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走天涯

2017-04-06 19:06冶进海
回族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媳妇儿吊车大儿子

冶进海

呼啦啦一阵乱风吹过,滚滚乌云遮蔽了日头。白雪围绕的山峰,跟变了法术一般,突然变得黯淡、冷峻、恍惚起来,原有的洁净与陡峭感消失了,个个如妖魔鬼怪般匍匐着,还隐约发出令人发慌的低吼声,感觉一声令下,这些山峰便会咆哮起来,地动山摇,吞噬天地。

妈的,要下雨!二猴子叼着一截剔牙的草根,自言自语。风云突变,打破了他每天傍晚几口扒完饭,三脚两步爬到山顶,看会儿西天云彩的习惯。山沟工地上干满一天活,气力消耗不说,全身汗津津的,跟爬满了虫子似的,再闷在谷底的帐篷里,不把人憋疯才怪。而花十来分钟爬上西头的山顶,尽管四面还是绵延不绝的山峦,人渺小如蚁,但站得高看得远,山顶上天高地阔,空气凛冽。找个草坡躺下来,斜望晚霞灿烂,背光的山谷肃穆如巨人。一束破云而出的光辉,聚焦在东面的某座山坡上,那里秋后的树叶金灿灿的,像一幅挂晒出来的金地毯,是任何油画家绘不出来的。

这里是青藏高原,山峦摞山峦,就是爬上了你视力所及的最高峰,再望遍东南西北天际,还是有无数个山头攒动,像奔腾的万马。山峦间的山谷像波纹一个接一个,山势如海,波纹数不过来。工地虽在谷里,可这里位于世界上最大的山系——喜马拉雅山系的高处,海拔再怎么也在四千米以上。山谷与西头山顶的距离不算远,身体健壮如二猴子者,花个二十来分钟就攀到了山顶。二猴子喜欢饭后活动这二十分钟,到山顶上看会儿云彩,然后裹着棉大衣迷糊过去。沉睡到夜半,在星辉漫天的夜晚醒来,睁开眼望一轮清凉的明月,和眨巴着眼睛的星星说说心里话,再睡上一觉。等一轮红日从东面山头挣扎着探出头,然后喷涌出大片的光芒时,像猴子般冲下山。这种感觉很美妙。

到工地第一天起,凉夏到冷秋,到山顶上睡觉,成了他的习惯。看样子今晚他只能待在帐篷里,天气不对嘛。一想起看不到那些吹棉扯絮变幻多样的云彩,夕阳西下中勾魂摄魄般瑰丽的美景时,二猴子有些像青春期里临时有事不能去看恋人一样烦躁。果然,一碗洋芋面片没吃完,豆大的雨点伴着几声炸雷,噼里啪啦地打在晒化了的尘土层里。一股浓烈的泥土气息,掺杂着被雨打濕的空气塞满了鼻腔。

要不打个电话吧?好几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他掏出手机拨号,信号弱得快看不见了,但还是打响了,他听到容中尔甲的《高原红》从手机中流淌出来,“许多的欢乐,留在你的帐篷;初恋的琴声,撩动几次雪崩……”这是他媳妇儿马晓娟喜欢的歌曲,并设置成了手机铃声。容中尔甲的《高原红》响了好几遍,他重拨了几次,手机无人接听。他又给小儿子打,今天是小儿子生日,他没办法送个生日礼物或陪着吃顿大餐,打个手机表示一下挂念。可小儿子手机许久无人接听,肯定又泡在网吧里打游戏,顾不上看手机。

工地上的工人都跑到五十里外的县城里了。二猴子一脚把面前的柴火踢散开来,有些烦躁地给大儿子打电话。大儿子倒很快接了,可口气不冷不热,“怎么啦?”他一听大儿子口气,突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几年他跟大儿子屡屡发生冲突,最终大儿子不甘示弱地向他挥拳示威,这就成心梗了。大儿子没考上高中,职高读了一年也不读了,就在省城打零工,一阵子在商场搞促销,一阵子又在路边摆摊卖衣服,再过一阵子又去火锅店当跑堂,前两天还打算开着家里的奇瑞QQ去跑黑车。他坚决不同意,把车借给朋友了,不让大儿子动,大儿子为此怨恨不少。据说最近这小子在一个工厂里干技术工,可干活应该像个干活的样,工人嘛,留个平头多好,他呢,动不动折腾发型,挑了一绺染成金黄色,还谈了个女朋友,非要闹腾着买房结婚,找家里要首付,可家里哪有钱?二猴子给媳妇算账,一年苦下来,加上欠账什么的能来个二十万,可吊车每月的贷款有八千多,还完得两年,一家子在城里租房、吃喝拉撒等开支不小,大儿子又不是不知道,还好意思张这个口,而且理所当然一样!这岂不令人生气!大儿子太不让他省心,就像自己当年不让父母省心一样,问题是,他年轻时再不济,还能干点庄稼活儿,这大儿子呢,在城里长大,握不了镰刀,犁不了地,在城市里生活,又吃不了苦,不认真打工,以后他生计怎么办呢?本来还指望大儿子大了,自己松口气呢,看这样子,根本指望不上。现在电话通了,他只好找个话题。

“你妈去哪儿了?我怎么打她电话没人接呢?”

“跳广场舞去了吧,你干吗着呢?”

“没干吗,刚吃完饭。”

“你啥时候回来?”

“回来干吗?城里又挣不上钱。”

“钱钱钱,你跑那么远,家里有了事,你能干吗?”

“你们是干吗吃的?”

“有些事我帮不上忙。”

“帮不上就别管了。”

二猴子听得生气,用力挂断手机。大儿子的心思他是明白的,就是想让他把媳妇儿,也就是母亲给看紧点,别到处乱跑。他媳妇儿一个人在城里成天价闲着,就算打打零工,很多时候没活干,难免跟着别的男女跑场子吃饭,四十出头的女人,时间多了,会出问题。被人睡了不说,还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现在的农民工大多抱团取暖,乡里乡亲一连串的,谁家媳妇跟哪个男人好上了,有点风吹草动就闲话乱飞。二猴子心里清楚,自己媳妇儿年轻时模样俊俏,十里八乡挑不出第二个,这些年光阴艰难,皱纹爬上了脸,但底子好,虽然没法和电视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相比,放在人群中,依然是男人多瞅两眼的对象。自己常年在外,难免有些男的打坏心思。现在的男人,见到落单的女人,一肚子坏水。自家媳妇儿苗头不对,这一点,让大儿子看出来了,又不好直接跟母亲说,便硬邦邦地告诉他。可这事,他远在千里之外,开着一辆笨重的大吊车,还能赶过去捉奸不成?

二猴子再给媳妇儿马晓娟打手机,还是欢快悠扬的手机铃声,似乎提示主人心情也这么欢快似的,一遍又一遍,但无人接听。

又不接,干吗去了?这个时间,不在家里好好做饭,肯定出去跟别人吃,是谁呢?小麻雀?周扒皮?豁豁嘴?还是她打工时认识的那几个小老板?二猴子觉得这几个人都有嫌疑,有些郁郁,抬起头,任凭雨点啪啪啪地像皮鞭样抽打在脸上。来这个层层山峦包围的工地四个多月了,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快过去了,他知道这里的雨,从来不会像南方一样,淅淅沥沥地来一段前奏,再时有时无地飘飞一会儿,就消停了,这里的雨太泼辣了,它来了,毫不商量,几声炸雷之后,从空中兜头给你泼下来,漫山遍野全是哗哗哗的雨声,淋漓至极,畅快至极,没头没脑至极,开端就是高潮,在你直着眼面对重重雨帘,有些发愣的时候,骤停。

今天的暴雨,跟以往有点不一样,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噼里啪啦的,除了清凉之外,还有些生疼,而且疼得受不了,像锥子扎了一下又一下,片刻整个脸连冻带痛就木了。再看四面的山坡,到处翻腾着白花花的冰蛋子,原来雨加冰雹呢。

来者不善,小心为好!二猴子扫了一眼工地,九个巨大的桥墩上穿插着一丛丛向上直挺的钢筋,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砖头和各种工具,吊车孤零零地伫立在一旁,几顶帐篷在风吹雨打中显得痛苦不堪。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心想日球怪了,山里的天气,跟婴儿一样喜怒无常,大好的晴天,一阵风后就乌云弥漫大雨滂沱。正下着呢,突然间一束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挤射下来,雨就接到命令似的,戛然而止,立刻晴了。于是阳光普照大地,彩虹挂在天边,天地之间暖洋洋的。可今天的暴雨来得迟,到了傍晚,而且雨点子冰雹子跟机枪扫似的,赶得这么急干吗呢?

二猴子踢了一脚帐篷,发现立柱还够结实,打算进帐篷里看会儿碟。可就这么一转眼,发现山上的雨水卷着大量的枯枝败叶,像一群争先恐后的小鸡似的,扑棱着要漫进帐篷里了。虽然帐篷里的床有一米多高,但水漫进去,满地堆放的蔬菜,还有锅碗瓢盆什么的,说不定被洪水冲走了。水火无情,不得不防。他快速把床单被子裹成一团,把地面上一些可能被冲走的家什,三下五除二,扔到床板上去。

可洪水已经漫到膝盖处了。二猴子跑出帐篷,想看看工地上哪些家伙需要特意收拾一下,找个牢实的地方放好,别被冲走了。结果一出帐篷,就听到“砰”的一声,一大片泥土连着石块掉落下来,砸在工地上。洪水像癫狂了似的,四下奔突。透过重重雨帘,他依稀看到右面山壁冲掉了一个豁口。豁口处一大团洪水跟野兽样扑下来,狠狠卷入地面的洪水中。这片土壁冲坏了怎么行,上面有他刻画上去的“全家福”呢。二猴子立即发动吊车,伸出臂杆,稳稳吊起一块捆绑好的水泥板,放到右面山壁上方的豁口处,让洪水从侧面冲过去,别直愣愣地把山壁全部冲垮。他前段时间耗了大半天,把山壁削得平展展的,用刻刀刻画了几个人像,拿油漆喷了一遍。工友们笑他不干正事,學敦煌壁画,玩飞天呢。他不语。他知道自己画的是啥,六个人像,大人小孩神态不一,那是他们一家六口。虽然父母不在一起生活,但父母在家里的位置不能动摇。

初中时,他挺喜欢美术课的,也想过当一名画家。可家在农村,哪有这个条件,学校里的美术课基本上是自习,或者上其他主课,跑到镇街上一家画室去学习,父母天天堵到画室门口,让他好好上学,不许歪门邪道。结果他内心越来越排斥上学了,以上学的名义从家里出来,把书包一埋,漫山遍野瞎逛。他太喜欢这个世界上缤纷的色彩了,山梁高处看梯田,一块块金黄的菜籽地和一块块绿油油的麦子地交相辉映,加上蓝天白云小桥流水不知名的野花野果,忘情大自然,经常有令人震惊的发现,而学校里只会让他烦躁、难受、挨训。他从这座山逛到那座山,从这条河走到那条河,一个多月没去学校。等他父母知道时,学校决定开除他了。

他开启了打工之路。这么多年来,他好事坏事都在干,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这一点点小小的爱好,每到一个地方,空闲下来,用手指也好,树枝也罢,描摹一些东西。有了网络之后,他最喜欢看的,不是让其他工友眼中冒火的美女图片,而是那些有名的绘画作品,从碎片式的阅读中,他也知道了达·芬奇、莫奈、梵·高、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等。

这段时间工地上没多少活,包工头整天泡在城里洗浴中心要账,工友一个个走空了,最后连负责看守的老憨头,也憋疯了般,扔下工地到县城里去了,剩下他一个人。他有个大家伙在这里,不敢离开。再说了,他跑到县城里干吗?无非是唱唱歌,逛逛窑子,他年轻时逛多了,现在倒有些嫌弃起来。

闲暇时他突发奇想,决定在右面山壁上画上全家福,这样他每天干活的时候,感觉到一家人在一起。他花了半个月,在铲平的山壁上涂涂抹抹,三天前才把壁画完成。壁画上的一家六口,或站或坐,或手拉手或搀扶着,亲密无间。这是他的愿望。事实上,大儿子跟他当年一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二儿子又没心没肺的,整天贪玩。他知道混下去不好,用铁链绑过大儿子,想让他读书考大学,结果适得其反,大儿子很快变成仇人了。二儿子呢,说啥嘴上答应得痛快,转眼就忘掉了,依然我行我素,成天混迹于网吧。

夜色如一张大网罩来。整个工地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像是随时纵身一跃,吞噬天地。洪水震天响,几乎让耳膜生疼了。这里日照强,浮土厚,平时里一刮风遮天蔽日,现在一发洪水,全成了泥浆,翻滚着,扑腾着,澎湃着。因为工地地势较低,加上东西南北全是山,工地的几堆沙砾堵住了出水口,现在成了不折不扣的洼地。洪水很快涨到膝盖了,几个帐篷里陆续冲出一些可疑的东西,加上四面冲下来的杂物,黑乎乎地漂浮着,他站在洪水中,弯腰辨认片刻,也不知道是什么。有一个帐篷忽然被冲垮了,软塌塌的,像块破布,一下子卷成一团,随浊浪走了。他看得心惊肉跳。这样下去,洪水还会涨高,帐篷里肯定是待不成了,得往高处走,可现在漫山遍野都是洪水,而且还有泥石流,也不保险。他极力望了一圈,看到不远处黑乎乎的吊车,心想吊车驾驶室挺高的,坐在里面,应该挺安全的。

泥水灌满了裤管,他一步一步挪过去,爬到驾驶室里,居然累了一身汗。看样子,这样下去,第二天这里一片淤泥。他抹了把脸,给包工头打电话,包工头也不接,再继续打时,信号又没有了。

狗日的移动,不是说无处不在吗?怎么随时都不在呢?

照这个洪水发疯的架势,他可以想象到,明天这里淤泥一两米厚,工具家什都烂在泥里,要是捞不出来,太阳一晒,干结了,那就更不好挖出来了。

二猴子不禁有些为包工头心疼。他跟着这个包工头走了不少地方。前几年城里活多,就在城里跑,现在城里干个工程,竞争太激烈了,加上形势不好,好多工地停工,于是往西走,一年比一年偏西,来到这个离边境只有二百多里的工地上。包工头四处揽活,他听安排,指哪打哪,有点空闲,便打打零工。这个小县城,开吊车的毕竟不多,但开工的工地不少,活也好找,一年能挣个二十来万,除了还吊车的贷款,自己能落个七八万。他觉得挺好。唯一缺憾是,离家太远。离家远,难免牵挂。信息时代,一通电话下来,家里的情况知晓了,又帮不上忙,个中滋味不好受。但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天天上演生离死别。包工头也是一样,抛家别子,来这里也想赚钱,但钱能有那么好赚!

二猴子摸着黑发动吊车,把一个发电机绑好,稳稳吊起来,放到桥墩上。天堑之桥还未修成。桥墩快要竣工了,离地面有七八丈,虽然上面钢筋耸立,但还是能找到一个支点,放稳发电机。然后他花了半个小时,把几捆钢筋也吊上去,不然会陷进淤泥里挖不出来。他浑身湿漉漉的,估量着操作着这一切,非常谨慎。他清楚自己的水平,知道这时候起吊危险,但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不然包工头损失就惨了。当学徒时,他从吊泥土块开始,慢慢找窍门,带他的师傅脾气暴躁,动不动因为他的笨拙,一脚把他踢下吊车,他做梦都想着坐在驾驶室里操作手柄,把货物吊来吊去。这些年打工中,他看够了吊车出事,惨不忍睹的场面,让他想过自己死后的各种样子。他自己也出了几次事故。工地上吊钢筋什么的不算难事,但吊二三十吨的重型物件,那要小心再小心,一起一落必须掌握得恰到好处,不然会出事。过去给别人开吊车时,坐在驾驶室里操控,觉得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帅,现在开自己的吊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洪水如泼墨,他只听到声响,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丝丝缕缕的恐惧,如看不见的蛛丝一般缠绕了他。暗夜中无数双眼神,似乎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要穿透心底。他从吊车驾驶室窗户伸出手,除了从天上掉下来的暴雨打手之外,还能触摸到一团一团涌上来的洪水。

糟了,要是水漫上车顶,门打不开,自己会被活活淹死。他一把推开门,想跳下去,又停住了。现在一脚下去,不知淤泥深浅,说不定拔不出来,越陷越深了。他一转念,伸手爬到吊车顶上,以防不测。

吊车顶上冷风飕飕,二猴子站上去,感觉一股寒气穿透骨髓,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

他心一阵阵抽紧,像被谁捏了再捏。耳边洪水肆虐,天地仿佛被淹没。他知道,这里山与山之间,跟玩老鹰捉小鸡似的你追我逐,高低起伏,环成一个圈。泛滥的洪水,就往圈中心冲下来。而他们修路,偏偏在山谷中心,洪水绕来奔去,最终到这里安家落户。

这时候,他发现洪水又上涨了不少,拍打着吊车驾驶室玻璃窗,还动不动溅起来,到他的裤管里,让他感觉到一股股阴冷,从脚心渗到胸口。

慘了!

这个水位,吊车发动机肯定会进水,一进水,基本报废了。他嘴里发苦,心里悲酸。这辆吊车买了才两年多,东凑西借的首付,贷款只还了一半,如果发动机报废了,那相当于自己的钱打水漂了。但时间不容许他想钱的问题了,随着驾驶室被淹,洪水再上涨,就埋过驾驶室顶上,到时候,他去哪儿呢?他不怎么会水,小时候的狗刨式,放下了十多年,在这浊浪滚滚中,肯定扑腾不了几下,会被呛水淹死。再说了,水的冲力他是见识过的,当年家乡发大水,一排大浪,瞬间把几户人家的房子给冲个稀巴烂。他一个人,才一百多斤,冲走更容易,而且现在到处是淤泥,万一不小心,陷了进去,也是出不来。

正这么想着,感觉到捏在手里的手机有些震动,一看屏幕,居然有点信号,二儿子的手机号码,居然这时候回过来了。他感觉一道闪电劈中了他,浑身热辣辣起来,不知接通了说什么,等手机响了片刻,想按按键接听时,那边挂了。再回拨过去,又没信号了。

尽管大儿子老让他生气,二儿子没少让他操心。但这时候,两个儿子的样子,想一下要心颤半天,万一自己不在了,孩子们怎么办呢?

他一时站在吊车顶上,跟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大儿子已经满二十岁了。据说谈了个对象,是城里丫头,在造纸厂上班。女方家要求男方必须有房子,不然这个婚,就结不成。虽然现在婚姻自主,但听说这个丫头很孝顺,在房子问题上,跟父母站在一起。大儿子不敢找他,便找母亲要房子。他特别生气,男子汉大丈夫,好意思开这个口?但大儿子就这德行,动不动向父母张口。他打工挣一点钱,基本月光,没钱了,不知道自己去挣,反而冲父母鬼话连篇。大儿子有些像他当年,自恃人长得帅,性子又野,跟了一帮小混混瞎混。比他大一点的、亲戚家的小伙子们,混了几年都进班房子了,这他又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收敛不住。据说大儿子打架身手不错,有技巧的,有方式的,而且下手快、硬、狠。这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城里的孩子就算健身了,腹肌六块,还是缺少那股野性和狠劲。二猴子当年在城里混时,下手也狠,但这种狠能顶什么用呢?一个人不可能跟整个社会对打啊?何况,小偷小摸,坑蒙拐骗,最终害人害己,良心上也过不去!但大儿子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只是没混出来而已,自己一旦混出来,就出人头地了。这全是港片害的,港片一会儿打打杀杀,一会儿正义附体,对青少年而言,一把糖一把盐,弄得脑子有点混乱。他有大儿子的微信,经常看他朋友圈里自拍一些照片出来,那变幻莫测的心情,眼神里的忧郁与悲悯,无奈与痛苦,经常让二猴子伤神半天。大儿子没本钱,又吃不了苦,顶不住车间的高温和长时间的加班,这是致命问题。他想跟女朋友开家婴幼儿用品店,需要三四十万本钱,可这想法再好,也得一步一步来。满街都是豪华车,你要拥有,你至少得付出啊。现在,你多看一眼也没必要。还弄什么时尚前卫的服装、色彩相间的爆炸式发型、刺激的电玩和网络游戏,这些能拿来当饭吃当房住吗?因为房租问题,他们一家被赶过多少次,有一次当天被赶出来,就睡在天桥桥洞里,难道还不清楚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的法则吗?一心脱离“农门”,入户“城门”,可以,但你首先要有一技之长,能吃苦才行。能吃苦,其他人哪怕是含着金钥匙出生,可石头也会百炼成钢的。

这一点,二猴子深有体会。当年他刚到城里来,年轻冒失,谁也不放在眼里,差一点走上了打砸抢的路子。还好,那一年严打,他们当中最具老大气魄的人被抓了,判了十五年。他四处逃窜,躲躲藏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城里混,得按规矩来。过了若干时间,他再回到城里打工时,已经低眉顺眼,不闹腾也不折腾了,而且还特别能吃苦。他把吃苦当作一种对过去无知的自罚。

洪水已经淹过小腿了。腿部感觉一抽一抽的。他一转神,爬到吊车大臂上。刚才用完吊车,臂杆还未收回来,以斜三十度的夹角伸着。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爬到吊车大臂上求生。他只有爬到吊杆最顶端,才能达到最高位,避免洪水淹没。他想起两年前有个工友,为了讨工资,就爬上竖立的四十多米高的臂杆,以跳下来做要挟,讨要工资,最后被老板拿着现金哄下来,一顿毒打。二猴子想,人不是被逼到绝路,绝不会爬这杆子的。他爬到高处,感觉冷飕飕的,有点难受,就顺溜到挂钩里,骑在挂钩上,依靠着挂钩略作喘息。按道理,吊车十不吊,最忌讳的是挂钩上吊人。现在,他只能把自己蜷缩在挂钩里,在洪水还没涨到这里之前,想出逃生的办法。

旋在山谷工地上的洪水还在往上涨,死亡像一只大老虎咆哮着,一寸寸逼近。这种感觉真操蛋。年轻时候,总觉得死就死了,头砍了不过是碗大的疤,初到省城时,跟一帮混混在车站附近混,打打杀杀中,这个被捅了那个被砖拍了,流一大摊血,看着挺严重,躺上一两个月,又活得好端端的。那时候命真硬,现在不一样了。打工多年,他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死亡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有一次开摩的被一辆大车挂到,车被拖了二十几米,碾成铁饼,而他顺着大车轱辘翻滚几圈,居然只是几个地方蹭破皮;后来学习开吊车,当时胆大,二十吨的吊车,三十吨也敢吊,有次吊起来的物件,直接拉断了大臂,他连人带车差点被拉下九米高的坡坎。如果全拉下去,基本上车毁人亡,谁知道,折断的大臂突然形成了一个支架,把滑下一半的吊车给支住了。当时瞬间发生,他大脑都没反应过来,后来才觉得可怕。现在这样,洪水一点点上涨,吊车一点点下降,他浑身冰凉一片,恐惧充斥每一个细胞。

到了高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二十一的电了。这意味着,过不久,手机电会用完,手机自动关机。那时候,在这个黑黢黢的山谷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想起来不寒而栗。

右面山壁上的全家福似乎活过来了,正焦急而关切地望着他。

临死前,他得说点什么。他赶紧打开视频录制,摄像头对准自己,开启自我摄制模式。

黑黢黢的夜晚,凭借手机屏幕的反光,他能看到一点点自己的黑影子。

黑就黑吧,看出来个轮廓就可以了,太清楚了,看到他现在这副怂包样,也没啥意思。二猴子按键开始录制。

“妈的,工地上发洪水了,大得没边,这次活下来不,说不一定,要是死了呢,这是你们看到我的最后一面。”想了想,他把手机手电筒打开,让暗夜中有一点光芒,把摄像头对着外围扫了一圈,又转到自拍上,继续说,“这次要是死不了,算是命大。要是死了,你们也不要太想,谁不死呢。以前得罪过不少人,也做过不少坏事,这么早死,也算报应,也不知道他们能原谅不?想求个原谅也不能了!我现在最放不下的是你们。要是我再开两年吊车,我想在城里能凑够首付买个房,让你们真正有个家,不用在这里租一个月那里租两个月地过流浪的日子。然后让两个孩子上个职校,学门手艺。现在没办法了,吊车发动机都进水了,唉,你们爸爸也就这点本事,把你们拉扯大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好好走吧,再不会有人像爸爸一样疼你们。真的,还有媳妇儿,我给你说,我没了,你就找个喜欢的人嫁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也让你受气了。我其实也不想,可没办法,有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你就原谅我吧。还有大儿子,你要找女朋友你就找吧,结婚没房子先租房过渡一下,是男人,能吃苦,会过上好日子的。二小子你想打游戏你先打吧,总有一天你会不想打的,毕竟游戏不是真实的生活。”

二猴子说着说着,有些哽咽起来,他太想抱抱两个儿子了,特别是老二,胖胖的,笑起来非常可爱,小时候老黏糊在他身上,一放下来就哭。二儿子现在一天一个心思,动不动异想天开,试试进行不下去的弃之一边。二儿子出生那几年,他在城里找不上合适的工,有一个月,口粮差点没有了。二儿子想吃奶,可女人沒奶了,又没奶粉,就饿得嗷嗷直哭。二儿子早就在童年的记忆中、成长的酸甜苦辣中,大人跟他说话的语气、手势、眼神中,明确了他与这个世界的定位,他宁可在游戏世界中风云变幻,也不愿在现实中撞个头破血流。

他好想带着媳妇儿去城里最好的餐厅吃顿洋大餐,看着她开心的笑容,体验一下男人的幸福。在城里打工十多年,还真没带媳妇儿去过高档的餐厅吃过饭。

雨点子左一阵右一阵,像蒲扇样,掴得脸生疼。他分不清雨水和眼泪。他说不下去了,几乎泣不成声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他便停止录制,一低头,感觉洪水快到脚下了。他狠一狠心,作别似的,发送出这段视频。

这时候,又没移动信号了。录制的视频打包完毕,却没有发出去。他们一家子四口人,有一个名为“水帘洞”的微信群,平常会在群里聊几句,发各自视频或照片什么的。他把录制的视频打算发到群里,可按了发送之后,手机屏幕上显示发送失败。懊悔自己说得多了,错过了手机信号。

手机没多少电了。要是洪水漫过挂钩,把他冲走,那他的手机也会被冲得无影无踪,到时候,他这番话谁也听不见。他死后,在大儿子眼中,依然是个动辄发脾气一事无成的严父,在二儿子眼中,是个没混成大款的进城农民工。

人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死之前,会忍不住要想一想,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如果死了,会和过世的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一样,过上若干年,会被大家遗忘,会成为坟院里一个无人识得的土堆,属于子女们偶尔想起来的话题。自己做过见义勇为的好事,也做过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坏事,到底给对方造成了明伤还是暗疾,他过去没在乎,现在想来说不定罪孽很大。早知道这么快死去,早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这个样子,既不能成圣,也不能恶贯满盈,倒不如干干净净做人,省得死前后悔不已。

他开始低声祈祷,像虔诚的信徒样,祈祷了一遍又一遍。

可越祈祷,心底越慌。

他闭上眼睛,任雨点冲刷,似乎能冲刷掉过去的错误与罪孽,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

下苦过日子,他备受欺辱,也才真正觉得,做一个善良的人不容易,可他还是坚持善良了下去,做点好事,走正道。他当年干小工,属于包工队中最苦最累也最受气的活儿,干了三四年,也够一家人生活。后来碰上了村里一个小伙子,凑钱买了辆吊车,需要一个司机搭伙,他就学着开吊车。这小伙子在吊车上挣了,后来养了好几辆吊车雇人跑着,挣的钱在城里买了多套房,又赶上房价上涨,转手挣了上千万。他很羡慕,去年东凑西借,加上所有积蓄,买了这辆吊车,想苦上几年,踏踏实实地赚点钱,谁知道,遇上这么个夜晚,死神找上门来了。干吊车,体力消耗大,一出神会发生问题,伤亡很难避免,但谁也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二猴子有些悲哀,感觉洪水卷着树木冲到他脚下,手伸出一抓,只捋到几片树叶,树干迅疾被冲走了,留下的是漆黑涌动着的一团淤泥。

山洪呼啸,不时雷电交加,黑漆漆的工地上宛如世界末日。他悲哀地放弃了所有的念想,闭上眼睛,等待着洪水漫到身上,淹过头顶,呛到嘴里,把他当成一块石头或一棵树木卷到深处,掩埋起来。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恐惧像一大堆蛔虫,在他身体内游荡。绝望像一把螺丝刀样锉着他的心脏。

这时,他感觉手里捏着的手机微微抖动,一看,信号有了,媳妇儿打电话过来了。

“你出啥事了?发那么个视频。”原来刚才来信号,他未发送出去的视频,自动发出去,发到“水帘洞”这个家庭群里了。他媳妇儿看到后,觉得不对劲,打过来的。

“下暴雨,快被洪水冲走了。”

“你不会往高处躲啊?”

“躲了,没爬上去。”

“有那么大的洪水吗?那边太辛苦了,你回来吧,来了卖个水果,一个月也够我们一家子生活了,何必跑那么远,受那么多苦呢。”看样子,媳妇儿没看完视频,就急忙打过来了。

“多半回不来了,老大呢?”

“跟周家的丫头出去了,我看周家的丫头在楼下等着呢。”

“他俩不是吵架了吗?”

“吵了又好了,年轻人嘛,就这个脾气,还不是房子闹的。”

“要是有钱就给买一套了,可哪有钱呢!”

“人各有命,他自己的路让他自己走吧。”

虽然冰雹已经不下了,但雨水还是很大。洪水已经涨到脚腕上了,二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想着媳妇儿最近一次的面容,那苍老与憔悴,似乎生活只与她为难。他再回忆起媳妇儿年轻时的笑靥,像山里野花嫣然绽放,那么自然又那么富有冲击力。当年为了他,媳妇儿跟家人反目,以私奔要挟,最后嫁给他。婚后头几年也快乐,生了大儿子后,白天晚上号哭,他家都不回,在外面跟几个嘴唇喷了红颜料一样的女人鬼混。想想,自己是对不住媳妇儿的,给她做牛做马也偿还不完的。他本应宠她,爱她,结果呢,蹉跎的生活中,俩人打着骂着,磨得两人都没脾气时,儿子也到了找媳妇儿的年纪。

“你在哪儿?”他问媳妇儿。

“刚跟刘财旺家的媳妇儿在一起跳广场舞。”马晓娟回答。

“现在回去了吗?”

“回去了。你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啊,今晚熬过去再说。”

“你好好的,俩孩子不能没爸爸管啊,我说话他俩又不听。”

“那我万一一辈子回不来呢?”

“你不想回来,你就在那里成个家,我也找个人嫁了呗,俩娃娃他们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说我万一死了呢?”二猴子感觉到洪水淹过膝盖了,他不得已,湿漉漉地站在挂钩上,小腿泡在洪水中。他从裤管的绞缠中感受到洪水的力量。

“一天浑说些啥,要死要活的,我看你是不想回来。”媳妇儿生气了,“我挂了啊,等会儿还要给老二补袜子呢,一双袜子穿不了三天就烂。”

“啊——”二猴子本想托付一下后事的,可转念一想,托付啥呀,自己不在了,媳妇儿和俩儿子還会亲下去的。

男人在外面流血流汗,家里的女人是不知道的,就是想知道,猜想一番,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算了。

捏在手中的手机又微微震动,一看,是小儿子发送来视频请求。双方视频很浪费流量,他平时舍不得,现在呢,非常想看小儿子最后一面的。

手机信号时有时无。他按键,二儿子的视频请求接通了。

“爸,你咋的啦?你还好着没?雨咋那么大?你没事吧?”

一连串的问话,关心之意一览无余。

他内心热乎乎的,可嘴上说:“没事,好着呢,你又在干吗?打游戏,没回家?”

“等会儿回,打游戏是我的爱好,我打游戏也能挣钱啊,再说了,只要我记得按时吃饭,按时回家,你不是说不管我打游戏了吗?”

“你妈还在家里等你吃饭呢。”

“我已经吃过了。”

“又在网吧里吃方便面?”

“是啊,我喜欢吃方便面。爸,我知道你被洪水淹了,爸,你还活着吧?”

“废话,我当然还活着,不然能跟你说话?不过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我看了视频了,吓死了。我给你说,要是洪水大,你就闭口气,沉下去,沉到底下,再从水底下使劲走到山边边上,爬上去,你就得救了。”

“洪水这么急,沉不下去怎么办?”二猴子一愣,危急关头,实在不行用这一招。

“沉下去呢,你试试就知道了,我经常去湖里游泳,知道怎么沉下去,实在不行,抱块大石头。”

他看了看脚下打旋的水面,心想下面都是淤泥,这一试,从此上不来怎么办?小儿子年轻大胆,总觉得什么事都可以尝试,可他没了这个勇气。其实,他才四十五岁,还属于中年人,离老还有一段距离。

“爸,你继续播,你播下去,我转发到朋友圈,你肯定会红的。”二儿子大声说。

“什么?”

“死亡直播啊,爸,你不知道吗?这种直播最有看点了,活着的人,谁都没死亡过,因为死亡只有一次,可活着的人,很想看到别人到底是怎样死的?我给你说,不管你跳到洪水里,还是一下被洪水淹到嘴里,你记得一直要开着视频,我要把你的视频转发到朋友圈。”二儿子继续说。

“直播我死亡,你有啥好处?”二猴子快气得哭出来了。

“好处可大了。作为没有爸爸的儿子,加上你这么可怜地死去,好多人会给我们捐钱。作为我,因为转发了这个直播,会火起来,好多记者会采访我。我会成为优秀播客,说不定凭借这个视频赚很多很多的钱。”二儿子一本正经地说着。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现在没钱还能活下去?同一个目标,同一个理想。每个进城的农民工都一样,都是为了生存,都想留在城里。但怎么留?钱,只有钱。有钱我就是城里人,没有钱一切扯淡。”二儿子说得那么老成,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直截了当。二猴子有些吃惊,什么时候成这个样子了?有时候他也在想,这个社会就有那么多不公平,不公平了怎么办?不公平的根源是什么?他也没思考出个结果来,但他意识到,因为不公平,自己得多努力,因为不公平,自己得让自己孩子从教育抓起,站到同一个起点上。要是就业机会再公平一点,那么儿子们不用像自己这样瞎闯了。可事实上,他们这些进城的农民工,下一代的教育没能跟城里娃娃站到同一起点上,他没钱让俩儿子进重点学校,也没钱请家教,更没时间陪在孩子们身边复习。他不时用棍子来给两个儿子施压,结果适得其反。

“可老爸快没命了,你他妈的不关心老爸死活,只关心钱?”

“关心你啊!可我关心又能怎样呢?我在这里,没办法帮助你。人活一辈子,终有一死,现在你快要死了,你的死亡这么奇怪,不直播真的可惜了呢。”

“你!”二猴子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悲伤。心想,说不定二儿子说得不错,人必有一死,死前倒不如留点纪念。可自己刚才拍视频的那副样子,肯定不是慷慨赴死的样子。要是自己一副满不在乎、大义凛然的样子就好了,刚才那副畏畏缩缩、恋恋不舍、哽咽中带着苦痛的样子,实在有些操蛋。

“爸,你要死得像个样子,我才有面子。”二儿子似乎在这黑得看不清手指的地方,看到了他的内心。

“你!好,我满足你。”二猴子有些哽咽。这是什么儿子啊?他眼泪哗哗地流。他拿着视频四处拍摄,目的是给小儿子拍清楚面临的环境。洪水声音很大,在手机电灯的照射下,洪水肆虐的局部并不可怕。他心想,照这个速度,也就半个小时,他可能要泡到洪水了;再过半个小时,自己就要被淹没了。洪水呛上几口,一股股地灌到肚子里,然后自己呼不出气,越喝越多,肚子胀得鼓鼓的,气换不过来,就被淹死了。这种死法多么可怕。他多想像村里的一个老人,正在祈祷时,突然静静地匐在炕上离开了。这种死法多好。

唉,让我活着吧,我不想轻易死去!

二猴子站在吊车挂钩里,腿部已经浸泡在洪水里了。他一手扶着臂杆,一手拿着手机自拍着。小儿子在视频里大喊着什么,滔滔洪水中听不大清楚。他突然很想把手机扔得远远的,但是没有,他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小儿子,静静听自己心跳。

“嗵——嗵——嗵——”宛若荒原里的鼓声,宛若媳妇儿的走路声。

感觉有一个人来到了面前。

这个人是谁?不会是媳妇儿吧?他闭着眼睛,疑惑地想,或许他就是来要我的命的,我且由他带走吧。

这个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这个人静静地看着他,他静静地等待着;这个人眼神中充满悲悯与爱意,他感觉到这一点,触电般渾身一软。这个人多像自己的父亲啊,在自己幼时的睡梦中,常常这样出神地看着他。

他想哭泣地喊一声“爸”。

可眼睛不敢睁开,怕这个人离去了。他像个幼儿一样扑在对方的怀里。他饱含热泪,拼命呼吸着来自这个人的味道。

这是来自亘古荒原里的人性深处的味道!多么亲切的味道!多么想让人不顾一切彻底沉浸的味道!

但一阵冷风卷过来,带着一片洪水的浪头,扑打在他的脸上。

睁开眼,四围还是黑漆漆的,自己似乎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紧抱的,只是挂钩一端。头顶上,天际间,微微有缝隙样,有那么一两点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像个刚睡醒的婴儿的眼睛,黑亮黑亮地闪动着。天上掉下来的雨水少多了,也不像刚才那么齐刷刷的。凭直觉,他觉得雨很快就会停的。他想到这一点,雨点似乎更少了。

洪水还在腰肌间涌动着,像嗷嗷待哺的野兽一样撕咬他。他觉得这野兽,折腾了几个小时,也有些乏力了。

他使劲一翻身,爬到了臂杆最顶端,这里比吊车挂钩又要高出一截。如果雨停了,洪水也会渐渐消停。那么,他在这个位置上,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听到小儿子还在视频里呼唤着什么。

他冲着视频笑了一下,吓得二儿子使劲问爸爸你怎么啦。

他突然想唱一首歌,不知为何有这样一个冲动,像不唱出来就憋死一般,自顾自地唱起来: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已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刚来城里打工时,他经常流连于歌厅,现在几乎不怎么去了,记得歌词的也就这么三两首。记住这首歌,可能跟小时看多了武侠书,梦想做一名大侠有关吧。唱着唱着,他抬起头,看到了月亮。这里的月亮,这时跟个笑口大开的婴儿样,突然圆圆满满地出现了,像是从来没有消失过。他感觉到二儿子也不知所以然地跟他在合唱。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过这样也好。他定定神,看到星辉如隐形复原一样灿烂起来,而且距离这么近,这么明亮,这么繁密,仿佛从他在娘肚子里时就这个样子,抢着要跟他说话似的。他确实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看二儿子的样子,不消说,姑且就这样直播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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