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猎人》中的荒野观念之初探

2018-02-12 09:09贾婷
戏剧之家 2018年31期
关键词:荒野

贾婷

【摘 要】电影《荒野猎人》以主人公休·格拉斯惊心动魄的荒野求生经历而一举斩获88届奥斯卡几项大奖。影片中,白雪皑皑的西部荒野不仅仅是作为地理意义的物质存在,也作为具有美国特性的文化隐喻,具有深层的多重内涵。本文试图挖掘影片中折射的多重性“荒野”观念,挖掘在不同历史阶段中,荒野观念的发展与演进。

【关键词】荒野猎人;荒野;美国性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31-0052-03

电影《荒野猎人》改编自迈克尔·庞克的同名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19世纪一名受雇于落基山皮毛公司的捕兽皮毛商人休·格拉斯在一次荒野捕猎中,被一头黑熊攻击而身负重伤的故事。队长安德鲁·亨利雇佣两名同伴约翰·菲兹杰拉德和吉姆·布里杰留下来照顾,格拉斯却惨遭被同伴遗弃荒野、财物尽失、儿子被杀的境地。格拉斯从而开始了一段在荒野求生,为子复仇的艰难之旅。

目前对于该影片的解读,学者大多从生态批评视角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加以阐释,呼吁放弃以人类中心主义的“土地伦理”观念,却鲜有学者对影片中渗透的“荒野”文化观念予以分析。影片中宏大的荒野景观不仅构建了叙事展开的空间,为影片提供了视觉性艺术背景,而且,影片将故事放置于19世纪美国西部拓荒的历史语境中,作为自然客观存在的“荒野”可以解读为具有“美国特性”的文化隐喻,一个具有历史范畴的概念,成为影片叙事的潜文本,间接参与了叙事,传递出比影片中的“复仇情节”更深厚的思想意蕴和精神内涵。罗德里克.F.纳什在其扛鼎之作《荒野与美国思想》一书中指出:“荒野是美国文化的一项基本构成。利用物质荒野的原材料,美国人建立了一种文明。他们曾试图用荒野的观念赋予他们的文明一种身份和意义。” (纳什, 2012:1) 荒野观念影响了美国民众的文化心理,参与建构了民族的身份意识,成为美国文明的一股思想暗流。同时,“荒野”也是一个在不同历史时期,逐步发展的具有“美国性”(Americanness)的思想观念。挖掘和探讨影片中折射的荒野观念,能够更深理解在美国文化和历史演进中,作为地域意义的荒野是如何成为“美国民族和历史的象征。”(田俊武,2017:25)

戴斯·贾丁斯(Des Jardins)把美国学界中的荒野观念总结为三种模式:第一种是“清教徒模式”,即象征着刚踏上新大陆的清教徒接受北美荒野生存考验,战胜荒野的过程;第二种模式是“浪漫模式”,即荒野象征着个体寻求自由,身份认同的历程;第三种是“洛克模式”,即荒野是国家的扩张和发展的基础,为新移民在新大陆的发展提供了资源和机会。(戴斯,2002:178-182)在影片中,荒野观念的三种模式及其象征意义都得以不同程度的呈现。

一、清教徒模式:历史意识中的荒野观念

美利坚民族的孕育始于清教徒在北美荒野的开拓。荒野(wilderness)在词源学上,意思是“wild-deor-ness”,即野兽出没的地方。(纳什,2012:3)荒野唤起的印象是:险象丛生,充满恐惧和恶意。野兽栖息之地的概念也意味着人类的缺席,主导和整饬人类生活的文明不复存在的蛮荒环境。

对于最初踏上北美荒野的清教徒而言,“荒野”作为这片新大陆独特的广袤存在,激发了他们的想象空间。清教徒作为被上帝选中的民族,和《圣经》中出埃及到达迦南地的上帝的选民以色列人一样,肩负着进入荒野的使命,在蛮荒中建立一个新耶路撒冷的使命。从基督教神学观念来看,“荒野”象征着基督徒在接受上帝神圣使命前,经受肉体和灵性生命试炼的阶段。清教牧师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在1692年警告进入北美的移民,“通向应许之地(Promised Land)的荒野当中遍布烈性的飞蛇。”(转引自Takaki, 1992:909)遍布各样危险。除此之外,马瑟把印第安人也视为清教社群中巨大的威胁,提醒清教徒要避免被“印第安化”,否则就成为魔鬼的帮凶。在清教时代,“荒野”一词已经超越了地理意义的维度,成为包含神学含义的象征。清教徒对荒野的态度是将其看做充满危险、邪恶、渎神之地,是征服和馴化的对象,是选民得到上帝应许之地的必经阶段和承受试炼的场所。征服美国荒野,被视为建立天国的使命。因此,荒野象征了荒野中存在异教邪恶的诱惑、道德上的迷失与混乱。布雷德福在《普利茅思开发史》中有这样的记录:“——而且他们所能看见的只是咆哮和凄凉的荒野,充满了野兽和野人——夏季已过,满目苍凉,整个乡野,处处皆是森林和丛林,展示着一种荒凉野蛮的色调。”(Miller,1991:62)由此可见,对于这些早期的清教徒,“他们对于荒野的开拓,不仅是个人生存的需要,更是对文明秩序的建构,对黑暗的启蒙。”(田俊武,2017:25)清教徒对荒野的象征性观念也成为美国文化隐喻,在美国文学和电影中呈现。例如,在美国小说家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的小说中,清教徒的荒野象征性依然存在。在他的作品《小伙子布朗》中,荒野既是魔鬼也是人身上的邪恶倾向的梦魇般所在地。在另一部作品《红字》中,霍桑构建的塞勒姆周围的原始森林,则意味着对世俗道德的僭越和邪恶的诱惑。

在电影中,清教徒的荒野意象由摄影师在镜头中得以呈现。摄影师采用自然光拍摄,营造出原始森林的浓密与昏暗,长镜头结合仰拍,呈现出森林的深不可测、危机四伏。身处其中的皮毛商人随时准备躲避印第安部落的偷袭,还有野兽的袭击。同时,这片浓密的森林也象征远离文明与社会约束的一片“道德的荒野”:同伴菲兹杰拉德背信弃义,为了私吞格拉斯的财产,杀害了格拉斯的儿子,并将其遗弃荒野;白人狩猎队利用密林伏击、劫掠印第安村落,杀戮印第安人。荒野在摄影镜头下,充斥着种种危险和威胁。面对同伴的背信弃义,丧子之痛,格拉斯从被埋的坟茔中爬出,一步一步匍匐前行。影片中的低空俯视镜头中,孱弱的格拉斯独自爬行在蛮荒之地,冰川雪地,河滩谷底,与广阔而恶劣的荒野景象形成强烈的对照。“荒野”虽然是个名词,却起到了一种形容词的作用。在特定的地点,它会在人的心中产生一种心境或情感。(纳什,2012:1)荒野不仅给影片奠定了残酷而荒凉的基调,更折射出主人公孤寂与痛苦的 “心灵荒野”。脱去了文明的标签与界定,格拉斯只能在荒野中彷徨,寻求着重获新生的力量和身份的确认。

二、浪漫模式:个体身份意识中的荒野观念

17-18世紀欧洲兴起的自然神论将自然和造物主联系起来,开始引导思想观念向对荒野有利的方向发展。自然神论者将他们对上帝的信仰建立在以他们理性理解自然的基础之上。“荒野”被赋予了一种特殊意义:“荒野是上帝借以展示其力量和卓越的最畅通的媒介”(Ibid: 43)。 在新的哲学观念中,“荒野”暗示着与上帝创造的神圣联系。伴随着浪漫主义在18世纪和19世纪的盛行,“荒野”俨然成为浪漫主义者逃避社会规约与实践个性与自由的场所。其中,原始主义是浪漫主义情感中较为重要的思想之一。原始主义者认为,人的幸福和单纯是按照其文明程度成正比递减的。他们相信接近野性的蛮荒生活赋予人类与纯真和天生的高贵相结合的特殊力量。19世纪的美国探险家埃斯特维克·伊文思将原始主义哲学付诸了实践。他宣称:“我希望求得蛮荒生活的简朴、土著情感与道德;使自己摆脱虚伪的习惯、偏见和文明的种种缺陷——并且在西部荒野的孤寂和恢弘当中,去发现关于人类本性及其真正利益的更为正确的观点。”(Ibid: 49)原始主义思想深刻转变了传统中对荒野的冷漠和敌视观点。荒野成为了个体自由与追寻个体存在意义的象征。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荒野书写也出现在美国文学当中。早期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卡伦·布莱恩特的诗作《自由的古代》中,诗人站在“久远的古木、参天的橡树和虬曲的松树中——/——在静穆的浓荫里/沉浸于安宁、天然、幽深的老林/我的思绪沿着晦暗的岁月小径/回到最初的自由时光”。(转引自沙玛,2013:231)在诗人眼中,原始森林带给人精神的滋养和愉悦。这些古老、原始的森林并不令人生畏,而是远离旧世界的神圣避难所,象征着个体追求自由之所,茂密的枝叶间闪耀着神圣生命之光。同样,美国小说家库柏的小说中,笔下的荒野充满着神圣与纯净,保持了原始和纯净的幽美,影响着小说主人公的性格和成长。

《荒野猎人》中,“荒野”的积极象征意义同样烙印在格拉斯的荒野经历中。为了在荒野中挣扎求生,他依靠野草野果果腹,凭借动物尸体上的残肉,生吃野牛内脏维持体力;为了摆脱印第安里族人的追杀,他藏匿在冰冷的激流和溪谷的岩洞中;为了躲避肆虐的荒野暴雪,他藏身森林的马尸体内,得以取暖。荒野如同巨大的母体子宫,是格拉斯重获新生,躲避仇敌迫害与侵犯的庇护所。格拉斯在几度昏迷,濒临死亡时,荒野中妻子的幻影给予他生存的力量和方向。他的印第安妻子浮现在他眼前,耳畔想起妻子生前的话:“只要你仍然有一口气在,就要努力求生,保持呼吸。风不能吹倒一棵根系强壮的树。当暴风雨来临,你站在一棵树前,认为它一定会倒下。但看到树的根基时,你会明白它坚不可摧。”导演使用了超现实镜头,虚幻的想象和森林实景结合,表现出格拉斯在荒野的独处中,所获取的宗教信仰力量。荒野经历赋予了主人公宗教的顿悟和心灵的滋润。他在荒野中的前行也象征着他脱去文明的身份标签,成为自然之子,重新审视生存意义和建立他的身份意识的过程。影片中的格拉斯在荒野结识了失去家园的印第安人。两人同行荒野,印第安人给他提供食物,为他搭建棚屋避寒,使用树灰做药为他疗伤。雪地上,两人依偎在一起,格拉斯学着印第安人的样子,舔雪嬉戏,回归到人性本真的状态。在某种意义上,这样的场景暗示着格拉斯与印第安文化中的认同和精神上的融合,如果说格拉斯被自己的白人同伴抛弃,象征着他对个人身份的彷徨和断裂,那么,他在非同源文化的土著居民那里找到了精神的慰藉和归属,他不再将美国原住民视为“他者”身份,而视为美利坚民族的源头。“荒野”在潜移默化中伴随着他精神世界的转变。荒野现代环保之父约翰·缪尔称回归美国荒野地区就是“回家”(转引自沙玛,2003:227)。这里的“回家”就是踏上美国民族的“寻根之旅”。影片中呈现的大片原始树林,寂静耸立,令人敬畏,展现了印第安部落族群世代繁衍的祖居之地,唤起了格拉斯的民族自觉意识。对于没有民族历史的美利坚民族,这片具有独特历史意义的荒野构成美国人追求民族身份的重要因素。

三 洛克模式:国家意识中荒野观念

《荒野猎人》的历史背景发生在美国如火如荼的“西进运动”中。美国历史演进中,一直流传着关于西部的神话。当美国东部已经基本没有可供开发的空间时,躁动不安的美国人将目光转向了西部一望无际的荒野,一个有关“花园神话”的意象涌上他们的心头。“世界花园”表现了美国自从建国以来的农业田园理想。这个意象包含了开拓西部边疆广袤而肥沃的土地,并享受土地所带来的丰硕与财富的诗意神话。在《花园中的机器》一书中,利奥·马克斯(Leo Max)引用了1785年出版的一本题为《黄金时代》(the Golden Age)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以夸张的笔调描述了他在幻境中看见的美国西部之美好愿景:“这是美国的西部,是块尚未开发的荒漠,是野蛮人的场所,是野兽的出没之地。——但是总体而言,这里的土地要比东部地区肥沃得多——美好的世界从凄凉的荒野升起。”(马克斯,2011:78-79)可以说,进入西部边疆,将荒野改造为“世界花园”的思想一直主导着美国人的想象,成为一个具有“美国特性”的集体象征。1803年杰斐逊政府从法国收购路易斯安那州,为美国“西进运动”铺平了道路。大批美国的冒险家们、投机分子,贫穷白人,欧洲移民试图穿越起伏的阿巴拉契亚山脉,深入广袤的西部内陆,一直向西部延伸到密西西比河沿岸。西部的荒野意味着可以提供坚固而安全的“安全阀”。在拓荒者眼中,美国西部大片的荒野被赋予了朴素的洛克主义意味。荒野被视为能够创造财富,机会的功利性象征,刺激着冒险家们的欲望和野心,幻想着在荒野之上创造一切人类幸福的可能性。《荒野猎人》中一群受雇于落基山皮毛公司的皮毛商就是在利欲和财富的信念下,深入西部荒野,开拓这片“处女的”。

美国对于西部荒野的开拓前后持续了一百多年,到19世纪末基本结束。对于美国的边疆在美国历史中的作用,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曾这样评价:“一个自由土地区域的存在,它的持续萎缩,以及美国拓殖的不断西进,解释了美国的发展过程”。(Turner, 2008:1)

在电影中,导演伊纳里运用多组对比镜头,表现出文明的解体力量如何进入荒野,瓦解着西部边疆的印第安文化:在静谧树林中,印第安人部落的漂泊和迁徙,白人狩猎队在林间空地的喧嚷、捕猎。影片中有一处长镜头,格拉斯长久驻足,长久凝视牛头山,山上是堆积如山的牛头。这样的镜头给观影者带来强烈视觉冲击,以无声的叙事方式,展现出西部荒野巨大利润刺激下,拓荒者的野心。

即使文明的进入不可避免带来了对荒野的侵扰,但是在特纳眼中,美国思想的显著特征都要归于边疆。(ibid:37) 在不断推进的西部拓殖运动中,美国人在具有美国特性的荒野中与原始社会不断接触,不断获得了自己的特性。美国社会的发展在边疆之地回到了原始荒野,它所包含的再生、流动、机会在与边疆荒野的联系中,孕育了美国人的性格。可以说,“荒野征服了移民。”(ibid:4)特纳对荒野的评论虽然受到环境决定论的影响,夸大了环境的决定因素,但是不可否认,美国所拥有的本土特性的边疆环境,影响了美利坚民族性格的形成,是他们渐渐脱去欧洲文化模式的外衣,形成独立民族意识和思想的重要因素。

影片中,荒野的生活经历影响了格拉斯的性格,塑造了他的成长。他骨子中的坚韧、机敏、富于开拓、适应性,讲究实际都并非来自于当时旧大陆思想意识的影响,而是得益于长期面对残酷荒野环境中的磨练。他也在与印第安人的共处中,形成了平等、民主的观念。格拉斯遇难时,队长亨利表现出对同伴的不离不弃,同样体现出荒野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原则。正如史密斯所说:“对美利堅国家的特征下定义的不是过去的一系列影响,不是某个文化传统,也不是它在世界上所处的地位,而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更严格地说是美国人与美国西部之间的关系。”(史密斯,1991:192)

四、结语

在美国不同历史阶段,“荒野”被赋予了三种不同的观念模式,蕴含着历史意识、个体身份意识、国家意识内涵。“荒野”也成为一个具有“美国特性”的文化象征和隐喻,建构和影响了美国思想和性格的形成,集体无意识地潜行在美国文化和历史的深处。对《荒野猎人》的解读应不困囿于二元模式的解读,而需要考察“荒野”观念的多层思想文化含义。

参考文献:

[1]罗德里克·亨利·纳什.荒野与美国思想[M].侯文蕙,侯钧译.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12.

[2]田俊武.美国19世纪经典文学中的旅行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任命大学出版社,2017.

[3]戴斯·贾丁斯.环境伦理学[M].林官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M].北京:译林出版社,2013.

[5]Ronald Takaki.The Tempest in the Wilderness:The Racialization of Savagery.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Vol79,No.3,Discovering America: A Special Issue(Dec.,1992):892-912.

[6]Miller,James E,Jr.ed.Heritage of American Literature:Beginnings to the Civil War. Vol.I,San Diego: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91.

[7]利奥·马克斯.花园里的机器---美国的技术与田园理想[M].马海良,雷月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8]Frederick Jackson Turner.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London:The Penguin Group,2008.

[9]亨利·纳什·史密斯.处女地----作为象征和神话的美国西部[M].薛蕃康,费翰章译.上海:上海外语教学出版,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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