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丰子的战争观分析

黄洁

摘 要：山崎丰子的战争观不是固定不变的，《不毛地带》认为强大的自卫能力才能真正守卫自己国家的和平，出现了以胜负论战争的倾向。《两个祖国》涉及了二战的正义性问题，认为二战中没有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大地之子》谴责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欺骗日本的劳动人民使他们卷入战场，谴责政府战后在对待残留孤儿问题上的消极态度，同时也谴责日本政府蔑视中国，侵略中国的行为。从《不毛地带》、《两个祖国》到《大地之子》，可以看到山崎从专注本民族伤痛到关注其他民族的立场和所受到的伤害，从回避战争正义性问题、以胜负论战争到正视战争责任问题，谴责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发动战争、欺骗国民的转变。

关键词：山崎丰子 战争三部曲 战争观

一、引言

《不毛地带》、《两个祖国》和《大地之子》被称为山崎丰子的“战争三部曲”，其背景都与二战有关，蕴含了山崎丰子对战争的主要看法，是研究山崎丰子战争观的重要作品。《不毛地带》于1978年完成连载，主要描写原陆军军官一岐正在西伯利亚的战俘经历和回国后的商战生涯。《两个祖国》于1983年完成连载，讲述的是出生于美国的日本人二代天羽贤治在二战中，因为日军偷袭珍珠港而陷入被两个祖国怀疑排斥之绝境的故事。1991年《大地之子》完成连载，描写了因为战争残留中国的日本孤儿陆一心在中国的曲折人生经历。本文将按发表的时间顺序对三部曲中蕴含的战争观进行逐一分析，然后进行归纳总结，梳理出山崎丰子战争观的变化发展脉络。

二、 《不毛地带》中的战争观

（一）战争的胜负观

在《不毛地带》里，通过人物的内心活动与对话，可以看出作者回避讨论战争正义性，而以胜负论战争的倾向。小说描述了日本战俘被囚禁在西伯利亚荒原期间遭受的种种奴役和苛待，流露出战败是苦难之根源的思想。

拘役在西伯利亚的俘虏里，除了日本人还有其他国家的战俘，其中德国战俘对日本战俘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他们将匿藏的木头卖给运送的士兵换取伏特加酒，然后把酒送给日本士兵庆祝新年。在交谈中，一名德国士兵说道：“虽然我们现在身为战俘，但是国际形势时刻变化，我们回德国的日子一定会到来的。到那时，我会再次加入军队，把苏联打个体无完肤。只要国民顽强战斗，战争就一定会胜利。” ①145对此，书中评论道，“沦为战俘三年，也没有丧失‘我们德国人这样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 ①145随后德国战俘因为劳动量的问题与俄方进行了抗争，当俄方中尉对一岐正说他看起来似乎对德国人的抗争感兴趣时，一岐正回答道：“与其说是感兴趣，倒不如說被折服了。从列宁格勒到西伯利亚失去了一半，三年的收容所生活又失去了十万以上的同胞，即便这样仍未丧失民族自豪感和坚强，我被这样一种德国精神折服了”。①148对“败而不屈的精神”的颂扬，隐含了一岐正对胜利的渴望，体现了作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胜负观。面对俄方作出的“违反苏联刑法第五十八条第四项资本主义帮助罪”的判决，一岐正提出了抗议，认为自己身为日本人，为资本主义国家日本的国防做出的行为，不适用于苏联的国内法，这是违反国际法的判决。而俄方审讯官却咆哮地回答他：“失败的人，没有接不接受，也没有国际法！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是苏联来决定的！” ①306“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胜负观在俄方军官的台词中得到了具化。

（二）和平与武器

《不毛地带》中，主人公一岐正结束战俘生活回到日本后，首先做的就是查阅过去的报纸和文献，了解日本战后的发展过程。其中他最为关心的是规定日本必须“放弃战争，否认军备和交战权”的宪法第九条。一岐正认为，自己从未改变放弃战争的想法，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未做出过“放弃一切军备”的承诺，就连永久中立国瑞士也规定其国民有服兵役的义务。放弃战争总归只是人们的理想，最后制约国家间关系的还是力与力的对决，面对这样的严峻现实，自己的国家却要依照占领国的指示放弃军备，他感到十分愤慨。一岐正的好友防卫厅的空将候补川又伊佐雄也抱有同样的观点。川又因战斗机泄密事件自杀身亡后，一岐正在他的丧礼上和友人这样说道：“川又也常常跟我这样说，……战争的悲惨，作为军人经历过之前的大战的我，是最清楚不过了。日本能成为一个持续和平的国家是我的绝对理想。为此，就必须拥有无人敢侵犯的防卫能力，虽然现在有日美安保条例，但这并不可能永久……” ②

“战争三部曲”的写作初衷是为了唤醒日本民众对战争的反省，因此小说中处处可见对战争的否定和谴责。通过人物所展现的观点，可以看出山崎拥护和平，但不认同和平等于放弃武器的看法，而认为强大的自卫能力才能真正守卫自己国家的和平。

三、《两个祖国》中的战争观

（一）战争的性质

《两个祖国》依然延续了以胜负论战争的倾向，但涉及了二战的正义性问题。战争结束后，主人公天羽贤治被美军委派担任东京审判的翻译校对工作，当上级嘱咐他要为了美国的正义认真完成法庭上的翻译校对工作时，他内心的独白是这样的：“正义到底是什么？在战争的胜利者和失败者之间，存在什么样的正义呢？” ③318当见到为日本战犯辩护的清濑律师时，他被清濑“虽然国家战败，但为了法律的正义而勇敢地站出来面对胜利者的姿态”而动容。他感谢帕尔法官在东京审判中为自己的祖国——日本所做的无罪辩护，帕尔认为“日本决心加入战争，并不是以侵略为目的，而是受到了美英兰的挑衅” ③487，“被判处绞刑的七名战犯，皆按《战争犯罪及人道罪通例》第五十四、五十五条判定有罪，即必须承担对俘虏或一般平民实施军事残虐行为的责罚，……原子弹的使用才更是一种残虐行为” ③487。在听完了帕尔的看法之后，天羽贤治说道，“法庭记录删除了投放原子弹的相关部分，判决书中没有一行文字涉及原子弹爆炸。博士，今后的国际社会，只会将胜利者提倡的正义、人道和和平作为真理去推行，而失败者提倡的正义、人道和真理将不复存在了吗？” ③488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出作者对在东京审判中被判绞刑的战犯给予了宽容与同情，认为他们是为国家而战，又因国家战败而受到了过重的刑罚。

小说高度评价了俄方证人——两位日本军官，认为他们为了维护祖国和扣留在西伯利亚的同胞，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发表了让俄方无大收获的证言。日军未能保护开拓团安全撤离，最大的原因被归结为俄方撕毁了与日本签订的不交战协议。日本被投放原子弹则是极大的种族歧视，“虽说是战争，但为什么要用这么可怕的炸弹，应该先投到无人居住的岛上这样的地方。” ③250“不将它投向德国而是投向到了日本，还把日本人當做小白鼠来调查原子弹爆炸对人体的影响，多么恶劣的种族偏见。” ③509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两个祖国》中，山崎认为既然俄方撕毁了日俄签订的不交战协议，原子弹只投放到日本而不是德国，那么这场战争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正义，从而拒绝承认日本发动战争的非正义性。

（二）战争与人性

战争不仅会造成战场上的直接伤亡，还会使人性扭曲，导致骇人听闻的暴虐事件的发生。战争对人性的扭曲，正是山崎控诉战争的一个有力武器。《两个祖国》详细地还原了东京审判的过程，其中一段美国人传教士关于南京大屠杀的证词描述了日本士兵在南京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种种暴行。虽然山崎认为传教士的证词是大屠杀爆发时从幸存者处听来的，不免带有中国人“白发三千丈”式的夸张成分，但她承认这种暴行是让人不寒而栗且作恶的。她控诉战争使人类失去人性，“军纪严明的日本军队，连将校都无法控制的这种疯狂的状态，无论东西，战争都会让人类变成疯子”。她反思“是什么让军队变成了这样一个暴虐、无廉耻、极无人道的集体而无法自拔呢？” ③438

战争不仅会使参与了战斗的军人发狂，也可能会使善良的普通百姓变得残暴。日本投降以后，天羽被美军派到日本开展战后调查工作。在调查虐杀飞行员事件时，目击者日本少年陈述了日本渔民杀害美军的过程。三名美军飞行员因战机被炮弹击中而坠海，附近的日本渔民将他们拖上岸，在其中一个男子的发动下，渔民们使劲地踩踏奄奄一息的飞行员们的身体和脸，掰断他们的胳膊。为了拿走一个飞行员手上的戒指，渔民用小刀切下了他发胀的手指。

山崎借用人物的证词描述了战争对人性的扭曲，她认为这种扭曲是无法用理智去控制的，在战争状态下，无论是有纪律的军队还是普通平民，都有可能失去理智，做出残忍可怕的行为，提醒读者只有避免战争的发生，这样的人类惨剧才不会重演。

三、《大地之子》中的战争观

（一）战争的加害者与受害者

在前两部作品中山崎采取的是日本人视角，而在《大地之子》中 ，山崎开始关注战争中对立的另一方——中国人民所承受的苦难，通过由中国养父抚养长大的日本遗孤陆一心的视角，向读者尤其是日本读者介绍中国人民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及其原因。

为描述在中国成长的陆一心因残留遗孤的身份而承受的心理煎熬，小说设置了回忆中学历史课的情节。这节历史课的章节内容是抗日运动。当老师问“你们的家人和亲戚有没有经历过日本侵略军是如何镇压和欺辱中国人民的？”，过半数的同学举了手。随后老师让举手的同学讲述经过，三个同学说完以后，全班同学无论男女都忍不住哭了。同样是描写日军暴行，在《两个祖国》里，天羽认为中国人的描述有夸张成分，而在《大地之子》里，陆一心则觉得“身为日本人的自己也是被日军抛弃的弃民，但在这个接连吐露民族仇恨的教室里，自己毫无容身之处” ④134。小说还描写了战后中国人对日本的看法。“文革”结束初期，日本钢铁协会视察团应邀来中国考察，面对中国落后的钢铁生产工艺，其中两名团员低声交谈道，“真落后啊，像玩具一样”。这被懂日语的陆一心听在耳里，不由得感到气愤，“这些日本人的精神构造到底是如何组成的！曾经用武力侵略中国大陆，连无辜平民都杀，恢复邦交以后，却仅仅用‘遗憾这样暧昧的表达为过去的罪孽道歉。……好像邦交恢复就可以将一切清算一样，骄傲自大，优越感都写在了脸上。” ④362这段战后中国人民内心真实写照的描述，有助于日本读者了解战后中国人民对日本的看法。

可见，与《不毛地带》和《两个祖国》只关注日本人所承受的战争伤害不同，《大地之子》既描写了日本开拓团平民的悲惨遭遇，也着墨于中国人民承受的苦难，发生了从日本是受害者者到正视日本也是加害者的转变。通过这部小说，山崎表达了平民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而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是罪恶的加害者的观点。

（二）战争的责任者

原名松本胜男的陆一心是跟随加入开拓团的家人来到中国的。小说写道，“自觉加入开拓团的家庭很少，大多是由町村会议决议选出来，为了复兴疲敝的农村，被冠以‘和平的战士‘土地的开拓者的美名然后被送到了中国。” ⑤战败当年的五月，关东军开始秘密撤离满洲，为了不让苏军察觉，关东军不让北边的开拓团移动，将他们弃之不顾。为了阻绝苏军的追击，还破坏了桥梁、道路，也隔断了开拓团老幼妇女儿童的退路。“开拓团的成员是为解决当时日本国内人口和粮食问题，而被送到满洲去的贫穷的佃农和他们的家人。他们被国家的政策欺骗，是被丢弃在大陆荒野的弃民。”小说多次用“无为无策”“无责任心”等字眼谴责日本政府，谴责他们欺骗日本劳动人民使其卷入战场，谴责政府战后在对待残留孤儿问题时的消极态度。同时通过陆一心的内心活动，谴责日本政府蔑视中国，侵略中国的行为。通过这部小说，可以看出作者“中国人民和日本的劳动大众都是战争的牺牲者，真正的战争责任者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观点。

四、结语

反对战争，倡导和平是山崎丰子的一贯主张，她认为平民是被迫卷入战争的不幸受害者，战争会使人性扭曲，战争的伤害具有广泛性，并且会给人类留下后遗症。山崎丰子的战争观不是固定不变的，从《不毛地带》、《两个祖国》到《大地之子》，可以看到山崎从专注本民族伤痛到关注其他民族的立场和所受到的伤害，从回避战争正义性问题、以胜负论战争到正视战争责任问题，谴责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发动战争、欺骗国民的转变。这样的转变，正是许多研究者认为山崎反战思想上具有先进性的原因。

注释

① 山崎豊子.不毛地帯（一）[M].東京：新潮社，2009.（本论文所引用的原文内容全部为作者翻译）

② 山崎豊子.不毛地帯（二）[M].東京：新潮社，2009：412.

③ 山崎豊子.二つの祖国（中）[M].東京：新潮社，1986.

④ 山崎豊子.大地の子（上）[M].東京：文藝春秋，1991.

⑤ 山崎豊子.大地の子（下）[M].東京：文藝春秋，1991：25.

参考文献

[1] 山崎豊子.二つの祖国[M].新潮社，1986.

[2] 山崎豊子.大地の子[M].文藝春秋，1991.

[3] 山崎豊子.不毛地帯[M].新潮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