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学记

2017-09-13 00:31何兆武图片来自网络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7年8期
关键词:古文教科书英文

文_何兆武 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上学记

文_何兆武 图片来自网络

何兆武,历史学家、翻译家,学识渊博,精通中西思想文化史。1939年至1946年,他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读过土木、历史、中文、外文4个系。现在回想,他觉得那是人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光。跟随他叙述学生时期陈年往事的口述史《上学记》,好像随着他重新行走在那个时代的历史之路上。

你们还是得学好古文

我上学的那一辈同学,除了极少数有家学渊源的以外,绝大多数人的古文根底、国学根底都不行,因为从小就不读那些东西了。小学先从最简单的“人手足刀尺”开始,然后是简单的白话文,这和我们上一代的人不同。我们上一代的人从小就读古书,四书五经念下来,对中国的经典非常熟。可是我们像《论语》《孟子》都是到了大学才开始看,大学以前只知道名字,没有真正读过。另外,我们那一辈人上学所学的内容相比过去要全面得多,课程非常丰富,国文、英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卫生、中国史、外国史、中国地理、外国地理,还有体育、劳作、音乐、图画,还有童子军、军训,也挺忙活,所以不可能真正把精力放在某一项上。我现在想,其实也有道理,因为我们要“与时俱进”,时代已经进步了,你还一上来就背“子曰”“诗云”,这也行不通,时代需要的是你多方面的发展,我们毕竟是生活在现代,就得什么都学一点,不过这就使得我们国学的基础非常差,很多有关传统的知识都是听说书或者看戏得来的。

毕竟中国的文化五千年,总有四千九百五十年它的载体都是古文,除非你不要这四千九百五十年,否则你要继承这个历史文化的话,就得非学古文不可。

总的说来,我们这一辈受到的教育承接的是西方的传统,而不是中国的传统。数学学的是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到了小学高年级开始接触应用题,初中就学初等代数、初等几何。我们的几何教材是北师大数学系傅种孙老师一系传承下来的,后来他做了师大副校长。英语的学习始于小学三年级,我们那位英文老师又极其严厉,每天默写十个生字,写不上来不准回家,错多了还要打手板。所以我每天只背七个生字,算是及格,可以免打。上了初中,我们用的一本英文教科书是师大附中编的《中学英文选》,语言非常优美,读起来琅琅上口,很多我都能背诵。到了大学,理科不用说了,百分之百都是美国教本。法科也是,比如法律学、经济学、政治学,统统都是西方(主要是美国)的教本。至于文科,那要看学什么专业,比如中国史,只能用中文的,可要学世界史,包括古代史、中古史、近代史,就都是美国的本子了。再如,学中国古典哲学的得有很好的古文基础,可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比如研究康德、黑格尔的,只要能看英文本就行了。

可是现在我跟年轻的同志们谈起,还是说:“你们还是得学古文。”毕竟中国的文化五千年,总有四千九百五十年它的载体都是古文,除非你不要这四千九百五十年,否则你要继承这个历史文化的话,就得非学古文不可。而且我还向那些青年同志们说:你们中文一定要学好,即便将来你出国了,可是你的优势就在于你有中国文化的基础,把自己的优势给放弃了挺可惜的。传统文化是溶化在你的血液里面、渗透在你的骨髓里边的,这是你天然的优势所在,所以一定要学好。你别跟外国人一比,英语比不上他,你对中国文化又不懂,那是不行的。

这是教科书里看不来的

院士邹承鲁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对生物化学非常有贡献,60年代轰动一时的胰岛素就是他们搞成功的。我看过一篇记者的访谈,记者问:“为什么当时条件非常差,西南联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是两个字:自由。

1938年4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从长沙组成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西迁至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解放后我们学苏联,搞“五节教学制”,上课五十分钟,先五分钟复习,再几分钟如何如何,规定得非常仔细。学校用的是全国统一的标准教科书,上课前老师备一份讲稿,一二三四、ABCD,一条都不落。可是我做学生的时候,各个老师教的不一样,各个学校也不同,有较大的自由度。

比如西南联大的中国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课,听课的人多,钱穆、雷海宗两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内容也大不相同,可他们都是讲到宋代就结束了。《国史大纲》是钱穆当年的讲稿,学期末的时候他说:“我这本书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们自己去看。”再比如二年级必修的中国近代史,老师只从鸦片战争讲到戊戌变法,清朝的灭亡、民国成立都没讲。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应该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20世纪40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师只讲了五十年,等于只讲了前一半。向达先生教印度史,两个学期只讲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我爱人上过北大陈受颐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来连古埃及还没讲完。我记得冯友兰在回忆录里说,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位老先生讲中国哲学史,结果一年只讲了个《周易》,连诸子百家都没涉及。可见当年的老师讲课多么随便,但我觉得这有一个很大的好处: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

《国史大纲》是钱穆当年的讲稿,学期末的时候他说:“我这本书就要出了,宋代以后的你们自己去看。”

不然每人发一本标准教科书,自己看去就是了,老师照本宣读成了播音员,而且还没有播音员抑扬顿挫有味道,学生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启发。比如学习历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国等等,每本教科书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师讲,而老师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启发学生、与学生交流。这是教科书里看不来的。

老师各讲各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阔了,逐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要同意老师的观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学术上不应该论资排辈,不然学生只局限在老师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没有进步了。

再说几件小事。逻辑学那时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课。金先生讲得挺投入,不过我对逻辑一窍不通,虽然上了一年,也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东西。只记得有一个湖北的同学,年纪很大了,课堂上总跟金先生辩论,来不来就:“啊,金先生,您讲的是……”我们没那个水平,只能听他们两个人辩。我觉得这样挺好,有个学术气氛,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思想,如果什么都得听老师的,老师的话跟训令一样,那就不是学术了。还有一个理学院的同学,姓熊,他对所有物理学家的理论都不赞成,认为他们全是错的。周培源先生那时候教力学,这位熊同学每次一下课就跟周先生辩,周先生说:“你根本就没懂!你连基本概念都没弄通!”可是这位同学总是不依不饶,周围还有很多人听,每次路过理学院都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辩,都变成南区教室的一景了。

西南联大的那些课

我们那时候的学生,喜欢的课可以随便去听,不喜欢的也可以不去。比如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先生,他的西洋政治思想史、西洋近代政治思想史两门课我没有选,不参加考试,也不算学分,可我都从头到尾听下来,非常受启发,乃至于现在我的专业也变成思想史了。

我上历史系的时候,按规定,中国史必须学两个断代。因为我那时候对中国古代史没兴趣,选的两个断代都是近代的,一个是姚从吾先生的宋史,一个是郑天挺先生的明史。姚从吾先生那时候是北大历史系主任,可是我们当年都觉得姚先生口才不好,讲得不能令人满意,好多同学都不上他的课,姚先生也从来不点名,到了学期末,我们把同学的笔记借来看看,应付考试。可是后来姚先生到了台湾做了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而且台湾后来的一批中年骨干历史学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真是出乎意料。可见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是何等的不可靠。

西南联大学生在上课

比如学习历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国等等,每本教科书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师讲。而老师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见解启发学生、与学生交流。

郑天挺先生原来是北大的秘书长,教我们明史,也教唐史、清史。郑先生讲得非常之系统,这种讲法在联大里很少见,当然这样也有优点,对于我们尚未入门的人可以有个系统的认识。郑先生的课非常奇怪,经常有上百人来听,还得准备一间大教室。怎么会多出这老些人呢?因为郑先生的课最容易Pass,凡是选了课的,考试至少七八十分,所以什么物理系的、化学系的都来选,叫作“凑学分”,这在当时也是一种风气。不过郑先生讲课的确非常有趣味,我记得讲到朱元璋时专门提到他的相貌,那可真是旁征博引,某某书怎么怎么记载,某某书又如何如何说,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明太祖的相貌是“五岳朝天”,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让人觉得恐惧,就这样整整讲了一节课。

其他名人的课,因为好奇,我也偶尔听听,比如沈从文先生的中国小说史,那个课人数很少,大概只有六七个人听,我旁听过几堂并没有上全。沈先生讲课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觉得他真是一位文学家,不像我们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连不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逻辑性,如果把他的课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沈先生非常推崇《金瓶梅》,我现在印象还很深刻。《金瓶梅》过去被当作淫书,不是正经的小说,一直到民国以后都被禁止,可是沈先生非常欣赏这本书,认为对人情世态写得非常之深刻,《红楼梦》很多地方都继承了《金瓶梅》的传统。沈先生是非常用功的,可是他没有任何学历,当过兵,后来到大学里教书,还成了教授。

闻一多的诗经、楚辞,还有朱自清的课我也去听,不过朱自清先生讲课较为平淡。外文系卞之琳先生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作为诗人、作家当时就非常有名了,可在学校里还不是正教授。卞先生是江苏海门人,口音非常之重,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上了一年卞先生的英文,回来就说:“卞先生的课,英文我听不懂,中文我也听不懂。”这个我非常理解,因为我趴着窗户听过他的课,他那中文实在是难懂,不过一个人的说话是不是清楚和他的学识没有关系,这是两回事。我们一年级学英文都去听潘家洵的课,潘先生五四的时候就翻译了易卜生全集,教我们的时候总有五十来岁了。因为潘先生的专业课是语音学,所以他的发音非常标准,而且说得又慢又清楚,几乎每一个字都能听进去,所以我们都喜欢跑去听他的课。

钱锺书名气大,我也跑去听。他的课基本都用英文讲,偶尔加一句中文,不过他有时有点玄虚,不是很清楚明白地讲出来,而是提示你,要靠你自己去体会,所以非得很聪明的人才能够跟上他,笨的就对不上话了。当年清华四大导师里我赶上了陈寅恪,他教隋唐史、魏晋南北朝史,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工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没有资格选这种专业课。陈先生的课正式上的人很少,大概七八个人,但是陈先生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是泰斗,所以经常有人趴到窗户外面听,我也夹在其中。上课了,陈先生夹一个包进来,然后打开书,可是他基本不看,因为他对那些材料都历历如数家珍,张口就是引什么什么古书中的哪一段,原话是什么什么。如果按后来的标准来说,他的那种教课方式是不够格的,没有任何教学大纲,完全是信口讲,但在当时允许这种讲法。陈先生说话有口音,讲得不是很精彩,不是靠口才取胜的那种教师,而且他讲的那些东西太专门了,引的古书我们都没看过,所以完全不懂。

清华四大导师之一: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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