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3721

2017-11-25 04:12黄金明
作品 2017年9期
关键词:龙舌兰苏珊书院

文/黄金明

N-3721

文/黄金明

黄金明

1974年出生于广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世界文学》 《人民文学》 《中华文学选刊》 《散文》 《作品》 《花城》 《十月》 《天涯》 《芙蓉》《钟山》 《大家》 《小说界》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 《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当代先锋诗三十年:谱系与典藏》等200多种选本,逾250万字。出版小说集《拯救河流》 《吃了豹子胆》,诗集《陌生人诗篇》 《时间与河流》,散文集《少年史》 《乡村游戏》 《田野的黄昏》 《与父亲的战争》 《凤凰村的昼与夜》等十多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第28届高研班(深造班)学员。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第三届《文学港》 “储吉旺”文学奖、第三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

第一章

我是东海书院的学生韩潮,兼任《东海书院校报》的记者和《杭州风情报》特约通讯员。我们是从乡村私塾选拔过来的,凡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就会直接升入省一级的书院,接受最完美的教育。我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像珍禽异兽那样受到国家级的重点保护。我是文史科的学生,我的师傅是小说家苏珊,年纪虽然不大,但在行业之中享有盛誉。她撰写的《幸福的螺丝钉》三部曲荣获国家图书奖,一时洛阳纸贵,盗版满天飞。我正在写一部关于武侠和爱情的惊险小说。我对侠客有过无数次幻想,我承认我的想法有点不健康,我每次的幻想对象大多是女侠客。红线盗盒、聂隐破敌、红拂夜奔的典故让人在灯下翻书时总是怦然心动。有没有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愿意跟一个读书人比翼双飞呢?根据前人留下来的史料,尽管例子不是很多,倒也并非绝迹。但那样的美事会让我碰上吗?我不知道。我说过了,我对江湖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书院教师苏珊生活在过去的年代,那个遥远的年代有一些很好的地方。譬如女人不用拼命减肥,胖姑娘也有机会像杨玉环被选为贵妃。譬如男人不用拼命赚钱,贫穷如司马相如者也会有卓文君这样的美女自投罗网。譬如诗写得好就有机会当大官,事实上,本朝的文官没有几个不是由诗人担任的。那时也评职称,但不会考外语。相反,琉球人、高丽人、安南人要评中级以上的职称,一律要飘洋过海或翻山越岭来中国考八股文。

好的地方还体现在于,由于社会分工还不够精细,中世纪的科学还没有取得革命性的突破,交叉或综合的学科很多,普天下的学问大体上只有文史科、理工科和外语三大类。所有的老师都身兼数职,所以需要招聘的老师不会太多。当然,这种好处主要是针对投资办学的财主老爷及校长来说的。对有志于教育事业的人来说就不是很乐观,理由如下:1.必须具有一专多能的综合素质;2.就是真正具备了一专多能也未必找得到理想的工作。当然,那个时代也有着一些不好的方面,不好之处太多,罄竹难书,干脆略过。

具体来说,文史类的老师除了懂得四书五经,还必须精通《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之类的历史学、《理想国》之类的哲学以及《孙子兵法》之类的军事学,还要懂得夜观天象占星问卜之类的玄学。总之,文史类的功课包罗万有,多如牛毛。最优秀的文史类老师必须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大学问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诗画,无所不晓。

这样的学问家在做老师之前,有可能是佛印和尚一类的有道高僧,吃到了中国最好的狗肉,写出了中国最好的诗歌,画出了中国最好的绘画;也有可能是在街头算命的瞎子,留下了《推背图》一类的奇书,对不可知的人世作出了神秘的预测。还有可能是风流倜傥放浪形骸的杜牧,以一首优美的小诗赢得了青楼名妓的似水柔情……但等到熬成这样的学问家,就不用再做老师,而是被朝廷当大熊猫供养起来,享受国宝级专家的特殊津贴。社会科学的极致是成就了诗人,所以苏轼是当之无愧的大学问家,如果他能活到今天,恐怕早已摘取了诺贝尔文学奖。

至于理工科的学问,凡是不能归入文史类的全归到这一块,所以它可能比文史类还要广博,还要高深,简直是漫无边际。幸好在苏珊生活的年代,理工科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发展,数学只停留在“勾股定理”的大致轮廓,物理学只停留在墨子“小孔成像”的朦胧意识,化学只停留在炼丹制药的原始阶段,连一根玻璃试管也没有……依次类推,我的意思是说现代科技的春风还没有吹到这块古老的大地,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混沌未开,一直保留着文明古国的质朴风貌。

由此可见,最优秀的理工科老师就有可能是鲁班式的能工巧匠,不仅会用木头造出攻城的云梯,还会用木头制成在天上高飞三日三夜而不坠的机械鸟;也有可能是祖冲之这样的数学天才,不用算盘,更不用计算机,仅凭几块木片削成的算筹就算出了圆周率在3.1415926至3.1415927之间。还有可能是整天梦想着长生不死、白日飞升的白发老道,躲在深山老林架起高炉大炼仙丹,炼丹不成却发明了火药……自然科学的极致无一不指向了发明,最优秀的理工科老师当然是沈括、宋应星这样的科学家。

年轻的文史科老师苏珊不仅可以把“九九乘法表”倒背如流,还能克服地球引力施展草上飞的轻功,所以不能说她对理工科一窍不通。她连秦始皇是哪个朝代的人也不知道,但熟读《西厢记》、《石头记》之类的言情小说,所以不能说她对文史科一无所知。她有语言洁癖,对外语畏之如蛇蝎,连ABC也不肯记住,但幸好不懂外语也照样可以当教师。

众所周知,学外语是为了交流(无庸讳言,有人学外语是为了出国找洋女婿)。但咱们有的是四大发明供别人学习,却不需要向别人学习,所以没有多少交流可言。有的书院开设外语选修课,也是为了向蛮夷诸族乃至食人生番推广中华文明的需要,王昭君和文成公主就是这样的“三八”旗手。别人也有一些不错的东西,譬如西域小国的新潮时装和流行音乐,印度人的玩蛇秘法,非洲人的木雕技艺。但这一切都被中华上邦视之为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外语科逐渐派生出了翻译家和翻译这个行当,但翻译家对这个年代没有什么用处。只有少数人可以例外,譬如把大乘佛经从蝌蚪文翻译成了中文的唐三藏。我的意思是说,在过去的年代,外语在教育界无足轻重,不懂得外语并不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

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春日黄昏,我的小说导师苏珊在她的宿舍约见我。我撑着一把油纸伞,挎着书包,书包里放着一篇稿子。我写出了小说的开头两章,沉浸在一种创作的亢奋之中,情绪很高涨。但这样的天气犹如一股愁绪在空气之中弥漫,使我涌起了莫名的伤感。苏珊找我,让我有点兴奋,有点忐忑。这是师院的第一美女教师,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得到她的单独辅导。苏珊的小楼是一幢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茂密的花树之中,一丛夹竹桃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雨水似乎并没有将它冲淡。

当我推开门,苏珊老师恰好沐浴完毕,她伫立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梳妆,长袍如雪,黑发如墨,镜前的红烛映红她的脸。她的脸莹白如玉,肌肤雪白,犹如透明的冰雕。她赤裸的双足踮在地上,如此柔弱而娇嫩。而她的身体轻盈如飞鸟,仿佛不会给双足施加任何压力。我闻到了一股类似檀香而更为独特的香气,仿佛比外面的夹竹桃更为浓郁。这股气味似曾相识,我在别的女孩子身上也似乎嗅到。香气就是苏珊身上发出的,等我走近些,就更肯定了这个判断。

苏珊伸出手,亮出一只金色的凤钗和一支碧玉簪。她说,哪个更好看?我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苏珊无须转头,就可以从镜面看到我。她噗嗤一笑,弃凤钗而取玉簪,将头发挽成了一个高髻。她又伸手从小抽屉取出两支唇膏,一支是红色的,一支是绛色的。她又问,哪个更好看?我没有吭声,愈发困窘。我来这儿,是想听听她对我小说的看法,我对她的头饰及唇膏并没意见。她双唇红艳,唇纹分明,而脸又太白,根本无须涂脂抹粉。这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但不能说出来。苏珊终于选取了绛色的,将嘴唇涂得一片绛紫。原本清纯庄严的她,马上透出几分妩媚和热烈,仿佛换了一个人。苏珊总算梳妆完毕,示意我在妆台前的椅子坐下来,她一屁股就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从铜镜看到了我们,她巧笑倩兮,而我神色不安。我摸不透她是什么意思,额头沁出了汗珠,浑身不自在。

苏珊开口了,你觉得我漂亮吗?这不是什么难题,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她也十分美丽。但她是老师,而我是学生,她语调又充满了挑逗的意味,这样简单的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我支支吾吾地说,我的腿有点麻——其实她的身体很轻,我根本就不觉得重,更不会发麻,反觉得一片温软,但正是这温软让我惊恐。

苏珊站起来,用手指戳在我的额头上,说真是傻孩子,瞧把你吓的!她的问题依然使我难堪,她问,你对女朋友满意吗?不满意可以帮你换一个。我回答说,感谢老师关心,我对女朋友很满意,暂时没有换人的打算。这倒是我的心里话,除了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之外,我没有什么不满意。但在书院,人人谈恋爱都是这样的,也没有什么不妥。况且我已熟悉了她的气味,不想从头再来一次。我这样回答也暗含着拒斥别人的意思,这自然包括苏珊。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又说,书院还有这么多美女,难道你就没有动过心吗?我反问,世上还有那么多好的书院,为什么老师您只挑这一家?她回答,学校只能选择一个,我觉得这里挺适合我。我说,我也是这样的。我见苏珊还要喋喋不休,就说,我是不是违反了书院的恋爱条例?苏珊说没有。我说,您叫我来好像是要指导我的小说。我言外之意是,还是谈谈我的小说吧,不要在恋爱问题上纠缠不休了。

苏珊脸上一红,终于翻开了我的手稿。她抄起一支小狼毫,饱蘸朱砂,在每一页上都打了一个红叉。她每打一个红叉,我就脸上一热,等到她打完最后一个红叉,只见我在镜中的脸憋得如同猪肝,非常难看。那些鲜红的交叉犹如小说主人公身上涌出来的血,黏稠而臭腥,我的小说人物无一幸免。他们并不是死在小说中描写的阴谋和伏击之下,而将被苏珊扼杀在摇篮之中。

在苏珊不留情面的狂轰滥炸之下,我的信心几乎被摧毁。我问,苏老师,我还能写好这篇小说吗?苏珊怒道,没用的东西!别忘了,你是我的学生。这就是你写好一篇小说的保证!

苏珊虽然严厉,但她的说话犹如黑暗中的明灯,廓清我心中的迷雾,我重新燃起了去写这篇小说的激情。我将那份打满了红叉的手稿塞入书包,苏珊没有为难我,让我顺利地离开了她的家。让我不解的是,她对我说的是“好好对待你的女朋友”,而不是“好好去写这部小说”。我跟女朋友感情很好,我无力把握的是这部小说。

过了几天,苏珊在书院西侧的那片密林中指导我。彩霞满天,晚风习习,她之所以选择在此,其理由不是林间清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而是她不想目睹缓缓滑落之夕阳,因为夕阳太过伤感。我有点难以理解,不想看到夕阳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跑回房子里去,关上窗户,或者干脆用黑布蒙上眼睛。但当时我没有反驳,苏珊有些莫名其妙的嗜好,我已逐渐习惯,只要她能指导我写好这部小说,别的倒在其次,不必跟她诸多计较。稿子送到苏珊那里,她一面翻阅,一面哈哈大笑。她既然发出笑声,证明我的东西有可取之处,起码也比较有趣,总之比板起脸孔来教训我的好。但她的笑声还是让我感到不自在。因为我们不是在她的宿舍,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密林之中,有很多情侣在谈恋爱,女的坐在男的大腿上,男的一律眼蒙黑布,我平时跟女朋友拍拖也是这样的。至于男的为何要眼蒙黑布,待会再说。反正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些没有蒙黑布的女子,虽然坐在男朋友的大腿上,男朋友的双手也托着她们的乳房,但却无一例外地盯着我看,让我心里发毛。我基本能揣测她们目光的内容。

四周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莺声燕浪不绝于耳,而身边是貌如天仙的苏珊老师,笑靥如花,我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真实性。这片树林是一个大的虚无,苏珊是一个小的虚无,我正在往虚无中坠去。当然,倘若苏珊换成我的女朋友,而我又眼蒙黑布,那么一切都很正常。退一步来说,苏珊换成别的什么女子,我也不至于产生这么深的虚无感,这一切都根源于她是我的老师。而一个学生跟一个老师坐在树林的长椅上谈天说地,旁若无人,多少会让人觉得有些荒诞。我在苏珊的笑声之中,在众女子的窥伺之下,坐立不安,一心只想快点听完苏珊的意见,然后逃离这个事非之地。然而,苏珊今天的兴致似乎很高,不急着和我讨论小说,而是聊起了这片树林的重大意义,说如果没有这片树林,就没有这么好的恋爱场所,如果没有这么好的恋爱场所,情侣就不会这么快进入角色,渐入佳境……总之,这片树林对发展我校学生的恋爱事业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有点不耐烦,说,树林自然是好,但更好的是学校的恋爱制度。苏珊不以为忤,点头赞许。她翻开我的小说,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不安地说,到底行不行呀?苏珊缓过一口气,说道,这样的叙述就对了,这样就跟别人的小说有所区别了嘛。总的来讲,也还过得去,但还要稍作修改。

得到了苏珊的肯定,我也很高兴。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我甚至无法判断苏珊的话语是真实的,还是随口敷衍。我安慰自己说,苏珊自然是认真的,她一向严厉,又何必敷衍于我?夕阳完全消失了,暮色越来越浓,树林中的情侣变得内心噪动,抱成一团,他们发出一些古怪而轻微的声音。苏珊将稿子还给我,缄默不语。林子一片黑暗,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她在凝视着我。我向老师告辞,走得异常匆忙,凌乱的脚步仿佛不为我所有,有一种慌不择路的感觉。

“东海书院是一个花园式单位,依山傍水,环境优美,是莘莘学子学习与生活的好地方。本校属全国重点书院,师资力量雄厚,为培养子弟成材之首选,建校近百年来为朝廷施送了解元唐伯虎、探花李寻欢、状元纪晓岚等一批世界级文化名人,是培养状元、榜眼、探花之摇篮。尤为难得的是,该校有十分浓郁的诗歌气氛,诸如李白、杜甫等一大批青年诗人从这里登上诗坛并崭露头角,有中国诗人的摇篮之美誉……”这段话节选自该校的招生海报,关于该校的风光事迹有夸张之嫌(譬如培养了李白之类就纯属无稽之谈),对学校的优美环境却介绍得不够(由于校方的宣传干事水平有限,极富特色的校园风貌在海报中不能体现万一),我有必要补充一二。

东海书院坐落在钱塘江附近的南北湖畔,湖水环绕,鸥鹭出没,绿树掩映之中,亭台楼阁影影绰绰,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放大的盆景。走近一看,才发现别有洞天,移步换景,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该校的东侧河汊纵横,在水面的宽阔之处,耸立着一幢幢石头屋或木搭的风雨楼,奇怪的是,在岸边和楼房之间没有一条桥梁。这些具有威尼斯风情的水上建筑群就是教学楼,学生上课下课时有专职的艄公摆渡(据说把教学楼建在水上有防止学生中途逃学的好处,前提是把所有的小船都用铁链锁起来。当然这也只能防普通的学生,游泳运动员除外);还有的房子依山势而建,逐级而上,这就是该校的阶梯课室,可容纳两三百人。

该校的西面是一大片绿草如茵的空地,空地的四周有着依依的垂柳、八角小亭和大小不一的花园。一年四季,园中鲜花不断,芬芳扑鼻。这里是学生平时休憩及活动的场所,热闹非凡。女生的活动以扑蝶或看男生蹴鞠为主,男生的活动以蹴鞠或帮女生捉蝴蝶为主。每天课间,在树木稀疏的地方,有许多人在蹴鞠;在树木茂盛的地方,有许多人在捉蝴蝶。

我刚到书院时有点不太明白,按常理来说,最多蝴蝶的地方应该在花园及其附近才对。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地方就是该校的风光旖旎之所,每天上演着千篇一律的柔情蜜意。这些花园本是百花齐放的,大致牡丹小至满天星,姹紫嫣红,应有尽有,但后来全改种了玫瑰——新来的校长是读经济学出身的。

东海书院的南面以园林为主,别墅林立,有说不尽的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妙(此处风光之美,可参照李渔先生在《闲情偶寄》中关于园林的精彩描述,不赘),四周一片静谧,门前不闻车马喧,耳边只有黄鹂鸣翠柳——这里就是教工宿舍区。普通教师刚参加工作时,三人合住一套房子,等做到退休就可以独自住上一座别墅。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有位副校长还是单身汉,却占着三座别墅。该校的北面原来是一片荒山,林木阴森,据说时有毒蛇大虫出没,以前无人涉足。后来,校方为了锻炼学生的胆量,就把学生宿舍楼迁到了该处,有的地方还待开发。东海书院的最大特点是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亭台楼阁随处可见。

学生宿舍,堪称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观。每个房间都是六边形的,房子两两相连,无数个房子紧抱成一团,显而易见,楼房的设计者深谙蜂房的原理并深受启发。远远望去,这座灰黑的建筑物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里面布满无数间蜂窝似的小房子。它比蜂巢更科学的是,房子之间为弯曲而细小的走廊所连接,这样,每间房子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连通,浑然一体。在这千篇一律的房子之中,就有我的宿舍。除了我之外,房间还有三个人,每间房子安排四个学生入住。该上课的时候,就绝对不能呆在房间内;该歇息的时候,就绝对不准出去。如果稍有违反,就会受到校规的严肃处理。当然,自由活动的时间除外,你可以在,也可以不在。像我么,除了平时上课或参加必要的公共活动,我宁愿大多数时间呆在房里,看看书,或写点文章。房间的构造很完美,既科学又美观,能住在这样的房间,真是我的福气。我的舍友就不同,他们都很喜欢外出,仿佛房间仅是一个囚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回到笼子中来的。

不妨向大家介绍我的舍友。三人中有两人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一个是出类拔萃的数学家,前途无量,有幸跟他们共处一室是我的福气。但很快我就叫苦不迭,天底下最难相处的就是艺术家,心高气傲,小肚鸡肠;而数学家整天跟你斤斤计较,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三人,一个是美术家魏无极,一个是音乐家尚天乐,一个是数学家计小时。

作为书院的高材生,我们都有一个特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惟恐落于人后。我作为小说组的学徒,每天绞尽脑汁写小说。魏无极则不分昼夜地绘画,诸如卷轴、尺幅、扇面,他的作品遍地皆是,连宿舍的墙上都不放过,精心描绘着壁画。至于画的内容更是包罗万象,人物、花卉、山水一应俱全。他什么都会画,但画的是什么,谁也看不出来。他的画有一个特点,就是看一眼什么都像,再一看又什么都不是,待认真细看,就觉得他存心是在捉弄大家,说好是先锋和新潮,说坏就是鬼画符。老实讲,我很讨厌他的这些绘画。但每天一到宿舍,他铺天盖地的画作就强制性地映入眼帘,就像街头上的办证启事和老军医广告,压迫着我的眼睛。

魏无极人瘦得像一根竹竿,但偏要穿得宽衣大袖,松松垮垮,翩然欲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他跟别人说话总是双眼朝天,头颅高昂,有着十足艺术大师的架势。他跟我解释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一定要有气派,否则人家就以为你没水平。三更半夜,他经常在房间踱来踱去,双手在虚空中挥来挥去,有点像在打音乐节拍,但他又不懂音乐,打拍子基本可以排除。又见他脚步虚浮,犹如喝醉的纸人。我还以为他在梦游,被他吓得半死,但是他开口了,说别声张,不要妨碍我作画!总之,这是一个怪人,大家都不喜欢他。

尚天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什么乐器都能来,却没有办法让人愿听他弹完一首乐曲。不管是什么样的曲子,到了他的手,就变得阴森可怕,每一支都堪称恐怖片的最佳配乐。他什么歌都会唱,但每一首听起来都像老鼠在深夜磨牙或噬咬烂木头,让人难受之极。这都不要紧,他又是天生的音乐家,一天不可不演奏乐器,一刻不可不张嘴唱歌。除了他自己,宿舍每一个人都深受其害。但他我行我素,听不进我们的意见,他的理由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就是创作过“耳”难忘的声音,不管以任何乐器任何形式。他无疑充分阐释了这个理念。他得意洋洋地说,你说有谁敢忽视我的音乐?他长得很胖,脑袋肥硕如斗,大嘴像个喇叭,腹部像一面大鼓,整个人看上去很奇特,让人很难以用一两种现成的东西来形容。

就这样,魏无极压迫我的眼睛,尚天乐荼毒我的耳朵,让我的视觉和听觉都备受摧残,不得安生。

公允地说,计小时长得不胖不瘦,眉清目秀。他平时很少吭声,阴沉着脸,只是埋头计算。即使我们跟他打招呼,他也毫不理睬,仿佛天地之大,就只有他一个人。他的算式往往摆得很长,从宿舍一直写到走廊,又从走廊延伸到校道,可见他的用心之专,而该算题又是何等艰难。他不理我们,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他用来计数的算筹越积越多,大大地占用了我们的空间。而他算到哪里,那些小木片做成的算筹就堆到哪里。每次我要出门去,都得像袋鼠那样蹦跳着,小心翼翼地跨越这些木片组成的障碍。

我觉得这三人都给我的生活制造了或大或小的麻烦,但是我也拿他们没办法。都是才华横溢的人,免不了有点怪癖。这个年头,东风吹,战鼓擂,到底谁怕谁。这就是三位舍友在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恐怕也是大多数人的意见。至于我自己,在他们三人当中是什么样子,倒不方便透露,因为我怀疑他们的判断力。幸好,他们各有各忙,甚少呆在房间。

魏无极一有空就抱一堆白纸和一张小板凳,到操场上去给人家画肖像挣外块。不管是男是女,他都画得无法让人分辨性别,甚至看不出是哪一种动物。幸亏他运用的是夸张、荒诞和变形手法,所以像不像都不重要,大伙儿也不会计较,关键是要画得有生气和神韵,而这正是他的强项。计小时一有空就提着雪亮的斧头到荒山上去寻觅木头,以便劈成木片供作算筹之用。时日一长,他的斧头运用得出神入化,舞动起来,只见一片白光不见人影,而散发出清香的小木片则随着白光落了一地。我觉得他做木匠比做数学家更加出色,但这样的话不便直说。等魏无极一回来,他怀抱里的白纸已抛售一空,而计小时准会用绳子捆一堆算筹回来。尚天乐除了睡觉,在房间很难见到他,在平时也难觅他的身影,他外出到底是干什么,也就不得而知。管他呢,我又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寒假结束了,同学们一回到学校就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值暮春,莺飞草长,在透明如蝉翼的阳光下,该女子婀娜多姿地走在林荫道上,双手笼在衣袖里,那清丽的脸庞犹如粉白的细瓷,那窈窕的身体犹如曲线流畅的瓶身,那轻盈的步姿犹如蹁跹的蝴蝶,在优雅之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悠闲。该女子就是年轻的文史科老师苏珊。

她的到来引起了同学们(主要是男生)之间一场不小的骚动。还没有女朋友的男生喜笑颜开,磨刀霍霍。有了女朋友的男生正在内心交战,考虑要不要做陈世美。就是追到了校花的男生也心生悔意,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校花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该校的学生虽以成年人为主,有的学生甚至年过花甲(顺便说一句,该校的生源很复杂,男女老少都有,祖孙同窗的情况并不少见,不惜像牛马一样刻苦攻读,当然是为了有朝一日殿试高中,鸡犬升天),但也不提倡学生之间谈恋爱,更不提倡师生之间谈恋爱。这就是文明古国的一切学校在几千年来约定俗成的文明风尚。

但不管提不提倡,谈恋爱在该校都是一件常见的事,师生恋也无甚新奇之处。尽管有无数男生暗恋苏珊并要付诸实践,我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奇怪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又确实让人措手不及。后来跟苏珊谈恋爱的人是我,将这一点考虑在内,事情就显得复杂多了。

我是东海书院新来的学生,不知道自己今后要被卷入师生恋的漩涡之中,我对该校的一切都充满新奇。我曾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热情而不失公允地介绍了该校奇特的地理环境,倘把人文因素考虑在内,我就发觉每一处布局都大有深意,居心叵测,甚至每一处亭台和小径都成为校方管理学生的工具,譬如把教学楼建在水上是为了防止学生逃学,在花园里种上玫瑰是为了赚学生的钱。但大伙儿并不这样认为,相反他们体会到了校方培育人才的用心良苦及无微不至的关怀。理由如下,1.如果校方放任自流,大伙儿就像野草一样自生自灭,很难成为国家栋梁;2.如果校内没有玫瑰,男生就要绕很远的路到街上去买。我的意思是说,大伙儿对校方的一切做法没有什么不满之处。他们沐浴在阳光和雨露之中,像幸福的葵花一样露出笑脸。

东海书院能成为人才辈出的名校,其高度完美的封闭式军事化管理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机械理性的统治之下,整个学校成了一台富有效率、高速运转的机器,崭新的辐条闪烁着钢铁的冷酷意志;每个学生都是其中的一颗螺丝钉,无时不刻都保持着锃亮和尖锐,在未经允许之前不准擅离职守,甚至不可随便生锈。学生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纪律严明,循规蹈矩,像一群队列整齐的提线木偶。这样的木偶被教导说,走在队伍之中是光荣的,而走出队列是可耻的。

他们的每一种知识都是由文化师傅统一传授的,每一种行为都由礼仪教练统一规范,每一种思想都由道德总监统一灌输,换言之,学生们的每一种需要都由校方定额配给,诸如面包和啤酒,音乐和哲学,理想和爱情……当然,大伙儿需不需要这样的配给是另外的事,但必须照单全收,并由衷感到幸福,否则就会大难临头。所以,没有学生是不听话的,没有学生是不幸福的。如果有一棵树胆敢不按计划生长,马上就会从斜刺里杀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剪去它多余的枝叶。我的意思是说,校方要把大伙儿修剪成一张平整如地毯的大草坪。这样的小草被教导说,长得不长不短是幸福的,而长得太高或太矮是悲惨的。

有关情况是我从资料室里了解到的,但经验告诉我,历史也有可疑之处。当时,我为了做一篇关于东海书院的特稿,跑去采访铁面校长。铁校长见状,忙说,如今的管理更加科学,学生更加听话,理性统治着一切。你不妨跟我去参观参观!不幸的是,我又想起了一句名言:极端理性导致了疯狂。

我的参观是从教学楼开始的,大伙儿正在上课。教师传授知识有两种方式:其一,教师在讲台上正襟危坐,摊开一叠讲义,一张嘴滔滔不绝,学生们奋笔疾书,一节课下来的笔记泛滥成灾。积极的教员还会在身上拴上喇叭若干,扩音器一个,整个人像一套简陋的音响。这种方式比较文明,但效率较低。其二,老师用牛筋绳把学生四脚攒蹄捆翻在老虎凳上,用铁筷子把他们的嘴巴撬开,用削尖了的竹筒把一些牛奶似的溶液灌进他们的喉咙。这些溶液是一些经过特殊处理的液态知识,由教育专家像调鸡尾酒那样预先调好。这种方式比较野蛮,但相当有效。萝卜青菜,各人所爱,两种方式都有为数不少的支持者。

接着,我参观学生进餐。在周末,每人均可享受到一顿营养大餐,而平时的食物就相对粗糙一些。只见食堂里停放着五台庞大的机器,这些机器有着混凝土搅拌机似的黑铁外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如果不是饭菜的香味直扑鼻孔,我还以为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只见食堂工人正往机器里拼命投掷拔光毛的肥鸡、削去皮的马铃薯,洗干净的芥菜……这些机器是供做饭之用的——生米从这一边进去,熟饭就会从另一边出来。当然,所有的东西都混成了一团,变成了浆糊似的胶状物,再也分不清哪些是鸡肉哪些是青菜。

铁校长介绍说,食物虽然不好看,但味道还真不错,营养也相当丰富。机器底部有两排小型漏斗,食物源源不断地流出。学生们则分成两队,轮流从机器底下走过,仰着脸,伸着嘴巴,犹如一群饥饿的秃鹭。每个人用餐的时间只有三分钟,必须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完成所有喝汤、吃饭和抹嘴等工序。在这里,细嚼慢咽是不道德的,等着吃饭的人正排着长龙。

我继续参观,在书院西侧的空地上,一群女生正持着网兜或小团扇在扑蝴蝶。一名女生捉到了一只蝴蝶,正在欢呼雀跃,树荫下忽然旋风般扑出两名昆仑奴。这两名昆仑奴长得虎背熊腰,赤裸着上身,胸口露着一撮黑毛,手臂带着袖章,好不凶神恶煞!只见他们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该女生反剪双手,连踢带打地押了下去。我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铁校长说,这里所有的蝴蝶都编好了号码,每个人只能捕捉学校指定的蝴蝶,这是校规,如有违反必受重罚!刚才,这名女生捉错了蝴蝶,要罚她把“蝴蝶”这两个字写上一千遍!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些蝴蝶不扑也罢!在一片绿草如茵的空地上,有一帮男生正在蹴鞠,好不热闹!一个男生一脚劲射,把蹴鞠送入了球门!奇怪的是,全场竟是一片死寂,无人喝彩。那射中球门的男生脸如土色,举着双手作投降状走出了球场。铁校长解释,按照学校规定,蹴鞠共有一百八十种踢法,每个运动员都必须严格按照规范的踢法射门。刚才这名球员胡乱出脚,其踢法乃一百八十种脚法中之所无,按照规定要禁赛三个月!

第二章

铁校长带我参观该校学生谈恋爱的情景。铁校长说,本来,我们是禁止谈恋爱的,但男女之间的情感犹如洪水猛兽,与其堵塞不如疏浚,所以我们把学生恋爱也纳入书院的管理计划之中,精心组织,科学统筹,统一安排。我们的做法是这样的,请富有经验的职业恋爱者开设讲座,帮助大伙儿树立正确的恋爱观,先由渴望谈恋爱的学员提出申请,然后由后勤部逐一分配,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书院西侧的那片密林是恋爱的惟一指定场所,有不少男生坐在石凳上跟女生谈情说爱。只是男生一律头蒙黑布,脚拖镣铐,被一根锁链拴在大树上。铁校长解释,谁也无法保证每一个女生都是美女,所以无法保证每一个男生都感到满意,遂干脆把男生的眼睛蒙上。不得已动用到锁链,是为了防止失望过度的男生跳河自尽。实践证明,蒙着眼睛拖着镣铐去谈恋爱比较容易得到幸福感。我问,为什么不把女生也拴上?铁校长淡淡地说,很简单,1、女生的思想觉悟普遍较高。2、所有的男生都蒙着脸,看上去个个都差不多,女生就是觉悟低也用不着逃跑,更用不着寻短见。

我参观完毕,不禁毛骨悚然!但大伙儿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平时学习认真,尊师爱友,独立完成作业,劳动积极肯干,爱好文娱体育活动,严肃又不失活泼,有空还可以谈谈情说说爱,一切井井有条。但是我怀疑大伙儿是否真的这样满意,尤其是那些凶神恶煞的昆仑奴加强了我的这个想法。如果大伙儿真的这么听话,那么还要他们干什么?铁面校长干笑着说,当然有的学生刚来书院时不太懂事,但我们自有一套立竿见影的教育管理方法,对好学生像春天那么温暖,对差等生像冬天那么冷酷无情,惩恶扬善,赏罚分明!

由于东海书院是一所名校,该校的毕业生犹如名牌衣服,不但不愁就业问题,还可以卖到一个好价钱,这也是大家都想来该校就读的原因。学生在毕业时会领到一张小牌,在耳朵上穿一个小孔,把牌子挂上去。牌子上注明学生的成绩、操行等级、建议零售价之类,有点像商品的合格证,让别人一翻就知道是什么样的货色。好学生的牌子是银做的,差等生的牌子是铜做的,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区别。

据我的了解,好学生的标准是考分要高,表现要乖,其他(如体育和琴棋书画)没有所谓。归根到底来说,听话的就是好学生,反之则是差等生。所以,我看到的好学生都有点像绵羊,视考试如青草;有的又像哈巴狗,见了老师只会摇尾巴。我注意到,女生的思想觉悟似乎较之男生普遍要高,违反纪律的就多是男生。但有人对我说,因为女生不会爬上树去给自己摘苹果,也不会在三更半夜翻墙头给自己买宵夜,更不会去跟情敌决斗,所以这些事情都有相应的男生去一一完成。违反纪律的多是情种,尤其是穷鬼中的情种,甚至在情人节那天去偷花园里的玫瑰。到底是不是这样,还有待我去深入了解。

我可以确定的是,书院是不怕有人捣乱的。对于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自有训练有素的昆仑奴来收拾他们。这些昆仑奴都是保卫部的人,他们在来书院工作之前,各自的经历都很复杂。有的做过雇佣军,有的做过绿林好汉,有的是退役的刽子手,总之五花八门。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力大如牛,嗜好暴力。

保卫部的昆仑奴对付学生的条例有很多,譬如迟到者要坐一小时老虎凳,早退者要喝一碗辣椒水,考试作弊者要挂牌游街,倘若有无法无天的学生胆敢闹事,自然有更严厉的条例对付他们。昆仑奴准备的刑具也是种类繁多,五花八门,但最常用的无非是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铁等几种。平时会用到的还有锋利的竹签、夹棍、铁钳子,这三种刑具都是用来对付手指的(竹签用来插指缝,夹棍用来夹手指,铁钳子用来拔指甲),特点是省力高效,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比较特殊的几种刑具是嘶嘶吐着舌信的毒蛇、饿了好几天的恶狼和猛虎、训练有素的扬子鳄和不用怎么训练的虎头鲨。有一个昆仑奴曾做过衙门的刽子手,以前用过的鬼头刀舍不得扔掉,又重新翻了出来,磨得雪亮。不过他遭到了铁面校长的批评,校长说,把一切管制刀具收起来!把虎狼饿得厉害一点就够了,免得别人说我们私设公堂!

昆仑奴热爱刑具,一如音乐家热爱他们的乐器。他们喜欢这些刑具在学生身上发出的声音。有一个昆仑奴总结说,皮鞭在人体身上会发出木琴似的声音,水火棍在人体身上会发出擂鼓似的声音,烧红的烙铁在人体上就不会发出多大的响声,但正在受刑的人会变成一把疯狂的小号。在这样的情况下,学校的秩序井然,没有几个学生敢随便违反纪律。铁校长对一切很满意。但昆仑奴颇有微词,违反校纪的人太少,他们显得无所事事,无聊之至。更重要的是,由于无事可干,他们的工作就显得可有可无。

在街道干净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想起清道夫(据说,有个清道夫在街上打扫,还有人指责说,这个人满身灰尘,别弄脏了如此干净的大街);反之,街道愈是肮脏,清道夫的地位和作用就愈加突出,每一个居民都捂着鼻子深刻地体会到这个工作的重要性。我的大意是说,这些昆仑奴跟清道夫有一个类似的地方,那就是没活干就有可能受到大伙儿的忽视。这可是关系到昆仑奴饭碗的事情,万万大意不得,因此,所有的昆仑奴都打心眼希望多一些学生目无纪律,不仅顶撞老师,还跑到社会上去惹事生非,寻衅打架,闹得越狠越好,这样,他们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东海书院的机构主要分为三大部门:政教部、保卫部和后勤部。政教部负责传授科学文化知识并对学生进行考核;保卫部保卫师生安全、负责维护书院的一切秩序;后勤部则负责学生的衣食住行等日常事务以及爱情事务,恋爱实行配给制,负责学生的爱情分配。

光阴像一匹白马跑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冈,转眼间数月过去,中段考的成绩出来,我名列前矛,还写了几篇讴歌书院的豆腐块发表在杭州各媒体的报屁股上,赢得了小记者的光荣称号。书院强手如林,要脱颖而出也属不易,课堂上有老师表扬,平时有同学艳羡,我就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不过老实讲,不光是我,任何一个学生都能体会到名牌书院的荣誉感,在社会上广受尊敬。我从乡下来到书院,顿时身价倍增,大有鱼跃龙门之感。我在书院得到的不仅是虚荣,还能得到最好的教学,享受到最好的服务。这一切,都是由书院的三大机构所提供和保障的。我在乡下读书的时候,教学资源有限,师资力量薄弱,更谈不上有何管理,所以我们能掌握到的科学文化知识也极其有限。但在书院就不同了,老师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其中还不乏教育界的名宿,个个身怀绝技,讲起课来,旁征博引,循循善诱,生动之至,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

与之相比,乡村学校教师的教学态度就很有问题,误人子弟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在上课时,有学生打瞌睡也不管,有学生不交作业假装不知,总之对调皮捣蛋的学生只眼开只眼闭。在我就读的乡村学校,汇聚了四邻八乡的农家少年,这里的学生从来没有想到高一级的学校深造,他们的目的是在混够几年之后,拿到一纸毕业证书,去经济发达的沿海地区打工时能写一封通顺的家书。

但我下定决心要去考上一所名牌书院,从而脱离修补地球的噩运,我成功了。来到东海书院,新旧对比,愈发觉得书院的好处,而乡村学校的糟糕罄竹难书,真是感慨万分。书院的保卫部有力地保障了我们的安全以及教学秩序,而以前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充当校警。他佝偻着脊背,戴着袖章,蹲在一把竹椅上守门,瞪着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进出校门的人。他有时又提着一根小铁棍跑到一口铁钟下当当地敲击,他的主要任务是守门和敲钟,但要指望他来保护我们,那就是个笑话。经常有些流氓地痞翻过围墙进入校园,偷摘花生和瓜果,甚至公然搂着女学生招摇过市,简直不将老校警放在眼里。老头也只好只眼开只眼闭,假装不知。但在书院就不同了,我们大可高枕无忧。有一次,有个小偷潜入书院偷东西,结果被忠于职守、勇猛无比的昆仑奴抓住了。抓住时还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大汉,但放出去时就像一条残缺不全的死狗。尽管只关了一天,但昆仑奴将一百多种刑具用了个遍,当然包括如烙铁之类的人造刑具和虎狼之类的天然刑具。消息传出去,不是活腻了的小偷,也就等闲不敢靠近书院方圆五里。

书院的后勤部则负责了我们的一切起居饮食,一切都实行配给制,甚至还配给恋人。这样的待遇,也算不枉了我们这些未来的朝廷栋梁,在为朝廷做出贡献之前,已经享受到了朝廷的特殊待遇。

当然天底下也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都是要交钱的,没有钱那饿死也没人可怜你。但我以前在乡下学校读书,也同样要花钱,有钱还找不到东西吃,整天为了吃饭而发愁,学校周围的小吃店菜烧得差,又不讲卫生,常有人因吃四季豆和蘑菇中毒的消息传来。在书院就不会有这样的后顾之忧,在吃饭机面前,人人可以吃饱喝足,滋味不错,营养也丰富。更让人欢欣鼓舞的是,书院不仅可以允许谈恋爱,且还予以帮助,人人有份,永不落空。换言之,后勤部的人除了做好后勤,有空还为荷尔蒙过剩的学生穿针引线,拉一拉皮条。这在乡村学校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校方说早恋不利于学生的成长,大家正处于长身体和学文化的时候,不宜过早陷入儿女私情,总之要胸怀大志,努力学习。那时我对女人和性爱有点朦朦胧胧的渴望,都二十多岁了,这又有什么稀奇!我不明白的是胸怀大志跟谈恋爱有什么矛盾。也只有霍去病这类目光短浅的人才说得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类的昏话,人家岳武穆就不会等收复了燕云十六州才恋爱结婚,否则等押上风波亭还是单身一个。还是杨家将有先见之明,什么叫有远见?娶妻生子再上沙场就是有远见。要不何来十二寡妇征西?

书院的好处真是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灵感勃发,奋笔疾书,写了一篇《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院与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老师》刊登在报纸上。文章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满纸皆是溢美之辞,发表后深受好评,我遂跻身于书院的风云人物之列。有了这么好的学习环境,有这么好的老师,我决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在毕业时被评为好学生,拿到那块银子做的小牌,这就是我今后就业的营业执照。银做的小牌跟铜的小牌当然有天壤之别,会直观而生动地反映出一个人的价格。虽然我成绩不错,文章也过得去,但要拿到银牌也不容易,因为学生的觉悟普遍很高,而银牌的数量有限,竞争异常激烈,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认真读书的认真读书,巴结老师的巴结老师。但实践证明,认真读书的效果逊色于请老师沐足和按摩。

书院的学生大多拥有自己的恋人,我不甘人后。我在入学三周之后就递交了恋爱申请,接着通过了后勤部组织的培训学习,然后就是填表登记,并得到两个老牌恋爱人士的介绍,这一切说起来繁琐,其实后勤部的效率很高,我很快就得到一个后勤部分配的恋爱伴侣。

我的恋人叫李蕙心,一个名字好听性情温柔的人,她的声音婉转清脆如出谷的黄莺,人也温柔得像驯服的小绵羊。我们相处得很好,很快就如胶似漆,双方都对后勤部的分配表示满意。我们发展得飞快,前十天还停留在拉手的阶段,但十天之后她就用温润的嘴唇解开了我的钮扣。尽管我不知道她的长相如何,但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大美人吧。我感觉到她的肌肤如羊脂般细嫩滑腻,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她的胸脯挺拔而极有弹性。由此可见,她虽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但已发育成熟。我虽然看不到,但可以通过一双手来感知,当然也可以用嘴。尤其是当她躺在我的怀中,她橘花般的体香混杂着于空气中,我能感觉到她颤栗的身体犹如水流在轻微地波动。啊,真是一个水做的女人,她在我怀里犹如泉水在粗糙陶罐中注入并晃动。这样的一个女子,有什么理由不美丽。其实,她美不美不重要,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其结果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反正我也看不到。重要的是她的身体,给我带来了一种怀抱珍宝的感觉。如此尤物,毫无疑问是一件稀世之珍。不管我看不看得见,都无损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

李蕙心是一个头脑单纯的人,每天除了学习,就只知道爱与被爱,我能感觉到她对我全心全意的爱。但要问我对她的爱情,我却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世上的一切爱情,都是无法说出理由的,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无从捉摸。它具有类似于诗歌的神秘性,是无法用酒精灯、坩埚和蒸馏瓶来分析其化学成分与物理性质的。我只清楚一点,我对李蕙心没有什么不满意。后勤部既然将李蕙心分配给我,那我们肯定是天生一对,这毫无疑问。事实上,我对书院的所有决策从不怀疑。当我需要一个女朋友,就有了一个女朋友,仅此而已。

这一天,阳光灿烂,我们通常将午后一个时辰的个人活动时间用来散步。像平时一样,一台音乐机器放着威武而雄壮的《校园进行曲》,数以百计的学生身穿灰白色的校服,脖子上系着蓝丝巾,四人一排,组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方队在林荫道上有节奏地走着。我们齐喊口号,操着正步,犹如一架方头方脑的庞大机械在路上移动,我们四人一排,脸上洋溢着欢欣和狂热的表情,那是一张张思想纯正、胸无杂念的面孔。我们的眼睛清澈而空洞,像水晶,不染一丝尘埃;像天上的白云,除了清澈的水滴,不会有别的东西。

音乐机器是一个庞大的音箱,大小和形状跟马车相仿佛,全身漆黑,四面封闭的木板上开着一排小孔,嘹亮而激越的旋律从小孔里飘出来,在校园的上空回荡。我们听到的都是原汁原味的音乐,换言之,也就是现场直播。我不说你也知道,音箱里或蹲或坐着一支乐队,有人击鼓,有人敲磬,有人拉胡琴,有人吹洞箫,忙得不亦乐乎。

在我的左边,是一个男同学,身材瘦削,身躯挺得笔直,像一只曲项向天歌的公鹅。而右边是三个脸若葵花、胸部高耸、腰细腿长的女孩子,像这样的女孩子,四肢修长、头脑单纯,书院真是数不胜数。在这些女孩子里面,其中一个就是李蕙心,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她在人群之中,就像一滴水隐藏在汪洋大海之中,像一粒米掉进了米缸里。哪一个都可能是哪一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恋爱林抱着她,得到她的爱情。

天空蓝得像少女明镜般的乳房,阳光像情人温软的小手落在肩头。每一个人都脸带微笑,精神抖擞,脸庞向着前方,犹如葵花向着太阳,目光闪烁着一种奇特而明亮的光芒,这是一种仿佛来自慈爱的、光辉的、质地细致的物质。我们的步履整齐划一,富有节奏,暗中叩合着音乐箱里的旋律。与其说我们在散步,毋宁说我们在舞蹈。是的,我们心情舒畅,脚步轻快,而心儿正在体内翩然起舞。我举目四望,只见校园多么美丽,宽阔平整的校道通向各处校区,花园里的奇花异卉在散发着脉脉清香;阳光融入水中,建在水上的教学楼在绿树掩映中影影绰绰;还有那四方形的灰白色的自然和谐的队列。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古籍,书上说古人的校园异常简陋,只有数间茅舍,几株树木,同学们课间只能在草地上或躺或卧,自由散漫,毫无我们集体散步的整齐美观,简直是丑态百出,不堪入目,毫无秩序可言。他们一方面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另一方面是管理上缺乏精密而完美的规章制度。作为一个现代学生,我充分体会到时代进步所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我们组成了一架严格执行某种指令的机械,而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零件。当我想到自己成了一个教师所希冀的齿轮、螺丝或“没有花香没有树高的”小草,我的胸口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所盈满,因为无论钉子还是小草,都是我的人生目标。能将自己铆上一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镶嵌在一个机械需要我的合适的位置;或生长在大地上跟别的小草共同编织成为一张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地毯,此生夫复何求!突然,我的头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其恶毒极其恐怖的念头,它像闪电一样划过我惊慌的心。我发现人们脖子上的蓝丝巾,无论从纵向还是横向来看,都构成一条打着一个个死结的绳索,而在两条绳子的交叉之处紧勒着我们的脖颈。我们的每一个步履都显得训练有素,整齐划一,无可挑剔,但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滑稽和荒诞。这些人仿佛不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或风华正茂的男儿,而是渔夫身上的一串串小鱼,它们被一根细绳穿过腮部而连接起来,或是一群囚犯被一条无形而粗大的铁链所连接并捆绑。队伍中的那道蓝色的绳索乃由人们脖子上的蓝丝巾所组成,牢牢地规范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都成了提线木偶,操纵着我们行动的那根纱线被牢牢地掌握在教师手中。我今天是魔鬼附体还是怎么了?竟有这样的邪恶的想法。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像一个小偷似的,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我感到背部汗涔涔的。但我眼眸中的悲伤和惶恐已像火花那样一闪而过。

我为了掩饰自己,更大声喊着口号,目光中燃烧着激情,仿佛在天上看见了明亮的、光辉的珍宝。这是一种不可抑止的幸福和陶醉,我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演员那样善于表演。

“严肃、紧张、活泼的书院万岁!”

“教书育人,光耀千秋!”

“向辛勤批改作业到深夜的园丁致敬!”

同学们举着手臂,高喊着口号。我就是喊得最起劲的一个,我又恢复成为一个心中坦荡、思想单纯的人。我想,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生活的是一个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时代,我求学的是一个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院。我就像一株生长在春野上的小草,沐浴着阳光和雨露,尽管我仅是那密密麻麻的小草中之一株,跟别的小草没有两样,但谁能否认那张碧绿柔软的、无边无际的、一直铺向天边的绿毯是伟大的呢?既然如此,我们作为伟大时代的一员,自然也在暴风骤雨的时代中实现了人生的价值。我们成长起了,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啊,但愿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来吧,那钉着铁掌的、闪电般起落的马群,那隆隆轰响着奔驰的、倾轧过来的四轮木车,我们将经受时代风雨的洗礼。历史将证明,我们不仅是一株株卓越而坚韧的小草,也是一个个吃苦耐劳的、忠于职守的螺丝钉,有一分热就发出一分光,将在平凡的岗位上作出不平凡的贡献。我的眼睛充满了激情的光芒,光辉的理想就像明灯将我指引,我仿佛看见我毕业后在工作岗位忘我劳动、积极奉献并赢得群众一致好评的情景。我的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了微笑,甚至露出笑声。

突然,我像听到了回声,听到后排也传来轻轻的笑声。我扭头一看,这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盘在头上的云鬓又黑又亮,细细的刘海儿覆盖着光洁的前额,一张俏脸粉妆玉琢,小刀似的眉毛、轻抿的嘴角又带着勃勃英姿。她的眸子宛若钻石,又清亮又耀眼。天啊,这么美的女孩子,简直是杀人的利器、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仅是看了一眼,胸口就如受锤击,不禁一阵晕眩。那一瞬间,我几乎失去了理智。

啊,对不起,亲爱的同学,打扰你了。但我心里多么高兴啊,我为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而陶醉,我相信你也跟我感同身受,不是吗?女子说,我只要想起将来的幸福时光,就忍不住欢呼,忍不住舞蹈,甚至因幸福而哭泣。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舞蹈比我们这种有组织有秩序的集体散步更能表达内心的喜悦。她是在跟我说话吗?是的,她甚至在称呼我。我好不容易从恍惚的状态中恢复理智,我接受教育多年,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失去理智,而竟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狼狈,真是不应该!我暗骂自己。我回答,是啊,那当然。我想,她说的倒跟我心里想的一样。这也不奇怪,我们本来就是集体中的一员,我们的任何想法原本就应该是共同而可以共享的。

队伍在继续前进,“嚓嚓嚓”,鞋子踏在地上的节奏响亮而齐整。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胸卡,这是一面黄铜做成的小牌,赫然写着她的姓名:龙舌兰。每一个学生都有这样的胸卡,刻着本人的姓名。这是一个陌生的姓名,我以前不认识她。

在惊鸿一瞥间,龙舌兰的脸在一刹那间仿佛起了惊人的变化,她微翘的嘴角犹如一个冰冷的嘲讽,她的双眼已不再像耀眼的钻石,而像两盏灯笼黯淡下来。而她的瞳孔像灯笼里的火苗在飘动,跳动的火光犹如拆解着一个秘密。她的目光显得幽怨、悲伤而孤独,是的,正是那种孤独,跟我心底野兽般蛰伏着的孤独相仿佛。她的双眼,那两扇古人说的“心灵的窗口”,仿佛泄露的不是她的内心,而像小镜子清晰而逼真地反映着我的内心世界。换言之,我在她的眼睛里阅读到了自己隐秘的心。我此惊非同小可。我承认我常有一些不干不净的想法,这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如果泄露后果不堪设想。莫非她也跟我有着那些危险的念头,犹如猛兽潜伏于草莽林泽中?好在,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的异常只持续了四分之一秒甚至更短,她这样做无疑是为了给我一个信号。她确认我收到了,微微一笑。莫非这就是眉目传情?然而,我是有了女朋友的人。校规告诉我,我除了对李蕙心一个人好,休想再有什么痴心妄想。

队伍在继续前进,嚓嚓嚓,我们一边前进一边高呼着口号。龙舌兰在后排低声说,明天上午在演讲大厅有一个关于爱情的讲座,中间会穿插戏曲,你过来吧。我说,我没有收到听讲座的门票。在我们书院,没收到通知是不能随便去的,而一旦收到就不可缺席。她说,你晚上会收到的。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散步结束了,同学们也作鸟兽散。龙舌兰在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又看见了眼眸里的两盏灯笼,仿佛有熊熊的烛火在发光。我的心乱了。

傍晚,火烧云像一朵朵硕大的鸡冠花插在天上。但这仅是一瞬,鸡冠花又变成了奔跑的马群或停止的水罐——云朵在不停地聚拢和飘散,大自然从不吝惜它的神奇和美,简直在挥霍着这一切!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向女生宿舍走去,我要去跟李蕙心幽会。李蕙心住在女生楼上,此刻,想必她正站在窗边,将一面小团扇卷成望远镜状,往外观望。她看见我背上的布袋,想必忍不住莞尔。我布袋里的东西都是谈恋爱必需的法宝,但不是玫瑰花和巧克力,也不是什么性爱玩具,而是黑布、镣铐和锁链——黑布用来蒙我的眼睛,镣铐用来锁住我的双腿,而锁链将把我拴在一棵大树上。男学生蒙着眼睛拖着镣铐去谈恋爱,此乃是书院的纪律。从无人敢违反,否则女朋友是校方配给的,也随时有权收回去。李蕙心肯定能看见我,但我永远看不见她。如果有什么规则的话,这就是我们惟一的恋爱规则。

我来到了她的宿舍,笃笃笃地敲门。李蕙心说,你整好了吗?整好的意思就是那些黑布已蒙上我的脸,镣铐已套上我的手脚。我脸上一热,赶紧打开布袋,蒙上黑布,套上脚镣和手铐,而将钥匙交给李蕙心保管。锁链在我的脖子上“哐啷”作响,我对这种声音习以为常,一股铁锈味冲上鼻孔,但我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幸福犹如气浪将我推了一个趔趄,这就是爱情的声音和滋味。以前我完成这些程序,甚为耗时费劲,有时还要请昆仑奴帮忙,但现在就熟能生巧,做得干净利落。等我披挂停当,李蕙心才轻移莲步,款款而出,伸手执着锁链,犹如牵着一头水牛或别的什么兽物,往书院指定的惟一恋爱场所——恋爱林走去。

我们走在霞光洒照的校道,虽然我看不见,但也知道我们两人,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像美女和野兽。

李蕙心牵着我来到树林,让我坐在一张长木椅上,然后将我用锁链拴在一棵大树上。上文说过,此举是为了防止对女朋友失望过度的男学生逃跑或自杀。锁链的另一头连着我的脖子,除非我有将锁链挣断或将大树连根拔起的本事,否则只能任人摆布。我当然没这样的本事,我对她很满意,所以此举纯属多余。但她不同意,说这是规章制度,除了严格执行之外别无选择。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这根锁链就是那条绳子,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爱情,你姑且当它是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好了,大是大了一点,但也有一些好处。我问有什么好处?她说,如果不慎掉在草丛还会容易找回来。

她格格大笑,我皱了皱眉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但是她不管我的不快,用双手环抱着我的身体,一抬腿就骑坐在我的大腿上,这样我们就脸对着脸,开始亲吻。

由于我的脖子套着锁链,脸上蒙着黑布,既转动不灵,又看不清方向,所以她采取了主动。她的头部和腰肢随着小嘴的移动而扭个不停,而我除了舌头在动,全身几乎保持不动。这样看上去,我就显得很老实,还带点腼腆。但事实不然,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双手也蠢蠢欲动。尽管我带着手铐,但那种手铐是用精钢打造的,又薄又轻巧,手艺精湛,巧夺天工,冷一眼看上去像一对非常精致的手镯,只是中间连着一条细链子。因此我的双手依然相当灵活,并不妨碍我做一些灵巧或轻柔的动作。我的手伸进她的衣裳,冰凉而坚硬的手铐轻柔地擦过她柔软而滚烫的乳房,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呻吟。我问她感觉如何?她疾言厉色地说,要摸就赶快摸,不可耍流氓!在她看来,无论怎样亲热都不过分,却不可耍流氓,所谓耍流氓就是发出轻薄之辞。李蕙心自命为大家闺秀,良家妇女,所以在亲热时也带着三分矜持,即使在情不自禁时仍要拼命保持淑女风范,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书院一切有教养的好女生的特征,可以按规定去完成亲热的步骤,但不可表现放荡,头可断,血可流,淑女之仪不可抛。

我只好闭上了嘴,忽然有点兴味索然,这个念头就像火花一闪即逝。这是一个不应该有的、邪恶的念头,我将它从头脑中驱逐了出去。她越来越兴奋,我已无暇顾及其他。

忽然,耳畔传来三记急促而尖利的钟声,钟声告诉我们,该是分手的时候了。李蕙心从我的大腿上翻下来,往怀里掏东西,我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沙漏,那是一种瓷制的小罐,是淡绿色的,十分精致,里面装着细沙,平时放在衣袋里,要用时就掏出来看,有点像未来世界的怀表。我说,不用看啦,走吧。她嘟哝着说,还差一百粒沙戌时才过,书院的钟根本就不准,明明快了两分钟!戌时就是未来世界的七点至九点,这就是自由恋爱的时间。时间一到,不管正在干什么都要终止,并迅速离开恋爱现场。否则昆仑奴就会突然冲过来,强行将恋人拉开。这些昆仑奴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妖怪,平时不见踪影,但如果有必要,不管何时何地都会及时出现。尽管她恋恋不舍,但还是牵着我回去了,在遵纪守法方面,她堪称全校学生的楷模。她送我回到宿舍门口,将镣铐和锁链的钥匙交还给我,径自走了。马上有两个昆仑奴过来,扯开蒙在我脸上的黑布,帮助我解开绕满全身的镣铐和锁链,并将其放入我背上的布袋。至此,镣具从布袋中取出,又放回布袋中去,中间经过我的身躯,我的恋爱步骤才算宣告完成。

概言之,要想跟情人幽会,就必须失去自由;要想重获自由,就必须离开恋人。自由和爱情,对于我来说,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每次李蕙心跟我离别,我都听见她在唉声叹气,显然意犹未尽,但我也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好学生,绝对不会因儿女私情而违反校规。

其实,像我们这样仍处于恋爱初级阶段的人来讲,在戌时之前分手还不算什么,而进入高级阶段的恋人就比较麻烦。恋爱林分布着数以百计的木椅,可供恋人互相依偎、抚摸和拥吻。木椅很窄,也不长,两个人在谈情说爱,坐在一起越拥挤越亲密,隔太远就不利于增进感情。这也是后勤部的良苦用心。

在树林的深处有一排红砖绿瓦的精舍,八只红灯笼挂在屋檐上,散发着艳红而慵懒的光,这就是书院的“玫瑰小筑”。感情成熟的人,就可以凭做爱执照和银两开房。何为感情成熟呢?自己串通了说不算,还得通过后勤部组织的爱情考试,也就是进入所谓的爱情高级阶段,就可以拿到一纸粉红色的做爱执照,获得跟恋人做爱的资格。这就是当时书院盛行的“做爱上岗考核”。每次真正能通过的人并不多,不少人垂头丧气地从考场里走出来说,他妈的,比考注册会计师还要难!但不管是谁,学校规定的恋爱时间对大伙儿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拿到执照就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戌时一过,钟声一响,就必须离开。

有一次,有一对恋人违反了纪律,马上有两个昆仑奴从床底下幽灵般冒出来,将赤条条的男生从女朋友的胴体上拉开,一人揪住一边胳膊架了出去。

我虽然跟李蕙心感情不错,但我对她所知甚少。我除了知道她的声音很好听、肌肤很滑腻、乳房很有弹性,根本就不知道她长得是何模样。与其说是我熟悉她,毋宁说是我的双手熟悉她的身体,我的嘴和鼻子熟悉她的气味和体温。我有过一睹她芳容的念头,尤其是看一看她的眼睛,我对女人的眼睛尤为在意。我多么希望她有一双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有长长的睫毛,盈满秋水般的眼波。但我被这个疯狂的念头吓坏了,这分明是对校方的不信任。我赶紧写了一份检讨书交给了后勤部,狠挖思想根源,承认了自己异想天开的有毒和可怕,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其实,我连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每一个女学生都有义务向男朋友保密,这不惟独我们书院所有,而是我们这个时代莘莘学子的恋爱规则。

第三章

李蕙心被分配给我的时候,连名字也是我给她起的,她只有一个叫N—3721的号码。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姓名只不过是个符号,并不会影响到我们坚贞而伟大的爱情。正如我嫌她的号码不好听,大可给她起一个我喜欢的姓名,而我还有着“甜心”“芒果”“不穿裤子的小猫”“香喷喷的油煎堆”等一连串的昵称。无论我叫哪一个,我都是在呼唤爱情,我在她身上得到了爱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我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烦恼,就像一切追求进步的人那样,会因内心不断泛起的卑劣和罪恶感而惶恐不安。譬如,当我听到她甜美的声音时,就不禁想到她的嘴唇,这是一张怎样甜蜜、小巧而丰润的乐器呢,当她朱唇微启,那美如天籁的声音就像泉水似地迸溅。当我摸索并猜想着她双乳的弧线,我的头脑马上涌现出了这对珍宝的大小和形状。我知道无数次猜想都不可能让我接近真实,心中升起了亲窥一眼的渴望。当我在耳边闻到她的呼吸,鼻孔里闻到她的体香,手上触摸到她的体温,就不禁浮现出她的身体,从头到脚,无一遮掩,而我也除去了那块该死的黑布,让我一览无余,这该是一座多么丰富而神奇的宝藏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随即我就被心中升起的羞耻和惊恐所笼罩,这样的思想无疑是极为有害的。我的老师苏珊教导说,一个人要想得到思想上的净化和升华,从而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材,就必须抛弃心中那些龌龊和丑陋的想法。我决定第二天向后勤部上交一份思想汇报,并接受后勤部的批评教育。

当我回到宿舍,果然发觉桌上压着一张听讲座的通知,时间是巳时,地点是水帘洞演讲厅,我的座位号是七排九号,位置甚佳。演讲的题目是:《往昔爱情与今日爱情不同之比较研究》,有著名青年学者、驻校小说家、爱情研究专家苏珊小姐主讲。我很乐意去听讲,这样的选题很吸引人,苏珊老师上课妙语连珠,况且,我心里还隐约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期待呢。

水帘洞演讲厅,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山洞,洞口流泻着一道水瀑。类似这样的水帘洞,全国不知有多少,当然花果山上的最有名。这是一个石灰岩溶洞,洞厅宽敞,摆着排椅,可以坐数百人。洞中点燃了数以十计的牛油火把和数以百计的青铜烛台,亮如白昼。洞厅中央就是讲坛,也是一个小型剧场,除了供老师开讲座之外,还经常上演小型戏剧和实验舞蹈。讲坛呈方形,横直逾数丈,用汉白玉大理石砌就,为一座四角小亭所覆盖。亭子下面用鹅卵石砌成了一个太极图,被一条妩媚的曲线隔开,半边黑,半边白,这就是阴阳鱼。讲演者坐在亭子中讲话,声音洪亮,并在四周传来悠远的回声,这样大家都能听得见。讲演厅设在溶洞,讲坛是一个亭子,亭子下面筑着一个太极图,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做法。

你却道是为何?原来当时的扩音设备仍停留在原始阶段,人一多了,就不容易保证听讲的质量,除了给演讲者提供扩音器,还要做一些行之有效的辅助措施。譬如在讲坛上建造太极亭和在演讲大厅建造回音壁,这样就能更好地保证每一个学生听讲。建造太极亭在哪儿都行,但若论回音的效果之佳,毫无疑问当首推溶洞。我不明白太极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但人的声音变得更响亮、浑厚而充满磁性,却是事实。其实,这种有扩音效果的建筑在社会上得到广泛应用,譬如各地的道观均建有这样的小亭,只不过书院的演讲厅更为完美而已。这就是天朝在建筑艺术上的精湛和奇妙之处,看起来虽然神秘,却异常实用。

我很早就来到了演讲厅,对号入座,发现来的人很多,我举目四望,但并没有发现龙舌兰。我只好正襟危坐,像一具雕像。这是每一个同学的姿势,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只有火把在燃烧发出的微响,以及烛台上烛泪掉落的声音。

演讲的时间还没到,后勤部的人正在抓紧布置会场,在讲坛上铺一块红地毯,在讲桌上铺一张红色的绸布,桌上放着一杯热茶,放着一个海螺,海螺的屁股后面连接着一根电线。这也是例行公事,会场上的布置千篇一律。只是今天的讲桌上放着一瓶白玉兰,苏珊喜欢这种花的香气。只见八条虎背熊腰的昆仑奴抬着四个很大的木柜摆在大厅的四角,一个昆仑奴又将海螺上的电线插入木柜,并对准海螺煞有介事地“喂喂”叫了两声,整个大厅都回荡着他的声音。他似乎很满意地放下了海螺。海螺当然不是活的,而是一只掏空内脏的螺壳,这是一种常见的乐器,经过能工巧匠之手,就成了一只麦克风,而那四只庞大的木柜就是本朝科技工作者研制出来的扩音器。大厅的角落摆着一个浴缸似的木桶,装满盐酸,里面插着两块绕着铜线的铁片,这就是电源,那些铜钱源源不断地将电力施送到扩音器上去。

考虑到看这本书的人可能是后世的读者,又有可能翻译成外语给番邦的人看,所以有必要就天朝的扩音器再补充两句。但我也讲不出多少东西,我对科技之类懵然无知,那些齿轮呀电线呀什么的,尽管只有话本小说的内涵,但却有着八阵图的结构和回环诗的外表,把人搞得头晕脑胀。我听说扩音器的原理来自八音盒,众所周知,八音盒乃由洋人发明,倘若追根溯源,扩音器就不是本朝的发明,但这样文明古国之颜面何存?于是,本朝的每一本教科书上都赫然写着,扩音器乃我国的百大发明之一,出自鲁班之手,后由诸葛亮加以改良并完善。不仅扩音器是我们发明的,连电也是我们发明的。那个持着铁皮风筝捕捉闪电的不是美国人富兰克林,而是我们一位叫墨子的老祖宗;那个用铜线绕在磁铁上发明电流的不是法国人法拉第,而是我们一个叫张三丰的小道士。所谓四大发明,教科书上有时是指南针、印刷术、造纸术和火药,有时是易容术、狗皮膏药、蹴鞠和豆腐,如今是胸罩、太极图、断头机和扩音器。这一切视乎需要而定,我们习以为常。

我需要补充的是,尽管有了代表着古老文明的太极亭、代表着先进科技的扩音器,还有四周的隔音壁,但扩音的效果并不理想。不是说不够响亮,相反声音太大,而且洞壁的回音太强,老师每讲一句话,都在大厅中回荡,久久不散。所以,有时候我们觉得不是一个老师在讲,而是有无数个相同的老师在讲,前一句又跟后一句重叠在一起,如果听讲不认真,就难以分辨老师要讲的内容。

苏珊老师出场了,她迈步走上讲坛。同学们起立,鞠躬,山呼“老师好”,而她则扬手示意,回应以“同学们好”,同学们方才落座。她穿着一件灰黄色长袍,料子很好,只是设计得很奇特,自颈部以下,将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一只崭新的木桶。而她一脸严肃,面无表情,整个头部就像木桶上放着的石膏像。这样我们就看不到她身材的曲线,更看不到她高耸的胸脯,坦白说就是很难看,但平添了不少威严。苏珊何等美貌,却穿上这样的一种衣服。这显然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应该也不是如花似玉的美女教师之所愿,但这是学校的规定,这就是教师的工作服,男女都一样。律师要戴假发,妓女要挂红灯,文学青年的衣襟要插毛笔,原本这就是行规。记得前朝有个小说家说过,老师靠装神弄鬼吓唬人。结果该小说家被处以火刑,死后还不准别人提他的名字,凡是在反面教材上出现,一律以撒旦代之。

苏珊拿起海螺开始讲课,本来她朱唇微启,脸上的表情马上生动起来,显得很好看。但那个大海螺却遮住了她大半边脸,这样,她就像站在一只木桶里面,仅露出头部,而脸上却戴着一只猪嘴形状的防毒面具。当然,这都是我的想法,却不敢在脸上泄露出来。

苏珊讲课深受欢迎的原因,不仅是课讲得好,还在于形式活泼,善于运用多媒体教学。她说,我想让大家先看一段皮影戏。马上有人搬出一架庞大的机器,机器由铁皮和木头做成,正面是一个很大的镜框,只是空空如也,而机器旁侧有一个“7”字形摇手,有点像风柜上的摇柄,其实都是辘轳的衍生之物。她从长袍中伸出手,往摇柄上轻轻摇了几下,镜框上出现一个画面:在旷野之中,有一个乳房饱满的少女上身裸露,下身穿着树叶裙,双手攀着两根藤条,在快活地荡着秋千。而秋千架下面有两个披头散发、裹着兽皮的原始人,双手持着石斧在厮杀,犹如野兽般疯狂。旁边注着一行小字:

野蛮时代的爱情,充斥着冲突和流血。

该画出自本朝知名丹青之手,以工笔技法绘之,人物惟妙惟肖,场景栩栩如生。同学们轰然大笑。我也笑了,蒙昧时代的人太可笑了,竟然有人会为了女人而拼命!

苏珊说,大家不要笑,诗和爱情,都是人类最愚顽不灵的东西,它们构成了野蛮时代最本质的黑暗。所以,人类要幸福,就必须要解决诗和爱情的问题。然而,在古代,有谁会去思考并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呢?除了在我们这个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时代。在那时,诗以言志,文以载道,百家争鸣,妖言惑众,遂使世风沦丧,人心向恶。诗的惟一出路以及终极目标于是沦为口号,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一直到今天才宣告完成,我作为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提出者和承担者,尤感荣幸!我只是在学术上迈出了一小步,人类却在幸福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爱情的问题又比诗更复杂和神秘得多,我经过呕心沥血的研究,终于发现并通过论证,自由乃爱情之大敌,只要世上仍有自由恋爱存在之一日,人类就不可能有终极幸福之可言!当然,这并非我一人之所得,乃是人类数百年以来无数学者、教授集体的智慧结晶,我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一点罢了。概言之,只要有自由,爱情就不会得到保障;要消除爱情的悲剧以及随之而来的仇杀、阴谋和战争,惟一的办法就是取消自由!

苏珊不愧是书院中青年老师的领军人物,如此深奥的道理却讲得深入浅出,我顿有茅塞顿开之感。其他同学也在认真听讲,脸上浮现出了如痴如醉的表情。苏珊继续摇动手柄,第一个画面消失了,第二个转了出来:两个古代学生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勾肩搭背,甚至公然拥抱并亲吻,另一些学生则在食堂给女朋友喂饭。旁边注着一行小字:

野蛮时代的爱情,毫无教养可言!

同学们这次更是捧腹大笑。这样的场面,在我们的时代,只有在三级戏曲或黄色话本上才能偶尔见到,当然,这一切都在违禁之列。我摇了摇头,太不像话了,如此伤风败俗之举,居然会在校园这一方净土中出现。

苏珊娓娓而谈:这幅画讲述的乃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这对男女在人类恋爱史上臭名昭著。他们的出现,使人类文明倒退了五百年,他们将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诸君亦看到了,丑态无人指责,丑行无人干涉,长此以往,人跟兽类有何异哉?世风随之沦涣矣,人亦不复为人!为什么学校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呢?一言以蔽之,实因古时候的学校管理无方、制度不全之所至也。所以,要彻底取消人类的恋爱自由,就要釜底抽薪,将人类追求自由的劣根性连根拔起——以镣铐加其身,以锁链缚其颈,使之在恋爱中无半分人身自由;以硫酸洗其脑,以皂角涤其心,使之断绝对自由之向往。至此,人类幸福才有可能在世间出现。待人类完全失去自由之日,便是人类赢得爱情之时!

苏珊老师讲得太好了,同学们越听越起劲,点头如鸡啄米,雷鸣般的掌声轰响,此起彼伏。苏珊老师扬了扬手,示意同学们停止鼓掌。

第三个画面出来,我脸上一热,这种下流的东西,即使在春宫图中亦是罕见。这幅图绘着一对男女在交欢,画面又分成数格,两人搂抱成一团,一丝不挂,只是时间和地点各不相同,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午后;时而在闺房中,时而在马车上,有时甚至在茅草丛中。更让发指的是,又摆出种种淫秽姿态,不堪入目。旁边又注着一行小字:

野蛮时代的爱情,无异于禽兽。

这真是太荒谬了!除了禽兽,这样的事情怎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呢?我愤愤地想,那行注解倒是画龙点睛之笔!这对男女之荒谬就在于,他们苟合时竟然不分时间和地点,那个男的脸上既没蒙黑布,手脚又没套着镣铐,想来也不会去领做爱执照,就是领到也没去有关部门登记,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擅自行房,在我们书院可是严重违纪之事。当下群情汹涌,马上有同学举手要求发言,纷纷严厉谴责这种禽兽行径,有的说非拉去浸猪笼不可,有的说必须押上断头机,有的说大伙儿不妨公车上书,建议皇上诛其九族。

苏珊说,这对狗男女就是人类恋爱史上让人发指、禽兽不如的红拂和李靖,他们的出现使人类文明倒退了至少一千年!红拂夜奔,此乃是人类罪恶史上划时代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典型案例,因为她罔置祖宗礼法于不顾,开了女人旗帜鲜明地追求男人之先河。倘若说梁祝尚有所顾忌,在恋爱时遮遮掩掩,祝英台女扮男装还算掩人耳目;而红拂则色胆包天,肆无忌惮。从此,洪水猛兽,轰然而至,人类开始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漫长时期,直至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在这对狗男女之后,就是潘金莲和西门庆、崔莺莺和张生。如果没有西门庆,潘金莲跟武大郎是幸福的;如果没有张生,崔莺莺跟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幸福的,这种幸福却被红拂女之流所倡导的自由恋爱所摧毁。这一切不幸,均肇始于自由恋爱也。

这一次,雷鸣般的掌声持续了更长的时间。苏珊老师稍为歇息,开始了下一个环节。她右手高举,捏着拳头,有力地挥动了两下,厉声说,幸好那黑暗的岁月已经过去,光明世纪已经来临!请诸位看一看今天的恋人是何等幸福!

我以为又有图片可看,谁知那架手动放映机早已搬走,却摆上了一张排椅,太极亭垂下一块布幕,背景是一片树林。大家一看,似曾相识,原来它就取材于书院西侧的“恋爱林”。只听得锣鼓敲响,丝竹声动,一个女子穿着灰白色的校服从幕后款款出场,腰细腿长,一张脸粉妆玉琢,一双美目犹如钻石,熠熠生辉,赫然便是龙舌兰。她手上牵着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连着一个男子的脖子。我不说你也知道,那个男子脸上蒙着黑布,脚上戴着脚镣,手上戴着手铐,他像一个瞎子,在龙舌兰的牵引下坐在椅子上,龙舌兰一屁股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二人一语不发,却在互相拥抱和抚摸,与其说在演出,不如说在展览,两人就像两件爱情的道具。

同学们都兴奋起来了,看实物展览当然比看图片更加刺激,更有艺术感染力。我平时也跟李蕙心在恋爱林中亲热,却不知道是如此一种情形。我不知道那个蒙着脸的男子是谁,但我觉得他就像我自己。情人林中的每一个男子,看上去也没什么分别。舞台上的那个男子,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怀抱中的女朋友是谁。也许,对于他来说,每一个女子都没什么分别,反正他也看不到。作为观众或旁观者,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但我绝不会说,我不想被昆仑奴抓住,连踢带打地押入石室中去,跟那些饥肠辘辘的老虎和狮子搏斗。

苏珊解说道,这是我们书院的一对模范恋人,也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一对恋人。应女主人公的申请,我们为她配了男主人公;同样,应男主人公的申请,我们为他配了女主人公。你看,他们尽管素不相识,但相处得何等幸福美满,可见这均符合双方的情感和意愿——这就是爱情配给制所取得的重大胜利!爱情配给制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最具天才性的发明,它将人类最变化多端最顽固不化的洪水猛兽般的情感——爱情——纳入了机械理性的管理机制之中;我们将其写入了法律条文,作为一种婚恋制度固定下来,有庞大而有力的国家机器来维护其神圣不可侵犯之权威性。换言之,就是使泛滥成灾的洪水通过堤坝的形式将其牢牢钳制,而将人类内心凶猛的狮子和老虎用铁笼子囚禁起来,这样,天下就太平了。爱情实行配给制,看起来似乎过于草率和随意,其实不然。我们在配对之前,结合申请者上交的有关材料,经过专家小组的周密调查和综合分析,再三论证之后才做出配对的决定,确保万无一失。没有任何人比我们对爱情有更深的了解,也没有任何人比我们对每一个学生有更多的了解。实践证明,在现实生活当中,凡是被我们配对的人都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从来没有出现过失恋、偷情乃至家暴之类的婚姻悲剧。

苏珊老师略作停顿,取出一叠锦旗说,这都是老百姓为我们订做的——按照本朝法律,被配对者必须白头偕老、生死与共,任何一方不可心生异志,也就是俗话说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既然这样,古代社会那种卖淫、包二奶、重婚、离婚等现象随之消除,而第三者插足、一夜情、红杏出墙等丑闻更是销声匿迹。你看现场的两位,自从他们开始恋爱以来,多么幸福,多么甜蜜。他们心心相印,如胶似漆,你瞧,最激动人心的一幕就要出现了——

音乐变得急促起来,舞台上的这对恋人也从矜持变得亢奋起来。龙舌兰脸色酡红,眼波欲滴,娇喘连声,犹如醉酒一般,看上去无比陶醉。其合法男朋友由于蒙着脸,就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从他生动丰富的肢体语言来看,对龙舌兰显然无可挑剔。像龙舌兰这样的绝色美女,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倘能吻着她的香唇,就是看不到又有什么要紧!不要说仅是蒙着眼睛,就是双眼全瞎也值得啊。只可惜该男人未能目睹她之美貌。我也觉得李蕙心的肌肤很细嫩,乳房很有弹性,想起来也算是一个美人,但未能亲眼目睹,总是憾事一桩。

此刻,有一个昆仑奴走上台去,刷地打开一面黄色条幅,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一行隶书——(女主人公肺腑之言):

情哥哥啊,山无棱,水无竭,乃敢与君绝!下一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女人!

另一个昆仑奴也打开了一面条幅,上面写着——(男主人公内心告白):

好妹妹呀,即使我买彩票中了五千万也不变心,即使江南霹雳堂的火药弹劈头掷下也誓不分离!

这两句话都写得相当肉麻,但只要看一看男女主人公的陶醉和疯狂,就无人怀疑这两句话的真实性,甚至语言尚未表达出事实之万一。

舞台上,音乐的旋律越来越高昂,两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演讲大厅上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连滔滔不绝的苏珊老师也闭了嘴,此刻,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这就是所谓的无声胜有声。终于,古琴“铮”的一声,所有的音乐戛然而止。两人也倏地分开,站起来,向观众鞠躬致意!大伙儿欢声雷动,掌声如潮水般响起。凭良心讲,两人表演得甚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故而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苏珊的讲座到了尾声。我也跟着大伙儿欢呼和鼓掌,心里却感到一阵阵锥痛,仿佛有一把呼啸的小锯在胸膈间来回拉动。但是我强自抑制着情感,我深知,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上泄露内心的秘密。我他妈的这是怎么了?龙舌兰是人家的女朋友,跟人家亲热天经地义,平时成日都在情人林里卿卿我我哩,只不过今天搬上舞台而已。

苏珊老师的讲座圆满结束,她对这样的效果相当满意,并不意外。她临走时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似利剪,若星光,似乎穿透我的内心,又似乎没注意到我。我不知道为何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这是不应该的,学生应该爱戴老师,而不是恐惧。更何况是一位年轻貌美、才华横溢的女老师。

同学们纷纷向演讲厅的门口涌去。龙舌兰牵着男朋友在我的面前走过,她飞快地瞅了我一眼,又倏地离开,牵着男朋友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目光大概只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四分之一秒甚至更短的时间,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中的悲伤、凄惨和绝望——那是一种比海水还要幽深咸涩的孤寂比珠穆朗玛峰上的积雪还要寒冷恒久的悲伤。在那极短的时间中,她明亮如钻石的双眼犹如两盏灯笼那样黯淡下来,她的瞳孔先是像两小团火苗倏地跳动了一下,猛地熄灭了,那是一种完全的熄灭,完全的黑暗,但她在刹那间又恢复了正常。我读懂了她的目光。我透过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心海,在平静而湛蓝的水面上,潜伏着暗礁般黑暗、尖锐而坚硬的痛苦。

我的脚步并没有停留,我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任何异常之举,无孔不入的昆仑奴具有狄仁杰般的侦探头脑,又有张献忠式的暴戾凶恶,就算我豁出去,也不能连累龙舌兰。但我知道行走着的仅是我的四肢,而真实的我呆若木鸡,他伫立于我心中,一颗心绞成了碎片,纷飞如蝶。

自从上次去听演讲,我一连好几天都魂不守舍。我想起了龙舌兰。我想起了她明亮如钻石般的双眼犹如两盏灯笼瞬即黯淡下来。她眼眸中深深的悲伤、凄惨和绝望,让我永生难忘。我经常想起龙舌兰,我跟她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要么将这个秘密扩大,要么将其窒息,在两者之间,我必须有所抉择。如果是前者,那么意味着风险和牺牲,我将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是后者,那么则意味着我是一个懦夫,不仅背叛龙舌兰的信任,而且也背叛自己内心的秘密。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何其艰难。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撰写《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院与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老师》的人,并不是真实的我,而只是我的躯壳,是我的一个面具。在那极尽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嘴脸之下,掩盖着我心头的压抑和痛苦。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换言之,书院接二连三的洗脑运动,并没有将我摧毁,我的内心依然顽强地残留着独立和自由的渴望。

我的脑海不断地浮现出龙舌兰和男朋友表演的一幕,嫉恨交加,心中难受。虽然该男子蒙着脸,我认不出来。但观其长身玉立、膀大腰圆,料想也是一个英姿勃发的伟丈夫。我在恋爱林中倒是没遇见过他,但即使遇见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也是黑布蒙眼。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是谁,居然是书院百年难得一遇的诗歌奇才旷星野。他不仅诗写得好,还是书院中公认的美男子,玉树临风,丰神俊秀。很多女孩子做梦都想跟他配对,但这是不可能之事,他早已被校方安排给了龙舌兰。不仅是两人表现出众,理应得到这样的优待,而且也是郎才女貌,按理乃是天作之合。只是,龙舌兰就未必这样认为,但是她的意见不重要,况且她根本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

旷星野的大名,我自然是听说过的,以前却不怎么留意。虽然他号称百年难得一遇的诗歌奇才,我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小说奇才,这也是书院发了文件并得到公认的,我未必就输给了他。重要的是,这不是诗歌的年代了。在过去,只要你诗写好,就可以呼风唤雨,乃至鸡犬升天。柳三变在世时,诗除了是艺术品,还可以做嫖资之用。一切俱往矣。现在真正吃香的是小说,像我的老师苏珊,虽然年纪轻轻,但因为写出了三卷本旷世名著《幸福的螺丝钉》,就成了著名学者、驻校小说家,功名利禄,应有尽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有理由不将他放在眼里。

惟一惭愧的是,我虽被誉为小说奇才,但处女作《江湖档案——一个女侠客的爱情故事》尚未杀青,而旷星野写出了不少杰作,且进入了书院组织撰写的文学史。他的代表作《像哈巴狗一样俯首帖耳》是举世公认的杰出诗篇,先后获得七种重要奖项,并被翻译成九种外国文字。书院将这首诗搬上了舞台,并由理工科老师制成了诗歌模型,以便让后来者学习观摹,可谓红极一时。但毕竟只能在小范围内流传,无法跟波及社会各阶层的小说相比。他的确不简单,虽是成名人物,但依然没有放松学习。每天早上,晨曦初现,他已跟着诗歌教练在树林中大声诵读,苦练诗艺;每天夜晚,星坠河汉,则在月夜下推敲着森严的平仄和格律——当然,跟龙舌兰去恋爱林时例外——技艺日益精湛,诗名远播,直追李杜。

他跟龙舌兰是书院的模范情人,被苏珊老师誉之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一对恋人”,要通过做爱上岗考核不算难事,想必早就拿了做爱执照。一念及此,我的心隐隐作痛。按照校方的规定,旷星野是不能知道恋人是谁的,我不禁为这条校规而额手称庆。譬如我就无法知悉李蕙心到底是谁。只是,他是真的不知道吗?我对此又表示怀疑。这些事情,乃是种种烦恼之根源,像马蜂在头脑里嘤嗡作鸣,让我不得安宁。

李蕙心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当然她是在恋爱林跟我亲热时注意的,平时没有机会接触。我蒙着脸,她看不清我的表情,但是我每一丝情绪的变化都逃不掉她的感觉。她的一个感觉十分细腻。

有时,我落落寡欢,无精打采,对李蕙心的拥抱深感厌倦,敷衍了事。那是因为我想起了龙舌兰,不禁兴味索然;有时则激情勃发,兴致倍增。这也是因为我想起了龙舌兰。不过我将怀中人当成了她,当然这是我的幻象。如果一个人脸上蒙着黑布,怀中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那么该女孩被当成任何人都有可能。李蕙心对前者深恶痛绝,对后者则求之不得。我想,如果我那么兴奋的原因被她知晓,她肯定伤心欲绝。幸好,她对我的内心一无所知。

每天午后都有一个时辰自由活动,那就是酉时。你可以扑蝶,也可以蹴鞠,还可以做些纯属个人喜好的事情。譬如我就经常爬上那棵大树,仰面坐在浓荫遮掩的树杈上发傻,或者单独拿着一根钓竿去河滨钓鱼。当你想独处而又不必提心女朋友唠叨,你才会感到书院的爱情配给制度是何等的科学和完善。所谓自由活动,顾名思义就是你可以做一切事情,当然前提是不要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但要完全避免这一点,却也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扑蝶也可能扑错,踢蹴鞠也可能犯规,甚至连钓鱼都有可能出问题。

有一次,我钓起了一尾鲫鱼,一个昆仑奴马上从水底钻出来,揪住了我。我争辩说我没有违反校规,有规定说不准捕杀国家二级保护两栖野生动物娃娃鱼或虎蚊蛙,但没有规定说不准钓鲫鱼。昆仑奴冷笑,说没有规定那就现在补上,你再嚷嚷我就再给你加上一条罪名。我赶紧闭嘴。那一次,由于我素来表现甚佳,保卫部又念我是初犯,故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所谓从轻发落的意思,就是毋须动用皮鞭、水火棍、三角烙铁等任何一种刑具。但我的滋味也不好受,我必须将那一尾重逾半斤的鲫鱼活生生地吞下肚子去。一连好几天,我都口腔腥臭,犹如茅坑。我在跟李蕙心接吻时,尽管我隔着一块黑布,她仍避之而惟恐不及。她说如果一定要亲嘴,建议你不妨带上一个十二层的口罩。我讲述这些的意思,是说即使在自由活动,也不要太过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否则就有可能吃苦头。

这是一棵非常奇特而巨大的乔木。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树,没有人说得出它生长了多少年。它又高又挺,直插云霄。它的枝叶亭亭如盖,几乎覆盖了整个山坡,就像一把巨伞那样遮挡了半个湖水。它的躯干粗壮得惊人,估计需要三五十人才能环抱过来。它的躯干洁白如玉,还长着极为精致的青色花纹。每到秋天,它就会像蛇一样蜕皮,那美丽的树皮像美女褪下来的一件罗衫。树干的表面光滑细腻如少女的肌肤。它的枝桠难以计数,互相交织,枝条上则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叶片。它的叶子异常宽大,看上去犹如长着长柄的芭蕉扇,苍翠欲滴。每到春天,树上就开出奇特的大红花,犹如振翅长唳的火鸟。它结出的果实大如南瓜,在成熟的秋季,每到晚上就发出耀眼的亮光,它挂在树上就像街上的两排路灯。

我之前没见过叶子像芭蕉叶的乔木,躯干还这么巨大。看它的气根和躯干的形状,有点像榕树,但榕树的叶子不是这样的,而且榕树的表面黝黑而粗糙,也不会像它这么清洁和光滑。虽然表面有点光滑,但并不难爬。我顺着它巨大的躯干爬上去,感觉在斜坡上行走,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顺着它的躯干一直走向树巅。事实上,我就经常在树上爬上爬下,仿佛在跟它嬉戏。它像一条宽敞的大路铺向天空,身上的枝条像数不清的小路为大路所连接,它仿佛是连接大地和天空的惟一通道。与其说它是一条伸向天空的道路,毋宁说它是一把架在半空中的梯子。我在树身上攀登,一直走下去就是树冠,每一根枝条都指向新的歧路,每一根枝条都蘖生新的枝条。我在一根枝丫前略为踌躇,后来没入了浓密的叶丛之中,从树身走到了一根粗大的枝桠,然后又从这根枝桠走到一根细小的枝桠,我终于走到了这棵大树的顶端。往下的路跟上升的路是同一条路。我抱住一根细小的枝桠往下滑,到达一根较大的枝桠中,就这样一直滑行到树干,再从树干滑行到地面。这棵大树犹如一架巨大的滑梯。我行走于大树中,犹如猴子和飞鸟一样迅捷。

这一棵像道路又像梯子的大树,它茂密的绿叶覆盖了我的寂寞。那些苍翠的叶子,那些火红的花朵,那些闪光的果实,也许像我渴求的东西,但不知道那又是什么东西。这是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树。倘若考虑到树上的动物,那么它就像一座小型动物园,树上生活着猴子三十九只、树熊九只、松鼠一百多只,还有为数不少的鸟巢和马蜂窝,以及各式各样的昆虫无数。这棵树太大了,这些动物占据着各自的地盘,倒也相安无事。一眼看去,这棵大树像一位美妇人,有说不出的迷人风韵。它是如此巨大,当然就像巨人国的美妇人,树干像细软的腰肢,树枝像修长的手指,叶子像青翠的指甲,而它的表皮洁白如玉,让人想入非非。《山海经》中有众神上下于天的天梯树,如寻木、建木、若木、扶木等神木,此树在我看来亦如天梯,就叫它“神木”吧。

今天又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决定去看新发现的那一窝小鸟。我常去攀爬的那棵大树,有一个鸟巢,上个星期孵出了一窝小鸟,一共四只。小鸟张着黄嘴角,翅膀上稀疏地长着几根茸毛。我在鸟窝发现了一张素帛,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明天酉时废煤矿见。

下面注着一个“兰”字。啊,这是龙舌兰给我的留言。我又惊又喜,将素帛攥在手心,心头禁不住一阵狂跳,差点从树上一个倒栽葱掉下来。

第四章

次日上午,我又有一次去水帘洞听演讲的机会,在会场看见了龙舌兰,她不动声色。但是当我蕴含着探询的目光扫过去时,她低眉颔首,给了我一个明确无疑的答复。主讲者是一个干巴瘦小的老头,他在讲坛上声嘶力竭,间或还响起同学们的掌声,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快活异常,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

酉时到了,我装作若无其事,漫不经心地绕过书院西侧的那片密林,沿着林间的小径一直走向密林深处。这片密林就是书院指定的恋爱林,林中分布着一排排木椅,以供情侣促膝谈心。一到傍晚,此处莺声燕浪,此起彼伏,乃是书院最热闹的场所。由于恋爱时间还没到,显得格外冷清。我偷睨两旁,并没发现可疑迹象,又故意借着绑鞋带之机,目光越过裤裆,飞快地往后瞥了一眼,也没有发现什么。保卫部的昆仑奴神出鬼没,我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我终于来到了煤矿的旁边,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小煤矿,听说曾因塌方砸死了十几个人,至今还有人被埋在里面。我瞅着它黑乎乎的洞口,犹如猛兽的咽喉,仿佛要搏人而噬,不禁双腿战栗。我听到洞中有人低呼,还不快进来?我方才留意到洞口垂着一根细小的绳梯,赶紧顺着绳梯攀爬下去。

一到洞口,我马上感到有一个人抱住了我,她的体温如火焰隔着衣裳传遍我全身。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她就是龙舌兰,她还带着一个包袱呢。她的脸在幽暗中闪光,眼角扑闪着泪花,几乎要喜极而泣了。然而她放开我,嘴里说,现在还不行,你跟我来。她飞快地收起了绳梯,拉着我在矿井中摸索着前行。矿井并不深,她又带我拐进了一个坑道。坑道异常狭小,漆黑一团,勉强可以容身。龙舌兰说,现在安全了。她取下背上的包袱,将一张油布铺在凹凸不平的矿渣上,在上面铺了张缎子,一起坐下来。别看那个包袱不大,装的东西倒不少,龙舌兰取出一个小酒壶和两只瓷杯,还有一只烧鸡。坑道中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看到酒壶发出的微光,以及她猫眼般淡蓝色的眸子。她打亮火摺子,正要将一对小红烛点燃,但是她稍一犹豫,又将火摺子吹熄。她解释说火光会引起注意。在一刹那间,我看清了她酡红的脸,焕发着惊人的美丽。她说,你看清了吗?可别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我爱你,龙舌兰在黑暗中说,在这个星球上我只能爱你。我捉住了她的手。我贴着她的脸颊亲了一下。我们互相勾着手臂,饮过了交杯酒,就算是互托终身了。韩潮,我好开心啊。龙舌兰竟嘤嘤地哭了,但随即破涕为笑,说我们有近一个时辰可以在一起。她将衣服全脱了,我们在拥抱。这一次,我脚上没有拖着脚镣,手上没有戴着手铐,脖子上没有套着锁链,甚至连脸上也没有蒙着黑布。由于去掉了这些束缚,又是跟朝思暮想的女子在一起,尽管地上坑坑洼洼,空气沉闷,身上沾满矿渣,但我已非常知足。我们互相亲吻。我的舌头和她的舌头像两尾鱼在深水中追逐、嬉戏。天啊,脸上去掉了那块该死的黑布,亲吻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我们像彼此嘴里的一颗糖果,在热吻中融化。我抚摸着她,她的身体是如此柔软和光洁,她的腰部已发育成熟,她的乳房像两座高耸的教堂。我们在黑暗中互相给予和索取,疯狂地索取,又疯狂地给予。但这种疯狂是精神性的,或者说是身体内部的。我们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即使在地道般的破煤矿之中,也不敢得意忘形。我们小心地翻滚,尽量压抑着身体的尖叫和呻吟,不敢惊动这黑暗以外的一切东西。

我们在黑暗的坑道中完成了这一切。尽管我没有蒙着黑布,但依然看不到爱人的胴体。但我毕竟知道她就是龙舌兰,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这跟李蕙心在树林爱抚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从这一刻起,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会只属于龙舌兰。没有人能将她从我的心里夺走,也没有人能将我从她的心里夺走。

龙舌兰仍沉浸在激情之中,她大胆而周详的谋划取得了预期中的成功,但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她是一个冷静、睿智而胆大的女孩。她说,这里是安全的,但也不能常来。通常,一个地方来过三次之后,就变得危险了。下次什么时候见,等我的安排。我叹了口气。龙舌兰问我,你怎么啦?你担心什么?我说我没什么好担心的。龙舌兰喜悦地说,我也是,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更不可以将我们的爱情分开。

自从跟龙舌兰有了肌肤之亲,我对李蕙心有了说不出的厌倦。其实李蕙心也是一位迷人的女子,尽管我看不见,但相信我的手不会骗我,她身上的气息也很清新。我承认她的肉体对我也有吸引之处,但我对她的拒斥是心理上的。跟龙舌兰订了白头之约,誓不分离,就应该终生践守,即使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背信弃义。每次跟李蕙心在恋爱林中的约会,对我来说都不亚一种折磨。我心中激情全无,惟余一副躯壳。倒是李蕙心越来越主动,反客为主,乐此不疲,每次都弄得娇喘连声。我纹丝不动,就像一段木头,任由她抚摸和亲吻。我交给她的只是身体,心灵却另有所属。

这段时间,李蕙心愈加意乱情迷。有一次,她说,咱们的感情突飞猛进,已到了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地步,换言之,咱们已顺利完成恋爱初级阶段的使命,进入了爱情的高级阶段,是到申请拿做爱执照的时候了。拿到这一纸证书,咱们就可以到“玫瑰小筑”坏一坏啦。我一声不吭。李蕙心用拳头轻捶着我,说你倒是说话呀,难道你不想要我吗?我说,只怕咱们通不过后勤部组织的爱情考试——李蕙心大怒,说这又有何难,莫非你对我的爱情没有信心?我赶紧说怎么会!她咄咄逼人,说那是你不爱我?我很生气,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后勤部将她分配给我,我当然要爱,而至于我跟龙舌兰之间,那可是致命的秘密,是打死也不能说出来的。李蕙心不肯善罢甘休,继续在唠唠叨叨。我没有办法,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吧,就算要考你也得让我准备准备嘛。

我们不欢而散。在牵我回去的路上,李蕙心将套在我脖子上的锁链抖得哗哗乱响,以宣示她对我的所有权。我想我肯定像她手上牵着的一条狗。即使我是一条狗,我也不可能去爱她了。我为此而歉然。李蕙心也是一个好女孩,但是我不愿意蒙着脸去爱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认识了龙舌兰之后,就更不愿意了。然而,蒙着脸去恋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甚至是一种法典。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他妈的活错了时代。

后来,龙舌兰又约了我几次。她每一次行动每一个步骤无不经过深思熟虑,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她约我的方法多种多样,层出不穷,总之绝无重复,让人匪夷所思。譬如有时她在我的面前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等我扶她时趁机将一张纸条塞入我的掌心。纸条上简短地写着我们幽会的时间和地点。有一次,我钓上了一条鱼,而鱼嘴竟然塞着一张纸条,看来这条鱼儿是龙舌兰潜入水中挂上我的鱼钩的,当然这条鱼被她做过了手脚。

我们幽会的地方更是隐秘而古怪,每一次都让我意料不及,瞠目结舌。我们在废弃的盐井中幽会,在陶窑中幽会,在下水道中幽会。每一个地方,我们都不会超过三次,这都是为了安全起见。有一次,龙舌兰堪称天才,她竟然想出了一个在水底幽会的绝妙办法。我们一丝不挂,静静地躺卧在水底中,互相拥抱并缠绕。在水底就无法睁开眼睛,更无法亲吻,嘴巴有更重要的用途,我们每人叼着一根芦苇管,芦苇管高出水面约有半尺,这是我们赖以呼吸的管道。龙舌兰的肌肤摸上去光滑而冰凉,犹如大鱼的表面,我想她的胴体也像一尾雪白的大鱼吧。在水中,我们倒真是两尾幸福的鱼了,但我们终究要回到岸上去。

上述种种见面,我们不是在地底就是在水底,就像两只可怜的老鼠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老实讲,我还没有机会见过龙舌兰的胴体。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天,我又爬上了常去的那棵大树,随着日子的推移,鸟巢完好无缺,甚至更加牢固了些,这真是一只完美的巢穴。我想,鸟儿也有着物种遗传的智慧呢。那几只雏鸟早已长出羽毛,翅膀变硬,远走高飞。只有两只老鸟仍住这个鸟巢中。那是一对羽毛灰黑的野鸽。我坐在树上,不禁羡慕起鸟儿来,在鸟的王国,雄鸟向雌鸟求爱,肯定不用脖子套着锁链,脸上蒙着黑布。它们又有翅膀,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去。哪里像我们拖着沉重的躯体,东躲西藏,无处容身。

我正在浮想联翩之际,一只野鸽啁啾着飞过来,伫立在我的手臂上。它的脚脖子拴着一个小圆筒,而里面藏着一张纸条。好个龙舌兰!竟然将野鸽子也驯服成了信鸽。我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写出:

酉时,芦苇荡。

这件密函简短之极,但我领会了其中的意思。酉时是我们惟一可以自由行动的时间,而芦苇荡则位于书院东侧纵横交错的河汊中,听说该处常有鳄鱼出没,乃是危险之地,平素甚少有人光顾。但芦苇荡前数十丈的水面开阔之处,却矗立着一幢幢教学楼,要避人眼目到芦苇荡中去,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潜水而过。

我顺利地来到了,时令正值夏季,芦花还没白头,苇秆依然挺拔,而苇叶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异常茂密。芦苇丛又柔软又细密,我刚坐下来,就听到簌簌的声响,只见一头鳄鱼张着两排锯齿般的獠牙拔开水中的芦苇。我吃了一惊,想不到关于鳄鱼的传说,倒也并非虚妄。只听得一声轻笑,该鳄鱼竟直立起来,鳄鱼肚子钻出一个身子半裸、只穿着粉红色内衣的女子来,原来龙舌兰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具鳄鱼皮,披在身上游了过来。我们穿入了茂密的芦苇丛中,这一次,我终于看到了龙舌兰那完美无缺的胴体,肤色如雪,曲线动人,乳房白皙饱满,乳头嫣红而圆润。在满目青翠的芦苇丛中,龙舌兰玉体横陈,犹如一块绿缎子上摆着的一尊白玉雕像。她就像女神,让人顿生不可亵渎之念。但我的爱欲已如喷泉在急剧上升。

我们渐入忘我之境,忽然她一把将我推开,吓得全身抖如筛糠。她素来大胆,寻常事情焉能吓得着她?我头脑中闪过一道白光,莫非是保卫部的人来了?如此一想,不禁心中一沉,如坠冰窟。但我四下一望,只见茅草吹拂,四野荒寂,不见有任何人的身影,这才松了一口气。而龙舌兰蜷缩着身体,一面瑟瑟发抖,而又丝毫不敢动弹。我问,到底是怎么会事?龙舌兰的脸因惊骇而扭曲,她指着地下说,蟑螂,该死的蟑螂,你快将它赶跑!她吓得连声音都变得颤抖。我一看,啊,原来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小蟑螂,正在她的大腿附近爬动。我哈哈大笑,将它扔入了远处的草丛之中,说道,一个小小的蟑螂,竟然将你吓成这个样子!她惊魂稍定,将头枕在我的肩上,扬起拳头捶了我两下,说道,不许笑!我平生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就是这种该死的昆虫!

李蕙心既然动了考做爱执照的念头,自是不肯轻易放弃。但是我被龙舌兰步步牵引,越陷越深,心早已不在李蕙心的身上。每次跟她去恋爱林,都是敷衍了事,无半点热情。她不吭声还好,但每次都要喋喋不休,让人愈加厌烦。我们吵了一架,李蕙心哭了,说,你肯定有了别的女人。我当然否认。她又说,我闻到你身上有其他女人的气味。我吃了一惊,人们都说女人的鼻子像猎狗那样灵敏,果然不假!但是此等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哪里肯承认?李蕙心气哼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说我哪儿不如别人?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啦,你今天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隐生不安,李蕙心如此单纯,我这算移情别恋吗?在龙舌兰出现之前,我们相安无事。如今我却……唉,李蕙心是如此单纯的一个姑娘,罢罢罢,今生算是我对不起她啦。

我除了日常功课,还得周旋在三个女人之间,左支右绌,力不从心,颇有焦头烂额之感。这三个女人便是李蕙心、龙舌兰和苏珊。李蕙心是我的法定情人,不得不见。龙舌兰是我的命根子,虽然不可告人,却无时不在挂念。苏珊是我的小说导师,经常以辅导写作的名义召我过去。这样,我正常创作的时间便难以保证,但更要命的是心烦意乱。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虚度光阴,了无生趣。我犹如蝙蝠生活在漆黑而潮湿的洞穴中,不知道天地间原来有如此耀眼而温暖的阳光。是龙舌兰唤醒我身体的火焰,点亮我意识的明灯,让我看清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龙舌兰就像一团猛烈的火球,从天而降,火焰呼啸,我一时无法适应,不知所措。在平时,我常常想起她,想她聪慧的心、灵巧的手和滚烫的身体。当我一铺开稿纸,纸上的每一个方格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或巧笑倩兮,或娇嗔薄怒,或狂野地抱紧我……我在心里构思好的故事还没化成文字,就已经被她挤兑得无容身之地,烟消云散。在夜晚,我常常沮丧地扔下秃笔,一声叹息。我除了放纵地幻想龙舌兰的笑靥和身影,别无良策。

其实,我能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少,我们都是书院的积极分子,在公共集会常不期而遇。然而,相见不如不见,我们绝对不能露出蛛丝马迹,否则将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她不露声色,冷若冰霜。她不会跟我搭讪,即使非得跟我说话不可,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毫无破绽。但我的定力就大不如她,有时实在无法忍受,就偷偷盯着她看,我的目光犹如凸透镜的焦点,几乎要将目睹的一切化为灰烬。然而,她的眼睛犹如笼罩着一层薄雪,而被牙齿咬住的嘴唇充满了恼怒,我知道她在向我传递这样的一种信息:快别这样,你不要命啦!

这一次,苏珊是在一辆马车里指导我的。这是暮春里的一天,阳光灿烂,但珠帘垂挂,车厢内一片阴凉,倒是苏珊细瓷般的脸庞闪着微光。苏珊要到城里签名售书,支走了丫鬟,却叫我陪伴,她的理由是这些书搬上搬下的,丫鬟体弱力薄,不如叫个男生。她还可以顺便指导我的写作。车厢堆满她的著作,显得就有点逼仄,苏珊说到兴起处,脸色潮红,手舞足蹈,有时笑得东歪西倒,跟我挨挨擦擦。我正襟危坐,惟恐触及她。苏珊吐气如兰,阵阵幽香扑鼻而来,让人脸红耳热。颇感难受。

车把式老赵端坐辕上,纹丝不动,宛若木偶,一路上也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倒是手上的马鞭不时挥动。拉车的健马四蹄翻飞,舒缓而行。马蹄得得,渐行渐远,我倒也不觉得颠簸。

这辆马车,乃出自书院的能工巧匠之手,构造甚佳,巧夺天工,而车把式又是千锤百炼的好手,乘客遂感平稳舒适。说到书院的能工巧匠,我们的理工科老师个个身怀绝技,但要论发明之广、技艺之精,还是非赵翔老师莫属。他出身草根,是从乡村学校调入书院的。他借鉴诸葛武侯遗留图纸制造的木马,让人匪夷所思,能跑能跳,除了不吃草,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很多老师的专车都爱使用这种木马,免了喂养看护之苦,自是大受欢迎。但苏珊很讨厌那种怪里怪气的木马,她宁愿挑一匹真正的马。她跟我说,木马虽能跑,却没有生命。最让人拍案叫绝的还是赵翔研制成功的木质滑翔机,这种空前绝后的机械状如大鸟,利用风力发动,顺风时迅若飞鸟,数十里路顷刻即到。由于该机械省时省力,有师生出差办事,每受青睐。我就很奇怪苏珊进城为何舍滑翔机而取马车,岂不是历史倒退?苏珊笑吟吟地说,暮春出游,心旷神怡,乃何等浪漫之举!我何必闹得匆匆忙忙、鸡飞狗跳?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宝马香车,又有美人作伴,本来何等美妙,但我每次跟苏珊单独相处,都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一个小虫子在脊背爬来爬去,到底是什么原因,又一下子说不上来。我想,许是男女授受不亲,又或她是老师的缘故。

苏珊虽是小说名家,但更像诗人。她伤春悲秋,心思之细腻、脆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其良善悲悯又让人肃然起敬。她从不愿在清晨七点之前起床,而宁愿窝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她的理由是见不得草叶上“噗噗”破碎的露珠,露珠也是有生命的呢,可惜阳光一出,就烟消云散了。然后她就大发古人之幽思,慨叹人生之苦短、命运之无常。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性格开朗,嬉笑怒骂,随心所欲,在书院每次举行的篝火晚会,她都尽情地载歌载舞,从不甘人后。她也不愿目睹夕阳坠落山冈,太伤感了,总是让她掩面而泣。总之,如果是她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可以让她去做。这次随她出行,没想到她的习惯如此之多,有的更是匪夷所思,让人打破头也想不到。

当路到半途,苏珊忽然命令车夫老赵停下。原来她看到泥尘滚滚的黄土路上,有一只黄玉似的螳螂举起两把锯齿似的前肢,俨然是螳臂挡车之势。苏珊款步下车,用纤指捏起那只螳螂,叹了口气,说,我倒真不知说你愚昧还是勇敢好呢。然而,那只螳螂并不领情,爪子闪电般划过苏珊的指头,一股血丝涌流出来。苏珊痛得哎哟一声,忙将螳螂弃之于草丛。她将流血的指头含入嘴中,目光中尽是惊疑和委屈,仿佛不敢相信。

螳螂事件让她仅是恼怒了一会,很快就笑逐颜开了。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有个渔夫看到山崖有个人往大海里跳,说时迟,那时快,他赶紧用渔网迎头兜住了他,救回了他一命。谁知他不领情,还责怪渔夫破坏了他的计划。渔夫奇怪地问他有什么计划。他说,我是全国最好的田径运动员,我的纪录已经有十年无人打破,我想证明我能否跳过大海——渔夫大笑,说原来我救了一个傻子。我认识苏珊这么久,只要她不高兴,就说笑话,屡试不爽。苏珊笑得花枝乱颤,说,看来我也是多管闲事了。我说,虫豸如此,不足为奇,只是人为万物之灵,如果像螳螂一样不知好歹,那倒不应该了。苏珊的双眼刹那间蒙上一层水雾,说看来你是分得清好歹的了。

我不敢看她的脸,拉起珠帘,往窗外望去,驿路通向远方,尘土飞扬,而马走得不紧不慢,让人好不耐烦。车夫扬手一鞭,马嘶叫一声,奔跑起来。但苏珊顺着我的视线往外一瞧,恰巧见到马背上的一道红肿,脸色发青,杏眼圆睁,怒道,停车!车夫刹车,苏珊掀起衣裙跳下车来,但见她抱住马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簌簌而落,伤心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了。这一下出乎我的意料,一时不知所措。而车夫吓得脸色煞白,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苏珊悲痛欲绝,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那匹马怔怔地望着它,眼眶里似乎也闪着晶莹的东西。良久,苏珊才止住悲恸,夺过车夫手上的马鞭扔在路边,斥道:你怎能如此残忍?车夫大汗淋漓,不敢回嘴。苏珊说,就罚你代马拉车好了,也好叫你知道马平日之艰辛!那车夫竟如释重负,诺诺连声,赶紧将马的缰绳从车辕上解下来,拴在车尾,让马跟着车走,而他倒拉起马车来。毕竟大车沉重,车夫纵使出尽吃奶的力气,依然慢如蜗牛爬行。这样拉法,何时方能入城?而我年轻力壮,坐在人拉的马车上,心中很不舒服。但苏珊似乎很满意,又绽开了笑颜。

忽然,一片绛红色的花瓣随微风吹入车内,就贴在苏珊的脸上,然后又缓缓地滑落。苏珊拈起那片花瓣,竟似痴了。原来,车子经过一个桃花林。道路从林子穿过,时近暮春,桃花凋零,一阵轻风吹过,花瓣随风吹送,纷纷扬扬,连马车上也飘落了几朵,而地上更是铺了密密匝匝的一层。这次,苏珊又命车夫停车,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了一堆落花,脸上不禁涌起悲恸之色。我皱了皱眉头,心说,这真是让人伤透脑筋!她哪儿有平日为师的尊严?分明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而她收集落花,仿佛拥抱着同类。她幽幽地说,每一朵落花,可都是一个女孩子的魂灵呢。饶是光天化日之下,我也仿佛处身于鬼域,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冷战。

结果,在苏珊的指挥之下,我们收集了一马车落花,而将车上的书籍全扔在路边。苏珊说,比起这些花瓣,我的著作何足挂齿!我心说,莫非要将这些花瓣签名售予读者不成?倒是可惜了白石堂的精美刻印。而沉重的书籍换成了轻飘飘的落花,车夫减轻了负担,倒是心里偷着乐。

经过一路折腾,眼看红日西斜,天色快黑了。苏珊也有点心神不宁。忽然,路边一声唿哨,斜刺里冲出两骑,骑士身材魁梧,脸上蒙着黑巾。我们未及反应,两把明晃晃的钢刀早已架在脖子上,来人厉声说道:要命的就乖乖的别动!来人用牛筋绳将我跟苏珊捆得严严实实,一脚踢落路边,我觉得半边身子一阵剧痛,动弹不得。那个车夫大受惊吓,瘫软在车辙上,犹如一堆烂泥似的,谁也没有理他。贼人在车厢上双手乱扒,东翻西找,绛红色的花瓣像羽毛般纷飞,花香弥漫,连空气中都是花的香味。贼人“咦”的一声,似乎大感意外。他们一无所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贼人道,哪里有啊。另一个说,莫非情报有误?两个贼人低头嘀咕了一阵,忽然向苏珊走来,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他们敢情想搜苏珊的身呢,女孩子家冰清玉洁的身体,岂容贼人染指?我不禁大是惶急。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贼人忽然大喊一声,仰面倒在尘埃。

车夫方才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苏珊喝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将绳索解开!车夫拔出一把牛耳尖刀,刷刷去掉了我们身上的束缚。我定睛一瞧,只见两个贼人咽喉上各中一枝短箭,竟是一招致命,好厉害的箭法!我依稀听到苏珊叹了一口气,犹如落花在飘降。只是她全身被缚,哪里能发箭伤敌?但见她巧笑倩兮,轻抚罗衫,分明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我觉得今日之事,有不少跷蹊之处,这个弱女子看来也不简单呢。

只见苏珊夸张地掩了掩胸口,说差点吓死我了。我就是在此刻看到那颗鸡心坠的,那颗由上好翡翠做成的链坠从她白玉般的胸脯里“嗖”地荡出,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青蛙跳跃出来,在她的前襟上晃个不停。苏珊赶紧挺起身体,然后快速地将它捉住并塞回亵衣里去。苏珊忽然说道:料想这便是七星社的人。我大吃一惊。传说东海书院里隐藏着一个叫七星社的秘密组织,其任务乃是要彻底推翻书院的统治,该社已活动了十几年,只是一直没有得逞,但书院终究也无法将其连根拔起。车夫将那两具尸体抛入草丛中,然后掏出一个小瓶子,往尸体上洒了一些药粉,两具尸体竟化成一摊水渍,瞬间即被草丛吸收,居然不留一丝痕迹。我触目惊心,毛骨悚然。苏珊盯着我说,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天色已晚,落日滑过山冈。苏珊对我说,呆子,你不要胡思乱想啦,好好写你的小说。我点了点头,说老师,那我们今天怎么办?苏珊说,不进城了,打道回府!这次,那个倒霉的车夫终于坐上马车,重新套上骏马,车夫打马如飞,马车风驰电掣地往回路赶去。我百思不得其解,瞥了一眼苏珊,只见她星眸微闭,仿若熟睡,已无谈话的欲望。

上次陪苏珊进城中途折返,我受到很大的惊吓,夜间老从噩梦中惊醒。我的脑海总是浮现出蒙面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以及那两把明晃晃的钢刀。但让人恐惧的是苏珊处理尸体的情景,两条彪形大汉竟然在空气中消失,只剩下草丛中的一摊水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杀,尽管我不知道杀人的是谁,也许苏珊知道,但她又不愿意告诉我。这都是一个谜团,让我惊惧又疑惑,日夜受其折磨,苦不堪言。

最让人震惊的莫过于苏珊口中吐出的“七星社”三个字。也许传说中的秘密反叛组织真的存在,而那两个蒙面人就是其成员。传闻七星社老大哥孙惊涛是一个无比恶毒的大恶人,他就隐藏于我们中间,组识策划了一次次破坏和颠覆活动。他狡诈如狐,十分隐蔽,从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更不知道他隐身于何处。有人说他就在杭州城中,利用飞鸽传书遥控书院的破坏活动,害得保卫部的人,一见可疑的鸽子就放箭射杀,只是从没人发现过有用的情报。有人说他隐藏在书院当中,书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他,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师、乳臭未干的学生、保卫部中的昆仑奴甚至伙房的厨工也无法排除,但到底是谁,却又无法得出一个可靠的结论。

据说十年前七星社的活动甚为猖獗,纵火、绑架、杀人等恐怖活动层出不穷,近年来却逐渐销声匿迹。个中原因是书院加大了打击力度,而七星社的活动转入了地下,变得更加隐蔽,更加可怕。甚至有人说,孙惊涛已经寿终正寝或被秘密处决,秘密组织树倒猢狲散,已不成气候。但七星社的传闻,始终是一道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跟李蕙心约会时,我说起了蒙面人以及七星社的事,但她心不在焉,好不耐烦。她没好气地说,时间如此宝贵,你不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却去说这些无聊的事!你若有闲情,不如去考个红色本子!红色本子就是做爱执照,我听了心惊肉跳,闭上了嘴。李蕙心将我从身上推开,恼怒地说,好端端的偏要去说捞什子的恐怖分子,弄得我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我提醒你,不要到处乱说,被保卫部的人听到可吃不了兜着走!众所周知,书院有很多消息是不准谈论或评价的,孙惊涛及七星社之类自然在封锁之列。我想,如果换了是龙舌兰一定会关心,这个孙惊涛忒也大胆,竟敢跟书院作对。我们也算是胆大包天,却不敢像七星社那样公然反对。如果七星社确实存在的话,那些人真是不怕死的好汉,吾虽不能,心向往之。

尽管我心存疑惧,但日子还得过下去。每天上课下课,偶尔参加广场集会,每周见三次李蕙心,说是“见”,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模样。我的脸上蒙着黑布,双手戴着镣铐。有一次,我忍不住想扯掉脸上的黑布,目睹李蕙心到底是何模样。那个念头一闪即逝,我已吓得冷汗直冒。尽管我胆大妄为,但还不至于发疯,如果真的做了这件事,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曾经就有过这样的人,被抓去施予车裂的酷刑,最后被分成五个部分扔入鲨鱼的大嘴,死无葬身之地。我想,真要知道她是谁,应该也不难,我下次见到龙舌兰就好办了。书院的制度虽然密如铁桶,滴水不漏,龙舌兰却很有办法,她就像桶壁的一道裂缝,使我们的生命出现了多种可能。她既能在保卫部的眼皮底下筑起我们的爱巢,自然有办法知道李蕙心的真实面目。须知“李蕙心”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她起的,而她在现实中当然不是这个名字。

一个多月后,龙舌兰终于跟我有了一次见面的机会。那是吃午餐的时候,龙舌兰勤工俭学,兼职做厨工,她将饭菜递给我时,还加了一只苹果。这天不是周末,我们无法享受营养大餐,饭菜就较为粗糙,保留着较为原始的样子,譬如鸡肉就是鸡肉,青菜就是青菜。其实,我更向往这种伙食,但这种想法却不宜透露。而饭后送水果,只不过是书院无数福利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龙舌兰将苹果递入我的手心,使了个眼色,我马上心领神会。

我看着这只红通通的苹果,想起了那只伊甸园中的禁果,即使没有蛇,我们也有偷吃禁果的欲望。我一咬开苹果,就发现了里面的纸条。呵,她真有一手!我将果皮和果核小心地吐出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进了茅房。保卫部的人太厉害了,我不可掉以轻心。纸条大意是说,今天午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们可以一聚。地点就是鲸鱼腹腔内,可从尾部及腹部交界五米处进入。我不禁对龙舌兰大为佩服,她的聪明智慧,真是无人难及,有谁会想到将鲸鱼肚腹当成了幽会的居所?

说起这头鲸鱼,乃是前几天因搁浅在沙滩上无法回到大海而被阳光晒死的,这是一头硕大无比的蓝鲸,长逾三十米,恐怕有几十吨重。海浪在细沙上轻轻地拍荡,在它的身上溅出细小的水花,但根本就无力将它送回大海里去。它躺卧在海滩上,仿佛一座蓝色的岛屿,那耸起的脊背有一道优美的弧线。这大海中不可一世的霸王,如今却一命呜呼,它的表皮因阳光暴晒而融化,就像沥青似地流淌,发出的恶臭却比沥青更加难闻。

我是潜水从海中兜回进入鲸鱼肚腹中的,我潜近它的身旁,找到了入口,原来是一道厚达近两米的肉门,轻轻一推,就进入了鲸腹中,而肉门马上自动合闭,竟赫然是一道自动门。这是龙舌兰用利刃切割而成的,想来她光是建造这个入口,恐怕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龙舌兰久候多时,她在大鲸的五脏庙中拾掇出一块难得的空地,在鱼腹中铺了一块油布,并点亮一豆灯火。我们一见面,马上抱成一团。只是空隙也太过有限,只要稍一动作,不是头上碰到鱼肝,就是背部擦到鱼脏,光是滑腻腻的鱼肠就像粗大的瓦管盘匝环绕。这倒也罢了,要命的是鱼腹中腥臭无比,尽管龙舌兰早有防备,每人带了三个十二层厚的口罩,依然无济于事。结果这一次,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不停地呕吐,呕得天昏地暗,手脚发软。我说,再这样我快要熏死了。龙舌兰歉然说,对不起,这实在不是好地方。她为这个地方不尽人意而歉疚。我说,这倒是安全得很,只是也呆不了多久呀。龙舌兰眉头一皱,撅嘴将油灯吹灭,伸手在鱼鳆上一推,马上有一道阳光斜斜地照射入来,她竟开了一个小天窗。

外面的空气涌入来,气味稍为改观。耳边依稀有人声喧响,透过小窗,还能看到一些人的衣角。料想,外面有不少人正在鲸鱼身上或附近玩耍嬉戏,煞是热闹。

第五章

我问龙舌兰,书院安排给我的女子到底是谁。她也说不出来。她虽然每周要跟法定情人去三次恋爱林,但从没见过我的身影。我说,我蒙着脸,你就是见到也未必认得出来。龙舌兰肯定地说,如果你在林中,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我可以保证,你的确从没在林中出现过,也就不知你说的“李蕙心”到底是谁。我笑了笑,不再吭声。我想,难道我每周三次跟李蕙心的幽会都是假的吗?这不可能吧。恐怕还是她没认出我来。我下次做个记号,她就知道哪个是我以及是谁跟我在一起了。

我跟她说了,对李蕙心老是逼我去考做爱执照大感忧虑,我说,除了你,我不愿意接触任何一个女人的身体。龙舌兰没有吭声,但是她脸色马上发白,她跟情人是书院中的模范恋人,不用考试也拿到了做爱执照。这样……我后悔说了这句话,我能了解她的痛苦。我坚持说,每周三次的约会,我无法公然拒绝,但是我绝不会跟李蕙心有肌肤之亲!龙舌兰轻声说,只要我们心是在一起的,其他不必耿耿于怀。

我终于说出了那天陪苏珊进城又中途折返的事,当龙舌兰听到“七星社”的字眼,也不禁惊呼出声。她说,蒙面人死了么?肯定是情报有误!我愕然不解地问,什么情报?龙舌兰摇了摇头,说,七星社的传闻是真是假,跟我们有何关系?休去管它。

随着日子的推移,近来我跟龙舌兰的感情日趋火热。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平时在公开场合遇见又不能一诉衷肠,反倒是极大的折磨。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乃是出于对肉欲的吸引,那么现在,她的腔调、呼吸和体温已深深楔入我的记忆和灵魂之中。我也想到倘若事败,后果将不堪设想。这种幽会其实是愚蠢而危险的,随时有可能被捕并遭受酷刑。我一闭上眼睛,总是浮现出人间地狱般的惨景,我知道书院对于叛逆者从不心慈手软。

但是我无法拒绝龙舌兰完美无暇的胴体,更无法抗拒她炽热得足以熔化钢铁的爱情。在此之前,我像生活在漆黑地底下的虫豸,没有意识,没有生命,不知岁月流逝,不知老之将至,而她是我的第一丝阳光也是最后的太阳。她的出现,就是光明世纪的出现,她于刹那间照亮了我,并像镜子那样让我知道自己的模样。她挖掘出了我躯体中残存的一丝意识和尊严,并用其将我武装起来。我承认我每天草木皆兵,但是倘若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愿意跟她在一起。她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管那么多了。理论上说,爱情使人变得无畏,但我没有变得更加勇敢。即使我深知爱情是最有力的一种情感,却依然无法消除内心的恐惧。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渴望有一个相对固定而安全的场所,能让我们时常在一起。我呼吸着鲸鱼臭不可闻的内脏气味,有点赌气地说,这样的日子,我受不了啦。龙舌兰很不高兴,说,必须要忍耐,忍耐才是惟一的出路。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不再吭声。龙舌兰怜悯地摸着我的头说,我会想办法的,你等着我。我想过跟龙舌兰的种种可能,觉得早晚会出事。其实我们有机会潜逃,先后逃跑或一起私奔都可以,平时还是有进城办事的机会的,有时还能借用赵老师制造的木质滑翔机,这样就可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又或者这几年先将感情偷偷藏在心里,待毕业离校时再相约聚首……但这一切想法都是白日梦,无论我们去到哪儿,都不可能逃脱保卫部的无情追捕;既然在校内有了恋人,就只能从一而终,至死方休。

我左思右想,均无万全之策,不禁一声长叹。我说,如果被抓去,肯定会被处死的。龙舌兰说,但直到今天还是安然无恙。她不同意一个人永无战胜一个集团的可能,她承认有一天,保卫部会将她抓去或杀死她。但是她又不肯放弃另一个想法,个人也可以建立并生活在一个秘密的小天地中,只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再加上一些必不可少的运气就行。我说,我指的不是躯体,但我的确害怕死亡或消逝。你现在是不怕,但总有一天你会怕的,死亡不是一个活人可以抵挡的。我哭了,我一边呕吐一边痛哭。我痛苦地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否则就一切都太晚了。

龙舌兰说,我也想过,但是根本无法做到。我说,我们运气很好,还没有被发现,但运气不会一直这么好的。她说,亲爱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我说,我们还能这样多久?五个月或者一年?只有天知道!但只要被他们发现,我们将完全失去力量。我们不能互通声气,更不能知道对方死活,无法互相帮助。假如我招供,你就会被杀死;而即使我不招供,你同样不能幸免,他们不会推迟处死你的一刻钟。她说,招供是不可避免的,在他们的酷刑之下,没有人可以不招供。我们可以供认,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无论他们怎么穷凶极恶,都根本无法毁灭我们的爱情,所以实际上并不能把我们分开。只要我们的感情存在,那么我们就永远都在一起!我说,我们可以这样吗?龙舌兰坚定地说,完全可以!近几天来,我一直忧心忡忡,龙舌兰其实说得很明白,只是我无法肯定。这种怀疑是不应该出在两个恋人身上的,尤其是我们这样生死与共的恋人。她将赤裸的身体贴紧我的胸口,我抱紧她。她饱满的乳房顶着我,仿佛那是明确无疑的答案。

这次,我从鲸鱼腹中出来之后,大病了一场,我想是那些腥臭的气味让我生病。幸好,龙舌兰倒是无事。她是一个积极分子,在公共场所常能见到她的倩影,倒也聊慰相思。但这也是饮鸩止渴罢了,反而让人更难忍受。

之后,龙舌兰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约我,但她还是给我传递了一次信息。她使用的是精练的古文,文字虽少,容量却大,翻译成现代文就是:她正在寻找或营造一个比较固定而安全的地方,等这个地方找到了,我们就找到了真正的天堂。在这段时间,她建议我尽量不要想她,而应该多想想我的小说。她可不想我因为她而耽搁了创作,旷星野已经写出了传世名作,而我的小说尚在襁褓之中,这样就说不过去。她让我稍安毋躁,最后她引用了一句名言来激励我——总之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我不喜欢她将我跟旷星野相比较,但是也不禁为蜗牛爬行般的写作速度而汗颜,这部小说我都写了快一年啦。

龙舌兰传递信息之丰富多样之变幻莫测,让人叹为观止,即使我是书院近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小说奇才,也无法猜想得到。你猜这次她是怎么传递的呢?她竟驯服了一条银镜蛇,就将文字用白漆细细地描绘在蛇的肚腹下面,那条蛇来到我的面前,吓了我一跳,该蛇又是吐舌头,又是跳“8”字舞,我才发现蛇腹下面的天机。那些文字笔画纤巧细腻,一眼看去就像白色的花纹,等闲也不容易发觉。至于她是何时学会驯蛇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她到底懂得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啊?事实上,我对她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今天的休息日,我决定哪儿都不去,就在宿舍认真写作好了。但奇怪的是,平时甚少呆在宿舍的三位舍友都在,魏无极不知为何跟尚天乐大吵起来。他们嗓门越来越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叫。但我认为即使是吵架,也比听尚天乐唱歌好。魏无极泼口大骂说,你这是什么破嗓子,还是音乐家呢?休要制造噪音。尚天乐反唇相讥,怒道,你的绘画也好不到那儿去,简直是视觉毒针,就是看一眼也被刺瞎!两人一针见血,可谓说出了我们的心声,我也就懒得理会。数学家计小时则充耳不闻,聚精会神地摆弄着算筹。

两人吵得越来越凶,几乎就要互相揪着衣领打起来,这可就出格了。我正要相劝,只听得计小时将算筹一抛,宣布计算结果:艺术家骂人,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请看,魏大师动用男性器官问候尚泰斗之母一百二十九次,声称要扭断尚泰斗的脖子三十六次,还有九十七次因使用的语言失之文明,不便复述;至于尚泰斗么,自然不甘示弱……大师或泰斗之称,乃是本舍同仁互相谑称之用,此刻由计小时那尖细似妇人的声音说出,竟别有味道,此言一出,魏尚二人脸色一红,马上闭嘴。

但魏尚二人略为休整,又马上开战,且不约而同将矛头指向计小时。魏无极怒目而视,说数学家算什么东西?就懂得数数。尚天乐阴阳怪气地说,山上的树木都被你砍光了,也没见证出什么定理来!计小时冷笑,立刻反击,说魏无极你画了一辈子,连一只鸡蛋也画不圆,还敢在这里撒野?尚天乐还天籁之声呢,瞧你那副破锣似的嗓子,只要不震碎玻璃就算你积了阴德!三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难分难解,看来一时三刻不会结束。我长叹一声,只好溜出门去,再不走恐怕连我都要搭进去。

我去看湖边的神木。它身上的猴子、树熊和鸟儿倒是热热闹闹,但它就孤零零伫立在湖边,看上去很孤独。这也只是我的看法,我不是树木,不能确定树木会不会感到孤独。它的旁边没什么大树,就是几株小树也不起眼。换了我是一棵树,也不好意思在它的旁边生长。一棵树长成这个样子,恐怕需要五百年。而一棵树如果拥有五百年的寿命,恐怕它想长成什么样子都不成问题。我想,它无疑是树木之王,能长成这个样子,就没什么遗憾了。如果我在人世间活了几百年,不知道还有什么要追求,会不会有活腻了的感觉?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就这样,我认定它是一棵孤独的树。每次去看它,我都得到放松和平静。我感觉它也是欢迎我的,仿佛我到来减轻了它的寂寞。我顺着树干爬上去,坐在第一个树杈上。该树杈硕大无朋,就像一艘弯弯的木船。那只鸟巢就在第一个树杈旁边的一根小枝条上,巢中又有了几个白色的鸟蛋,老鸽倒是不知去向。

今天我有点心神恍惚,走在路上,就觉得有什么人跟着我。等我回头一看,又没看到路边有什么人,只见一株向日葵正在怒放,金光灿灿,异常耀眼。我觉得它太过灿烂,似有一股妖邪的味道。后来我想,也许是疑心生暗鬼吧,向日葵原本就是如此。事后才想起来,这朵葵花盘的诡异之处,怪就怪在于它的花盘没向着太阳,而对着我。不是说葵花朵朵向太阳的么,可惜我当时没想到。

当我继续前行,那种背后有一双眼睛的感觉仍很强烈,但等我转过身去,路上依然没有一个人影,却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慢悠悠地踱着,好在它拖着尾巴,很快就没入了草丛。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学校北面的荒山果真有老虎,你瞧,都跑到学校里来了。莫非刚才就是它盯着我么?但等我上到树上去,那种被人偷窥的感觉仍无法消除,让人浑身不自在。我扭头一看,哦,原来是一个母猴子,就是它扑闪着眼睛看我。它的胸脯很突出,如果不是长满了毛,跟少女的也没什么两样。它还咧嘴向我妩媚一笑。我哑然失笑,瞧这个母猴,还目送秋波呢。该母猴也不怕人,它用前臂攀着树枝,一转眼之间就没入了浓密的树丛中。

忽然,头顶上响起飞鸟翅膀的扑棱声,猴子们也吱吱喳喳地叫着,跳上跳去,显得焦躁不安。远处有火光一闪,浓烟迅即弥漫了半边天空。我吃了一惊,显然是出了火灾!看情形还是学生宿舍这边呢。等我赶过去时,果然是女生宿舍失了火,无数学生和昆仑奴正在用木桶提水救火。在这种情况下,赵翔老师制造的水车最能派上用场,但等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抬着该水车赶到时,大火已经扑灭了。火灾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蔓延地方也不算广,但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学生被活活烧死在宿舍。死者的惨状就不要提了,连死者是谁都无法辨认。

龙舌兰和李蕙心都不在附近,我方才松了一口气。有的女同学当场就哭了。我仔细观察,只见门窗都被封死了,否则那四个女生说不定就可以逃生。保卫部的人检查了现场,看到地上倾覆着一个煤油炉,马上下了结论:准是死者用煤油炉开小灶,结果不慎起火,逃生不及而被烧死,完全可以排除有人蓄意纵火!在宿舍煮东西,是校规所不许可的,但有的女孩子嘴馋,校方也是屡禁不止。这次,保卫部的人觉得教育学生的机会来了,遂出此言。但同学们不禁一片哗然,有人说,大门上的那把大铁锁如何解释?保卫部的人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公告栏贴出了一个文件,标题赫然是《女生宿舍纵火案告破》,大意是七星社潜伏已久,如今已蠢蠢欲动。这些恐怖分子丧心病狂,凶残无比,简直灭绝人性。这次的女生宿舍失火,就是七星社密谋策划并实施的,其用心之险恶毒辣,手段之残忍,让人发指!据可靠情报称,这仅是恐怖袭击的开始,更大的袭击还在后头。不将七星社彻底铲除,我校师生就一日不得安宁!校方呼吁,同学们要更加团结起来,化悲愤为力量,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一遇到可疑情况即刻报告保卫部。同时,校方表示誓要反恐到底,绝不向恐怖势力屈服,要坚决瓦解并铲除恐怖组织七星社,将其成员一网打尽!最后,校方发誓说,正在缉捕纵火分子,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孰料,两个时辰不到,校方的公告上就覆盖着一张公告,上面写着几行大字:七星社乃正义之师,以平等、博爱、自由为宗旨,以解放学生于倒悬之中为己任,焉会作出如此让人发指之事残害民众?此乃书院故意杀害学生来诬陷本正义之师也。本正义之师不得不发表声明,以正视听,广大学员请动动脑筋,切勿中了书院之毒计!

保卫部的人一看,马上将该公告撕掉,也贴上一张公告,上书:此乃恐怖分子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但我院学生个个头脑清醒,心如明镜,岂能受此妖言所惑乎?该死的恐怖分子可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啦。如果不是你们,可敢当面对质乎?保卫部一面撰写公告反驳,一面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恐怖分子一出现,马上将其乱棍打死,或生擒活捉。七星社的人当然不敢对质,甚至连公告都不敢出来贴了。保卫部遂请写手写了一篇万言雄文,强烈谴责七星社之残暴行径,号召大伙儿行动起来,打一场人民的反恐战争,誓要将恐怖分子碎尸万段,以平民愤!

这篇万言雄文就是我写的,作为《东海书院校报》的记者和百年难得一遇的小说奇才,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类似的文章一年不知要写多少篇!当然,我也能得到一点稿酬,但更大的动力来于那种被校方重视的感觉以及文章发表之后的虚荣。我一向很乐意去做,且干得很漂亮。这一次,我却是心乱如麻,马虎应付。我很难受,心中有一个很大的疑团,女生宿舍肯定是人为纵火无疑,是谁却难以断定。联想到上次遇劫,我只能确定一个事实,看来七星社的确存在无疑,且他们的确在短期内会有所行动。当肯定了七星社的存在,我竟有点窃喜。我也在暗中反抗书院的校规嘛,这么一想, 就觉得七星社都是自己人,同仇敌忾之心,油然而生。

传说七星社成立之目的,就是推翻书院而将学生拯救于水火之中。当然,这仅是一种传说,是不能公开去说。说不定真是校方嫁祸于人,而激起对七星社的仇恨呢。但我又为这些想法而不安。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怀疑是校方,按理说,他们又怎会残害自己的学生?

在夏日的一个傍晚,我终于划上了小说《江湖档案——一个女侠的爱情故事》的最后一个句号。我对这部小说很满意,觉得故事很精彩,寓意也很深刻,还富有教育意义,譬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譬如一个人足够勤奋并加上适度的运气,他就能成就一番事业,还能抱得美人归。如果我的读者足够聪明,就会受到书中主人公的启发,不仅争当好人,而且是一个勤奋的好人,这样天下就太平了。我相信自己写出了一部传世之作,作为小说家,我必须有这个自信。作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小说奇才,我就靠这样的自信支撑。想到这里,我痛快之极,将笔一掷,仰天长啸。

舍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为何事。魏无极停止了绘画,计小时放下算筹,倒是尚天乐不在室内,不知跑去了哪儿。我今天是有点反常,但没有办法,谁让我心花怒放呢。我的心里洋溢着快乐,需要发泄出来。

我也不管他们,纵身跳出窗外,就往神木奔去。此时此刻,我最想见的人,就是龙舌兰。我当然不会去找她。我虽然头脑发热,但也没热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既然不能找龙舌兰,那么找什么人都没意思,还不如去找一棵树,我觉得那棵树比别人更了解我。我曾全心全意爱着李蕙心,但龙舌兰一出现,我就将她抛之脑后。这样看来,我跟任何一个始乱终弃的人没什么两样,这样想让我有点不舒服。一种爱可以改变,那就不是真正的爱,何况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呢。既然如此,我就算不上贪新厌旧,这样一想,随之释然。一个人要开脱自己,总会找到足够的理由。

晚风迎面吹来,但见弯月如钩,繁星如水,北方一颗星斗异常明亮,仿佛在遥相注视。星星当然不会看人,这纯粹是我的想象。我忽然发觉身后似乎有一双熠熠闪光的眼睛在注视我,扭头一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路边只有一只木桶,其实就是一只垃圾桶。但奇怪的是,刚才盯着我的似乎就是它,但一只木桶又怎会有眼睛?莫非我是撞了鬼?这样一想,不禁毛骨悚然,我绕着木桶走了一圈,左看右看,没发觉有什么异样。我抬腿就是一脚,只见它骨碌碌在地上滚着,扑通跌入了湖里。

树上结满果子,等到秋天,这些奇特的果实会长到南瓜般大小,并在夜晚发出耀眼的亮光。现在,果子还小,也不会发光,在叶丛间悬挂着,在夜晚构成了黑暗最浓重的部分。我坐在树杈上发怔。近来老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而龙舌兰又不来找我,不禁心中焦躁。好端端一个晚上,就给这只木桶破坏了。也许木桶是无辜的,而是我在疑神疑鬼。风吹木叶,簌簌作响,仿佛大树在跟我窃窃私语。我心中一酸,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只好来找一棵树。

忽然,我听到有人在树丛深处低声说,呆子,上来呀。我又惊又喜,这居然就是龙舌兰的声音!我循声望去,但没看到人,只见头顶上的一根枝桠倒是坐着两只猴子,其中一只猴子眨着钻石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想必是龙舌兰无疑。她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一次找我都让我意料不到。但另一只看来也不是真的猴子,他到底是谁呢。我抓住那根树枝,用手一攀,轻轻一跃,翻了一个筋斗,早已跨上头顶上的那根枝桠。龙舌兰转头对那只猴子说,你看看四周,可别给保卫部发现了。另一只猴子果然是人扮成的,在四周的树杈上转了一圈,挥了挥手,以示安全。龙舌兰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往大树的树冠上走去。龙舌兰身手敏捷,她窜高伏低,在枝桠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丝毫不比我逊色。

而另一个“猴子”依然守在第一道树杈上,像哨兵一样支起耳朵。我们到了一处极浓密的树丛。龙舌兰说,先歇一会儿吧。累倒是不累,但在仲夏夜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倒是大汗淋漓。有人放哨是更安全,但我有点不高兴。跟情人幽会,谁都不想有第三者就在附近。

谁知,我们歇脚的树杈上还蹲坐着一只猴子,它肥硕如猪,恐怕体重不低于九十公斤,粗大的树枝都被它压得咔嚓作响,几欲折断。树上共有三十九只猴子,我从没见过它。我一眼就可断定它们是人扮的。只是,谁都可以扮猴子,但这个人应该例外,有谁见过这么胖的猴子?我不禁愠怒地对龙舌兰说,你要搞什么鬼?龙舌兰没有理我,而是向那只肥硕的猴子衽裣施礼,恭敬地说,属下将韩潮带来了。该肥猴点了点头,开口道,韩兄,我代表七星社欢迎你的到来!他一开口,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原来是你!他将头上的猴形头套取下来,赫然露出一张猪头般的肥脸,竟然是我的舍友尚天乐!我的头脑“嗡”的一声,“七星社”三字,就像三块砖头把我拍懵了。尚天乐居然是秘密组织七星社的恐怖分子,而龙舌兰是他的属下,自然也是了……这太突然了,我一下子无法适应,“欢迎我”是什么意思?

尚天乐说,经过龙舌兰的介绍以及对你的考察,认为你完全符合我们的条件。你的胆略、智慧以及才干,皆是上上之选,尤其是你有正义之心,必行正义之举,所以,我现在代表组织正式批准你加入七星社。这个尚天乐,平时又肥又蠢,邋遢而猥琐,在我眼中乃是猪狗般的人物,如今竟满脸皆是肃穆之色,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跟平时判若两样。他平时的样子自然是伪装的了。莫非龙舌兰跟我相好也是出于别的原因,而她那千般恩爱也是装出来的吗?我想到这里,胸口如受锤击,不禁阵阵发痛。我冷笑说,好像我没有打算要加入贵社。尚天乐淡淡地说,不是谁都有资格加入七星社的,但七星社看中的人,就不会有选择的余地。我怒道,我就是不加入却又怎地?尚天乐说,那我只好杀了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材,杀了你的确可惜,但我绝不容许组织泄露秘密。我梗着脖子说,并不是谁都怕死的。

龙舌兰抱着我,说,我不要你死!如果有谁在黑夜中看到一只猴子抱住一个人,肯定会觉得很奇怪。我心里涌起一阵厌恶,忍不住要推开她,但她将我抱得更紧,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她的脸擦着我的脸,虽然毛茸茸的,但我还是感到满脸是泪。她哭了。

我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是真的爱我,原来是要利用我。龙舌兰说,我是真的爱你。但我不能仅属于你,我还必须将自己交给人类解放的进步事业,那些饱受欺凌和侮辱的人都需要我,因为我是七星社的人。七星社并不像书院妖魔化的那样,是什么恐怖分子,我们是正义之师,代表着光明的力量,誓要为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公正斗争到底!我了解你内心的真实,所以我选择你。你是一个有志向的人,你不能光顾一己之悲欢,而遗忘了大多数的苦难。我希望你能抛弃儿女私情,将爱我的感情升华到爱整个人类,而投身到波澜壮阔的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之中去。韩郎,让我们成为一对革命伴侣,在血与火的现实中考验我们的爱情吧——我打断她说,这么说,你原来并不爱我,你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完成一项任务。龙舌兰说,当然不是。我说,但你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更愿意爱一个革命同志。

尚天乐不耐烦了,说,你是选择死还是加入?我怒道,你要杀便杀,废话少说!其实,我就是加入七星社也无不可,只是平生最恨别人要挟,又觉得龙舌兰一开始便欺骗了我,心里悲苦之极,但觉万念俱灰,心想,死了倒一干二净呢。龙舌兰放开我,拔出一把短剑抵住胸膛,说,韩郎,你若死了,我决不独活!我冷笑道,你的生命不是要献给全人类么,怎能说死便死?龙舌兰泪光闪烁,更不答话,只听得“噗”一声,短剑竟然刺穿了身上的猴皮。我赶紧夺下她的短剑,说,好,我认输啦!尚天乐说,这就对了,只要推翻了书院,你们就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啦。我不去管他。

忽然听得下面传来一声唿哨,那是哨兵发出来的。尚天乐掏出沙漏看了看,说,时候不早,咱们散了。只见他那具庞大的肥胖身躯,就像一只皮球似地从树上滚下来,竟然敏捷异常。龙舌兰临走时低声说,我会尽快找你的,就一个人。她一句话说完,就像猿猴一样在枝桠间纵跃,转瞬之间就消失了。

当我回到宿舍,只见计小时摆着算筹,抓耳挠腮,正在冥思苦想,显然遭遇了难题。尚天乐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得就像死猪一样。我心中一惊,这个死胖子真快!倒是魏无极比我回来得还迟,也不知他去了哪儿。就这样,我加入了秘密组织七星社,成了龙舌兰的下线。尚天乐是龙舌兰的上级,所以我还得受他管辖,我不喜欢这个人,但也没有办法。至于以后有什么行动,龙舌兰会跟我说,我的一切行动均由她直接指挥。关于七星社,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

我将完成了的小说稿送上去。苏珊很快就在她的寓所约见了我。夏天的夜晚燠热异常,苏珊穿得很单薄,粉面桃腮,香肩欺雪,粉红的亵衣在雪白轻纱下若隐若现。我走进来时,她正在看一本古朴的线装书,坐在竹椅上,赤着双足。我皱了皱眉头。她这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让我很不舒服,但又一下子说不出这是什么气味。她的房间弥漫着女孩子特有的气息,譬如脂粉及香草的气味,本来这闻起来很舒服。但不知为什么,我每次走近她的身边,马上能感到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局促不安。苏珊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水。她赤裸的双足在室内走动,轻盈如蝶,纤巧而秀美。她示意我坐她旁边的一把竹椅。她朱唇微启,兰花般的气息就在我的脸庞上吹拂。她秀眉微颦,拧着一个小小的结,依稀凝聚着紫丁香般的哀愁。她看上去很不快乐。

她说,我看上去很风光,似乎什么都不缺,但我并不快乐,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她自顾自地说,很简单,因为我所拥有的,并不是我所需要的。我说,那您需要的是什么呢?她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吗?我点了点头。

苏珊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度,有个美丽的公主,她拥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数不清的牛羊和聪明伶俐的侍女,但是她不快乐。国王为此担忧,对她说,我的儿,你为何愁眉不展呢?告诉父王,只要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会给你。公主忽然双颊晕红,垂首不语。国王是个聪明人,马上就明白了。马上在贵族中给她挑选了十个最英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她可以从中挑选一个做夫婿。然而,她喜欢的人并不在这十个人里面,而是草原上一个普通的牧羊人,那是一次出游邂逅。不幸的是,公主不能嫁给普通的牧羊人。于是,公主在思念中日渐惟悴,最终郁郁而终……我说,我想知道的是,那个牧羊人怎么做呢?她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他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年轻人,他不知道她是公主,也不知道她爱上他。他依然在草原上放牧,过着简单而满足的日子。她幽幽地说,我就像那位公主。

我有点不高兴,我来的目的是让她指导我的小说,不是为了听什么公主和牧羊人的爱情故事。然而她说来说去,就是只字不提我的小说。

我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问,不知我这次写得怎么样?苏珊如梦初醒,说,哦,是了,你这次总算过得去。但还有不少问题,首先,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太过轻易,没经过多少波折和磨难,这样,他们的爱情就没得到真正的考验,从而缺少更让人信服的力量。应当横生枝节,制造波澜,即使结局维持不变,也应当补充或穿插大量的情节和故事,甚至出现一些新的人物也无不可。

苏珊不愧是小说名家,她可是一针见血。我不禁为初时的沾沾自喜而汗颜不已,看来,我这部小说要最终完成,尚须时日。我说,那依您之见,我该当如何?苏珊说,你这部小说的基础还是不错的,就是人物尚显单薄。你现在写的太简单,就像一条直线,其实人世间何尝有如此美丽而轻易的爱情?即使有也是廉价的,难以打动日益挑剔的读者,你大可将两情相悦写出三角恋爱或多边恋爱。譬如开头男的爱女的,但女的却不爱她,或他爱的另有其人。譬如本来两人好好的,偏要跳出来一个第三者,情海醋天,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又譬如两人心心相印,也没什么第三者,却偏要再三误会,搞得两人爱恨交加黯然销魂。你是聪明人,编一个催人泪下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又有何难哉?总之要男女主人公非费尽周折万水千山而不能相聚,又或者制造悲惨结局,大团圆固是国人喜好,但悲剧更有力量。

苏珊这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我对这部小说该怎么写,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剩下来就是拼耐力的问题了。当然,要写好一部小说也不容易,有好的构思还远远不够。好在,我并不缺乏忍耐,对自己的文笔也颇具信心。一念及此,不禁觉得天高海阔,心情酣畅之极。什么是好的导师?能为学生指点迷津的就是。我不禁为有苏珊这样的好导师而自豪。

苏珊见我心中石头坠地,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又说,故事中的公主,除了郁郁而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想了想,说,其实,她应当告诉那个小伙子的,说不定他能想出好办法。苏珊眼睛发亮,面露喜色,说,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他了?我说,这个自然。但苏珊脸上的喜悦倏然而逝,沮丧地说,但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唉,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问题看来很棘手,我没有更好的建议,对她喜欢什么人亦无兴趣,我以时间到了为由,想就此告辞。她一把抓住了我,她的手柔软而滚烫,呼吸在我的耳畔变得越来越粗重。空气马上变得凝重起来,四周一片寂静,我依稀听见她的心跳声。我此惊非同小可,莫非我就是她的牧羊少年?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苏珊觉得这样也不好,松开抓住我的手。她低声说,我不许你走!你再呆一会好吗?我瞅着她,她脸色酡红,犹如喝醉了酒一般,哪儿是平时威严的老师,分明是一个彷徨无依的少女!我停住脚步,我的心乱如青铜烛台上急剧跳动的烛焰。

苏珊说,你也给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能让人发笑的故事。我说,那好吧,我就讲一个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有人问一个叫宋平的人:“你今天这么早就要走了?”该男子正要离开酒馆。他回答说:“这是每天的问题,因为老婆!”那个人问:“你会害怕你的老婆?你是一个男人还是一只老鼠?”宋平说:“我是一个男人。”那个人说:“你既然是一个男人,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走呢?你用什么来证明你是一个男人?”宋平说:“我可以证明,绝对可以!因为我的老婆怕老鼠,我肯定是一个男人,我怕她;而她怕老鼠,如果我是只老鼠……”苏珊哈哈大笑,说,宋平的确证明了他是一位男人,但你却像一只老鼠,因为你不怕我。我笑着说,谁说我不怕你?我向来胆小如鼠。

第六章

我说不清那天晚上是怎样离开苏珊寓所的,当时我脑门发热,精神恍惚,走得异常狼狈,犹如惊弓之鸟。也许是我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去想它。但要命的是,有些东西你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些东西你就是拼命想忘记也不可能。先是烛光一闪,就灭掉了。可能是烛油燃尽了,可能是风吹熄了它,当然,也有可能是高手发出金钱镖之类的暗器将烛火打灭,天知道!反正烛光一灭,室内变得漆黑一团,倒是室外影影绰绰,遥远的星辰在将屋顶照耀。苏珊说,我将蜡烛点着再说吧。我看到一个黑影在室内走动,在刹那间,我感到脸颊一片沁凉,仿佛有一片唇状的肥厚花瓣碰巧落在我的脸上。灯光重新点燃,我看见苏珊的脸红艳艳的,映着烛光,而她的眸子像水流一样波动。

我吓破了胆,赶紧跑了出去。外面的风一吹,我的身体仿佛更加燠热。后来,有好几天我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惊惶之中,我已有两个情人,我不想再跟苏珊发生什么事情。

第一个是合法情人,尽管我猜不出她是什么样子,但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她谈恋爱过日子,甚至要通过做爱上岗考核跟她到“玫瑰小筑”共度良宵——近来,李蕙心就老是缠着我,要求我务必跟她一块去参加考核。她已蠢蠢欲动,磨刀霍霍,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当然,我们的爱情光明正大,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也就有公诸于众的义务。李蕙心不需要忸忸怩怩,书院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一切都有很高的透明度,惟一让我不满的是,我没有权利知道我爱人的模样。毫无疑问,我们的爱情很光荣,但没有人问一问这到底是不是我们需要的爱情。

第二个是地下情人,虽然我们行踪诡秘,偷偷摸摸,但我对她很满意,至少我可以看到她的模样,而她又长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我没想到她是一个革命家,这点开始让我有些不快,等到我被拖下水,这点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我跟龙舌兰的爱情跟搞革命有相似之处,都是秘密行动,都是对书院的反抗,都有杀头的危险……但我们的爱情仅是两个人的幸福,而革命一旦成功,却可为天下苍生谋福利,这就是革命的高尚之处,我也为自己成为革命志士而高尚起来。

而苏珊虽然是我的老师,还欲说还休地向我表达她的爱情,但我不能接受。跟她相好,这就不仅是对龙舌兰的背叛,也是对李蕙心的背叛;她还是革命的对象,如果跟她好,就不仅是爱情的背叛,还是革命的背叛;何况她还是我的老师呢,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有乱伦之嫌……其实,最重要的是,她虽然年轻貌美,但我对她并无感觉。老实讲,我从来没想过要跟我的老师谈情说爱,只要你不喜欢她,自然可以找出无数个拒斥的理由。但我还是深感不安,她要接近我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我那部小说的命运,还捏在她的手上。

三天之后,龙舌兰跟我见了一次面。其实,说见面也不准确,因为在神木浓密的叶丛中,我看到的是一个身形苗条的猫头鹰,但她坐在树杈上的样子,依然妩媚无比。我就没有这样的易容术。如果有人发现我跟一只猫头鹰在窃窃私语,肯定会觉得奇怪万分。

龙舌兰在跟我短暂的见面之中,简洁明了地向我交待任务:利用我跟苏珊老师的特殊关系——啊,连龙舌兰也知道了我跟她的关系不大正常——查找出隐藏在七星社内部的叛徒。七星社有个会员已经背叛革命,而七星社起事在即,务必将叛徒找出并铲除。据可靠情报——当然,书院有人混进革命组织,七星社自然也有人打进敌人内部,关于叛徒的情况,就着落在苏珊身上。至于使用何种办法,这是你的事——龙舌兰笑眯眯地说,这一来,你又可以借机接近你的苏老师啦,你平时就爱往她那儿跑,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大呼冤屈,说谁想往她那儿跑来着?龙舌兰啐道,还要假正经呢。这么一个美人儿,还不是便宜了你?我赶紧倒咒发誓说,除了你,我谁也不爱。你瞧,李蕙心老是叫我去参加考核,每次我总是推三阻四。龙舌兰亲了我一下,柔声说,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好啦。与其说是被她亲了一口,毋宁说是被鹰嘴啄了一下。但我还是挺高兴。

我满肚子牢骚,近来跟龙舌兰见面,不是谈书院的公事,就是谈七星社的公事,倒是我们之间的事儿一字不提。龙舌兰安慰我说,等到革命成功之日,自然是咱们扬眉吐气之时。到时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嘀咕着说,如果革命永无成功之日——龙舌兰觉得信仰受到侮辱,怒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毫无见识!我告诉你,革命一定会成功!

我点头如鸡啄米,说,是是是,革命一定会成功!只是成功之前,你也不能老不理我。龙舌兰柔声说,我已经觅到了一处非常可靠的地方,正在加紧建造之中,很快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我大喜过望,又问建造工作是否需要我帮忙?龙舌兰说,这段时间你别的事不用管,能将叛徒揪出来就是大功一件了。她笑道,你就当是为革命牺牲一次吧,我倒不介意呢。她将任务交待清楚,就拍着翅膀像大鸟一样飞入黑暗之中。

在一个炎热的仲夏之夜,我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房门早已被一脚踢倒,我张开双眼,强烈的火光使人刺痛。外面旋风般卷入五条彪形大汉,他们左手持着牛油火把,右手握着明晃晃的钢刀。刹那间,我心底一沉,眼前一黑,我心说,莫非已暴露身份?这下糟了!好在他们不是冲着我来的,只见两条大汉冲上来,将尚天乐从床上拖起来,就像拖着一头肥猪。尚天乐又胖又壮,昆仑奴拖着他,竟然毫不费力。我呆若木鸡,汗如浆出,背部一下子被冷汗浸透。而魏无极嘻嘻冷笑,计小时一声不吭。尚天乐拼命挣扎,他就像老鹰爪下的一只鸡,哪里挣扎得脱?他厉声道,放下我,让我自己走!昆仑奴只管将他拖了出去,根本就没有理他。

尚天乐在被拖出门口前的一瞬,他瞧了我一眼。他的目光闪烁如夜间的香火,仿佛大有深意,我无法揣测他的本意。我担心的是,他受不住敌人的酷刑而将我们出卖。

第二天,校方召开了对恐怖分子尚天乐的公审大会。大会由铁面校长主持,全校师生倾巢而出,真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将会场挤得水泄不通。近年来,师院在铁面校长的英明领导之下,诸部门管理有方,尤其是保卫部统治得力,教职工兢兢业业,学生刻苦求学,政治清明,校风纯正,校园上下,和睦融洽,生机勃勃,时时呈现出四海升平、欣欣向荣之景象。违法乱纪之事,多时未有,面向群众之公审大会,对大多数人来说,乃是新鲜事一桩,故而人人争睹而后快,倒要看看是谁长了熊心豹子胆敢向书院说不?此乃一种看热闹的心态,好奇心人皆有之,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该恐怖分子蓄谋破坏书院的安定团结,妄图颠覆书院的统治,罪大恶极,人人切齿痛恨,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故而大伙儿不肯错过公审尚天乐之机会。

尚天乐被押了出来,他戴着手铐脚镣,脖子上也套着一面重逾二十五斤重的大木枷。大伙儿一见到他,手上的臭鸡蛋、烂番茄诸如此类呼啸而出,对准尚天乐掷去。我瞅着他,不禁心中一酸。才隔了一夜,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他肥硕的脸庞,原本胖得像一只硕大的南瓜,显得溜圆而结实,如今这只南瓜却仿佛被扔在地上摔破了。他脸上那一道纵横交错的“十”字,尤为触目惊心,显然是烙铁留下的印痕。他身上的长袍已被撕裂成了布条,浑身上下,体无完肤。昨夜他是怎么度过的,真是让人不忍想象。这个平时寡言少语的胖子,跟我长逾半年的舍友,管我还没几天的上级,虽然我对他向来没有好感,如今的感觉却大不相同,他作为七星社的战士,这一点让人肃然起敬。看他平时如此猥琐,但焉知他不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

尚天乐虽然气若游丝,但是他的一双小眼睛依然充满神采。他的厚嘴唇虽然布满血丝,青淤紫黑,就如一只折断了的菱角,但他惯有的那种充满嘲讽的笑容,却是丝毫不减。就凭这一点,我可以断定他不管受了什么酷刑,都不会屈服。

铁面校长在两名贴身侍卫的陪同之下,登上了会场的主席台,在他的身后还有两名窈窕少女打着两面绣着红色锦虎的长柄大团扇,犹如国王。倘若换是皇帝,大团扇必绣着黄色金龙,但龙乃天子之物,诸侯自然不可谮越。东海书院虽名为学校,实乃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其中文武百官、军人公差、公堂刑房乃至监狱水牢一应俱全,应有尽有。书院既为王国,校长自然享受诸侯之待遇,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前呼后拥,仆从如云,俨然一国之君,其饮食起居乃至出行礼制一应参照封王。

全校师生眼见校长现身,齐刷刷跪下来,犹如飓风摧折的草叶,无不俯伏在地,山呼千岁。铁面校长神色肃穆,踌躇满志,他环视四周,挥手致意,大伙儿这才长身而起。主席台上放着一只海螺做成的麦克风,铁面校长接过苏珊老师递过来的一面锦缎,此乃是发言稿,上面记载着尚天乐的罪行。他清了清喉咙,开始了对尚天乐的指控:尚天乐乃是臭名昭著的七星社骨干,在其加入七星社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为叛逆出谋划策,身先士卒,共计犯下谋反罪、纵火罪、蓄意谋杀罪……共计一百二十六宗,尚犯罪恶累累,罄竹难书。前些时日的女生纵火案就是他策划实施的,烧死了我四名含苞欲放的女生,其惨状让孤家不忍讲述,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特处以烈火焚身之刑。特此公告,以儆后尤!

尚天乐乃至七星社的暴行激起公愤,大伙儿义愤填膺,群情汹涌,咬牙切齿声,怒吼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女生已情绪失控,痛哭失声。我木然地站在大伙儿当中,面无表情。这也难怪,倘若不是我早已得悉纵火案之真相,必定也会为铁面校长所煽动,从而对七星社种下刻骨仇恨。

而龙舌兰早已将真相告知我:此一切均是书院的阴谋,他们将于近期发动一场针对七星社的大规模打击,妄想将隐藏于民众的七星社连根拔起,自然不会将龙头大哥孙惊涛放过。而他们在发动打击之前首先大造舆论,以争取老百姓的支持,此乃院方一以贯之的惯用手法。龙舌兰说,本来双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自是不择手段,只是可惜了那四个少女,花朵一样的年华,还来不及盛开,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送了命,就是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书院的残暴统治和邪恶本质,我们必须替天行道,将黎民百姓拯救于水火之中。当然,我们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场更大的反击也正在筹备之中,而全面而周密的起事也亟待揭竿。至于起事是发动起义还是来一场政变夺权,这连龙舌兰也无从知晓。她只是告诉我,现在的斗争形势更加严峻,凡事均须小心在意,千万不可大意。

烧死他,烧死他——群众的愤怒像海啸激起的浊浪般上升,会场上空布满了大伙儿的怒吼、悲鸣和咒骂,他们血红着眼睛,青筋暴突,脸色狰狞,平时个个是温文尔雅的好学生,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搏人欲噬的猛兽。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哀,民众的力量何其强大,而这股力量又何其盲目。但这也难怪,真相永远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上,而盲目的大多数正受着蒙蔽,并将一直被蒙蔽下去。铁面校长对这一切似乎非常满意,他在侍卫和宫女的簇拥之下离开了会场。

尚天乐被两名身强力壮的昆仑奴押向了会场中央,此处放着高高一堆松树劈成的柴薪,众所周知,松树充溢着松脂,自然更容易点着而充分燃烧。昆仑奴将尚天乐高高举起,用力一抡,尚天乐虽然肥硕如猪,分量颇重,但昆仑奴竟毫不费力似的,十分轻巧而准确将尚天乐抛到了柴堆上。尚天乐四脚朝天,动弹不得,他就像一只被翻了盖的王八,看上去何其滑稽。

大伙儿不禁暴笑如雷。有人大声喊道:这一来,这个恶贼还不得变成烤王八吗?他要想再作恶,恐怕得等到下辈子啦。我循声望去,原来此人正是书院最著名的诗人旷星野,只见他满脸皆是幸灾乐祸之色,而他看着老师时又是不断谄笑,真是让人作呕。我想到龙舌兰何等高洁,竟跟此等鼠辈配对,心中不禁隐隐作痛。只见柴薪上的尚天乐脸庞朝天,背部向下,一身肥肉深深陷入木柴之中,真有几分像烤架上的一头肥猪。

保卫部头头马侯挥了挥手,一个昆仑奴提着一只木桶出来,桶中之物黏稠、混蚀而呈暗黄色,赫然竟是新鲜松脂。敢情马侯怕尚天乐身体水分过多,不易点燃,故而加上松脂。昆仑奴用勺子将松脂泼洒在柴堆及尚天乐身上,众人又大呼:烧死他,烧死他!尚天乐忽然仰天长笑,大喊道:点火吧,大丈夫生有何欢,死亦何惧!尚某为了正义而战,死不足惜,只恨未能看到革命的熊熊烈火埋葬这人间地狱!马侯扬手示意,昆仑奴马上点火。柴堆迅即卷起一股浓烟,一股烈火冲天而起。尚天乐被烧得哔剥作响,整个人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惨呼连声。但他尤在竭尽全力,嘶声喊道:打倒书院!七星社万岁!七星社的龙头大哥万岁!

但很快,尚天乐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火焰越烧越烈,他的口号声就像风中的灰烬,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既糟糕之极,又不禁对尚天乐刮目相看,想不到平时一个形容如此猥琐之人,竟然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子,他的确不愧是战士。我不禁为曾经猜度他是否会出卖我们的念头而汗颜。我举目四望,只见人群拍手称快,欢欣雀跃,他们在欢呼书院为人间除此一害。他们的脸庞倒映着火光,双眸闪闪发亮,满脸均是陶醉之色,仿佛这不是一次处决,而变成了一次狂放的节日。

我黯然低头,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排除的抑郁。我来书院这么久了,这一天是最难受的一天,备受压抑,心乱如麻。我在人群中寻找着龙舌兰的身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她。

晚上,龙舌兰设法跟我取得了联系。她跟我是在书院后花园一口废弃的古井里接上头的。井中泉水不息,只是久未掏洗,肮脏不堪,井水也有点发臭。我们全身浸在水中,仅露出头部,但饶是如此,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作了一番伪装:我们头上各顶着一块垂莲的叶子。倘若有人从井上走过,就会看到井中浮着两块垂莲,但不至于发现我们。至于井中为何有垂莲,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跟龙舌兰多日未见,换了是平日,早已压抑不住心中的思念,先搂抱成一团再说。由于今天发现了尚天乐殉职一事,又惊惶,又悲伤,我们心中的儿女情长全让位于对敌人的刻骨仇恨,竟然一时相对无言。

还是龙舌兰先开口说,现在形势愈加险恶,湖边的那棵大树虽是天然的匿身之所,但目前也不得不放弃这个地方了。在我们的可靠之所建成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如无任务最好不要相见。现在尚天乐英勇就义,三人小组就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他的一切工作由我接替。据上级的指示,尚天乐没有出卖机密,我们暂时还不会暴露。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一向小心谨慎,怎会泄露身份?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苏珊身上怀着惊天大秘密,此事看来确凿无疑,只是不知此秘密的具体内容而已。上级获悉七星社中出了一个大叛徒,这可关系到整个七星生死存亡,事关重大,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破获这一秘密,并将内奸铲除。我们接到可靠线报,苏珊将这件大秘密藏在胸前的鸡心坠子上,不管吃饭还是睡觉,均贴身带着,须臾不离。这一次,我交给你的任务就是,让你利用苏珊对你的好感,尽快查出她藏在鸡心坠里的秘密,必要时不惜诱之以肉体,牺牲色相!

我抱紧龙舌兰的身体,泣道,我的心里只有你,我不愿意那样做。时近深秋,井中水清冽冰凉,我们不禁均打了个寒颤。龙舌兰怒道:这一切均是革命的需要,我们的一切都是属于革命的,就是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何况是一副臭皮囊?我不敢回嘴,只是拼命抱紧她。龙舌兰心中一软,柔声说:我自然知道你心里只有我,你心中难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韩郎,我又没叫你将心儿交给她,你无非是逢场作戏罢了。我点了点头。

我仰首望天,只见天空弯月如钩,发出幽幽冷光。我心中愈加寒冷,但觉坐井观天,恍惚有不知天地之大的感觉。我们四目交投,泪光闪烁,在水中搂抱了一阵,终究抵挡不住井水冰冷,秋意渐寒,只好黯然离去。

自从尚天乐被当众处决,我们的蜂巢小屋中,四人就只剩下三人。其实我们四人虽同处一室,但感情不算很好。我向来不好管闲事,尚能置身事外。而尚天乐生前跟美术家魏无极势成水火,整天吵闹不断,每每短兵相接,一触即发。数学家计小时虽然寡言少语,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往在一旁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让人瞧着好不舒服。以前尚天乐在世时,大伙儿瞧他不顺眼,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反倒有点怀念他。大伙儿在心里生出许多失落,仿佛一幅好端端的风景图,中间却被撕出了一个空洞,遂马上变得不完整。魏无极平时以尚天乐为假想敌,如今敌人不复存在,心中倍感空虚。计小时从不将尚魏二人放在眼里,但尚魏二人向来是一个整体,如今只剩下魏无极一人,竟有点不知所措。

一连数天,魏计二人愀然不乐,魏无极出去给别人画肖像,不论男女老少,高矮肥瘦,竟然一律画得肥嘟嘟圆滚滚,眉眼之间,依稀有着尚天乐的神韵。原来,他竟在借画画之机,寄托对故人之幽思哩。只是被画之人,勃然大怒,不给画钱不说,有的还一时性起,捋起袖子,就要饱以老拳。我劝魏无极道:“无极兄,这几天你姑且休息好了,世上的钱还能全赚回家去吗?”我的言下之意是,你最好不要给人画像啦。老实讲,画成这个样子,随时都会被人暴打一顿。但魏无极哪儿肯听?他视画画乃人生之最大乐趣,叫他不要画画,毋宁死!计小时也是神情恍惚,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计算,有时他算着算着,双手将算筹哗啦啦的一拢,好端端的算式顷刻间瓦解冰消,算筹撒落一地,仿佛就是一堆柴片。

我跟舍友一向谈不上有何感情,老实讲,我作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小说奇才,志向高远,又得书院的宠爱,堪称书院的风云人物,有点瞧不起他们。公允地说,魏无极也好,计小时也好,都身怀绝技,颇有过人之处,但书院藏龙卧虎,像他们这样藉藉无名的艺术家或科学家,犹如麦地上的蝗虫,遍地皆是,原本就很难引起别人的关注。但尚天乐一个看来蠢猪似的胖子,竟然也是七星社的战士,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一念及此,对魏计二人就不敢再存轻慢之心,谁知他们又有什么来头?只是,我横瞧来竖瞧去,也看不出他们有何奇异之处。但尚天乐生前又何尝有丝毫战士的风采?如此一想,愈发觉得二人高深莫测,小觑不得。这样一来,我就觉得原本透明如金鱼缸似的蜂巢小屋,原本单纯如清水的舍友,竟然也恍如谜团,让人琢磨不透。说不定,我在他们看来,也是如此呢。我以前很少出门,但现在有了龙舌兰,一有机会就往外面跑。我跟龙舌兰以及加入七星社之事,原本就是天大的秘密。

我觉得书院中的谜团愈来愈多,犹如南国初春的雾瘴,湿度达到98%,乳白色的一团,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将天与地笼罩得严严密密。书院本身是一个大谜团,而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谜团。每一件事,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但谁知道个中是否藏着惊天动地的秘密呢。打个比方来说吧,七星社以及七星社的龙头老大便是一个谜,他到底是谁,他到底潜伏于何处,而他处心积虑策划的大行动,将会在何时暴发,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想知道这个谜底的人,一定有很多,肯定不止保卫部的人。苏珊上次偕我入城,半路上杀出的蒙面劫匪,莫名其妙地倒毙于路旁,是谁出的手,我都没有看清,这又是一个谜。

在这众多的谜团之中,时刻困扰着我的,是我的合法情人李蕙心。近一年以来,我做梦都想知道她的模样,她的姓名,有关她的一切。李蕙心看来纯洁无瑕,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她果真是如此的吗?恐怕这仅是我的想象而已。我对她一无所知。她对我来说,这不是谜又是什么?

我不禁对书院的后勤部恨得牙痒痒的,允许学生恋爱倒是好事,即使实行供给制倒也罢了,却又偏要让男方披镣戴铐,黑巾蒙面,毫无人身自由。这个制度的恶毒之处在于,男方不许目睹女方之模样,老实讲,对方是老是少,我都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个该死的恋爱制度,恐怕只有虐待狂才能想得出来!

制定这个制度的人,据说是前朝的一位老尼姑,她就住在书院旁边的南北湖侧。有人说她戒律森严,佛法精深,早已参透了人生百态,红尘情事,每天暮鼓晨钟,青灯黄卷,一生中从未踏出过尼姑庵半步,自然从未试过恋爱的滋味。正因如此,她不知情为何物,遂制订出如此一个灭绝人性的恋爱制度出来,不过,倒也跟书院的管理以及“存天理,灭人欲”的时代风尚遥相呼应。但另一种说法恰好相反,说她是尼姑倒也属实,但她在削发为尼之前,从事过诗人、飞贼、妓女等诸种职业,她做过的工作,难以尽数,她一生中爱过的男子,也无法计算。只是,她爱上的每一个男子,却无一例外,均辜负了她的满腔柔情,遂让她对人世间“情”之一字,深感绝望,结果遂有了这样一个以人为敌的制度。但在我们的时代,在我们的书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件事,不是以人为敌的。

近来,我老是睡不着,李蕙心之谜,就像一团乱麻堆放在我的头脑,或者一条毒蛇盘踞于我的心上,让我浑身难受,又百思而不得其解。我渴望解开这个谜团,但以目前书院严厉的规章制度,又不可轻举妄动。其实,只要我跟她在例行幽会时,只要将脸上的黑巾一拉,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然而,我没有这个勇气。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龙舌兰再三告诫我说,韩郎,我知道你常有这种豁出去的冲动,但是你必须忍耐,这样做除了白白送死,于事无补!龙头大哥起事的日子快到了,到时自然水落石出。你一定要忍下去!此路既然不通,只能另想他策。我忽然想起了龙舌兰透露过的信息:我在恋爱林中,从没见过你的身影,所以自然无法得知谁是李蕙心。当时我并没在意,只想自己头蒙黑巾,不仅阻碍了我看见别人,也阻碍了别人看见我。现在一想,不禁毛骨悚然。难道我每周三次的恋爱,根本就不在恋爱林中进行,而是另有他处?倘是如此,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李蕙心”,完全有可能是不同的人。这样一想,愈加觉得可疑,倒是我很快就否定了后者,因为李蕙心的气味、体温乃至触手所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已深入骨髓,要想瞒我可是万万不能。

我心中有了主意。午饭后一个时辰的个人活动时间,大伙儿一般用于集体散步,并高呼歌功颂德的口号,但我偷偷地溜出了队伍。我先从女生宿舍出发,然后按惯常的步伐往恋爱林走去。我发现一共花了七十九步。我反复做了三次,第二次是七十七步,最后一次则花了八十二步,也就是说,从女生宿舍到恋爱林之间,所需步伐约在七十九步至八十二步之间,其间误差当在三五步之内。我呆呆地望着树林,林中一片静谧,地上倒是铺了厚厚一层金色叶片,现在不是恋爱的时间,自然无人涉足。林中的长木椅光滑而整洁,而椅旁的橡树皮开肉绽,伤痕累累,料想乃是男生身上锁链拴在树木留的痕迹。我踏着满地落叶走了,心说,我跟李蕙心是否在这儿幽会,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明天就是跟李蕙心约会的时间。我背起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向女生宿舍走去。布袋装满恋爱必须的器具,诸如黑布、锁链和镣铐等等。女生宿舍也是蜂巢型的优良建筑,每间房子就像一个蜂房,只是较男生宿舍要大四五倍,男生宿舍每间住四人,女生宿舍每间却住三十二人。据说这样的设计,乃是为了防止男生猜测自己的情人是谁。倘若仅是四个,那范围不大,自然不难猜出。只是以三十二人之多,要猜中的机会就微乎其微。我曾将三十二人一一筛选,试图用排除法猜出谁是李蕙心,但发觉难如登天,光是记那三十二人的姓名已让人头晕脑涨,只好悻悻然地放弃。其实,要见到这三十二人也不是容易的事,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哪个女孩子住在哪个房间里。譬如这么久了,我所见过的也不过十之二三。

我到了李蕙心的门前,先披挂停当,戴上镣铐,蒙上黑布,然后去敲她的房门。只听得房间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娇笑声,有人嚷道,大才子接你来啦,你今晚不要到恋爱林啦,直接去玫瑰小筑得啦!有人啐道,你再胡说,看我不撕破你的嘴!声音如出谷黄莺,又甜又脆,正是我的合法情人李蕙心。随着轻盈的脚步声,她已来到我的身旁,执起套在我脖子上的锁链,牵着我往外走去。我的心在怦怦乱跳,一面走着,一面在心里默记着步伐。

终于到了,但我发现一共走了一百三十四步,那么李蕙心带我来的地方自非恋爱林无疑。我觉得四周一片寂静,毫无喧闹之声,倒是香气馥郁,似兰如麝,心中更是疑窦暗生。李蕙心将锁链绑好,让我坐好,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大腿上,捉住我的手,让它伸入她滚烫如火的胸膛,触手之处,一片滑腻。李蕙心娇喘连连,像八爪鱼一样搂紧我。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感觉李蕙心一丝不挂,不禁大为惊慌,抽出了手,问道,你要干什么?李蕙心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抱紧我,并用手去解我的腰带。我大惊失色,喝道,你疯啦!咱们还没考到上岗执照呢,而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李蕙心只管动作,答道,你放心,不会有人看到咱们的。我坚决反对,以书院制度之大义来谴责她,其实是我心中只有龙舌兰一人,不肯从她。

这样一来,李蕙心只好停止动作,她也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只是她恨得牙痒痒的,气咻咻地说,你必须明天就跟我去参加上岗考核!我不理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李蕙心答,这自然是我们的恋爱场所呀。我高声道,我敢肯定这绝对不是恋爱林!从女生宿舍到恋爱林大约要花八十步左右,但今天我走了一百三十四步!你快说,这到底是哪里?李蕙心怒道,枉我对你痴心一片,你却暗中怀疑我!这是什么地方?我说是恋爱林你却不信,你掀开黑布不就一清二楚啦。我怒不可遏,真想一把将黑布扯掉,但我深知这冲动之举带来的将是什么样的后果,愈是愤怒愈要保持冷静,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说道,你说是就是吧。李蕙心柔声说道,韩郎,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人,你不要胡思乱想啦。

她拥抱着我,然而我全身僵硬如石头,任由她如何热烈,我只是纹丝不动。须臾,耳畔传来穿衣裳的窸窣声,她啜泣出声,哭道,韩郎,你不再爱我了。

那一晚,我心神不宁,跟李蕙心貌合神离,两人不欢而散。我心中很愧疚。然而,我想不明白,我们平时约会之所,明明不是恋爱林,她为什么要欺骗我呢?她一个弱质女流,何以敢于说谎?难道她不知道这也是严重违反禁令的事吗?如果说,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也敢反抗书院,那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只是,我们平时幽会的地方,到底是哪儿呢?

第七章

几天之后,龙舌兰解开了这个谜团:你到女生宿舍门口,的确是事实,但执着锁链牵你出发的根本就不是李蕙心——虽然我也不知道李蕙心到底是何人,但绝对不是昆仑奴——而牵着你的正是一个昆仑奴,你去的地方,也根本就不是学生集中谈恋爱的橡树林,而是玫瑰小筑。时间到了,你又由一个昆仑奴送回去,我没看到任何一个女人的影子。玫瑰小筑有数百间房子,你每次进入的房间又不相同,至于李蕙心是谁,我根本无从揣测。我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李蕙心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她仅是一个符号而已,有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个女子的共同体!我觉得龙舌兰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对最后一点却有异议,我说,我可以肯定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我强调了一句:她的声音、腔调和气味是无法更改的!

这一次,我跟龙舌兰是在“新居”见面并有上述交谈的。这就是龙舌兰说了多次的安全而固定的居所,它终于得以竣工并投入使用。但在进入之前,龙舌兰掷给我一块蒙面黑巾,她也戴上一块。当然,这种黑巾跟书院在恋爱时蒙男子的黑巾不同,前者是为了预防别人认出自己,而后者却是为了防止自己看见别人。龙舌兰解释说,这个安全之所,栖身的可不只是我们两人,而同时住着七星社的成员,堪称是七星社的大本营。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大家都以黑巾蒙面,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这样,即使有人被捕,也不至于供出别人而对组织造成损失。就这样,我跟龙舌兰成了名副其实的蒙面人。这个住所的确异常隐蔽,这种隐蔽让人对它的安全性更具信心。

龙舌兰牵着我的手,趁着薄暝暮色潜入湖水,在水底穿行了一阵,我看到前面出现一堵暗影,依稀是湖岸。这里竟然有一个入口,我们就像两条泥鳅一样钻了进去。湖水在洞穴中灌入,但洞穴越来越深,而且它仿佛在向上延伸,很快,湖水已经被抛在脚下。甬道中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龙舌兰牵着我的手,倒是如履平地,快捷异常,料想她对路径烂熟于胸,了如指掌,因此毫无阻滞。我跟着龙舌兰在黑暗中行走,踩着脚下结实的泥土,只觉得甬道七弯八绕,曲里拐弯,恍如在迷宫中行走。我建议不妨点亮火摺子,但遭到了她的反对。她的理由是时刻要注意安全,不可掉以轻心。

终于,我们到了开阔地带,原来是到了洞府的中心大厅。只觉得眼前灯火通亮,七七四十九支牛油巨烛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火光灼痛我的双眼,在黑暗中行走多时,有些畏光。我眯着眼睛,好一阵才适应过来。待视力恢复正常,我发现这竟是一个圆筒柱的大厅,地面约有一百来平方米,十分平整,墙壁光滑如溜,怕有数百丈之高?因此,这个大厅犹如一个圆形的深井,又具有木桶般的形状——假如世间有如此巨大的木桶。而圆溜溜的高墙上,竟开着无数个门口,安装着无数个木门,每个门上都有一个门牌,其中有一间就是我跟龙舌兰的居所。每一间房都有绳梯跟大厅连接着,房间犹如鸟巢,就悬挂在高处。高者距大厅百丈有多,最低的也有数米,上下均需攀缘绳梯,否则除了飞鸟,根本就无法到达。

龙舌兰双手攀着绳梯,一级级往上攀登,捷如猿猴,我紧紧跟在后面。终于到达我们的卧房,房间不大,仅可容身,也极不规则,有点像一条倾斜的独木船。毫无疑问,这间小房子,只不过是这个巨大洞穴的一个小支洞。房中阵设也十分简陋,惟一床一几数张板凳而已,但我们已很知足。令人奇怪的是,房间没有窗子,但也不觉得窒闷,龙舌兰解释说,我们有很好的通风设备。但至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设备,她却没有明说。

木几上燃着一根小蜡烛,龙舌兰的脸庞在红红烛光的映照下,艳丽而不可方物。我们紧紧相拥,喜极而泣,泪光闪烁。这的确是一个隐秘而安全的居所,我们就像两只在风雨中飞行的小鸟,终于有了自己温暖的小巢。的确,该房子就像一个隐秘的鸟巢。

我跟龙舌兰飞快地除掉衣裳,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书院那儿,经过批准的性,具有积极的正面意义;没经过批准的性,就具有消极的负面意义。简单地说,前者是美好的,值得提倡,但后者乃大逆不道之事,被视为魔鬼的邪恶行为而坚决予以取缔。我对批准的程序也就是做爱上岗考核畏如蛇蝎,非常反感,故迟迟不肯去考。以前跟龙舌兰为觅幽会之所绞尽脑汁,提心吊胆,天下之大,仿佛就没有我二人的一张床榻,这当然被归入邪恶的行为之列。虽草木皆兵,充满恐惧,又充满压抑,十分刺激。一股呐喊的欲望从她的身体呼啸而起,但又不得不在喉咙前强自压抑,这让龙舌兰每次都痛苦不堪,又快感如潮。但不管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的感觉好,原因是这一次我们很有安全感,不必担心保卫部的密探中途杀出。龙舌兰将身体内的声音全部释放出来,并且在洞壁上发出低沉的回音。

以前跟龙舌兰幽会,不管是在水底也好,在矿井也好,每次都不敢发出声音,惊恐于风吹草动,就像在演哑剧,但这次发现,声音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尤其在漆黑之地,声音象征着存在。无论如何,不管是正面的性,还是负面的性,都比不上目前更让人振奋,因为我们充分享受到了性爱的自由。在某个意义上说,声音就是自由。而自由的性,显而易见,应当包括正面和负面,因此也就包括从肺腑发出的深刻而迷醉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羽毛在微风中飘行。到达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微风,且吹动着我梦幻般的身体。我享受的不仅是女人的身体,而是整个活泼的世界;换言之,我享受的是整个存在的奥秘。龙舌兰的身体像一个梦境,我就像这个梦境上的一只鸟,一块石,一个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知道这个梦来自何方,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忽然,这个梦境被一阵洪亮的钟声打破了。龙舌兰推开我,她说,你听,集合的钟声响了!我如梦初醒,果然,钟声当当当,一连响了三记,在巨大的洞穴发出沉郁的回声。

我愕然问,什么钟声?这钟声是做什么用的?龙舌兰飞快地穿着衣裳,说,这是龙头大哥召集大伙儿的钟声!这是纪律,铁的纪律!我深感沮丧,这个世上充满了法则和纪律,书院戒律深严,七星社是反抗书院的,但同样有这么多纪律!在书院时不能自由恋爱,在七星社,虽然可以自由恋爱,但依然没有完成一次性爱的自由。由此可见,自由都是有限的,既然是有限的自由,还要它作甚?我虽牢骚满腹,但不敢违抗命令,跟龙舌兰顺着一根绳子滑行下来,竟然非常快捷,我想,只要多操练几次,我们个个都成为飞檐走壁的蜘蛛精啦。

洞穴中的所有人都来到大厅,一眼看去,密密麻麻,恐怕不少于两三百人。我想不到书院竟潜伏着这么多反抗分子,而这个洞穴能容下这么多人,其宽广纵深可想而知。反抗分子个个头缠白巾,脸蒙黑布,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看上去既诡异,又悲壮。这时,一位头戴竹笠、脸蒙黑布的男子走到大厅中间,他身材魁梧,站在那里,气宇轩昂,颇具气度。众人顿时欢呼四起,掌声如雷。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七星社龙头大哥孙惊涛!

只见孙惊涛扬了扬手,掌声欢呼声马上静止,四下里鸦雀无声。孙惊涛朗声说,经过诸位兄弟长达数月而秘密的艰巨劳动,终于建成了我们的新居,从此我们总算有了栖身之所。但是,这仅是权宜之计,我们终究要返回地上,夺取书院所有的一切!弟兄们,有谁愿意像蝙蝠永远居住洞穴里?绝对不行!弟兄们,我们起事的日子快到了,到时,进入地狱的该是他们了!天地换新颜,人间有尧舜。我们就快不用像鬼魂一样在黑暗中飘荡,而可以挺起胸膛扬眉吐气地做人了!洞中又是一阵风暴般的掌声。众人拔出身上刀剑,齐声呐喊:七星社万岁!龙头大哥万岁!刀剑相交,当当有声,火花四溅。这都是些敢死之士,不惜为了自由和正义而战,他们的生命,就像利刃单薄而锋利,只要有必要,就不惜在敌人的胸膛上折断!

由于组织成员都是利用书院的活动时间迅速集合起的,时间非常短暂,孙惊涛的演说也很简短,但语气铿锵,坚定有力,极富煽动性。我发现龙舌兰脸色酡红,就像服用了兴奋剂,全身充满力量,只盼能早日投入战斗。时间到了,诸人鱼贯而出,迅速散去。

这一天夜晚,苏珊又约我去她的寓所谈我的小说。苏珊每次约我,都让我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真是会无好会,约无好约。但我重任在身,这次倒是绝好良机,必须好好把握。龙舌兰交给我的任务,乃是探取苏珊胸前鸡心坠的秘密,而截止的时限日近,我当全力以赴。我对苏珊一反往日之毕恭毕敬,反倒曲意逢迎,讨她欢心。苏珊心情颇佳,她为了我准备好了产自西域的上好葡萄美酒,斟在翡翠雕成的杯子。苏珊粉脸潮红,巧笑倩兮,竟是未饮先醉。苏珊说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接着说,是啊,秋高气爽,正好出游!该死,我说的是什么话?明明月黑风高,两人又呆在房中,除非是梦游。苏珊又说,西山的枫树全变红了,风光好得很呢。

这次我学乖了,说道,最美的风光就在我身边。苏珊说完了天气,又谈风景,本是无话找话,颇有些不大自然。但这句话将她哄得格格娇笑,气氛马上热烈起来。

苏珊又要我讲故事,她每次见到我,都要我讲故事,这几乎成了例行公事。但我此刻脑中空空如也,并无故事可讲,只好嗫嚅道,这个……那个……苏珊恼道,还不快讲?你要让我生气吗?我东拉西扯地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她很喜欢听故事,每天夜里都喜欢从自己的国家挑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给他讲故事,如果讲得好,就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奖赏,但如果公主听得不满意,就会将他拖出去杀头。得到奖赏的小伙子都如获至宝,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奖赏,他们宁死也不肯说出来。当然,被杀头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苏珊笑道,虽然杀来杀去的,有色情及暴力的味道,倒也有点意思,接着讲下去——

我说,这一晚,轮到了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他开始讲道: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她很喜欢听故事,每天夜里都喜欢从自己的国家里挑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给他讲故事,如果讲得好,就会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奖赏,但如果公主听得不满意,就会将他拖出去杀头。得到奖赏的小伙子都如获至宝,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奖赏,他们宁死也不肯说出来。当然,被杀头的人更是不计其数。这一晚,轮到了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他开始讲道:……

公允地讲,这个故事并不好,而且有点耍无赖的味道,但苏珊还是兴致勃勃,她莞尔说,这算是什么破故事?罚酒三杯!如果我想偷懒,这个故事就可以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没完没了,就像车辘轳一样转动,即使讲到天亮,这个故事依然停留在开头的部分。但我见苏珊兴致不错,决定讲好这个故事。

我连喝了三杯,继续说下去:他说,无比尊贵的公主殿下,我在正式讲述之前,我能否了解到我应得的奖赏?公主不乐,说,你只要讲得好,自然会知道。他问,如果讲得不好呢?公主说,那你不必知道,因为你将成为一个死人,而无论是什么样的奖赏,对于一个死人来说都毫无用处。他说,我必须要在讲述之前知道。公主利剑出鞘,怒道,从来没有人敢跟我讨价还价!你再啰嗦,我就杀了你!他面不改色,说,公主殿下,你杀了我,就不知道我讲的故事到底好不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等他讲完故事再杀不迟,但公主不说出奖赏是什么,他就不肯开口。公主进退两难,竟然一下子僵住了,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夜里,公主决定,如果他还是不肯开口,就一剑杀了他。但他一见到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先讲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接着讲了《阿拉丁和神灯》……公主听得津津有味,结果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他也得到了公主的奖赏。后人将他所讲的故事辑录起来,遂有了《一千零一夜》一书。我重点讲述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苏珊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宰相的女儿讲给国王听的,怎么变成了小伙子讲给公主听?我说,我虽然不是聪明的小伙子,但苏老师堪称天下最美丽的公主。苏珊格格大笑,说,你虽然在胡扯,但寓意倒不错。我除了照搬书上的故事,当然在胡扯,只是我不明白她讲的寓意是什么。苏珊又饮了一杯,媚眼如丝,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的故事不错,那你想得到什么奖赏?

我本来想说就要她的鸡心坠子,但又怕她起疑,终究不敢开口。苏珊见我迟迟不答,骂道,傻小子!她坐上我的大腿,勾着手臂要跟我喝交杯酒。苏珊醉意上涌,醉态可掬,她的脸庞愈加娇艳,宛若怒放的虞美人。我抱着她,觉得她的身体越来越热,仿佛她的身体内部有一堆火在燃烧着,慢慢向皮肤传递着热量。我也感到脸烫耳热,不知所措。

本来苏珊就是豪迈奔放之人,作为书院名师,又是当红小说家,一向颐指气使,大胆泼辣,根本就不将别人放在眼里。但这次她脸色忸怩,羞羞答答,竟然表现出罕见的温柔,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倘若一只母老虎也会温柔,我想大致就是如此。我思忖,这一次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也罢,为了革命成功,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就牺牲自己一次好了。苏珊又喝了数杯,眼波盈盈欲滴,看着我发怔的样子,噗哧一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回答,当然是苏老师这样的女孩,又迷人又聪明!本来正确的答案应是N—3721,也就是李蕙心,因为她是后勤部配给我的合法情人,所以我只能天天去赞美她,认为她才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而不能随便去赞美别的女人。但我认为这个答案苏珊会更加满意,而且她是老师,也不怕她说我质疑后勤部的配给。苏珊忍俊不禁,说,你真会说话!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新闻记者,我必须保证所说的一切均是事实!苏珊笑得花枝乱颤,趁机跌坐在我的怀抱中。

现在已是深秋,窗外落木萧萧,北雁南飞,秋风起处,寒意彻骨。但苏珊衣饰不多,她躺在我的怀里,无处不是暖烘烘圆滚滚的。苏珊的肌肤异常滑腻,触手之处,但觉滑溜溜的,这光洁而充满弹性的肌肤下面,潜伏着年轻女性惊人的力量。她蜷缩在我的怀抱,满脸陶醉,宛若一只猫。我这一次,苏珊首先是谈天气,接着是谈风景,最后又是谈情说爱,但就是不提一提我的小说。我此次志不在于小说,而是别有用心,也就投其所好,将苏珊哄得心花怒放。

我发现我跟龙舌兰的爱情,并非平时所想象的那样固若金汤,刀枪不入,并能时刻抵挡诱惑,是因为一直没有遇到真正的诱惑。当然,这一次,我是以革命的名义,但倘若没有革命的名义,我能否经受她考验都是未知之数。我的双手及时做出了反应,但是我心不在焉,就像一位真正的特工,不管在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片刻会忘记自己的任务。我歪着脑袋,偷窥她胸前的鸡心坠,只见这颗绿色的吊坠在她的乳沟里晃荡,真像一只小青蛙在沟壑间跳跃。我的手准确无疑地捉住了它。我的手像被火烧灼了一下,颇有火中取栗的感觉。的确,这颗坠子,就像烧红的铁块,我心里滚雷般闪过一阵狂喜:这个惊人的大秘密就要被我攥在手心啦!

我说,你的这个坠子真漂亮!苏珊咿咿哦哦,说,你真讨厌!我有更漂亮的东西!我说,可以让我看看吗?她脸色一变,勃然大怒,说,不要动它!苏珊说着,就拉着我的手,将它放在她的乳房上,她认为这才是正确的地方。她情绪高涨,三下五除二地除掉身上不多的衣饰。但即使在亲热,她也不让那颗坠子须臾离身。看来,这的确不是一颗简单的坠子。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很快,她犹如一个燃烧的熔炉,全身开始沸腾起来,早已分不出东南西北。而我虽全力以赴,但依然保持清醒。我趁着她不留意,用掉包之计,用一条看来一模一样的坠子替代了她胸前的那一条。折腾了半天,她才满意地放我走。

就这样,我跟苏珊达成了一笔隐秘的交易,她得到了我的人,我得到了她的坠子。虽然各得其所,但我有点恶心,姑且抛开她是老师不提,这种关系绝非我的本意。我发现,倘若没有这个该死的借口,我绝对不会跟除龙舌兰之外的女人有肌肤之亲,我将其视为维系我们感情的纽带。但问题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借口,事情骤然变得复杂起来。我感到一阵头痛,不愿再深究下去。当然,为了革命可以牺牲一切。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无法消除我的恶心之感。我别无选择。革命不仅要做好抛头、洒血的准备,还得时刻做好献出身体的准备和忍受恶心。

后来,我想起苏珊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类似草木的芬芳,如丝如缕,若有若无,似曾相识,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出所以然,索性作罢。也许,美人身上的气味都差不多。而我的小说稿搁在那儿,自始至终都没人瞧它一眼。我还以为苏珊忘了它呢,其实不然,苏珊在我临走时说,我先好好看看,下次等你来再细谈!

第二天傍晚,我喜孜孜地拿着从苏珊身上盗取的鸡心坠子去找龙舌兰。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尽管这不可告人,但毕竟固定而安全,这就是那个秘密而广阔的洞府。当然,这也是七星社的大本营,但还是有属于我们的小小一间房子。要到那里去,每次均必须潜入湖水,在水底穿行,几经曲折,才从对面湖岸的一个入口进入,然后才可进入我们的洞府。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脸蒙黑巾,以策万全。

当我走到湖边,忽然心中一震,仿佛被谁从后面盯着我似的,背部像被锥子扎了一下,让人非常难受,我想起以前那种被人偷窥的感觉。我猛地回过头去,鬼影都没有一个,只有路旁的一棵杨树,枝叶稀疏,纹丝不动。刚才注视着我的就像是这棵树,这真是咄咄怪事,它又没长眼睛!我向这棵杨树走去,伸手扯了扯它的枝条,推了推树干,杨树轻微地晃动,毫无异样。我绕着它走了一圈,学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样子,双手抱着树木,低吼一声,用力往上一拔。但这棵树一动也不动,我不禁哑然失笑,我哪儿有倒拔树木的神力呀。

龙舌兰早在湖岸接应。我跟龙舌兰说起了这件树,还说曾经多次有这种感觉。龙舌兰微笑,嗔道,世上又哪儿有会盯着人看的木桶或树木?肯定是你疑心生暗鬼啦。我勉强一笑,但心中还是极不舒服。她问我,可是大功告成?我点了点头,说,只是付出了血的代价。她莞尔一笑,牵着我的手,潜入水中。

一入水中,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竟又骤然出现,我扭头一看,只见一尾大青鱼仿佛在盯着我看,它浮在水中,不近不远,若即若离。这尾鱼体形甚巨,鱼目熠熠闪光,犹如大珠,看上去竟是似曾相识!我心中一凛,跟龙舌兰比划手势,示意她去看。但那尾大青鱼尾巴一甩,马上游走,迅捷异常。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斜刺里扑出一个蒙面人,他一接近大鱼,马上有鲜血涌出,瞬即染红了湖水。原来,他已闪电般将一柄匕首刺入了鱼腹!那人将大鱼拖了过来,剥开鱼腮,赫然露出一张人脸:竟然是我的舍友魏无极!我跟龙舌兰面面相觑,不寒而栗,没想到他竟是书院的密探,一直在跟踪我,幸亏被蒙面人识破并手刃。我想起了以前遇见过的葵花、老虎和木桶,诡异十足,敢情全是由他易容而成!我们向蒙面人弯腰躬谢,那人点了点头,拖着魏无极的尸体,扎了一个猛子,一转眼就消失了。

我们到达洞府,回到自己的“家”中。我心有余悸,说,幸亏没出事,这魏无极的易容术好生了得!那救了我们的人是谁呢?龙舌兰沉吟片刻,说,他就是七星社的老大孙惊涛!她的语音有点发抖,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我惊问,何以见得?她答道:我看见了他衣襟下的腰牌,上面雕着七颗金星,这就是龙头大哥的信物。我说,他出手好快!

龙舌兰欲言又止,说,还是将你的坠子拿出来吧。我取出那颗鸡心坠,双手微抖,心中不禁砰砰乱跳,龙舌兰面色潮红,胸脯微微起伏,显然也是十分紧张——坠子中藏着的惊天秘密,眼看就要揭开谜底了!我轻轻旋开坠子,只见里头藏着一帧小小的肖像,肖像纯由工笔细描而成,画着一个男子,丰神俊秀,英气逼人。画像虽小,倒也栩栩如生,显然出自高明画师之手。龙舌兰惊呼道,这画的不就是你吗?我俩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历尽千辛万苦谋取回来的坠子,竟然不过是我的一帧画像。龙舌兰发现上面还用朱砂注着一行小字:

妾寤寐思服,怎奈郎心似铁?

龙舌兰冷笑道,这个小婊子日夜带着学生的画像,好不要脸!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我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竟一时无话可说。没想到她视若生命的坠子,藏着的竟是我的画像。

与其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秘密,毋宁说这纯属她个人的隐私。看她平时对我严斥苛责,没想到心中却是柔情似水,只是,柔情最是教人吃不消。即使抛开师生关系不谈,我跟她也不可能在一起的。重要的是,我跟她分属于两个阵营。七星社和东海书院,绝不可共存于天地间。这就是革命的冷酷和无情。然而,这个坠子,我还得亲手送回去,且还得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自从我得悉李蕙心带我去的地方,从来就不是法定的恋爱场所——恋爱林,而是书院的销魂之处玫瑰小筑,我跟她的关系更是江河日下,已呈不可挽回之势。我对她的感情异常复杂,首先,我承认我不爱她,除了龙舌兰,我不可能再爱任何女人;其次,我对她也不是恨,只要一想到她对我的一片痴情,我就无法恨得起来。但她又的确欺骗了我,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从头到尾,我都被蒙在鼓里。也许她有难言之隐,在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在这个狗日的东海书院,没有一个人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自由选择永远是一个梦。我之所以这样想,乃是深切地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我觉得她挺值得怜悯的,她的悲哀就在于,爱上了我——一个不爱她的人。不管爱也好,恨也好,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我们之间越来越冷淡了。

当然,我依然跟她去约会,因为恋爱不仅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这是书院规定的任务,从来无人胆敢违反。不管是恋爱林也好,玫瑰小筑也好,这已都不再重要。跟着她去的只是我的躯壳,我脸蒙黑巾,将身上的锁链递入她的手中,双腿跟着她的步伐机械地迈动,一言不发。李蕙心默默地前头走着,她牵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我在心里默默记诵方位和步伐,终于,我们到了。

李蕙心就要像以往一样,将锁链绑在柱子上,我说,不必了,我不会跑的。这里也不会有一个人看得见你。李蕙心不理我,依然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她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理她,自言自语地说,刚才我们从南朝北,穿过了一个广场,然后往左折,走过一个花圃,之后往右转进入一条长廊,进入一所庭院,穿过三段弯来曲去的甬道,进入院子西侧的一间厢房,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我们现在的位置根本就不是什么恋爱林,而是玫瑰小筑最尽头一排房子中的一间,当然,具体是哪一间我还真说不出来。

我虽然看不清四周,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李蕙心的战栗,她惊慌地说,哪儿有这样的事?你真会异想天开呀。我没有吭声。她又说,我知道你不爱我了。你以前是爱我的。她摇着我的肩膀说,你肯定是爱上了别人,对不对?她是谁?你快点告诉我。然而,不管她是谁,只有我才是你合法的恋人,你要永远爱我,时辰一到,你就要来陪我,来跟我谈恋爱,这永远不会改变,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处境和现实。正如我竭尽所能去爱你,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说,不错,时辰一到,我就会来陪你谈恋爱,但是我不会爱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爱的是谁,正如我永远不知道你的真实面目。这也是我们的处境和现实!我说完了这句话,就再也不发一言。她终于哭了,泣不起声。她一直在哭,时辰到了,她才带我回去。

我能体会她的心碎,但我不为所动。仿佛这一切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完了。然而,我也知道她仍是爱我的。即使不爱,我们仍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双入对,在书院指定的场所谈恋爱。这就是我们真实而残酷的命运。那一次,李蕙心在临走前说的一句话,让我心潮难抑。她说,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但真到了那一天,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跟李蕙心的爱情已彻底消失,或者说是一种解脱,这宣告了书院爱情配给制的失败,也从反面证明了人类追求真正爱情的不死之心。我跟李蕙心虽然完了,但故事还没有结束,至少,我们的恋爱仍在继续,尽管这是有名无实的恋爱。这对于双方来讲,都显得更加残忍。因此,这并不是真正的解脱,事实上,在李蕙心和我之间,那些镣铐和锁链从来就没有解除过。我惟有寄厚望于革命,只有一场摧枯拉朽的革命,才能将这一切藩篱拆除,我们才能走出生天。

在午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我想安静一下。我坐在神木的树杈上,像一只厌倦了飞翔的大鸟。其实,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卷入七星社及其革命活动,完全出于被动。我的初衷只是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像一对老鼠一样,永远生活在地洞的黑暗之中,我也会心甘情愿,无比幸福。我毫不怀疑龙舌兰对我的爱情(正如我从不怀疑李蕙心对我的爱情,现在似乎又多了一个苏珊?只是她从来不会跟我表白,也许这就是为人师表的尊严),然而,她跟我相爱是出于革命的需要还是内心的需要呢?我无法肯定是哪一种。我一念及此,更是心乱如麻,又难过又迷惘,那么多千头万绪的事情,刹那间涌上脑海,让我头痛欲裂。我强自镇定下来,管他去,重要的是,我还能跟龙舌兰在一起。现在,她成了我惟一的救命稻草。

第八章

十数天之后,我发现了一件让人惊异的事:那棵巨无霸般的神木发现了细微的变化,我发觉它的叶子在慢慢变黄。那是一些大如芭蕉叶的叶片,原本苍翠欲滴,又奇特又美丽,如今却在泛黄。现在虽是秋天,但这棵树的叶子从不会变黄,真是奇怪。尤让人吃惊的是,那些大如南瓜的果实也在慢慢枯萎,这些果实已经发育成熟,一到夜晚就发出耀眼的亮光,但如今,光亮也在逐渐黯淡。

又过了几天,神木发生的变化越来越明显,叶片越来越黄,果实变得皱巴,日渐呈出一副不可阻挡的颓败之势。莫非它就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一棵几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大树,它的衰老让人倍感辛酸和悲壮。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棵大树发生的变化。这棵大树向来被大伙儿视之若神,不啻于东海书院的精神象征,如今走向了衰老和干枯,书院上下一时议论纷纷,不知何故。

七星社又趁机散布谣言:“神木死,书院亡;黑夜沉,七星兴”,这则谣言是这样传来的:有人听到恋爱林中有狐狸在作人言,说的就是上述那句话。有人跑去一看,只见密林中掠过一只火狐,奔走如飞。又有人听到湖中有鲤鱼作婴啼,让人毛骨悚然,有人捉起来,剖开鱼腹一看,中有一块素帛,写的就是这句话。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惶恐不安。这则谣言及其散布的方式都很拙劣,很容易让人想起陈胜吴广起事之前的做法。但书院上下习惯了做一具执行指令的机器,很少动脑筋,所以也就难辨真伪。这则谣言就是由我散布出去的,论写小说我是专家,但造谣还是第一次,好在我熟读太史公的《史记》,书上就记着这一条,遂依然画葫芦。尽管谣言是我制造的,但我对神木为什么枯萎却一无所知。不过,它变成这个样子,肯定不是校方之所愿,难道真的预示着书院气数已尽、七星社革命会成功?我心中惴惴,说不出是喜是忧。

校方采取了拯救大树的行动,以后勤部主任为组长、植物学家为成员组成的抢救小组,松土,浇水,施肥,打药,然而均无济于事。甚至连植物学家都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参加会诊的虫害专家没有找到一条足以危及大树的害虫,肥料专家认为湖滨肥沃十足,不可能是缺少营养。当然,它就生长在湖边,就更没有缺水之虞。人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日渐枯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它迅速奔向死神。我看见苏珊老师也出现在这棵叶子枯萎的大树面前,只见她曲着手指在树干上“笃笃”地敲了几下,发出啄木鸟一样的声音,面无表情,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又过了几天,大树上的叶子一片片往下掉,每片大如芭蕉叶,只是不再苍翠,不再鲜活,这些叶片已经死亡。接着,轮到了果子。那些硕大如南瓜的果实“嘭嘭”地往下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接二连三,此起彼伏,犹如击打大鼓,敲得人们心里阵阵发慌。

终于,叶子和果实掉落精光,露出了无数条光秃秃的枝丫。这棵曾经不可一世的树王,不复有往日之神采,犹如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大鸟,显得滑稽而悲壮。当然,三十九只猴子、九只树熊和一百多只松鼠早已逃之夭夭,树上的鸟群也纷纷飞离,空余空空的鸟巢和马蜂窝。我曾在彩霞满天的夕阳下目睹那窝红嘴儿鸟,绕树三匝,无枝可栖,终于悲鸣着飞离,不知所终。眼看,这棵树的枯死仅是时间的问题。但是,这毕竟是一棵参天大树,根深蒂固,枝干魁伟,仍然有不少威仪。那粗壮的躯干恐怕要三五十人才环抱得过来,矗立于此,犹如一座坚固的城堡,指向四面八方的枝干密密匝匝,纵横交错,粗如堡垒者数以百计,细小一些的更是不可计数。

上次我们刺探苏珊身上的秘密失手,还被密探魏无极盯上,若非有人出手相助,恐怕已被魏无极发现了七星社的总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龙头大哥孙惊涛对我们的表现极其失望,责令我们除了要火速揪出潜伏在七星社内部的叛徒之外,还必须尽快查清苏珊的身份及其相关秘密。孙惊涛断言,苏珊虽是一名普通的教师,但其行踪诡秘,高深莫测,在书院中随意出入,行事便宜,其权力隐隐然还凌驾于铁面校长之上,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她极有可能才是东海书院的真正统治者,而铁面校长不过是傀儡而已。孙惊涛说得头头是道,倒也入情入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说,这苏老师的神通忒也广大,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暮秋的一个傍晚,苏珊又一次召见了我。我跟苏珊的关系原本非常单纯,我是她的学生,她是我的小说导师,仅此而已。但我发现近来越来越暧昧,她的话语娇柔而暧昧,她的眼神炽热而迷离,甚至她的肢体也有意无意地跟我挨挨擦擦。尤其是上次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们之间就显得更加暧昧。她的胴体虽然让人销魂,但我并没有迷恋于她。老实讲,我真的不愿意再接近她,在她的身上,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尤其是得悉她爱我之后,更是让我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她发生感情。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过跟任何一位老师发生感情。苏珊无论再年轻貌美,她都是一位老师,此乃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现在,案头上放着我的小说手稿,她就坐在床头,双腿耸起,下巴抵住膝盖,一双眼睛清亮而俏皮地瞅着我。她像一位单纯而慧黠的小姑娘,又像一只贪婪地盯着鱼的猫。而我就是那尾鱼。窗外下着夜雨,我叹了一口气。她感兴趣的不是我的小说本身,而是小说的作者本人。也许,她对这部反复地写而一直没有完成的小说已厌烦不堪。但小说成了目前这没完没了的样子,她也负有责任,因为我是根据她的意见去修改的。

苏珊目不转睛地瞅着我,露出又天真又神秘的笑容。我心里一阵发毛,莫非她已经知道我用掉包计换走了她的翡翠坠子?好在,关于坠子的事,她一字不提。苏珊说,我觉得你近来进步挺大的嘛。只要沉住气,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我相信你可以干得更漂亮的。我忙道,都是老师教导有方,如果我真的有点进步,也是跟老师的循循善诱分不开的。苏珊娇嗔道,你几时又学会了溜须拍马啦,不过,这一句我爱听。

我见她高兴,试探着说,老师,听说有个什么七星社活动什么猖獗,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苏珊答道,你是一个小说家,以艺术为生命,理这些捞什子干嘛?我鼓起勇气说,书院兴亡,匹夫有责,况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现在七星社屡搞破坏,偌大的书院,已经放不下小小的一张书桌了。做一个小说家固然重要,但能为书院效力更重要。某虽不才,但幸蒙书院及老师的栽培之恩,我焉有袖手旁观之理?倘有机会,我倒是想跟七星社周旋到底,殊死搏斗。我只是苦于对谋逆者一无所知,还望老师明示!苏珊淡淡地说,七星社的事情,我一概不知。这事自有保卫部的人负责,我们又何必操心。你还是好好地写你的小说吧。有什么好听的故事?给我讲一个吧。

苏珊每次见我,几乎都要我讲故事。好在我有备而来,遂讲了一个:有个科学家八十二岁了,还娶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漂亮老婆。没多久,他高兴地跑去跟郎中说,我老婆有喜啦。郎中瞪大眼睛,有点不相信地说,且慢开心,先来听我讲一个故事吧。有个猎人去非洲大草原猎狮,但在匆忙之间,又忘了带长矛,倒是带了一把油纸伞。忽然,一头雄狮从草丛中跃出,该猎人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拿起纸伞向狮子戳去,说时迟,那时快,狮子惨呼一声,倒地而亡,而它的肚腹之中竟刺入了一柄长矛,直没至柄……老人家大叫道,这不可能!郎中笑了,怎么不可能呢?老人家嚷道,我敢跟你赌一块钱,这肯定是别人下的手!郎中大笑,就是这样嘛。

苏珊笑得前俯后仰,就差没在床上打滚。我瞅着她桃花般灿烂的笑靥,曲线玲珑的身体,白皙而圆润的膝头从睡袍下裸露出来,不禁有点发怔。苏珊脸色绯红,在灯光的映照下更显娇艳。她伸出纤指,在我的额头敲了一记栗凿,说,你怎么啦?我傻乎乎地说,老师您真是美如天仙——苏珊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好困,要睡觉啦,你走吧。

我只好悻悻然地离开了她的寓所。我还以为这次又要牺牲色相呢。七星社的龙头大哥真没说错,这苏珊并非等闲之辈,绝对不可小觑!我内心对这种牺牲并不讨厌,反而乐此不疲。等到我发现这一点,不禁心生羞愧,觉得这像是对龙舌兰或爱情的背叛!本来,我还想借机刺探七星社叛徒的秘密以及关于她的情况,但我一直被苏珊牵着鼻子走,无懈可击,毫无蛛丝马迹可言。完成任务的期限越来越近,我该怎么办呢?

我回去跟龙舌兰商量,她也是一筹莫展。但是她指责我说,你真没用!她不引诱你,你可以引诱她嘛。她再淫贱也是一个老师,好歹也有些顾忌,焉有主动挑逗你之理?我觉得这样的说话不应该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更不应该出自我的恋人之口。我想,这都是搞革命把她的脑子搞坏了。但是我没有反驳她。我发现龙舌兰一说起革命,就双眼放光,全身兴奋。她真是一个狂热分子,她以前冒着抛头颅洒热血的危险,义无反顾地爱我,可如今,她以百倍于以前的狂热和危险去投身于革命。现在,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得进去了。

但是我终于问道,你还爱我吗?我是说像以前那样爱我,全心全意,不遗余力,除了我,你的心里不会容下别的任何东西!她奇怪而恼怒地望着我,说,我怎么不爱你?我说,我觉得你的心里只有革命!她笑道,小傻瓜!我去革命纯粹是为了你!革命成功之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到那时,我们手挽着手,踏着青青草地,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呼吸,只要想一想,我就充满了无穷的斗志,这就是力量的源泉。

她紧紧抱着我,恨不得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跟我接触。她的身体柔软而芳香,她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脖子上,有一股青草般的甜味和清新。我有点感动,也抱紧了她。我在心里说,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只要我们至死不渝,这就足够了,即使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这就是力量的泉源。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我不需要别的什么!想那么多干什么呢。也许,革命不能成功呢;也许,革命成功了,我们的爱情却不复再存在了呢……原谅我,我总是想得太多,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向来就是我的缺点。我看着她无限陶醉的样子,就算我有更多不同的声音,也不忍心再说了。

距七星社起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伙儿群情激昂,个个做好了抛头、洒血的准备。连龙舌兰也亢奋起来,瞅了个机会,将满腔革命激情全倾泻在我的身上,像一股飓风在我的身体席卷而过。性与革命,在我们的身上融为一体。然而,革命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这是让我恐惧的,我的身体疲累不堪,就像革命风暴过后的废墟。但龙舌兰依然精神抖搂,容光焕发,就像一座修葺一新的堡垒,渴望着一场真正的战斗。

我隐约向她表示了对七星社以及孙惊涛的忧虑,我是指该社上下鬼鬼祟祟,让人心里惴惴不安。龙舌兰沉吟片刻,没有反驳。换了平时,我这种对革命和革命老大的怀疑,在她看来就是大逆不道, 罪不容诛。看来,她也看出了一些问题。但到底有何不妥之处,我们一下子又说不出来。龙舌兰安慰我说,没事的,到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近日来,七星社内部出了叛徒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每一个人的耳朵。大伙儿人心惶惶,骚动不安,恨不得将那个叛徒碎尸万段。随着起事在即,将叛徒揪出来就更加紧迫。龙头大哥孙惊涛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们俩,他的理由是,据可靠情报,该叛徒从来都是跟苏珊单线联系,只要抓住苏珊,说不定就有斩获,而我是七星社之中,惟一有机会单独接近苏珊的人。他下了死命令,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否则杀无赦!这是一个倒楣的差事,也是一个棘手的差事,然而,我除了全力以赴,别无选择。

苏珊在她的寓所接见了我,残秋将逝,天气渐冷,她偎着小火炉烤火,火炉的红炭明明灭灭,她躺卧在一张长木椅上,披着貂皮长袍,看上去何等闲适,而又娇慵无力。窗外寒意阵阵袭来,竟然下了一场小雪。

苏珊随手往红泥火炉中扔入一块木炭,烟雾腾地冒起,火星四溅,将她的脸颊映照得一片红艳。她转过身来,袍带松脱,她低声说,抱我。我抱住她,发现她除了身披貂裘,竟然一丝不挂,双乳若隐若现,而雪白的颈项间更是一片赤裸,别无他物。我心中一凛,平素,她脖子间的翡翠坠子可是从不除下来的,莫非她已发现了我偷梁换柱的事?她的坠子就在我的身上,一直没有机会换回来。苏珊在我的怀里,嘴唇凑近我的耳畔,吹气如兰,她低声说,抱我上床吧。我一直想着坠子的事,有点神不守舍。看来现在倒有机会将坠子换回来,只是她脖子上空空如也,我自是不便将坠子取出。

这一次,我心惊肉跳,无甚作为,苏珊倒是如狼似虎,尽情驰骋。我走时,她忽然说,我对你的小说充满期待,真想早点看到结局你是怎样写的呢。我身体一颤,差点在门槛绊了一跤,我觉得她的话莫测高深,大有深意。

过了数天,侦查叛徒的事情仍毫无进展,关于苏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依然是一个谜。随着限期日渐逼近,我跟龙舌兰都有点慌了。七星社对待办事不力的属下,向来是不留情面的。我对龙舌兰说,莫不成我们没给书院抓住,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上。这可如何是好?龙舌兰安慰我说,天无绝人之路,韩郎不必担忧。咱们尽力去查便是,真要查不到再说,大不了反出七星社便是。我对龙舌兰说,大不了我们一齐死好了,即使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龙舌兰掩住我的嘴,说,休要胡说八道。我黯然,我依稀感到一道粗大的绳索慢慢移近我们的脖颈,在我的心底投下伤悲的阴影。其实,我并不怕分开,更不怕死,我惟一的担心就是,万一被书院逮捕,或被七星社家法处置,我们还能如此相爱、坚贞不渝吗?在死神的翅膀覆盖下来的那一刻,我们是悔不当初还是从容面对?我无法肯定。我无法预知未来。我感到了骨髓深处的无能为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湖滨的那棵大树神木日渐枯萎,它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溃败,它的生命已走向了尽头,曾经住在树上的动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走在湖滨的小径上,一根枯枝从天而降,打在我的头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的鼻子发酸,心底涌起了一股潮水似的悲恸。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它的死亡?莫非它真的预示着书院亡、七星社?如果真的有这一天,那么我就可以跟龙舌兰长相厮守了,再也不会有人干涉。但我们真的会这么幸运吗?她的法定男朋友旷星野会离开她吗?她是如此美貌,也许旷星野早已知悉了。

还有N—3721,也就是李蕙心,这个书院分配给我的恋爱符号。是的,我惟一知道的只是她的号码,除此一无所知。我不再叫她李蕙心,而恢复了N—3721的称谓。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如今我已将它收回,这表示了我对她的拒绝和厌恶。但她依然不肯放弃,她使尽一切办法,要将我重新拉回她的身边。她动用了书院赋予给她的权利,用镣铐将我锁住,并拉近她的身边,然而,她却无法拉近我的心,反倒背道而驰。她纤巧而软滑的双手,表示出牢牢控制我的巨大欲望,我觉得她的双手才是真正的镣铐,仿佛这是一双金属铸成的手,是那么的有力、冰冷而坚硬。她牢牢地抓住我,仿佛我是她的一件私人物品,他人无权染指。正是这一点,让我对她深恶痛绝。但我不知道这样对她是否公平。她一直深爱着我,而我曾经也是爱她的,尽管这一切已烟消云散。

其实我是多虑了,这些问题尚未成立,因为它们缺少一个前提:那就是七星社的革命取得成功。我是一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坐立不安,难以平静下来。但总是有无数个难题困扰着我,让我绞尽脑汁,不知所措。在东海书院,我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一个不可拆解的谜,我仿佛沉陷于一个巨大的迷津之中,它犹如混沌时代的黑夜,深深地笼罩于天地间,让人艰于呼吸,无法看到一丝光亮。譬如,N—3721到底是谁?孙惊涛呢?即使是我似乎很熟悉的苏珊老师,我都猜不透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毫无疑问,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师,也不仅仅是一个小说家。

每周三次的恋爱时间,我依然背起装着黑布、锁链和镣铐的布袋跑去找N—3721,戴上镣铐,蒙上黑布,将锁链的另一端放到她的手上,让她牵着,一直牵到恋爱林还是别的什么鬼地方去谈情说爱。我就像女人手上牵着的一条狗。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工作,但如今成了我的刑罚,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苦役犯,而犯人是没有权利说不的。

这个万恶的恋爱配给制,它的设计者无疑是一个最恶毒的魔鬼。我一想起它,心里就激起万丈怒火,七星社的成员有一半以上是因为它而造反的。但奇怪的是,我如此憎恨这个制度,但对它新一代的理论阐释者和鼓吹者苏珊,却根本恨不起来。我打破头也想不通,鲜花一般灿烂的女子,怎么会赞同这个惨绝人寰的设计呢?我惟一的解释就是,作为书院的统治者,并不受此规章的制约。

曾经,N—3721到底是谁,这成了我最想猜出来的谜,但这是她叫李蕙心时的事,如今我已经对她毫无兴趣了,曾经存在于我们身上的感情,已消失殆尽。我不再关心她是谁,不再关心她的模样,不再关心她的一切,这是一种极端的冷漠。这不是视而不见,我根本就无法看到她。谢天谢地,我打心底感谢那块蒙在我双眼上的黑布,真是眼不见为净,我当她就像空气一样,尽管在我的身边环绕,然而我毫无察觉,或者有意忽视。然而,她依然存在幻想,或者说她不肯放弃我。她牢牢抓住我,犹如溺水者抓住水上的浮木,她将我当成了救命稻草。她说,你是书院分配给我的,是我惟一的选择,也是我的全部希望,我只有紧紧抓住你。

我冷冷地“看”着她,我的嘴角因强烈的嘲讽而扭曲。是的,我觉得我在看她,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一无所获,我看到的仿佛是一个空洞或一个透明之物。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谁,我不再爱她了,然而我却还得像平时一样跟她谈恋爱。而她牢牢抓住我,只因为我是她惟一的选择,分配的惟一,而不是心灵的惟一。这就是我的处境,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我张大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不知道自己是哈哈狂笑还是痛哭一场。

N—3721坐上我的大腿,拥抱我,抚摸我,亲吻我,平时恋人该做的事,她一件不漏,一丝不苟,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亲热的权利。她做得既狂野又节制,既迷醉又清醒,既天真又狡狯。这个完美无缺的恋爱符号,这架准确无误的恋爱机械,她从不缺少激情,尽管这是书院设计好的、定量配给的激情,然而她更懂得掌握激情的分寸。我像一座雕像那样,纹丝不动。我有义务让她使用,我不能阻止她的权利,她在使用我。除了我们没有拿到同房的资格许可证之外,她该做的全做了。这个证书,她这辈子也没有机会拿到,她很清楚这一点,并接受了现实,不再提考核的事了。现在,她很满足目前的状况,只要我还能像一只狗一样,让她牵着,任她呼喝。我能想象到她的喜悦,但我不能确定这是真的喜悦。我说,你觉得快活吗?

她抚摸我的手马上停顿,似乎在凝视着我,她徐徐地说,我在享受我的悲伤。我知道你对我的爱已经消失,但是我仍然爱你。除了你,我没有权利爱任何人,这就是我惟一的选择。我跟别人不同的是,这既是书院的配给,也是我内心的选择,所以我悲伤。她的声音变得哽咽,她仿佛哭了。我说,你也知道我对你的爱已经死亡。她说,但是你还活着。

我一时不知如何对答,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怜悯过一个人,甚或一件事。我是一个负心郎吗?我是因为第三者才离开她的吗?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然而,我的心里早就没有她的模样。其实,我又何尝见过她的样子?在过去,在我的想象之中,她腰细腿长,美如春花,清纯甜美。但现在,我根本无法想象她的模样,仿佛她从来就没在人间存在似的。她仅仅是一架书院操纵的恋爱机械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人世间绝不会有一架机器像她那样执着、热烈而悲伤。

我的心里生起一丝歉疚,我的确伤害了她,然而我不可能再爱她了。一直以来,她只是生动无比地存活于我的臆想之中,但现在已无法聚拢起任何完整的形象,她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一直都是。

N—3721说,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多么的爱你。我说,对于你来说,我是具体的;然而你一直是抽象的、虚幻的,甚至无法想象的,这就是我们失败的根源。她说,第三者插足才是根源,是不是?我说,我没有。我没有继续爱你的理由,也没有这种需要。她说,你在说谎!以前是爱我的。我的直觉告诉我,是因为你有了别的女人,直觉从来不会骗我。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旁人何关?她说,当然不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是书院将自己互相分配给对方的,我们的恋爱就不仅是个人的私事,而是书院教育的一部分,也是一项政治任务。因此,我们在谈恋爱,也是一种公共行为、一种公共事务。我们只不过是书院秩序这根无尽的链条中之一环,又怎能单独存在。

我越听越烦,大声说,我不能爱你,就是因为这一点。我需要的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有呼吸有体温的女人,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女人;而不是社会公众的一分子,一架庞大的恋爱机械的一个螺丝钉,一条无尽的锁链的一节链环。我根本无法确立你的形象,这就是我无法忍受的原因。

她没有生气,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说法,但却是不容置辩的事实。我还知道你的心里有一些不可时宜的想法,但最好不要乱说,求求你!尤其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冷笑一声,尤自嘴硬,我说,我不怕,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说,我们注定要在一起,你是无法离开我的,这就是你必须面对的现实。我说,假如我死了呢?死亡就是一种可能。她默不作声。我感觉到她全身在发抖。我的语气冷酷得像刀锋,说,即使没有死,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如今坐在你的面前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我,而仅是我的躯壳而已,我的心在别处。N—3721终于啜泣出声。我不留情面地说,是的,你可以借助镣铐捆住我的手脚,用书院的戒律控制我的精神,但是你仍然无法让我爱你,这也是你要面对的现实!我心想,等到七星社起事成功,不要说摆脱你区区一个女人,就是书院的镣铐和戒律也不复再有。

关于调查叛徒的事,我依然一无所获。我对龙舌兰说,看来只能反出七星社了,难道坐以待毙不成?龙舌兰说,你稍安毋躁,且静观其变,有我在,你不必担心。我正在忐忑不安,孙惊涛单独约见了我,我正欲向他请罪。谁知他和颜悦色地说,叛徒凶狠狡猾,又潜伏得深,看来一时也无法调查,这并非君之过失。君且放宽心怀,不必过于自责。龙舌兰听了我的汇报,沉吟片刻,说道,这倒是奇怪得很,一向也不像七星社的行事风格。龙头大哥向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怎会对你如此宽大?恐怕其中有诈。但我左思右想,苦无良策。龙舌兰宽解我道,韩郎不必焦虑,到时一切有我主持!

初冬的一个深夜,风雨大作,天气反常,还下起了粉末似的细雪。孙惊涛在七星社的巢穴紧急召集所有人员。他下达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七星社将在拂晓前起事,时间定在卯时,他将队伍分成三组,一组夺取兵器库,一组直取保卫部,一组控制教学大楼,他运筹帷幄,井然有序。众人高举刀剑,齐声欢呼,刀剑相交,火星四溅!孙惊涛依然头戴竹笠,脸蒙黑巾,看不出真实面目,只是他站在那儿,山渟渊峙,气宇轩昂,自有一番气度。他继续说,现在距离起事尚有两个时辰,大伙儿不妨好好睡上一觉,卯时发动总攻,管教一举成功,直捣黄龙!只是,潜入组织的叛徒尚未抓获,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就是那个奸细。为了防止奸细潜逃出去,走漏风声,惊动敌人,在正式发起总攻之前,没有命令谁也不准擅自离开洞府半步,否则格杀勿论!即使上厕所也必须两两一起,绝对不许单独走动!

孙惊涛一招手,马上有人搬出一堆手铐,分发给大家。“咔嚓”一声,我的左手连接着龙舌兰的右手,该手铐虽然细小轻巧,但坚韧异常,乃由精铁制成,显然出巧手匠人之手,看来七星社卧虎藏龙,有不少奇人异士。

我们的卧房门口就在圆溜溜的洞壁高墙上,距中央洞厅的地面有十数米,由于戴上手铐,我们就像一个连体人,行动甚是不便,我跟龙舌兰互相配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攀缘绳梯入得房内。该房狭小而不规则,犹如一条倾斜的独木舟,好在也习惯了,其实,它也是那个巨大洞穴的一个小支洞而已。我摸索到蜡烛,才刚点亮,她就“噗”地吹灭烛火,我大愕不解。她在黑暗之中,摸出钥匙,将手铐打开,我正在狐疑不定。只听得她压低声音说道,此地凶险万分,万万不可久留,我们必须设想逃走!我说,危险在哪儿?况且马上就要起事了,我们临阵脱逃,总是不妥吧。她说,事态危急,我现在也没法跟你说。总之你信我便是,赶快跟我逃走!我在黑暗中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那好吧,只是守卫森严,我们就算身插双翼,也难以飞出洞府呀。她说,连狡兔也有三窟,自从搬入此处,我已早有准备,你跟着我便是。

龙舌兰伸手往倾斜的墙上摸索,又轻轻叩击,忽然在墙上一按,只听得“吱呀”一声微响,一小块墙面往外转动,露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口,粉末般的飞雪及雨点马上扑入室内,寒意森森。原来墙上装着机关和按钮,如今就等于开了一个窗口。

外面依然灰蒙而黑暗,但我借助夜色看见了她的脸,我说,这扇窗口你是何时弄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她笑说,世事险恶,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她拿出一根绳子,一端拴在房间的牢固之处,一端拴在腰间,我跟着她一一照做。龙舌兰趁着晦暝夜色,通过那个“窗口”爬出房子,手脚敏捷,犹如猿猴。她等我出来后,顺手将新开的“窗子”掩回来,我暗赞,她的思虑之周密,行事之谨慎,的确非常人能及!现在,我们抓住房子的外墙,在寒冷的冬夜之中,犹如两只蝙蝠,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墙面狭小而粗糙,感觉就像抱着高塔的顶尖或一棵大树的表面。

龙舌兰亲了亲我的额头,说,做好准备,这就下去啦。她双手攀着绳子,一段段往下放,而我们的身体悬空挂着,也在慢慢地下降,一会儿,我眼前出现了一片黝黑的水光,仿佛触及了广阔的水域。我们下降了岂止数百丈?我想起入洞府之前,也要在湖中潜行一段水路,但如今从洞穴中出来,怎么又来到湖水中?显而易见,洞府的出口与入口都跟书院的湖泊相关。莫非七星社的秘密洞府乃凭空建筑在湖泊之上?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即使可以像蜂巢那样倒悬,也难免被人发觉。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扑通”一声,龙舌兰已像大鱼潜入水中。我也潜入水中,马上觉得水寒彻骨,我们紧紧抱在一起,良久,才各自分开,回到自己的蜂巢小屋。在临走之前,龙舌兰说,我们安全啦,总算逃过此劫!

第九章

我回到蜂巢小屋,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并没有惊动计小时,他鼾声如雷,显然沉入梦乡。我的宿舍本来有四个人,音乐家尚天乐和画家魏无极均已死去,现在只剩下我和计小时。我思潮起伏,一时难以平静。我想,马上就要到总攻的时间了,七星社能成功吗?倘若真能成功,我跟龙舌兰临阵脱逃,那可是死罪,孙惊涛焉能放过我们?时近子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忽然听到喊声大作,凑近窗子一看,只见湖滨那边,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我心里一惊,莫非七星社已提前动手?遂披衣而起,去看过究竟。计小时也被惊动了,只是懵然无知。

只见湖滨上集结了无数保卫部的昆仑奴,个个弓上弦,刀出鞘,火光闪烁,杀气冲霄。铁面校长一马当先,带着人马团团围住了湖边的那棵巨无霸树木——神木!铁面校长手执一只海螺做成的麦克风,大声叫道:里面的叛逆且听着,你们已全部被包围了,赶紧出来投降!火光明灭之中,那棵光秃秃的大树寂然无声。我心里有点愕然,他们围住这棵大树做甚?铁面校长又高呼道,投降是你们惟一的出路,缴械不杀!否则我攻打入去,到时玉石俱焚,鸡犬不留,休怪我辣手无情!

大树依然寂然无声。我心想,铁面校长来得这么快,看来叛徒早已设法将消息泄露出去啦。只是七星社的巢穴明明在一个庞大的洞府之中,铁面校长将兵力集结在此,岂不是恰巧中了孙惊涛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但书院亦是有备而来,如此看来,鹿死谁手,倒是殊难预料呢。我向来对书院恨之入骨,恨不得来一场革命的烈火,将其焚烧得一干二净。只是我跟龙舌兰叛逃出来,情知七星社倘若成功,我俩也是凶多吉少。我心情十分复杂,也不知道希冀哪一方得胜才好。

铁面校长杀气腾腾,连喊了数声,声嘶力竭,但大树里面阒寂无声,也无丝毫异样。铁面校长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大吼道,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我从一数到三,数完三声,还不弃械投降,休怪我无情!他开始数数:“一、二——”

三声数完,那棵脱光了叶子的大树依然毫无动静。铁面校长用手一招,他身后的三排弓弩手马上做好准备,拉弓搭箭,前排卧倒,二排跪下,三排站着,只要铁面校长一声令下,即使前面是大罗金仙,也非得要被射成一个刺猬不可!但我差点“嗤”笑出声来,我觉得铁面校长的行为又诡异又滑稽,他是吃饱了撑着还是怎的,干嘛要跟一棵大树过不去呢?现在飞雪静止,寒风减弱,而东方渐渐发白,天色微亮,眼看这正是黎明时分。而孙惊涛依然按兵不动,这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龙头大哥不是要说在卯时发起总攻的吗?现在,时间早已过了。

天色渐亮,出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湖边黑压压地站着一大群人,只是鸦雀无声,早晨的空气非常清新,但气氛越来越凝重。大伙儿静静地站着,一声不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铁面校长终于出手了。他做了一件事,他命令昆仑奴用斧凿在大树底下挖了几个洞,那几个洞约摸有一尺见方,也不算小了,但在树身上就像几个小节疤。我站得远远的,但觉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皆因此树过于巨大之故。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树上打洞,莫非七星社的人就像松鼠躲在树干里,他要派人入去一一抓出来不成?

铁面校长挖好了树洞,用手一招,马上有一拨人上来,个个手抱柴草,塞在树洞里,用火石将柴草点燃,火光闪烁之中,浓烟四起。那些柴草虽然干燥,但显然浇了些水,遂制造出大量浓烟。铁面校长嘻嘻冷笑,并未就此罢休,一边让人源源不断地往树洞里填塞柴草,一边令人手执葵扇,拼命往里面扇风,一股股黑鸦鸦的浓烟往树洞里涌进去。看来,铁面校长是要用火攻烟熏之法,将藏身于树木里面的逆贼逼出来。只是,树是实心的,又如何能藏住七星社数百人?龙舌兰聪明绝顶,才智过人,倘若她在此处,一定可以解释个中谜团。我举目四望,人群之中,却并无她的身影。但那棵大树依然毫无动静。这棵大树倒也厄运不断,早些日子无缘无故掉光了叶子,那些大如南瓜的果实纷纷坠落,如今又要无端端地经受烟熏火燎之苦,真是可怜之极。铁面校长不动声色,只是一味叫属下烧火生烟,仿佛稳操胜券,胸有成竹。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棵大树终于有了动静,它那些巨大的枝丫在奇怪而杂乱地晃动,就像一只空桶被一只老鼠带动似的。围观者张大了嘴巴,这真是骇人听闻的事。当时风停雨歇,微风似有若无,别的树上,即使是一片叶子也难以拂动。但是这些大树上那些粗如谷仓的枝干竟然晃个不停,树枝晃动得越来越剧烈,居然带动了大树本身的树干。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神木那数十个人手牵着手也环抱不过来的庞大树干,竟然也轻微地摇晃起来,且有越演越烈之势!

铁面校长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厉声喝道,先请将兵械扔出来,然后双手抱头出来投降,可以免却尔等一死!若有违抗,格杀勿论!

那棵剧烈摇晃的大树忽然停顿,仿佛如受魔咒,但停顿的时间非常短暂。倒是昆仑奴拼命泼火生烟,大呼小叫,一脸兴奋。铁面校长拈须微笑,马上就会有好戏登场了。果然,有一股浓烟伴随着轻风卷入了树洞,大树急剧地摇动,忽然,只听得“丁当”一声,一把单刀从树洞中扔了出来。只要开了头,就会有人跟着做,丁当之声,不绝于耳,只见有无数把兵刃从树洞中掷出来,青钢剑、三股叉、方天戟、银装锏、九节鞭、流星锤、春秋大刀什么的,散落了一地。敢情大树里面真的藏匿着奇兵!

我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我想起了七星社那个广阔无比而神秘莫测的洞府,莫非就建筑在这棵世所罕见的巨木之中?而七星社的数百人,就像蛀虫一样潜伏在里面,最终将大树蛀空。我浑身发抖,冷汗直冒。难怪这棵大树会逐渐枯死,试想一棵树木被完全掏空,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躯壳,焉有不亡之理?好一个孙惊涛!有谁会想到他将这棵参天大树当成反叛组织的巢穴?就在昆仑奴的眼皮底下安顿好了数百名叛军。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只是,如此隐秘的场所,怎么还会被铁面校长发觉呢?且恰巧在起事前的那一刻。

铁面校长哈哈狂笑,厉声喝道,还不出来投降!只见一群人鱼贯从树穴中走出,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他们受了不少烟熏火燎之苦,有人还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他们都是我的战友,均头戴竹笠,脸蒙黑巾,但一走出洞口,马上扯掉了黑巾,因为既落入昆仑奴之手,身份的掩饰已无必要。从树肚子里走出来的人,让我想起了特洛伊木马,然而,等待着他们的不是胜利,而是无可避免的覆灭。昆仑奴马上扑过来,两个对付一个,将叛军反剪双臂,按倒在地,飞快地套上了手铐及脚镣,连踢带走,押入天牢。

我认得不少人的脸孔,但我不知道孙惊涛是谁。这些为了理想而不惜冒死起事的勇士,可怜还没有机会交战,已悉数尽入敌手。我将牙关咬得格格响,心说,都是叛徒干的好事!然而,到底谁才是叛徒呢?

可怜七星社的数百勇士,在起事的前一刻,被铁面校长率领兵马尽数剿灭,众人躲在树穴之中,禁不住烟熏之苦,即使要拼命也不能够,就如被烟熏的田鼠一般,只好乖乖的束手就缚,看上去又滑稽又悲壮。除了我跟龙舌兰这两尾漏网之鱼,可谓全军覆没。幸亏龙舌兰带我偷偷逃出,才避过此劫,只是我们躲得过初一,却不知能否躲得过十五。我忐忑不安,尽管旁人未必知道我跟龙舌兰也加盟七星社,但只要那叛徒一日不除,终究是后患无穷。我应当尽快去跟她商量对策才是。但今晚又轮到了跟N—3721恋爱的时间,我不可能抽得出时间。我恨得牙痒痒的,暗骂道,该死的爱情配给制,见鬼去吧!

然而,我绝对不可流露出任何一丝反叛情绪,尤其在书院进行反革命大清洗的白色恐怖之下,我更加不可露出蛛丝马迹,否则,稍有不慎,必招致大祸。我脸蒙黑巾,披镣带铐,N—3721在前面牵着我。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恐惧,似乎拉着我的不是我的法定情人N—3721,而是穷凶极恶的昆仑奴,而带我去的地方也不是风光旖旎的恋爱林,而是一个漆黑的人间地狱。我就像一个囚徒。其实,一直以来,我跟一名囚徒有何两样。只要瞧一眼我身上的镣铐,就知道我跟一个囚徒毫无分别,而要命的是,我从来都是爱情的囚徒。我被迫在一无所知的女子身边,跟她相爱并亲热,无法离开。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其实,我的闭眼纯属多余,由于我脸蒙黑巾,即使张大也无法视物。但我的动作表达了内心深刻的漠视和拒绝。

我对N—3721毫无感觉,乃至深恶痛绝,我对她的这种痛恨显得毫无来由。也许,错并不在于她,而是该死的书院和该死的恋爱制度,她只不过这个制度的一个抽象符号而已。说不定,她的内心正在饱受着跟我类似的煎熬之苦。然而,我想错了。N—3721这个小婊子依然兴致不减,她每次见到我都兴高采烈,甚至性欲勃发。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叙说凌晨昆仑奴捕捉七星社成员的事,她说,那个场面无比精彩,你没看到那可真亏了呀。反贼在湖边那棵巨大的树肚子里挖洞潜伏,自以为得计,谁知校长亲自率兵团团围困,然后又施予火攻,就像抓洞里的田鼠似的,一个也没少!我越听越烦,哼了一声,心中对她的憎恶又深了几分。

N—3721越说越兴奋,一翻身坐上我的大腿,双手搂住了我的腰。作为书院分配给她的情人,我无法拒绝。然而,我全身僵直,犹如木头。她对于我来说,也不亚于一段木头,没有温度,没有生命,堪跟神木那枯死而不断下掉的枯枝相比。

好不容易,我才捱够时辰,得以摆脱N—3721的纠缠,回到自己的蜂巢小屋,我的舍友计小时已沉入梦乡。我身心交困,筋疲力尽,只想早早入睡,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鸽子的“咕咕”声,我大吃一惊,此乃我跟龙舌兰约好的暗号,非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动用。如今她冒险找我,想来必是情况危急。我瞧了一眼身边的计小时,他鼾声大作,显然熟睡如泥。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轻轻一纵,已跳离窗外。须知,我此乃触犯书院戒律之举,又随时会被昆仑奴发现,所以万万大意不得。窗外,龙舌兰正等着我,她招了招手,示意我跟她走。

然而,我们的秘密洞府早已泄露,要找一个安全之所,殊为不易,她一时也六神无主,大为踌躇,我自从认识她以来,她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向来镇定自若,从容应对。如今见她如此,显然是遭遇了重大变故或要作出重大抉择,否则不至于方寸大乱。

我捏紧了她的手,柔声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咱们就冒一次险,再次潜回树穴中去如何?龙舌兰点了点头。我们一安顿下来,龙舌兰剧烈地呕吐,然后抱住我哭泣。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杀掉了叛徒!我早已知道他跟七星社的关系,然而做梦也想不到他就是叛徒。她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弯腰呕吐。我轻抚着她的背部,柔声抚慰,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众所周知,龙舌兰跟恋人旷星野乃是书院公认最模范、感情最深厚的情侣,所以不用通过考核也能拿到执照。这就是书院给予的特殊待遇,拥有特权的人又不可不用。当然,谁能享受能不能享受,这完全由书院说了算,不容旁人置喙。尽管龙舌兰对此深恶痛绝,也只能一次次地执行。

当她在玫瑰小筑一看到旷星野时,心中一寒,全身都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她早有准备,依然忍不住呕吐出来。她很清楚,只要还能看到旷星野,那么一切已昭然若揭!

但是我有点不解。龙舌兰解释说,我有绝对的把握知道,七星社的人之中,除了你我已全军覆没。如果还剩下一个人,那么他就是叛徒!其实,我早在上次湖底遇袭时便知道他的身份,那个杀掉魏无极的蒙面人就是他!东海书院的高材生旷星野,或七星社的龙头老大孙惊涛!只是,我做梦也想不到龙头老大才是出卖七星社的真正叛徒。怪不得,他会将大树掏空,将大伙儿全部召集起来,原来是为了连锅端掉呀。我一见到他,就知道他是叛徒了,这一切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当时,旷星野身戴镣铐,脸蒙黑巾,他一直如此,每一个有幸出入玫瑰小筑的男子均是如此,他也没有例外。换言之,他也一直没有见过龙舌兰的真实面目,因为他是龙舌兰的恋人,这就是书院的规定,这是按道理来说的。不过,世上不讲理的事情多着呢。

龙舌兰将旷星野身上的衣裳完全剥离,这就是上床的前奏,旷星野并无起疑,他们向来如此。当然,他身上的镣铐和脸上蒙着的黑巾依然保留,因为这是书院的规矩。他在等待着龙舌兰将她自己的衣裳脱掉。他用不着目睹,他也知道恋人的胴体妙不可言,每次都能让他欲仙欲死,这是经验。

龙舌兰忽然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旷星野一怔,摇了摇头。她又说,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见过我的模样吗?旷星野又摇了摇头。她说,你知道的仅是我的编号E—2368,对吗?我有一个名字,龙舌兰。你很熟悉我的体温和气味,但从来没见过我的样子,你现在想看看吗?他没有吭声,但显然变得焦躁不安。忽然,她一抬手,就扯掉了蒙在他脸上的黑巾,旷星野张大眼睛瞪着龙舌兰,茫然无措。她冷冷地说,其实你早已对我了如指掌!因为你就是孙惊涛!你要我寻找的叛徒就是你自己!旷星野的目光中流露一阵极端的恐惧和悲哀,然而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手中的匕首已经准确而迅速地插入他的心脏。他的身上戴着镣铐,根本无法反抗,即使他全身自由,恐怕也无法抵抗龙舌兰处心积虑的这一刀。

龙舌兰伏在他的身上一阵呕吐,直呕得五脏六腑也几乎吐了出来,才慢慢离开了玫瑰小筑。她知道,在一刻钟之内,旷星野之死就会传遍整个书院,而她不可能脱得了干系。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赶紧逃亡!

然而,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呢?不管是陆路还是水路,没跑多久就会被昆仑奴追上。惟一的生机就是盗取书院的那架木质滑翔机,依靠它带我们逃出生天。于是,我们马上蛇行龟伏,溜到停放滑翔机的库房。只见月黑风高,四周阒静,只有秋虫唧唧,好在机库空无一人,我跟龙舌兰钻入机舱,我正要发动机械,忽然舱门自动关闭,我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耳畔响起一阵呐喊,四周火把亮起,亮如白昼。一队昆仑奴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似的,手执火把和兵刃,将木质滑翔机团团围住,为首者赫然竟是苏珊老师,只见她脸色青白,她的脸庞在掩映的火光中看上去狰狞无比。我心一沉,双腿发软,我跟龙舌兰互相抱紧。我心说,终于来啦。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终于东窗事发,锒铛入狱。我被单独押入黑牢,料想龙舌兰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知道我跟她的爱情坚贞不渝,她不可能背叛我,正如我不可能背叛她。然而,皮肉之苦却恐怕不可避免。我忧心如焚。苏珊既是我的小说导师,又是将我缉拿归案的指挥者。我跟她的关系密如蛛网,错综复杂。老实讲,她将要怎样对待我,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想到书院对谋逆者的残酷惩罚,就不寒而栗。

对我的审讯是由苏珊老师主持的。本来审讯工作多由后勤部进行,但苏珊认为竟然还有人追求野蛮时代的爱情,犯人又偏偏是她看好的得意弟子,真是她一生中的奇耻大辱,非让我低头而不可洗刷,所以她决定亲自出马。

审讯室里的空气很压抑,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但一个窗口也没有。里面燃烧着牛油火把,四周摆着皮鞭、水火棍和三角烙铁之类的刑具。这是一些比较常见的刑具。墙角的数只大铁笼里,还分别关着一些嘶嘶吐着舌信的毒蛇、不断地咆哮的恶狼和猛虎。料想这就是那些比较特殊的刑具。我想我会一一见识的,不用着急。

你可知罪?苏珊面无表情,只是声音冷如寒冰。我何罪之有?我辩解说,我只不过渴望跟自己爱的女人在一起而已。你听清楚了,你犯了扰乱社会治安罪、扰乱教学秩序罪、反爱情配给制罪、追求自由恋爱罪……苏珊厉声说,一共是十六宗,其中不可饶恕的乃是追求自由恋爱罪,光这一条你就是死十次也不够!我怒目如视,说我不像你,你是一具人形机械,不食人间烟火,冷血无情。但我却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能没有爱人。苏珊说没有人说你不能没有爱人。你不是通过申请得到了自己的爱人吗?我说N—3721不是我的爱人,而是你们的一件工具。苏珊说难道N—3721不好?我说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连她的模样都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她好不好。苏珊略一沉吟,说其实她好不好你是知道的。

我垂下头。这个可怜的女孩,我想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然而,我对龙舌兰的关心却压倒了一切,我说你们把龙舌兰怎么了?苏珊扔来一份报纸,说上面有她的消息,你慢慢看吧。今天到此为止。苏珊带着人出去了。

我展开了报纸,这是书院办的日报,我作为该报的通讯员,也曾经在上面发表过《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书院与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老师》之类的狗屁文章。报纸的头版标题乃是:

龙舌兰追求自由恋爱被一举擒获。

内容讲疑犯龙舌兰挨了一顿皮鞭,浑身伤痕累累,依然不肯低头认罪云云。旁边还画着一幅插图,图上龙舌兰皮开肉绽,让人惨不忍睹。文章最后说龙舌兰一案轰动书院,本报将继续追踪报道,敬请读者垂注云云。倒是文中对我一字不提。我不禁流出了泪水,龙舌兰一介女流,如何顶得住昆仑奴的轮番折磨?而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第二天的审讯继续。苏珊说,如果你肯低头认罪,尚有从轻发落的可能,我甚至可以为你担保,书院对你既往不咎。我说,我没有什么好认的。你不是定了我十六宗罪吗?你再加几样好了。苏珊说,这个审讯室不会有嘴硬的犯人,你既然执迷不悟,那我也没有办法。她手一招,马上有两个昆仑奴将我按在地上,抡起水火棍打了我四十棍。我觉得身上的皮肉再也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剧痛像火焰笼罩着我,犹如万箭穿心,我感到在疼痛中变成灰烬。但是我惨笑着说,还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就一样样拿出来吧。我还受得了。苏珊说,慢慢来,我可不急。她带着昆仑奴走了。我看了她今天留下来的报纸,这一次,龙舌兰依然不肯低头,被施予竹签插指缝、夹棍夹手指、铁钳拔指甲三种刑罚,十只手指血肉模糊,她一天之内昏迷数次,已奄奄一息,却仍然不肯屈服。文章在结尾写道,“龙舌兰死不悔改,审讯一时陷入僵局”。

苏珊对我的审讯一直持续了七天,在这七天之中,苏珊无所不用其极,烙铁、夹棍之类的刑具,在我的身上用了一个遍。她甚至动用了毒蛇和饿狼,为了不至于将我咬死,毒蛇早已拔掉了毒牙,但却装上细小的钉子,蛇在我身上咬噬的感觉,让我深信自己到了地狱。而饿狼的爪子和獠牙,将我的皮肉一条条地从身上扯下来,犹如撕裂一块块布条。

在这七天之中,龙舌兰也同样经受了极为可怖的毒刑。苏珊带来的报纸证实了这一点,然而她宁死不屈。据报载,龙舌兰只剩下半条命,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是完整的,到处滴着脓血。记者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写道,“如此美貌动人的女人,如今却成了一堆腐烂的血肉,倒也不禁让人心生惋惜之感呢”。我痛哭失声,我为龙舌兰遭受的痛苦而哭泣,同时又为她而感到骄傲。她的坚贞不屈使我大受鼓舞。我对苏珊说,我宁愿被你一直折磨到死,但我是不会屈服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摧毁我们之间的爱情,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将她从我的心里夺走,你不能,就连死神也不能。苏珊淡淡地说,是么?咱们就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吧。

然而,真正的不幸终于降临。倘若说我们的被捕乃至受刑并不算不幸,甚至连死亡也不算的话,那么龙舌兰对我的出卖、对爱情的出卖却真正击垮了我。

在这一天,苏珊拿来一份报纸,扔在我的脚下,她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她一言不发,她在等待我看完报纸。报纸上说,“昆仑奴想尽办法,用尽毒刑,但是却无法让龙舌兰屈服,后来,他们想了一个妙点子,要往龙舌兰的嘴里喂活生生的蟑螂。龙舌兰的牙齿早被拔光,嘴唇严重扭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个丑陋而漆黑的孔洞。但龙舌兰还是张开喉咙,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呼喊:‘不——不——不要——’”据报载,当龙舌兰喊完了这句话,就颓然跌倒在地上,声音暗哑地哭了起来。我感到一颗心在粉碎,血肉在崩裂,我的意志已被这则消息完全摧毁,我就像一堆稀泥那样软瘫在地上。

苏珊说,每一个人都会有他难以忍受无法抵挡的地方,这就是他真正的弱点。这样的弱点可能不是剧痛,不是恐惧,甚至不是死亡,然而却是一个人身上的软肋,只要找准了这个地方,用手指轻轻一戳,就可以将一个无比强大的人击倒。我承认你跟龙舌兰都是硬骨头的人,但也同样会有弱点——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她的弱点说来很好笑,竟然是细小的蟑螂,一只小小的蟑螂竟然收到了毒蛇猛兽也收不到的效果。哈哈。而你的弱点就是她的背叛!

我承认了苏珊的这一点,但是我甚至无力点头以示同意。我浑身战栗,全身发冷。我感觉身上的血肉和精神随着我的颤抖在流失,流入地下,流入无垠的黑暗和虚空之中,一滴不剩。我气若游丝地说,事至如今,我还有何话可说呢。我们之间的爱情竟然敌不过一只蟑螂,倒真是有几分黑色幽默呢。我哈哈笑了,笑声呛住了喉咙。我又说,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N—3721是谁,我想问一问她,她到底爱不爱我。苏珊沉吟良久,说我可以再安排一次你跟她的约会。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跟龙舌兰面对面申明你的放弃。你现在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养好身体,因为我不想让无辜而清白的N—3721受到丝毫惊吓。

我从拘禁室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一个月后,我在医生和营养师的精心调理后,身体恢复得很快,我的臂膀有了力气,双腿又有了奔跑的欲望。苏珊看过我几次。她取出一面镜子让我看,镜中人气色甚佳,甚至称得上白白胖胖。苏珊对我的恢复非常满意。她说,你先去看龙舌兰吧。

我被昆仑奴带到了一间密室之中,见到一个女人向隅而立,她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斗篷。我想起了跟龙舌兰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充满欢愉而惊险的日子,但这样的美好日子已不复再有。现在我的胸口全被怨恨所充满。我心里涌起阵阵酸楚,几乎哽咽失声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刻。我想这就是一种绝望。但是我嘴里吐出来的话却非常镇定,冷酷,不带一丝感情:我出卖了你,但你也出卖了我。

那个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在一刹那间,她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她扭曲的嘴角像一把锈蚀的铁钩,挂着一个冰冷的嘲讽。我如受雷殛!我知道我错了,我彻头彻尾地错了。她就是龙舌兰,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形销骨立,犹如骷髅,往昔那种惊人的美丽已从她的脸上、腰部和双乳完全消失,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明亮如钻石,她的尊严和美丽依然在眼睛里得以保存,完好无缺!她的双眼多么明亮啊,即使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但这只是一瞬间,她的双眸犹如两盏灯笼那样黯淡下来,瞳孔先是像两小团火焰那样倏地跳动了一下,又猛地熄灭了。那是一种完全的熄灭,完全的黑暗。我想起了初见龙舌兰的情形,我欲哭无泪。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她的心无疑绞成了碎片,纷飞如蝶。她的脸庞为一种深深的悲伤、孤独和绝望所笼罩,她摇摇欲坠,虚弱不堪,仿佛一根稻草就可以将她击倒,最终,她仰面倒在地上。

龙舌兰最终死去了。她选择了符合内心意愿的死法,尽管如此,依然是带着遗憾死去的,也许还有怨恨。她生于爱情而死于爱情。而我的命运依然掌控在别人的手中。

在荒诞年代发生的这个故事,已经走近了尾声。作为这个故事的讲述者和主人公,我在年轻的时候,因为追求爱情得到了欢愉,也因为追求爱情屡受打击。这种巨大的悲怆贯穿我的未来岁月,我每次想起轻信了苏珊的说辞和所谓的报道,就懊悔万分。我跟龙舌兰的爱情,不是毁灭于别的什么,而是毁于阴谋、猜忌和失望,或者说毁灭于我们之间的互不信任。后来,我在每一个夜晚回想当时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将我们的失败归结于苏珊的阴谋是不公平的,阴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猜忌和失望,这才是真正的毒蛇。我们并不缺少九死犹未悔的勇气,也不缺少心细如发的冷静和智慧,我们所缺少的乃是两人之间至死不渝的信任。就这样,我们固若金汤的爱情毁于一旦。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苏珊要给我安排和N—3721也就是李蕙心的约会了。这肯定是我跟她的最后一次约会。我心如死灰,见不见都没有关系了。但约会的结果还是吓了我一跳。在一个秋日的傍晚,秋风萧瑟,我背着一只布袋走向女生楼,我感到所有的秋风都从我的心上吹过,胸口泛起了阵阵寒意。我走到李蕙心的门前,蒙上黑布,套上脚镣和手铐,而将钥匙交给李蕙心保管。我的心平静下来,镣铐的锈味冲上我的鼻子,多日没用,那副镣铐怕是愈发锈蚀了吧。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不再觉得它们是爱情的束缚,而将其视之为爱情的仪式,或者仪式的终结。

我们走入那片专供恋爱的树林,在一排木椅上坐下,李蕙心坐上了我的大腿,开始隔着黑布亲我的脸,双手摸我的身体。我像木头那样一动也不动。但是李蕙心身上的气息和体温已经传了过来,还有她橘花般的淡淡体香,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怀中人确是李蕙心无疑。我问她,你爱我吗?李蕙心说,我一直都爱你,无论此时此刻,还是地老天荒!我又问,你是谁呢?李蕙心没有吱声,她伸手扯开蒙在我脸上的黑布,灯光透过树林的叶隙照射下来,我看清了她的脸。她就是苏珊。那张纯美如细瓷的脸,在我第一次见到时,就知道今生都不会忘记。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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