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主义”不完全等于“formalism”

马晴　张政

摘要：“形式主义”一词在国内的大众媒体中频频出现，是中国政治文献常用的术语之一。国内的权威词典大多将其翻译成formalism。文章基于CCL语料库和COCA语料库，从词频、搭配和语义韵三个角度进行了对比分析，发现“形式主义”一词在不同领域中含义大相径庭，特别是在中国政治领域中，该词更是含义特殊。笔者建议中国政治文献中的“形式主义”应翻译成formism，以便与其他语境下该词被翻译成formalism相区分。

关键词：形式主义；翻译；语料库；formalism；formism

中图分类号：G633.2；H159文献标识码：A

O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形式主义”：A Comparative Analysis Based on CCL and COCA Corpus//MA Qing，ZHANG Zheng

Abstract：“形式主义” is a term frequently used in Chinese mass media and political documents. However， when consulting authoritative CE dictionaries， people will find that “形式主义” is translated into formalism without regarding of context. Based on CCL corpus and COCA corpus， the author compares “形式主义” and formalism from three perspectives： word frequency， collocation and semantic prosody， and finally finds that these two words are not exactly equivalent. “形式主义” has different meanings in different fields. It has special meaning in Chinese political field. Therefore， the author suggests to translate “形式主义” in political field into formism， so as to distinguish it from formalismin other contexts.

Keywords：形式主义； translation； corpus； formalism； formism

收稿日期：2018-07-06

作者简介：马晴（1994—），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2017 级研究生。通信方式：201722100039@mail.bnu.edu.cn。通讯作者：张政（1958—），博士，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实践、中西比较文化。通信方式：zhangzheng@bnu.edu.cn。

引言

术语翻译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研究课题。辜正坤[1]曾表示术语翻译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译文不当会误导中国学术研究。一些学者如方梦之[2]、张政[3]等也曾撰文反复强调术语翻译的重要性。譬如，“形式主义”是一个频频出现在中国政治文献中且有“中国特色”的术语，然而由于该词具有多重含义，但国内的权威词典和政府文件均将其翻译成“formalism”，因势必极易让英美读者费解、误解，从而对中国形象产生不良影响。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形式主义”一词有两个解释：（1）片面地注重形式而不管实质的工作作风，或只看事物的现象而不分析其本质的思想方法。（2）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形成的一种反现实主义的艺术思潮，主要特征是，脱离现实生活，否认艺术的思想内容，只在表现形式上标新立异[4]。而在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汉语大词典》[5]中，更是将“形式主义”直接解释为“只注重形式和现象不管内容和实质的思想方法和工作作风”。可以看出，该词典只解释了“形式主义”在中国政治文献中的含义，而忽略了在其他領域中的意思。

而在国内权威的汉英词典中，几乎无一例外地将“形式主义”翻译成“formalism”。比如，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汉英词典》[6]、《新世纪汉英大词典》[7]以及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汉英大词典》[8]都将“形式主义”译成了“formalism”。除此之外，在由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主办的规范术语知识服务平台上查找“形式主义”一词的翻译时，也可发现该词在语言学、自然辩证法、数学和音乐名词4个学科中，所译英语均为“formalism”。那么，这两个词是否完全对等呢？

一“形式主义”的含义

“形式主义”起源于俄国，最初指十月革命前形成的一个文学理论与批评流派。作为一种文学现象的俄国形式主义运动，具有复杂性。它既是一种文艺理论和美学诗学体系，又是一种独特的审美批评，其中很多著作，更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文学作品[9]。俄国形式主义者认为文学本质的最高概念是“形式”。他们试图消除传统文论中形式与内容的对立，因此不用形式与内容这一对范畴，而改用手法和材料这一对范畴。而手法就是形式，是消融了材料的形式[10]。这是“形式主义”一词在文学批判领域中的含义。

但在法律领域中，该词指的是一种司法理论，一种“关于法官们实际怎样裁判案件和（或）关于他们应当怎样裁判案件的理论”[11]。而数学领域中，形式主义数学思想的先驱和代表人物是著名数学家希尔伯特。形式主义的核心和主导内容是把数学表示为形式化的系统，用符号逻辑的语言将其对象表示为只有逻辑结构而无实际内容的语句[12]。在宗教、伦理、逻辑、音乐等领域，“形式主义”也各有其含义。

中国的政治领域中，“形式主义”则是带有极强“中国特色”的政治术语。1930 年，毛泽东同志针对党内存在的只唯上、只唯书、不务实的错误倾向，发表了《反对本本主义》一文。1942年，毛泽东同志对党内在文风上存在的形式主义进行了系统分析和批判，指出共产党内，有一部分人“马克思主义没有拿得稳，犯了形式主义的错误”[13]。形式主义的思想根源是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仅仅注意事物的形式，就是只做表面文章，只重“外表”，制造“现象”甚至假象，它并没有实际内容，没有真正使事物发生实质的变化和进步，没有实际效果[14]。

二基于COCA和CCL语料库的对比分析

本文从词频、搭配和语义韵三个角度对比分析了CCL语料库①中的“形式主义”一词以及COCA语料库②中的“formalism”一词，探究二者是否完全对等。本文使用了两个单语语料库进行平行对比，因为与英汉-汉英平行对应语料库相比，单语语料库资源非常丰富，而且具有双语平行对应语料库无法取代的作用[15]。

COCA 美国当代英文语料库由美国杨百翰大学马克·戴维斯（Mark Davies）教授开发，规模为4亿单词，涵盖杂志、报纸和学术著作等领域。CCL语料库由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开发，当前规模为4.77 亿字（1.06GB），包括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两大部分。COCA 语料库和CCL 语料库共同的特点是：语料库容量大、语料涵盖面广、语料内容新、检索界面简单等。但CCL语料库不能对中文文本进行分词处理，所以笔者将在CCL语料库中检索得到的1974条生语料，经过分词和词性标注工具进行加工，得出熟语料，再通过AntConc③进行分析，将得到的数据与COCA语料库分析的数据进行对比，有如下发现。

（一）词频分析

在CCL语料库中检索“形式主义”一词，得到1974条结果。而在COCA语料库中检索“formalism”一词，得到353条结果。因为两个语料库的总词数不一致，因此无法通过简单地比较原始数据来准确地描述该词在两个语料库中的使用情况。这时，可将原始数据“标准化”，也就是计算“形式主义”和“formalism”在两个语料库中分别出现的“标准化频数”，来对比这两个词的使用情况。笔者用检索项的实际观察频数除以总体频数，然后再乘以一千万，得到检索项平均每千万词的出现频率。经过计算，笔者发现“formalism”在COCA语料库中，每千万词的出现频率为8.825，而“形式主义”在CCL语料库中，每千万词的出现频率为41.383，约为前者5倍。因此，可以明显看出“形式主义”在中文语境下的使用频次较高，而“formalism”在英语语境下的使用频次较低。因此，“形式主义”可否直接翻译成“formalism”有待考量。

（二）搭配分析

搭配是重要的语言组织原则，搭配模式的差异能够反映出原生文本与翻译文本的差异[16]。辛克莱（Sinclair）[17]给搭配下的定义是：一文本中两词或多词在短距离内的共现。巴奇（Bartsch）[18]将搭配定义为：受词汇和/或语用制约，并且有直接句法关系的至少两个词项以上的词与词的共现。研究搭配要基于索引证据，参照类联接，对词项的搭配行为进行检查和概括。类联接是词语搭配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指的是文本中语法范畴间的结合。类联接不是与词语搭配平行的抽象，而是高一级的抽象[19]。简言之，类联接是词语搭配发生于其中的语法结构和框架。一个类联接代表了一个类别的词语搭配，可称为搭配类。笔者分别以“形式主义”和“formalism”为中心，参照类联接框架，对词项的搭配进行了观察、概括和描述。

1.CCL语料库中“形式主义”的词汇搭配

笔者在CCL语料库中检索关键词“形式主义”，将检索到的1974条结果进行分词加工后，导入AntConc工具，最终得到2396条结果。因为得到的索引结果较多，因此可以采用随机提取的方式，概括该词使用特点的概率属性。比如，限定在每类文本中提取若干行索引，或者在所有的索引显示后，采用隔行提取、隔两行提取的办法获得索引[20]。表1为从2396个结果中随机提取出的10个句子。

上述10个索引显示，“形式主义”可用于v+n，n+n，adj+n，prep+n 4个类连接，其中v+n出现的最多，且常见的搭配有“搞形式主义”（2、5）和“克服形式主义”（4、7）；除此之外n+n出现的也比较多，如“俄国形式主义”出现了3次（9，10）。

2.COCA语料库中“formalism”的词汇搭配

3. 互信息值

互信息（mutual information）表示一個词与另外一个词之间关系的紧密程度。换句话说，一个词只与某个词共现，而不会出现在其他词附近时，其互信息值就会非常大。反之，一个词与另外一个词共现频率很高，但与其他词的共现频率也很高，其互信息值就会很小[21]。休斯顿（ Hunston）[22]提出互信息值大于3的搭配词为显著搭配词。笔者在操作时，将COCA语料库搭配跨距左侧设置为2，CCL设置为3（因有分词符），两个语料库的右侧统一设置为0，MI值设为大于等于3，按照频率从高到低排序取前10个单词，得到的检索结果如表3所示。

表3进一步证明了第二部分所分析的两词类连接的不同，“formalism”在COCA语料库里最常搭配的词中，70%为形容词；而“形式主义”在CCL语料库里最常搭配的词中，90%为动词。所以，足可见这两词不能完全对等。

（三）基于语义韵分析

语义韵指的是关键词项的典型搭配词在其语境中营造起的语义氛围。在语料库数据驱动的词语搭配研究中，关键词或节点词的搭配行为通常要在限定跨距或类连接内研究，故语义韵总是跨越跨距或类连接，语境内因此弥漫某种语义氛围[20]。笔者取“形式主义”和“formalism”二词为基本研究单位。搭配跨距将界定为-5/+5，即在节点词左右各取5个词为其语境；所有落入跨距内的词形将被视为节点词的搭配词。统计测量采用Z值。凡是与节点词共现之Z值达2者将确定为显著搭配词。图1是在CCL语料库中，与“形式主义”搭配频率最高的前30个动词的语义韵统计情况。其中只有两个积极动词 “努力”“坚持”与之搭配；而和其搭配的中性动词有三个：“影响”“主张”“深入”；其余均为消极动词，如“克服”“反对”等。

图2为COCA语料库中，与“formalism”搭配频率最高的前30个形容词的语义韵统计情况。其中只有“excessive”和“sterile”两个消极形容词；而只有“bestknown”一个积极形容词；其余均为中性形容词，如“Russian”“historical”“literary”等。因此，可以看出“形式主义”一词在中文中往往带有消极的语义韵，而“formalism”在英文中语义韵则趋向于中性。从这点上可以看出二者在语义韵上也不对等。

三建议与理据

从上述分析可知，“形式主义”在不同领域和语境下含义不同。该词在文学领域中，指的是十月革命前即已形成的一个文学理论与批评流派。而在诗歌领域中，“新形式主义”是一个专业术语，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于美国的诗歌流派。“形式主义”在数学领域中，指的是把数学表示为形式化的系统，用符号逻辑的语言将其对象表示为只有逻辑结构而无实际内容的语句。而在艺术领域中，形式主义指的是一种反现实主义的艺术思潮，主要特征是，脱离现实生活，否认艺术的思想内容，只在表现形式上标新立异。从语料库的对比研究结果可以证明，“形式主义”一词在不同领域、不同语境下应该有不同的翻译结果。笔者认为“形式主义”一词的翻译可以大致归纳为以下三类：

（1）当“形式主义”用于诗歌这一领域时，“形式主义”是一个专业术语。“新形式主义”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于美国的诗歌流派，其最基本的特征是传统英语诗歌格律的回归[23]。根据基于COCA的调查，可以证明诗歌中的“形式主义”应该翻译成“Formalism”，其中的F应该大写。

（2） 当“形式主义”用于除诗歌以外的文学、数学、法律以及艺术等领域时，可以翻译成“formalism”，这一点可以从权威字典和语料库两个角度佐证。《兰登书屋英语大词典》[24]中有关于“formalism”最全的英英释义：

1. strict adherence to， or observation of， prescribed or traditional forms， as in music and art.

2. Relig. strong attachment to external forms and observances.

3. Ethics. a doctrine that acts are in themselves right or wrong regardless of consequences.

4. Logic， Math. a doctrine， which evolved from a proposal of David Hilbert， that mathematics， including the logic used in proofs， can be based on the formal manipulation of symbols without regard to their meaning.

从上述英文释义中可以看出“formalism”适用于很多领域，而COCA语料库中，也有“artistic formalism”“mathematic formalism”“literary formalism”“judicial formalism”等对应表达。由此可见，“形式主义”一词在文学、音乐、艺术、宗教、伦理、逻辑、数学、法律等几个领域中，均应翻译成“formalism”。

（3） 當“形式主义”用于中国政治领域时，应有独特的翻译方式，而不能翻译成“formalism”。从前文的分析中不难看出，“形式主义”一词在大多数中文语境下带有消极意味。经笔者统计发现，从CCL中检索“形式主义”后生成的1974条语料中，有1421条为政治类文本中的语料，占总语料的72%。再通过进一步观察可判断，带有消极意味的“形式主义”几乎全部出自中国政治文本。而经过上文语料库语义韵的比较可知，“formalism”是一个中性词。因此，不能用“formalism”来指代中文政治类文本中的“形式主义”。

但是目前存在太多将政治文本中的“形式主义”翻译成“formalism”的案例。除了文章一开始提到的权威词典将“形式主义”一刀切地翻译为“formalism”以外，历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出现的“形式主义”，也几乎都翻译成了“formalism”。以最近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为例，政府工作报告中几乎每年都要提到的“四风”。“四风”指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然而，历年政府工作报告无一例外地将“四风”中的“形式主义”翻译成“formalism”，只有2013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将“克服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翻译成了“eliminate formalistic and bureaucratic practices”，如表4。

第一种表达“formalistic practice”，笔者认为是不正确的，笔者翻阅了市面上数十本英英词典，均没有找到“formalistic”一词，查阅互联网发现这个词是formalism的形容词形式，因此该词不应该用于政治类文本之中。

第二种表达中，formality一词的翻译值得考量。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formality一词有两个含义：一是“a thing that you must do as a formal or official part of legal process， a social situation， etc.”（常用复数），二是“a thing that you must do as part of an official process， but which has little meaning and will not affects what happens”（常用单数）[25]。显然，第二个含义有例行公事之意味，较为贴近“形式主义”。但问题是，几本字典都明确标注在第二个意思使用时常用单数，而政府工作报告却用的是复数。另外，“go through formalities”更贴近的翻译应是“走过场”，而并非“形式主义”。形式主义的表现之一是走过场，但走过场却非形式主义的全部。特别是当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享乐主义等连用时，翻译成“go through formalities”破坏了中文的语势。

第三种表达也就是十九大报告对“形式主义”的翻译也有一定的问题。除了上文提到的“formalities”一词的单复数之外，还有对formality一词本身理解的不到位。在《兰登书屋英语大词典》[24]中，formality一词一共有8个含义，其中最后一个含义为something done merely or mainly for forms sake，由此解释可知，formality本身就有for forms sake的意味，而将“形式主义”翻译成formalities for formalities sake是冗余的。除此之外，the practice of属于英语里的范畴词，美国学者琼·平卡姆（Pinkhan）在她编著的《中式英语之鉴》（The Translators Guide to Chinglish）一书中用形象的比喻批评了这种现象：“...， these...noun combinations are only empty preliminaries to other words that carry real content. They add no more to the meaning of the sentence than a cough. The writer is merely clearing his throat before he comes to the point.”[26]因此笔者认为，the practice of formalities for formalities sake这个翻译整体上都过于冗余。

笔者认为应该将政治文本中的“形式主义”翻译成formism，这样翻译的好处有三。一是可以与“形式主义”在其他语境下的含义做出区分，以免误导英美读者。二是将“主义”翻译成“ism”为后缀的单词，更符合中英文的表达习惯，在形式主义与官僚主义、个人主义等词连用时，可以更好地表达中文的语势。三是因为“形式主义”一词在中国的政治文本中有其特殊含义，有利于中国文化的传播，在刚开始使用“formism”一词时可以采取加注的方式，这样也有利于外国读者的接受。

韦伯斯特在线词典中（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formism），收录了formism一词，含义是a philosophical theory （as Platonism or Aristotelianism） assigning a preeminent place to metaphysical forms，即确定了形而上学形式卓越地位的哲学理论（如柏拉图主义或亚里士多德主义）。从该解释可以看出，formism的英文仅仅用于解释哲学含义，尚未收录于国外其他权威词典中，因此formism这个词尚未得到国外学者的广泛认可，权威性有限。故笔者认为，将formism作为一个新词引入，使其成为中国政治领域中“形式主义”一词的英译或许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四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形式主义”一词的翻译不能一概而论。在诗歌领域中应翻译成formalism；在文学、法律等其他领域中，应翻译成formalism；而在政治领域中，作為有“中国特色”的术语，应翻译成formism。

注释

①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在线网：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

② 美国当代英语语料库在线网：http：//corpus.byu.edu/coca/。

③ AntConc是一款跨平台的语料库分析统计软件，由日本学者劳伦斯·安东尼（Laurence Anthony）博士2002年研发。AntConc软件具有索引，词表生成，主题词计算，搭配和词族提取等多种功能。该软件为免费软件，但是功能毫不逊色于Wordsmith Tools等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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