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雨滴在夜里明亮极了

2018-03-26 07:19宋尾
红岩 2018年2期
关键词:古镇妻子

宋尾

她总是佩戴那个硕大的琥珀坠,点一杯鸡尾酒,坐同一个位置——如果那儿没被其他先到的客人占领的话。那是吧台左侧,靠后窗的角落。此处原是一个狭窄的木结构生活露台,宽约六十公分,如果放上茶几,人就难以进出。四个月前,李东文接手酒吧,对这里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改造:在底楼外侧垫了三根圆木柱作为支撑,把墙面整体拿掉,定制一面钢化玻璃将阳台封闭起来。这样一来,内部狭小的面积因透光而显得从容了一些。从背楼经过时,隐隐有了些吊脚楼的奇观。坐在室内视野也宽阔多了,对面沉默的金碧山、缓缓流淌的嘉陵江和嶙峋的乱石码头一览无余。可是,在这么阴沉的夜晚,透过玻璃是看不到什么的——雾濛濛的江面,对岸的灯火仿佛在燃烧时突然凝固了。当然,很多时候狭小的酒吧内部也是烟雾缭绕的。这是一个主题酒吧,进门就能闻到混杂着酒与烟油的气息,右手边的一个木质展架上摆放着上百种电子烟具和烟油,来这儿的顾客大都是蒸汽烟发烧友。但她不是。好几次,李东文看见她点燃一支真烟。虽说许多人抽电子烟是为了戒烟,可她显然不像是有戒烟的打算。不过,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天下午,李东文在吧台下面够掉下去的签字笔,听到一个女人问询道,“有人吗?”他伸出头,看见她站在面前,个头不高,体态比较丰满,脸是瓜子形。“你这儿有电子烟吗?”他回答说,“喏,都在架子上。”“噢,我是想问问,你能帮我修一下这个烟具吗?”说完她摊开手掌,那是一款单电机的克莱鹏烟管,早些年的入门级标配,现在可不常见了。他从她手上拿过来,问询道,“什么问题?”她说,“不出烟雾。能修吗?”他转身到吧台前,找了一把螺丝刀,拆解下来,仔细观察了电机、管道,雾化器,告诉她,“没坏。”“噢?”他解释说,“应该是电池的原因,原配电池老化了,不能续航。”于是她问,“你这里能配吗?”他说,“配上意义不大,现在都用双电主机了。”看见她失望的表情,他迟疑了一秒,说道,“我去找找。”随后他从自己收藏的一个街机里下掉电池,安装在她的烟具里。当他忙乎时,她就坐在那个位置,望着外面。那是三个月前,那时还是夏天。转瞬间已是初冬了。重庆的秋天极为短暂,似乎是换上长裤的第二周就不得不多加了一条秋裤。冷不是问题,问题是湿嗒嗒的冷。尤其这种沿江的古镇。李东文已经可以承受这里的炎热,但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难以驱除的阴湿。但她还穿着短裙——似乎从见到她起就一直是这样,随意的装束,短裙,倒是很配她的短发的。

今晚,店里就他一个人。街上没什么游客,起风了,巷子里冷飕飕的。可是在他想要打烊时,她来了。几乎在她坐下时,他发现外面开始飘起雨丝。之后来了两位客人——为躲雨蹿进来的。一个是外地的,说着北方话;一个是本地人。一高一矮,言语间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一开始他们为一件什么事有些分歧,也许是跟一个什么电视剧本有关。高个子是专程来见这个矮个的,后者可能是一个编剧,两人应该在合作,但矮个并没拿得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高个儿极不满意。之前他们在吃饭时就为这个发生了争执,走到横街时,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而且下雨了。然后他们拐进了酒吧。——断断续续地进入耳内的信息,大概就是这样。十几分钟后,这两人终于在某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高个儿情绪好多了,矮个有点沮丧。但争执结束了。他们又要了一壶清酒。可是语声明显放低了,他们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她——抽着电子烟,喝酒,翻阅带来的杂志。随后,矮个走了过去。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接着就将酒具和同伴一块转移到了她那张桌,同时招呼李东文再送两壶酒过去。

“就来。”他在吧台后面应答道。

那次之后,女孩每周都来,但她并不热衷于蒸汽烟——看起来更像是一种任务,不知为何她总给他这样的感受。不过有年轻女顾客总归是好的,正如常客小单评价的那样,“给这个昏暗的公兽聚集地带来了一抹亮色”。小单和他的伙伴们说归说,但真格地又不够胆。因为她看起来更为成熟老练——光是一副“那又怎样”的神情就让他们暗暗生惧。再说她不总是一个人前来,也带男伴:坐上一阵,安安静静抽几管蒸汽烟,喝掉两杯鸡尾酒,然后相携离开。只不过,她带的男伴每次都不一样。小单曾酸溜溜地说,她一定是“吃泡饭”的那种女人。李东文只是听着,也不为此争辩。事实上每次结账的人总是她,她拒绝男伴为她付账。当然,她也独自前来,比如今晚。

第六壺酒送过去时,李东文瞧出来了,那两个顾客是对她有点想法。

这条悬在古镇一侧的横街被驴友称为重庆“最像丽江的一条老街”,撇开那种古旧的气质,其实也就是说,有些人将对远方的艳遇期待寄托在了这里。她不会不清楚他们的意图——但看起来坦然自若。不过在试图灌醉她之前,那两个醺醺然的家伙已经把自己先喝翻了。尤其是那个从北方来的高个儿,喝得太急,眼睑变得肿胀,语无伦次,开始动手动脚——试图将她从角落里拽出来。矮个掏出钱包,歪歪扭扭地来到吧台结账。在吧台,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那声清脆的掌击声,赶紧跑过去。

高个儿捂着脸,伸着大舌头说:“操,给脸不要脸,你丫不就是一鸡吗?”

她冷冷地:“你妈才是!”

高个儿抡起手臂,李东文赶紧伸手把它拦截下来。

“操,你丫到底是站哪头的?”高个儿两只空洞的眼睛瞪向李东文。

矮个附和道:“老板,这就是你不对了哈。”

李东文问:“怎么不对?”

矮个低声说:“你不了解情况,刚刚我们说好的,喝完八壶酒,她要陪我们回酒店的。”

“滚,”她说,“我给你打字据了?叫你吃屎你吃不吃?”

李东文张开双臂拦住两人:“请你们离开。”

高个儿指着她,嗓音浑浊地嚷道:“操,操!你他妈是不是媒子呀?就是推销酒的。”

“走可以。”矮个说,“她跟我们一块走。”

李东文往前站了半步:“你没听见吗?她是我的媒子。”

“我操!”高个儿朝李东文扑过来,结果反被捉住了胳膊,甩也甩不开。矮个操着矮凳从背后照着后脑给李东文来了一下,他晃了一晃,高个儿趁势挣脱,弯腰去找家伙。女人从侧方冲上去,一脚将矮个踢了个趔趄,手里的凳子摔下来,撞碎了桌上的茶壶。高个子抓住她,扼住脖子。又被李东文拿手掌劈到颈子,后退几步,痛苦地嚎了一声,又扑过来。四个人缠斗时,李东文跑到吧台掏出一柄常备的生存刀,看到刀刃上的反光,两个人的酒也醒了,一前一后跑出去,消失在雨中。

“我应该备一些伞的。”李东文坐在矮凳上,抱歉地说。好像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无法离开,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之前那个矮子从背后给了他一下,头上起了一个包,血从边缘破损处渗出来。她从抽屉里找到一条干净桌布,用剪刀拆开,给他缠在头上。动作娴熟。

她没接他的话,从他身边绕过去,从随身的肩包里掏出一包细支白娇子,晃了一晃,“要么?”

他摇摇头。

“你为什么要抽电子烟?”她点烟时,火光从脸庞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就消失了。

“不知道,”他说,“我一直想抽烟,可总是学不会,呛。”

她看着他,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含义。又问道,“你哪里的?”

“长江下游,荆州。”

“噢,”她环顾四周,“我看你店里经常也没什么人嘛。”

他懂她的意思,这个外地人肯定是脑壳有包,跑这么远来古镇背街上干这么一种不挣钱的营生。

“很——偶然吧,”他试图解释一下,但发现自己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干脆放弃了。

她轻轻笑了,“只有死亡是必然的,其他的都是偶然。”

他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有故事?”她吸了几口烟之后,望着外面的大雨,“给我讲讲呗。”

他指着她的烟,“我试一下?”

她把指间还剩一半的烟递给他。他吸了一口,果然呛着了,露出痛苦的表情。喘息平静后说,“像我这样的人,谈不上什么故事。”

但他仍然讲了。从五年前开始,他尝试着造访西南沿江流域的大大小小的古镇:从湖北,到四川、贵州、重庆、湖南,基本上地图上能够找到的古镇他都走了一遍。第一次到磁器口是四年前,没过夜,待了一个白天就离开去了江津的中山古镇。那天下午,他无意拐入这條远离景区的灰扑扑的街,蓦然觉得有点像小时住过的地方,邻居,蒲扇,蜂窝煤,理发匠,当街是菜贩子和划鳝鱼的,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穿行其间,有种莫名的人情味和熟悉感。这个印象很深刻,四个月前他重访磁器口,突然就有种“走累了,想歇歇”的感觉,正好遇见这个店经营不下去了。听说他有意接手,一心想要逃离的店主几乎是喜上眉梢地一股脑塞给了他。这条街还是太偏了,游客很难走进这条窄小的背街。不过对他挺合适,他喜欢这种闹市一隅的清静。“接连走了好几年,累了。我想停顿下来,想一想。”

“这有点特别,”她把烟蒂摁进桌上的烟灰缸里,“我是说,你一直这样四处游走。那么,你是摄影师?旅行作家?”

“完全没这些天赋,”他苦笑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

他迟疑了一秒,但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所有的变化均发生在妻子死去之后。此前,他跟世界上大多数人无甚区别,工作,家庭,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即便是妻子被检查出肺癌的那三年时间,尽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消耗着每一个人,但生活还是照常推进。上班时他兢兢业业,尽量让自己“正常”,而不是一个癌症患者的丈夫;考虑到癌症患者对洁净空间和自然的需要,妻子患病第二年,他把家搬到了郊区的村里。周末两天,他陪妻子在院子里种花,植草。连他自己也对此没有可指责的。可是他也经常会问自己:厄运为什么找到我?为什么偏偏是她?他并不抽烟,从来没有。可是妻子却患上肺癌,就像一种讽刺。就是那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很想要抽烟——似乎那些从嘴里吐纳的白色烟雾能带走心底的压力。但更讽刺的是,他根本学不会。妻子死去后,他站在那个郁郁葱葱的院子里,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她也没留下一个孩子什么的。因为子宫肌瘤和体质的原因,她总是难以怀上。原来他觉得是迟早的事,到现在他懂了,这是某种莫测的命运。那间院子是她全部的遗物,她只留下了这个环境,还有她的形象,渐渐变得稀薄的形象。他在那里独自待了一周,离开了,再没回去,也没回过单位。一直在各地行走。

“不是所有的肺癌患者都是因为抽烟或二手烟,”她说,“这种事情很复杂,也可能是遗传。”

“你是医生?”他问道。

“我是护士。”

“但是,”他垂着头,“她父母没有这种病史。”

“有时是这样的,”她说,“我见过一个病人,三十六岁时查出肠癌,后来又从他身上衍生或新增至少七八种癌症,甚至还有乳腺癌。现在他已经六十岁了,但他还活着。”

“这是什么原因?”他有些好奇。

“开心呗!他觉得自己余下的每一天都是捡到的。那是个快活人,根本不像是带癌生存的病人。”

这句话触动了他。

他想象不出一个人的身体里积攒了这么多的恶性肿瘤究竟是什么感觉。同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导致妻子死亡的问题不仅仅是绝症,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那你后来——”她问道,“有过其他女人没有?”

“如果你说那种实质性的交友,那是没有。”可他没说的是,萍水相逢的当然有过,几年来有那么两三次。像他这样不擅言谈的中年男人,解开女人的衣服比解开她们的心扉还难。

“可怜的大叔。”她带着怜悯看着他,“想吗?”

当然——可还没等他如实表达,她已经走过来,环抱住他的头。唔,宁静的味道。潮湿的味道。混合了烟油和鸡尾酒的味道。还有温暖的丧失感。他将自己埋在柔软的乳房,有点羞涩,又有些亢奋,感觉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房间都不可避免地丧失掉了。

女人身上有些圆柱形的疤,只有当她脱去衣服,完全赤裸时才能看见。大约六七处疤痕,分布在她的大腿内侧,看起来像是人为的。她不避讳地说,“是烟疤。”见李东文仍然疑惑,告诉他,“我自己烫的。”她的坦然让他吃惊,然而那些丑陋的疤痕令他心悸,像是一只只暗黑的瞳孔。

十分钟前,李东文经历了一次疯狂的性爱。她趴在玻璃窗前,雨点敲打在对面平房的铁皮瓦上,溅出沉闷的噪声。蜿蜒流泻的雨丝,陌生的肉体,使他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幻觉。现在他平静下来,发现了她大腿内侧的这些烟疤。

她赤裸着下身,径直跨过他去点烟。然后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她脱掉短裙和内裤,却没脱掉上衣。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在他们相拥之前,她很慎重地——他只能想到这个词可以匹配——从颈子上取下了自己的挂饰,那个形状有点不规则的琥珀吊坠。

她叼着烟,从椅子上找回自己的内裤,把腿放进去。

他回到吧台,找了一条宽大的桌布给她。她围在腰间,给自己做了一个保温的屏障。

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滞,看样子不下一整夜是不会罢休了。李东文重新调了两杯酒,一杯给她,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目光仍放在她的大腿内侧。

“别问我,”她一脸无所谓地说。

“可是——”他觉得很矛盾。

她把烟搁在烟灰缸上,拿起酒抿了一口,重新将烟夹起来。

“你很喜欢打探别人。”

“我只是喜欢观察而已,”他说。

“一个意思。”

“不是,”他较真起来,“我就是单纯地想了解了解。”

“了解什么?”她反问道。

他试图诠释,可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还是泄气了,“就是想知道你们女人是怎么想的。”

“比如——?”

“比如你的这些疤。”这是他第一次直视她。

她躲避着目光,拿起那杯酒,轻轻摇晃。

“别误会,”他说,“我只是发现,你带来的那些男人,其实,他们都不抽电子烟。”

“你还发现了什么?”

“既然他们不抽,为什么你带他们来呢?”他停顿了一下,“其实你自己也是。”

她忽然笑了。

“我就说你有窥视欲。”

“换成任何人是我,”他诚恳地说道,“难免也有这样的疑惑啊。”

“不是这样的,”她说,“很少有人像大叔你这样。”

“我——怎么样?”他问。

“那是你看不到自己,像是要把一个人刨开,从里面翻找什么东西一样。”

李东文有些困窘,但觉得这句话挺生动的。

“这不是坏话,”她说,“至少我接触的那些男人,他们从来没有这种好奇心,他们并不真的关心——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那样。”

他想到她带来的那些记不清面孔的男伴们。

“还是告诉你吧,”她说,“那个电子烟管,是我男朋友的。”

有一天,甚至并没留下只字片语,男朋友突然把自己和属于他的东西从他们同居两年的房子搬出去了。那天晚上,她才意识到自己陷入到了一种只有自己才清楚的境地:恐慌,绝望,屈辱。

她交往的男孩不少,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她这下清楚了,他留下了一个洞。她在这个遗留的洞里失眠到天明,想了很多,但更多是思索怎么挽回。上午她尽力平静地拨打电话,可是他不接。然后她崩溃于一个事实:他把所有可能找到他的联系方式都屏蔽和删除了。她为这个发现而发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绝。该愤怒的那个人应该是她呀,他在与她相爱的日子又爱上了其他人,他们公司的一个女孩。她试着去他公司要个说法,但当真的见到他们——亲密地并肩走出电梯,又抖索着从门口逃离了。

她睡不着了,整晚整晚失眠,在这个黑暗的洞里尽力回忆与他的点点滴滴,然后打开电脑,将想得到的全部细节都记述下来,然后发给他。好几次她写着写着就哭泣起来。可是从来没有回应。那些邮件似乎是通通寄给了黑暗。在他离开后第二个月,她开始在网上关注其他同样遭遇的人与故事。有一次,她看到一个网帖:一个女孩专程去泰国求了一道和合符,竟然成功挽回了前男友。她不相信这能有用——从来也没有。可真是着了魔呀,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开始搜索这些乱糟糟的信息——道士,作法,灵符,甚至淘宝上也有开光的和合符出售。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年下来她陆续买了两万多块钱的灵符,卧室,床上,柜子上贴得到处都是。当然,毫无效果。但在寻觅灵符的过程中她接触了很多类似遭遇的朋友。有个同样伤心的女网友说,你们分手都过了一年,复合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不如请苗医,据说他们有一种神奇的摄魂法术。那时她依旧每周给他去信,关注他的任何可能得到的信息。可是她得到的仍然是空白和绝望,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他弃之如敝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如果不能挽回他,至少也不能让那个女人好过。她在网上联系了一个苗医,对方给她寄来一盒用作法事的纸人,附有咒语,让她在子时去他住处附近的十字路口,诵读咒语时烧掉。她在他公司附近的丁字路口——那是他经常和那个女孩一块离开的地方——做了这件事。后来一段时间,她慢慢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沉溺已有成瘾症状,她试着放下这些,戒掉灵符,强迫自己去结交新的男人,频繁与各种相亲对象见面。但她始终没有那种爱的感受——这跟对方的长相,性格,甚至身份完全无关,她就是没法投入。就像一个人去游泳,身体怎么也没法扎到水下,而只能浮在水上。这很痛苦。离开两年后,某天清早,他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这让她有一种眩晕感,夹杂着紧张与恐惧,她尽力使自己表现得很平静,但这并不容易,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话语里的战栗。他开口第一句话像是在解释,“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问你,原来我有一个文件夹,记得存在台式电脑里。不知道你删除没有。”她说,“没有,你要我传给你吗?”他马上说,“不用不用。”然后他就匆匆挂了电话。几乎这整天她都在品味这道来电: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么早打电话?听起来他好像不开心。这是他想复合的暗示吗?她心里乱糟糟的,突然又觉得很甜蜜。两年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称得上开心的时刻。她知道,有了这通电话,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就会明朗一些了。她挨了一天,终于忍不住加了他的微信,这次他很快就通过了。她来不及打招呼,翻找他的微信,有好几条显示他最近情绪不好,跟他的那个女朋友有关。重新联系之后,这种感觉很奇妙,既熟悉,又陌生。还有当初恋爱时没有的一种暧昧。他追问她这两年交往了多少男友,她本来想如实汇报:一个没成。可灵机一动,说“数不清了”。他马上回复一个嫉妒的表情。既然自己是这样一种女人,就应该“骚”一点。她笑着想,接下來的言语就自然放开了。有时是一句话,有时直接发几张刻意的自拍。那些半遮半掩的自拍让他感叹说,我都不记得你光着身子是什么样的了。他们在微信上撩拨了一个月,终于成功约了一次。那是克制很久之后的一次放纵,显然也是灵魂出窍的一次,因为翌日他就从女友那里离开——回到了她这里。

她停顿下来,再次点燃一支烟,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外面的雨声小了一些,但仍然淅淅沥沥敲击着它所能抵达的任何一个平面。李东文一直没说话,他觉得无论从哪里起头,都是一种打断。她吐出烟圈,看着李东文时眼里有一种善意,似乎在感谢他的沉默。

仿佛是对失去时间的一种补偿,他们重新开始的热恋就像是用高压电水壶烧水,比之前升温更快,更为沸腾。他还准备戒烟——为了之后的求婚,以及随后的孩子。那天中午,她陪他去商场买了这支电子烟具。这成了他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午饭后他急着赶回办公室处理一桩纠纷,在临近公司的街口将她放下。她挥手,目送他左拐,然后他的车猛然侧飞出去,轻飘飘的。一辆卡车直冲过来——将他一头撞进了虚无。

“你知道吗,他出事的地方,就是我烧纸人的那个路口。”說完,她轻轻笑了。

“这不关你的事,”李东文说,“只是巧合。”

“对呀,就是这么巧,我才相信,报应是存在的。很多原来你不相信的东西,原来都是存在的。”

“你这是刻意折磨自己。”李东文联想到她频繁带来的男伴,大腿间的烟疤。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劝慰一个女人。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她:“那并不是你的错,日子还长,你得走出来。”

“你不是我,你没法理解。”她说,“你不是我。”

李东文试图争辩什么,却不知如何表达。她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姿势,背对他,从桌子上拿起那个吊坠,重新挂回到脖子上——当它回到原处,她似乎就变回到那个冷漠的女人。

“你很好奇?”她察觉到李东文追究的眼神。“这是他——我定制了这个吊坠装着他的骨灰。”说完后,她望着窗外,“哎,你看,这场雨好像不准备停了呢。”

李东文将烫好的清酒倒进她的高脚杯里,这可以使她身体暖和一点。

“谢谢,”她说。

“不用,”李东文说,“你说我不理解,那是不对的。”

“唔?”

“刚刚我给你讲我妻子的事,但——我说得不完整。”他说,“我说她去世了,其实我并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诧异,端着酒杯的手停滞在空中。

妻子是一个小学音乐教员,她喜爱和擅长乐器,这当然是李东文所熟悉的。但她还有一个爱好,是他根本不了解,甚至不知何时开始的——写诗。后来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是疾病,生死等等这些问题使得妻子拿起了笔,而这是乐器所无法“倾诉”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养病期间,妻子的生活环境变得极为清静与狭小。为了让妻子可以最大程度地“接触”社会,搬到乡村的第二年,他专门牵了一条网线到家。这条网线改变了她。她用一种他不了解的热情投入其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惶惑,但结果却是好的——她的脸色好转,她吃东西有滋有味,她甚至开始有说有笑。只要她高兴就好,李东文想,快活的、高质量地度过余生,不管对她还是对每个人都是好消息。有时,很晚了她还在电脑前浏览或是打字。他问她在做些什么,她总说在写诗,或是跟朋友交流。“好呀。”他总是鼓励地回应道。实际上他觉得“诗”这种东西离自己太过遥远,他对诗的印象,就是以前在课堂里背诵的那些分行的句子。有一次,妻子突然向他提出,想要出去会见诗友。理所当然的,这没有得到他的支持。他的谨慎不无道理:每日的煎药,服药,经络疏导,甚至脆弱的身体经不得一点点风吹草动——但她并不需要有人陪同,当然也没人有空陪她。妻子起初有些愤愤然,但冷静下来也表示了理解。这事儿当然也就过去了。至少当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七个月后,妻子失踪了。断续找寻三个月之后,尽管公安部门仍旧将妻子定义为“失踪人口”,但他很确定的是,她已经“不在了”。只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以这种方式消失?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在痛苦里盘旋许久后,他终于把这个结果与之前那件事联系起来。可是,妻子离开前几乎删除了所有的文档,她每日在电脑前写的那些诗句犹如是一种乌有。他甚至从未见过它们。此刻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妻子的“失踪”映衬的是自己的存在感——那几乎不存在的存在。

“真没想到,”她伸出手,握着他的手,冷冰冰地叠加一起。

他微微战栗着,想起妻子失踪后,自己疯狂地四处找寻她的踪迹,却毫无头绪的悲恸。

后来在妻子的电脑里,他还是查到了一些痕迹。历史记录显示她到达过一些论坛,但没有更多——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网名。但是在回收箱里,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文档,里面有一首诗,不甚完整——也许是完整的,但他完全不解其意。他曾拿每一句在网上搜索比对,但没有任何相关信息。这说明,这也许是她遗留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诗作。这也是他第一次读她的诗,标题是《夜宿古镇》,同时这也是诗的内容——她应该还是去会见了诗友?他使劲回忆,很有可能,在他某次出差期间,她独自出门,在某个古镇与某些(某个?)诗友相聚,她可能留宿了一两天,然后悄无声息地回来。可是,她去的是哪个古镇?跟谁在一起?这与她的失踪有关吗?或者,这全部来自她的想象,又或者,这首诗并不是她写的?一切都是迷,彻头彻尾的谜。可对他来说,这首诗是唯一的线索。他迫切需要一个结果——不管结果是什么样的结果。为了得到一个结论,这些年来,他几乎把长江至嘉陵江流域的古镇都走遍了。每到一个古镇,他总会把眼前的景色与她的遗诗相对应地审视——“我喜欢这镇子,江水使它复活了。”有一段时间,尤其是刚开始那一年,他睡在陌生的古镇的某个房间,明明知道自己是完整的,但却清晰地意识到,有一部分确确实实在他心里缺失了。“我受伤了吗?”另一个自己回答道,“是的,你受伤了。”

不知道是不是头部受伤,还是酒的原因——虽然他擅长调酒,但跟烟这玩意一样,他也不擅长喝下它们——李东文有点晕晕乎乎的,这是他头一次给别人讲这些事,这些明明存在却无法启齿的故事。就像一个人在夜里的古镇奔跑,那些路径虽然都是熟悉的,但仍然在某时某处冷不丁地绊倒你一下。讲完这些后他好像终于松了口气,又好像完全碎掉了一样,满地都是破碎的骸骨。

她站了起来,像刚刚曾做的那样,温柔地抱住这个忧伤的男人。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

一分钟后,他平静下来,拿她的烟抽了一口,这次,没呛到。

“你问我为什么留下来?其实是这样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要留在这里。习惯行走之后,行走就有了惯性。从来没有停留的念头。有一天,火车路过重庆,我记起曾经去过的这个古镇。下了车,回到这里,那时已经很晚了,古镇上的商铺都打烊了,没什么人,但店招和路灯还亮着,”他轻轻呼出烟雾,“跟今晚一样,突然就下雨了。那些雨丝很细,飘飘忽忽的,我走到横街的尽头时,到处都漆黑一片,唯有一个路灯孤立地竖在悬崖边,发着光,远远看去,那些发光的雨丝不断消逝又不停填充,看得久了,就像一个游弋的人的面孔。那些亮晶晶的雨丝在雾濛濛的光晕中舞蹈,跳跃,好像是等了我很久那样,在等我回家。这时我发现,就是这样的,我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画面。那首诗的结尾,就是眼前我看见的这个场景。”

“她是怎么写的?”她被彻底吸引住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世界在一团黢黑中,但它不是静止的。在霭霭的黑幕当中,那些雨滴带着反光,彼此追逐着,如同一种盲目的游戏。

他念出来:“那些荒芜的雨滴,在夜里明亮极了。”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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