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与悲情的咏叹调
——萧红《生死场》中的比喻艺术

2018-01-31 00:34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辞格生死场喻体

李 文 贤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女作家之一,她独特的艺术视点和艺术触觉及个性化的语言运用使得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和谐统一。著名中篇小说《生死场》描摹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东北偏僻农村一个农民苦难而绝望的日常生活,以及穷苦人民面对日寇入侵时苏醒的求生意志和民族意识。

目前,对于《生死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品的思想内容、社会价值、艺术追求和其透露出的女性意识等方面。《生死场》中纷繁多样的修辞手段展示了萧红“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1]。特别是比喻辞格的运用,诠释了萧红独树一帜的审美诉求和丰富的精神世界,淋漓地表现出她精妙的行文艺术、独具特色的语言驾驭能力,以及包含其多重女性观在内的深刻思想内容,极具研究价值。本文选取的例句均来自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的《呼兰河传》中的名篇《生死场》。文章在归纳和整理《生死场》比喻语料的基础上,通过对多样性的比喻类型、丰富的喻体选取、独特的比喻功能,以及绮丽的审美诉求等方面的探析,详细解构了《生死场》中比喻辞格的艺术特色。

一、 多样性的比喻类型

陈望道将比喻分为明喻、隐喻(暗喻)、借喻[2]。随着学者们对比喻辞格的深入研究,出现了反喻、倒喻、强喻、迂喻、博喻、统喻、互喻、较喻等变式,呈现出了纷繁多样的比喻世界。萧红的认知经验、语言修养、个性特征、生活阅历和人格气质决定了其区别于他人的独特而充满艺术魅力的语言表达方式。她凭借着细腻的眼光将社会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人和事物具有的个性特点加以概括提炼,物象化后用不同类型的比喻辞格镌刻进《生死场》的书写。《生死场》共使用比喻158次,类型多样、方式奇特、内涵丰富。明喻、暗喻、借喻、反喻、博喻的交替运用使《生死场》的语言文字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艺术面貌。

1. 明 喻

明喻又叫显比或直喻。这一修辞方法通过对同时出现的本体和喻体的强调,读者能直接领会辞面下蕴含的深层信息。《生死场》中使用明喻122次,所占比例为77%,是使用范围最大、数量最多的一种比喻类型。萧红用“像”“像是”“仿佛”“和……一般”等比喻词连接本体和喻体,为文章思想内容的表达作了语言形式上的铺垫。这些比喻词的选用恰是萧红略带偏执却又显示出其独特个性的语言材料运用习惯。

例1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一个动荡遮天的大伞。

例2 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于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

明喻传递的语言信息符合小说主题思想表达的基调,封建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迟缓,人民生活在封闭、黑暗、无望的社会环境中,命运一目了然,久而久之也就变得麻木愚昧。例1中将树荫蒙蔽的“大道”比作“大伞”。路本是通向远方,通向希望的,可却被“大伞”遮蔽,人民的生活便看不到希望和光芒。例2把“麻面婆”比作丑陋的“狗”,比喻新奇巧妙,人物形象塑造立体而深刻。

《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作,也是其第一部中篇小说。这时的萧红刚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写作手法和写作技巧都还略显稚嫩,语言的构成和辞格的选取正是她单纯、稚拙的写作方式的表征,明喻作为使用率最高的修辞方式自然占了最大的比重。

2. 暗 喻

萧红一共使用了13次暗喻,所占比例为8%。相对于明喻,暗喻中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更为直接,暗喻也更能清晰明白地展示本体的性质和特点。萧红选用的比喻词基本为判断动词“是”。判断动词的词性和词义加强肯定了本体和喻体在特征、性质上的相似性,从而使句子在表达或叙述上更加灵动和尖锐。《生死场》中使用的暗喻大都在人物的描述上,形成一种意想不到的诙谐趣味和讽刺艺术。

例3 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

例4 邻居的孩子们会说她是一头“猫头鹰”,她常常为着小孩子们说她是“猫头鹰”而激愤。

在萧红的笔下,作为操持家务的劳动者,麻面婆抱着柴草进屋时,却成了例3中的“母熊”。这一比喻直接刻画出了麻面婆历经社会的摧残和生活的折磨后丑陋的外表和迟钝的动作。王婆一出场就是“猫头鹰”,随后变成了“幽灵”和“守夜的老鼠”。萧红作为女性作家的细腻的笔触和天马行空的想象,让文中的暗喻生动贴切又不失别致的诙谐和讥讽。

3. 借 喻

《生死场》使用借喻13次,所占比例为8%。萧红在借喻的写作上善于综合上下文语境和社会文化语境,通过联想,用喻体代替本体。借喻的运用往往能让句子在表达上更为委婉和含蓄。

例5 灰色的老幽灵暴怒了:“我去唤你的爹爹来管教你呀!”

例6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例5中的喻体“老幽灵”指的是王婆。用“老幽灵”来代替本体,委婉地表现出王婆怪异的性格和逐渐苍老的面容,比正面人物形象的描写更能触动读者的心绪,激发对苦难女性的悲悯。例6中的“臭虫堆”实为因生计所迫,在哈尔滨谋生的广大穷苦妇女休息聚集之地。萧红用“臭虫堆”一则表现她们生存环境的恶劣,二则是对当时畸形的社会生活的讽刺。在行文上,萧红多次运用了借喻,使表达呈现出迂回、婉转的特性,同时又不失力度。

4. 反 喻

《生死场》中仅出现了1次反喻,占比仅为1%。反喻作为比喻的一种变式,给人一种变态的形式之美,让人感到别致新奇,不落俗套。

例7 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磷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

例7中通过“不是”连接本体“麻面婆”和喻体“蝴蝶”,用蝴蝶的自由纷飞来反衬麻面婆永无休止的劳作造成的苍老和丑陋。这一反喻揭示的是礼俗社会中妇女在亚文化圈里的生存困境和生活经验,传递出与小说主旨一样绝望、穷苦的意境。

5. 博 喻

钱钟书这样描述过:“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接一连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3]博喻可以从不同角度和侧面表现事物。萧红一共使用了9次博喻,所占比例为6%。她将女性作者特有的对于社会生活、自然事物敏锐而精细的体察充分表现在博喻的运用上。

例8 东边高粱头上,太阳走在云后,那过于艳明,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

例9 仿佛是箭,又像是火刺烧着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

例8中把“太阳”比作“水晶”和“红色的梦”。太阳是希望和光明的象征,红色的水晶映衬了太阳的颜色,红色的梦则寄托着人们对于生的希望。这或许是生活在封建社会中饱受封建礼教和传统文化折磨的萧红对于未来的美好希冀。例9中把王婆年轻时看见的刑场上的回忆比作“箭”和“火”,从触觉和视觉两个方面表现出了那段血腥的回忆给王婆带来的痛苦。

二、 丰富的喻体选取

人类的心理世界、精神活动总是和喻体相互对应,彼此照应的。在特定的语境下,出于表达的需要,喻体的动态使用,便产生饱含作者自身思考方式、情感模式、认知视觉、审美情趣的比喻辞格。《生死场》中喻体选择的变异、偏离、与本体的搭配,和萧红的心理、情感、生活经验、精神世界息息相关,烙印着萧红独特的主观印记。《文心雕龙》中说:“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4]萧红凭借丰富的联想选取了大量精妙的喻体和本体进行超常搭配,表达着自己对客体最真实和直接的感受。

1. 定位指涉喻体

《生死场》中比喻辞格涉及的语义和宇宙、生命、自然、文化的语义指向息息相关。萧红用了大量定位指涉喻体来传递本体和喻体在话语模式中蕴含的特殊的语义信息和深层的辞里内涵。定位指涉喻体即社会约定俗成的包含特定文化心理、文化喻意的喻体形式。

生活在溃败农耕文明时代的萧红选取了大量具有特殊含义的定位指涉喻体进行小说叙事。用猪、狗、牛、马等牲畜形容人。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猪、狗、牛、马这一类牲畜历来是民间骂人的惯用习语。这类定位指涉喻体传递的信息是对人的鄙视,也是对人类动物性的批判。把麻面婆说话比作“猪说话”,把二里半喝水比作“马在喝水”,同时用“马”“牛”“马脸”“猪眼睛”“老牛”“疯牛”“青色马”等喻体塑造人物,赋予穷苦人民麻木和无知的动物性。此外,用“鱼”这一喻体来形容女性也说明了定位指涉喻体的独特表义性。聚集在王婆家的女人们听到男人们起事抗租后,“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因抗日失去儿子的北村老婆婆和三岁的孙女菱花,“一并排悬着,高挂起正像两条干鱼。”“鱼”作为表征冷漠、孤寂、无望的喻体,在萧红的语言结构中大量出现。“鬼”“魔王”“幽灵”“怪物”“鬼魂”“僵尸”“红脸鬼”“幽魂”等喻体也多次出现。在中国民间,对于鬼的恐惧流传已久,这些喻体显示了萧红比喻辞格中蕴含的广阔的文化时空。

2. 准定位指涉喻体

《生死场》中有些喻体客观存在于民间日常的口语表达中,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和语言基础。这类喻体不具备特定的文化心理和喻意的定位指涉,但它们涉及定位的文化指涉语义场,这类喻体就是准定位指涉喻体。风雨来临时“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用喻体“鸡笼”来比“农家”,用“白棉”和“一摊蜡”形容麻面婆,把王婆的头发比作“玉米缨穗”,形容月英是“病猫”,这些喻体都普遍存在于封建社会的农耕生活中,属于同一个文化语义场。此外,萧红还用“铜”“蜂群”“大红裤子”“火柴”“灯笼”“竹竿”“绳索”“石头”“白囊”“盆”“稻草”等关联着农耕民族生产生活文化的民间日常口语形成的准定位指涉喻体叙述着自己熟知的东北农人们生老病死的悲惨境遇,以及东北农村的风物景致、人情世态。

准定位指涉喻体的选用渗透着萧红浓郁的乡土情感和思维方式,是萧红自我的情感世界、心灵空间与民间社会生活气韵贯通的精神气脉的外在言语表现。

3. 自我指涉喻体

萧红丰富的人生境遇和生活情感体验让她对不同事物的特性有着敏锐而细腻的触觉和感知,她以女性的视觉对事物具有的不同语义进行收集、加工和整理,通过自我定义模式的个人自由主义联想,赋予客观对象主观的认知模式和情感体悟,形成大量自我指涉喻体。冬天,乡村女人们“像松籽 ”那样容易结聚;面容苍老、命运多舛但却乐于助人的王婆像“猫头鹰”“化石”和“幽灵”一般;用充满宗教意识形态的“佛龛”比喻月英的房子,打渔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饱受病痛折磨瘫痪在床后“……好像佛龛中坐着的女佛”,丈夫自顾酣睡,“好像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这些喻体通过萧红的自由联想和自我指涉变得新奇,渗透着她浓重的主观意蕴。《生死场》中的自我指涉喻体,所有充满生机活力的生命都是新鲜美好的,无生命活力的物体都是丑陋可怕的,而所有残损、衰败、凋零的生命都是令人惋惜怜悯的,涉及“生”和“死”两个主体范畴的喻体对立、中和,诉说着萧红不一样的主观体验和生命感悟。

这些带有个人随机自由联想意味的喻体虽然属性不同,分属于矿物、动物、植物、气候现象等不同的认知范畴,但喻体和喻意传达的内在图式属于同一文化范畴,具有内在和谐统一的性质,共同作用于萧红对世界的认知。

三、 独特的比喻功能

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有各自的文学艺术语言,《生死场》中用比喻辞格这种艺术表达工具创造出来的小说语言除了环境渲染、人物塑造和情节推动等功能外,还具有其独特的功能。

1. 抒情诗化的语言表征

萧红对中国当代文坛的重要贡献之一是创造了一种散文化、抒情诗化的小说语言风格。《生死场》由17个章节构成,文本没有一个清晰的叙事中心,人物的刻画不够立体深刻,情节也不够完整和紧凑。但萧红通过一种咏叹式低吟浅唱的叙述格调和语言结构将小说人物、情节、故事的发展和衔接有机地整合起来,使得篇章语义连贯、气韵顺通。形成一种别人无法取代的抒情诗化小说。比喻恰是萧红抒情诗化的重要语言表征。

例10 山羊嘴嚼榆树皮,黏沫从山羊的胡子流延著。被刮起的这些黏沫,仿佛是胰子的泡沫,又像粗重浮游著的丝条;黏沫挂满羊腿。榆树显然是生了疮疖,榆树带著诺大的疤痕。山羊却睡在荫中,白囊一样的肚皮起起落落。

例11 菜田里一个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盖伏下,像是一棵大形菌类。捕蝴蝶吗?捉蚱虫吗?小孩在正午的太阳下。

例10和例11以短句和紧缩句为主,长句和短句交替使用,句子在语言层面错落有致,用词清新自然,节奏鲜明,韵律生动。萧红在文中嵌入了大量比喻句,营造出一种散淡却又不失灵动的语言表达方式,通过艺术形象反映客观世界,散发着散文诗一般的抒情风采。

2. 多重女性观的表达

萧红作为中国底层苦难女性的代言者,其作品始终关注着女性的生命意义和生存空间。《生死场》中的比喻辞格大多着墨在农村贫苦女性的身上,无论是明喻、暗喻,还是借喻,萧红试图用这一语言表达形式描写贫困女性之苦和女性贫困之苦,涉及女性描写时的比喻辞格透视着她对于妇女生命的终极关怀和真切的忧愤情绪。尽管当时的社会政治革命和民族存亡危机冲淡着女性话语和女性意识,萧红却用女性特有的清丽和“越轨的笔致”描摹着女性世界和女性命题,表达着她多重的女性观。

例12 但没有一个人理会破乱的金枝,她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

例13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文中关于女性的比喻大都和例12、13一样,多是对女性形象的负面塑造,喻体选取负面消极,感情色彩低贱鄙夷。萧红通过这样凄厉、惨淡的修辞在讥讽的表层视界下唤起人们对穷苦女性的关照和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怀。

例14 五分钟过后,姑娘仍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男人着了疯了!他的大手故意一般地捉紧另一块肉体,想要吞食那块肉体,想要破坏那块热的肉。尽量地充涨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条白的死尸上面跳动,女人赤白的圆形的腿子,不能盘结住他。于是一切音响从两个贪婪着的怪物身上创造出来。

萧红在例14中将两个人的交合写得生动而形象,却带着残酷的清醒。金枝被成业的健壮和青春的欲望迷惑,他们的交合只是一种本能的动物性的性行为。女性在两性欲望中扮演的只是被施虐者。渴望爱情、寻找家园的美好夙愿一直是女性的终极人生追求;然而现实给予女性的只是在贫困中的挣扎和死亡、在爱情中的追求和失望、在家庭中的无奈与卑贱。觉醒的女性意识促使她们逃离男权囚笼,逃离父权文化引力场[5],但在民族危机和封建传统文化的双重压力下,等待女性的只有绝望。

3. 宇宙自然生命系统观的体现

《生死场》中蕴含着萧红对于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统和谐统一的伦理诗学观和世界观。这样的世界观是建立在她对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统的本质属性和个性特点熟知的基础上的,因此比喻成了萧红最基本、最重要的修辞方式。全文的叙事从文章一开始就用比喻辞格确定了人与自然及客观事物的关系框架,通过明喻、暗喻、借喻、反喻、博喻的运用组织语言,拟构萧红自己的生命感知和生命图式。喻体连缀着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统中的动物、植物、天文、地理、文化想象物和生活器物等丰富宽广的语义场,形成萧红独特的表意意图和表意系统,蕴含着她对于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统和谐统一的世界观、生命观、价值观。

四、 绮丽的审美诉求

文学艺术蕴含了作者独特的审美意识、审美情趣和审美观念,在审美活动中,作者所形成的审美经验自然也会逐渐建构起一个具有个性意识的艺术世界。在《生死场》中可以看到,萧红通过比喻辞格表达着自己绮丽的审美诉求,正如王希杰先生所说:“比喻的本质就在于美。”[6]

1. 平实美

《生死场》中,萧红使用比喻建构了一种极其朴素的语言美。所有涉及比喻的句子落笔轻快、侃侃而谈,致辞自然朴拙、不尚雕饰、不拘锤炼、直率质朴,把自己对客观事物性质特点的感知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单纯而自然,充盈着“天涯若比邻”的亲切之美。文中的比喻句结构简易,多为结构简单的主谓句式,极少出现变式句和复句句群,充当状语和定语的副词和形容词数量较少且无精雕细刻之感,辞藻的铺设也清新平淡。

例15 猪槽上她一个人化石一般地留着。

例16 草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下落。

例15和例16是两个结构简洁的单句,句子的结构成分较少,没有华丽的形容词、副词修饰限定。用较少的字数扼要地连缀本体和喻体,朴素却不失洒脱。

此外,所选取的喻体基本是生活中常见的,充满着“乡土色彩”[7],如:大伞、洞、稻草、风筝、小鸡、泡沫、皮带、树根、胡萝卜等。萧红呈现的比喻看似平淡,实则内涵饱满,渗透着“辞达”和“自然”的艺术境界,以及“平实”的美学追求。

2. 绘画美

萧红很小就表现出了对美术的喜爱及极高的美术天赋。她哈尔滨求学时在美术老师高仰山的引导下接触到20世纪的西方先锋美术。西方先锋美术中的“象征主义潮流”[8]直接影响着萧红日后的文学创作,加之美术对萧红观察力、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影响,萧红的文本具有水彩画一般的绘画格调。《生死场》中,萧红运用绘画时锻炼出来的对事物的明澈感受性对本体和喻体进行感知和联想,创造出来的对自然情致的描写具有强烈的绘画美。

例17 南部的高粱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地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例17中对“高粱”和“黄豆秧”的描绘呈现出西方先锋美术的物象构成和构图安排。此外,文章通过比喻对人物和农民日常生活的修饰,呈现出独具浓郁风俗色彩的绘画美学。

由于对色彩的敏锐感知,萧红使用了大量的色彩词语充当定语,从亮度、透明度、色系等颜色范畴对喻体进行形容修饰,赋予喻体丰富的色彩美。当然,在溃败的农耕文明时代和风雨飘摇的封建社会形成的文化语境下,不同的色彩词汇形成了不同的意象,服务于萧红比喻辞格的运用和《生死场》思想内容的书写。

3. 忧郁美

萧红一生漂泊,生命体验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悲凉和无依无靠的酸楚,在寻找亲情和爱情的路途中又不可抑制地推开靠近自己的每一份感情,她双重的矛盾性使她成为一个叙事抒情的高手,在行文的字里行间、修辞手段里埋下了她无尽的情绪和忧郁的一生。《生死场》中的比喻总是在萧红空灵、神韵、优美而感伤的言说方式中淡开墨色,在不经意的举重若轻中表达着她忧郁的审美诉求。

例18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

例19 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曲卷的树梢花边般地嵌上天幕。

没有无缘无故的抒情,也没有毫无意义的写景,任何文字的表达都带着作家的主观意图。萧红用清新中略带伤感、空灵中孕育哀愤的笔触描绘例15、16中的太阳和树梢,通过对儿童经验中家乡常见事物的深入刻画,表达着自己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和不舍,文字伤感、哀婉。《生死场》中的比喻句多以人的生存为表达原点,以各种比喻方式派生辐射出萧红追求的荒凉、忧郁的文艺美学。

五、 结 语

萧红独特的视觉和细腻的笔触把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刻画得力透纸背。她独具个性的语言运用技巧下锤炼出来的比喻辞格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一个万物轮回中等待着生,等待着死的生死场。语言作为人类思维的载体和外在的表现形式,真实地再现了作者的心灵世界。通过多样性的比喻类型、丰富的喻体选取,萧红展示了一个精彩的比喻世界,同时也表现出了自己抒情诗化的语言风格追求、多重的女性观,以及宇宙自然生命大系统和谐共生的世界观,这也是《生死场》思想内容的侧面体现。综合比喻透视出的萧红绮丽的审美诉求,《生死场》中比喻辞格的运用演奏出了独属于萧红的个性而悲情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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