵似的。

离细妹子家不远,有一片绿幽幽的苦竹,林子旁歪斜地立着一间破旧不堪的土掌房。细妹子告诉我,这就是学校。

望着眼前这简陋破败的“学校”,我真想哭。不知是为我将处身于这样的环境,还是为眼前这种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现实。

“阿哥,你……你可别走!”细妹子怯生生地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惊慌。

“以前办过学?”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学校。

细妹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教桌呢!黑板呢!我住在哪?”我几乎大声喊了起来。

细妹子吓呆了似的,愣愣地站了好半天。才又怯生生地说:“我爹会想法的,他是队长,村里的人都听他的。”

我真想一走了之。要不是想起毕业时那留在城里教书的女朋友,要不是想起我在公社管文教的糟老头那里发的誓。怪不得,当我冲着那位该死的糟老头发誓,不干得第一不回来要求调动时,那老家伙的笑会比哭还难瞧。今天,面对现实,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年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从前没有学校,寨子里的娃娃大都没读过书,近几年有几个读书的,都是要翻几个梁子到山那面的大队完小去读。为了扫除苦竹寨三十多户人家娃娃的睁眼瞎问题,上级才决定在这里新增设一个小学。

学校就我一人,吃住在细妹子家。她家倒宽敞,但寨子里的房子都有些特别。一大溜钻山洞似的土掌房,里外连在一起。靠村口这间安了个用木棍穿起来的小窗,原先是招待来往干部用的,现在是我的宿舍,这是老普家最好的房子;中间住着细妹子,最里边的一间是火塘兼老普的住处。离窗户不远,有一条不算深的小箐,流水溶溶的,透明清亮,靠门一边密浓浓地有许多果树。正值初秋,各种半青不红的果子密密麻麻地挂在枝上,压得树身弯腰驼背,馋人极了。

全校二十一个学生,五个年级,校长是我,老师也是我。白天,我给孩子们上课;晚上,两大盆松明子火一挂,我自发地给苦竹寨的男女青年扫盲。生活实在是太单调了,没有报纸,没有书看,听不到外面的信息,才几个月时间,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苦竹寨是个死旮旯,從没有外人光顾,山高皇帝远,连大队干部也似乎忘了它的存在。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月虽然转了,日子却仍然照旧,半点变化也没有,日子单调而乏味,既无新鲜,也无刺激,不成不淡的。男人整天醉酒、打女人;妇女们下地耕作,整理菜园,摸索家务。今天把谷子背到箐里放入水碓,第二天又把春好的米背回来。那石磨更有意思,两个人,一头牛,一个赶牛,另一个装粮。在细妹子家的磨房里,我经常帮她赶牛,那声音惊人极了,像一首古老而冗长的催眠曲,深沉极了,转得我昏昏欲睡。可苦竹寨人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枯燥。一句话,他们习惯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烦闷折磨着我,我只有发狠地工作,在如豆的煤油灯下备课、批改作业,翻阅资料。在昏暗的松明子火下教山民们读书、识字、唱歌,给他们讲科技知识,讲山外面的世界……短短几个月,我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跟山民们窝在一起跳笙、打牌,与他们一起吹牛、上山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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