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遇上了好辰光

2018-03-26 07:19庞余亮
红岩 2018年2期
关键词:师娘端木大队长

庞余亮

你们遇上了好辰光。

这是端木春老师说得最多的话。你们真遇上了好辰光呢,不知什么是饥什么是饿,不知什么是寒什么是冷,不知什么是冻疮什么是秕糠。

冻疮?我们是懂的。秕糠?是什么东西?

端木春老师并不想跟我们解释什么是“秕糠”,继续感叹,你们的命好啊。

我们的命好吗?

食监局副大队长杨正平用短短的食指指着自己问,你说说我们现在呼吸的空气我们喝的水,哪里有当时你们的空气好你们的水好?

端木春老师根本不会被杨正平的反问所难住。在杨正平这个小胖子兼著名留级生面前,端木春老师还是有足够自信力的。

正平,你想一想,要不是你们命好,那怎么会从乡巴佬变成城里人?!正平,你再想一想,要不是你们遇上了好辰光,你们肯定还在乡下跟着牛屁股修地球呢。

端木春老师用排比句回答杨正平时,已悄悄偷换了概念。偷换概念是老师对付学生的常用手段。但不能不说,端木春老师说得有道理。三十年前,我在北郊的远房表叔,腿脚不便,但还是找到了漂亮的表婶。父亲羡慕说,人家命好,千年修得个城脚跟。现在,我们哪里只是到了城脚跟?我们完全进了城。我们班除了在外面定居的,都成了城里人了,还活得很滋润。端木春老师说得太对了,是我们的命好,是我们遇上了好辰光。饿是不可能了。“三高”早就找上了我们。杨正平高血压,小葛得了糖尿病。但是还得喝酒啊应酬啊,每次吃饭前,小葛当着我们的面往肚皮上扎针。扎了针之后,小葛的酒量陡增,几乎是所向无敌。

有时酒醒之后,我还是怀疑起端木春老师的话,我们的命真的好吗?我们真的遇上了好辰光了吗?我们走过的地方,都成废墟了。我们的小学成了养猪场。我们的初中,也就是端木春老师教过我们的初中,现在空置在那里长草。前几年,我们乡被另一个乡“吃”掉了,连名字都没了,初中校也整体搬到了人家的初中校。幸好在撤并之前,端木春老师退休了。要不然,端木春老师得每天骑十公里自行车去上班。如果撤并得再早一点,我们也必须每天骑上十公路自行车去上学。

我们还是要感谢端木春老师。如果没有端木春老师,我们是不可能聚集在一起喝酒的。乡村生活就像是小水塘,但大家容易聚在一起。而城里生活就如同一个大湖,浩渺,无边,不知在忙什么,但每天都很忙,明明在同一个城,见个面却是非常不易,更不用一起喝酒了。

但杨正平短信通知我们的时候,并没有说明是宴请端木春老师。杨正平在短信里说,明天晚上六点半,宏运楼888,大惊喜!不见不散!

杨大队长没说是什么理由。有同学向我打听,是不是杨正平生了二胎?我猜是杨正平拔了正。但我们必须去,平时我们都欠了他的。杨大队长门路广,同学们或多或少地麻烦过他。

那天六点半,红包都没用上,眼泪却用上了。888上席的居然是我们的端木春老师!

酒是好酒。多年不见老师,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破镜重圆的惊喜,大家向端木春老师敬酒,也向杨大队长敬酒,如果不是杨大队长发现了端木春老师,我们这群散落在这个城市的人怎么可能找到组织呢?

那晚喝掉了五瓶酒。端木春老师说这个晚上喝掉了他一个月的退休工资。端木春老师还不知道宏运楼888的菜有最低消费标准的。这个标准也远远高于他两个月的退休工资。

对于端木春老师的惋惜,杨大队长说,端老师啊端老师,好酒给那些饭桶喝了,是浪费,而好酒给我们的敬爱的端老师喝,则是英雄配美人好马配好鞍。

喝完了酒,已是晚上9点半了。端木春老师还没对我们说出那句著名的话。直到晚上11点,香港歌唱城的十五楼,我们又喝完了三箱啤酒,端木春唱完了两首歌后,端木春老师满脸春光,用手对着我们画了一圈,说:

你们遇上了好辰光。

但这个晚上还是有瑕疵的,杨正平竟然喊了端木春老师为端老师!当杨正平大队长喊端老师时,我心里咯噔了一声:今晚的酒白喝了!端木春老师忌讳别人把他的复姓端木简化掉,简单地称他为端老师。

可端木春老师并没有在意杨大队长叫他端老师。也许他老了,宽容了。也许这么多年来,有很多人这样叫他端老师,他慢慢适应了别人的错误。不知者不为过嘛。可杨正平应该知道的啊。当年,端木春老师一家住在学校里,下了课,我们就和我们的小师弟端木文华玩。端木文华和端木春老师恰恰相反,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四个字的名字。如果我们叫他端木文华,他板着脸不回答。如果叫他端文华,他会灿烂地笑。端木春老师开始不知道這事,后来还是知道了。端木春老师当着我们的面,狠狠打了小文华一个耳光。耳光响亮,把我们震住了。端木春老师这个耳光实在太用力,把小文华打出了一个中耳炎。得知诊断结果后,端木文华的妈妈,也就是我们的师娘,没等下课,就闯进了教室。我们至今都记得那场战斗,端木师娘进攻,端木春老师防守。端木春老师在他滑稽而笨拙的防守过程中,挂在黑板上方的木制三角板和量角器被光荣牺牲了。最后,拥有“九阴白骨爪”绝世武功的师娘是被校长带走的,但端木春老师没走,他继续坚持给我们上课。

师娘在端木春老师的脸颊上留下了三道长长的抓痕。抓痕很深,渗出了一个血写的“川”字。但端木春老师不擦掉,血写的“川”成了胎记。

那堂课很悲壮,谁也不敢打瞌睡,谁也不敢说话,端木春老师给我们普及了中国的复姓知识。中国起码有100多种复姓。欧阳。太史。上官。司马。东方。独孤。南宫。夏侯。诸葛。尉迟。公羊。皇甫。公冶。太叔。申屠。公孙。慕容。仲孙 。钟离。长孙。宇文。司徒。鲜于。西门。东门。第五。端木春老师还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复姓的名人。诸葛亮。欧阳修。司马迁。东方朔。西门庆。端木春写完了,又用黑板擦把中间一个字擦掉了,拿起教鞭让我们读。诸……亮。欧……修。司……迁。东……朔。西……庆。读完了,我们都觉得师弟端木文华的确该打,师娘应该向我们的端木春老师好好地道歉。

接着,嗓音沙哑,满脸悲壮的端木春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端木赐。

端木春老师问我们,你们谁知道他?

我们心里还是犯了嘀咕,但都摇头,端木赐姓端木,肯定是你端木春老师的亲戚,我们哪里能知道呢?

端木春老师露出了一丝苦笑,问我们知道不知道孔子?我们都说知道。端木春老师说,知道不知道颜回子贡子路?我们中有一半同学说知道,孔子的徒弟!端木春老师说,不是徒弟,是弟子!

端木春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了:子贡。然后在子贡和端木赐之间画了一个等于号。在我们的讶异中,端木春讲了他的祖先端木赐也就是子贡的故事。古人都是有字号的。李白字太白。杜甫字由美。鲁迅字豫山。而子贡就是端木赐的字。端木赐是孔子弟子的前十名。子贡很会谈判,会做生意。子贡有句非常著名的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云云。云云。

带伤普及的复姓知识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泛起了涟漪。我们的单姓多么单薄。端木老师的复姓多有文化。我暗暗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第五行者。后来只用过一次,还是放弃了。总是有人问我,你第五名?那么前四名是谁?

端木春老师是在来城里陪孙子读高中的第二学期,才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我们也很少遇见的杨正平大队长。遇见了杨大队长,等于找到了组织的头头。用端木春老师表扬杨大队长的话来说,杨大队长是“纲”,我们是“目”。有了纲,就会找到目。纲举目张。

因为小葛的再三请示,第二天做东的人是小葛。程序同样是先在饭店喝酒,再到歌厅唱歌,完全复制了前一天的模式。第一个喝高的也是我。杨大队长说沈班长什么都好,就是酒量不好。他说,如果沈班长的才华加上他的酒量,他的位置肯定不是现在的位置。

杨正平对我的建议是练酒量。但每到了二两之后,我必然全身通红,连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有打败二两酒,总是二两酒将我打败。酒席没结束,我这只被二两酒“烧红的虾子”会倒在旁边的沙发上睡觉。但我往往也是第一个醒来。

这个晚上,我醒来的时候,杨正平正发火,为什么今天的酒不畅销?小葛带来了六瓶好酒。但仅仅喝掉了三瓶半,比前一天还少喝了一瓶多。杨大队长说大家看不起小葛。可谁也没有看不起小葛啊。杨大队长为了首先表示看得起小葛,又主动给每个人多加了半壶酒。就因为这壶酒,杨正平喝高了。走出香里香饭店大门的时候,杨大队长成了左摇右摆的球。但杨大队长的优势在于连续作战,只要去卫生间放松一下,他还能喝。再说了,马上要去的东方巴黎歌唱城,只是喝啤酒。還有,唱歌也能解酒的。

东方巴黎歌唱城距离香里香大酒店不足一公里。杨大队长要打车。端木春老师建议走过去。最后还是听从了端木春老师,走过去。一路上,杨大队长还是嘟囔,今天都是坏人,都不肯喝小葛的酒。都不给我们葛总面子。

本来喝酒少也没什么。杨大队长反复这样说,小葛就当了真,和杨正平较起真来,抓住杨正平的衣领,要求他把话说清楚。杨正平根本不服气,也骂脏话,嗓门大得惊人。路人纷纷围着我们看。

可能怕两个人在街上打起来,端木春老师夹在中间反复劝说。但这两个酒鬼就像掉到河里的两只葫芦。端木春老师把这只葫芦按下了,那只葫芦又浮上来。端木春老师的嗓音也越老越大,本来街上是两个高嗓门,后来变成了三个高嗓门。端木春老师的嗓门里全是焦虑和担心。而他的两个混蛋学生的嗓门里都是虚张声势。其实端木春老师上当了,这两个混蛋学生无论怎么吵骂,都是不会打起来的。

我前后想了一下,之所以出现了吵架的情景,还是大家的酒喝少了。今天的酒少喝了,主要是端木春老师喝少了,主要是杨正平在说到了我们的师弟端木文华,令端木春老师伤感了。端木文华一直是端木春老师的心病。初中三年后,我们去外地上高中,再后来上大学。我们去上高中的时候,端木文华上小学。后来他没能考上县中,去了一家三星级高中读书,再后来,高考失常,在一所民办大专院校读书。再后来就在外地一家工厂工作。对象是大学同学,在外面结婚,生了孩子送了回来。这孩子就是现在端木春老师陪读的端木震宇。听这个名字,肯定是端木春老师起的。

进了歌厅,端木春老师脸色寡欢,杨正平问端老师点什么歌?端木春老师说你们年轻人点吧,我这个老头负责欣赏就好了。

端木春老师生气了,有可能在继续生端木文华的气,也有可能是他为两个学生劝架时没得到杨正平和小葛的尊重。

老师生气,气氛就有点尴尬。我看到杨正平和小葛对了一下眼神,小葛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小葛回来了,身后跟了好几个陪唱的小姑娘。小葛对我说,沈处长,你的职务最高,你先挑。我说葛总啊,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是歌厅,谁是歌王谁先挑。小葛对我眨巴着眼睛说,那你说我们这里谁是歌王呢?我指着端木春老师说,当然是我们的端老啊。

小姑娘都是人精,明白了我的暗示,呼啦啦拥到了端木春老师的面前,有的拿遥控器,有的拿歌单。端木春老师显然很受用,接过一个姑娘开好的啤酒,一饮而尽,说,我只会喝酒,不会唱歌。一位姑娘说,爷爷真幽默,我陪你唱,人家都叫我小王菲!

端木春老师,满面桃花,嘿嘿憨笑。

《游子吟》!杨正平说,我们的端老唱得最拿手的还是《游子吟》。

《游子吟》?

Y!Y部!

YZY!

小姑娘七嘴八舌的。有几个分流到小葛和杨正平身边去了。她们都不是凡间的姑娘。

手脚利落的小姑娘搜到了《游子吟》。

昨晚端木春老师唱过电视剧《虾球传》主题歌《游子吟》的。他说他一辈子最爱唱这歌,每当痛苦的时候,寂寞的时候,他就唱这歌。他说他在我们放学后的教室里唱。学校撤并之后,他就在空旷的操场上唱,那空荡荡的操场上,种满了端木春老师唱的《游子吟》。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那流浪的悲痛辛酸,遍体的伤痕,满腔的仇冤,呵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啊流浪流浪,流浪流浪,游子的脚印啊血泪斑斑,——历尽了人间的风暴雨寒,踏遍了世上的沟沟坎坎。人情的冷暖,世道的艰难,呵游子的心中啊盼望春天。啊流浪流浪,流浪流浪,游子的心中啊盼望春天,唱到“历尽了人间的风暴雨寒,踏遍了世上的沟沟坎坎”,端木老师的嗓音里哽咽了。

小姑娘们适时拍起了巴掌。掌声在包间里有奇妙的回声。小王菲说,端老,我要求和你合唱一首歌。随便你点,我都会唱。

我以为端木春老师会拒绝,但端木春老师却问,那你知道毛宁和杨钰莹的事吗?

我以为小王菲会知道,可她竟然摇摇头。

端木春老师说,也不怪你,他们出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们可是世界上少有的金童玉女,他们的《心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心雨》!《心雨》!

小王菲知道《心雨》的,也是会唱的。她长得并不像王菲,反而有点像杨钰莹。

“我的思念 / 是不可触摸的网 / 我的思念 / 不再是决堤的海 /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 深深地把你想起 /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 沥沥下着细雨 /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 最后一次想你 /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 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唱到这里,端木春老师那只不拿话筒的手终于做出了决定,揽住了小王菲的腰。

我赶紧喝完手中的啤酒,酒力再次上来。我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中昏睡过去,直到小葛将我推醒,杨正平已不见了。

我知道我这个当年班长现在的作业。当年我成绩最好,我第一个上了大学,现在坐了机关,可连个中层副职都没混上。所以喝酒时不用买单,但必须负责为端木春老师做后勤,唱歌结束,把端木春老师安全送回出租房。

出租房前有座小树林。送到小树林这里,端木春老师说,小沈,我先放松一下。我尴尬地站着。端木春老师说,喝了那么多啤酒,难道你不要放松一下吗?受了端木春老师的启发,我赶紧开始放松。

深夜里陪老师一起撒尿,真是很难得。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端木春老师先于我结束,他可能听出了什么,对我说,小沈啊,你要多吃点枸杞子了。

一个人回家的路上,空无一人。我并没想到枸杞子,满脑子《心雨》的旋律。

本来约好了,第二天全体陪端木春老师去吃私房菜,这是杨正平推荐的。所以,我都和爱人说好了,晚上继续不回家吃晚饭。

到了下午,杨正平来电话了。他说今晚的活动取消,他被领导逮住去省城出差。他说沈班长你去跟端老师打个招呼,我出差三天,三天后我们继续。

我还没问小葛去哪里了。杨正平又说,小葛和我在一起呢,这个你别跟端老师说。

杨正平是在出发的路上打电话给我的。他明明有端木春老师的手机号码,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端木春老师呢?

我也没敢打电话,只是发了一个短信给端木春老师,说市里开文明城市创建紧急动员大会,我们的小会改在三天之后。

过了一会,端木春老师回了短信,一个字:阅。

我盯着这个“阅”字看了很久,这是端木春老师改作文的风格,他很少给我们的作文打分,每本作文送上去,发回来,只有红墨水写的草体的“阅”字。

“阅”字最后一笔很飘逸。那时很多同学都私底下模仿过这个“阅”字,但总是不像,最后一笔,总是呆头呆脑,笨手笨脚。

按照杨大队长的约定,我和端木春老师会有三天“空窗期”。我很担心杨正平和小葛的许诺。在机关这么多年,我遭遇过很多次这样的空头支票。我想,如果三天之后,杨正平他们不请客的话,我会拿私房钱请端木春老师吃顿酒。要知道,楊正平当年是留级生,小葛的成绩总是挂红灯笼,而我,则是班长,三好生标兵。

三天后,杨正平果真没有来电话,他似乎消失在这个城市中了。但我的私房钱也没用到。反被端木春老师叫过去喝酒了。酒店叫“扬州人家”,在南环路上,是一家新开的饭店。

到了“扬州人家”,包间里的人都不认识。从口音上听来,全是我们那里的。端木春老师站起来,向大家介绍我,说我是大家的大师兄。听了端木春老师的介绍,我明白了今天请客的人,是我的下几届的师弟们。

酒是一般的酒。菜也比不上宏运楼和香里香。我很想打听他们是怎么遇见端木春老师的,但无法打听。师弟们对端木春老师很尊敬,端木春老师说自己不喝酒,师弟们就不让他喝酒了。一点不像杨正平,根本不把端木春老师当成老师,而把端木春老师当成喝酒的对手。

看着端木春老师尴尬地喝饮料,我很想向师弟们举报,端木春老师平时是喝酒的,而且酒量很大。但我不知道端木春老师不喝酒的原因,是真客气,还是不想喝劣质酒?我们的副局长就是这样,遇到不喜欢喝的酒就说自己不会喝酒。

端木春老师不喝酒,并不能阻止师弟们一个接一个过来敬酒。一起被敬的还有大师兄的我。人多包间小,站起来很是不方便。但还是得扶住桌子站起来。师弟们的笑不似杨正平和小葛,里面有我不熟悉的东西。

秧草鳜鱼这道菜出现在桌上时,意味着饭局要结束了。我摸了摸右口袋,钥匙在。我将手机塞到左口袋里,准备回家。这场酒宴也如以往我参加过的陌生人的酒宴一样,没有阶段性,也没有高潮,无聊,寡淡,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谁能想得到呢,端木春老师突然喝起了酒,他将面前闲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放在桌子上。这就让师弟们炸了窝。

端木老师原来是会喝酒的啊。

端木老师海量!

端木老师厉害,“后手翘”!

端木春老师神秘地微笑着,对师弟们的加酒并不阻拦,更是对走过来敬酒的师弟们来者不拒。我不知道是酒精诱发了端木春老师肚子里的酒虫子,还是端木春老师的喝酒战略。来一个诱敌深入,或者是瓮中捉鳖?

果真,几个师弟都喝多了。端木春老师也有点微醺。他依旧对师弟们画了圈,说,你们命好啊,你们遇上了好辰光。

这次师弟没有提去歌厅,估计他们也不知道有这个项目。有师弟提出送端木春老师回家。端木春老师拒绝了,他指着我,说,放心,有你们大师兄呢。

端木春老师还是喝急了,他在和师弟们喝酒战斗的尾声中,起码喝下了一斤白酒,他走路一摇一摆的。我想扶他,但他将我狠狠地推开了。

走到小树林前,端木春老师依旧和我一起撒尿。端木春老师这次没吩咐我多吃枸杞子,而是指着小树林上空。

小沈小沈,你看,大烧饼!

小树林的枝丫间有一轮初春的月亮,端木春老师把月亮比喻成烧饼,也是一绝。

天上大饼,地上老头,草木一秋!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江月年年照何人。

端木春老师吟诵着乱七八糟的诗。他真的喝多了,我目送他进了租住房的楼梯,看到一个窗户的灯亮起,很快又熄灭了,没听到师娘的责骂声。

那个端木震宇应该睡熟了吧。这孩子很争气,考上了这所非常难进的国家级示范四星高中。当年我是班长,是当时公认的学霸,还是离这所高中的分数线差了2分。但端木春老师还是嫌孙子太娇气,他一个月的退休金5000全部用光。房子租金1000,一个月的生活费4000,端木震宇不吃牛奶,仅仅过期一天的面包,也不会吃的。吃牛肉。鱼只吃没刺的昂刺鱼。

不知道端木春老师心中的好学生是什么样?反正我不是端木春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

天气慢慢变暖,杨正平和小葛已将端木春老师给忘记了,把我给忘记了。我既不好意思联系杨正平大队长,也不好意思联系小葛,更不好意思联系端木春老師。我可以单独请端木春老师喝酒吗?我可以和端木春老师一起去歌厅吗?这些念头想了想,就罢了。

为端木春老师的接风宴就这样断下来了。端木春老师是一所已撤并的乡村中学的退休语文老师,我们也都是乡村中学的毕业生。我的师弟们大多和我一样拮据,有的混得还不如我。他们从乡下来到了城里生活,变成了城里人,但基本上都在为生活而奔波。

端木春老师没有联系我,估计他也知晓我们的一切,否则他怎么可能做我们的老师呢?能做老师的,内心都有一部X光机的。我估计端木春老师能看得出我内心的光和阴影,也能体谅杨大队长和葛老板的无奈和忙碌。

好在端木震宇刚到高一下学期,端木春老师的陪读生活还有两年多时间,快800天左右。800天,长得很呢。

果真,只过了两个星期,杨大队长的电话来了,说今天晚上继续活动。我问有哪些人?杨正平说,你是不是明知故问?我们的端老师啊。接着杨正平说了吃饭的时间和地点。

我想问杨正平这两个星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就突然不理端木春老师了?可话到了嘴边,我还是把话咽下去了。杨正平他们也许是真忙呢。

这个晚上,依旧是先喝酒后唱歌。杨正平可真是个人精,在喝酒之前先煽了情,用满满一杯白酒向端老师“写检查书”。足足二两白酒哦。端木春老师很是感动,也喝下了二两白酒。

以四两白酒开头的夜晚绝对算得上良宵。大家敞开了话题,杨副大队长在桌子上骂了他们既愚蠢也贪婪还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队长。小葛则在骂他的黄脸婆老婆,说他的黄脸婆疑神疑鬼,人家是见了风就是雨,黄脸婆没见到风也有一场狂风暴雨。杨副大队长建议小葛把她给休了。小葛说如果不是看在她把儿子养大的份上,早就把她给休了。说到儿子,大家的话题就更多了。端木春老师也加入了控诉者的行列,说端木文华一点出息也没有,哪里像你们这样有出息。端木老师还冒出了一句脏话,都是那个老X,把他宠坏了。

我不是洁癖患者,更不是不说脏话的人。但脏话从端木老师嘴巴里冒出来,还是有点意外。

杨副大队长似乎没听到端木春老师说脏话,劝道,端老师你不要伤感,你把最主要的营养都给了我们,哪里还有营养给我们的文华师弟呢?

听了此话,端木春老师对着杨大队长竖起了大拇指头。你说得对!说得对!我统计过,我们学校有十三个老师,老师的子女考上本科的只有一个。一个!还是复读了一年才考上的!

杨正平把酒瓶拎到了我的面前,说,沈班长,在我们当中,你的营养得的最多,这个你不会抵赖吧。

我说我不会喝。

杨正平说,谁天生会喝酒,告诉你,沈班长,你今天喝也是喝,不喝也是喝,喝死了我杨某人抵命,再说了,你喝的是敬师酒。我和小葛其实都不能算是端老师的嫡传弟子,你沈班长才是端老师的真传弟子!

我只有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火在我的胃里噼啪燃烧。

那晚,大家酒都喝多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饭店去歌厅的。当我从沙发上醒来时,包间里几乎是群魔乱舞。小葛不在,杨正平搂着一个姑娘在转圈。端木春老师腿上坐着一个姑娘,他在教那个姑娘唱《心雨》。

此次的赌气醉酒严重伤害了我的胃。我吐了好几摊血。我爱人一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边拉着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之后,排除了心肌方面的问题,排除了更为严重的病,定义为胃溃疡。按照我爱人的要求,医生给我开的都是中药方。爱人一边替我熬着中药,一边愤愤地说,喝吧,好好喝,报应!

我的胃不好了。杨正平他们似乎也在休养生息。好久都没和我联系。端木春老师也没和我联系。但杨正平他们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最有可能的是他们把我忽略了。有意无意地把我忽略了。想到这,我有一点点沮丧,但更多的是欣喜。我总是想起那天深夜在小树林前,端木春老师指给我看的月亮。端木春老师说它像块大饼,我觉得它更像一顶金黄的斗笠。我喜欢金黄的麦秸秆做的斗笠。我很想戴着这顶斗笠穿行在人群中。只读书,不喝酒,不经商,亦不升官。

杨正平不带我喝酒,会不会请端木春老师呢?

有这个可能。

但也不一定,小葛告诉过我,端木文华当年之所以不允许别人叫他四个字的全名,始作俑者还是留级生杨正平。杨正平把小文华带到学校大门口贴的一张布告前,指着上面的名字跟小文华数数,你看看,某犯某某。坏人的名字是四个字。我们的名字都是三个字,连你爸爸都是三个字。四个字的都是犯人,端木文华真就相信了。后来才有了端木春老师脸上血写的“川”字。

我总是在爱人的抱怨声中,把她给我熬的中药汁水全部喝完。喝完最后一口的时候,我闻到了花香。

春天真的来了,满城的花香。健康真好啊!我很想给端木春老师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这段时间喝又苦又涩的中药的感受。但还是忍住了。如果我没有遇上端木春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又进入城市吗?如果端木春老师不来陪读,那我的胃会变坏吗?但这个能怪端木春老师吗?端木春老师到这个城里陪读,我还没有请他吃过饭呢。

我决定去看望一下端木春老师。

我拎着礼物摸到了租住房那边。我知道他从哪个楼梯上去,但我不知道端木春老师租的哪一间。

好在我去的时候,陪读的人家都在忙晚饭。租住房的厨房又都在走廊上。我只要一间一间地摸过去,就能找到正在烧饭的师娘,也能找到端木春老师了。

我楼上楼下找了好几遍,并没发现正在烧饭的师娘,也没有发现端木春老师。我想了想,还是去问房东吧。主人家应该知道租房的人,正加上端木这个姓很稀少。

果真,我问到了。

端木春老师租房的门虚掩着,饭菜已烧好了,他们家比其他人家快了一步。正想赞叹师娘勤劳的时候,端木春老师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也许是光线问题,他盯着我看了好久,这才说,小沈啊。

听不出端木春老师的口气里有什么热情,估计老师在生我们的气。为什么这么多天没再请老师喝酒呢?我想说说我的胃溃疡,说说我喝下去的中药。但还没说的时候,发现了端木春老师的脖子上脸颊上有许多伤疤,是新鲜的伤疤,结了痂的伤疤。无数个血“川”结了痂。

端木春老师自嘲地笑了笑,说,老了,不中用了,前几天下楼梯,一脚踩空了。

想到衰老的端木春老师在楼梯上滚下去的情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见我枯坐着,端木春老师看了看手表,说,放学了,快放学了。

端木春老师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赶紧起身告别。

下楼梯的时候,我遇见了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捧着几本书走了进来,在他的身后是已老了很多的端木师娘。我叫了一声“师娘”,可能我的叫声太小,她没听见。我不敢不叫,又不敢大声叫。我们班同学送过端木师娘一个绰号:梅超风。《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拥有绝世武功“九阴白骨爪”的梅超风。

但我没想到,端木春老师将我出卖了。

第二天一早,我远远在单位大门看见一个老太太蹲在路口,她手里拎着的,正是我昨天送给端木春老师的水果和礼物。

是端木师娘!

我感觉不是好事,赶紧避过身去。正好工会主席刘大姐走过来,她是我和我爱人的媒人。我把劉大姐拉到一边,请刘大姐帮我“排雷”。刘大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太太。说,你小子是不是骗了人?

我说刘大姐我有这个能力吗?

刘大姐说,这年头,谁都不相信谁,总是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

我连忙向她拱手。

刘大姐让我从后门进单位,由她上前问明情况。

我从后门进了单位,隔着楼上的窗户,看着门口刘大姐在和端木师娘说着什么。她们说了很长时间,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努力按住自己的心,想,刚刚胃病好了,我的心脏再不要出什么问题。后来,端木师娘走了。刘大姐进了单位。又过了好一会儿,刘大姐推门进来,我紧张地看着她。刘大姐诡异地一笑,说,小沈啊,还是我说准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但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家小燕子的,但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刘大姐问,那个端什么的老师真的是你们的老师?

刘大姐问,你们是不是请你们老师喝过酒?

刘大姐问,你们是不是带你们老师去歌厅唱过歌?

我使劲地点头,点完头,血压都高了。

刘大姐又问,那好,你们是不是带你们老师去找过小姐?

我的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赶紧从点头模式转换到摇头模式,没有,没有,我没有!

刘大姐说,这可不是我诬陷你的,你们师娘说,这是什么世道,老混蛋教小混蛋读书,小混蛋反过来带坏了老混蛋。

我可不是小混蛋,刘大姐,我真的没有……我还没说完,背后都是虚汗。

声音这么大干什么?我又不是公安局的。刘大姐笑着阻止我的辩解,说,你师娘说她上个月她回去农忙,你们那个什么混蛋老师竟然克扣孙子的生活费,去找小姐了。

的确是混蛋。老混蛋。可端木春老师为什么要把我出卖呢?我真的没带端木春老师去找过什么小姐啊。

不过小沈你也不要自责,现在的老太婆变态也太多了。刘大姐说,我婆婆也在怀疑我那老公公,说他经常去洗头房找小姐,你见过我公公的,一个走路都要人搀扶的糟老头,怎么可能去洗头房?

少要时髦老要乖,刘大姐又说,我老了绝对不会变成这样的老疯婆子。

刘大姐说得不错,端木师娘真成了疯婆子。她几乎是每天上午蹲守在我单位门口。不过快到下班的时候,她就走了。到那个时段,她的宝贝孙子端木震宇要吃午饭了。所以,我每天是从后门上班,从前门下班。前门保安问起我,那个总是要找你的老太太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回答。保安自己回答了,肯定又是一个缠访户。

我默认了这个答案。但内心深处还是愧对师娘的。我真的不敢面对那个拥有“九阴白骨爪”的师娘。我说不清。我也不敢说清。我不能说端木春老师没去找小姐,也不能保证他去找过小姐。还有,那钱并不是端木春老师私自克扣的,而是他自己的退休工资。

师娘作为“缠访户”蹲守在我们单位的那段时间,我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我反复打电话问杨正平,他拒接我电话。小葛也不接我电话。再后来小葛还是接了电话,说端木老师真不像话,不能跟他玩,他把我们都出卖了。

端木春老师把我们都出卖了!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师娘的“九阴白骨爪”的功力实在太厉害了。

我在苦苦地等着暑假的到来。

果真,到了暑假,蹲守的师娘消失了。我很想和杨正平小葛一起吃个饭,诉说这么多天来的心理压力,也顺便探究一下端木春老师找小姐这个事的真伪。但暑假实在太热了,热得我不想动。过了暑假,师娘没来我单位门槛蹲守,再加上中央有了新规定,不允许吃喝,饭店的生意一下子萧条了。夜生活真的变得特别的简单,上上网,或者看看电视,还追了好几个电视热剧,都是间谍剧。有些演员天生是间谍,有些演员根本不适合演间谍。

間谍剧是一次性产品,不可能再刷第二遍。没有了电视剧可看,就乱看了。有次听到一个叫华晨宇的明星在唱歌。歌名叫《痒》: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来啊爱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

来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来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风光

啊痒”

这歌词真怪,我顿时想到了端木春老师,这歌词和端木春老师推崇的“你们遇上了好辰光”有异曲同工之处呢。后来,我在手机里下载了这首歌,反复地听,越听越觉得应该向端木春老师推荐。但我又不能自投罗网。

我爱人肯定很奇怪我在听这歌,但她没吱声。我没跟爱人说起端木春老师和师娘的事,我估计刘大姐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她。每个女人身上都有一个梅超风。

现在,把我们全部出卖掉的端木春老师在干什么呢?

夏天又过去了。每天我走在街头,都在想,今天会不会偶遇端木春老师?当然都是落空的。街头的汽车越来越多,我学了驾驶,买了一辆车。在街头偶遇端木春老师的概率降得更低了。城市发展得太快了,全是人,红灯绿灯黄灯,每天上下班,几乎可以用上“兵荒马乱”这个成语。

到了第三年春天,端木春老师打我电话,向我征询端木震宇填报志愿的事。我问模拟考试成绩怎么样?端木春老师说“一本”没什么问题,但也高不到哪里去。我问有什么就业方向。端木春老师先是说自己没什么关系,又是男孩子,还是搞电力比较好,薪水高,油水大。

我帮他查了一下,端木震宇的成绩是可以考虑北京的华北电力大学,上海电力大学,我们本省的南京工业大学,还有南京工程学院的电力工程专业。

端木春老师说记下来了。

我说老师你到时一定请我们吃喜酒啊。

端木春老师说,一定一定。

高考分数出来后,我主动打了个电话给端木春老师。端木春老师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说,小沈啊,我正想找你呢,有个模拟志愿表,我想请你当面看看。

我是在单位门口把端木春老师迎接上来的。端木春老师胖了许多。孙子端木震宇的分数超常发挥,考得很好,如果上我提供的几个学校实在太亏了。我和端木春老师把那厚厚的《招生考试报》翻了又翻,觉得什么学校都可以,什么学校都有希望。但为了保险,必须找一所最保险的学校。

端木春老师在我提供的保险学校的名单中认定了厦门大学。

端木春老师说,听说厦门大学就在海边,特别美。

端木春老师又说,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端木春老师说得很多,我看到大海的波光正在端木春老师的眼里荡漾。这个充满喜悦的爷爷在那憧憬大海,很福相,很慈祥。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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