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传 选章十一

2017-05-23 02:36解玺璋
传记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张恨水张学良西北

文|解玺璋

张恨水传 选章十一

文|解玺璋

西游

民国二十三年(1934)五月七日,张恨水自北平启程开始西北之行。临行前一晚,中法大学代理校长李润章在北平东兴楼设宴,为即将游历西北的张恨水饯行。

张恨水早有游历西北的打算。据《刘半农日记》民国二十三年(1934)一月四日记载:“与牧野、颖孙同往方家胡同看恨水,值出,入其书斋中小坐。牧野云,恨水即将往西北旅行,因有一妻二妾,难乎其为夫,故不得不暂往他处以避烦恼,然他日归来,旧帐仍当总算,不悉将何以为计。此所谓自讨苦吃,局外人莫能赘一词。”

这是就个人家事而言。当然还有更高尚的理由。“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沦陷,日本军队加紧对华北的威胁,步步紧逼,不断制造事端。特别是华北事变的发生,给民国政府以很大的刺激,开始确定对日作战的战略构想。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即将西南、西北腹地之经济建设,作为“救亡图存之根本大计”。在这个大背景下,赴西北考察似乎成为一种时尚,上至国府要员,下至文人学者,纷纷选择做西北游。民国二十三年(1934)四五月间,就有宋子文、戴季陶的西北考察;继张恨水之后,刘半农亦由北平出发,去绥远一带考察方音民俗;进而到了七月间,应平绥铁路局长沈昌先生之邀请,文国鼐、雷洁琼、顾颉刚、郑振铎、陈其田、赵澄、吴文藻、谢冰心一行八人,亦组成平绥沿线旅行团,历时六星期,游遍平绥全线。这是信手拈来的几个例子,说明当时到西北去的人很多。恰如冰心在《平绥沿线旅行记》中所言:“自从东北失守之后,国人矍然的觉出了边防之重要,于是开发西北之声,甚嚣尘上。”

张恨水是个作家,又有记者身份,他的西北游固有其宏大的背景,却也有其个人的理由。他在临行前发表了《写在赴西北之前》一文,向读者告知他此行的目的和基本行程,即他的宣言。他讲到此番必行的原因,主要是为广见闻,增加对社会的了解,为小说创作积累更多素材。他说:“余十年来以作品问世,不为不多,然自视所写,则都市生活,十之八九,乡村生活,十之一二。南北二京背景,十之六七,其他背景,亦只十之二三。统计一过,不才之对于中国社会,真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继此以往,犹不过如是云云,人纵不我责,我亦自惭其空虚矣。为此之故,是以不才,必须寻觅吾人日常生活之另一方面,有以借窥。若言与现代社会文化不接近,物质不接近,殆莫如陕甘,故小说材料之发掘,无如赴西北一行。至于汉唐遗迹、华狱终南之风景,其在人造与自然两方,亦必有以使吾人耳目一新者。”

后来他作《西游小记》,开篇即宣称:“予作陕甘之游,意在调查西北民生疾苦,写入稗官。” 这番话,对一位小说家而言,自是当行本色。于是他声明,首先,此行“纯为私人游历,初不带丝毫求官与打抽(秋)风之思想”, 并撇清了与戴季陶西北之行的关系。其二,此行既非考古,也非考察科学,此事固有专门家来作,他不必多此一举。其三,此行虽为游历,却不同于一般的旅游,目的是要深入社会之中,了解真实状况,所以他不乘飞机,只带一名工友,由北平乘火车至郑州,再至洛阳、潼关,然后改乘汽车至西安。其四,作为一名记者,他有责任将有时效性的见闻,尤其是西北农村社会之实况,随时加以报道。

虽然张恨水把此行称作“私人游历”,但这只是就其非官方背景而言,实际上,其“私”并不纯粹。据上海《晶报》报道,张恨水此行至少被四家报刊聘为特约记者,分别是北平的《实报》和《世界日报》,上海的《晶报》和《旅行杂志》。除此之外,还应该加上南京的《民生报》,该报在发表张恨水《写在赴西北之前》的时候,编者在文前加了按语,其中提到“恨水先生受本报及北平《世界日报》的共同延请”。然而,有意思的是,《民生报》与《世界日报》的东家都是成舍我,他与张恨水曾有过共同创业的经历;北平《实报》(又称《小实报》)的社长管翼贤,虽说后来做了汉奸,但当时张恨水与他是同行,交往很多;上海《晶报》的钱芥尘、张丹翁,《旅行杂志》的赵君豪,与张恨水也非泛泛之交。但不知何故,上海的且不论,北平这两家似乎也没人想到要为自己特聘的“记者”饯行,倒是看上去与他疏于来往的中法大学代理校长李润章,表现得异常热心。数月之后,他在怀念刘半农的文章中提及此事,曾说到刘半农当时在座,至于还有哪些朋友作陪,就不得而知了。刘半农是很喜欢在日记当中记载哪天有过哪些饭局的,主人是谁,客人是谁,陪客有哪几位,乃至吃了什么,都记载甚详,而偏偏这天日记对这次聚餐未着一字,实在有些令人不解。

当时到西北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经绥远、内蒙、宁夏,到新疆去;一条是由陕西、甘肃,到青海去。前者由平绥线到包头,余下的路程大约只能骑骆驼;后者乘火车由平汉路转陇海路到潼关,然后改乘汽车,可以抵达兰州,能否南下青海,至西宁,是要碰运气的。张恨水说:“我原来的计划,先到陕西,再到甘肃,由甘肃往新疆,回头经河套,由平绥路回平。”实际上,他只走了预定行程的一半,据他事后解释:“在兰州的时候,我原是打算继续西行,因接到上海几封电报,劝我别去新疆。兰州朋友,也告诉我新疆的盛世才是不好惹的,去了不得回来,那可是个麻烦。而且由兰州到猩猩(星星)峡,猩猩(星星)峡到迪化,路途遥远,交通工具也有问题。这样,我只好在兰州徘徊着,最后,依然坐了便车回西安。”

他离开北平,第一站先到郑州。这里是新兴的商埠,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商业发达,物品丰富,他在这里备齐了西行必需的东西,由此向西,就没有这么便利了。他拟了一张采办的清单,看上去很有意思:

必备品:行军床、温水壶、旅行药品、伞、雨鞋、手电、灯、指南针、表、精盐、茶叶、手巾囊、口罩、罐头、饼干(以上两项,若游华山,千万带着,别忘了)。

补充品:打汽炉子、锑质锅壶、滤斗、糖(西边糖很贵,华山上也缺少)、水果、日记本、茶壶、碗、筷子、小刀、行李袋(或油布)、望远镜、地图、寒暑表。

这张清单是他西行归来后提供给将要去西部的人作为参考的,其中有些一定是他从此行中得到的切实经验。他提醒西行的人一定要带上滤斗,“因为到甘肃境里去,沿路的水都是黄泥汤,能过滤一下,自己在打汽炉子上烧着喝”,才可以放心。他在郑州勾留了两天,除了置办西行必备的物品,还顺便瞻仰了冯玉祥部下的阵亡将士墓,吃了黄河鲤,便转乘陇海路车到洛阳。洛阳是古都,传说自夏王朝开始,中经殷商、西周、东周,直至隋唐五代,先后有十三个王朝、一百零五位帝王在这里建都,文物古迹数不胜数,就文化的知名度而言,洛阳远胜于郑州。民国二十一年(1932),日军进攻上海,国民政府定洛阳为行都,一度迁洛办公,政治上也比郑州较为优越。

张恨水自称“是个读线装书出身的人,中了线装书的毒,把洛阳看得过于重要,所以到西北去,特地在洛阳下车,勾留两天”,但亲历之后却让他大失所望。他是搭乘下午五点钟的西行列车去洛阳的,车行大约五个小时。由于坐的是二等车,车上没有电灯,可以想象一个人在暗夜中独坐的枯寂。好在“由郑州西去,乡下风景还不坏,树木丛中,不断地发现土寨子。这寨子,俨然是个缩小的城池,也有四门,甚至还加上碉楼,乡下人都住在里面。好的寨子,外面还有濠沟吊桥”。这种情形让他联想到《水浒》上常说的什么庄,什么寨,以为找到了生活中的原型,倒给旅行增添了一些乐趣。

车到洛阳,收拾了行李,走下车来,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以为发现了特大新闻,原来“那月台上很大的一片地方,只竖了两根长木头竿子,在上面挂了一盏小小的汽油灯,只是些混混的光,照着纷乱的人影子乱挤”。旅馆接客的栈伙举着各种形状的灯笼挤在月台的一侧。“在郑州我就打听清楚了,洛阳以大金台旅馆为最好”。即使如此,给他的感觉仍然是“由二十世纪一跃而回到十八世纪了”。他“挑了一间最好的房子住,里面是一副床,铺板,一张方桌,两把木椅,隔壁有间小黑屋子,一铺一桌,就让工友小李住了”。没有电灯,“伙计送进一盏煤油灯来,昏黄的光,和这屋里倒很相衬”。洛阳距郑州不过一百多公里,只能说是西部的边缘门户,已经显露出开发建设的迟缓,远远落后于东南沿海地区。

洛阳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第三天的凌晨四点钟,他便登上西行列车,前往下一站潼关。这里是陕西的门户,也是山西、河南、陕西三省的交界处。城西有座麒麟山,山上原有一座山河一览楼,不知何时倒坍了,只留下一个钟亭,悬一口钟在里面,敲一下,三省都可以听到,算是潼关一景。到了这里,西北高原特有的景致,便开始呈现在他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那山自是黄土山,“不过山上还有草木,有时看到乡下人在土坡上挖一个洞进去,洞外一片平地,外面围着一圈土围墙。就是这样三五人家,配上几棵树,就成一个村落,倒也别有风趣。最妙的是大斜坡上,下面窑洞的顶,是中层窑洞的庄稼地,中层窑洞的顶,又是上层窑洞的庄稼地。这样一层一层推上去,有推到五六层的。所以在一方高原斜坡上,有时能容纳上百户人家,却看不到一间屋”。那层层叠叠的黄土,一眼望不到边,让他颇有些感慨,甚至“觉得有一种烦腻了”,但他相信,只要“继续的往西走,比这更困苦的地方,那还多着呢”。

不过,他一定要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不为别的,只为华山。这里离华山只有四十里路,他花三角五分先搭一辆货车到华阴,这座车站除了一间票房,别无所有。周围聚集着一些推小车赶脚的,可以将行李送到华山脚下,至于人,则只能骑驴,或步行。华山素以雄、奇、险、峻闻名天下,大诗人李白“西岳峥嵘何壮哉”的诗句,道出了华山在诗人心目中的分量。张恨水也把游华山当作人生一次难得的经历。他用两天时间,遍游华山“五峰”,即经北峰、中峰、东峰、南峰,至西峰,最终回到北峰。下山后,幸有经济委员会一位卢工程师开车送他到西安,免去了一段路上的颠簸之苦。而据说,那汽车本是宋子文前不久留在西安的,“其舒服也就不言而喻了”。

张恨水毕竟是知名作家,他这次西北之行又搞得动静很大,北平、上海、南京的几家报刊,一直都很关注他的行踪。他的西北旅行通信和游记、杂文陆续在几家报刊发表,更引起人们对他此行的兴趣。陕甘的军政当局对他的到来则感到有些疑惑,不知他来此要干什么,虽然他一再声明是来找小说材料的,人家仍放心不下。情急之中,他想起时任陕西省政府主席的邵力子。在上海,他与邵力子曾有过往来,也算是旧相识。于是,到潼关后,他特意请潼关县长帮忙,和邵力子通了长途电话。邵力子很给他面子,知道他是个书生,嘱咐下属要善待他,尽量为他提供创作上的便利。张恨水到西安后,邵力子因骑马坠伤,卧床不起,仍在病榻边接见张恨水。张恨水专门写了《邵力子陋室安居》,发表于五月三十日上海《晶报》:

予曾于沪上,至邵力子先生寓,不过两上两下,式至平凡,而客室沙发,且已窳败,意以为并非久居,故简陋如此。今至西安,卸装之日,即谒之于省政府公署。先生腿伤,以日前欢迎嘉宾,创复发,腿扎有木板,不能起床,乃接见愚于卧室。室中除一床外,只方桌一、三屉桌一、木椅二、番木架椅一、床前茶几一,余无所有也。邵夫人亦着布衣,不饰脂粉,代表邵先生招待来宾,彼渺小简任以下之局长处长,服用如王侯者,对此得毋有愧色欤。

有邵力子的特别关照,陕西政军两界给予张恨水的不仅是“一点礼貌”,更有一种特别的尊重和信任。绥靖主任杨虎城也接受了他的访问,还把自己的戎装照送给他,并题字:“张恨水先生惠存,杨虎城敬赠。”若干年后,张恨水忆及此事时写道:“在西安几天之后,各方面全明白我真是来找材料的,大批的碑帖,大部头的县志书,纷纷用专人送给我。还有那社会上的热心人士,跑到旅馆里和我长谈,把民间疾苦,向我和盘托出。其中有一位军官,愿意和我共坐一架战斗机去天水看看。坐战斗机这勇气我虽然还有,可是我考量我的身体,恐怕不行。只好婉谢。然而这证明一个人若为他的工作而努力,而没有其他企图的话,是很能引起人家的共鸣的。”

张恨水在西安住了将近半个月,当他准备继续西行兰州的时候,发生了不小的困难。西安到兰州,六百四十余公里,路程不能算近,而且,西兰公路当时尚未完工,还没有正式的长途客车,通行的是运货车兼搭客座。“而且不能直达兰州,寻常都是由西安载客到平凉,平凉那里,有甘肃方面经营的车子,再载客到兰州去”。运货车的情况又如何呢?原来那车子“满满的堆着货担和行李,高到一丈好几尺,人就坐在货堆上。太阳晒是不打紧。西北的风土是很大的,由潼关到西安,坐着轿车,还满身都给浮尘涂漆了,这样西去,其不堪更是可知。然而这也不打紧。就是西兰公路,还有许多地方,不曾修筑,汽车经过坎坷不平的地方,整个儿车子,可以翻转,人坐的这样高,摔下来,哪里有命。路又不短,是一千三百华里,在路上遇到不好的天气,也许要走十天半月”。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许多朋友都说,这条路上不太平,不能保证绝对没有土匪歹人拦路抢劫的事情发生。这样一来,他真的有些踌躇了。

这时,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一位是经济委员会西安办事处主任刘景山,一位是西兰公路总工程师刘如松。“因为如松先生由西安到兰州去,视察路线,有自坐的汽车,两位刘先生商量之下,就把我带着去”。于是,张恨水便坐着刚从上海运到西安的道济(道奇)汽车上路了。这一路,因为遇雨和刘工程师要视察工程的缘故,整整走了九天,其间虽不乏凄风苦雨、风餐露宿、凄凉惊恐、忐忑不安,但总算平平安安地抵达了兰州。沾了刘工程师的光,又有甘肃省政府主席朱邵良的介绍信,张恨水在兰州受到热情接待,被安排住在省政府花园里。这里本是明朝的肃王府,左宗棠做陕甘总督的时候,改为总督府,又修理一番,因而环境很美,是兰州城里唯一的风景区。这期间,他游览了久负盛名的庄严寺(已被改作市场),寺里最有价值的是唐人壁画,纯印度风格,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寺里还有一座转轮佛灯,是很希罕的东西,寺里和尚深藏不露,轻易不肯示人,张恨水也只能报以遗憾。他还游览了兰州城里同样久负盛名的宏恩寺(已改作民众图书馆),欣赏了寺里的“三绝”:颜真卿、褚遂良的真迹、吴道子手绘的观音大士像,以及寺里的几尊佛像。

张恨水的到来,被兰州文化界、教育界视为盛事。时任教育厅厅长的水梓先生邀请他参观兰州中学。王富强当时正求学于此,多年后他忆及此事写道:“一日,张旧帽遮颜,由校长陪同参观我校,各处巡视一周后,即欲告别。忽学生三五拥张,要求留言以作纪念。张笑逐颜开而心怀隐忧,语重心长地说:‘谢谢诸君盛意,谨以三点为勉:一望全体师生为国保重;二望全体同学学习进步;三望诸君早日成材,为复兴祖国效力。’越日,兰州文化界于五泉山之河声艺社宴请张氏,我校教师参加者数人。席间,备有纸笔,请张氏题词留念。张饮酒方酣,兴致勃勃,执笔挥毫,大书一诗曰:‘四千里外作孤征,行遍关西二十城;借得酒杯浇块垒,五泉山上听河声。’”这天,又有友人邀请他观赏甘肃名家赵西岩的画作,见其早年所作《待诏剃头图》,他颇为感慨,遂挥笔题诗于图上:“人生不自由,千里作狂游。看罢浩然叹,谁来剃我头!”他在兰州徘徊数日,看到继续西行绝无希望,留在这里也是徒然,于是,只好搭便车回到西安。

多年后他提起此行,虽不无遗憾,但有两点收获足以让他觉得不虚此行。一是“拜访了我们祖先的发祥地。在历史上,在儿童时代所读的经书上,许多不可解的事,都给我解答了”;二是看到了他最想看的,生动、鲜活、和国计民生有关系的东西。所有这些集中到一点,也就是中国老百姓的苦难生活。他说:“陕甘人的苦,不是华南人所能想象,也不是华北、东北人所能想象,更切实一点的说,我所经过的那条路,可说大部分的同胞,还不够人类起码的生活。你不会听到说,全家找不出一片木料的人家;你不会听到说,炕上烧沙当被子盖;你不会听到说,十八岁的大姑娘没裤子穿;你不会听到说,一生只洗三次澡;你不会听到说,街上将饿死的人,旁人阻止拿点食物救他(因为这点救饥食物,只能延长片时的生命,反而增加将死者的痛苦)。由民国初几年起,陕甘人民坠入了浩劫的深渊。十九年的旱灾和西安一年的围城,发生了人间不可拟议的惨像。我到陕西的时候,浩劫已过两年多,而一切遗痕都在。”于是,他坦诚地表白:“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之行以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

从西北归来的张恨水,先去了上海。他在《哀刘半农先生》文中写道:“记者于西北归来之次日,于报端睹先生忽归道山之恶耗。” 查《刘半农年谱》,他的去世是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七月十四日下午二时十五分,消息见报,自当是在次日。由此算来,张恨水东归与刘半农去世为同一天,而他的西北之行历时两个月又七天。此行给他留下了毕生不能磨灭的印象,所以,回到内地,他马上投入了紧张的创作。除了在《旅行杂志》陆续发表记述西北旅途见闻的《西游小记》之外,长篇小说《燕归来》率先于七月三十一日在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连载;八月二十一日,第二部长篇小说《小西天》亦于《东北四连长》之后,亮相于《申报》副刊《春秋》。

这两部小说,前者是用了倒叙的写法,将民国十九年(1930)西北的灾情写出来。小说以一个逃难中被卖到南京的女孩儿为骨干,数年之后,长大的女子要回到西北去,寻她失散的父母和哥哥,也为建设家乡贡献一份力量。与她同行的,是三位爱慕、追求她的青年男性。小说就借了他们之间多角恋爱的关系,来写西北的社会人生百态和非人的生存环境。开头是一组竹枝词,把陕甘两省的灾难作了如实的记述:

卖了耕牛卖种粮,几天未吃饿难当!看来一物还能卖,爬上墙头拆屋梁。

一升麦子两升麸,埋在墙根用土铺;留得大兵来送礼,免他索款又拉夫。

大恩要谢左宗棠,种下垂杨绿两行;剥下树皮和草煮,又充菜饭又充汤。

树皮剥尽洞西东,吃也无时饿越凶;百里长街行十日,赤身倒在路当中!

死聚生离怎两全?卖儿卖女岂徒然!武功人市便宜甚,十岁娃娃十块钱!

平民司令把头抬,要救苍生口号哀;只是兵多还要饷,卖儿钱也送些来。

越是凶年土匪多,县城变作杀人窝!红睛恶犬如豺虎,人腿衔来满地拖!

平凉军向陇南行,为救灾民转弄兵;兵去匪来屠不尽,一城老妇剩三人!

这八首竹枝词,真可谓字字血泪,句句悲情,既是对旱荒凶年生机断绝的写真,也是对军阀、土匪变本加厉,敲骨吸髓,残害民生的控诉,读之,令人感到彻骨的痛,内心受到极大震撼,没有理由不为它辛酸落泪,悲恸欲绝。敌伪统治时期,有人曾将它改编成电影,可惜被日本人查禁了。后者借鉴了美国影片《大饭店》的结构方式,故事全部发生在西安一家名叫“小西天”的旅店内,几个由内地跑到西北来讨出身的小志愿、小官僚,一个来此考察教育的中学教员和他的学生,一个不能忍受军阀欺压而辞职的县长,一个逃难到此投奔亲戚只剩祖孙三人的家庭,几个势利、精明的茶房,以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在这里上演一出悲喜交集的活剧。故事围绕逃难女子朱月英的命运展开,她的家人(母亲和祖母)于绝望中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想着无论如何把她聘出去,得几个钱,让家人度过荒年。结果是以身价一百五十元,把她许给了客居异乡、寂寞无聊的银行小职员贾多才为妾。这一件事把“小西天”里所有客人都调动起来,或支持,或反对,或说媒拉纤,或暗中掣肘;也有借机想从贾多才那里得些好处的,也有同情朱月英而打算为她另寻出路的;另有几位大讲“妇女权益”的官太太,要恢复朱女士的自由,可惜筹不出一百五十元赎金;而中学教员程志前的学生王北海最终竟与朱月英成就了一段姻缘。我们不能不赞许张恨水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在他的笔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刻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而西北的社会生存状况、民众心理潜流,也巧妙地借助这家旅店,以小见大地得以表现。他甚至借青年学生王北海的口说道:“程先生,我要左倾了。这种社会,不走极端,没有办法。”很难说,这不是张恨水的心声。

《小西天》在《申报》连载的前一天,《春秋》主编周瘦鹃撰写《介绍〈小西天〉》一文,对张恨水深入民间,“真正写出民间情形来的文字”,给予首肯,他在文中写道:

现在一般作家,都高喊口号,到民间去。是的,我们很赞成作家到民间去,替民间写些东西出来。但是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到民间去的作家,能有几人?甚至于口里喊着到民间去,人却在高大的洋房子里。而咖啡馆,跑狗场,百乐门跳舞厅,大光明电影院……这是他们不时光顾的所在,也许这里就是民间。

上面所说,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所以纵然不断的有民间文艺出现,真正写出民间情形来的文字,不能说绝无,却实在很少。我们既希望有写民间的文字出现,就不能不鼓励作家到民间去。而张恨水先生就是鼓励的一个。

张先生这次游历西北,在陕甘勾留约有三个月。在那与物质文明隔绝的所在,住窑洞,喝泥汤,设法的和老百姓接近,于是感觉到这西北的民间,却是中国的另一世界。在这一个世界里,他发现到东方人士所认为极平凡的生活,而那里有人,已认为是天上。东方人士所不愿一朝居的地方,那里也有人愿终老于斯乡。他看到这一种矛盾的事实,是绝好的小说材料,于是就利用了这材料,构成一部长篇,名叫《小西天》。

这部小说,要紧接着《东北四连长》登下去。至于张先生的作品,读者自然认识,用不着我们夸张。而我们所敢介绍的,这部《小西天》,绝不是闭门造车的东西,乃是一部实实在在的西北民间小说。

张恨水的西北之行,也被张学良注意到了。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张学良的邀请,要他西行归来到武昌一晤。曾任张学良秘书的王益知在《张学良外纪》中记述了这件事:“一九三四年春天,张学良到武汉,第二年十一月又迁西安。他在武昌,却早已顾及到西北,张恨水周历名山大川,在一九三五年(应为一九三四年)曾作西北之游,张学良认为新闻记者目光犀利,一般人所忽略的,他们都能透视得很清楚,便邀恨水游罢转到武昌,在徐家棚公馆,畅谈些西北的社会情形,农村经济,山川形势,关隘险要。”

张恨水与张学良的交往,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年代中晚期。张恨水对青年军人张学良颇有好感,他把这种好感写进了小说《春明外史》;张学良对报人张恨水亦很欣赏,据说曾亲自找到未英胡同张宅,登门拜访。此后,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故事很多。最有戏剧性的一次是在民国二十年十二月,张学良改任北平绥靖公署主任,拟聘张恨水为文学秘书。“此时,张学良偕于凤至及赵四小姐住在北平顺承王府。赵四小姐深知张学良爱才重才的心情,选了一把湘妃竹的白纸折扇,托人请张恨水题字。张恨水见扇面画有花木和燕子图案,便在空白处题七言绝句一首:‘少帅隆情嘱出山,书生抱愧心难安。堂前燕子呢喃语,懒逐春风度玉管。’借此诗既敬谢了少帅欲重用的美意,又表白了自己难以平静的心情。”

张恨水虽然几次拒绝了张学良邀他做官的盛情,但对张学良的好意,他亦知投桃报李。有记载称,张恨水曾三赴沈阳,均有报张学良相知之意。第一次是在民国十七年(1928)十二月十三日至十九日,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之前,张恨水乘平奉列车赶到沈阳。他此行目的有二:其一,受北平《世界日报》和《北平朝报》委派,采访东北易帜问题。据王益知记载,在张恨水之前,《大公报》的胡政之、《新闻报》的顾执中、著名大炮,他的老朋友龚德柏都已到达沈阳,“最后来的是张恨水,在帅府老虎厅上,二张长谈四五个钟头,极其融洽。恨水将新印的《春明外史》一百部,带沈托新民晚报社代售,张学良遣副官一买就是十几部,府中几乎人手一编,三日即罄”。其二,张学良为与日本人的《盛京时报》争夺舆论阵地,创办沈阳《新民晚报》,并请张恨水为之创作小说,钱芥尘在为张恨水小说《过渡时代》作序时曾谈及此事:“民十七(1928)之冬,愚与恨老同客辽沈,时《新民晚报》创刊,恨老既付以天上人间长篇巨著。”张恨水此次赴沈,既有为《新民晚报》创刊祝贺之意,也是接洽小说连载之事。

三个月后,民国十八年(1929)三月六日至八日,张恨水第二次赴沈。自上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后,南京国民政府任命他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兼东北政务委员会主委,他则授予张恨水为东北边防司令部顾问,并向他发出了赴沈的邀请。不过,张恨水此行的心情却颇为复杂,他有两组诗词分别发表于本月十九日和二十二日之《世界日报》副刊《明珠》,其中很好地表达了纠缠于他身上的重然诺,酬知己与不想为食客,亦非栋梁才的两重心境。先看前者,是词作《虞美人》三阕:

人间没个埋愁处,

更向天涯去。

朔风两度客孤征,

又是天高月黑渡边城。

杨花未解飘零意,

落也还飞起。

十年已是困京华,

不道依依难别也如家。

前调

奔车击铁鸣鼍鼓,

驰上榆关路。

平沙莽莽月昏黄,

只是悄然无语一凭窗。

青禽几遍叮咛说,

珍重轻轻别。

果然此别太匆匆,

已是一千里外雪霜中。

前调

为伊呕尽心头血,

还怕为伊说。

桃花落尽不归来,

免伊笑啼不是苦徘徊。

除非化作青陵蝶,

千古无离别。

分飞莫道尚同心,

碧海青天何处更追寻?

再看后者,是一组五律,《榆关道上》(四首):

一片风沙响,奔车抵故关。

古人原怕别,壮士不期还。

大漠空残照,长城跨乱山。

悲笳何处起,只在有无间。

一卧行千里,奔车十二时。

光阴本幻梦,踪迹似游丝。

荒草连天阔,平原落日迟,

凭窗寂不语,拈带忽成诗。

结交重然诺,慷慨赋孤征。

又上卢龙道,还听画角声。

壮年成食客,乱世厌儒生。

微笑无人识,萧然别旧京。

路犹连雪冻,关不放春来。

直入风沙里,奔车吼似雷。

甘称牛马走,岂是栋梁才。

留血酬知己,雄心莫尽灰。

这两组诗词都很能体现张恨水的态度和性情,文人士子的耿介自持、圆融通达,以及信守然诺,在这里得到了统一。恰如钱芥尘所言:“恨老处世接物,外圆内方,与世无争,与人无忤,然而愤世疾俗,则一一形诸小说,刻画形容,有类画鬼,直同化境。”

很显然,张恨水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张学良。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学生荆梅丞曾在回忆录中提到,“九一八”事变之后,国内舆论异口同声地谴责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造成东北沦陷。一时间,张学良成为国人皆曰可杀的民族罪人。他与几个同学亦曾计划暗杀张学良,为民除害。此事为张恨水所知,遂将同学们召集起来,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你们仇恨张学良主任(此时张学良担任北平绥靖公署主任),还要加害于他,这种想法却是大错特错了。”他接着说:“我与张主任交往非一朝一夕,我深知他的为人。现在一些报纸说他是‘不抵抗将军’‘不爱江山爱美人’‘花花公子’等,把九一八事变的责任归到他头上,这是不公平的。现在我给你们也说不清,不过我相信历史总会告诉你们的。”

由此可见张恨水与张学良的相知和情谊。故正在庐山牯岭寄情于小说创作的张恨水,既闻张学良约见,很快便结束了笔下的文字,收拾行装,赶赴武昌。二人相见,自有一番长谈,张恨水尽其所知,向张学良讲述了他的所见所闻。此时的张学良,欧游归来不久,先是被任命为“豫鄂皖三省剿匪副司令”,随后,又被任命为武汉行营主任,兼任西北剿匪副总司令并代行总司令职权,所以,他很希望了解西北真实的政情民情,张恨水此行西北,等于为张学良西北履职做了前期调研。

张恨水著《春明外史》书影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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