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他求

2018-03-26 07:19曾宪国
红岩 2018年2期
关键词:女儿

曾宪国

用座机和手机他都打过几次,那个手机号码已记得烂熟,甚至能倒背如流,他却没有一次打出去。

用座机打,有些紧张,手指拨号颤颤抖抖的,还犹豫。有时拨到了最后一个数,他也会突然刹住,听筒放得之快,像烫手,跟丢下的一样。觉得再不快点,号码便会流过电话线,激活对方手机的铃声,随即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向他射出鄙夷的目光。

是不是单眼皮,他想不起来,只是觉得这适合她,因为,聪慧的女人都是单眼皮。至于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射出的鄙夷的目光,就更是他想象出来的了。

尽管没一个电话打出去,事后他还是后悔这半截电话打得轻率。奇怪的是,内心虽说不得平静,他却会再次拿起听筒,继续拨号。如此反复,像在给自己找耍事。

用手机打,心要宽松些,拨号不紧张,也不犹豫,挺实在的。可是临到拨出,悬在拨出键上的手指一下子变疲软了,像只蜜蜂对着花蕊抖索着翅膀落不下去。打座机的不安,不知怎地又从心底翻上来,变成麻绳勒住他,叫他发慌,欲罢不能。挣扎一阵,还是把号码一个数一个数地删除了。

这晚,他做了个梦,一个奇怪的梦,醒来把梦一一还原:他打开房门,阳光像开闸的水涌进来,晃得他赶紧用手遮挡。在跨门时,一只拖鞋绊住他,身子晃一下,无意间回头,屋里一切依旧。当他站到门口,面前的景象叫他傻眼:宽敞亮堂的院坝,花儿在开放,蜜蜂在飞,青草在风中点头,中央挺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一簇一簇金黄的桂花像星星一样在闪烁,像在呼唤他,要他投进怀抱。他迟疑着,慢慢走向桂花树……

这个梦,非常真切,仿佛闻到了桂花的香,听见了蜜蜂振翅的声音。

他被梦搞清醒了,瞌睡一下子跑得个精光。

他住的是职工宿舍楼,15-3,门前莫说有宽敞亮堂的院坝、桂花树,连一点草腥味都没得,倒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的味道,垃圾的,厕所的,蒸炒食物的,女人的,男人的……走到这里,不闻这味道都不可能。出他房门,是一条昼夜昏暗的过道,连着电梯间,连着这层八家住户。在过道里,你想灯亮,对着声控开关,不管是用哪种动静,都得使点儿力气。

在床上,他望着满屋的朦胧,估摸是凌晨四点多钟,睁起一双眼,盯着熟悉不过的天花板,脑筋飞快地转起来:梦里是儿时老家,还是什么时候去过的地方?这一辈子做过多少梦,为啥子以前没做过这样的梦,偏这个时候做,这意味着什么?

他回忆每个细节,圆这个梦,拿来跟现实对照,想找出跟命运相关联的蛛丝马迹,结果枉然。尽管没有一次梦给过他启示,印证过生活,他就是迷信,特别是那个手机号码在脑子里鼓动后,就更有理由相信这个梦里暗藏玄机。

老伴去世半年了,悲痛渐渐衰弱,但另一种痛,在他不经意间溜进了心里。

这种痛,难以捉摸,不像亡妻那样专注和集中,可它更广泛、更深沉,网一样裹住他,叫他周身不自在。他心里像困着个怪物,在搅风搅雨,搞得他难过得很,想吼又吼不出来。这种痛一来,便会强行要他默想,什么才叫生活,什么才叫完整的家,不想都不行。一想,这痛就更厉害。

他知道,是老伴将生活和家都带走了,给他留下的这种痛。他想,难道是梦来告诉他,那一方天地是来帮他抹除这痛,弥补生活中的缺失?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果断起床,并伴生出了喝早茶的念头。

喝早茶本来是他多年的习惯,老伴一走,也变得索然寡味,喝早茶被赖在床上昏睡替代了。他心里多次说,这习惯也被老伴收走了。现在这念头一起,像久违的朋友相见,叫他兴奋起来。这不会也是一种预示吗?

他想起五一儿子一家自驾去雅安,给他带回的新茶——蒙顶甘露,不知放哪里了。他从儿子回来进门想起,像擀面条块似的一点一点回放,才记起从儿子手里接过,包装都没打开,顺手就丢上了衣柜顶。要是以前,他会烧水尝鲜,那时,却没一点兴趣。他还记起当时儿子的失望,沮丧的目光随袋子一起飞上衣柜顶。

现在他站在凳子上,在衣柜顶上翻出茶叶袋子。打开包装,凑近深吸一口,然后抬头,眯起眼,慢慢吐出来。一股清幽的茶香,穿过迷雾,从记忆深处飘然而至。他想不起,是否从前有过这种享受。

他新烧了开水泡茶,冲泡时,看茶叶在杯子里翻滚,白色的水汽裹着一股茶香在屋里弥漫开来。炒板栗的味道,这是好绿茶才有的味道。他喜欢这气味。

他舒服地坐在窗前品茶。

城市里的窗户望出去,多半是钢筋水泥森林,他的窗户外却是别样的景致,高楼恰好给他留出一条取景通道,远远目测有三四十米宽。这像相机的取景器,聚焦着这个季节变清的长江。江水从竖直的墙面流出来,流过一段天井似的剖面,流过一截青山,流过一片楼房,又被墙面锐利地割断。每次他攝取到这景象,都会对江水产生无尽的遐想。他多次想象过自己就是一滴水,融汇在江水里,被别的水簇拥着、挟裹着一路咆哮着向前流去。置身在辽阔江面、滚滚急流中,那种身不由己的移动,在他内心深处发出痛快和恐惧的叫喊,就像小时候,跟伙伴们在江中随波逐流一样的感觉。但现在又怎么样呢,还是一滴水吗?

茶,喝过三开,他开始给屋子做清洁。有些日子没收拾了,四处显得且脏又乱。他做得有条不紊,每件做得都有目的性。

五抽柜上的老座钟,敲响,十点整。他做清洁,原来是为等这一刻。他喜欢一天的这一刻,天下许多大事,都选定在这一刻。因此他迷信梦一样,迷信这一刻。

他喝一口茶,让茶水在口腔里打个滚,然后慢慢咽下,炒板栗的香,浸润着肺腑。

他觉得在发沙上坐舒适了,才拿起座机听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号。他拨得很认真,很严肃,像小孩咬起嘴唇学写字,一笔一画吃力而刻板。虽说还是有点紧张,手也有点抖,但他第一次拨完号没丢下听筒,而是将听筒紧贴在右耳上,等来里面清晰的嘟嘟声。

为打这个电话,他什么都想过,她可能冷淡,也可能不冷不热,对这些他都设想好了应付的办法。唯独对打过去无人接听该怎么办,他没想过,也没想到。

这嘟嘟声是对他勇气的极大嘲讽,叫他不知所措。

放下听筒后,他十分遗憾,却轻松了。当他接受这嘲讽后发觉,这个号码,原来并不那么可怕。于是他又拨了两次。再拨,就像拨自己家的电话,自然,放松。不过,听筒传来的还是嘟嘟声。他放下电话,的确有些为自己的勇气可惜。几番踌躇,铆足劲做了,却什么也没得到。看来,这个电话与自己无缘。他又像迷信梦一样,迷信这种因果。

他决定,将这号码从记忆里彻底删除,不要它再来困扰。

他终于安下心来坐在窗前,又品着蒙顶甘露。

远远望去,长江从竖直的墙面流出来,又被墙面割断,江水却波澜不惊,依然平缓流淌。这次他没有想自己是一滴水,融进江流中,而是想到另外的事:不是自己的强求不来,过自己的日子吧。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从没觉得会有这么响,惊心慑魄的。在响声中,他放下茶杯,茶水也溅出来了。他没有即时起身,而是回首电话机,目光落上面,怀疑是它在响。

他不是猛扑过去的,嘲讽已平息了他的激动,似乎现在这电话不重要了,可有可无。他漫不经心地过去,拿起听筒,慢慢贴近耳朵。不过,逝去的希望,还是又飘回心中。别慌,他提醒自己,并决定不先出声,等待对方。他知道,那声音他喜欢,那声音一响起,他的心就会狂跳起来。

“李渝山吗?我是老杨,杨明亮。”

他心没狂跳,这不是他希望的声音,反而生出一丝惆怅。“你好,”他有些应酬,“啥子事?”

“嘿嘿,”杨明亮干笑两声说,“非得有事才打电话呀,好久没听见你声音,出来喝茶,顺城街露天茶园。”

顺城街美食城旁边有一片住宅楼,高高低低围出一块两个篮球场大的空地,不知何时起,这里成为露天茶园。茶资三元一碗,茶客川流不息,像坐流水席,生意从清晨热闹到晚上八九点钟,若是夏天,还会延至半夜更久。

李渝山离茶园不远,步行来此二十来分钟。先到的杨明亮已泡好茶等他。

坐下的李渝山说:“在家喝茶不好吗,到这麻雀闹林的地方来?”

“坐茶馆的,图的就是这个。”杨明亮呵呵呵地笑,把泡好的盖碗茶推到李渝山面前,“泡的沱茶。”

李渝山揭开盖子看了看,“无所谓,泡好就喝它。”又问,“你爱来这里?”

“几乎天天泡这里。”杨明亮说。随即,讲起了茶馆给他带来的好处。

李渝山边听边四处打量,坝子上摆有一二十张茶桌,有的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有的桌子只有一两个茶客,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凝结成像一块嗡嗡作响的铁皮严严实实地悬在空中。但各自谈各自的,并不互相影响。

杨明亮突然问道:“半年了吧?”

“整整半年。”李渝山的回答中还透出伤感。

两人沉默,喝茶。

“你夫人怎样,还好吧?”李渝山小心地问。

“一言难尽哟,”杨明亮将包在嘴里的茶水,缓缓咽下,又慢慢摇着头,还强撑出一丝苦笑,“有人还说我因祸得福,我倒情愿把这份福,白送给他。”

半年前,两人的老伴,一前一后住进市人民医院的心脑血管科同一病房。

李渝山的老伴脑溢血,杨明亮老伴脑梗塞,前者发病后深度昏迷,后者术后深度昏迷,除各自的子女抽空来看一下,昼夜守护的就这两个老男人。

在杨明亮老伴终于醒过来的那天早上,李渝山老伴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两人在病房朝夕相处,时间不长也不短,刚好一个月。

李渝山说:“她手术不是很好吗,出院那天她还自己走,走得顺顺当当的。”

李渝山老伴办丧事,杨明亮来帮过忙。杨明亮老伴出院,李渝山也专门去了医院。

“是的,”杨明亮说,“家里的人,开先都没注意,只说她术后恢复快,心态比生病前还好,从前整天愁眉苦脸,现在心情开朗,笑声不断。时间一长,才发现她有事无事都笑,是留下的后遗症。”

“影响生活吗?”李渝山有些不解。

“怎么给你讲好,”杨明亮考虑着说,“就说那次,一个朋友死了亲人,去吊丧,大家都规规矩矩给死者的遗体鞠躬,她突然爆笑起来。我敢说,她肯定笑得自己肚子发痛都没止住,搞得大家下不了台,朋友为这事跟我翻脸。事后,我解释,人家不信,说既然这样,为啥还带她来,是存心过不去。我是几次登门赔礼道歉,好话说尽,请朋友全家吃饭才搁平。还有,清明,全家去给先人上坟,要她不去还不行,跟她说好不能笑,她答应,可是一到墓地,她就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来,笑是好事情,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可是也得分时间和地点呀,生活不单是喜和乐,还有哀和怒嘛。把哀怒当作喜乐来过,这颠倒过来的日子怎么过,那不气死人吗,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李渝山想想也是,光有喜和樂的日子该是怎么样,也想象不过来。可他清楚这半年自己是在悲伤中度过,日子的确不是个滋味。由此揣度,那种日子恐怕也差不多。这种事,不好评判,怎么说都不合适,李渝山就用点头来应和。

“说个不怕多心的话,”杨明亮望一眼李渝山,又把目光挪开,拿起茶碗盖一下一下搅茶水。“你这半年来的心情,我倒想借来过一过。”脸上的那丝苦笑能拧出水来。

“这不能怪她,她也控制不住,神经上的毛病。”李渝山说。

杨明亮又苦笑一下,“老李,你可能没听过叫人掉眼泪的笑吧?”他说,“这种体验我每天要经历十多次。开初,我总在她身边陪着,她笑,我忍着,有时还背脸过去擦眼泪。天天如是,我受不了啦,搞得我神经衰弱,心脏也出了毛病。后来,看她脸上的笑容一起,我胸口就发紧,心开始狂跳,就厌恶。我只好逃避,躲在这里来。我晓得,这样对她不公道,不近人情,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那种新闻宣传的生死相守的好丈夫,这叫我又有啥子法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把自己的日子捆到别人的日子上,那还是自己吗?好得,她生活能自理,儿女也时常回来照顾,我每天把家里安顿好,尽我责任就行。”说完的杨明亮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嘴角松弛下来。

这些话,杨明亮大概从未跟人说过,郁结得太多太久,压得喘不过气来,再不吐出来就要爆炸。

李渝山明白了,今天约他出来喝茶的原因。

这让李渝山想起老伴,想起她的慈祥,在人前总是小声说话,听人说话,脸上挂着温良的微笑。从发病到离世,一个月来,安静躺在病床上,没给家人带来大麻烦,就跟她在世时的为人一样。

李渝山暗自庆幸曾有过这样的妻子,可当着刚吐露衷肠的杨明亮,只好把要溢出的表情压下去,换作同情,看着他。

想到刚认识时的杨明亮,虽然守在老伴的病榻前,但当过厂长的架势,一直还端起,说话、手势,以及在病房里踱个方步,都还有在任时做报告、当着手下发号施令的味道。人生无常,又曾几何时,现时的杨明亮已变了个样,再找不回当初的他了。

马路上的汽车声从楼房间的空隙穿过来,与嘈杂的人声、袅绕的烟雾搅拌在一起,像厚重的阴云压在茶园上,茶客们毫不理会,各自喝各自的茶,各自摆各自的龙门阵。

说话之间,有几拨茶友过来跟杨明亮招呼,叫他劳模。杨明亮当过市劳动模范。他对那些招呼,都矜持地点头回应。

一个茶友过来,散烟给他,他瞟那人手里的烟盒一眼,就礼貌地挡开。“我刚丢了,谢谢。”他说。

望着茶友们离去的背影,李渝山说:“在这里,你如鱼得水。”

“别看这里闹喧喧的,”杨明亮说,“龙门阵大家摆,各喝各的茶,互相没利害冲突,泡在这里,你会自由自在的。”

一个妇人站在杨明亮背后,低声叫他劳模。“要不要擦皮鞋?”她问。

妇人三十多岁,头发在身后束成马尾,穿的黑色绒面西式套装,周身表面收拾得干净,衣服过小,显然是二手货,箍得身上肉鼓鼓的。她盘子脸,眼角有点吊,一副哭相,苦大仇深的样子。她搽脂抹粉,也难掩盖住身上露出的农村小城镇的痕迹。

像她一样的还有几个,在茶客之间穿来穿去拉生意。

李渝山注意到,她们找的都是上年纪的人。

正说话的杨明亮扭过头看她,点头说:“我过会儿去找你。”

妇人转身走开。

李渝山说:“有你的,连擦皮鞋的都这样叫你。”

“这是在茶馆,喊人的名字反倒怪。”杨明亮搜寻四周,指点着有几桌的人,“茶友们爱互相取绰号,例如那个叫翘壳,那个叫洋马儿,那个叫酒篓子,那个叫馒头。我这劳模,就当成绰号,没得啥子稀奇的。”

被点到的几个茶友,都投来友善的笑。

“老李,你喝会儿茶,我去去就来。”杨明亮说。

“你去吧。”李渝山说。

见兴冲冲离去的杨明亮脚上却是一双旅游鞋,李渝山纳闷起来。

难得的太阳从楼房顶上升起,茶园一下子亮堂起来,烟尘在光柱中飞舞,茶客们情绪高涨。

李渝山多坐一会儿,习惯了这里的吵闹,来来往往的茶客,也顺眼了,竟回味起杨明亮来。

李渝山与杨明亮在医院里建立了一个月的友谊,时间不长,却联系着亲人的生死感情。在那些逝去的难忘的日日夜夜里,两人守在病床前,望着无知无觉的亲人,其内心承受的沉重是相同的。那天,杨明亮老伴术后醒来,李渝山陪着杨明亮高兴。李喻山老伴心脏停止跳动那一刻,杨明亮跟李渝山一样忧伤,眼里浸出泪水。离开医院后,两人只偶尔电话联系,只要一忆起自己的老伴,都会想起朋友。

现在,杨明亮是这里常客,没别的事,吃过早饭来,中午回家,午睡后又来,坐到半下午。一天两台,雷打不动。他把许多时光都抛洒这里,却认为值。

杨明亮原是一家机器厂业务营销科长,为厂里产品打开销路立过汗马功劳,使默默无闻的小厂,产品行销大半个中国,因此当上劳模,五年前在厂长任上退休。虽说官职不上品位,可身上光环闪烁,名声不小。赋闲后察觉,退休就是强行把他从人们视线中拽出来,让昔日的风光黯淡。这一发现,他竟觉得日子不是人过的。以前的一天,像兔子跑在阳光下,现在却像乌龟爬在梅雨天,阴暗漫长得不知如何打发,特别落寞。

有朋友给他开治病良方——坐茶馆。他带着置疑态度来一试,居然有效。他退休前的名声,在茶客间不胫而走,茶客们对他另眼高看,一进茶馆,让座,泡茶,递烟,叫他应接不暇。时间一久,一些茶客竟成茶友,国事家事私房事,都在龙门阵里跟他坦露,求他高见,他成为茶友中的通判官。只要他在茶友中间一坐,以前的荣耀,穿过蜂子朝王般的嗡嗡声,穿过烟雾滚滚的空间,又折射到身上。在这方小天地,在盖碗茶里,他找到生活真谛,人生第二春。

李渝山几乎不坐茶馆,杨明亮说的,感受不到,来这里个把小时,把看在眼的一默,觉得是像杨明亮说的。他想,自己的余生是否也该泡这里?

擦皮鞋是在进茶园的巷道。李渝山见杨明亮被那妇人引进一幢楼房的门洞。

二三十分钟后,杨明亮勾着头,慢吞吞回来,跟走时比,像变个人,先前的兴致不见了,悲戚的阴云在脸上飘浮不定。李渝山看一眼他的鞋子,还是先前的样子,看不出半点打整过的。

这会儿时间,杨明亮忘记一旁坐着的李渝山,不愿说话,陷入难以言说的冥想阴影中。

突然,杨明亮开口问道:“老李,你晓得打飞机吗?”

李渝山摇摇头,可能他根本就没转过弯来。

“就是手淫。”杨明亮说。

李渝山哦一声,“听说过。”他小声地说。

“那妇人帮人打飞机。”杨明亮说,“不要望我,我没找她打。”

李渝山没吭声,却挤出一丝笑容。老伴都成那样了,还会有那种事吗?退一万步说,即使还有那种要求,李渝山也想象不出老兩口正干时,老伴爆发狂笑会给杨明亮个什么样的效果。其实,他真找人打了,也不为怪。这半年来,自己有时也蠢蠢欲动的,只不过不熟悉路子,又不敢贸然乱闯,一到难挨时刻,就总是靠自己的手。

“她来自大巴山大山里,茶友们都叫她野山菌。”杨明亮说,“这女人身世凄惨,男人在广东打工,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根钢管从小腹穿进去,后颈窝穿出来,血从钢管喷出好高。一条人命,老板赔了八千块钱,那个命哟。双方的老人,就靠她一个人伺候,老人还中风瘫在床上,屎尿都管不住。有一儿一女,都十大岁。儿子流浪到外地,被盗窃集团利用,在一次行窃中,据说逃跑,被汽车撞死,是真是假,她没得到过确切消息,反正从此未见过儿子。女儿被人贩子拐跑,至今杳无音信。世上的苦难好像都落到她肩上,让她背着,一个妇人呀,居然过来了,真不简单。她是挨到老人都走后,去年才来到这里,又没得讨营生的本事,只得擦皮鞋兼做那生意。在这里,茶客们知道她的悲惨,都同情她,找她擦鞋子,也有的找她打飞机,十块钱打一炮。”

“像她这样的,好像不止一个。”说着,李渝山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是的,”杨明亮说,“在这里有好几个。”

“她们专找有点岁数的。”

杨明亮说:“来这里喝茶的,多是下岗工人、退休职工,社会底层的人,他们哪有资格进那种高档的地方?虽说上了点岁数,还不是有那要求,真枪真刀的干不了,简单的玩玩,也能解决身体的需要。”

杨明亮讲起这里打飞机的情形,听得李渝山惊叹不已。

这时,有卖豆腐脑、凉粉、凉面的小贩,挑子放在外面,人在茶客中穿梭,一路吆喝。

“要来碗豆腐脑吗,你?”杨明亮问道。

李渝山摇头,还没回过神来。

“一个星期我找野山菌一回,不是打飞机,是听她摆龙门阵,更多是照顾她。这妇人很会讲,辛酸事,一件是一件,记得清清楚楚,能原原本本讲出来,像说书一样。这样的一个妇人,除了她的命,还有啥子,就只有她的苦水,三天三夜都倒不完的苦水。我仅仅是同情她,道义上的同情,不能给她半点帮助,她可能也听过不少。不怕你见怪,我是一天听烦了笑声,找她听些辛酸事,特别解腻。说来,我很不人道,把自己的消遣,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恰恰又遇缘,她愿倒,我这口缸愿装。她擦不擦鞋,我不看重,她讲一次,我照打飞机的价钱给。”

李渝山小时候,老家有个叫王婆婆的,专门哭丧。她穿一身青,头发在顶上绾个髻,横插一根牛角簪子,手里拿张白手帕,坐在死者旁,将死者的辛酸事编成唱词,悲怆地哭唱出来。随着唱词的旋律,身子前仰后合,手中的白手帕挥舞,唱得悲声幽幽,阴风惨惨,死者的一生仿佛又重现,听者无不泪水涟涟。李渝山的婆婆死了,他曾听王婆婆唱过,听得他在悲声中越发思念起婆婆。

杨明亮大概就是这样,想从妇人的悲伤讲述中重温往昔与老伴的美好时光。世上事,千奇百怪;各人的痛,各人知晓。表面光鲜的杨明亮,内心在经受难以言喻的煎熬,老伴给他笑声,他得到的却是凄苦。

太阳偏过楼房,茶园便暗了许多,悬浮在茶客们头上的嚣声,仿佛也失去高亢,整个茶园沉闷起来。

“说点高兴的吧。”杨明亮叭地拍一下额头,像要把里面的不愉快赶走,“你现在有条件,找个伴吧,寡人的日子不好过。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

“算啦,你把各人的稀饭吹冷再说。”

“我认识的比你多,好歹挂过劳模牌牌,各行各业都有关系。你说,想找哪类人,医生、教师,还是行政机关的,你考虑考虑,想通了,告诉我。”

电话再次响起是在晚饭后。

铃声不急不躁,跟晚饭后的慵懒很合调。李渝山心想,世上不乏媒人,大概成功的撮合,能带来炫耀的资本。

他拿起听筒,准备取笑杨明亮。

“喂,”里面先传出的这声,像有魔力,把李渝山傻傻地定在电话机前。“请问你是谁,几次打我手机?”

就是这声音,李渝山不会忘记,柔柔的川西口音,每个字咬得仿佛慢半拍,有点老年的沙哑。

“请问,你是易华吗?”李渝山明知故问。

“是的。”

“我是秀珍的丈夫,李渝山。”

“哦,知道了。”听筒里柔柔地回答。李渝山听来,好像在说,哦,原来是这样。他一下子又慌张起来。

“有啥事吗?”

“是这样的,”李渝山镇定下来,把想好的说辞,放慢速度,用柔和的语气说出来,尽量自然,免得听出是先编好的。“秀珍的丧事,全靠你帮大忙,我们一家感激不尽。外孙女先一直哭个不停,要外婆跟她办家家,说啥都止不住。你给秀珍化妆后,跟她说外婆现在睡着了,醒来再办家家,她信了。”

“我这本事,就只哄小娃儿?”易华咯咯咯笑。

“不,不是这意思,”李渝山有点慌不择路,手指绕着电话线,绕紧又放开,放开又绕紧。“我是想说,真的像睡着了。”

“过这么久才说,感觉迟钝。”

“当时就觉得,没机会说。”

“现在打我手机,就为说这个?”

“我们一家向你表示感激之情,哪时有空,请你喝茶。”李渝山终于走上正路,说得也顺溜了。原本要说请吃饭,话到口边,改为喝茶,吃饭,太复杂,怕自己的那点心思,被她一目了然。

“喝茶,打发我呀?”易华又咯咯咯笑起来。李渝山在笑声中感到自己的被动,手手被她占先。“我要喝咖啡,星巴克少来,要请就去江州。”易华说道。

半年前一天的夜晚,凉意从纱窗浸进来,搅和着病房里的药味,让人的呼吸也紧张。没有新病人入住,住院部少了往日突发的嘈杂,病房里偶尔还能听见外面汽车轮子碾过马路的沙沙声。雨从头天下起,也不大,拖拖沓沓的,一会儿落一会儿停,就这么烦人地持续着。

李渝山和杨明亮各自坐在病人的床边摆龙门阵。这是他两人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特别是夜晚。每天晚上,陪护人员可租医院的收叠床,架在病人床边。李渝山从第一天起就没租,怕睡过去出差错,实在熬不住,就趴床边眯一会眼。

这天,天亮前,杨明亮的老伴终于从昏迷中醒过來,他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李渝山看着自己的老伴在床上一直那个姿势动也不动,心中更是悲切。他还是陪着杨明亮高兴,听杨明亮讲述老伴出院后怎样照顾她。

后来,李渝山实在太困了,趴在秀珍的床边睡过去了。

突然他被拍醒,杨明亮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指着床头的心电监护仪,手指颤抖,嘴里直咕哝。

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此时停止了起伏,变成了一根直线……

李渝山坚持丧事要在家里办,嫌安乐堂办丧事的喧嚣,抹杀掉亲人的哀思,把悲伤变成一种过场。

但随遗体运回家中的,除去悲伤还有混乱。灵堂还没有布置好,李渝山就昏过去两次,躺在床上还要人照理。女儿伏在妈妈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任人拉都拉不开。三岁的外孙女露露也在一旁哭闹,要外婆起来,跟她办家家。露露的哭闹,更添忧伤。女婿搞得晕头转向,守着这摊子事,哭丧起脸不知如何办好。

易华不知从哪里得的消息,及时赶来。在遗体前,她伤心一阵后,便开始铺排起来。她的果断,缓和了悲伤和混乱。

秀珍虽说走得痛快,人还是消瘦脱形,亲人和前来悼念的朋友都不忍目睹。

易华专门回了趟家,拿来化妆用品,给秀珍化妆。化妆时,她要其他人都离开,只剩下李渝山和女儿。她一边做一边流泪,不断叨念和秀珍有过的情谊。

她用纱布填进秀珍的口腔,塌陷的脸盘又变圆,瘪下去的嘴又变饱满,脸上也施了妆。人们再看,秀珍真像午后小睡一样。

李渝山听秀珍说过,易华丈夫前几年得肝病死去,儿子又在外地工作,同学们怕她孤单,给她介绍过对象,因高不成低不就,都没有成功,还是个人过着日子。

在办丧事的三天里,易华天天都来帮忙,跟谁也不答话,把对秀珍的怀念,全寄托在行动中。

秀珍和易华是财会校的同学,工作后,同属商贸系统,单位不同。秀珍嘴上时常挂着她。好几年前,一次同学会,秀珍带了李渝山去,他见过她,两人认识,仅此而已。

丧事后,李渝山记住了易华。他看到,世上还有一个像他和女儿一样了解秀珍、爱着秀珍的人。这个人和秀珍深厚的友情,融化李渝山父女不少哀伤,温暖着父女俩。

这半年来,易华那原本朦胧的身影,从岁月的深处走出来,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在李渝山的面前。

江州是一家中式庭院五星级宾馆,坐落在近郊山水之间,优美的自然景观搭配着精巧的人工打造。宁静、典雅,回廊、楼台、池塘、小桥、年深久远的黄葛树、四季的莳花、俊男美女的服务员,成为这座宾馆的特色,国内外贵宾下榻的首选。

名叫隐的咖啡馆,除了屋内的座位,还在绿荫如盖的黄葛树下设有散座。安装在花草丛中的音箱,播放着柔和的背景音乐。清一色的明清式桌椅,配着明黄的缎绣坐垫,看上去都高档舒适。

从新闻单位退休的李渝山,当然知道这宾馆,可从未来过瘾。他只适应茶叶的苦涩,喝不惯咖啡的苦涩,咖啡馆里不会有他身影。

李渝山比易华先到。他认为,跟女人约会,这是男人必须的,也是应该的。当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发自里外的轻松,连隐这名字也给他轻松。他很感佩,易华把约会定在这里。他对自己以前没来过这里惭愧,甚至怀疑那天在顺城街露天茶园有过的想法,是否显得太低级可笑。

李渝山见一只铁灰色羽毛的斑鸠贴着一排修剪整齐的万年青飞落到草坪上,小脑袋左右顾盼一阵,好像认准了一个目标,然后一步一点头优雅地迈向那去。应该说,鸟儿也有年龄,但他看不出。他想,该不会与自己的年纪相当吧,它确定了什么,能够那么自信?他暗自笑起来,想到了自己。

易华晚到个把小时。她朝李渝山点头打个招呼,脸上缓缓升起一抹轻松的微笑,然后一屁股就坐进椅子,长吁短叹,只顾自己释放路途的劳累。而对晚到,她无所谓,半句解释也没有,或者原本就沒打主意要解释,一副老熟人姿态。

那天,李渝山的电话叫她意外,却又是她盼望的。

在秀珍灵堂上,她见到李渝山为亡妻悲痛欲绝,两次昏死过去。一个老男人竟还有这么多的眼泪,还有如此之深的柔情,一下子她对这个声音苍老沙哑像鸭子叫的老男人便有了好感。

事后,她曾动心想给他打电话,由于约他干什么,没有想透,再说女人的面子作用,使她电话未打成。

没想到他电话倒打过来了。

太阳从黄葛树枝叶间漏下来,照在她鹅蛋形脸上,映得五官轮廓分明,略施淡妆,皱纹显得柔和。

李渝山看着她,眼皮上的皱纹让他分不出是不是单眼皮,但他从心里喜欢这张脸。她穿一件白缎衬衫,外套米色薄羊绒开衫,湖蓝休闲裤,平跟黑色软底鞋,纤细的脖子上系着花条纹小方巾,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优雅。

李渝山想,是秀珍的同学,也该六十好几近七十了吧,可她面相比实际年龄小,看去要小十多岁。

易华的晚到,使李渝山不由想起与秀珍的第一次约会。

介绍人安排在佛图关公园相亲,要李渝山拿一枝红玫瑰在进门处等。他提前赶到,可一个多小时过去,没见一个叫秀珍的人出现在面前说,请问你是李渝山同志吗?他觉得再等,真成了傻子。他气愤地将玫瑰丢地上,本想一脚踩碎,但见它鲜红得可怜,又灭了这念头,转身离去。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同志,你的花掉了。他循声一返身,这得以成就了人世间一对恋人近半个世纪的姻缘。

事后,他问起秀珍,秀珍说,我要把一辈子交给你,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检验一下不该吗?不过在其后的岁月里,秀珍证实自己的一辈子是交到好人手中。

难道易华也要检验他?李渝山向她投去微笑,因为他曾从秀珍身上看到,女人在这种时候这样做,都是认了真的。

“咖啡,要哪种?”李渝山问道。

“不要小气哟。”

李渝山冲她一笑。

“一杯蓝山。”易华对服务员说,又将点单递给李渝山,“要喝啥,自己点。”好像她在做东。

李渝山把本子还给服务员。“我已经点了,绿茶,永川秀芽。”

刚才闲着,李渝山翻开点单,蓝山咖啡是这里的品牌,字和画占据整个第一页,一杯250元,价钱印得很显眼,在咖啡杯的袅袅热气上,仿佛从咖啡香里喷涌而出。

一会儿,茶水和咖啡都送来,咖啡香味浓得多,盖过茶的清香。不过,对李渝山来说,咖啡的味道哪里的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易华端过杯子,眯起眼先闻,一副陶醉的样子。她浅浅地抿一口,嘴巴咂得吧哒吧哒响,有点夸张。她心里对李渝山的表现,远超过对咖啡美味的赞赏。

“该怎么说呢?”李渝山说,“我们对喜欢喝茶的,叫老茶哥,你们喜欢咖啡的,叫什么,叫咖啡迷?”

“咖啡伴侣。”易华呵呵呵笑起来,“我也不知道,没听叫过,随便叫什么都可以。”

“咖啡伴侣很好。”

“那就这样叫吧。”

一阵温暖从李渝山心底升起,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淌过。他喜欢她这种像对啥子都无所谓,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中的样子。她的直率和坦荡,对他的拘束是一种解脱,容易还原真性情,什么也不用去装,自由自在。

“你知道蓝山咖啡吗?”他问道。

退休前,因市场需要,他曾做过介绍咖啡的专版,知道赤道贯穿的肯尼亚东部有一座蓝山,那里出产的咖啡叫蓝山咖啡。它的产量有限,每年大约一千多吨,其90%销往日本,10%销往欧美,我国根本没有一粒咖啡豆的配额。他想,这价格定得倒差不多,不过蓝山咖啡鬼哓得是从哪儿来的。他从不喝这东西,真伪不辨,也不好戳穿,还免得易华认为小气。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真正的蓝山咖啡,”易华盯着他说,“就想宰你一回,看你心痛不心痛。”

“我心痛了?今天让你喝个够。”

“不行,就一杯,这是我一天的量。”

“怎么啦?”

“多喝,大半夜瞪起眼睛看天花板。”她放肆地笑起来。

背景音乐传来电影《教父》的主旋律。意大利西西里岛湛蓝的天空、明丽的阳光,仿佛穿越时空,覆盖了李渝山眼中的一切,使重庆灰蒙蒙的天色也变得亮堂起来。

他突然幻想起来:他和她手牵手,沐浴着亚平宁半岛明媚的阳光,漫步穿行在西西里橄榄树下,他巴望一辈子这样和她走下去,前面的路永无尽头。或者双双坐在海滨人行木廊道的阶梯上,抛弃世间的烦心事,消除人间的芥蒂,一心守望地中海用澄蓝和金红渲染的日出,陪伴天空用多彩的云霞送走的日落,此时此刻,都体抚对方的心境,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问,只尽情共享这深沉的宁静和无边的幸福。或者陪她坐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露台,她喝着咖啡,他喝着自泡的绿茶,面朝地中海发呆,这时,蓝天上,几只老鹰乘着气流盘旋、滑翔,矫健的身姿叫他激动,让他想起小时候家乡的天空,也这样蓝,这样清澄,时常也有它们掠过的身影。他甚至幻想在月光下,双双躺在小客栈的床上,互相拥吻着,窗外送来屋前海浪拍打崖石和屋后松涛的交响。但他想象不出,那时的此刻,他俩会交谈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会身心沉浸在无限的愉悦中。当他很快回到现实时,他感谢这音乐给了他一次难得的幻想。

《教父》是他的最爱,几乎每年他都要把这套DVD翻出来看一遍,像复习功课一样。甚至其中的台词,他都熟记,例如唐·柯里昂的“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是他最为欣赏的。现在,这爱好他依然如故,退休十年,至少他又看过八遍,每遍都像第一次那样激动。一个充满血腥味的黑手党电影,音乐竟会如此柔美、明丽,为什么,他一直想不透。但他觉得,它是此时隐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此刻,他面对易华,又想起那句经典台词。

“今天请你出来,是向你表示全家的感激之情。”他说道。

“你这句文绉绉的话,在电话里已经说过几次了,为啥还要说?”她似乎有些不领情。

“这是我的理由。”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赶快端起茶杯喝茶。

“我可以拒绝。”她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他说。

“但你来了。”

两人同时爽快地大笑起来。

时间过得比想象还快,不觉华灯初上。他们要了牛排,还点了两杯法国波尔多干红葡萄酒。

两人的话题,在时间的移动中变得无拘无束,都愿把心中的一切告诉对方,让对方从中享受到真诚的魅力。

李渝山把杨明亮的事讲给她听,讲他老伴的笑,讲他在茶园里听擦皮鞋妇人的辛酸事。

易华听得很用心,听后沉默了。

“你们男人到了这个岁数,还有那种要求?”易华突然问道。

“哪种?”

“打飞机。”

“我想有吧。”李渝山小心地说着,目光收回来,落在手上。手在摩挲着茶杯。“至少心理上。”

来了群年轻人,把两个桌子拼起来,摆上自带的蛋糕,吵吵嚷嚷中把一個姑娘推向中心,给她戴上纸制的寿星帽。他们为那姑娘做生。那姑娘双手合一,闭着眼,对着燃烧的蜡烛默默许愿,随后她吹灭蜡烛,霎时掌声伴着生日歌响起。

李渝山和易华一直没有说话,看完他们的祝生仪式。

“年轻真好。”易华说,喃喃的声音里充满抑制不住的无限羡慕。

李渝山不服气地说道:“我们也过来过。”

“不同,”易华说,“我们只是从那段年龄路过而已。你能记住一次过生日的情景吗?”语气坚决,不由人反驳。

李渝山想想,摇摇头。

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人坐在当下,思维却穿越时空回到从前,去寻找被时光偷走的记忆,直到牛排红酒端上来。

那群年轻人的热闹,此时变为单个的切切细语,虽说少掉喧嚣的烦恼,却给他俩带来了另一种困扰。

“来,”李渝山端起酒杯,“为我们年轻过,干杯。”

“也为我们现在老年。”易华端起酒杯迎上去,酒杯相碰,发出悦耳的清脆声。

易华问李渝山小时候最爱啥子。

李渝山想得很认真,半天也想不起小时候最痴迷什么。在她追逼的目光下,有些尴尬。一个人,小时候竟没得个爱好,可见那是个多么苍白和可怜的童年,真让人丢脸。

最后他急了,顺口说出他最爱过年。此话一出,他又紧张起来,这个蠢得不能再蠢的爱好也会是个爱好吗?即算是,大概会惹易华耻笑。

但她没笑,而是沉思着点头赞成。“那时候,日子过得苦,好不容易盼来过年,能穿上新衣裳,吃到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她接着问,“你猜我那时最爱啥?”

李渝山当然猜不出,望着她傻笑。

“橡皮筋,”她说,“缠着各种颜色毛线的橡皮筋,用来扎辫子,每天换种颜色,让它在胸前荡来荡去,惹人喜欢。我现在,梳妆盒里都还保存着那时的橡皮筋,只是派不上用场了,真可惜。”

李渝山看她灰白的头发,头发在脑后绾个髻,有绺掉在额头上,别着个银灰色梳子形的发夹,既配年龄,又显得潇洒端庄。李渝山放松了,再不为自己的爱好难受了。

这些幼稚可笑的往事,并没有给两人制造出讥讽的笑声,而是烘托出温情,使两人更为接近了。

李渝山和易华离开隐,已是晚上十点多钟。

从隐出来,她说各打各的车,他要送她,说要送她到住家的嘉陵江北岸。在路边等了一阵,终于打上车。

两人坐在后排,车子摇晃中,身体不时接触。在又一次接触中,李渝山握住了易华的手,易华没拒绝。

她的手干燥,不太柔软,有所谓骨感的味道。握了不久,他感到手开始变得热烘烘了,有点出汗,湿濡濡的。他觉得,她也感到了。他俩握着的手,谁也没有动,怕像抹了油,一动会滑掉,再也找不拢来。就一直握着,到小区门口才不得已松开。

她要他别下车,他执意要下,并付钱叫车开走。

出租车开走了,红色的尾灯渐渐淡去,过了一会儿,声音也渐渐远去消失,街上一下子显得异常清静。他俩站得很近,地上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了一起。开始飘雨了,雨点稀稀疏疏不经意地敲击着路边的梧桐树,发出嘀嘀嗒嗒慵懒的声响。空气湿润起来。路灯昏黄的光亮,从枝叶间洒下来,躲躲闪闪地落在两人身上,变得柔和而暧昧。

李渝山又握住了易华的手。被握了一会儿,易华想慢慢抽出来,李渝山握得很紧,没抽动,就随他了。他几次想拥抱她,每次鼓起勇气,都被偶尔进出的人打了岔。

他俩久久地站在小区大门外阴暗处,时间从身边流过,两人也没有知觉。

李渝山却开始不满足起来。“我们就这样站下去,到天亮?”他咕哝着说。

易华装没听见,不回应。

“不请我进去坐坐?”李渝山又说。

易华只得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她说,“那就再喝杯茶吧。”

再忙,女儿一家,每周必须来看次父母,特别是有了露露,这更是不可触犯的规矩。母亲为此不做脸色,当父亲的李渝山却明说,你们回不回来无所谓,露露得回来。话到这份上,女儿和女婿又能怎样,只得循规蹈矩。

母亲去世后,女儿抽空还得回来做事,把该买的买了,将电冰箱塞满。其实父亲还利索,一些事自己能办,可女儿要尽孝道。这不仅为健在的父亲,还为在天的母亲。即便无事,她也过来陪父亲坐坐,说说话,免他孤单。

女儿是医院的护士,女婿是工商局干部,小两口上个月申请了年休假,定好时间,带父亲去意法瑞三国深度游,散散心。可临到旅行社报名办签证时,父亲打起退堂鼓,说年纪大了,受不起旅途劳顿。女儿和女婿说,有他们,放心,累不到他。父亲摇头说,累是心累,这谁也帮不上忙。最后是小两口带着露露去了。

出去刚好两个星期,不长。这天来看父亲,在饭桌上,父亲的一句话,却让女儿有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感觉。

“你们易华孃孃要来我这里住。”父亲说。

在为母亲操办丧事的几天里,女儿和女婿都叫易华易嬢嬢。现在父亲还用了你们,强调亲近感。说的时候,父亲没有停止吃饭,眼睛依然定在原先的地方,没有看女儿,像自言自语,但语气透出为父的权威,不容商量。

倒是女儿忘记嘴里包着饭,差点喷出来。“她为啥要来这里住?”女儿瞪眼问道。

“我们相好啦,就是这样。”父亲说着,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没得半点惊奇。

那晚,他在易华家喝茶,就留了下来。两天后,他又去过易华家。在女儿旅游回来的前两天,易华来他家住过一夜。离开时,他要她干脆住过来,她同意了,并说好到时去接她。

女儿放下碗筷,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这无疑是道难题,依她的水平,她的能力,甚至她的心理,都根本无法理解。

她不自觉地望向五抽柜上母亲的相片。母亲也在望她,对她抛去的题目,是那么的沉稳,没有丝毫惊慌,而是用一贯的安详和慈爱安抚。

她想到易华在母亲遗体前哭红的双眼,看到眼泪慢慢流下来,滴落在母亲脸上溅开,胭脂溶化又补上,补上又溶化,像在跟母亲倾谈。

難道这眼泪,就能溶化两位女性的差异,在女儿的内心弥补母亲去世后的缺失?

母亲的音容,在女儿头脑里还清晰着,时间还没有将其掩藏。

女儿将目光从母亲像上移过来,“爸爸……”她痛苦地压制着内心的冲动,有些话,不愿出口,伤父亲也伤自己。但又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才半年啦。”

父亲低沉地说:“要我等多久,整个风烛残年!”这不是问,是一种莫名的宣泄。他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女儿潸然泪下。“我忘不了妈妈。”她声音小,却让听见的人心里震动。

女婿像受惊吓的兔子,目光在岳父和妻子之间来回奔跑,找不到停脚的地方。最后,一手抱过露露出去了。

“没有要你忘记,我也没有要忘记。”

“那你心里容得下另外一个人?”

李渝山望一眼老伴的像,很快又把目光挪开。“必须回答吗?”

“你爱妈妈吗?”女儿用另一种方式追问。

其实这个问,父亲也无须回答,两人都明白,是肯定的。

几十年过来,父亲记不得在妻子跟前是否说过爱这个字,很可能没说过。

在他们相爱的年代,这个词性复杂的词等同于小资,是遭人唾弃的。他们这代人,即使用喜欢、在乎、对你好这类词来代替,也往往都碍口,更遑论充满肉欲的一个爱字。

而现在年轻人,无论深浅,都将它得意地挂嘴上,仿佛能给苍白的嘴唇增添血色,能当作向异性进攻的利器。

父亲是个老派人,现在要让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特别是女儿的质问,依然有难度。但他肯定用别的方式,曾向老伴表达过与那相同的意思,他不会遗憾。

父亲将埋下的头抬起,“你爱我吗?”他反问女儿。一丝狡猾,掠过他的唇边,他为自己的巧妙而有些得意。

女儿欲言又止,看出父亲在跟她挖陷阱。她用沉默抗争着。

也许,女儿知道,稍有不慎,家里原有的秩序将会重新编排。她对易华有感激的一面,但也必须坚守这道不能退让的底线。“她要住进来,我就不进这个门,露露他们也不准进。”她决意地说道。

父亲递过来纸巾,她不接,也不揩,任涕泗横流,好像这会加大重量,压垮父亲的痴心妄想。

父亲闭了眼睛,叹息一声,然后睁开。“如果你非要这样,她不进这个家门,我就去进她的门。”他冷静地说。

“妈妈会同意吗?”女儿低声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

在李渝山的记忆里,女儿总是百依百顺,从不跟他执拗,关系的融洽也许超过跟母亲。跟母亲,时不时还为生活小事拌嘴,特别是有露露后,这情形更甚,露露吃什么啦,穿什么啦,该买不该买什么啦,总有说不完和意料不到的分歧,横亘在两人之间。跟父亲就不同了,意见的高度统一,是两人和谐的坚实基础。

李渝山想起女儿跟丈夫第一次见面回来的情景。那晚,女儿很晚才回来,母亲已睡了,父亲在客厅沙发上看报。他见女儿一脸兴奋,在跟前晃来晃去,总像有啥事想说。父亲问她原因,女儿忍不住,就依偎在父亲身边说了。那一夜,父女俩的促膝长谈,至今还温暖着他。他问了她的情况,问得仔细而周详,将父爱包容在每个提问里。对她的回答,他认真地听,不敷衍,还替她设想出一些未曾留意的事。当即,他赞同了这门亲事。成婚后,女儿曾多次表示,现今家庭的美满,得力于父亲的支持。

又一次,父亲回身搬板凳,一下子闪了腰,很厉害,在床上翻身都痛得龇牙咧嘴,还引起严重便秘,肚子胀得像鼓。女儿不嫌脏,一点一点用手抠……这些回忆,尤其在老伴过世后,总是慰藉着李渝山孤苦的心。

这天,一切都变了,温情变得冷漠,像锥子一样深深扎进李渝山胸口。

他盯女儿半天,想从她脸上找出她曾在他怀里撒娇、要他抱的影子,可是找不到了,感到的只有绵实的韧劲,直接在跟他碰撞。

父女俩严丝合缝的亲密有了裂痕,兩人的意愿出现了差距。

李渝山想到在丧礼上,儿女叫着易嬢嬢,感激得痛哭流涕,那声声叫里,透着愿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的亲切。丧礼结束,拉着易华又是一阵难过,仿佛分开比剥皮还痛苦。没想到,真到这天,女儿将这道敞开的门,关得却如此果断迅速。

父亲非常清楚,女儿是在坚守,更是为母亲坚守——父亲对妻子的忠贞,父女亲情的纯净,家庭不可更改的现状。

他真想大声问女儿:在天的妈妈是你这样想的吗?但面对铁石心肠的女儿,他又无法问出来。

多少年的习惯,女儿一家该一起吃过晚饭再离开,这天却没有。

那时,老伴会做几个菜,其中露露的挚爱——糖醋排骨是必不可少的。女婿儿总要陪老岳父小酌两杯自泡的枸杞酒,家里的事、社会上的事,乃至世界上的事,都会在餐桌上交流。任何人这时都可以畅所欲言,即使老伴说起家长里短,大家也听得饶有兴趣。露露每次听到有关联的人时,爱发问是好人还是坏人。听说是好人,她放心地一点头,接着啃排骨;听说是坏人,她会二目圆睁,把怒气发在排骨上,狠狠地啃几口。老伴过世后,女儿接过了锅铲,尽自己所能,弄几个好菜。露露不满意,排骨没有外婆做的好吃。翁婿俩还是要小酌的,只是老人酒量明显下降,餐桌上沉默也多了。不管怎么说,这餐饭,仍是全家一周的盼头。

这天,盼头没了,被气呼呼的女儿,硬拉着一家带走了。露露失望而无奈的眼神,父亲气得双脚跳,无济于事,都没能打消女儿的决心。

李渝山啥子事都不能干了,坐窗前发呆,眼前的那段江水失去了流动,仿佛凝固在墙面之间。

女儿带着家人离去,屋里留下焦虑和懊恼,还有李渝山对孤独的惧怕。

父亲在女儿跟前从没有过畏缩,但今天,女儿占尽优势,处处让他感到有泰山压顶,这力量比他强大,在这压力下,他有些力不从心。更让他沮丧的是,女儿的坚守,击破他为父的尊严,将难堪丢给他,使他有着四顾茫然,孤立无助的悲凉。

晚饭,李渝山只好去照顾田大妈小面摊。

面摊开在本街的路边,门楣上张扬地贴着重庆小面前十强的字样。电煮锅架在店门口,一块案板伸出店外,摆满五颜六色装作料的钵钵碗碗,仿佛这些才是前十强的真正标志。

老板田大妈的围腰上也印有小面前十强的字。她圆脸,厚嘴唇,说起话来,一双眼睛热情四溅,吃她的小面也能吃出她待客的感情。食客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排排坐在街边矮凳上,面前一只方凳,等着自己要的端上来。有的正吃得呼呼响。

李渝山要的是豌(豆)杂(酱)面。

往天李渝山来吃面,田大妈还要跟他说笑两句,今天见他板着脸在跟人赌气,便不好开口。打作料,下面条,各忙自己的,连瞟都不瞟他一眼,怕惹他心情更坏。

他也无心理会,面条端来,自己埋头就吃。

离开田大妈小面摊天已擦黑。楼房的屋顶,在铁灰的天幕上,剪出参差的深色边缘,像苍郁连绵的山峦。不久,街边的路灯亮了,把光晕之外的景象,全遮在幽暗中。

原以为不是问题的事,问题却大了。李渝山心里一团糟,理不出个头绪。他意识到自己老了,话语权不经意就在父女之间发生了转移,权威已名不副实。家中地位的排序,也悄悄发生了变易。聚光灯现在是打在女儿身上,他退在暗影里念着配角的对白。

这个现实,又是李渝山不得不接受的。

他不想回家,家里蛰伏着太多的不安。跟易华说好的事,却节外生枝,该如何跟她讲,他还没想清楚。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只为逃离心中的烦躁。

街旁商店的灯饰从楼顶刻板地亮下来,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橱窗里的模特站着永不改变的姿势望着他经过。街市的生动,现在在他眼里,一切都变得索然寡味。

他避开大街,斜插进一条小巷,下一坡石梯坎,来到长江滨江路,走上东水门长江大桥。这座大桥,前天举行的通车剪彩仪式。

这时,两边人行道上,踩桥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车辆驶上桥,驾驶员有意放慢速度,探望外面的景象。大桥被打扮得富丽堂皇。两组粗壮的钢索,装饰着灯,从承受塔斜拉下来,整座大桥,仿佛被两把倒悬发光的折扇吊着。

他顺着人流走去。他走的上游侧,越走风势越大,栏杆上插的彩旗在风中飘扬,都朝一个方向。

一些大点的小孩在互相追逐,撞到人,也没谁生气,还说不要摔倒。有的大人把小孩骑在自己脖子上,小孩在上面兴奋得哇哇叫。在人群中,他看到不少跟他一样的老人,有的被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一路走下去。

他走在兴奋的人流中,却不能与他们一起兴奋,甚至感到烦恼挥之不去。

他走到一半的地方停下来,扶着栏杆向江面和两岸望去。站在高处,眼前的景象不同平视,江水映照出两岸灯影,像一川凝胶,发出黏稠的光彩。那些亮着光的窗口,在他眼前幻化,像一只只眼睛在一眨一眨,传递出让人猜测的神秘气息。

他想到自己家的那扇没有灯光的窗户,又想到了易华那温馨的房间。

那夜,在易华的房间,他又尝到家有女人的味道。

两室一厅的格局,简约的摆设,像所有单身老女人那样,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屋里有一股香甜的味道,他细细闻闻,是咖啡香,见茶具柜上放着磨咖啡的机子。他想,她爱喝咖啡,久了,屋子里也熏染了这味道。他悄悄又耸了耸鼻子,觉得这东西喝起不怎样,气味倒好闻。屋里不像他,自老伴走后,除女儿每次来收整一下,他时常看得惯眼前的脏和乱:被子不叠,袜子乱丢,茶杯有了一圈一圈褐色的垢迹,厨房更是一团糟。

他记得,老伴在时,最爱埋怨他乱扯,又不收拾。老伴却在埋怨中把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其实,那埋怨,是她在撒娇。

他不知道,家中没有男人,易华的感觉是个怎样。

他坐定之后,很想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像当着老伴的面,放肆一通:脚放茶几上,把茶几上的东西碰乱;或者装作无意把茶杯弄翻,让里面的茶水倒出来……看易华又怎么样来对待。这想法转瞬即逝,他还是怕她觉得他是个缺乏教养的老男人,甚至怕她更讨厌一個男人的莽撞,也就打消了这个放肆的念头。

易华给他新泡的茶是什么味道,他一点回想不起。他俩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说了很多,基本都是与他俩无关的话。

事后是怎么坐在一起的,李渝山也回忆不起,可能是她过来续水,也可能是她打开茶几上的饼干盒,端着过来要他拿一块,总之他俩终于坐在了一起。

那是天快亮的时候。他抱住她,她顺从地倒入他怀中。他吻她,她也回吻他。后来,两人上了床。他们拥吻,充满激情,但他始终不能进入她体内,他力不从心,额头渗出汗水。

她拥抱着他,在他背上轻拍。“都老了,”她说,“我也一样,有啥羞愧的。我感到很舒服,你呢?”

他感激得点头。

他渴望安定、宁静的生活,特别是上年纪后,喜欢家里像深井般没有一丝风波的日子,即使是嫌弃饭菜的拌嘴,东西挪个地方,也不能容忍。可是自从老伴走后,易华走进他心中,让他产生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他多少次清晨醒来,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间徘徊,顾此失彼,两个都不愿丢手。是那天留宿易华家,才让他铁定了后一种生活。

尽管他不愿这样想,但事实却是这样,是老伴的死,把易华带到他跟前的。换一种说法,是老伴引荐的,是命运的安排。既然这样,难道女儿反对,就放弃吗?他知道,那是一种不可再得的美好。

他不是忘情无义的人,也曾痛苦地面对老伴的遗像问过自己,为那份美好,会不会伤害她,自己的忠贞是否该带去天堂会合?在以往和老伴的日子里,无经验可循,最终他只能从老伴和蔼的目光和慈祥的笑脸中寻得答案。但是他却忽视了女儿的存在,以为女儿已长大,是新时代人,安了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该理解老父亲的感情。

人们从他身后经过,脚步和车轮,碾得桥面微微颤抖。他听到人们大声地交谈和欢乐的笑声,言语多是跟大桥有关,什么雄伟呀,什么壮丽呀,仿佛大桥直通的是自己的家门,把一切便利传送到面前。

他站在那里,似乎挡了人们的路,时不时有人碰着他,除了歉意,眼神中还有诧异。

他又随人流往前走去。

他想到茶园擦鞋妇人跟杨明亮的倾诉。

此刻他也萌发了跟人强烈倾诉的愿望。

“妈妈,”易华从这声喊里听出,儿子有一肚子怨气。儿子远在武汉,在一所大学里任教。“昨天跟你打电话,家里座机无人接,打你手机,手机关机,你这是怎么的,让人着急。”

易华在李渝山家住了一夜,回来吃过中饭,这时正午觉起来。

她刚煮好一杯咖啡,在沙发上享受它浓烈的香味,又想到李渝山在床上的傻样子,就禁不住要笑。这是他们的第二次,李渝山付出全部努力,额头仍然渗出汗水。但他能借用她说过的话来自我解嘲了,“都老了,你舒服吗?”她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背,“舒服,你呢?”他脸深埋在她已失去光滑的胸脯上。他的回答让她感到一阵酥麻。

“妈,在跟你说呢。”儿子在催她。

“哦,”易华回过神来,“我有事出去了。”

“出去了,出去怎么关机?”

“我办事,不想让人打扰。”

儿子停顿一下,又喊道:“妈,凡是外出,都要带手机,更不能关机。你知道吗,你年纪大了,我们又不在身边,如果要去外面办事,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能关,要让通讯时时保持畅通。你记住,妈。”易华像看见儿子的眉毛又变红了,眼睛焦成一条缝。他死去的父亲一着急,就是这样。她能从话筒里嗅到一股担忧和焦急的味道。

“没那么严重,你妈还精神得很。”她又想到李渝山说的都老了的话,就对着看不见的儿子偷偷地乐。

“你要正视现实,妈,”儿子说,“免得老让人担心。”

“好好好,我今后不关机,任何时候……都不关机。” 说到这,她咯咯咯笑。

“说正经事,还笑。”儿子口气放软,接着说,“妈,跟你说一下,国庆长假,我们不回重庆。”

“为什么不回?你们回不回我不管,我要看孙娃子呢。”

“就是要带他去旅游,坐邮轮游韩国,让他长见识。”儿子说,“朋友是一家旅行社老总,搞了个亲属团,游轮从上海出发,价钱比一般的便宜三分之一,好不容易给我匀出的三个名额,费也缴了,正在办签证,只好春节回来了。”

“既然这样,你们的重要,就安心去吧,我好好的,不用担心。壮壮在船上要注意安全,四周都是海,眼睛多留神点,大意不得哟。”

儿子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们还不知道?”

她喝口咖啡,杯子放回托盘时发出一声响。

儿子问道:“妈,你在喝咖啡吗?”

“还会是啥子,你妈就这点爱好。”她望着茶具柜上的咖啡研磨机说。

下午她喜欢煮咖啡,不只是喝,更是为玩味磨煮中带来的乐趣。

其实她对咖啡的品质并不太讲究,云南小粒咖啡豆已令她满意。那天点蓝山,的确是有意要宰李渝山,看他是否小气。事后,也后悔,这种考验,老板得利,挺不值。

她有套咖啡豆手动研磨机,精巧得像玩具,胡桃木的箱体,装咖啡粒的抽屉,头上顶着个反扣的铸铁圆帽,那是放咖啡豆的磨盘,一个长摇柄弯曲下来。这是他儿子公差去英国给她带回来的。每次她摇动手柄时,脑子里总会映出欧洲蓝天下巨大的风车,溪水旁古老的磨坊。这印象是她从电影和书本上得来的。她慢慢地摇动手柄,将咖啡豆磨得极细。用她的话说,勤人对懒磨,就跟中国人磨豆花一样,急不得。然后用高压蒸汽机煮,那样咖啡豆的特质才能充分得到择放。她还有意把咖啡渣留下,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瓷盘里,放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每天更换,让屋里充满咖啡香。

儿子说:“咖啡豆完了告诉我,我托人在巴西给你买。”他知道母亲最爱巴西咖啡豆。

“上次带回来的,都还有一袋没开封。”

“妈,最近还好吧?”儿子又问。

她感到,儿子的眉毛还原本色,眼睛也打开了。“一把老骨头,硬朗得很,基本保持了三得,吃得,睡得,动得。”她说得能听见自己的笑声。

一束光,裹着纷飞的微尘从窗户外射进来,落在茶几前晃动,像个调皮的小孩用玻璃在照射,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这是对面大厦玻璃幕墙上反射的阳光。她不用看时间,知道刚好是四点半。她又抿一口咖啡。

“妈,你总结的三得,很好,要继续保持。”儿子很高兴,又说,“妈,我们不求你啥子,只求你身体好。”

“你们求不求,我自己求不求,都不管用,那是命。”

儿子仿佛想了想,放慢了语速,考虑着说:“这倒是。你一个人,让人总是不放心。现在各地都有养老院,老年人在那里有人照顾,配有医务人员,饮食也好。我们学校一对老教授,也是不愿跟儿女住,去了养老院,找的条件最好的,一个月的退休金,全开销在那上面。”

“你是想把你妈推出去了事,是吧?”她说着,心里却想,不是我不愿跟儿子住,是儿子要跟媳妇住。

“我是怕你个人孤单,妈。”

“那我給你找个继父,怎样?”她说起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心。

儿子问:“妈,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有了又怎样?”她说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有了就好,能不能发张照片来,让我跟你参考参考。首先一条,不能年纪太大了,要身体健康。”

“你以为你妈年轻?”她又问,“你真想你妈给你找个继父?”

“其实,这未尝不可。”儿子说。

她沉默了,儿子的回答与她意愿相违。她内心是希望儿子反对,这说明他是站在传统观念上在看问题,是在维护整个家庭,很正常,那她就可以跟他说理由,说自己老了,如果有过三长两短,连个拿药递水的人也没有。或者,要他一家调回重庆工作,一天守在她身边。她甚至逐渐把话题往真心方面靠,到时顺势说出李渝山。没想到儿子的回答,像一道紧闭的闸门突然打开,水流陡然地冲来,反倒把她的预想和心里的李渝山冲得干干净净。

“妈,你有这想法,真好。”儿子进一步表态。

“你这样认为?”

“真的。”

“就你个人。”

“不,雨娟也同意,如果听说你有了找老伴的心,她肯定高兴得要死。”

雨娟是儿媳妇,武汉人,儿子就是为她离开重庆的。这是易华始终抹不去的心病,一想到此,心里就要骂三声“九头鸟”。

儿子在重庆工作时,每天都回家,饭桌上的交谈和笑声,是母亲最满足的。不少周末,老两口在儿子的陪伴下逛公园,坐在草地上,在鸟儿的鸣叫声中,听他讲单位里的事,老人最感兴趣。母亲尤其喜欢一家人上馆子,那是她体味母子情最充分的时刻。一家三口人不多,口味差异却大,父亲喜酸,母亲爱甜,儿子好麻辣。在家里,母亲向来采取中庸,不酸不甜不麻辣,谁也不将就谁,和平共处。儿子说,进馆子是为饱口福,就不能压抑口味,于是由他做主点菜。儿子总是先把征询的目光向着母亲,妈爱吃甜的,点个鱼香肉丝吧。仅这一道菜、一句话,听得母亲心潮澎湃,地位和权威都得到了体现,让她沉浸在幸福美满中,感谢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懂得体贴妈妈的好儿子,这真比吃起来还香甜……这些欢愉,都被儿媳抢走了,留给老人的却是酸涩的回忆。

现在要免除自己男人牵挂老人,儿媳又盼婆子妈再嫁。这是儿媳的主意,肯定的,没错。想到这点,易华就怒气冲顶,把原有的真心也冲掉,又骂了三声“九头鸟”。哪有这么便宜儿媳的,即使真有这事,绝不能透露,不能让她的念头得逞。李渝山的身影,一下子被易华强制地从心中隐没了。

幕墙上反射来的那束光偏移了,屋里暗下许多。易华端起杯子又抿一口,咖啡已冷,失去了香味。她把杯子轻轻放回,怕再弄出响声,暴露心情。

“你妈没安这份心,”她说,“还要为你死去的老汉守贞洁。”

李渝山这天没打电话跟杨明亮约,吃过早饭,径自去到顺城街露天茶园。

可能还没到杨明亮来喝茶的时间,找遍每个角落,都没见他身影。他有些郁闷,自己对茶园的规矩不甚了解,拿不准是该喊泡茶,还是找位置坐下等老板来安排。正张皇中,有人在背后叫他大哥,回头看是野山菌。“劳模还没有来,他来一般都在十点过。”

野山菌记得他。李渝山心里很高兴,有礼貌地向她点头说:“谢谢。”

“来,大哥,”野山菌说,“给你擦鞋子,慢慢等。”

李渝山弄不清楚她说的是哪种擦鞋子,不敢回应,就说,“不,我就在这里等。”

“没关系,来嘛,”野山菌伸手拉他,他来不及躲开,被拉着衣袖,“不要害怕,我们又不吃人。”

她不是说我,而说的是我们,仿佛她是那些妇人的代言人。

李渝山不由张望,见几个像她一样的妇人正在茶客中穿梭,四下找生意,其中有个见他被野山菌拉住,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笑。

他犹豫中被野山菌带走。

昨晚回家后,李渝山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以前睡眠很好,不说头一落枕就响鼾声,至少他未尝过失眠的痛苦。

自从老伴去世后,睡前枕边的交谈中止,话沤在肚子里发酵,胀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易华后,中止的交谈又得以延续,睡的那个香,换来第二天精神的清爽。他知道,枕边人的重要。

易华来的那天,他把床上用品全换干净,床单、被套、枕头都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清香。他不愿让易华觉得他老了,生活不讲究了,是个离开女人就不会生活的人。

那晚,他俩除睡着外,用爱抚和抵着额头说话度过其余的时间。他俩设想要到哪些地方去旅游,为这事,两人有过小小的争执。易华喜欢人文景观,李渝山喜欢自然景观,但最后李渝山做了让步,以人文为主,自然为辅,意见遂达成统一。可说到现在朋友间的交往,两人深有同感,他两决定要有串门去热烙单元楼冷却了的朋友心。

虽然双方的身体已失去年轻时的弹性和光滑,但他俩用激情去填满了那些皱纹。接触才几次,他俩就觉得是相识已久,互相知根知底,即使对方的每寸肤肌,也用吻,熟悉个遍。还有,每当静下来的时候,他爱念易华的名字。这两个发音,在唇齿间轻轻地碰撞,像小时候嘴里衔着硬糖,不停地品咂。他喜欢这名字,总揣摩不透,为什么这两个汉字能给他带来无尽的欢乐。

有时他也会想,这样是不是太随便、太轻率,所作所为,不应是老迈之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可是从对方的眼中,他俩看到的是真实的自己,没有虚伪,没有搪塞,没有及时行乐的卑怯,是一个老人对爱坦率而大胆的表白。

枕头上,易华枕下的印痕消失了,可味道还留在上面,并不是香,只是他的嗅觉对这味道敏感,特别专一,叫他不能忘记。时间会将这味道抹除吗,枕上的印痕还会叠上吗?答案在前方,中间隔着女儿,自己却无法去够着它。他想迈开女儿,却又做不到,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李渝山非常痛苦,整宿在床上辗转。

野山菌把李渝山领进一个门洞。他记得,这就是杨明亮那天被带去的地方。

这幢楼,前面临大街,房商把临街全做成商用门面,进出的门便改在侧面,原来进出的门洞废弃了,成为住户们堆杂物的地方。

李渝山刚进去,里面一片昏暗,站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这里不到五个平方米,两边上楼的楼道被封死,可能是要利用这里的人,这块地方才被收拾出来。靠楼道墙壁前,放着擦皮鞋的箱子。两张旧椅子,一张是藤椅,扶手和椅脚的藤条都断了,用塑料带绑着。另一张是人造革面的沙发,靠背裂痕四处漫延,像旱天龟裂的土地,有两处弹簧绷了出来,盖着一块脏兮兮的坐垫。还有两只短凳放在椅子前。

李渝山被引坐在沙发上,弹簧烙屁股,很不舒服,挪动几下才勉强坐定。

野山菌背对着外面,坐在面前的短凳上,拿过一张准备好的报纸,盖在李渝山胯部上,“大哥,打吗?”她望着他问道。

李渝山一下子明白,这就是她那种的擦鞋子,报纸是用来遮盖外面眼睛的,飞机就要开始打了。突然,他想到易华,她是个那么爱干净的人,自己却来到这肮脏的地方,真有些对不起她。“呃,不忙,不忙,”他慌张起来,像小偷被人发现,四处躲闪,又无处可逃。“事情……还没有……说清楚……”他从没有过如此语无伦次的狼狈,如此让人丢脸。

“还要啥子说清楚?”野山菌愣了一下,“大哥你不动,我做,你只管享受就是。”说着,手就向报纸下伸去。

李渝山一把掀开报纸,说道:“不,不,我要劳模那样的。”

野山菌松了一口气,好像驮在背上的重负卸掉,“大哥,看来你也是个跟他那样自爱的人。”她叹息一声说,“我来这里,第一次做,就遇到他,他不做,叫我反倒下不了台,向他讲起自己的遭遇,求他做。他听了我的讲,同情我,说只要我给他讲我遇到的辛酸事,一样给钱。我的那些事,只对他讲,他也爱听,这成了我跟他的习惯。大哥,我心头有个数,他是个值得我尊敬的人。我不是说你这大哥就不好,那些事毕竟值不得炫耀,就是跟他讲,讲一遍我又像受一遍罪。我不会拿这些再来找第二个的钱。”

“既然这样,跟我擦鞋子吧。”李渝山也感到轻松,扬了扬脚,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布鞋。

又是一阵尴尬,接着两人都笑了。

“我给你刷一下灰吧。”

上午的十点多钟,是茶园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有闲而又爱坐茶馆的人,大多都是这个时候到。他们吃过早饭,做完该做的事,像上班一样,心急火燎地往这里赶。一来,这里喊泡茶,哪里叫人,茶园里人声鼎沸。

杨明亮坐定泡好茶,便和一些老茶客打招呼。这时见李渝山和野山菌从门洞里出来,他愣一下,随后抿嘴笑,想道,他也有熬不住的一天哟。他站起来高喊,向李渝山招手,等他过来。

他为李渝山泡的绿茶。他不谈门洞里的事,问起跟他介绍老伴的事,“考虑好没有,”他问,“你想要哪类的人?”

杨明亮抽烟,而且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嘴角上永远吊着烟屁股。随他说话,烟雾往李渝山脸上扑。李渝山偏又闻不得烟味,一闻喉咙就发痒,忍不住要咳嗽。他一邊用手扇,一边咳嗽。听杨明亮说,见烟雾后他眼里流露出异样的光,知道他心里想邪了,“刚找了野山菌擦鞋子,并没有做那些事。”他说。

“做了又怎样?”杨明亮笑着说,目光有意落在他布鞋上,“又没问你这个,做贼心虚。”

“真的没有做,不信算啦。”李渝山看着杨明亮那一脸的笑,觉得自己再解释下去也没意思。

杨明亮自觉岔开话,跟他说起一个女人,跟他一样是劳模,多次一起开过会,是市棉纺厂的工人。“她大概不到六十七八,体健貌端。”他为自己套用了婚介广告词得意,笑了一下,“说真的,长相不俗,关键是人随和,没得那些装模作样假正经。跟你举个例,每年五一开劳模会,是我们劳模最看重的,大家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收拾打扮一番,西装革履的,头发花白的染黑,没有鬈的烫个大波浪,好面对记者的相机照。每次她都最朴实,穿着平时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没专门去染。这绝不是她不讲究,不爱好,她就是那么个实在的人。每次从照片看出,她反倒是我们一群中最耐看的,特别显得落落大方。”

“照你说的,这是个好女人。”李渝山说。

“真是个好女人。”杨明亮不容置疑地说。他停下,把烟屁股终于从嘴角上摘下来,一直薰得眯闭的左眼打开,烟屁股丢地上,用脚踩灭。“就不明白,好女人为啥偏遇上坏男人,你不晓得,他那男人有多坏。”他有些抱不平,激动得又抓起桌上的烟盒,手指微微发抖地往外掏烟。见李渝山一双眼紧张地落在上面,略一迟疑,把烟盒丢桌上。“他是她们厂子弟校的体育老师,自以为是知识分子,处处看不起她,就不明白当初为啥又去追她。他们有一儿一女,她忙完工作,还承担所有家务。男人还看她不顺眼,对她施家暴,当着儿女骂她,甚至动手打她。有一次,她脸上带着伤痕来开会,大家打听出原因,都非常气愤。这事惊动市妇联和总工会,派人去单位批评教育她男人,大家都支持她离婚,但她不愿给儿女一个破碎的家庭,强忍了。她男人不思悔改,依然如故,甚至发展到借培养体操苗子为名,侮辱强奸少女犯罪,连他的外侄女也不放过,是在他上课的时候抓到的现行,被判了十五年,她才跟他离了婚。前不久,我听朋友说,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这女人是勤劳善良一生哟,前半生为国家,退休后又为儿女,从没想到自己过一天悠闲日子,据说她带孙儿去年带到三岁大,现在又在带外孙女。这个女人好呀,老李,家有好女人,生活无忧虑。”

杨明亮又抓过烟盒,手一抖,一支烟从盒里冒出头,他用嘴利索地叼出来,点燃。“怎样,介绍给你,”他说,“有没有兴趣,这女人日子过得太平庸了,把她解救出来,让她享几天福?”

李渝山像睡着了,沉入白日梦中。

“喂,问你呢,怎么神起。”杨明亮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直冲李渝山的脸。

“你说把女劳模介绍给我?”李渝山在扑面而来的烟雾中醒悟过来。他同情女劳模,但要他去救她于平庸,还没有半点打算,他都说不清要不要人来解救,更不消说跟他就能享福。“不不不,莫开玩笑,劳模,我高攀不上,留到等你去解救吧。”他赶紧用手扇开面前的烟,一边咳一边笑。

“看来,你缺乏阶级感情哟。”杨明亮想当月老,促成这件好事,没想到李渝山不接招,他深为惋惜,不知是为女劳模,为李渝山,还是为自己。

这时,东转西转的野山菌转过来了,看样子要招呼杨明亮。杨明亮对她说:“今天不找你,我在谈事。”

野山菌看他,又看李渝山,吃吃一笑,知趣地转身走开。

杨明亮的讲述,无意拨动李渝山的另一根心弦。刚才在沉思中,他像看见自己的老伴、杨明亮的老伴、野山菌、不认识的女劳模在向他走来,直逼他的内心:人生几十年,苦乐参半,伴随每时每刻,就不明白,每每追忆过去,为什么总是苦多于乐?如果问自己,问跟前的杨明亮,都回头去看,身后的哪样多,大概都逃不掉这可悲的结局。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經,何必去烦扰别人?原本想来向杨明亮倒苦水的李渝山,缄口了,成为一次纯粹的喝茶。

过去的几天,李渝山在痛苦和烦恼中受着煎熬,他又无法将其排除。他没有跟易华联系,易华也没来电话,仿佛两人原本就不认识。但李渝山却无时无刻不想易华,他不知道,易华是否像他一样想他。

女儿横立在中间,李渝山迈不过去,不能把易华接过来,急得他嘴上起了两个泡,火烧火燎的痛。

在他家住过的第二天,易华来电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明白这意思,万事俱备,是指她要带过来的东西都收拾停当,装进旅行箱,已放在出门的方便处;只欠东风,就是随时等候他的敲门声。

易华还在电话里追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去接。他随口答道,黄道吉日。哪天是黄道吉日?他觉得已隔得很遥远了。

为去接她,他有过设想。当他敲门,她会对着镜子整装一下,开门,肯定互相一个拥抱。待他把旅行箱拉出门,她关上门,将门锁上保险,像出远门,流连在门前,把身后的一切装在记忆里。

为她的到来,他也做好准备,屋里大清除一番,以前不用的一些东西,该扔的扔,该当废品卖的卖,把墙上贴过些年辰的画换掉。还有老伴的照片,哪些该收,哪些该换个地方摆,他都有所考虑。老伴是她的同学,又是好朋友,要摆的照片,她是理解的。这些打算,他没跟她透露。他觉得,他要给她一个惊奇,叫她一进门,眼睛发亮,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转着圈子环顾四周,有种彻底的归属感。

这些打算,给他带来欣喜,他每天都在兴奋中一点一点去完成。女儿那双娇嫩的曾被他牵过的小手,现在变得强大有力了,轻而易举,就将他谋划的一切抹去。

这些天,他不仅睡不好,也不感到饥饿,在田大妈的小面摊吃一顿,就忘下一顿,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显消瘦一圈。

他焦急,该如何向易华交代,又不违背自己的心。

回想年轻时,朋友的欢聚、男人间的醉饮、操大方的开销、无理的晚归这些过失,在老伴面前,曾用过多少谎言去填补。结婚不久的那年,岳父六十大寿,早上出门,给老伴承诺下班早回家,一同去给老人祝寿。那是刚改革开放的年代,他去采访一个烧石灰窑子发家的万元户,采访完,万元户请吃喝,一高兴,忘记祝寿的事。那时通讯落后,无法找到他。一家人等他到很晚,老岳父也很败兴,喜欢喝一杯的老人,连酒杯也没碰,就草草下席睡觉去了。

老伴真正动怒了,他带醉深夜回家,被关在门外,任由哀求、认错,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放进屋。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写认过书。当时还说好,认过书贴墙三天,每天念诵三遍。老伴留了情面,将认过书收进梳妆箱。几天后,他打开梳妆箱,那认过书已不见了踪影。

人上了岁数,看东西昏花,可心里的那双眼睛却明亮。以前模糊的事事,现在洞明了,人也随着活得直率真诚。

李渝山清楚,易华没见他去接,肯定明白他有了难处。她不打电话来询问,就是最大的理解。他也不愿找理由去搪塞她,那不是一个老男人的担当。如果明说,他又不愿接受这现实。

他真爱她。爱,是不需要谎言来掩饰。

这天,女儿下班,个人回来,进屋一双眼就四下打量,鼻子轻微耸动。当她明白易华并没有进这个家门,放心了,甜声声地喊爸爸。

李渝山埋头看报,不理睬她。

女儿很识相,没再纠缠,自己下厨,给父亲做了回锅肉、青椒肉丝、炒藤菜和番茄蛋花汤。从酒柜拿出泡的枸杞酒,给父亲斟满一杯,叫父亲吃饭。

李渝山不动,手上的报纸翻得哗哗响。

女儿过来,夺下父亲手里的报纸,硬拉去坐在饭桌前。父亲木呆呆地坐在桌前,双眼定在空中某个点上,像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其实,他此时什么都没想进去,目光是空洞的,从里望去,可见他空虚的内心。桌上的酒菜,丝毫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的精神已离他而去,在桌前只是他空壳的身体。

以往,面对酒菜,父亲总是兴致很高,品着酒,吃着喜爱的菜,总是有话说,感到人生的美妙,就大致不过如此。现在女儿见父亲这神情,知道是在跟她赌气,是要争得他的追求,心里虽然有些为他难过,但守住的防线却不能撤,便过来陪坐在桌前,眼里闪着泪光,声音微微发抖地说:“爸爸,对不起,那天我的话,有些说重了。”

女儿的这句话,使父亲的身体动了一下,像触动了他某根关键的神经。他转动了眼珠子,望向女儿,从女儿泪光中看见了木讷的自己,坚硬的心,突然像掉进了熔炉,一下子软化了。他想给女儿一个微笑,化解两人之间的冰霜。这时易华的影子,风筝一般从云端里飘出来,在他眼前摇晃。他突然拿不准,微笑倒能化解跟女儿的冰霜,是否也会变成刀子,割断风筝线,使风筝从此飘失远方?

他强制情绪的波动,把到嘴边的微笑压回去,闷声地端起酒,一仰脖子,满杯酒倒进了嘴里。

“爸,”女儿给父亲碗里夹块回锅肉说,“今后要想吃啥子,给我说,我给你弄。”女儿说着,眼里的泪掉下来。

“人到这岁数,又能吃得动好多东西?”他哀伤地说。

“我会服侍你。”女儿说。

“服侍一辈子吗?”

女儿哽咽说道:“一辈子也情愿,想到妈妈都可怜。”她给父亲手里的空杯又倒满。

李渝山放下酒杯,定定地望着女儿,软化的心被这句话又冰冻起来。他用眼神追问着女儿:谁又为我想呢?

没有谁回答,谁也不能回答。李渝山明白,这答案只能在自己心里。

直到女儿离去,李渝山也没给她一个微笑。

除睡觉,白天李渝山基本不落屋。家,仿佛是囚他的牢房,见不到阳光,浑身不自由。更主要,易华留下的味道,让他甜蜜而又忧伤,这种感情像朝天门两江汇流掀起的浪波,撞击他几乎破碎的心。

他逃离,躲避。露天茶园,再没去过,那里尘世的喧嚣,并不能排遣他心中的忧烦。有些东西只能隐藏在内心,那是自己的,无法让别人分享或承担,只有自己细细咀嚼。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甚至坐上任何一辆公交车,线路也不问,由着它颠簸,由着它载向何方。

他只想独处,从孤单中去寻找要找的东西。这样他思维清醒,厘清思绪,躁动的心也能沉静下来。

这天,他又昏头昏脑地坐上公交车,车启动后,售票员开始卖票,才知道是去合川的班车。

合川——嘉陵江、涪江、渠江汇流的地方,著名的钓鱼城古战场遗迹就在那里。他曾多次去合川采访。那是个宁静的古城。既然这样,就去那里吧,旧地重游,说不定能得到点什么。

公交车在出城拥挤的车流中缓缓行驶,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川流不息的人,他感到世事如常,而自己却无奈到如此地步,用公交车打发孤独,消弭忧伤,不由升起一阵悲凉。他想,自己能在摇晃中找到归宿地吗?他这样追问,却回答不出。又想,既然由着命运,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靠着座椅,他在摇晃和冥想中打盹,似睡非睡,感到车在行驶,自己又在沉睡中。

他最先感到的是车子停止了駛动,自己不再摇晃,使他慵懒的瞌睡一下子被赶跑,随即一阵说话声灌进耳中。

原来车子抛锚,停在路边。他睁开眼,向外打量,不知车停何处。

司机在车内打开的引擎盖下忙碌。

要赶时间的人在抱怨,怪司机开车前没做检查,把故障消除在发车前,又怪自己倒霉,坐上这辆破车。有的高声询问司机,车子几时能修好。一个小孩在哭,母亲拍着背诓他。有人叫司机开门,要下去过烟瘾。

失去了行驶时的秩序,车内一片混乱和嘈杂。

司机这时伸起身,一边用棉纱揩着手,一边大声宣布:“修不好了,我联系车,大家等着换车吧。”于是他用手机通话。

车门打开,要吸烟的最先下去了。

车外,道路树夹着公路蜿蜒向前。田野起伏,绿树丛中几座农家院落,炊烟袅袅,远处青山延绵。

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像是本地人,许久未再见行人。

一些过往车辆,对抛锚车毫不在意,没有一点减速,飞驰而过,掀起的灰尘扑进车来。

这里前不挨村后不靠店,一些乘客十分焦急,再三问司机换乘车好久到。司机回答厌烦了,干脆下车蹲路边抽烟。

看来还要等一阵,李渝山也下车透气,活动身子。他往前走出几十米,见公路旁一条石板小路向坡下延伸去。小路边立有一块残缺的路碑,上面积起青苔和灰尘,显得有些年生,上面的三个隶书字是红油漆新描上的:金刚碑。

他返回,问司机这是在什么地方。

“金刚碑。”司机不耐烦地回答。

“是北碚金刚碑吗?”

司机懒得回答只点头。

李渝山禁不住一阵惊喜,竟会这样遇巧。

退休前,为庆祝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纪念日,报社策划专刊,其中有个专版介绍北碚金刚碑在抗战中的贡献。他负责主编这个专版,查阅史料,做记录,并联系要采访的专家学者。缙云山下、嘉陵江边这个昔日的水码头,尽管是个小地方,当他查阅到梁漱溟、翁文灏、梁实秋、吴宓、顾颉刚、翦伯赞、谢无量、孙伏园等这些名人,抗战时期曾在那里生活过,就激动不已,坐卧不安,恨不得马上溯嘉陵江而上,去追寻他们的足迹。

他跟同事开玩笑,那时候那地方真了不起,一匹黄葛树叶子落下来,能砸到三个名人。

当时他想去实地踏勘,因出刊紧迫,抽不出时间。后来,因版面不够,这个专版被撤掉。但他记住了金刚碑。近一两年,又听说人们对那里的历史产生了兴趣,升起一些旅游的热度。他又曾想去踏访,总是阴差阳错,终未成行。

时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没料到今天在无意中遇缘。

“去金刚碑古镇就是那条石板路吗?”他指着前方问司机。

司机的心情不爽,爱理不理地点头。

“谢谢啦。”他扭头走去。

“呃,”司机冲他背影叫道,“一会儿车子来了,我们不会等哟。”

这是九月末的一天,酷热过一季的重庆终于凉爽,路边的植物也显得精神起来。

李渝山解开衬衫扣字,让凉意灌满胸膛。他走上石板路不久,天色变暗,开始飘起了毛毛雨。雨丝轻柔地洒在脸上,还没成滴就干了,凉悠悠的,让他想到睡熟的易华微微的鼻息。

路上碰见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一路走一路兴奋地摆谈,看样子是去古镇游玩回来。

李渝山问他们古镇还有多远,他们争着回答,说就在前面不远。

一阵风过后,路边的黄葛树叶子簌簌颤抖,有一两片慢慢飘飞下来,在他前方打着漩,荡向草丛中。随即,一股水腥味扑面而来。他知道,那是前面的嘉陵江传来的气息,古镇真不远了。他想,要是从前,大概在这里就该听见江上的船工号子声了。于是不由加快脚步。

他不知道古镇原有的面貌,也没听人详谈过它当时的景况,除了文字记载,他只记得资料上那张模糊的照片——黄葛树掩映的石拱桥,青瓦木板墙的商铺,穿長衫的行人。他就是指着这张照片跟同事开的黄葛树叶子砸名人的玩笑。说笑时,他仿佛还听见古镇的喧闹,穿着长衫的名人们走过石板街的嗒嗒脚步声。

眼前的,是它吗?

一座脏兮兮石拱桥横跨小溪上,桥柱上挂着枯萎的植物藤蔓在风中飘摇,青条石被岁月的风霜染成黑色,桥上石栏杆有两处垮塌,留下豁口。一棵黄葛树伸向桥面的枝丫被雷电劈断,留下火烧火燎的伤痕孤苦地立在桥边。

这石拱桥还是哪座吗?这黄葛树还是那棵吗?桥下的溪流死了,被泥石淤塞,两岸杂草丛生。青瓦木板墙的商铺消失了,通向江边码头的石板街消失了,只有桥两头的三两间破屋还守着这古镇的落寞。

他头脑中那张模糊的照片,无法与眼前清晰的现实重叠。如果说古镇昔日有过辉煌,那么它值得称赞的东西现在连半点痕迹也找不到了。

先前的激动和兴奋,顿时化为乌有,他站在桥头,四顾茫然,像一条路把他引向了绝境。他弄不明白,鬼使神差,为何跑到这里来?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里一阵凄凉。

雨,变大了,砸得黄葛树叶子吧嗒吧嗒响,从树叶上滴下的雨水,砸在他头上也吧嗒吧嗒响。

这时,桥头屋檐下,有人出声招呼他,“喂,兄弟,”那人向他招手,“还不快到这里来躲躲雨。”

李渝山赶快应声跑去。

那是一位老人,稀疏的白发和一撮山羊胡子在风中乱飞,长眉毛几乎要盖住浑浊的眼睛,牙缺了,嘴瘪了,脸上皱纹里嵌着黑垢,皮肤被太阳晒成酱油色,一双劳动的手,血管弯曲像树根,骨节粗大。他穿的蓝色中山装,洗得已变成灰白,肩头和手肘处都打着补丁,居然严严实实地扣着领扣,显得既庄重又滑稽。

老人有着农民的样子,又透出文质彬彬的儒雅气。他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头上的梁柱上,挂着鸟笼,一只画眉在横木上跳上跳下,跳上去叽叽喳喳叫两声,跳下来叽叽喳喳叫两声,这样乐此不疲地跳着叫着。一只黄毛土狗安静地趴在他身边,动也不动,像一个雕塑,在它眼里,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老人起身进屋搬出矮凳叫李渝山坐。

黄狗这时懒洋洋地起来走近李渝山,摇着尾巴闻他,向他套近乎。

李渝山怕狗,直往后躲。

“黄二,”老人喝道,“一边去。”

讨好未得好,黄二无奈地摇着尾巴,去门那边趴下,下巴放在脚爪上,一副委屈、伤心的样子望着李渝山。

“兄弟,”老人问坐下的李渝山,“大概七十出头吧?”

“好眼力,七十有二。”李渝山说,“老大哥,今年贵庚?”

老人捋着飘飞的胡子说:“考考兄弟眼力。”

李渝山打量老人,心里盘算,决定按年轻那头说:“老大哥好气血,我看就大我三五岁吧。”

“兄弟恭维我哟,”老人失声大笑,得意地举起右手食指弯下去,摇了摇,“这个数了,北伐起事那年。”

李渝山一算,惊呼:“九十,看不出,看不出,老大哥精神。”他想起老人远远招呼他,与他交谈时,互相声音并不大,真是耳聪目明。又见他动作矫健敏捷,身姿硬朗,使他想起一个词:玉树临风,送老人再合适不过。

一阵寒暄,亲近了两人。

李渝山又向老人讨水喝。老人进屋再出来,端来方凳和一杯新泡的茶,放在了李渝山面前。

李渝山一边喝着茶,一边探望眼前的情景。

从门前的路基可看出,这儿原是照片上的石板路。只是现在一些石板不在了,用碎石子补上,有的就是土坑,还长出小草。照片上的街两边原来的青瓦木板商铺,现在有的坍塌了,有的只露出长了青苔的屋基,有的只剩下残垣断壁和朽坏的梁柱。整条街显得七零八落,一派荒凉、颓败景象。

这天不是双休日。几个外来的游人,打着伞,稀稀疏疏经过。寂寞的脚步声,在已不成形的街上飘荡。

老人问起李渝山怎么会来到这里。

李渝山不便多说,就说去合川路过,順道来看看。“老大哥是本地人?”李渝山问道。

“土生土长,曾在勉仁中学教书。”老人说。

“是梁漱溟先生创办的勉仁吗?”

老人的眼睛射出光来,“兄弟晓得梁校长。”说罢,朗声大笑。

老人说,抗战胜利,梁校长离开重庆,勉仁中学两年后就停办了。他本来可以凭在勉仁执教的资格转到其他学校,但他哪也不愿去,舍不得故乡,就留在老家当农民。

李渝山听着老人的讲述,眼前似乎出现他穿着一袭长衫,站在嘉陵江边,江风吹得他衣衫下摆像旗帜样飘扬,眼里含泪,与梁校长挥手作别,伤感的样子。

“你看,”老人指着屋前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说,“就是靠那点薄地种菜和红苕过日子,菜是藤菜和牛皮菜,这菜贱,割了又长,割了又长。那年月全靠它,除自己吃,一些拿来喂猪,好的就挑到北碚街上去卖,换点钱,打油买盐,维持生计。好像才转个身呀,就这么过来啦。”

李渝山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知道那时生活的艰辛,即使从嘴里省下来的一点菜,挑到城里去卖,也得冒风险,运气不好,被手臂上戴红袖章的那时叫治安综合治理人员逮住,轻则没收挑子,没收秤砣,砸断秤杆,重则胸前挂着写有“资产阶级尾巴”的牌子游街示众。

是不是老人有过那种严酷的经历,或者心里的痛太深,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漫长而艰辛的生活,是在一挥手之间过来的?李渝山就不得而知了。

“古镇衰败了,”李渝山说,“原来的住户呢,都到哪去了?”

“地方穷了,留不住呀,走的走,搬的搬,近的就去北碚街上、重庆城,远的就去北漂、南下,只剩我这些老顽固还在坚守。”老人说起颤声悠悠的,“故土难离哟,特别像我这样的老不死。”

这话沉重得叫李渝山沉默。

过后,李渝山问:“老大哥,你家人呢?”

“儿子去沿海打工,女儿在北碚新城买了房,搬走了,要我去她那里住,我是不会去的。”他说得很恳切,像在发誓。

李渝山估计老人是个人生活在此。“上了岁数,身边有人关照,好一些。”他说。

老人用手对着后方的缙云山、前方的嘉陵江一画,说道:“你看,这枕山、环水、画屏的地势,是块形胜之地哟。俗话说,一条石板路,千年金刚碑。时移世易,千年金刚碑岿然不动。我哪也不会去,阎王爷那里,我也不忙去,就在这里等,就不相信,这里不中兴,我非要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老人说得轻巧,好像跟阎王爷那里打了个招呼,命运已经在他掌控中。

“有人来这里旅游了。”李渝山说。

“就是呀,这是块风水宝地嘛,不然梁校长愿把学校办在这里。”老人边说边带起笑声进屋去了。

李渝山清楚,老人是活在希望里,是希望在让老人活下去。

雨停了,屋檐水一滴一滴跌落街沿,击打得街沿石嘀嗒嘀嗒响,溅起一个又一个水泡。

从嘉陵江方向吹来湿润的风,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对面山坡上的杂草在波浪般起伏。鸟笼摇晃起来,画眉兴奋得扇翅高叫,声音悦耳嘹亮。

看着转身的老人的身影,嵌进屋里打开的窗户框,就像走进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似乎那里面有他需求的东西,他要去拿取,于是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融入光芒中。

李渝山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像某个开关被打开,点亮了一盏灯,照得自己都能看见通体透亮。他想起了那天的梦,宽敞亮堂的院坝,馥郁的桂花树,蜜蜂在飞……几十年过来的经验从心底深处一下子冒出来:生命中没有追悔可得的东西,当它反身离去,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他身子激动得颤抖起来。

他摸出手机,拨通了易华的电话……

易华把装进箱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咖啡研磨机和一包未开封的巴西咖啡豆,又放上茶具柜。

她这样做,是跟儿子还是李渝山生气,自己也分不清。

跟李渝山打电话说,东西都收拾停当了,就等他来接她。问他哪时来,他回答黄道吉日。这句话被她听进了心里。

她不会查皇历,家里也没有万年历,不知道李渝山说的黄道吉日究竟是哪天。

依她想,可能是过两天。这两天他会在家里收拾整理,买一些东西,把一个家搞得清清爽爽,让她进门第一眼就有个好印象。

上次去他家,知道她爱喝咖啡,家里没有,窘迫得他一张脸绯红,像做错事,不知所措。那个样子,事后她随时想到就要笑。

她想,他肯定会去买速溶咖啡,而且是随便在哪个超市。他不知晓,喝咖啡的,就像喝茶的一样,各自都有各自的口味和爱好。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只要他心里有她。

她怕几个经常联系的朋友和同学来电话,就先给他们分别去了电话,说有事打手机,家里的座机停机了。

在离开家之前,她只能这样说。跟李渝山的恋情不慌透露,她想住过去了再和他商量,看用啥子方式宣布最好。她不是顾虑旁人的偏见,也不是怕别人的流言蜚语。人活到这份上,任何形式上的东西,都失去了重量。他们不想影响别人的生活,也不愿受别人的影响,追求的是自己实在的生活。

那天晚上,李渝山进了她的屋,带进消失多年的男人味。一个家,少男人的时间一长,屋里阴气就日渐浓重。这种特定的气氛,只有她能体察,体会也最深。她是在无可奈何中,慢慢适应的。

跟李渝山在一起,她立马就闻到了一种不同的味道,尽管那味道没有经过他人为的处理,带有原始的气味,甚至有点难闻,但那是男人的体味。这体味刺激着她的呼吸,使她一直处于兴奋中。

进门时,他要脱鞋,她止住了他。因为她早闻出他体味中还包括脚板的汗臭。她担心,一旦脱鞋,破袜子露出大脚趾或者脚后跟,他会难堪。

他没坚持,就穿着鞋进了屋。她觉得担心对了,多亏自己多了个心眼。

他进屋后,对屋里的一切都很新奇,四处打量,把一个男人复杂的心情,留在了她家的每个角落。这让她事后,时刻都回味不盡。

刚坐下来,他有些局促,似乎手脚无处放,坐沙发上的屁股都悬吊着半边。

她喜欢一个老男人的局促,说明他对眼前的一切在乎。

一阵过后,他渐渐适应了,话也多了。有那么一会儿,从他眼里,她看出他有想撒野的念头。

她曾在心里设想,那个野,他会怎么撒:把鞋脱了,一双臭脚板就放上茶几,或者抱着腿蜷上沙发,甚至吐一口口水,擤一把鼻涕在地上。她还巴望他这样做,屋里缺男人太久了,那种单一的气氛自己都厌倦,他真要是搞出点名堂来,正好把屋里的阴气冲一冲。

只那么一瞬间,那念头便从他目光中消失了,他又变回一个局促的男人。她有些失望,着实感到遗憾。

她想离开这个屋子,到一个有男人的屋子里去。她耐心地等了三天,三天里,电话没一个,门铃未响,箱子竖在门边都像生了根。

这三天,她哪也不敢去,即使出门买个菜,也忙慌慌地往回赶。

前天,单位退休的同事聚会,这是早约定好的活动,她曾答应参加,但临到头,她借故推了。同事在电话里说她,是不是有了新朋友,要把老朋友忘记。这话倒说到点子上了,她心里承认,也感到温暖,嘴上却一阵支吾。她不能去,是她怕错过了他来敲门。

她对自己的行为好笑,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望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痴痴地等待。

这种等待是甜蜜的,让她又回到少女时代。不过只等过三天,甜蜜就变了味,她逐渐失去了耐心,觉得这样等下去比过一辈子还漫长。她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经受不起这种煎熬,却又苦于找不到突破的办法。

这些天,她把喝咖啡的时间尽量延长,用咖啡的浓香和苦涩来填充等待的时光。虽然咖啡要她挨过又一个不眠的夜晚,但她只能这样。

尽管跟李渝山往来只有几次,但她相信他对她的感情不会有变。爱不爱,只一个眼神就够了。他的眼神,她拿捏得准。这些天,没他的消息,总会是有什么原因。

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早上起来昏头昏脑的,出门买菜,被门边的箱子绊一下,要不是扶墙快,就摔倒在地。

气得她不去买菜了,打开箱子,把一件一件的东西取出来。

当把东西放回原处的时候,她想清楚了,自己对儿子和李渝生两个都气。

气儿子脑壳长在媳妇身上,为自己过得轻松,随随便便就想把老娘往外送,还唯恐不值钱,再不送,别人白捡都不要了。

她收拾好箱子,是在儿子的电话前,又因给李渝山说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箱子是她铁心的证明,她要他亲眼看看。

要是李渝山来接她,问题就好解决,她会给他坦露心迹,不能便宜那个“九头鸟”,绝不出这个家门,哪怕让他住过来,也要跟那只鸟抗争到底,让她的日子不能轻松。她认为,李渝山会理解她这样做。到那时,再打开箱子取东西出来,对他和自己都好有个交代。但这一切,却出乎她意想之外,满怀希望地装箱,结果又怅然地把它清空。

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响起。箱子还张着大口躺在地上,易华顾不上收拾,嘴上一边答应,一边奔去打开房门。

门前站的不是李渝山,是李渝山的女儿。那一瞬间,随同失望从易华眼里流露出来的还有惊异。

“哦,兰兰,快进来。”易华强笑着说。

李兰见劝阻父亲不起作用,决定来找易华谈谈。

易华倒来水,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李兰却站在一旁显得很拘束,双手绞在一起,不停地搓动。

在为母亲办丧的一天深夜,李兰开车送易华回家,车停楼下未进屋。现在见到易华家里呈现的景况,心绪更是不平静。这屋子干净整洁不说,家具的样式和布局,墙上挂的照片和装饰,桌上的摆设和器皿,尤其是充盈每个角落的气味,都与父母家截然不同。一比较,觉得父母家充满世俗味,这里弥漫的是贵族味。易华与母亲受的同等的教育,又在一个系统工作,为什么两人对生活的追求会有天壤之别?于是李兰想到母亲平淡的一生,世上美好的生活多少没享受,她很为母亲抱不平,更可怜在天的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仍过着一成不变的卑贱生活。而父亲为了来这里,就要弃母亲不顾了。

李兰终于发现了父亲感情出岔的根源在这里。为了母亲,她要在源头上把水堵死,让父亲出岔的根枯死。

易华还穿着米色缎面睡衣,头发披在肩后,一条手绢随意地绾着,虽然老了,但风姿绰约。

“兰兰,坐呀。”易华过来,亲切地拉她坐在沙发上。

“半年多了,也不来看看我,还以为是把易嬢嬢忘记了。”易华坐在李兰身边,拉着她的手说。

“妈妈走后,家里的事多,单位上又忙,一直说要来看你,硬是抽不出时间。易嬢嬢,真对不起。”李兰说起话,眼睛躲闪着易华,目光落在面前的茶几的某点上动也不动,一副言不由衷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跟易嬢嬢还客气,我知道你们忙。”她拉着李兰的手一阵轻拍。又问,“今天不上班?”

“今天换休。”

“家里还好吧?”想到李兰今天突然上门,可能有什么事,易华本想问李兰的父亲好吗,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就改了。

李兰说:“家里还好,就是父亲的身体不如以前了,一天萎靡不振的。”

易华感到一惊,松开了李兰的手,像在疑问: “他怎么会这样?”

“父亲对母亲感情很深,他不能忘记她,一直在难受。”李兰的眼珠子活泛了,迅速地看了一眼易华,那眼神似乎在告诉易华,言外之意,自己去慢品。

“是的,我理解,”易华沉思着说,“时间久一些就好了。”

李兰说:“再久也难,刻骨铭心,是永辈子。”

“啊,”易华痛苦地叹息一声,说:“要我去看看你父亲?”

“不,不麻烦易嬢嬢。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在家静养,感情不能再受刺激。”李兰口气很硬,神情严肃地看着易华,“今天我是代表全家来感谢易嬢嬢,你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最理解我母亲,在办母亲丧事时帮了我们大忙。”她停顿了一下,从易华脸上收回目光,似乎哽咽地说,“易嬢嬢,现在我们家,再经受不起任何波折了。”说罢,两行泪水缓缓流下脸颊。

沉默像一团阴云笼罩在两人头顶,整个屋子仿佛也突然暗下来。

易华从茶几上抽出纸巾递给李兰。李兰接过揩了眼泪。

坐了一阵,李兰起身告辞。“真不好意思,在易嬢嬢面前哭了。”她说。

“那有啥,在你易嬢嬢面前,要哭就哭,有泪就流。”易华平静地说。

李兰感到了满足,来这里的目的达到了,该说的说了,认为易华也明白了她那些话的含意。不过她仍为自己流了泪过意不去,又连说了两次不好意思。见易华用微笑回应她,于是又暗想,流了泪也好,为话语裹上凄苦,多一成感动人的分量。

在李兰临出门时,易华说:“兰兰,谢谢你来看我 。”

李兰的来访,给易华更添苦恼,她出门散漫地在街上走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徐徐驶过的车辆,以及四周腾起的喧声,都不能使她清醒過来,她好像在梦游中。

她信步来到滨江路的老地方咖啡店,这是她常来消磨时光的地方。

咖啡店规模小,装修说不上什么风格,却有一种独有的韵味。店里只有六七张小圆桌,铺着亚麻桌布,小花瓶插着每天一换的莳花,一色的木靠椅放着渝绣的坐垫。若天气好,店外遮阳伞下摆两桌,坐那里可望着流淌的长江和对岸的楼房发呆。店内除轻柔的背景音乐,少了其他咖啡馆的人满为患、高声喧哗,这里十分雅静。

来这店的基本是回头客,多是知书识礼、小声说话的中年人。

按易华的说法,顾客分为两拨,一拨是咖啡伴侣,他们冲着这店的咖啡纯正、新鲜,只出售巴西咖啡豆调制的各类咖啡;另一拨是伤感的怀旧者,他们冲着店内四壁的老重庆黑白照片:朝天门陡峭的石梯坎,临江门热闹的码头,开裂开口的老城墙,黄葛树下的吊脚楼,精神堡垒(解放碑)的街景,川江上的纤夫,激流中划桨的船工,拉黄包车、抬滑竿的力夫,以及五花八门的手艺人……据说这几十幅照片,出自抗战时期来重庆的外国记者之手,其中还有海明威的作品。

这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一位归国华侨手里买来的。

两拨顾客,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各欣赏各的。

易华不属于哪拨,她是老板的干姐姐。

老板人称胡妹,比易华小个好几岁,原来是一家国企老总的夫人。老总有了新欢,出价两百万跟胡妹打了脱离,儿子跟她。事后按胡妹的说法,因祸得福,离婚不到三年,老总搞权色、钱色交易,涉嫌受贿犯罪,被判十年。

那时,易华还不认识胡妹,是胡妹要投资开咖啡店,经朋友介绍找到她帮忙。靠她干商贸多年的关系,上下疏通,胡妹虽说麻烦,还是完善了开店的所有手续。从此,胡妹认了易华干姐姐。

易华来喝咖啡,胡妹在,不拿钱,拿钱胡妹也不收。若是胡妹不在,易华主动给,从不为难服务员。长此以往,这成为易华来这里消费的规矩。

这天,胡妹在店,把易华招呼去老位子坐下,临街立式玻璃窗下,可看见街景和对岸参差的楼房。店内还有两个顾客,一男一女,坐在不易受打扰的角落里,头靠头低声说话。

“姐,新来个咖啡师,”胡妹过来,朝吧台一瞟说,“叫他给你调一杯焦糖拿铁尝尝。”

胡妹的长相一般,脸上的妆和身上的衣着却一向考究,随时见她,都像即将走上T型台的时装模特。

易华顺胡妹的眼色望去,咖啡师二十多岁,个子修长,油头粉面,挂着讨好的笑容朝这边看,一副渴望显示的样子。

易华不好推辞,答应。胡妹侧过身去,点头。

咖啡师赓即行动起来。

调好的咖啡是胡妹亲自端过来的,她坐在易华旁边,望着易华,等她品尝后的评价。

易华不像以前,端过杯子,很享受的闻,然后浅浅地啜一口,回味嘴里的味道。她现在双手放桌上,深陷在沉思中。

胡妹拍她一下手,“嘿,姐,”胡妹说,“发啥子呆?”

易华醒悟回来,她端起托盘,咖啡杯在托盘里嗒嗒跳动,咖啡也溅出来。

“姐,你脸色不好,该不是病了?”胡妹说着,把托盘从易华手里接过来,放下。

易华说:“这两天没休息好。”

“魂不守舍的,怕是有心事,跟妹说。”胡妹眼勾勾地望着她。

易华强颜一笑,“姐,老女人一个,还会有啥子心事。”她直接端起咖啡杯,喝一口,“就你想得多。”

“没事就好。”胡妹放心了,随后细声说,“要不要叫人来服侍你一夜。”

易华不明白,“哪个来服侍?”她问道。

胡妹朝背后一指,“当然是他哟,”是那咖啡师。她更凑近了说,“保你舒服。姐,你一句话,马上带走,明天一早,叫他各人开路,其他的,由我来办。怎样?”

“滚你的,”易华笑道,“姐不喜欢他,这类型不适合我,留着你自己用吧。”

“什么类型不类型,只要人年轻,床上功夫好。”她详细讲起那咖啡师的本事,自己从中得到的享受。

一些私密的细节,听得易华脸红耳赤,心里怦怦跳。“好了,好了,”她打断她,“沤在心里发酵,你慢慢受用。”

“姐,我两姊妹,还分啥子彼此……”胡妹要继续她的讲述。

易华快嘴接过来,说道:“姐已经有了。”

于是她讲起李渝山,讲起目前忧人的状况。

“他家里还有啥子人?”胡妹问道。

“只有一个女儿,有外孙了。”

“他女儿在从中作梗?”

“是的,她还跑到我家里来,跟我说了一番含沙射影的话,要我远离他老汉。”易华想起为秀珍办丧事的那几天,李兰对她的那股亲热劲,仿佛现在还暖着心,可是想不透对方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嘴里哈出的气,比霜冻还冷。她摇着头一阵感叹。“要说,她妈妈的丧事,我帮了大忙,她该感激还来不及呢。”

“唉,姐,怎么这点事理你都不懂,”胡妹说,“你是在跟她抢她老汉,你以为做的那点好事,就能扯平?”

易华有些气馁了,喃喃地说:“倒是,我帮的那点忙,又算啥子哟。”

“除了他那女儿,你觉得还有哪个?”胡妹一脸疑惑,“你那宝贝儿呢,啥子态度?”

“会有啥子态度,他一辈子都听我这当妈的。”她考虑着说,“我觉得那九头鸟也在作怪。”

“她反对?”

“她反对就好了,”易华说,“我早就进了李家门,今天不会在这里喝咖啡。”

“姐,你把我说糊涂了。”胡妹说。

“你这么精灵的人,怎么会糊涂,”易华瞪她一眼说,“她倒是想把她的婆子妈快些送人,免得今后靠她。懂了吗?”

“你就为这些,”胡妹惊讶得一双眼睛圆溜溜地转。“还有你那个李大哥这两天没消息?”

“还要为哪些,这些还不够吗?”这次轮到易华糊涂了。

胡妹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气喘不赢,半天才收住笑。“我的个姐,”她長声悠悠地喊道,“怎么你就这样傻哟。”

易华不解地望着她。

胡妹说:“很简单,先说你媳妇那头。你是为哪个活?是为媳妇活,你就该干吗,干吗,想喝咖啡来我这里,不要一天要死不活的样子,打起精神,继续跟你那个媳妇硬下去,到死都不给她找后公公,一辈子赖到她。要是为自己活,就把你那媳妇丢开,管她想啥子,各人去爱各人的。至于那李大哥的女,这好办,你又不是跟她谈恋爱,去找你的李大哥,问他,一句话,他爱不爱你。”

“这两天他人影子都不见,我怎么去问。”

“打电话找他呀。”

“哪有为这事,女人先打电话的。”易华忧虑地说。

“那就理直气壮打上门去,拿他是问。”

“就这样?”易华问。

“还要哪样?”胡妹说,“如果你个人不敢去,我陪你。”

“我那么胆小?”易华笑起来,“各人卖你的咖啡。”

“你以为我愿去当这灯泡,笑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胡妹一点拨,易华如梦初醒,沉重的脑袋,一下子轻松了,闷塞的心胸开朗了。

她左手端起托盘,咖啡杯稳稳地,杯中的咖啡一丝波纹未起,右手端过咖啡杯,好好地抿一口,慢慢品味。

“怎样?”胡妹指着她手里的咖啡问道。

“很好,正宗的巴西咖啡,甘滑顺口,先淡淡的酸苦,随后回味香醇。”

去李渝山家的途中,易华步行、打车,一路都在为他的失联作设想。最叫她担忧的是他生病,而且病得很重,连电话都不能打。

为此,她十分内疚,为一点可怜的自尊,没主动去电话关心,甚至还隐隐埋怨他。

她已想好,这次去,如果他卧病在床,女儿在身边伺候,她会坦然地替换她,把照顾的担子接过来。她有些悔恨自己,为什么这些天要离开他,不耽在他身边?她和他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比相依相伴更值得去坚持的?那天晚上,她同意他进屋那刻起,心就定了,这一生剩下的时光都给他,或者说,这一生剩下的时光都与他的时光融为一体,直到那一天都不分开。肯定,这次去,还要当着他女儿的面,无论她怎么反对,都要明确地表白她对她父亲真挚的爱。

这时,她又不愿打电话。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到了李渝山的住宿楼,走出电梯间,摸黑走在过道上,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响。

第一次来,跟着李渝山,他一手抓着她手臂,一手扶着她腰,脚步走得很实在,也没听见这空响。这次却是另一种感觉,还有些许胆怯。

她照李渝山教的,使劲拍几次掌,过道灯亮了,手掌的痛,好一阵才消失。

她来到门前,有些激动,站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定下来。她伸出手,按下门框上的红色按钮。

门铃声是贝多芬九交的欢乐颂乐句。她听见,那段庄重而明快的旋律反复在屋里响。

她想,贝多芬到死也没想到,一百多年后,他的得意之作会被东方的中国人用作迎客的开门曲。

庄重而明快的乐句响过三次,紧闭的门未被感动,连一条缝都没打开。

身后的过道灯却熄灭了。她又使劲拍掌点亮它。手掌又痛了好一阵。

她再次按下门框上的红色按钮,乐句重复,门仍然冷漠地对着她。

她渐渐沮丧和气愤起来,真想用拳头擂响紧闭的门,如果有力气,甚至恨不得将门砸烂,好像李渝山正躲门后在偷偷地笑她。

不过,她庆幸面前不是镜子,否则会看见对面是个怒发冲冠、气得脸青面黑的老女人。

垂头丧气的她正准备转身离去,挎包里的手机响起。她接通手机,熟悉的声音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喂,我是渝山。”

她问道:“几天都没得你消息,现在你在哪里?”

“在北碚金刚碑,”他说,“我想你。”

这些年来,再没有听一个男人在她耳边说这起过这话,她也从没想到这话为啥有那么大的力量,一下子能击穿一个女人的心,哪怕这女人像她一样上了岁数。她心里一阵潮涌,莫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想哭出来声音给他听,但她克制住了,深吸一口气说:

“我也想你。”

她慢声细语地把这话一说完,终于克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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