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草木画像

2017-12-21 22:49刘学刚
西部 2017年6期
关键词:牛蒡妹妹

刘学刚

牛蒡的事

割了小麦,掰了玉米,妹妹就歇了地。年年风吹麦浪闪金光,年年玉米玉米扛大刀,妹妹想给土地换一种色彩,换一种表情。

周边都是冬小麦,齐刷刷地伸着绿嫩嫩的小手,甚是喜人。妹妹家的地犹如一块丑陋不堪的伤疤晾在那里。父亲觉着有些刺眼:“穷折腾啥,人家种啥咱种啥!种麦泥窝窝,来年吃白馍。”

囤里有粮,心里不慌。妹妹每天都去地里拔拔草,看看天。天上不会长禾苗,天上有变幻万千的云朵,一会儿千山纵横,一会儿万马奔腾。地里咋就不能种一些五颜六色的想法呢?

妹妹想种牛蒡,牛蒡是我小时候常见的一种野草,菊科二年生草本植物。牛蒡喜欢生长在向阳临水的地方,山坡上有,灌木丛中也有,但不如洪沟河南岸的长得欢实,高可达两米,宽卵形的叶片捧着紫红的花朵,很有些芋头的样子,芋头开花,甚为罕见,细圆柱状,一抹清新的鹅黄。洪沟河自西而东流,流水伸出一千只手,温柔地抚摸着植物的根系;它高高的南岸形成一道向阳的陡坡,收集着煦暖的阳光,真的是牛蒡们繁衍生息的天堂。野草随处可见,或平铺,或斜伸,或直立,绿油油、黑压压、软绵绵的一大片。

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异乡的凄冷里,握住电话线这细细的缆绳,努力把童年的场景拉过来。

妹妹在电话里说的牛蒡是上好的牛饲料。牛是大牲,黑汉犁牛铁青马,一个做活就顶俩。牛出大力流大汗,饲料饮水顿顿不能少。小时候,大人泥土里刨食,我们这群孩子就去洪沟河的草滩上放牛。牛羊都喜欢吃牛蒡。羊只挑青嫩嫩的草叶抿入唇隙,淑女得很;牛连梗带叶卷入口中,咯吱咯吱大口地嚼,很有草莽气。牛蒡牛蒡,牛吃了身体倍儿棒,拉得动大车,耕得了农田,挤得出牛乳,所以牛蒡也叫大力子。野外的草,葱茏的草,让我们这些乡村少年成为牧童,遥指洪沟河,歌声振林樾。放牧,是祖先们饲养牲畜的方式,以手执鞭驱牛为牧。我们这些流淌着祖先血液的孩子,把牛牵到洪沟河南岸的草滩上,任其游荡,我们也有鞭子,我们喜欢在空中甩出脆响的鞭花,鞭梢梢都不会落在牛的身上。

那条童年的小路也是细细的,还有些曲里拐弯,很像一根晃来荡去的跳绳,我们跑着、跳着,手中飞出一枚枚圆溜溜的炸弹,带着细长的钩刺,我们的笑声在乡间小路上轰然炸响。这炸弹就是牛蒡的果实,内有倒长卵形的瘦果,形若葵花籽,但比葵花籽小了一半。这牛蒡子黏性极强,作为恶作剧的武器,我们偷偷地把它放在邻家女孩的长辫子上,女孩撅着圆圆的小屁股扭动的时候,牛蒡子也一摇一晃的,犹如小蜜蜂在她的头顶盘旋飞行。她发觉被捉弄了,用手一摸,黏糊糊的,以为秽物,她的小手把眼睛一挡,就有一些委屈稀里哗啦地往下流。那一刻,我们谁也没有笑,各自抓一把鲜嫩的猪草,悄悄地放在她的小筐里。多年以后,我这样描述故乡的晚景:“夕阳骑在牛背上,回家了。”

生长着牛蒡的乡村是厚重而沉稳的,这厚重滋生着沉稳。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高大上的牛蒡从草滩一直生长到水里,和安徒生童话里描绘的场景一模一样,我们这群丑小鸭直着腰站在宽大的牛蒡叶下面,躲雨或者藏猫猫,未曾留意牛蒡底下有没有天鹅蛋。后来,妹妹发现了类似天鹅蛋的宝贝:牛蒡的肉质根,纺锤状,断面黄白色,很像山药的样子,牛蒡根易折断,质地不如山药坚实。母亲把妹妹挖来的牛蒡用清水洗了,切成细细的长条,撒上细细的白盐,腌成咸菜,咸滋滋脆生生的特别好吃。把酱油白糖煮开,放凉,倒入杀过水的牛蒡条,加辣椒生姜大蒜,拌匀,吃起来鲜甜咸辣,别有一番滋味。

牛蒡的生长很像植物版的丑小鸭。果实长得丑陋,且多钩刺,鼠过之则缀,又叫恶实、鼠粘子。这些刺儿头被我们当作玩具一样恶搞着,丑陋的果实却由此生出坚硬的翅膀,飞离枝头,在陌生的土壤探求生存的无限可能。

妹妹上过几年学,读过丑小鸭的故事。她的儿子也读过丑小鸭的故事,上了几年学,就像警觉的蚂蚱一样,一蹬腿,跳过牛蒡草丛,落在城市的霓虹灯下。城市的霓虹灯怎么会像天上的彩虹呢?彩虹一出场,叶绿垄上,花红陌上。霓虹比夏天的毒日头还毒吧。上次回来,她儿子的黑发都晒成黄毛了,这次又顶了红彤彤的一团火。

一想起儿子,妹妹心里就有一块地方在疼,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一天夜里,妹妹和妹夫嘀咕:“咱吃不愁喝不愁,就愁儿子没媳妇,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妹夫说:“儿女大了,不由爹娘,咱是干着急。”妹妹说:“咱多吃点苦,给孩子攒些钱吧,咱种牛蒡吧,听说一亩地能赚两三万呢。”妹夫说:“那年咱家种了二亩葱,卖不了,吃不动,往沟里扔了不少。”妹妹说:“种地就这个样,好一年瞎一年,坚持种下去,咱就不信,土坷垃里长不出金蛋蛋。”

对那块地,妹妹有着足够的耐心和信心。人家起垄种麦,妹妹一家也深耕整地。耕地之前,妹妹往地里撒了一些底粪,猪圈里的粪,耕翻时埋入泥土,就是底肥。选一个阳光好的日子耕地,新鲜的泥土一经暴晒,即成熟土,犹如刚出笼的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妹妹就是想用土地蒸出不一样的馒头,她抓起小土块,捏成细细的粉粒,松开手,泥土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种地好比养牛,牛要吃草,牛吃饱喝足了休息好了,牛气十足,牛劲冲天。土地也要养养精神的,它要喂肥,它要除草,它要盖着雪被睡一觉。妹妹懂得这个理。地用钉齿耙耙过,平平展展、蓬蓬松松的,犹如一床大棉被。妹妹喜欢每天在上面走一走,每走一步脚底都痒痒的,仿佛被小孩子的手指头抠着脚心。她感到了土地的蠢蠢欲动。庄稼的块茎和小草的芽尖都要清理出来的,块茎压新苗,小草争养分,她的土地在积蓄力量呢。

清明前后种牛蒡。清明节,也叫踏青节、寒食节,生活在洪沟河流域的人们,一律叫过寒食。过寒食可以插柳放风筝,可以扫墓吃冷食,还可以踏青荡秋千,由此确立一种仪式般的生活。馋老婆盼年,疯老婆盼寒。“阳春女儿笑语喧,绿杨影里荡秋千。”旧时寒食是女子的狂欢节,女子们身着轻盈的春装,脚蹬踏板,弯腰收腹,分绳合绳,在空中翩翩若飞,惊起一片欢呼。老人们都说,秋千荡得高,好日子就高过柳树梢。妹妹觉得种牛蒡就是荡秋千,她要在土地的秋千架上把一瓣瓣新芽荡到深秋,荡出一个茎高叶茂来。说白了,她想把牛蒡子变成存折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从畅想回到现实,妹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瘋婆子。妹夫老实木讷,就像一头憨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妹妹精明强干,仿佛恶实,哪里都想闯一闯。种什么,妹妹说了算;怎么种,妹夫就得大干一场了。这有些像种人。

种地有着节日一般的仪式感,人们在与土地的交往中培育自己勤劳、温和、善良的美德。土地是植物和人性的存储器,须认真郑重地对待它。时至清明,绿草茵茵,树木葱葱,麦苗青青,大地就像一本打开的书,内容鲜活而生动。妹妹家的那块地犹如孤本一样,显现出它灰黄厚朴的质地。现在,犁铧进了地,泥土一页一页地打开,新鲜松软,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大地的肥沃。这一次,妹妹种的是金条一样的牛蒡,开沟的是专用牛蒡机。手扶拖拉机牵着它,沿着草木灰标识的直线,突突突地往前跑,后面就开出一道槽沟,壁陡,沟直,沟深和沟宽统一,且盖有三十公分的浮土,看上去就像一条笔直的河流翻滚着黄色的浪。这深沟是牛蒡的大房子,马虎不得,为防止日后沟沿塌陷,压断牛蒡,还得用铁锨压土掩沟,泥土一起一落,发出橙黄的光芒,妹妹看得清这本大书的一字一句。父亲嚷嚷:“洪溝河那的牛蒡自个长,长得多壮,看看这地,都被你俩整成战壕了。”父亲的毛孔里恨不得生出一万张嘴来数落她。

别看野生牛蒡长得茎粗叶肥,能把牛的肚子撑圆,但它的根不见得粗壮笔直。听说收购牛蒡的人挑剔得很,稍有弯曲,便废弃不用,分文不值了。那年,村里来了收辣椒的,就要一拃长的,多一厘米少一厘米都不要,妹妹说:“这哪是收辣椒,分明是要人命?”索性自己赶集摆摊,叫卖辣椒,自己种的,无公害,辣味足,照样卖一个筐底朝天。这一次,妹妹不是割牛草,她是种金条,竹竿一样的金条。人不哄地,地不欺人。她和妹夫被泥土的清爽包裹着,开沟浇水撒种,嘴角挂着春天一般的笑容,新芽一般的笑容。

除掉地老虎,草木灰是一种,灌水又是一种。地老虎嘛,在地上耍耍横,最怕水了,水军杀到,地老虎或淹死,或跑路,跑路的即刻地面捕杀。灌过水的地,犹如一块膨胀酥软的面团,让人看着它,眼角湿润,内心温软。水真是好东西,可恶的地老虎不见了,平时不起眼的如杏核一般大的粪蛋蛋让水给泡胀了,有麦黄杏那么大。这样的土地,人的脚步印上去,也会发芽抽枝的。走在那块土地上,妹妹听见了各种声音,水在体内流动的声音,阳光在泥土里生根的声音,风掠过地面的声音。她想,播种吧。润上种子的音符,聆听土地和茎叶的优美合奏,那是一个庄稼人最幸福的时光。

其实,人就是一枚种子。种子或让风吹远,或叫鸟叼走,或被羊负来,回归泥土是生命的最终结局。妹妹小时候下河摸鱼虾,上树掏鸟蛋,村里人叫她假小子,现在该称作小女汉子吧,她从早疯到晚,衣角发梢就挂了一些牛蒡子,活脱脱一个小刺猬。长大以后,她不愿意像父辈那样瞎驴守着烂草垛,一个人去了县城的复烤厂打工,以此拉开她与陈旧乡村的距离。那时,我在县城读师范,一个周末的下午,在黄灿灿的烟叶堆里,我找到了她,她歪着一张小黑脸朝我笑,一股呛人的烤烟味犹如针刺扎向我的鼻孔,嗓子里有一串鞭炮响个不停。我忽然发现,站在牛蒡地里的那个人和当年的小黑妞不是同一个人。是的,她是野丫头、打工妹,而今,她以改变种植理念、调整种植结构的方式与她的乡村达成和解。

妹妹站在她的牛蒡地里,目光像两道溪水,温情抚摸脚下的土地、远处的村庄、河坝以及蓝蓝的天。大地就是一架竖琴,她把那些浅褐色的牛蒡子按照行距九十厘米、株距五厘米的节奏撒在笔直的土沟里,就有一些阔大的叶子在弹奏春风,她相信种子的力量,能让土地在长期的沉默之后爆发出激昂的声音。

牛蒡给了妹妹大大的惊讶。她从书上知道,牛蒡根是一味上好的中药,明目,补中,除伤风。更叫妹妹惊喜的是,那个为牛蒡立传的人,就是她小学课本上认识的李时珍。他遍尝百草,她广采众草,这让她感到了一种遥远的精神的呼应。她觉得,李时珍一定吃过牛蒡的,更应该是一位耽于美食的厨人:“牛蒡古人种子,以肥壤栽之。剪苗淘为蔬,取根煮曝为脯,云甚益人,今人亦罕食之。”最让人幸福的是,今人已把牛蒡改良为食物,可炖煮涮炸,可炮制为茶,营养价值很高,久服轻身耐老。

妹妹决定了,要把一种野草栽培成田野里的黄金。春种满田碧玉,秋收遍野黄金。她的黄金不在玉米的茎秆上,而在泥土深处,笔直地向下生长。照一亩五千斤估算,一斤卖到四元乃至五元,是个什么数字呢?就是一斤卖一元,那也是五十张毛爷爷呢。她当然不会扒开泥土看一看。种子在做梦,一个黄金大梦,你忍心敲破它的梦境吗?她觉得,种牛蒡和女人怀孕有着相同的特征。她看土地隆起小小的土包,看心形的叶子如孕妇装般宽大舒适,她真真感到了一个庄稼人的全部幸福。

猫眼草

植物是一部大书。看得多了,突发奇想。《诗经》和《红楼梦》讲的其实是一件事:植物和女人如何在最灿烂的华年里获得最大限度地自由生长。前者吟唱一些彤管一般的植物,后者歌咏一群艳若桃李、兰心蕙质的女子。在这两部传世经典里,植物和女人一样娇艳,一样美丽。以植物喻美人内化为一个民族崇真尚美的文化心理。

美有很多种。杏眼桃腮之美在于娇艳、妩媚、性感。也有一种美是清新舒爽,叫人如饮甘醴,如沐清泉。比如:“女儿生来芥白,面胜樱桃,发似泽漆,齿如百合,腰若柽柳。”芥白是山蒜,活跃于山地干燥处。柽柳,也称三春柳,多生于盐碱地、沙荒地。至于泽漆,河畔、沙丘山、坡林缘到处可见,它就是如邻家少女一般再熟悉不过的猫眼草。

猫眼草开绿花,卵形,花的外缘是深沉的碧绿,向里是浅浅的嫩黄,宛若四围栽了绿树的一池清水。奇异的是,猫眼草没有花瓣,花萼中央有一个金黄色的圆盘,形状像极了小猫水汪汪的大眼睛,我们这里的人喊它猫眼草。泽漆这名字文绉绉的,那些饱读经书的人都喜欢这么叫它,语气里满含着对个体价值的赞许。陶弘景《名医别录》记载:“泽漆,生太山川泽,三月三日、七月七日,采茎叶阴干。”李时珍《本草纲目》写明:“今考《土宿本草》及《宝藏论》诸书,并云泽漆是猫儿眼睛草,江湖原泽平陆多有之。”泽漆,强调的是一种家族归属感和认同感。水流潺湲水草葳蕤之地,矗立着人类最原初的屋顶。东朱耿,一个河畔村庄的诞生,我更沉溺于这样的想象:先人们流浪到洪沟河南岸,歇脚,一低头发现了河水里清晰的面容,转身南望,从草木的繁枝密叶上望见了家族遥远的未来。先人们在洪沟河以南四五里的地方建造村庄,以此表达对植物的尊重和礼让,让洪沟河高高的南岸延展成村庄巨大的手臂,围拢着庄稼和野草。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植物可以熬汤药,哪些植物可以编蓑衣、编筐笼,哪些植物有毒。这些对植物的朴素认知一代代承传下来,成为村庄最丰厚的一笔遗产。

猫眼草的“漆”有毒,确切地说,是鲜茎嫩叶被折断时流出的白汁有毒,白汁的颜色性状皆类似漆树韧皮部割取的生漆,猫眼草又叫漆茎。猫眼草的茎有些马齿苋的样子,基部分枝成丛,紫红色。叶互生,长得很像苜蓿叶,看上去犹如一些小汤匙舀了满满当当的绿。洪沟河岸畔的猫眼草长得鲜嫩水灵,尤为打眼,就像如雪如瓷的水乡女子,穿了绿罗裙,挺着她细长红润的玉颈,临水照影,别具风情。这样的一株植物,无论你坐着看,还是躺着看,看久了,你的目光都会流成清澈的小溪,哗啦哗啦,流入一大片清澈的绿里。若是莽撞少年唐突了它的叶,惊扰了它的枝,它的盈盈泪即刻凝为冷的冰雹,让他手肿眼疼。我们小时候都叫它肿手棵,就像把惹不起的女生私下里呼为小辣椒一样,不敢主动找虐。

我们这里有句俗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在地里扛活,我在地头上扯一些毛谷英,喂食三瓣嘴的小白兔。七岁那年,我自己牵着一丈多长的牛缰绳,把大牛从家里赶到洪沟河的河滩上,又从河滩牵回家里。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有一个统称,叫“小放牛”,外村人打招呼时大都这么喊,那个牛字喊得特别响亮,犹如湛蓝的天空滑过一声清脆的鸽哨。洪沟河草肥水美,牛有腿有嘴,倒是我们这些孩子被牛缰绳拴着,趔趔趄趄地跟着牛走,与其说放牛,不如说牛放牧着我们,我因此认识了许许多多的青草。就说青草流出的白汁吧,让人想起母亲哺育幼儿的奶水,亲切得很。苦菜的白汁是苦的,黏附在手上,成了黑黑的斑点,怎么也洗不掉。蒲公英略带苦味的乳白色的浆汁一流出来,马上就会长出一些小舌头来,舔得如痴如醉。唯独猫眼草的白汁,碰不得也。苦菜、蒲公英、猫眼草都有一个共同的乳名,叫奶浆草,洪沟河的乳汁奶大的三种野草。这断即流泪的草,叫人想起那些梨花带雨惹人怜的女子,一株林黛玉,一株香菱,还有一株陈晓旭。

大抵流泪的草该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吧。猫眼草的美,担得起一个传奇,一个像曹雪芹笔下的绛珠草一样的爱情传奇。曹雪芹写《红楼梦》,从一棵仙草与一块顽石的相遇打开惊心动魄的故事,将人性和命运演绎得荡气回肠。我也有贾宝玉一样的奇遇,我的奇遇不在通灵仙境,而在草木葳蕤的洪沟河南岸。《红楼梦》第一百一十六回写道:“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如果单看这华丽的汉语,我觉得大清才子的描述与故乡的猫眼草达成了一致。且不说猫眼草袅娜纤弱的丽影,且不说风吹茎叶的沙沙声,单是它似花非花、似叶非叶的奇异之美就让人目瞪口呆。

由于個体生命的执拗,我们发现,猫眼草接受叶片营养的花朵拒绝红艳艳金灿灿的装扮,而与叶片保持着相同的颜容,清丽脱俗,但叶与花流露出的幸福感是不同的。草茎的顶端轮生五枚叶状苞片,与茎生叶相似,但大了许多,结构似一泓绿波荡漾的大湖。清澈湖面上有小茎五枝宛若水草探出柔嫩的脖颈,这小茎叫伞梗。每个伞梗复生三个小伞梗,每个小伞梗又分两杈,细小的花开在枝杈上,青绿色,其下复有小绿叶托举,看似繁复芜杂,实则齐整如一。猫眼草的每个生长细节都流露出镇定、自如、青绿色的沉默和无比幸福的表情,并使之铺陈,层递,从容地撑开一把碧绿的大伞,呼应着湛蓝的天空。

一个名字就是一段故事。许久以来,人们就发现了猫眼草的奇异美丽。当人们试图将这悠然的绿云、欢乐的福祉或者天堂的倒影复述出来时,他们觉得这故事是不可言传的,于是,人们将无限深情寄存在猫眼草的芳名里。五朵云、五盏灯、凉伞草、五凤草、五凤灵枝,这些名字包含着人们到达幸福巅峰体验时的表情以及分辨晨曦与星光之气味的信心。他们是踏着五朵祥云的王子和公主。

有一种制漆工艺叫泽漆。以脱脂棉蘸一种叫提庄漆的上等生漆,在漆面上反复画圆圈,像轮生五叶那样排列而成的圆圈,处处擦拭。俟漆阴干,复以手掌蘸植物油拌细瓦灰摩擦漆面,再三推光,使之光亮如镜,润泽如玉。这精密细致的活儿通常由美丽的姑娘完成,她们有耐心,还有一双细嫩的玉手,宛若对生的两片叶子,而热气腾腾、神采奕奕的生活就是从这里向我们展开的。

中草药名入诗入谜,自古有之。猫眼草全草入药,有镇咳、祛痰、散结、拔毒之效。1924年中秋,福建人谢云声摭拾所记,辑成《灵箫阁谜话初集》,书中有这么几句:“甲都转写(五方草),比坐拥于书城(百部);乙夜喧传(都念子),得齐飞于翰苑(五凤草)。”慢慢读,回想你过去打拼的生活,回想故乡草木沉默的枝叶,我们不难发现,这几句谜话述说的是谜一样的生活,寒窗苦读,衣锦还乡,而一种叫泽漆的植物就是生活美丽的模样。

蒺藜

在田野里跌打滚爬着长大的孩子,远离故土许多年,许多故乡的影像已模糊,但是,他依然记得蒺藜的模样:灰白色,五棱状球形,就像一把五棱铁锤,这铁锤原是由五柄利斧锻造而成,利斧两端的尖刺一长一短,长剑追魂,短刺夺命。

蒺藜大多生在路边或者野地里。它的茎蔓匍匐在地,悄无声息地翻土堆、越草丛,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着。它看上去,很像巧手村姑绣着的一幅织锦,哪有一丝刺手心、扎眼仁的霸气。雁过留声,蒺藜的脚印是一些青青绿绿的小草叶。蒺藜的草叶很萌,椭圆形,极像美女清纯可爱的小脸蛋。茎蔓爬出半米多远了,那些草叶还在原地,保持着幼儿团体操的队形,左边两列对生的草叶儿排成羽翅状,右边的羽翅却小而短,像是大班小班的幼儿们互相唱和,这一个茎蔓儿的分节处是左长右短一对翅膀,下一个分节则是右长左短,犹如草地上日月交互出现,是不是很萌呢?

蒺藜长长的茎蔓,仿佛故乡东流去的洪沟河,它流向哪里,就有一些乡民筑庐定居,养儿育女,茂盛着一株株乳白的炊烟,看上去很温暖。蒺藜开浅黄色的小花,五瓣,和黄蜡梅的花几乎是一样的。蜡梅深冬先叶开放,茫茫一片香雪海;蒺藜花一个分节处只开一朵,只在短叶的叶腋之间黄蜡蜡地开,就像热烈的太阳,又如温暖的灶火。长叶遮风挡雨,短叶开花结实;长叶表现着空间上的葱茏,短叶繁衍着未来的新绿。若人类的秩序如同草木这般井然,如同草木这般精密地排列、组合、发明和创造,那么,我们的世界到处都会涌动着自由、欢乐、纯洁与健康的色彩。

我的故乡生蒺藜,也长玉米。蒺藜在外头走沟沿,铺一层绿。玉米在大田里个子猛蹿,夏天渐深的时候,蒺藜的尖刺也变得锐利。我们这些田野里的野孩子,一听要被赤脚医生扎针,就跑,怕疼,跑到草丛里疯玩,被蒺藜扎疼手心的,刺伤膝盖的,那时我们逞强:不疼不疼,这叫光荣挂彩,那赤脚医生的针头找不着你的血管,就猛钻你的皮皮肉肉,疼得你牙根嗞嗞地直冒冷气。尖锐的蒺藜戳进软塌塌的手心或脚底,其实很疼,那尖刺撕开一道口子,径直扎向心尖尖。

蒺藜,让我们望而生畏。“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伤人,甚疾而利也。屈人、止行,皆因其伤人也。”(《本草纲目·草五》)后来,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我的眼睛就有一些干涩涩的疼。在《诗经》里也有蒺藜的身影。“楚楚者茨,言抽其棘。”(《小雅·楚茨》)这茨就是蒺藜。为何要清除它们?人们要吃饭,就得种植高粱小米。这首诗后来写道,“以为酒食,以享以祀”,收获的粮食做成美酒佳肴,祭祀祖先,敬奉神灵,这是大地和粮食的节日,在大地上耕作的人是神圣的,他们披荆斩棘,以享用大自然的慷慨,在劳动中收获满脸的喜悦和崇高的尊严。

“言抽其棘”,是农业文明的开始。作为野草,蒺藜在大田里就只剩下尖刺,这尖刺却从此具有教谕的意义,“松树长出,代替荆棘,番石榴长出,代替蒺藜”(《圣经》),蒺藜仿佛是大自然的苦心安排,它生长在农业文明和人类美德的入口处,人间勤劳、善良、勇敢和温厚的美质,无不来自荆棘蒺藜们的磨砺。至于鲁迅的“种牡丹者得花,种蒺藜者得刺”,则是植物版的因果报应。

我的身体记忆着蒺藜的尖刺。小时候,田野是我的乐园,大田里是绝不能去的,踩坏一棵青苗苗,就是糟蹋粮食一大瓢。路边的草丛,可以扑蚂蚱,摘菸莜,如果不怕虫咬,还可以自导自演一场沟底历险记。总是母亲在提醒我,小心,那边有蒺藜。路边有蒺藜探出它的刺儿头,母亲看见了,蹲下身,小心地拽着茎蔓儿慢慢地脱离地面,然后腾出一只手,贴着地,捉住蒺藜的基部,弓身,拔除,她说,地头的蒺藜扎着谁,都疼呢。離开故乡许多年,许多莫名的无形的尖刺,戳我的眼睛,刺我的耳膜,扎我的双手,这些浅的刺,反而让我把自己的内心包裹起来,不受一丝伤害。母亲离世以后,一枚五棱十刺的蒺藜从此住在我的身体里,动动身子,想想从前,做做梦,尖锐的蒺藜越扎越深透,透过骨肉,深到心碎裂,深到泣无声,人间悲情被一种植物体验推波助澜,翻江倒海。

像一个中了毒蛊的人,我渴望被蒺藜刺一下,再刺一下,释放我身体里的毒素和郁气。这种刺痛让我清醒: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这么一个方剂,说是嗅觉迟钝,不闻香臭,就抓两把蒺藜,撒在大路中央,等车轮滚滚碾压过去,取水,煮蒺藜汤,灌鼻可愈。这蒺藜颇似大巧若拙的智者,能唤醒我们的知觉,让我们做回从前的自己。

蒺藜是一种贴地生长的植物,它的茎叶也最贴近田野的枯荣和民间的悲喜。“樵路通村暗蒺藜,数椽茅蕝护疏篱。”(元·方夔《田家杂兴》)蒺藜是美好乡村的一部分,尖的茨和白的茅是和谐一体的存在。大自然的植物不会给人类制造伤害,甚至灾难。植物是人类真正的救世主,地球上没有了植物,那才是人类的末日来临。

蒺藜有岩石之质。它的硬气并非与生俱来。蒺藜沙上野花开。路面僵硬如铁,沙粒冷酷似冰,忍受着生存之路上的一切苦痛,蒺藜的善心慢慢变得坚硬,凸显着思想的锋芒。当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绽放成一个五彩花园之时,蒺藜的尖刺犹如大地醒目的提示,让人们懂得敬畏,学会节制,不得践踏毁灭大地上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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