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源氏的郡望變遷與身份認同*

2018-01-23 11:28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8年2期
关键词:士族家族

郭 碩

北魏政權南遷洛陽,孝文帝“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於是代人南遷者,悉爲河南洛陽人。”①《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點校本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210—211 頁。後來的氏姓書中,遂有“後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爲部落大人者,並爲河南洛陽人。”②《隋書》卷三三《經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990 頁。孝文帝改革將遷洛之民死葬河南和河南洛陽籍貫强行統一,形成代北虜姓士族獨具特色的“河南洛陽”郡望,以强化諸遷洛北族的華夏身份認同,早已成爲學界的常識。隨着這項强化華夏身份認同的改革的實施,多數隨孝文帝南遷洛陽的北族成員都注籍河南洛陽,③按“籍貫”與“郡望”之關係,岑仲勉在札記《唐史中之望與貫》中指出,“故就最初言之,郡望、籍貫,是一非二。歷世稍遠,支胤衍繁,土地之限制,饑饉之驅迫,疾疫之蔓延,亂離之遷徙,遊宦之僑寄,基於種種情狀,遂不能不各隨其便,散之四方,而望與貫漸分,然人仍多自稱其望者,亦以明厥氏所從出也。延及六朝,門户益重,山東四姓,彭城三里,簪纓綿綴,蔚爲故家,此風逮唐,仍而未革,或久仕江南而望猶河北,或世居東魯而人曰隴西,於後世極糅錯之奇,在當時本通行之習。”參見岑仲勉:《唐史餘沈》,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0 年,第229 頁。不過,就史料的情況而言,二者的區分未必明顯,特别是北朝與户籍制度、中正制度相關而標記的籍貫,往往同時也被稱作郡望。因此,本文對於這兩個概念的使用,仍可能視史料的不同而靈活運用,一般情況下郡望偏向於文化認同的層面,籍貫則多用於官方的規定。這在北魏出土的墓誌碑刻材料中可以得到證明。六鎮勢力南下以後的一些墓誌顯示,同一家族的成員由於遷洛與否可能會出現“同族異籍”的情況,④近年來已經有學者對内遷北族同族異籍的現象進行關注,如吴洪琳研究北朝隋唐之際獨孤氏的墓誌時,就注意到獨孤氏等家族的墓誌中出現了同族異籍的問題,認爲這是“北方民族頻繁遷徙的具體表現”,同時“更深層次也反映了内遷北族的認同變化”。參見吴洪琳:《關於中古時期獨孤氏的幾個問題》,載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 20 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 年,第 233—246 頁。但隨孝文帝遷洛的鮮卑後裔,在洛陽出土的墓誌中注籍他處的不多。不過,近年新見三方出土於洛陽的北魏鮮卑後裔墓誌,籍貫均未曾著録於洛陽,分别是:熙平元年(516)楊君妻源顯明墓誌,注籍樂都;①見趙君平編:《邙洛碑誌三百種》,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第12 頁;録文見李永强,余扶危主編:《洛陽出土少數民族墓誌彙編》,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11 年,第353—354 頁。永安元年(528)的源延伯墓誌,注籍涼州西平;②見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第28 頁。録文見李永强,余扶危主編:《洛陽出土少數民族墓誌彙編》,第354 頁。對墓誌的考釋和研究,有宫大中:《新發現的北魏源延伯墓誌銘》,《中原文史》2011 年第 2 期,第 24—26 頁;楊慶興:《新見〈源延伯墓誌〉》,《中國書法》2016 年第 6 期,第 197—199 頁;張馨:《北魏〈源延伯墓誌〉商補——兼述北魏末夏州的軍事地位》,《文物春秋》2017 年第1 期,第61—69 頁。永安元年的源模墓誌,亦注籍涼州西平。③見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29 頁;又見殷憲:《〈源模墓誌〉書迹以及誌文所及北魏源氏的幾個相關問題》,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第七届中國書法史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 年,第254—267 頁;宫萬瑜:《邙洛近年出土馮聿、源模、張懋三方北魏墓誌略考》,《中原文物》2012 年第5 期,第74—78 頁。此外,卒於東魏武定五年(547)的源剛,其墓誌也注籍爲涼州西平。④見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42 頁。這幾方墓誌均出自源氏一族,表明源氏南遷洛陽以後很有可能並未和其他鮮卑南遷諸族一樣注籍河南洛陽,而是别有選擇。

《魏書》源氏諸傳並未記載其籍貫,只是强調其先與北魏皇室同源,而賜姓源氏。同時對其家族的世系記載得比較清楚,其後的史料中也少見中古時期常見的冒姓、篡改之事。除了由秃髮氏改姓源氏的時間等少數幾個問題之外,似乎史書記載中的軒輊之處並不太多。唐柳芳將源氏列爲洛陽“虜姓”士族的首七姓之一,⑤《新唐書》卷一九九《柳沖傳附柳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678 頁。後來姚薇元將源氏與其他遷洛的鮮卑姓氏並列,稱源氏爲“代郡源氏”,⑥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258 頁。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可。實際上,《北史·源賀傳》在《魏書》的基礎上增加了“西平樂都人”五字,⑦《北史》卷二八《源賀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1023 頁。《北齊書·源彪傳》《隋書·源雄傳》也記其籍貫爲“西平樂都人”,⑧《北齊書》卷四三《源彪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 年,第577 頁。没有像其他代遷諸族一樣稱河南洛陽人,長期未引起學界注意。洛陽新近出土的北朝源氏家族成員墓誌注籍涼州的情況,更直接證明該家族北魏時期便是如此,與其他代北虜姓注籍洛陽並不相同;源氏在入唐以後又爲何自稱“河南洛陽人”,成爲虜姓士族首七姓之一,也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源氏對河西與洛陽郡望的選擇及其背後對南涼帝胄與北魏宗室身份的糾結,爲探討這個家族歷史面貌的更多細節提供可能。本文擬以北朝隋唐源氏對河西還是洛陽郡望的選擇爲切入點,梳理源氏家族在北魏政權中地位和背景的獨特性和典型性,重點探討注籍地選擇背後對家族歷史記憶的選擇與身份認同,及其背後的社會歷史變遷。

一、拓跋宗室與秃髮子孫:源氏入魏的身份

源氏是北朝相當有影響的鮮卑漢化士族,長期活躍在北朝直到唐代中期的政治舞臺上。該家族最受學界關注之處不僅在於政治層面的影響,還在於其在北朝隋唐的文化轉變過程中所體現出的典型性。早在20 世紀中期,陳寅恪就由北齊時源師民被權相高阿那肱斥爲“漢兒”事,提出了著名的北朝之胡化與漢化問題不在種族而在文化的論點。①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三聯書店,2001 年,第46 頁。此後,源氏便作爲北朝漢化較爲徹底的胡姓士族的典型案例被學界不斷討論,從士族政治、士族文化的角度對北朝隋唐源氏家族進行的個案研究也有出現。②較爲典型者如郭鋒:《北朝隋唐源氏家族研究——一個少數族漢化士族家族門第的歷史榮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2 年第 3 期,第 1—12 頁。不過,相對於北朝其他鮮卑大姓,源氏進入北魏政權的時間其實相對較晚,本出自十六國的南涼王室秃髮氏。這個家族最初受到河西文化習染,與代北鮮卑貴族的文化特質並不全然一致;同時源氏在北魏王朝中的地位又極爲特殊,還曾經與北魏皇室聯宗,政治地位又與其他鮮卑顯貴有所不同。源氏與北魏皇室聯宗的時間,聯宗後的源(秃髮)氏與北魏拓跋皇族、鮮卑帝室十姓之間又有何種區隔,傳世史料的記載並不明確。要獲得對源氏系統的認識,還有必要對相關説法略加清理。

關於源氏的族源及其與拓跋氏的關係,《魏書·源賀傳》記載説,南涼政權爲西秦乞伏熾盤所滅,其主秃髮傉檀之子破羌奔魏,後見到太武帝,太武帝謂破羌曰“卿與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爲源氏”;③《魏書》卷四一《源賀傳》,第1019 頁。“破羌”改名爲“賀(頭跋)”,亦是太武帝所賜。《晉書·秃髮烏孤載記》也説“其先與後魏同出”,又記其“八世祖匹孤率其部自塞北遷於河西”事,但皆没有明確記載源氏出自後魏先世的哪一代。唐《元和姓纂》卷四“源”條稱與“後魏同出代北,其先聖武帝詰汾,長子匹孤”④林寶:《元和姓纂》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94 年,第450 頁。云云;卷一〇“秃髮”條又稱“與後魏同出聖武帝詰汾,長子匹孤,神元時率其部衆徙河西,六代孫樹機能立,盡有涼州之地。”⑤林寶:《元和姓纂》卷一〇,第1478 頁。引文對原標點有改動。《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也説,“源氏出自後魏聖武帝詰汾長子疋孤”。⑥《新唐書》卷七五上《宰相世系表五上》,第3361 頁。源氏是詰汾長子之後的説法在《源延伯墓誌》中得到確證。⑦張馨:《北魏〈源延伯墓誌〉商補——兼述北魏末夏州的軍事地位》。《魏書·官氏志》載拓跋分氏之事,稱“至獻帝時,七分國人,使諸兄弟各攝領之,乃分其氏”,加上“叔父之胤”以及“疏屬”,“凡與帝室爲十姓,百世不通婚”。①《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第3266 頁。而《魏書》卷一四《神元平文子孫傳》以下所見北魏宗室諸傳,記載範圍以神元帝利微子孫爲限。獻帝鄰是聖武帝詰汾之父,而神元帝利微則是聖武帝之子。源氏被定爲聖武帝之後代,表明其在北魏以血緣關係構造的圈層結構中,居於一種比帝室十姓更親近,而又比神元子孫稍疏的位置。

羅新《北魏直勤考》認爲,南朝文獻及出土石刻史料所見具有“直勤”稱號者,都具有拓跋姓,且都是神元帝利微的子孫,與《魏書》所列北魏的宗室範圍重合。而源賀在北魏前期也具有“直勤”稱號,②北魏:《司馬金龍妻欽文姬辰墓誌》載其父爲“侍中、太尉、隴西王、直勤賀豆跋”,參見山西省大同市博物館、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員會:《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文物》1972 年第3 期,第20—33 頁。又《宋書》卷九五《索虜傳》所見北魏獻文帝的詔書中有“侍中、太尉、征東大將軍、直勤駕頭拔”。參見《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2356 頁。“駕頭拔”即“賀豆跋”的訛寫,即《魏書》所載的源賀。羅新據此推斷太武帝所謂賜姓源氏,即賜姓拓跋,認可和接納他爲宗室成員。③羅新:《北魏直勤考》,《中古北族名號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85—86 頁。劉軍認可具備拓跋姓即爲直勤的説法,但依據《魏書·官氏志》的“七分國人”的記載,認爲拓跋本支子弟以拓跋爲氏應自獻帝始,而不是神元帝。他指出,如果按照羅新的邏輯,那麽神元之上的獻帝、聖武帝的旁系後裔姓拓跋者的身份便無從確定。④劉軍:《論鮮卑拓跋氏族群結構的演變》,《内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1 年第1 期,第43—47 頁。儘管有此争議,但有幾個問題是比較清楚的。首先,源氏曾經稱拓跋氏應該没有問題。錢大昕早已經指出,“秃髮”即“拓跋”之轉譯,⑤錢大昕認爲:“按秃髮之先,與元魏同出。‘秃髮’即‘拓拔’之轉,無二義也。古讀輕唇音如重唇,故‘赫連佛佛’即‘勃勃’。‘發’從‘友’得聲,與‘跋’音正相近。魏伯起書尊魏而抑涼,故别而二之,《晉史》亦承其説。”參見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二二《秃髮烏孤載記》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388 頁。《隋書·經籍志》記録的南涼史書名爲《托跋涼録》也是直接證據。在東晉郭黁口中,秃髮氏還和拓跋氏一樣被稱作“索頭”。⑥《晉書》卷九五《藝術·郭黁傳》稱,“黁嘗曰:‘涼州謙光殿後當有索頭鮮卑居之。’終於秃髮傉檀、沮渠蒙遜迭據姑臧。”參見《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2488—2489 頁。在主要使用鮮卑語的北魏前期,二者爲同姓應該没有問題。其次,源氏具有與華夏政權的宗室地位相當的“直勤”稱號,而北魏帝室十姓没有見到稱“直勤”的,那就説明源氏在拓跋氏的血緣圈層結構中比帝室十姓更爲親近。

争議因目前還未見到直接證據而可加以解決,但也可從其他姓的一些情況看出某些問題。如長孫氏,《新唐書·宰相世系表》云:“長孫氏出自拓拔鬱律。生二子:長曰沙莫雄,次曰什翼犍。什翼犍即後魏道武皇帝祖也。後魏法,七分其國人,以兄弟分統之。沙莫雄爲南部大人,後改名仁,號爲拓拔氏。生嵩,太尉、柱國大將軍、北平宣王。道武以嵩宗室之長,改爲長孫氏”。①《新唐書》卷七二上《宰相世系表二上》,第2409 頁。這條材料對長孫氏族源的記載,與源氏出自聖武帝詰汾長子匹孤的説法極爲相似。該記載所見長孫氏與拓跋氏分姓的時代更晚,也有某些明顯的問題。畢竟拓跋鬱律已經是神元帝的曾孫了,其時拓跋氏的世系記載已經非常清楚了。不過,多有史料表明,長孫氏也曾經稱拓跋氏,甚至北魏早期都是如此。②《魏書·官氏志》載獻帝鄰七分國人事云,“次兄爲拓拔氏,後改爲長孫氏”。《宋書》也多次稱長孫嵩爲“托跋嵩”、長孫道生爲“托跋道生”。又《舊唐書·長孫無忌傳》稱:“其先出自後魏獻文帝第三兄。初爲拓拔氏,宣力魏室,功最居多,世襲大人之號,後更跋氏,爲宗室之長,改姓長孫氏。”參見《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2446 頁。相關辨析,還可參見郭碩:《“拓跋”“鮮卑”合稱與拓跋氏族稱問題》,《人文雜誌》2016 年第 2 期,第 83—91 頁。還有一個例子就是娥青,《宋書》稱他爲魏明元帝拓跋嗣之弟,而《魏書·娥青傳》稱其曾“轉宗正卿”,宗正之職例以拓跋宗室擔任,姚薇元稱娥氏“本姓拓跋,因事被黜”,③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第257 頁。應該不誤。這些例子很可能表明,獻帝鄰“七分國人”的故事以及拓跋氏的血緣圈層結構,並不像《魏書·官氏志》所記載的那麽明確和清晰。拓跋氏可以因爲現實的需要,將某些人群加入或者排除出拓跋氏的血緣圈層結構中。

源賀一族能够與太武帝聯宗,除了秃髮氏與拓跋氏可能存在某種血緣上的關係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河西鮮卑的勢力以及秃髮氏在河西地區强大的影響力。從西晉時代的樹機能開始,秃髮氏長期以來都是河西地區一支强大的少數民族勢力。當秃髮傉檀少子保周、臘于破羌(當即源賀原名破羌異寫)以及秃髮覆龍、秃髮副周、秃髮承缽等人歸北魏之後,北魏“以保周爲張掖王,覆龍酒泉公,破羌西平公,副周永平公,承缽昌松公”,皆封以王、公高爵。④《晉書》卷一二六《秃髮烏孤載記》,第3157 頁。實際上,北魏的封爵並非是在秃髮氏諸人入魏之初就授予的,而是隨着北魏征服河西的戰事而得以封授的。《魏書·世祖紀》載,延和元年(432)“秃髮傉檀子保周棄沮渠蒙遜來奔,以保周爲張掖公”,⑤《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96 頁。而保周進爵爲王、源賀進爵爲公都是數年以後的事。北魏攻取河西地區,是統一北方過程中完成得較晚也是持續時間較長的戰事,秃髮兄弟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魏書·源賀傳》載其事云:

世祖征涼州,以賀爲鄉導。詔問攻戰之計,賀對曰:“姑臧城外有四部鮮卑,各爲之援。然皆是臣祖、父舊民,臣願軍前宣國威信,示其福禍,必相率歸降。外援既服,然後攻其孤城,拔之如反掌耳。”世祖曰:“善。”於是遣賀率精騎歷諸部招慰,下三萬餘落,獲雜畜十余萬頭。及圍姑臧,由是無外慮,故得專力攻之。涼州平,遷征西將軍,進號西平公。①《魏書》卷四一《源賀傳》,第1019—1020 頁。

這條材料顯示,源賀進號西平公是涼州平定以後的事。關於攻取涼州事,《魏書·世祖紀》也載,太延五年(439)九月沮渠牧犍降,“進張掖公秃髮保周爵爲王,與龍驤將軍穆羆、安遠將軍源賀分略諸郡,雜人降者亦數十萬。”②《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105 頁。這條材料暗示,秃髮保周進爵爲王,正是北魏欲利用秃髮氏在涼州的影響力而封授的。秃髮氏兄弟回到涼州,對北魏平定該地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尤爲有趣的是,這則材料中出現了兄弟不同姓的現象,兄保周姓秃髮氏,而弟源賀則姓源氏。實際上,整個《魏書》和《北史》所見的秃髮氏子孫中,姓源氏的只有源賀及其子孫,秃髮保周在《魏書》出現20 次,都姓秃髮氏。這種統一的口徑很可能出自魏收的清理,可能也代表着北魏官方的態度。今見北魏到唐代世系可以查考的二十余方與源氏有關的墓誌以及《元和姓纂》所見源氏子弟中,也未見非源賀子孫者。③郭鋒清理出東魏至唐代源氏墓誌13 方,其中東魏1 方,唐12 方,除個别世系無從考證外,所涉人物全部都是源賀子孫。參見郭鋒:《北朝隋唐源氏家族研究——一個少數族漢化士族家族門第的歷史榮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2 年第3 期。筆者所見新出源氏墓誌可考見世系者尚有北魏3 方,東魏1 方,唐5 方,宋初2 方,也全部都是源賀子孫。

秃髮保周不稱源氏,有可能是因爲他據涼州謀反而被剥奪了宗室地位,也有可能與拓跋皇氏聯宗者只有源賀一人,具體細節已經難以考索。秃髮保周據涼州謀反,其事正在攻取涼州以後不久,《魏書》記太延五年十月“遣張掖王秃髮保周諭諸部鮮卑,保周因率諸部叛於張掖”;④《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105 頁。次年七月,“保周自殺,傳首京師”。⑤《魏書》卷四下《世祖紀下》,第110 頁。至於源賀爲何未受牽連,史籍缺載。秃髮保周叛魏自立對源賀的影響,可能就是讓北魏切斷了他與涼州的聯繫,不再讓他參與涼州的事務。源賀本傳載,涼州平後,源賀一直跟隨在太武帝身邊,後拜殿中尚書,直至太武帝死去。殿中尚書事雖樞要,但畢竟不能與涼州地方多有關聯。此後,源賀因在擁立文成帝的政變中有定策之功,由西平公進爵西平王,並進入北魏的權力核心,不過也與涼州關聯不多,死後也未歸葬涼州,而是陪葬金陵。源賀再次涉入涼州事務,是孝文帝延興元年(471)平定河西敕勒諸部反叛事,此時距太武帝平定涼州已經三十餘年了。同時,源氏與涼州的關係,在源賀成爲北魏中樞重臣以後,也還在若隱若現地被提及,如文成帝太安二年(456)源賀轉封隴西王;賀長子延早卒,贈涼州刺史、廣武侯。這表明,源賀與涼州的關聯,在源賀進入平城以後數十年,還是藕斷絲連,不曾徹底斷絶。

與涼州以及河西鮮卑的關聯,正是源氏與拓跋子弟、帝室十姓最大的區别。源賀以聖武帝詰汾子孫身份加入拓跋血緣集團,其實也與太武帝平定涼州的軍事行動相關,其兄秃髮保周則未能得到這種待遇;南涼帝胄的身份以及加入北魏的時間之晚,也未讓源賀洗去身上的投附力量色彩。源氏的這種特殊性,並不會因爲源氏與太武帝聯宗而消去,也没有因爲源賀成爲北魏重臣而立即改變。

二、注籍涼州與死葬洛陽:遷洛後源氏地位的曲折與注籍選擇

北魏孝文帝遷洛以後,對北族社會進行了較爲廣泛的清理,源氏一族也受到了某些影響。羅新認爲,孝文帝改姓時分别元、源二姓,源賀及其子孫被逐出宗室的範疇。①羅新:《北魏直勤考》,《中古北族名號研究》,第88 頁。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發現,不過源氏一族在孝文帝改革中所受的影響,還不僅僅限於與皇室分姓。諸多曲折的因由,導致其家族隨改革而來的政治地位、社會角色乃至身份認同的變化。

《魏書》對源氏在孝文帝改革中所受的影響,只是簡單記載源懷“後例降爲公”。北魏王爵降號爲公的背景,是太和十六年(492)孝文帝“改降五等”。《魏書·高祖紀下》載:“制諸遠屬非太祖子孫及異姓爲王,皆降爲公,公爲侯,侯爲伯,子男仍舊。”②《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201 頁。藉此,孝文帝對北魏的血緣圈層結構進行了進一步劃分,非太祖(道武帝)之後的成員都被排除出王爵之外,其他爵位也都要降爵一級。需要提及的是,這道詔書《南齊書·魏虜傳》的記載更爲詳細,“王爵非庶姓所僭,伯號是五等常秩。烈祖之胄,仍本王爵,其餘王皆爲公,公轉爲侯,侯即爲伯,子男如舊。”③《南齊書》卷五七《魏虜傳》,點校本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7 年,第1097 頁。依據《魏虜傳》的記載,孝文帝改革所指向的是“王爵非庶姓所僭”,相對於神元、平文、昭成子孫,北魏前期受封王爵者還有數量更大的異姓王群體,包括掌控國之喪葬祠禮的“帝室十姓”家族。《魏書·官氏志》説,“太和以前,國之喪葬祠禮,非十族不得與也。高祖革之,各以職司從事。”①《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第3266 頁。其實也是取消帝室十姓通過血緣圈層結構獲得的特權。孝文帝通過改革摧毁了異姓王的制度,而將宗室王的血緣圈層結構縮小到道武帝子孫群體。《魏書》記載源懷“例降爲公”,自然也就是以此次改革的措施而言。

鮮卑異姓顯貴失去王爵以後的政治、社會地位,孝文帝實際上利用華夏士族社會的方式作了某種程度的補償。這就是著名的“分定姓族”,用新的方式將鮮卑顯貴納入士族社會。定姓族詔“其穆、陸、賀、劉、樓、于、嵇、尉八姓,皆太祖已降,勛著當世,位盡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②《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第3274 頁。這道詔書所説的標準是“勛著當世,位盡王公”者,表明改革其實針對的就是原來的鮮卑王公高爵群體及其家族。只是劃分的標準不再是“帝室十姓”的血緣圈層結構,而是道武帝以來特别是孝文帝改革期間的功勛與爵位。從該詔可知,分定姓族詔所確定的代北鮮卑“八姓”,並没有源氏在列。由此可見,被逐出元氏宗室範圍、又被取消王爵的源氏,也没能進入最顯貴的鮮卑“八姓”之列,從某種層面來説,這表明源氏從屬於代北族姓的利益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消失。

源氏在孝文帝的改革中利益受到的影響,可能要比其他異姓王更大,原因可能與爵制改革有關。有史料顯示,源懷太和十六年“例降爲公”最初其實只是取消了王爵,實封公爵則經歷了比較曲折的過程。孝文帝死後,源懷上書宣武帝,申訴其事稱:

昔世祖升遐,南安在位,出拜東廟,爲賊臣宗愛所弒。時高宗避難,龍潛苑中,宗愛異圖,神位未定。臣亡父先臣賀與長孫渴侯、陸麗等表迎高宗,纂徽寶命。麗以扶負聖躬,親所見識,蒙授撫軍大將軍、司徒公、平原王。興安二年,追論定策之勛,進先臣爵西平王。皇興季年,顯祖將傳大位於京兆王。先臣時都督諸將,屯於武川,被徵詣京,特見顧問。先臣固執不可,顯祖久乃許之,遂命先臣持節授皇帝璽綬於高祖。至太和十六年,麗息叡狀秘書,稱其亡父與先臣援立高宗,朝廷追録,封叡钜鹿郡開國公。臣時丁艱草土,不容及例。至二十年,除臣雍州刺史,臨發奉辭,面奏先帝,申先臣舊勛。時敕旨但赴所臨,尋當别判。至二十一年,車駕幸雍,臣復陳聞,時蒙敕旨,征還當授。自宫車晏駕,遂爾不白。竊惟先臣遠則援立高宗,寶曆不墜;近則陳力顯祖,神器有歸。如斯之勛,超世之事。麗以父功而獲河山之賞,臣有家勛,不霑茅社之賜。得否相懸,請垂裁處。①《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懷傳》,第1025—1026 頁。

源懷上書中提及的陸叡封公事,《魏書》叡本傳有記載:“十六年,降五等之爵,以麗勛著前朝,封叡巨鹿郡開國公,食邑三百户”。②《魏書》卷四〇《陸俟附陸叡傳》,第1008 頁。陸叡受封是因兄子昕之先已襲爵,源懷本受父爵卻未能及例,是由於在太和十六年爵制改革中“丁艱草土,不容及例”,取消王爵的同時也未獲實封之公爵,因而“不霑茅社之賜”。源懷丁憂事,《魏書》本傳提到“以母憂去職,賜帛三百疋、谷千石”,③《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懷傳》,第1023 頁。而《北史》則多“車駕幸代,詔使者吊慰”一句。④《北史》卷二八《源賀附源懷傳》,第1026 頁。結合源懷申訴上書提及的時間來看,此“車駕幸代”應該就是太和十八年孝文帝遷都後回平城處理後續事務期間。源懷丁憂期間,恰好是孝文帝全面改革並遷都洛陽的關鍵時期,源氏自然也就未能在這些改革中立下什麽功勛,甚至也没有隨遷洛陽。在此期間,北魏在洛陽新都進行的以當世官爵爲依據的“分定姓族”諸項改革,均已告完成。源賀雖太和初年還位列侍中、太尉、隴西王,但畢竟家族成員不多,力量也不强大,可能在源懷丁憂期間也没人爲其家族争取利益。太和二十年以後,源懷丁憂期滿,兩次向孝文帝申訴復爵之事,也均未及成功,其公爵也就不明不白地成爲太和改革的犧牲品。

源懷無辜失爵事件對源氏家族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不過,在宣武帝時代,特别是源懷此次上書之後,源氏家族的利益還是得到了一定的補償。源懷上書的直接結果就是復爵,詔稱“宿老元丕,云如所訴,訪之史官,頗亦言此。可依比授馮翊郡開國公,邑九百户。”⑤《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懷傳》,第1026 頁。源懷雖然重獲實封公爵,但並没有因此而補入遷洛鮮卑“八姓”的範圍。大約也在復爵前後,源懷被除授車騎大將軍、涼州大中正。此後,源懷之子子雍、纂,也先後擔任涼州大中正。高歡控制朝政以後,源懷之孫彪還於天平四年(538)擔任涼州大中正,不久後遭父憂去職。從《魏書》的記載來看,景明以後擔任涼州大中正一職者,全部出自源懷一家。如所周知,魏晉南北朝的州郡中正一般由在中央任官職的當地士人兼任。這表明,自源懷開始,源氏一族已經重新注籍涼州,並成爲北魏官方認可的涼州著姓。

北魏以源氏家族重新注籍涼州,除了可能有對“分定姓族”事件進行補償的考慮以外,可能還有利用源氏的影響來穩定西北邊地的考慮。孝文帝遷都以後,北魏西、北邊境的胡族勢力又逐漸强盛起來。源賀在世時,在北魏西北邊地胡族特别是河西鮮卑中的影響自不待言,源懷在西、北諸胡族中也還有一定的影響。同時,孝文帝時代以後,北魏對河西上層人物的控禦已經較爲成熟,北魏朝廷對源氏與河西的關係也不再有防範之意。自太和十九年除征北大將軍、夏州刺史(治今陝西靖邊縣北)以後,源懷基本上都在西、北邊境和關中地區爲官,其本傳稱“自京師遷洛,邊朔遥遠,加連年旱儉,百姓困弊。懷銜命巡撫,存恤有方,便宜運轉,有無通濟。”①《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懷傳》,第1026 頁。源懷死後,源子雍、子恭兄弟也相繼在西北邊地爲官。沃野鎮民破落汗拔陵叛亂,夏州諸胡回應,時爲夏州刺史的源子雍被胡帥曹阿各拔所執,“子雍雖被囚執,雅爲胡人所敬,常以民禮事之。子雍爲陳安危禍福之理,勸阿各拔令降,阿各拔將從之,未果而死。拔弟桑生代總部衆,竟隨子雍降。”②《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子雍傳》,第1030 頁。源子恭則曾平定河州(治今甘肅臨夏)羌亂,“河州羌卻鐵怱反,殺害長吏,詔子恭持節爲行臺,率諸將討之。子恭嚴勒州郡及諸軍,不得犯民一物,輕與賊戰,然後示以威恩,兩旬間悉皆降款。”③《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子恭傳》,第1034 頁。這些事件雖然與涼州没有直接聯繫,但也清楚地顯示出源氏父子在西北邊境諸胡中的影響力。

有學者注意到,在孝文帝遷洛以後,很多原來遠離故土的士人重新回到故里,這類事例頗多。如晉皇室後裔司馬氏家族重新回到闊别二百年的河内温縣故里,重新與鄉里結合,並以地方豪强的面貌在魏末的亂局中崛起;④郭津嵩:《回歸故里與重塑舊族——北朝隋唐的河内司馬氏家族》,《唐研究》第17 輯,2011 年,第159—178 頁。又如存在僞冒之嫌的弘農楊播家族,也有學者根據墓誌資料考訂出該家族也在孝文帝遷洛以後舉家遷居弘農華陰,將自己塑造成弘農楊氏正宗;⑤李文才、俞鈺培:《北朝楊播家族研究》,《北朝研究》第6 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08 年,第107—116 頁;尹波濤:《北魏時期楊播家族建構祖先譜系過程初探——以墓誌爲中心》,《中國史研究》2013 年第4 期,第101—116 頁;黄楨:《製造鄉里:北魏後期的弘農習仙里楊氏》,《國學研究》第36 卷,2015 年,第255—276 頁。還有原出高麗的宣武帝外戚高肇一族,也利用權勢冒姓渤海高氏,在山東德州(北魏渤海郡)地區還出土有多方高肇家族墓誌,顯示高肇一族已經冒入渤海高氏的聚居地。⑥仇鹿鳴:《“攀附先世”與“僞冒士籍”:以渤海高氏爲中心的研究》,《歷史研究》2008 年第2 期,第60—74 頁。源氏一族重新注籍涼州,擔任涼州大中正,也算得上是回歸故里。不過,與河内司馬氏、弘農楊氏、渤海高氏這些地處中原的地方大姓回歸故里相比,源氏注籍涼州西平和樂都,不過是選擇了祖先秃髮烏孤建國與秃髮傉檀遷都之地,與涼州鄉里的關係似乎不够密切。涼州辟處西北邊境,民族關係複雜,爲戰亂時期士人避難之所尚可,而很難成爲高官輩出的北魏源氏家族遷徙的選擇。

有證據表明,源懷一族並未回到地處偏遠的涼州鄉里,而是舉家安置在了洛陽。《洛陽伽藍記》載:“美人徐月華善彈箜篌,能爲《明妃出塞》之曲歌,聞者莫不動容。永安中,與衛將軍原士康爲側室,宅近青陽門,徐鼓箜篌而歌,哀聲入雲,行路聽者,俄而成市。”①范祥雍:《洛陽伽藍記校注》卷三“高陽王寺”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177 頁。這個原士康,多有版本作“源士康”,郭鋒認爲是源子雍長子。②郭鋒:《北朝隋唐源氏家族研究——一個少數族漢化士族家族門第的歷史榮衰》,《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2 年第 3 期。源子雍長子就是源延伯,從新出《源延伯墓誌》來看,其名闕而不書,似也不能推翻郭文的結論。無論是否即源延伯本人,從其諸弟字中均有“士”字來看,士康是源懷孫輩的可能性確實很大。若此事屬實,則可推知源氏置宅於洛陽,在洛陽城中還頗有影響。源氏家族的葬地也在洛陽,《源延伯墓誌》《源模墓誌》兩方墓誌均在洛陽出土,是直接的證據。源氏家族成員最早葬於洛陽的,可能是源懷。關於源懷的葬地情況,出土的兩方墓誌提供了相關信息。《源模墓誌》稱“窆于司徒墓左,北芒南崗之所”,③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29 頁。按源模爲“司徒惠公之孫”,《魏書·源賀附源懷傳》載源懷死後贈司徒、冀州刺史,諡“惠”,④《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懷傳》,第1028—1029 頁。墓誌中的“司徒”“司徒惠公”就是源懷,“北芒”就是洛陽北邙山,正是代北貴族葬地集中區域。《源延伯墓誌》也稱“祔葬于皇祖惠公舊山之所”。⑤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28 頁。由此可見,源懷之墓也在北邙山附近,這裏應該是北魏源氏家族的墓區。從兩方墓誌均以源懷墓爲參照物且都葬在其周邊的情況看,源懷在北邙山的墓地,應該已經成爲源氏家族墓地的標誌和中心。

三、墓誌所見魏末源氏祖先記憶與亂世中的家族文化變遷

注籍涼州而死葬洛陽的情況,顯示出源氏家族在北魏孝文帝遷洛以後的郡望與家族定居之實際籍貫處於分離狀態。從某種程度上説,涼州代表着河西鮮卑與南涼時代的歷史榮光,定居洛陽則是北魏王朝當世地位的反映,也是代北鮮卑走向華夏文化的標誌。這種歷史與現實的糾結,也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源氏的文化性格。對家族歷史中胡漢兩種文化因素的取向,以及對文化取向産生影響的社會風尚,才是影響到源氏郡望選擇的基本動因。更值得追問的是,面對當時社會文化層面複雜而多元的面貌,源氏究竟是如何看待,又是如何取捨的。

源氏一族如何看待涼州河西鮮卑與北魏拓跋鮮卑的歷史,《源延伯墓誌》提供了一個北魏末年的分析樣本,還有必要進行更細緻的分析。按,墓誌提及“於時季父子恭作牧豫州,任限邊城,弗獲臨訣,遥想墳柏,北徨摧裂,聊題厥狀,銘之玄石”,説明誌文是墓主叔父源子恭所撰。兹將墓誌敍其郡望、先世内容照録如下:

君諱□,字延伯,涼州西平人也。其先神元□皇帝有昆曰託后跋匹,略地河西,遂王涼州,君其後也。積世綿綿,自小而大,迄高祖秃髮褥但,爲乞伏熾槃所滅,曾祖太尉避難東歸,還復舊京,即拜西平侯,後改封隴西王。祖司徒,父儀同。①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28 頁。

誌文中提及了兩位祖先同時也是南涼先王的名諱,分别是託后跋匹(孤)和秃髮褥但(傉檀)。兩個姓氏“託后跋”和“秃髮”寫法不一致,但都應是“拓跋”的不同鮮卑語音譯,寫作“秃髮”是北魏史官所創的帶有貶義的譯法。從墓誌來看,源子恭在提及自己祖先的時候采用帶貶義的“秃髮”姓似乎有點不合常理,畢竟可以采用“涼王”或者諡號“景王”來代替。不過,誌文對兩位祖先直呼其名而不使用王號或者諡號代替,與前後文也不太一致。這段誌文中有兩處空格,第一處是避墓主人的名諱,第二處“皇帝”前闕字,乃是平闕制度的固定格式。避墓主名諱以外,墓誌對於墓主曾祖源賀、祖父源懷、父源子雍的名諱也均未提及,顯然是精心照顧到了避諱制度。對兩位曾爲南涼君主的祖先直呼其名,甚至祖孫之間姓氏寫法也不相同,不應當出於疏忽。實際上,墓誌中的這種寫法都能從《魏書》中找到依據。匹孤的姓寫作“託后跋”,與《魏書·序記》對拓跋得姓的解釋“北俗謂土爲托,謂后爲跋,故以爲氏”相符;而傉檀的姓則寫作“秃髮”,蓋與《魏書》所見寫法相符。按《魏書·鮮卑秃髮烏孤傳》所見得姓“秃髮”來歷,也正是在匹孤之後,“匹孤死,子壽闐統任。初,母孕壽闐,因寢産於被中,乃名秃髮,其俗爲被覆之義。”②《魏書》卷九九《鮮卑秃髮烏孤傳》,第2383 頁。此條未見於《晉書》,《魏書》則係魏收據北魏國史編成,這個説法可能出自更早的北魏官方記載。從《魏書》體例看,北魏國史對南涼君主,應該都是直呼其名的;墓誌中所見自源賀以後的官爵,全都是北魏所授。在避諱與不避諱之間收放自如,正表明源子恭對不同歷史階段的敍事可能有意秉持着某種原則。對兩位南涼先王直呼其名而不及謚號,也可能是由於源子恭有意與北魏官方的説法相照應。

源子恭所撰的私家墓誌對家族歷史的表述,似乎處處照應北魏國家的觀點,乃至對南涼祖先直呼其名,這表明源氏家族對“魏臣”的身份要比南涼“帝胄”的身份看得更重。同時,源子恭在誌文中選擇兩位鮮卑遠祖,其實也是飽含深意。拓跋匹孤是河西鮮卑基業最早的創立者,同時也是河西鮮卑與拓跋鮮卑血緣關係的聯結點,故而首先在墓誌中强調“神元皇帝有昆曰託后跋匹孤”云云;秃髮傉檀則是南涼政權最後的君主,南涼被滅也是秃髮氏東歸,重新與拓跋氏建立君臣關係的轉捩點。以此承接源賀以下在北魏的官爵,凸顯出決定源氏家族當世社會地位的兩大要素:血統與官爵。這顯示,源氏家族念念不忘當年河西鮮卑“遂王涼州”“積世綿綿”的光輝歷史,同時更加看重源氏與拓跋氏的血統關係以及在北魏王朝的功勛與榮耀。

中原士族對於自身社會地位强調得最多的,就是“婚”與“宦”。近年出土的北魏《源延伯墓誌》《源模墓誌》以及卒於東魏而入隋改葬的《源剛墓誌》,都只是提及父系祖先的榮耀,而對家族的婚姻關係不置一詞,這與當時墓誌文中經常連篇累牘記載婚姻關係的寫法不太一樣。嫁給弘農楊津的源顯明,①《源顯明墓誌》未提及其夫名諱,只稱“弘農郡華陰縣潼鄉習仙里魏故洛州使君弘農簡公懿之第五子婦”,按《魏書》卷五八《楊播傳》,其父懿,死後贈洛州刺史、弘農公,諡曰“簡”;其第五帝爲楊津。又按楊津墓誌近年也已出土,誌中提及“洛州使君簡公懿第五子”,可以參證。參見王慶衛、王煊:《新見北魏〈楊津墓誌〉考》,《碑林集刊》第 14 輯,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 年,第 1—6 頁。其墓誌則提到其父、祖的婚姻關係:“祖諱跋,魏故太尉公、涼王,祖夫人武威孟氏;父諱懷,魏故特進驃騎大將軍、尚書令、司徒公、馮翊郡開國公,諡曰惠,夫人河南尉氏”。②趙君平編:《邙洛碑誌三百種》,第12 頁。“跋”即源賀鮮卑名“賀頭跋”的省寫,源賀的姻家武威孟氏是涼州大姓,孟禕、孟愷都是秃髮傉檀的重臣,孟禕更是名士,時稱“段懿、孟禕,武威之宿望”。③《晉書》卷一二六《秃髮烏孤載記》,第3149 頁。源賀還同時與乞伏熾磐聯姻,《晉書》有秃髮氏與西秦乞伏氏和親的記載,《司馬金龍妻欽文姬辰墓銘》也提到“太尉隴西王直懃賀豆跋女,乞伏文照王外孫女”。④趙超:《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35 頁。“賀豆跋”就是源賀,“乞伏文照(昭)王”就是西秦王乞伏熾磐。據此,源懷與姬辰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或姊弟。按《魏書》記載,源懷死於北魏正始三年(506),時年六十三,則當生於北魏太平真君五年(444),距離南涼滅亡已經30 年了。從源懷的出生時間看,孟氏似乎應是源賀入魏以後所娶,看來源賀入魏後仍舊還與涼州大族聯姻。源懷夫人尉氏,尉氏位居代北“八姓”之列,可能來自與源賀同時代的重臣尉元家族。源懷本傳提到,“時后父于勁勢傾朝野,勁兄于祚與懷宿昔通婚”,①《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懷傳》,第1026 頁。可見源懷的姻親還有代郡于氏,而于氏也在代北“八姓”之列。欽文姬辰的丈夫司馬金龍是東晉皇室之後,源顯明的夫家弘農楊氏、家族也多有北魏重臣。可見源氏家族的婚姻圈不像中原士族那樣封閉,比代北貴族似乎也更開放和多元,但姻家的門第也都頗高。這種多元化的婚姻讓源氏比一般的家族更容易受到各種文化因素的影響,也頗能融入代北遷洛新貴士族群體。源氏幾方男性墓誌不及婚姻,或許是因爲源氏的社會地位更多的來自血統與功勛,而較少與婚姻相關。

從墓誌可知,源模和源延伯兄弟雖分别卒於孝昌二年(526)和孝昌三年,但都下葬於永安元年(528)的十一月八日。葬期的遷延和集體安葬,應與當時的政治局勢有關。這幾年正是北魏的多事之秋,特别是武泰元年(528)四月的河陰之變,更是導致北魏宗室公卿大臣至少一千三百餘人死於非命。②按河陰之變死難人數,諸記載頗不相同,《魏書·爾朱榮傳》的記載爲一千三百人,而《魏書·莊帝紀》《魏書·靈徵志》《北史》及《通鑑》皆記載爲二千人,《洛陽伽藍記》則記爲三千人。陳爽認爲,一千三百人可能是指遇害官員的人數,而二千人則可能是被害的所有人數。參見陳爽:《河陰之變考論》,《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學刊》第 4 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年,第 309—344 頁。見諸《魏書》記載的河陰之變遇難者,有源懷少子源纂。另外,河陰之變後爾朱榮追授死難者、諸死者子孫官爵,詔書中有“馮翊郡開國公源紹景復先爵隴西王”,③《魏書》卷一〇《孝莊帝紀》,第305 頁。有學者推斷其父源肅也應是遇難者。④張馨:《北魏〈源延伯墓誌〉商補——兼述北魏末夏州的軍事地位》。源子雍、源延伯父子稍早都死於鎮壓葛榮的冀州之戰,延伯墓誌稱“卒於冀州行陣之中”,⑤齊運通主編:《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28 頁。蓋爲實録。源子雍另有二子“士正、士規,並坐事死”,⑥《魏書》卷四一《源賀附源子雍傳》,第1032 頁。或也在魏末變亂之際。根據窪添慶文的統計,河陰之變罹難的宗室、朝官中,無論是從人數還是比例來説,元氏所受迫害的程度最嚴重,以致史籍中會出現“會爾朱榮入洛,殺害元氏”這樣的字句;大族之中,受衝擊較大的典型是隴西李氏,受影響較小的典型是弘農楊氏。⑦窪添慶文:《魏晉南北朝官僚制研究》,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5 年,第401—417 頁。從窪添慶文的統計可以看出,河陰之變中受衝擊的程度其實也與其家族置宅落籍情況有一定的聯繫。受到衝擊較小的弘農楊氏,早已舉家遷回弘農,楊椿等人已經告老還鄉,楊愔等人未及任官,因而都得以幸免;而河陰之變受害者尤多的隴西李氏,其實也是置宅、死葬於洛陽而未回歸隴西鄉里的。河陰之變的個案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魏末的總體情況,政治變亂的中心在洛陽,因而洛陽的家族所受衝擊也最大。源氏家族根基皆在洛陽,難以像某些中原舊族那樣回歸鄉里而躲過變亂,變亂中基本上只能與北魏王朝相始終。史料顯示,北魏末年源懷子輩因各種原因凋零殆盡,源子雍更是本人和四個兒子都亡於變亂之際,只有在南境擔任地方官的源子恭等少數人幸免於難。

魏末政治變亂之中,注籍涼州的源氏,與注籍洛陽的代姓貴族處於相同的境遇,也對北魏的破亡感同身受。源子恭在源延伯的墓誌文中特别强調源氏與拓跋氏的血緣關係,其實也正表達了源氏家族與北魏王朝相始終的微妙情感。源氏家族成員隨着北魏的破亡英年早逝,源延伯以身許國的事迹也是給風雨飄摇中的北魏王朝的一曲挽歌。東魏遷鄴,洛陽作爲元魏王朝都城的事實也已經不復存在;北魏滅亡以後,源氏與北魏皇室虚擬的血緣關係也失去了標識宗室的意義。北魏王朝這些失去的榮光,卻成爲源氏念念不忘的精神寄託,也加速了源氏融入代姓貴族的進程。北朝後期,源氏與元氏混淆的事例也有出現,隋《李和墓誌》説李和年輕時“與夏州刺史元子雍同心起義”,這個“元子雍”就是源子雍,羅新指出這是北朝後期源氏有時也寫作元氏的例證。①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6 年,第311 頁;羅新:《北魏直勤考》,《中古北族名號研究》,第85 頁。這或許是個無意的筆誤,但源氏對“與魏同源”的强調則確鑿無疑。可以説,魏孝文帝遷都以後源氏注籍涼州的痕迹雖然在墓誌中多有體現,可能也曾經影響到源氏的家族利益,但似乎並未影響源氏對北魏王朝的家國認同。

魏齊易代之際,源氏家族爲政治變動所裹挾,除源纂子源雄“脱身而遁,變姓名,西歸長安”以外,②《隋書》卷三九《源雄傳》,第1154 頁。大體都隨魏齊禪代而入於東魏北齊。變亂中幸存下來而顯於齊周者,也基本都是源子恭和源纂的子孫。洛陽在戰亂中成爲一片廢墟,而源氏主要的立宅死葬之地,也隨都城的變化而發生變動。經過東西魏的分裂和魏齊禪代,入齊後的源氏與河西最後的聯繫也應該是徹底斷絶了。隨着家族成員漢化的深入乃至成爲“漢兒”的典型,源氏家族與遥遠的涼州故里的關聯似乎已經頗爲遥遠,文化上的認同也漸趨淡漠。從這樣的背景下來理解北齊之初源師民被高阿那肱斥爲“漢兒”的著名故事,可以看出彼時的胡漢之隔,其實已經只剩下六鎮南下諸胡與洛陽士族社會的隔閡。遷洛群體内部的胡漢區隔,事實上已經没有太多的痕迹了。北朝後期,注籍涼州還是洛陽並不是決定源氏與北魏王朝關係的關鍵問題,也並不會成爲源氏家族胡化還是漢化的導向。非但六鎮鮮卑將源氏視作“漢兒”,源氏子孫也已經將自己和新舊洛陽士族視爲一體了,涼州舊籍不過是秃髮鮮卑給源氏子孫留下的最後的一點痕迹了。這也是在元魏衰亡、東西分立的政治變動中,源氏與北魏皇室以及其他遷洛代北貴族越來越接近的基本背景。

四、唐代源氏“河南洛陽”郡望的選擇與流行

對源氏郡望的記載,唐初幾部史書中有時還沿用北魏的舊説。《北齊書》《隋書》和《北史》都在唐初成書,三史中源賀及源文宗、源雄諸傳,都稱“西平樂都人”,是其顯例。唐早期的墓誌中也有沿用舊説者,洛陽出土、葬於永淳元年(682)的《胡光復墓誌》就稱光復“妻西平源氏”。①《胡光復墓誌》,《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彙編》第16 册,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175 頁。不過,《隋書·源師傳》稱其爲“河南洛陽人”;②《隋書》卷六六《源師傳》,第1552 頁。兩《唐書》記載的源氏子孫,包括兩唐書的《源乾曜傳》以及《舊唐書·源休傳》,皆稱“相州臨漳人”。③《舊唐書》卷九八《源乾曜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3070 頁;《新唐書》卷一二七《源乾曜傳》,第4447 頁;《舊唐書》卷一二七《源休傳》,第 3574 頁。源師民由北齊入隋,源乾曜是開元(713—741)年間的宰相,源休曾參與建中四年(783)的涇原兵變。表面上看,似乎源氏的籍貫有一個從西平樂都到河南洛陽、再到相州臨漳轉變的過程。相州臨漳即北朝鄴城,是東魏北齊的都城,這一點的性質與洛陽相同。不過,唐代以及宋初涉及源氏的多方墓誌及其他史料所反映的情況,與兩《唐書》所記的“相州臨漳”並不一致。誌文中提及郡望者除年代最早的《胡光復墓誌》沿用西平舊籍以外,都稱“河南洛陽人”“河南人”或稱“河南源氏”“河南冠族”,④筆者搜集到的這類史例頗多,今按時間順序略具如下:開元三年(715)《崔府君夫人源氏墓誌》,“代爲河南冠族”,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第1173 頁;開元十年(722)《源杲墓誌》,“河南洛陽人也”,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257 頁;開元二十七年(739)《姚如衡墓誌》:“夫人河南源氏”,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492 頁;開元二十八年(740)《源衍墓誌》,“河南人也”,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573 頁;開元二十九年(741)《楊府君夫人河南源氏墓誌》,“河南人也”,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521 頁;天寶三載(744)六月十日《韋?夫人源端墓誌》:“河南人也”,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中册,北京:綫裝書局,2007 年,第449 頁;天寶六載(747)《源光乘墓誌》:“河南洛陽人也”,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605 頁;天寶九載(750)《慕容故夫人源氏墓誌》:“夫人河南源氏”,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645 頁;建中元年(780)《張翔墓誌》:“夫人河南源氏”,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821 頁;貞元四年(788)《劉搢妻源夫人墓誌》:“河南洛陽人也”,周紹良、趙超: 《唐代墓誌彙編》,第1848 頁;貞元十三年(797)《張府君夫人河南源氏墓誌》:“河南源氏”,《唐代墓誌彙編》,第1890 頁;貞元十六年(800)《李?墓誌》:“夫人河南源氏”,陝西省古籍整理辦公室、洛陽市第二文物工作隊編:《全唐文補遺》第8 輯,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年,第141 頁;貞元十八年(802)《源玄禕墓誌》:“河南人也”,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續集》,第784 頁;寶曆二年(826)《源序墓誌》:“今則代爲河南人也”,趙力光、傅清音:《新見唐代源序夫婦墓誌考證》,《碑林集刊》第22 輯,2017 年,第42—53 頁;宋至道二年(996)《源護墓誌》:“河南洛陽人”,《千唐誌齋藏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年,第1255 頁;咸平三年(1000)《源崇墓誌》:“河南洛陽人”,《千唐誌齋藏誌》,第1256 頁。傳世文獻中也有其例,《鄭州原武縣丞崔君夫人源氏墓誌銘》:“河南洛陽人也”,《文苑英華》卷九六六,北京:中華書局,1966 年,第5078 頁;柳宗元《故襄陽丞趙君墓誌》:“夫人河南源氏”,《柳宗元集》卷一一,中華書局,1979 年,第279 頁。另顔真卿《唐故通議大夫行辥王友柱國贈秘書少監國子祭酒太子少保顔君碑銘》:“與會稽賀知章、陳郡殷踐猷、吴郡陸象先、上穀寇泚、河南源光裕、博陵崔璩友善”,源光裕(墓誌多寫作光俗)是源休伯父。參見周紹良《全唐文新編》卷三四〇,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第3905 頁。李華《三賢論》:“河南源衍季融,粹微而同”,參見周紹良《全唐文新編》卷三一七,第3605 頁。源衍,光裕之子,墓誌見上引。從未見稱“相州臨漳人”之例。另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這些注籍河南的墓誌史例,不少都是與源乾曜、源休時代相近的源氏家族成員,也包括源乾曜兩個孫女(韋妻源端、張翔妻源氏)、曾孫女(劉搢妻源夫人)和源休叔父(源光乘)等近親。①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605 頁。

史書記載的“相州臨漳”與墓誌中“河南洛陽”的不同説法,其産生的原因可能還不止是兩地都曾經做過都城,更可能是因爲源氏家族實際聚居之處主要是相州臨漳,而所奉郡望則爲河南洛陽,故而有此區别。著名譜學家柳芳所撰《源光乘墓誌》稱其爲河南洛陽人,而詳述其家族世系淵源時,提到“因官而遷,爰宅於鄴”。①這句話置於“洎皇唐應運”之前,或許表明源氏宅於鄴始於唐以前。源氏宅於鄴城或許是自東魏遷鄴以後的事,這與源氏家族在北朝東西分裂後直到入唐以後主要任官於東魏北齊的歷史頗爲相合。墓誌中有信息顯示,東魏遷鄴以後,源氏多有死葬鄴城者。東魏《源磨耶墓誌》稱“司州魏郡臨漳縣魏故源貳虎之曾孫磨耶”,②《魯迅輯校石刻手稿》,李新宇、周海嬰編:《魯迅大全集》第27 册,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 年,第403 頁。不過源磨耶六歲去世,該墓誌是一方簡陋的磚志,以作爲權葬的標記,或許不具有標記郡望的意義。《源剛墓誌》則稱:“以武定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卒於城安縣崇仁里,春秋卌。以其月權窆於鄴城之北二里,以大隋開皇三年(583)歲次癸卯十一月丙申朔十四日癸酉遷葬於洛陽河南先公之舊塋。”③齊運通:《洛陽新獲七朝墓誌》,第42 頁。這説明源剛於城安縣(治今山東蘭考)去世後,一度安葬於鄴城,三十多年後又遷葬洛陽。不過源剛之弟源雄,④據《源剛墓誌》和《隋書·源雄傳》,源剛和源雄均爲源纂之子;源剛殁於東魏武定五年(547),年四十;源雄殁於隋平陳後二年(591),時年七十,可知源剛長源雄14 歲,爲兄。其父死後孤身投奔宇文泰,其後成爲周隋平齊、平陳的功臣,期間並没有和家族主體在一起。源剛隋初遷葬回洛陽,很可能與源雄有關,但這並不代表源氏家族整體遷回洛陽。源雄本傳就提及,北周大象二年(580)楊堅即位前夕,尉遲迥起兵,因“時雄家累在相州,迥潛以書誘之”,①《隋書》卷三九《源雄傳》,第1154 頁。可知彼時源雄的家族尚居於鄴城。源雄子孫的墓誌未見出土,見諸唐代墓誌而世系可考者多是源子恭的後人。其中大部分是源師民之後,包括源光乘、源休所屬的琨玉房,以及源乾曜所屬的直心房兩個分支;另有源杲及其女楊府君妻源氏的墓誌出土,乃是源子恭子文舉的後裔。這幾大系在北齊以迄隋唐,有可能是曾經聚居在鄴城的。史書中記載源乾曜和源休爲相州臨漳人,反映的可能就是源氏家族聚居的情況。

入唐以後,隨着政局的穩定,源氏家族成員的宅居之地,應該是不再局限於相州一地了。墓誌信息顯示,當時的政治中心長安和洛陽都有源氏居、葬之地。1987 年出土于西安東郊的《源端墓誌》稱“以天寶三載五月廿四日,遘疾終於□京新昌里。以其載六月十日厝於萬年縣白鹿原,近源氏别業,禮也”。②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中册,北京:綫裝書局,2007 年,第449 頁。據墓誌信息,源端雖許嫁韋氏,但死、葬似還在源家,蓋因去世時“未爲廟見,歸葬婦宗”。③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中册,第449 頁。誌文所闕之字或爲“西”字,新昌里所在的新昌坊是長安著名街坊,④徐松撰,李健超增訂:《增訂唐兩京城坊考》,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年,第159—162 頁;王静:《唐代長安新昌坊的變遷》,《唐研究》第 7 輯,2001 年,第 229—248 頁。名人宅第很多,或爲源端祖父源乾曜曾經置宅之處;白鹿原則當有源氏墓葬區。洛陽出土的源氏墓誌則多得多,多個房支都有信息顯示其家曾立宅於洛陽。如源文舉曾孫源杲“以開元十年二月九日寢疾薨於東都崇讓里第”,“粤以其年三月一日遷厝於河南縣平樂鄉邙山之北原”;⑤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257 頁。琨玉房的源衍“(開元)廿八年夏四月疾動終於河南私第”,“諸弟卜殯于河南縣梓澤原”。⑥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續集》,第573 頁。除源氏子孫的墓誌以外,洛陽還出土有多方源家妻室墓誌,誌文信息顯示也多安葬在北邙及附近區域。洛陽出土的源氏墓誌遠較長安和其他地方爲多,唐代源氏自稱“河南洛陽人”,似乎也逐漸名實相符。

值得注意的是,六朝以迄唐代,墓誌中稱某郡某縣人,往往是標識郡望而不是宅葬之地。唐代各地大族遷居兩京特别是洛陽,乃是當時的普遍現象,毛漢光曾利用墓誌資料對此現象有系統的研究,并將其總結爲“唐代士族之中央化”。⑦毛漢光:《從士族遷移看唐代士族之中央化》,《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第234—333 頁。洛陽出土的唐代墓誌數量極多,幾乎各地的大姓都有,但基本都沿用六朝舊郡望,改稱“河南洛陽人”者非常罕見。源氏墓誌自稱“河南洛陽人”,幾個房支都有意無意地從相州遷回洛陽,其中更藴含有其家族乃至整個社會的文化崇尚。唐代郡望的意義與北朝時代已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與選舉的關係已經疏離,然而士族社會對“塚中枯骨”與“當世冠冕”的崇尚則還留有餘緒。①唐長孺指出唐代的姓氏書與門户的婚姻和社會地位尚有較大關係,卻與選舉極少關涉。參見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第2 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305 頁。同樣,郡望這種確定姓族地位高低的標誌,也就與選舉疏離,更多的成爲一種社會地位和家族歷史的象徵。張九齡撰《崔府君夫人源氏墓誌》稱其“姓源氏,代爲河南冠族,本與後魏同源,因而命氏”,②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173 頁。將“河南冠族”與源姓得姓歷史“與後魏同源”放在一起,便很清楚地顯示出郡望與祖先歷史的密切關聯。柳芳在著名的《氏族論》中説:

代北則爲“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虜姓”者,魏孝文帝遷洛,有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八氏十姓,出於帝宗屬,或諸國從魏者;三十六族九十二姓,世爲部落大人,並號河南洛陽人。③《新唐書》卷一九九《柳沖傳附柳芳傳》,第5678 頁。

柳芳與源氏家族關係密切,《源衍墓誌》稱“後來有柳芳、王端、殷晉、顔真卿、閻伯璵,皆稀世鴻寶,一相遇便爲莫逆之交”;④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續集》,第573 頁。李華《三賢論》也將河南源衍與河東柳芳等人並列。⑤周紹良:《全唐文新編》卷三一七,第3605 頁。《源光乘墓誌》則題“前右武衛胄曹參軍柳芳撰”。⑥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第1605 頁。在《氏族論》中,柳芳將源氏列入“虜姓”首七姓之中,並歸結七姓“號河南洛陽人”的原因爲孝文帝遷洛所定。其内容雖脱胎於《魏書·官氏志》,但所見代北著姓,與《魏書》所列“一同四姓”之八姓已經多有出入。柳芳所增之長孫、宇文、源、竇四姓,均爲唐代皇后或宰相之姓;去掉的穆、賀、劉、樓、嵇、尉諸姓,唐代多已趨於衰微。因此,柳芳所説的歷史事件雖然是北魏孝文帝定姓族,但所列舉的首七姓則是唐代姓氏書所確定的“虜姓”士族大姓。除竇氏以外,這些大姓多數都以洛陽爲郡望,而郡望由他處變爲洛陽者,源姓是唯一一姓。這也表明唐代中期的源氏,已經完全融入代北虜姓士族之中。源氏後人對姓族形成歷史的觀感,也就逐漸簡化,如《源序墓誌》稱:“源實與元同族,其先鼻祖於後魏,今則代爲河南人也。”①趙力光、傅清音:《新見唐代源序夫婦墓誌考證》。《源崇墓誌》則雜糅了《魏書》中某些祖先記憶的説法:“其先出於黄帝,君長北方凡七十餘代。值魏道武稱孤之後,謂涼王子賀曰:與卿同源,因而命氏,厥後遂爲河南洛陽人。”②《千唐誌齋藏誌》,第1256 頁。源氏在北朝曾經注籍涼州西平,乃至曾經爲南涼秃髮氏後裔的歷史,也就漸漸被遺忘了。

五、結 語

中古虜姓士族郡望許多有争議的問題,如果不再滿足於尋找抵牾之處並加以辨僞的研究範式,而梳理不同時代史料的形成背景,其實多能得到合理的解釋。源氏家族的個案表明,源氏在北魏遷洛後注籍涼州而隋唐以後奉河南洛陽郡望,其實並非簡單的記載疏誤,而是一個複雜而又合理的過程。源氏家族郡望轉變的過程雖只是個案,結論的適應性和有效性還有待更多的研究來加以檢驗,不過通過源氏家族的個案我們仍舊有可能在某種層面上思考北朝隋唐虜姓士族的諸多關鍵問題。促成這個個案産生的社會背景,是南北朝以來的社會利用郡望之類的標籤對家族成員進行身份和地位的定位。通過分析“河南洛陽”郡望在虜姓士族群體乃至整個社會中的意義,能够更爲完整地剖析虜姓士族群體在族群與地域之間選擇與糾結的歷程,進而探索虜姓士族如何通過郡望等標籤融入士族社會的政治文化中。同時,由於虜姓士族的胡族淵源,其郡望改易表像背後的胡漢文化衝突與融合,各種族群的社會流動及其與當時社會政治變動的關係到底如何,也能得到一個整體的觀感。

源氏成爲“河南洛陽人”的歷程,似乎要比一般的虜姓士族曲折。孝文帝遷都後所確定“河南洛陽”郡望的人群範圍,並不像後世追敍特别是墓誌資料所見的那樣廣泛。實際上,六鎮鮮卑南下以後,尚有不少代北胡族也開始了成爲“河南洛陽人”的歷程,雖然其進程與源氏頗不相同。奉“河南洛陽”郡望的群體,事實上其邊界並不是嚴格而穩定的。一個總體的趨勢是,北朝隋唐“河南洛陽人”的範圍不斷擴大,唐代“虜姓士族”的圈子已經不再只有遷洛拓跋鮮卑子孫了,也包括更爲寬泛的北朝内遷胡族子孫群體。形成這種趨勢的歷史背景,則是“河南洛陽”郡望作爲虜姓高門的標識意義。北魏孝文帝遷都以後,代北鮮卑貴族“悉爲河南洛陽人”,這次改革後代北貴族的文化轉變非常徹底,嗣後“河南洛陽”的郡望也就成爲北朝隋唐虜姓士族彰顯門第的金字招牌。與其他漢魏高門不一樣的是,虜姓士族“河南洛陽”的郡望,是通過孝文帝改革的政治行爲强行規定的。這也就使得北魏時代特别是孝文帝改革的歷史記憶越來越被强化,同時淡化和扭曲了祖先記憶譜系中的其他階段、其他人物。基於這種歷史因由,源氏“涼州西平”舊望的失憶,也就具有了合理性和典型性。

源氏的個案,對應了北朝隋唐之際胡族群體融入士族社會的幾個關鍵節點。源氏在北魏遷洛後注籍涼州的史事,還隱約可見代北鮮卑與河西鮮卑的區隔,雖然源賀早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和北魏皇帝聯宗。北齊時代源師民被南下六鎮貴族稱爲“漢兒”,表明魏末變亂以後洛陽幾大士族群體的胡漢區隔已趨於消亡。隋唐以迄安史之亂以前,士族社會内部僅僅只是剩下了郡姓和虜姓的名義區别,至於鮮卑各部乃至與其他“五胡”人群的區隔,則早已了無痕迹。包括源氏在内的虜姓士族以“河南洛陽”爲郡望,也就幾乎成了慣例。源氏家族的個案之所以能契合這些歷史節點,其原因主要在於南北朝以來,無論是郡姓還是虜姓士族,都會根據祖先血統和當世冠冕的標準爲自身尋求某種身份定位,讓家族成員在士族社會中獲取政治資本和社會地位。雖然這些家族取得成就的因素往往很複雜,但士族社會對門第的崇尚,經常左右了他們對郡望等標識性因素的選擇。源氏家族郡望的改變,其實也是這種歷史背景下對士族身份重塑的過程。這種身份重塑的過程,與胡漢之間文化隔閡的消弭,郡姓與虜姓士族區隔的消失,乃至士庶之分也不再存在的歷史過程,軌迹頗爲一致。

附記:本文初稿曾在四川大學歷史考古青年沙龍第七期宣讀,獲得仇鹿鳴、胡鴻、黄楨等老師的寶貴意見,謹以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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