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斯堡之恋

2018-03-26 07:19方丽娜
红岩 2018年2期

方丽娜

冬季到来之前,肖伊娜在德累斯顿修完法学博士的所有课程之后,应导师科赫先生的推荐,进入纽伦堡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实习,以填补她在博士研修期间的实践空白。肖伊娜在律师事务所的直接负责人梅兰妮?琼斯,是位性感迷人的科西嘉女人,她肌肤雪白、光艳,优雅翻卷的短发和一双漆黑的眸子,让伊娜瞬间想起法国影星朱里叶?比诺什。这是伊娜最喜欢的法国女影星,她的表演含蓄而奔放,一举一动,都透着难以描摹的魅力。

午间的休息室里,伊娜端着一杯刚出炉的咖啡,坐在靠窗的小圆桌前,望着朦胧的街景,沉浸在一股化不开的浓香里。接待员莉莎举着一封信,拖着摇摇欲坠的屁股,将自己卸在伊娜对面的沙发座里。这个皮肤黝黑的肯尼亚甜妞,脸庞丰润,细腰翘臀,一头密匝匝的小辫子束成一簇,沉甸甸地垂在脑后。这会儿,她含笑瞅着伊娜,如释重负地说:亲爱的,你的信,布鲁塞尔来的。

布鲁塞尔?那地方会有我的信?伊娜本能地皱起眉头,接过莉莎举在手里的信,迅速扫了一眼上头的英文——地址、名字、连同电话号码,都准确无误。伊娜端详着信封,不由得疑惑丛生,竟忘了拆信。

梅兰妮从廊檐下踱进休息室,端立在窗前的小型抽烟区。她那染了银色指甲的修长的两指,夹着一根葱白似的法兰西摩尔,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目,对着伊娜的额头轻轻吐了口烟圈,说:是情人吧,中国人,还是德国人?

伊娜嘴角微启,面颊绯红,不知如何应答,也不愿当着她俩的面把信拆开,便笑盈盈地将信收进口袋,拉开架势往厨房送还咖啡杯,趁势溜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正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同事们不是在附近嚼吃汉堡,就是在对面的意大利餐厅分享牡蛎比萨,只有十几台电脑集体发出疲惫不堪的轰鸣。

伊娜瞟了一眼窗外,从兜里抽出信,急促地撕开,淡蓝色的信笺上即刻跳出一段错落有致的方块字,久违了的中文,况且是她熟悉的手写体。伊娜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从未料到,祖国的方块字会在心中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过了好一会儿,伊娜才抬起泪眼读信。

伊娜,我是戴君,没忘记吧?你一定想不到,此时此刻我也在欧洲,就在离你不远的另一个城市。我带公司来布鲁塞尔参展,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因而我不必每天亲自守在展会上。

找到你可真不容易,我来欧洲的前一天晚上,才得到你的确切地址。多少年了,你我一直羁旅途中,难得有机会和闲暇相见。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吗?别再赌气了。我这次来布鲁塞尔,除业务之外,最想见的就是你。让我们在异国他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冰释前嫌,一切从头开始。见面地点由你来定……

伊娜正看得投入,梅兰妮一阵风似的走过来:“肖女士,请您帮我整理一下这套卷宗,本案将在下个月开庭。请你把被告和原告的档案和背景资料全部整理出来,打印两份,后天一早放到我的办公桌上!”

她快人快语,说完扭身朝前厅方向走去,丝毫没有察觉到伊娜的情绪变化。在伊娜迷惘的泪光里,梅兰妮丰满而婀娜的背影,转瞬之间飘进所长辛古拉先生的办公室。伊娜慌忙抹掉眼角的泪,拉开抽屉取出小镜子,匆匆整了整模糊的容颜,而后闭上眼睛,对着郁郁葱葱的窗外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开始着手案头工作。

那是夏季,肖伊娜在中国北方经历了一场严酷的高考之后,很快收到宋城师范学院英语系的通知书,附带着还有一项要求:过线考生必须接受该校的一次面试,方可正式录取。

伊娜攥着通知书,惊喜之余,不免有些忐忑。面对伊娜的迷惑不解,班主任老师牛彩霞调整了一下坐姿,翘起兰花指推了推鼻梁上的宽边眼镜,解释道:作为外语类师范院校的考生,加试一场面试或口试,是可以理解的,也十分必要。想想看,你日后将成为一名登台亮相的人民教师,为人师表嘛,歪瓜裂枣獐头鼠目的,怎么可能都往讲台上撮呢!牛老师说完,下意识扯了扯自己的衣角,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彩。

大雨过后的早上,伊娜跨上自行车,沿街边黛绿的杨槐,及时赶到东城郊外的师范学院,在指定地點等候面试。等候的时光伊娜也不敢怠慢,她竭力想象着面试的情境,目光聚焦在排在前头的男生身上。他个头高,肩膀宽,泛白的夹克衫下是一条灰蓝色长裤,皱巴巴的裤腿上溅满了淤泥,脚上的白色网球鞋成了土黄色。为了今天的面试,他似乎经历了好一段泥泞的跋涉!

男生前头的那位女生,忽然响亮地应着“到!”,被老师招进考场去了。下一个就轮到他,接下来就是自己,伊娜的心狂跳不止,与此同时也跃跃欲试。就在这个当口,男生的脖颈青筋暴起,点点细汗从他那赤红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真没出息,至于这么紧张吗!伊娜盯着他那张黑红的脸,内心满是鄙夷。却不料,男生一个转身,毅然决然地从队列里撤出。他走出去两步,又顿住,偏过头来冲着伊娜:你先去考吧。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伊娜吃了一惊。再害怕,再紧张,也不该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呀。十年寒窗,夜以继日,过五关斩六将,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眼下不过是条小溪,关键时刻就这么不战而退吗?这时,前头那位女生满面春风地出了考场,负责点名的年轻女教师,抖了抖手中的名册:下一个,戴君!戴君!

伊娜恍然大悟,疾步走过去:他急着去厕所了,我先考行吗?

大约十分钟后,伊娜信心十足地从考场出来,左顾右盼,却不见他的踪影。伊娜狐疑着撇开人群,四下里寻找,终于在教室背后发现了他。伊娜不顾一切地走了过去。你叫戴君吧?刚才老师在喊你的名字呢。我考过了,一点也不难。

男生回过头来挤出一丝笑意,紫红的脸膛涨得发亮,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脸上滚来滚去。他当然明白,伊娜之所以找他,是不想让他错过这场至关重要的面试。为此,他似乎并不领情。一阵难堪的沉默过后,他对着眼前的红色墙壁说:我很犹豫,不知该不该上这所大学。一个二类师范院校,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今年的考分离我向往的那所大学,只差七分。我不甘心。可是,这已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了。

说完,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拳头,照着跟前的红色砖墙砸过去。由于用力过猛,他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哗啦”一声掉落在地。就在他蹲下身子捡拾地上的眼镜时,伊娜看到一双茫然而颤动不已的深褐色眸子,涣散,无助,欲罢不能。

伊娜终于明白,这次面试其实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心里装的不是未来的三尺讲台,而是更高的理想和抱负。他的懊悔和犹疑不决,让伊娜联想到自己。若不是该死的数学成绩拉了总分,她的志向又何止是这座普普通通的师院呢?然而,挣扎和彷徨都已过去,她不再犹豫。选择它,是她对自己的一次妥协。人生不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妥协吗?如果放弃这次机会,返回补习班重读,来年你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万一越考越糟呢?谁能保证你下一年就能如愿。还是骑着马找马为妥,只要理想不灭,将来还可以考研,条条大路通罗马!

伊娜将英语老师对她的这番教诲,变本加厉地兜售给了戴君。

漫长而枯燥的暑假,在持续不断的煎熬中悄然过去,伊娜如愿以偿地踏进宋城师范大学的校园。在英语系为新生举办的一场隆重的迎新晚会上,伊娜在后排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意外见到了戴君。他穿了套崭新的蓝色西服,直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银色细边眼镜,给他那黝黑的脸膛添了一丝文气。

德国的深秋,毫无衰败和凋敝的景象,不管是郊外的寂寂冷杉,还是沿街而立的橡树,抑或是老墙上绵延不绝的紫藤,在秋风的抚慰下,一律变作深浅交错的金黄和火红,彩旗一般,在秋水长天里舞动。德国人家家户户的门前,玫瑰,石竹,薰衣草,在秋阳下闪闪烁烁,比春夏之交的花园还要红火斑斓。

也许是缘于一份挥之不去的都德情结,伊娜避开繁华,刻意选择了斯特拉斯堡,作为她和戴君的约会地点。正如都德身上那无处不在的忧伤,斯特拉斯堡在德国和法国之间数度易手,历尽劫数,难以避免地打下了两种文化的烙印。比起那些耳熟能详的大都市,伊娜喜欢的,正是这份略带忧伤的气质。

戴君得知伊娜将斯特拉斯堡作为他们的见面地点,同样表现出极大的兴致。他记性不错,瞬间想起中学课本里读过的《最后一课》连同某些章节,都还历历在目:婉转歌唱的画眉,不愿学法语而一心想逃学的小弗朗茨,以及那位身穿绿色礼服头戴绣边黑丝帽的韩麦尔先生。这一切,都与斯特拉斯堡息息相关。除此之外,戴君对斯特拉斯堡,似乎还另有期待。

戴君克制着一涌而起的兴奋,在电话里对伊娜说:时光蹉跎而去,我真的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斯特拉斯堡是多么适合像你我这样久别重逢的人啊!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伊娜咀嚼着这句话,乘有轨电车来到纽伦堡市中心的火车总站。她在自动售票机上查好了车次,当即购下由纽伦堡开往斯特拉斯堡的“欧洲之星”。这是欧洲当下最快捷的一种客车,国人称它为“子弹头”,票价昂贵,伊娜还从未享受过呢!

晚上的公寓楼里,阒寂无声,伊娜反复摩挲着手中的车票,内心风起云涌。她怎么都想不到,时隔多年,这个冤家会在异国他乡找到她。多少年了,伊娜固执而坚定地与戴君拉开距离,避而不见。她不在乎自己被描绘成一个心肠冷酷的女人,也从不讳言自己对戴君的重重疑虑。人心莫测,她不能不对他心存芥蒂,并在理智上筑起一道屏障。说起来,她跟戴君的疏远,跟多年前发生在宿舍里的一桩怪事有关,那种奇异而诡秘的感觉,至今镌刻在脑中,如影随形。正是那件事,毁了她和戴君保持多年的好感和信任。事后,伊娜曾流着泪,将戴君赠予她的书籍,连同大学时期写给她的诗,统统付之一炬,不留痕迹地将他划归路人。

伊娜的决绝和疑虑,一度让戴君心灰意冷。绝望之下,戴君不顾一切地辞去公职,只身去了海南。他放下身段给人当邮差,倒腾机票和火车票,在北海码头给人当搬运工时,累得几乎吐血。为了积累资金,他的足迹踏遍东南沿海,左突右撞,苦头吃尽。即便如此,戴君也不忘给伊娜写信,每到一处都寄来漂亮的明信片,深圳,汕头,海口,三亚。有年春节,戴君从湛江的货运码头打来电话,向伊娜哭诉。伊娜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对他冷嘲热讽。戴君万念俱灰,他望着茫茫大海,突然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念头。结果被一名细心的压舱员觉察到,偷偷告知了老板。船老板一眼看穿了戴君的心思,铁青着脸扔给他一句话:你真想死的话,滚回家死去,少在这里给我惹麻煩!

话虽无情,却也拯救了戴君。面对风急浪高的大海,戴君痛哭流涕,他咬着牙面向家乡发誓道:不混出个模样来,我绝不回去!

远处的阿尔卑斯山,在沉沉的雾霭中似有动感,秋风中的菩提树枝,魅影般飘来荡去,伊娜凝神窗外,不由得浮想联翩。她搞不清楚,时隔多年,为什么这个人的出现,仍旧激起她内心的狂澜?一想起不日到来的重逢,她的五脏六腑竟泛起一丝绞痛。

大学毕业那年,戴君被分配到他的家乡睢县水利局,做了一名小职员。而伊娜则被母校宋城六中招去,当了一名教师。刚刚踏上工作岗位,伊娜便被校长委以重任,在高中部担任毕业班的英文教师,兼班主任。事业上的顺风顺水,并没有给伊娜带来理所当然的欣喜,因为无处安身的窘境,时时困扰着她。

无处安身,并非无家可归。父母早年相继病逝,伊娜一直寄养在城乡接合部的伯父家。婶娘是个淳朴善良的家庭妇女,从没把伊娜当外人,可伊娜心里明白,再好,也无法跟父母相比。更何况伯父婶娘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本来就不宽裕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此外,伊娜的潜意识里暗藏着一桩心事,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读高中那年,伊娜仿佛一夜之间成了美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胸部鼓得像两只小馒头。那一刻,伊娜发觉堂兄看她的眼神忽然间起了变化,由单纯无邪,渐渐变得暧昧不明。这目光像一块粗粝的砂纸,不时刮擦着她那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走进大学校园,伊娜的内心有一股隐蔽的快乐,她终于可以逃离那目光,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可即便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即便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住房问题,也不是跺跺脚就可以解决的事。开学伊始,伊娜仍寄居在伯父家,她再次面临堂兄那束强光的探照。除此之外,伊娜每天搭乘公交车去上班,时间上很不靠谱,尤其是早自习课堂上,伊娜三天两头迟到,这让她这个班主任,在学生跟前很没面子。

正在伊娜一筹莫展之际,语文老师何方,十分贴心地对她说:看你每天大老远跑来跑去,怪辛苦的,到了十冬腊月天,就更麻烦了。没等伊娜反应过来,何老师压低声音说:咱们后院教学楼上有个女生宿舍,你不妨找校长去说说,也许可以跟她们住在一起呢。

学校有女生宿舍?伊娜不胜惊讶。

还不是为补习班的几个复读生开的绿灯。何老师进一步解释说,你大概不晓得,咱们学校已经连续三年没破纪录了。也就是说,三年来没有一个考生被省级重点院校录取,刘校长像当众被人拔了毛,颜面扫地。为了重振校威,刘校长殚精竭虑,破釜沉舟,三番五次地跑到外县,挖来了几个颇有潜力的复读生,死心塌地指望着她们,在来年的高考中金榜题名,以挽回学校折损多年的声誉。

宋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述,让伊娜感动不已,继而跃跃欲试。下了课,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院,找到那座紧靠南墙的旧楼。这是一栋年迈失宠的教学楼,学校在继续装修还是推倒重建的问题上,一直举棋不定。由于顶层漏雨,底层潮湿,只有夹在中间的二层,还有些利用价值。伊娜一鼓作气登上二楼,沿长长的走廊来到西头的最后一间教室,隔着窗子朝里一望:空荡荡的教室中央,摆放着几张由课桌拼成的大“床”,床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几个铺盖卷。这就是所谓的“女生宿舍”了。

伊娜推了下门儿,竟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股潮润的气息,裹挟着女孩子那种特有的氤氲,扑面而来。墙角的红色塑料绳上,晾着几件碎花棉布内衣;几个崭新的搪瓷脸盆,闪出牡丹、梅花和喜鹊登枝的图案。灰突突的石灰墙面,已脱落得斑斑驳驳,八个残破不全的大窗子,蜘蛛似的趴在两边的墙上。伊娜走过去,推开南墙的一扇窗子,视野之内,是一览无余的秋庄稼。

肖老师,您好!一个女生推门进来,把肖伊娜吓了一跳。这是个身材匀称、眉眼清秀的姑娘,红扑扑的脸庞,朝气十足。

真不好意思,我来看看你们的宿舍,你不会怪我偷窥你们的领地吧?

哪儿的话呀,肖老师。要是您不嫌弃,住进来才好呢!

伊娜喜出望外,遂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读书,哪一个是你的床铺?

我叫李冬冬,正在念高二。喏,离黑板最近旁边有桌子的那个,就是我的床。

顺着冬冬的手势,伊娜看到一卷水红色洋布碎花被,靠床的桌上摆了两个雪白的搪瓷碗,一面月牙形镜子背后,镶嵌着陈冲和刘晓庆的彩色肖像。这时,晚自习的铃声轰然作响,伊娜趁机告辞,在喧嚣的声浪里快步下楼。稍有迟疑,折身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没出三天,女生宿舍靠走廊的那个三角地带,就成了伊娜的栖身之地。

晨光乍现,薄雾绵绵,当静谧中的纽伦堡,还在昼夜交替的朦胧里柔情缱绻时,肖伊娜已提上她的咖啡色小箱子,悄然离开了西城区公寓,在没有围墙的月台上,快速登上由纽伦堡开往斯特拉斯堡的“欧洲之星”。

坐进车里,伊娜顿感舒适、惬意。这种方便快捷的欧洲之星,真是不可思議,一旦跑起来,如蛇行沙滩,毫无声息。车厢内好似装饰良好的客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每张靠座上都搭着乳白色纱帘,清爽得恍如非现实世界。肖伊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满腹心事地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幅色彩缤纷的油画,连绵起伏的群山,被清澄一碧的天空切割得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房舍、草坪和尖顶小教堂,追云逐月似地跟着列车渐行渐近,亦渐行渐远。

隔着左侧的过道,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德国夫妇。男人穿一套墨绿色传统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朵镶了边的黄色绢花;老太太奶油色裙装的立领处,露出蕾丝绲边的雅白衬衫,金色的短发吹得一丝不苟。德国老人并不是出远门才这么穿戴,他们在郊外的草坪上散步、遛狗,也会收拾得毫不含糊。伊娜在纽伦堡的住处,坐落在西城区公寓楼里,有一次她穿着中式家居服到楼下取信件,在门廊处恰好与邻居瓦格纳太太撞上,老太太一改平素的温婉和气,“哼”的一声闪开身,径自上楼去了。

伊娜经人指点才明白,德国老人对穿戴过于随便和衣冠不整的人,拒绝打招呼。那日,瓦格纳太太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她对伊娜的不满与轻蔑。文明人对文明的解释就是,先让自己穿得体面起来。二战之后的德国曾流传过一组照片:铺天盖地的废墟上,女人们正忙着清理盟军轰炸后的断壁残垣,而那些站在废墟上的德国妇女们,个个穿戴整洁,有些甚至穿着笔挺的西装套裙,并且在一扇残缺不全的窗子里,伸出一朵盛开的玫瑰。就是这朵废墟里伸出的玫瑰,顷刻之间打湿了联合国考察人员的眼睛,从而使德国百姓赢得了源源不断的战后援助。

“Salit!”一声悦耳的法语问候,仿佛把伊娜带入了一片法国领地。她怔了怔,竭力辨识着窗外的花草绿荫,乡间村舍,与此前的德国风情,是否出现了细微的差别。彼此相邻,却又泾渭分明,伊娜很是好奇。山坡上肥硕的奶牛,悠闲地嚼吃着青草,那一闪而过的山间古堡,颇似拿破仑头上的考克帽。拿破仑一生战功赫赫,与战功一起青史留名的,还有他头上的这顶双角帽。法国人民一直把拿破仑当作宝贵的精神财富,在他们看来,尽管拿破仑有污点,甚至有罪恶,但他仍无愧于雄才大略的伟人。拿破仑的铁骑横扫欧洲之后,对德法边界的斯特拉斯堡情有独钟,称它为“小法兰西”,常到山上来狩猎,以便私会他的莱茵情人。

中国人对法兰西民族有着深切好感,这要从法国总统戴高乐说起。戴高乐是第一个与新中国建交的西方元首,他的开明和远见卓识,博得中国人永久的敬意。鉴于此,伊娜感觉眼前的山山水水,似乎多了一层迷人而浪漫的色彩。

一片幽蓝而明亮的水域,突然跃入视野,当然是莱茵河!这条被雨果誉为集所有气韵于一身的莱茵河,有着塞纳河的绰约风姿,泰伯河的历史气韵,多瑙河的皇家风范,以及亚洲河川的神鬼传说,壮阔而不失婉约,悠长而不失温和。

列车横跨莱茵河两岸的公路桥时,伊娜侧身窗口,将德意志与法兰西的风貌尽收眼底。岸上如镜头般掠过的是云雾缭绕的城堡,歌持式礼拜堂,以及镶嵌在丛林中的橙色老墙,无不透着中世纪的风貌。江风浩荡,湍流里激起一连串幽蓝的水花,一群顺水漂流的船上客,凭栏眺望,与列车上的旅客挥手致意。伊娜目送那客船,在缭乱的云影下渐渐远去,忽而想起早年传唱一时的台湾歌星麦洁文的《莱茵之恋》:

河流在诉说千般柔情

河流在诉说声声叮咛

凝视你忧郁的眼睛

我真的不知

你的心可会平静

…… ……

列车在一个小站缓缓停下,车门洞开,上来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小伙儿,背后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俨然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小伙子天生一副大卫的五官与体魄,淡金色的卷发,垂落在光洁的前额,满身洋溢着少年所独有的那种清纯与朝气,伊娜不由得想起大学时期的戴君。

平心而论,戴君虽算不得美男子,也自有他的那一派洒脱。在學校念大三时,男女宿舍之间的空旷地带,逐渐演变成了一片羽毛球场。伊娜洗完了衣服,喜欢顺手晾晒在球场的栏杆上。有一天,伊娜把洗好的毛衣和牛仔裤搭在栏杆上,竟忘了收。直到晚上起了风才想起来,伊娜悚然一惊,疯也似地朝球场冲去。

牛仔裤还在,毛衣却不翼而飞。伊娜在女生宿舍楼下寻了半天,一无所获,就顺着男生宿舍的墙根,一路找下去。夜间的风很凉,伊娜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猫着腰在地上搜寻。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她低头打量之际,一阵忽高忽低的议论声隐隐传来。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在围绕某个女生评头论足,其中夹杂着一声沙哑的嗓音。伊娜的脑中即刻闪出戴君的眉眼,心想,宿舍的灯还未熄,这伙人的卧谈就开始了。难怪有人总结:大一谈高考,大二谈足球,大三谈女人,到了大四,便迫不及待地谈工作。至于流星雨撞地球,印度试制核武器,科索沃战争,似乎还轮不着他们关心。忽听得底层的窗子吱扭一声开了,随即探出一个秃脑袋,伊娜慌忙捡起地上的毛衣,霎时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的晚自习课堂上,伊娜独自走出教室,斜靠在一根廊柱上,看操场上的几个男生在灯光下打篮球。她看得专注,身边多了一个人,竟毫无察觉。

你喜欢看篮球啊?沙哑的嗓音,让伊娜吃了一惊。

何止喜欢,读中学时伊娜还是班里的篮球主力呢。回头见是戴君,伊娜语气不觉含嗔:是啊,喜欢。你不喜欢篮球吗?

我更喜欢足球。可我从未踢过。戴君叹了口气,低头扫一眼灯光下的篮球场。

学校也有足球场啊,你何妨去试试。不过,我无法想象你戴着眼镜踢球的样子,可也不能想象,你不戴眼镜的样子。伊娜两眼上翻,做了个难以想象的表情。

总之,我是一个丑八怪,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戴君的脸上掠过一丝沮丧。

你好悲观。在我眼里,你既洒脱又腼腆,既犹豫又沉着,矛盾得太可笑了。

戴君沉默了一会儿,黯然道:你说的对,我是一个骨子里很自卑的人。真的。

为了打破僵局,伊娜仰起脸问:怎么一学期都很少见到你,你忙啥呢?

除了上课,我每周两次去城里给一户人家的孩子辅导英文。是班主任老师推荐我去的。那孩子顺利考上了高中,我的辅导任务总算完成了。孩子的父亲得了鼻窦癌,弥留之际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安详地闭上了双目。

这个话题有些意外,也有些沉重,伊娜的周身横生凉意。想不到戴君会在读书期间,兼做家教,这对学校生活也算是一份贴补吧。实际上,她自己不也想做家教吗,只是未遇到合适的学生。一阵散乱的脚步声,裹挟着嘁嘁喳喳的说笑,由楼梯口蔓延到走廊上来。戴君和伊娜面面相觑,迅速道别,各自回教室去了。

周末,伊娜端着床单和被罩,到宿舍楼下的方形池边来洗。三月的风,像一根根带刺儿的草,将她的脸刮得生疼。伊娜埋头揉搓、浣水,动作轻盈、麻利,有条不紊。当她撩起额前长发,铆足了劲拧水时,戴君仿佛从天而降,主动帮她拧掉床单被罩的水,顺手晾晒在操场的栏杆上。不料这一幕,原原本本落在了室友们的眼中。当晚,这伙人群起而攻之,戏谑戴君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想休掉家花,迎娶“校花”?从此,戴君的心里像种了鬼,再也不敢越洗衣池半步。

夏日在望,大家开始忙着为毕业考试做准备,与此同时也为毕业后的去向,东奔西走。周末,伊娜照例端起衣服来到水池边。她低头浣水时,一眼瞥见戴君从宿舍楼里缓缓走出。他神态拘谨,目光闪烁,刻意避开水池边上的砖石小路,朝操场方向走,身后跟了位村姑模样的女子。伊娜怔怔地望着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操场,而后并肩出了大门。

那村姑模样的女子,原来是戴君的未婚妻。早年定下的娃娃亲,比戴君大三岁呢。女大三抱金砖,很符合豫东农村传统婚姻的礼俗。伊娜继而听说,戴君念大学的所有费用,都是出自他那位当乡长的岳父之手。这个消息让伊娜的心里酸酸涩涩的,好些天都没缓过神来。

毕业典礼的当晚,戴君约伊娜来到校外的田野。这是个有风的夜晚,月色惨淡,四下里影影绰绰的。一对对男女各怀心事,在青草蔓延的田埂上走来走去,时而仰望无星的夜空,时而聆听飞驰的虫鸣,进而淹没在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

残月西挂,戴君和伊娜斜倚在一棵树桩上,分手在即,一种依依惜别的苦涩、痛楚和无力感笼罩着他们,戴君紧张得直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攥住伊娜的手说:明天我们就离开学校各奔东西了,让我抱抱你好吗?

两百五十年前,当《马赛进行曲》第一次被法国人唱响时,就是在这个德法混血的城市斯特拉斯堡。彼时的法国革命军,正集中兵力与奥匈帝国交锋,《马赛曲》强悍而高亢的旋律,犹如号角,鼓舞了法国士兵的斗志。事后,乐队指挥格雷特里先生,对此曲的作者鲁热?德?利尔说:你的《马赛曲》简直具有大炮一样的威力!

也许出于这个缘故,列车进入斯特拉斯堡城区的这一刻,车厢里豁然流淌出《马赛曲》那激越而嘹亮的旋律。转瞬之间,渴望和希冀像风帆一样,在伊娜的胸中鼓胀起来。音乐不绝如缕,伊娜仿佛踩着节奏鲜明的战鼓,登上了斯特拉斯堡月台。抬头仰望,车站内侧古老的横梁上黑乎乎的,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那些难以抹去的苍凉和旧时光,忠实地记录着曾经的磨难与屈辱。

伊娜从车站大厅来到阳光下的小广场,如同穿过长长的历史隧道,一下子迈进透亮的现实。乍一看,斯特拉斯堡有着巴黎建筑和街道的影子,伊娜顾不上欣赏,她左顾右盼,急匆匆寻觅戴君的影子。这时,手机里跳进来一条消息:由于受冰岛火山灰影响,布鲁塞尔的飞机延误两个半小时。

伊娜不禁哑然失笑。想当年我因故失约,你愤然离去;而今,我早早来到,你竟缺席!难道是历史的嘲弄?这么想着,伊娜拉起小箱子踱向一旁的林荫道。冠盖云集的梧桐树下,铺了一层柠檬黄的叶子,厚厚的,如金灿灿的地毯,给深秋的斯特拉斯堡,添了数不尽的暖意和富丽。伊娜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我遥远的家乡啊,既没有山,也没有水,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

秋阳下,孚日山的沉红砂岩,给斯特拉斯堡大教堂披上了一层绮丽的外衣。伊娜惊叹于教堂的巍峨与雄浑,难怪歌德称它为广袤的上帝之樹!任你在阿尔萨斯平原上的哪一个方位,教堂的尖顶都会高耸于视野之内,周围的一切,则毫无例外地慑服于它的神威之下。经过时光与战火的磨蚀,教堂前世的浮华已然退去,留下的,是难以言说的尊贵。

一队游客呼啸着朝教堂门前云集,那似曾相识的面孔告诉伊娜,这是自己的同胞。只有中国人会制造出那样大的动静与喧哗。旅客中多半是西装革履的公干,每到一处,呼啦啦端出相机,狂拍一通。即便如此,伊娜仍旧觉得亲切。她身不由己地尾随过去,静立在他们身后。穿红色夹克衫的年轻导游,将金黄色的“凯撒”社旗举过头顶,清了清喉咙道:

诸位,诸位,请安静!让我们先从正面欣赏一下这座与巴黎圣母院同期建造的哥特式大教堂,它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精神象征。大文豪雨果盛赞它是集巨大与纤细于一身的瑰丽建筑。教堂内除了司空见惯的玫瑰窗,精巧华丽的彩绘玻璃,和美不胜收的天顶浮雕之外,还有一口你难以想象的天文钟。四百年前它就开始运作了,每隔十五分钟都会有孩童、青年、成人及老人四代同堂的雕像跳出来,每到一个整点,死神将抡起斧子来报时,请大家务必留心啊。

人群里唏嘘不已,导游顿了顿,又说:待会儿大家在教堂的讲坛下,还会看到一尊狗的雕像。这是欧洲教堂里绝无仅有的奇观啊。当年,人们总是带着自己的宠物来这里聆听传教,主教对此十分反感,觉得有失教堂尊严,便大胆做出一个规定:任何人都不许带宠物进入教堂。主教以身作则,主动把自己的爱犬拴在教堂外,在自己的讲坛下刻了这只小狗的雕像。

一阵爽朗的旋律,在空中豁然鸣响,天文钟以音乐之声准确无误地报出当下钟点,大家一阵欢呼。导游面露得意,继续道:历史的钟点把我们带到了二十一世纪,斯特拉斯堡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困扰与纠结。如今的斯特拉斯堡承载了众多国际组织总部,像欧盟首府布鲁塞尔一样,坐拥欧洲人权法院,欧盟反贪局,欧洲议会等。而两千年前,斯特拉斯堡不过是莱茵河畔一个罗马人的营地,直到十七世纪末,法兰西和德意志文化同时浸染这个城市,从此,斯特拉斯堡便游离于两种文化与风情之间……

伊娜悄然离开同胞们,返回到树阴下。她带着敬畏之心再次回望大教堂,忽而觉得这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坐看云起云落,将法德之间数不尽的恩怨情仇,尽收眼底。

菩提树前的花坛里有片海棠,在秋阳下开得正妍。那肉质的叶片与珊瑚色的花瓣,激起伊娜遥远如梦的怀想。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她从班里回到宿舍,见桌上多了盆海棠,是那种披着白霜的花姿妖娆的秋海棠。伊娜还是第一次体验鲜花带给她的美妙享受。正在纳闷,冬冬隔着帷幔对她说:

肖老师,你刚才上课时,你同学戴君来了。海棠花是他端过来的,并让我转告你,他有急事,先走了。话音未落,冬冬掀开门帘走进来,她眼波流转,对着伊娜说:你同学长得好帅呀!

伊娜收回目光,下意识掏出戴君的信,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目光锁定在最后一句话上:也许,见面之前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一下,十年前发生在你们宿舍的那件事,不是我干的。我向你发誓!

是啊,那件事伊娜不只怀疑,几乎认定是戴君干的。难道真的错怪了他?不是他干的,又能是谁呢?尹娜望着白云缭绕的大教堂,深陷迷惘。纷纭的思绪里,一再掠过冬冬那校好的脸庞。在几个敦厚本分的农村女生当中,冬冬是个例外。她长得清秀,人也机灵,常常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冬冬不是被学校挖来的尖子生,而是林校长拐弯抹角的一个远亲。因为同是城里人,伊娜平时和冬冬的话头也就多一些。结婚前夕,她还送了管口红给冬冬。这么想着,伊娜有些怪自己,这些年漂泊在外,一门心思地应付学业、工作,挣扎于五光十色的汪洋之中,如今想起宋城,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突然打开学校的微信群,搜出了冬冬的名字,稍有迟疑,即发出了邀请,而后耐心等待冬冬的反馈。这个时候,戴君第一次踏进女生宿舍的情景,如眼前的浮云,飘然而至。

那是暮秋,伊娜连续上完了四节课,疲惫不堪地夹起讲义,缓缓走出教室。戴君从一棵泡桐树下突然现身,若无其事地朝她走了过来。毕业之后,戴君还是第一次来找她。

四年的大学生涯,半年的职场锻造,使戴君彻底摆脱了农村学生的本色,一跃而成为精明活泛的男子汉。他着一身咖啡色西服,枣红色领带,修剪爽利的小平头,轻松与自信,明白无误地写在他的脸上。伊娜见了戴君,先是一怔,而后嘴角微挑,继续朝前走。戴君见伊娜不动声色,也不好意思开口,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伊娜穿过校园,登上二楼,直到宿舍门口。

伊娜顿了一下,头一偏,引他进入自己的小天地。戴君的表情即刻凝住了。伊娜不明究竟,觑了他一眼。戴君不管不顾地盯着伊娜的床,自言自语道:你可真行啊,这么个破地方,竟被你弄成了天堂!

戴君的话,激发了伊娜,她凝神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屋。无非是在床铺周围,扯起了一道绿意盎然的帷布,篱笆似的,把自己圈在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一顶雪白的蚊帐,自然垂落在床沿四周,像丛林中的一条帆船。靠窗的小书桌上,有墨盒、笔筒和几支形态各异的笔,一块四角见方的玻璃板下,压着一枚色彩斑斓的蝴蝶。尽管简单、朴素,可伊娜的小屋不乏温馨、舒适。在没有任何条件拥有独立空间的前提下,床,一直以来都是她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收容所。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喧嚣、庞杂,她的世界仍旧保持着清爽,惬意,宁静。

知道吗,戴君侧过身去,盯着伊娜床上的青花棉被:念大三时,我曾跟着系主任去过你们宿舍,一眼看到你的床,我当时就被震住了。那天,你床上叠放整洁的正是这床被子,上头搭的也是这条丝巾,雪白的蚊帐洗得晶莹、透亮。系主任呆立在你的床前问,这是谁的床啊,像件工艺品?

我心想,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伊娜的!

你就这么肯定啊?伊娜明知故问。

只有你的枕边会放一本英文版《林徽因诗选》,就像我沉迷于《少年维特之烦恼》。还有你床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是独一无二的。不瞒你说,在学校时,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躲在那棵老槐树背后,假装读书,实际上是在偷偷看你洗衣服。你的腰间系一条碎花围裙,立在水池边躬身忙碌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媳妇!

戴君忘情地讲着,涣散的眸里好似划亮一根火柴,霎时火光四射。只有戴君自己清楚,他的梦想和憧憬,是从一个清冽的早晨开始放飞的。当那些飘摇的绿枝,伴着槐花的清香,在空气里四处弥漫时,一副朦胧的图景,在戴君的心头徐徐展开——虽然渺茫,却妙不可言。

伊娜被感动了。她想起同宿舍的一位姐妹,父亲身为县长,每周由小车载着母亲来学校为她取脏衣服,下周再来时,则将干净衣服送过来,再将她的脏衣服悉数取走,周而复始。伊娜为此曾偷偷流泪,并联想起自己的父母。伊娜的父母在她十岁之前便已相继病逝,洗衣烧饭这类家务活,伊娜从七岁时就开始做了。

戴君听到这儿,一把将伊娜揽在胸前。他们一言不发地搂住对方,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暖,强烈地抚慰着彼此。伊娜真想有一个坚实的臂膀靠一靠,可她一想到这是个订了婚的男人,身后早已有了别的女人,并将很快喜结良缘,伊娜的心像被蜇了一下,隐隐作痛。但她瞬间恢复了自制,默默直起腰,冷冷地望向窗外。

转眼到了腊月天,宋城连续下了两场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雪中的校園白茫茫一片,风打着呼哨一阵紧似一阵,将楼前的小杨树吹得东倒西歪。风中的女生宿舍,像一艘年久失修的大船,颠簸于风急浪高的海面。

傍晚,女生们裹上围巾,顶风冒雪上夜自习去了。宿舍里只剩下伊娜一个人。风声有所收敛时,伊娜从床下摸出一只小电炉,将白天买来的一块羊肉连同骨头,统统丢进一只不锈钢锅里。刚才几个女生跺着脚出门时,伊娜吩咐她们:今天下了晚自习,有热汤喝啊,不过,电炉的事可不许声张!

伊娜刚把水倒进锅里,插上电源盖上锅,戴君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他上下披挂,通体被雪裹挟,连眉毛上也结了层层冰碴,雪雕一般,唯有嘴巴里呼出的热气,使他看上去还像个活物。伊娜惊叫着扯出一条毛巾,为他弹去满身满头的雪,又为他擦去鼻梁上细细的水珠。

戴君二话没说,一屁股坐在伊娜床上,迷茫的眸子里汪着两泡泪。伊娜大惑不解:你这是咋回事,大冷天干嘛要跑过来,是不是急着给我送请帖,不会是邀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吧?伊娜隐约记得,戴君的婚期大约在冬季。

戴君本能地躲闪着伊娜的目光,他低下头来,而后跨到窗前,对着纷纷扬扬的窗外默不作声。伊娜见状,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戴君隐忍着清了清喉咙,一字一顿道:我退婚了!

他沙哑的嗓音,如同扑打在窗棂上的风,跌跌撞撞地击打着伊娜的耳鼓。伊娜不明白,退了婚,为什么脸上依旧挂着解不开的凄楚和迷茫?她带着疑问和不解瞟了戴君一眼。廊檐下的积雪反射过来,在藏青色帷幔上投下一片怪异的光,把戴君那棱角分明的五官,映得光怪陆离。

戴君目光游离,从胸口摸出一支烟点上,而后对着窗口吐了一连串烟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夹着香烟的手都被打湿了。突然间,戴君的脸涨得通红,进而抽泣起来。是愧疚、懊悔,还是另有原因?伊娜想问个究竟,这时,咕嘟!咕嘟!巨大的动静,伴着一股浓烈的腥膻味,从床底下沸腾起来。伊娜恍然大悟,忙蹲下身子掀开锅盖盛了一碗羊肉汤,端给戴君。戴君二话没说,捧起汤碗,呼呼噜噜就喝了下去。

一碗热汤下肚,戴君的脸上恢复了颜色。伊娜接过他手里的碗,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戴君哽咽道:我退婚后,岳父领了一帮人来我家闹事,并说,要是他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人都休想度过这个冬天。我父亲气得直吐血,大骂我是不孝之子,逼着我如约成婚,否则,就不认我这个儿子!

戴君的表情和语调,透着难以平复的悲哀,伊娜刚刚看到的那一丝曙光,随夜色的加深,逐渐暗淡了下去。伊娜忍不住问道:你未婚妻呢,她是什么态度?

戴君失神地望向窗外,那隐忍而又心事重重的眸子里,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他喃喃道:兰馨把自己关进屋里只是哭。我担心,她会想不开。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会,戴君满脸悲壮地说:我明明知道爱你是一条死路,但我以为我会死里逃生。我真想一走了之,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可伊娜知道,他不能。他终究是个善良之辈,不愿未婚妻苦苦等了自己七八年之后,再搭上一条性命。时间在无言的对峙中冷却下来,戴君和伊娜漠视良久,唯有一声叹息。末了,戴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凄晃的眼神看着伊娜,就在她狠狠心想转背离开时,戴君不由分说地搂住她,持久而凶狠。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让伊娜有种大难临头生离死别的恐慌。仿佛这一别,他们将永无相见的那一天!

入夜,雪越下越大。伊娜在枕头下面,发现了戴君留给她的一封信。内容不多,分量却很重,他恳请伊娜给他点时间,等他,并约伊娜周末在学校门口面谈。

落日余晖给运河两岸,镀上了一层怀旧色彩。一群法国儿童在女教师的牵引下,叽叽喳喳地从伊娜身边经过。孩子们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花朵,排着队唱着歌,慢悠悠朝伊尔河对岸的草坪移动,那稚嫩而充满童趣的歌喉,将伊娜豁然拉回了现实。

伊娜的心莫名其妙狂跳几下。恐怕戴君已经到了,说不定就在这附近找我呢!这么想着,伊娜快速打开化妆包,取出一面小镜子,对镜自照,把一对娥眉描了又描,将本来就十分性感的嘴唇涂了一圈又一圈。

风从对岸吹过来,空气里荡漾着湿漉漉的感觉。女老师坐看孩子们玩耍,不时用抑扬顿挫的法语,叮咛着什么。几只鸽子飞过来,在喧嚣的草坪上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地啄食。伊娜突发奇想,鸽子们操的究竟是法语,还是德语呢?记忆里不觉跳出《最后一课》中贪玩的小佛朗士。德意志帝国统治时期,斯特拉斯堡所有的学校都禁止教授法文,改学德语。如今,德法唇齿相依,和平相处,作为小佛朗士的后代,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困惑。孩子们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语言,在两种文化的熏陶下自由自在地成长。

伊尔河对岸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既熟悉又陌生,伊娜正要凝神细看,包里的手机响了。是戴君。什么时候跑对岸去了?伊娜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她快速起身,隔着河道与草坡朝对岸拼命挥手。他们彼此致意、呼唤,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奔跑,终于在桥段中央拥抱在一起。

伊尔河拍岸的水声,将十年前的世故人情,点点滴滴挥洒在一艘小木船里。梦幻与真实,欢笑与眼泪,与黄昏的五彩天光交流、重叠、并泻,继而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夜雾渐起,他们坐进酒店附近的一个橡木酒馆,洛可可式的画框里镶着年代久远的磨坊和风车,墙角点缀的哥伦布帆船,无端地掀起一股海啸。伊娜和戴君四目相对,倒尽了彼此——仿佛是过往半生的酸甜苦辣,一波三折,而后沉浸在激烈交锋后的静默里。往日的伤痕在内心刻得太深,那由此牵出的唏嘘和感叹丝丝缕缕,伤心处,俩人手握酒杯,泪如泉涌。

透过酒馆的玻璃天窗,看得见远处的运河大坝,和山坡上碧绿的葡萄园。伊娜这才发觉他们的斜对面,坐着一对表情夸张的法国男女——抑或是德法情侣?隔着一瓶带露的玫瑰,伊娜瞅见女人雪白的肌肤,一对深蓝的眸子勾魂摄魄。其对面的男人眉眼俊朗,温情脉脉,一个典型的德国绅士。他们漫不经心地举着刀叉,从海鲜前餐,到牛排主餐,再到饭后甜点,吃得一丝不苟。而后守着一根蜡烛窃窃私语。橘红色的满月挂在天窗,与桌上的烛光相映生辉,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沉醉的气息。腰间系着白围裙的黑人侍者,走过来晃过去,在他们的桌前忙前忙后,语调怪异的法语中,流露出浓重的德语口音。

戴君忍不住感嘆,欧洲人吃饭也太精致了!

欧洲人就是这么注重生活,他们吃饭的时候是不开机的。说罢,想起什么似的,赶忙把自己的手机调至休眠状态。

怪不得这餐厅里如此安静,原来没有一个人接听电话啊。想想看,要是在中国,再考究的馆子,也抵挡不住喋喋不休的电话声。

伊娜莞尔一笑,为戴君点了有名的德国烤猪脚,佐以胡椒酸菜和土豆泥,而后举着红酒对饮。两瓶波尔多下肚,俩人的内心都有些肿胀,戴君红着眼一把抓住伊娜的手:十年了,你真是铁石心肠,不仅无视我的约会,走的时候也那么决绝,明知我人在京城,连个招呼也不打!

伊娜蹙眉解释:我不是有意错过那场约会的,是阴差阳错,或者,是命中注定。宿舍里出了那样的事,女生们个个对我敬而远之,大家心照不宣,其实就是怀疑那个男人,是我招惹来的。想想看,天下会有那样巧的事吗?我们工会主席挑明了质问我,为什么出事的两个深夜我偏偏都不在?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因此,你草草把自己嫁了出去。以感情为代价,换得暂时的安宁。结婚之前,你就不能跟我打个招呼吗?戴君的表情意味深长,眯眼觑着伊娜的笑意像根刺。

冷月无声,昏黄的灯光合着低吟的小夜曲,挥洒在他们之间的餐桌上。伊娜张了张嘴,试图为自己辩解几句,终于没说出口。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懑和哀怨,从骨子里迸发出来,扭曲在伊娜酒红色的脸颊上。

十一

十年前的一个雨夜,伊娜的女生宿舍出事了。

那是周末,伊娜骑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到远在南郊的学生朱大虎家去做家访。这是个孤苦伶仃的单亲家庭。当年大虎妈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丈夫在火电厂高空作业时,不慎触碰了高压线,一头栽下来,连句话也没留下,人就没了。大虎妈含辛茹苦,独自把儿子拉扯到读高中,满心指望着大虎在接下来的高考中脱颖而出,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虎产生了严重的厌学情绪。

从大虎妈身上,伊娜似乎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她十分同情这对母子,竭尽所能把一腔爱心倾注在大虎的学习上。几乎每个周末,伊娜都到大虎家来检查他的功课,并在英文方面给大虎加点小灶。英文是难点,也是重点。如果在英文方面取得高分,往往在高考中占据优势。因此,没人敢怠慢英文。这晚,伊娜给大虎补习完了功课,大虎妈已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伊娜也不客气,就和他们娘俩一起吃晚饭。忽而,一阵闷雷扫过,天空中接连划过两道闪电,一场大雨稀里哗啦地浇了下来。

天黑透了,大雨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大虎妈便十分诚恳地说:肖老师,您若不嫌弃我们家简陋,留下来迁就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去吧!

伊娜失神地瞅着窗外,顺从地点了点头。索性利用这个机会,跟大虎聊聊他擅长的作文。大虎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孤苦的家境倒激发了他写作的热情。这孩子的语文和写作一向好,就是过分沉溺于武侠小说,被古龙、金庸和梁羽生迷得一塌糊涂,从而忽略了关乎前途的重要功课。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伊娜骑车穿过田野,一路哼着小曲儿,朝学校方向疾行。湿漉漉的操场上,一群小孩子追着一只足球疯跑,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师,甩着手在亮晶晶的跑道上逆行。伊娜的车子轻快地穿过校园的沥青小路,实验室走廊,而后踏进空旷的后院。雨后的院子里,泡桐花落了一地,伊娜疾步跃上二楼,推开宿舍的门——不料,女生们个个眼泪汪汪,见了伊娜“哇”的一声捂着脸号啕起来。凄厉的哭声瞬间划破清晨的宁静,将整个院子撕得支离破碎。

伊娜一惊,晃着冬冬的肩膀说:冬冬,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冬冬红着眼说:昨天夜里,咱们的宿舍里闯进一个男人,头上顶着你的红丝巾,在屋里转来转去,吓死人了!

头上顶着我的丝巾?伊娜愕然,扭身进了自己的小屋。她那纤尘不染的被单上,果然留下一个大脚印,鞋底的轮廓和纹路清晰可辨。这人显然是从她床头的这扇窗子里跳进来的,一只脚踏在床上,而后才着的地。虽然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女生们安然无恙。可三更半夜的,一个男人闯入女生宿舍所引起的那份联想,令人毛骨悚然。伊娜盯着床上的大脚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恰好与墙上的挂历重合,她差点叫出声来:昨晚,是戴君和我约会的日子呀,我怎么给忘了!

伊娜的脑中火苗似的窜出一个念头,难道是他?这疑惑像颗种子,悄然植入她的心底。伊娜不敢想下去了,她招呼冬冬进来,以便问个究竟。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转瞬到了门口。是林副校长。

伊娜忙把门帘撩起,用目光迎接着林校长的到访。

不知何故,冬冬那张俏丽而妩媚的脸,刷地就红了,甚至显得局促不安。

林校长眉峰耸动,认真打量了一番伊娜的小屋,又看了看宿舍两边的窗户,安慰道:让你们受惊了。校长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已吩咐校工,明天下午就来给你们加固窗户,把缺失的玻璃也统统补上。说完,含义不明地瞟了一眼伊娜的床。

伊娜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迅速掉过头去,扯起盆架上的湿毛巾,对准床上那个大脚印,死命地抽打。边抽边骂:你个不要脸的,流氓!

十二

鬼都想不到,同样的事,第二天夜里再次发生!

一辆警车呼啸着开进校园,“嘎”然一声停在宿舍楼的廊檐下。身着制服的警员在校长的引领下,一前一后进了宿舍。伊娜的脑子轰然作响,蓦然回到昨日黄昏。

夕阳漫不经心地洒在办公桌上,伊娜备好了第二天的功课,若有所思地回到宿舍楼上。突见走廊上卸了一堆松木板条,两窗之间搁着一个工具箱。是校工来给宿舍加固窗户来了。伊娜推开宿舍的门,见南墙下竖着几块绿莹莹的毛玻璃,两名校工正对着一扇窗户比比画画,敲敲打打。伊娜跟两位校工打了招呼,一回头,见几个半大孩子,将脸蛋贴在走廊的窗玻璃上,正朝她的床上东张西望。伊娜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

夕阳笼罩下的梧桐,在微风里闪着奇异的光。吱吱啦啦的玻璃切割声,伴着叮叮咣咣的敲打声,刀刃一般,划破了伊娜的耳膜。有那么一瞬,她觉得整个空间都被刀片切成了条状,血淋淋地挂在眼前。在这片刺耳的聒噪里,伊娜变得躁动不安。她带着难以名状的恐惧,陡然起身,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一步步走下楼去,登上自行车出了校园。尽管她心里是那么的不情愿,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伯父家的方向,飞奔。

三更半夜的,两次破窗而入,很可能是同一个人。男人的一只脚,照例踏在伊娜的床上,而后登堂入室。怪得很,这些天走廊尽头的灯偏偏坏了,黑灯瞎火的,致使昨天的窗户加固工作才进行到一半,两名校工便不得不收工走人。没想到,坏人乘虚而入。

女警员把女生们一个个叫出去,单独谈话,对伊娜昨夜的去向和动机,问得尤其详尽。警车走后,刘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伊娜一眼,客气地说:肖老师,请你本着对自己,也对这几个女生负责的态度,配合公安部门的调查。琢磨一下你周围的男同志,有没有可疑之处,不管是谁,即使没有作案动机,也要说出来。

刘校长的话让伊娜有点窝火,可当着几个女生的面,又无从发作。何老师在过道上见了伊娜,眼珠子瞪得火球一般:你真幸运,又躲过了一劫!

回到宿舍,伊娜感觉几个女生的表情怪怪的,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唯有冬冬坦然自若。伊娜便扯了扯冬冬的衣角,示意她到走廊上来,而后低声问:冬冬,两次出事你都在现场,说实话,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冬冬眯着眼思忖了一会儿,而后神色诡秘地:肖老师,说出来你别生气啊,我不敢看那个人的脸,但我觉得,很像你的同学戴君。

伊娜惊出一身冷汗。她严肃而骇然的表情,吓住了冬冬。冬冬眼里即刻闪出泪光,鼻尖上沁出了点点细汗,忙改口道:我就是觉得那人个子高高,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俩人的低语,是工会主席来找伊娜。

陈主席将伊娜引至家中,让了座,沏上茶,又端出一盘五香花生米,不紧不慢地进入正题:你是咱校新来的女大学生,专业过硬,人也漂亮,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年轻女教师,恐怕早有男朋友了,即使没有,给你介绍对象的也不少吧?

伊娜一脸迷茫,她搞不清宿舍出事,跟自己有没有男朋友是否有关?陈主席见伊娜困惑,进一步点拨:不是领导要探听你的私事,而是配合案情调查,请你尽量提供真实线索,也好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难道我有什么不清白吗?伊娜眼睛都直了。

陈主席委婉含蓄把话题扯到了节骨眼上。想想看,宿舍里连续两夜出事,你恰好都不在。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没等她说完,伊娜一口剪断她的话头:您的意思是,我大概事先知情,故意躲出去的,对吗?

陈主席的涵养再好,也经不住伊娜这样的坦率和直白。她面色潮红,张口结舌,嘴角偏移时挤出的一丝微笑,如玻璃刮刀般,刺到了伊娜的痛处。伊娜的周身一阵痉挛。

十三

早间的法式小餐厅里,缕缕晨光从菩提树冠的枝叶间筛进来,像一粒粒咖啡豆。伊娜和戴君面对面用完了早餐,并肩走出大厅,乘上酒店的早班车,穿林,过桥,小走了几步,眨眼工夫就到了久负盛名的斯特拉斯堡老城。

老城里的房屋造型,多以德意志传统民居为蓝本,半木条结构,醒目的咖啡色,镶嵌优雅的窗棂和门楣,一派浓郁的德式风情。街头的路标皆由两种语言标注,磨坊主的大房子上,飘荡着德法两国的国旗。不同的生活习俗,在这里交集融合,相得益彰,仔细品味,有一种混搭的美感。伊娜和戴君都很兴奋,在一栋哥特式的塔楼下,选了家露天酒吧,坐下来。宁静的巷子尽头是运河一角,小巧玲珑的院落直通河道,令人艳羡的私家小船的停泊处。

午饭后,戴君本想攀上斯特拉斯堡城郊的主峰,去看隐蔽在山谷间的拿破仑猎宫。却在半路上,被一尊青铜雕像镇住了。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引导,让戴君在此遇上自己的偶像。念大二时,戴君一度沉迷于《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的敏感和脆弱,同样感染和侵蚀了他。有好一段时间,他深陷其中,一蹶不振。

戴君目光灼灼地端详着自己的偶像,静默良久,对伊娜说:那个时候,正是歌德的這本书引爆了我炽热的情感。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你想象不到,每逢情人节我会长时间徘徊于你的窗下,在模糊的月光下吟诵歌德的诗,并用泡桐花摆成表达爱意的那个英文单词。有一年的雪后黄昏,我喊着你的名字滚倒在雪地上,用滚烫的身体卧出一个人形来。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来纾解自己,释放内心的苦闷。

在一片洞开的草地上,伊娜淡淡地说:那个八月也是个金秋,二十一岁的歌德遵从父命,从德国乘马车来到斯特拉斯堡攻读法律。但歌德不喜欢法律,觉得它枯燥、单调,毫无激情。他便东游西逛,时常躺在这里,捧读他心爱的《荷马史诗》。

戴君接过话茬说:正是在斯特拉斯堡,歌德年纪轻轻便混迹于文化名流,喝酒,聊天,跳舞,并在舞场上遇到了个性鲜明的法国女郎吕森哲,歌德喜欢法国小步舞,而吕森哲钟爱德式华尔兹。通过吕森哲歌德爱上了她的妹妹艾米丽。可艾米丽已名花有主,歌德的苦闷难以排遣,便带着沉郁的心情离开了斯特拉斯堡。回到家乡之后,歌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夏绿蒂——依旧是位订了婚的姑娘。歌德像只蝴蝶,在夏绿蒂身后翩然来去,求爱不成,却成就了那部脍炙人口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傍晚的草地上,伊娜听着戴君的讲述,恍如看到青年歌德,脚登褐色长靴,头戴黑色宽檐帽,身穿蓝色燕尾服,在月光下吟诵他的《五月之歌》:

自然多明媚,

向我照耀!

太阳多辉煌!

原野合笑!

千枝复万枝,

百花怒放,

在灌木林中,

万籁俱唱。

伊娜抱怨《五月之歌》的平庸。天才也有年轻的时候!戴君说。月色平和,柔媚,戴君一时兴起,就对伊娜说:给你讲个故事吧,在中国东北的雪天里,往往约上自己心爱的人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一起白了头。在上海那地方,只会下雨,走着走着,脑子就进水了。在北京呢,雾霾越来越重,走着走着,另一半就不见了。伊娜刚要笑,却被戴君顺势推倒说,在斯特拉斯堡这地方,处处铺满了草坪,走着走着就躺倒了。伊娜毫无反抗,任由戴君压过来,紧紧地搂住她,俩人心照不宣地滚做一团。

十四

戴君埋怨伊娜结婚草率,实在是没有道理。伊娜心有戚戚,可她无意向戴君解释。有些事,她情愿烂在肚里。自从女生宿舍出了那样的龌龊事,伊娜仿佛一夜之间,被舆论推向了风口浪尖,并陷入百口莫辩的困顿与悲哀。她想象不到,在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小天地里,这样一件事,会以怎样的面目以讹传讹,到了最后,竟如台上的一出戏,隐隐约约变成了这样的场面:第二天夜里,伊娜知道那人还会来找她,故意躲出去了。男人扑了个空,只好蒙着她的丝巾走出帷幔。

每天下午,是办公室老师相对集中的时刻,伊娜本来就引人注目,这下更成了被关心的焦点。教师们出于善意,不断劝慰着伊娜:肖老师,嫁人吧,一个漂亮的单身姑娘,免不了招惹是非,你一天不嫁人,就一天不得消停!

有天早自习课堂上,何老师把伊娜拉到教室门外,压低声音幽幽地说:别再挑了,最近这一个不挺好的,副科级干部,公务员,追你追得又这么紧!

一个寻常的午后,伊娜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戴君的妻子,兰馨。

对于兰馨的到来,伊娜并未感到特别的意外。因为此前,戴君在给她的信里,隐约提到了他的未婚妻兰馨。让伊娜意外的是,兰馨是如此的端庄、贤淑和善解人意。她不声不响地找到伊娜,细声细语地求助于她。一个农村姑娘,大老远找到城里,找到学校,面对气质逼人的伊娜,多少有些难为情,甚至自惭形秽。可为了保住自己的婚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兰馨豁出去了。在睢县雪湖镇,兰馨是位出了名的美女。她身材匀称,面如满月,白里透红,且有一双含笑的眼睛。终于站到了伊娜的面前,兰馨足足沉默了几秒钟,才刻意按住自己的小腹,十分诚恳地对伊娜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求你看在我们母子的份上,饶了戴君吧!

这是怎么说的?伊娜眉头一横,正要反驳,被兰馨阻止了。兰馨咬住下嘴唇,使劲儿摆了摆手,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而后凄然道:你不晓得,戴君有多为难。他每天晚上睡觉前,总在床头放一盘磁带,说那是世界名曲,不听这个,就没法跟我在一起。兰馨迟疑了一下,似有难言之隐,她翻眼瞟了伊娜一眼,继续道,他每次和我办完了事,都会哭着喊着大叫你的名字!

伊娜惊愕不已。她只知道那盘磁带,是她毕业前夕亲手录制,并作为毕业留念送给戴君的。可没想到,被戴君用到了床上。戴君给她写过无数封信,伊娜记得其中有一封信里,戴君是这么说的:只有聆听你亲手录制的音乐,我才有力量说服自己,与兰馨同床共枕。沐浴在一首首美妙抒情的乐曲当中,对我而言,犹如怀抱自己挚爱的人,周身即刻像通了电,幸福感直冲云霄。这个时候,我会被自己的激情所感染,快速勃起……

不错,戴君最终并没有违背誓言,他遵从父命,在一个亮晃晃的冬日如约娶了兰馨。可他与妻子做爱时,却要拿出伊娜送给他的音乐,来刺激情绪,激发感情,并在抵达高潮的那一瞬,呼喊伊娜的名字。

兰馨啊,一个多么善良而又可怜的女人!她明明知道丈夫与她做爱时,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人,却依旧十分动情,十分配合,并且一面流着眼泪,一面求他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子。

这一刻,伊娜突然意识到,男人的心底,似乎比女人更清晰地摆放着自己心爱的人。不出两个月,伊娜当众宣告了自己的婚事,她随即下发了结婚请帖。没人知道,一向清高孤傲的肖伊娜,为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进了婚姻。

确实有不少热心人给伊娜介绍男友,可她总以各种理由推脱、婉拒。在谈朋友这件事上,伊娜莫名其妙地犹豫着,迟迟不愿做出任何回应。对于志鹏的穷追猛打,步步进逼,她照样无动于衷,没来由地延迟着。直到见了兰馨,伊娜的意志松动了,她一分钟也不想等下去了,唯有尽快把自己嫁出去,才能彻底摆脱眼前的困扰,让自己的生活回归平静。伊娜和志鹏的想法一拍即合,俩人很快敲定了婚期。可伊娜终究有桩心事,要在结婚之前了结。她四处寻找戴君,她想和戴君谈一谈,当面澄清几个问题。可电话都打爆了,就是没人来接听。莫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伊娜的内心迷雾重重,对戴君的疑虑更深了一层。

无奈之下,伊娜找到戴君過去的一个室友,外号叫“诸葛”的老同学。毕业那年,老家在农村的诸葛,很幸运地留在了宋城南郊一所中学里教书。伊娜费了很大的劲,辗转找到诸葛所在的学校。见了诸葛,伊娜直言不讳地道明了来意,希望从诸葛这里找出点线索,以便求证,也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作为戴君的室友,诸葛一向看不惯戴君,觉得他阴阳怪气,好高骛远,并且两人在宿舍期间,曾因争夺下铺而大打出手。诸葛见漂亮的校花伊娜来找他,不由得心旌摇荡,喜形于色,他斜着眼故作神秘地提醒伊娜:跟戴君这个人打交道,你最好小心点,他说他有一条胳膊,你最好朝他袖筒里看一眼!

诸葛讲完,晃着头发稀疏的脑袋,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是《红灯记》里的片段: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哆哆嗦嗦的很不成调。

十五

从老城回到酒店的当晚,伊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还处于休眠状态,就把手机迅速调回到常态。这时,梅兰妮的短信跳了進来,说手下又接到一份卷宗,等着她回去整理呢。紧接着,冬冬像条潜伏多日的美人鱼,出其不意地浮出水面。

作为昔日老师,伊娜表现出对冬冬近况的关切,而后单刀直入,问起当年“宿舍门”的真相。隔着千山万水,冬冬显然吃了一惊,她沉默良久,终于道出了让伊娜难以置信的真相:那个人,是林副校长!

伊娜惊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深夜潜入女生宿舍的会是林校长!怔了怔,伊娜条件反射般追问: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何把脏水往戴君身上泼呢?

冬冬闭口不答。从此,销声匿迹。伊娜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对伊娜而言,冬冬的这个爆料,不啻为一道闪电,豁然照亮了那个幽深可怖的夜晚,并将困扰她多年的黑暗角落,瞬间撕开了一道裂缝。只有片刻迟疑,伊娜辗转拨通了何老师的电话。

听见伊娜的声音,何老师叫得像只老母鸡,埋怨伊娜自从离开了学校,像躲瘟神似的再也不回来了。说着说着,何老师义愤填膺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受国家教育多年的知识分子,竟会干出这等缺德事来。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心里怎会这般阴暗,真是人面兽心。可话又说回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老婆又不在身边,晚上喝点小酒,便身不由己了!

伊娜说:到底是文学系的高才生,把人看得既入木三分,又鞭辟入里。可你知道吗,李冬冬当初曾把脏水往我同学戴君身上泼,为此,我恨了他十年。

提起冬冬,何老师更是滔滔不绝:眼下,受少女蒙骗的例子还少吗!前不久有位日本少女,假装查看同学脖子后面的一颗痘痘,趁机将其推落地铁而死。却哭着喊着说看见了某个坏人,害得警察又是搜查又是巡逻,想不到会中了一个少女的奸计。因为长得纯真,哭得真实,便叫人深信不疑。要说,她们有限的心智编排出的东西也未必高明,相信她们,是成年人的一厢情愿。以为纯洁性,是少女的专利呢!

伊娜突然想起德国人的一种说法:比起成年人来,人们更愿意相信孩子的话。

顿了一下,何老师又说:你可记得《红楼梦》中的袭人,她从来也没有直接杀过人,无非是平时垫垫砖,趁四儿喝醉了酒,把她扶到宝玉榻上睡,暗地里却跟王夫人嘀嘀咕咕,从而导致了一系列悲剧。

那冬冬为何嫁祸于戴君呢?伊娜仍有谜团。

知道真相而不说,为求自保而嫁祸于人,这大概就是她的用意吧。再说了,冬冬是林校长的远亲呀,称他为表叔的,俩人早就眉来眼去了。冬冬知道自己成绩差,考大学无望,就把自己的未来,一股脑压在了林校长身上。

那结果呢?伊娜想消除自己的好奇,已经办不到了。

何老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结果?能有啥结果!这类关系的结局还会有什么悬念吗?结果是身孕也有了,那边又离不了婚,闹得乌烟瘴气,鸡飞蛋打。冬冬终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把所有的真相掀了个底朝天。那姓林的实在是引火烧身,自掘坟墓。否则,老校长病退之后,他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伊娜无言以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伸着手朝岸上求救,却一点抓头都没有。可不知为何,事到如今,伊娜都无法将林校长和那个破窗而入的恶人,相提并论。不仅如此,林校长留给伊娜的印象还相当好。

那个夏季,学校成功实现了零的突破,有五名学生不负众望,考取了省一类高等院校。其中的两名,正出自女生宿舍的几个学生当中。刘校长的心血没有白费,可他的身体垮了。暑期刚过,刘校长因脑血栓送进医院,后来在上海治疗了两个多月,总算没有留下后遗症。伊娜至今怀念这位雷厉风行的老校长。彼时,伊娜因住宿问题找到他,刘校长二话没说,当即答应,并交代林校长给伊娜准备一张床,要新的。伊娜感动之余,主动提出利用居住条件的便利,给几个女生补补英语,以实际行动提高学校的升学率。

次日,当林校长带领校工吭吭哧哧地把床抬上二楼时,伊娜正在宿舍里选铺位。她看着自己的床,被林校长亲自指挥着,规规矩矩地安置在她渴望的地带。忙完之后,林校长拍了拍手上的灰,连口水也没喝,转身离去。伊娜目送他的背影,心里不只温暖,还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丝柔情。

宿舍出事后不久,伊娜有次骑车外出,刚到校门口,只见林校长的吉普“嘎”的一声,横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林校长见了伊娜,迅速从车上跳下,从后面一把拖住伊娜的自行车,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来,把自行车给我,你上车吧!

伊娜愣怔着,任由林校长将她的自行车推到校门口,身不由己地抬腿上了他的吉普车。车子箭一般窜出去,在郊外兜了一圈过后,掉头驶向学校南墙外的一片麦地。林校长突然用低下去的神秘语气,对伊娜说:这是学校新规划的教师宿舍楼,资金刚刚到位,只等春暖花开,就可以动工了。依你的条件,现在就可以着手申请一个小套房。

伊娜朝林校长投去感激的一撇。她赫然发现,这是被自己长久忽略的一个美男子,他成熟、干练、目光炯炯,一双剑眉富有韵味。伊娜的心不禁一动。

十六

伊娜思前想后,终于没有接受林校长的建议——向学校递交新教师宿舍楼的住房申请。两个月后,伊娜出人意料地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这场速战速决的婚姻,并没有给伊娜带来她渴望的幸福和归属感,也不可能成为她永久的归宿。新婚之夜,伊娜才彻底明白,她嫁的不是爱情,而是嫁给了一份冲动。要说,这个男人并不低俗,也不放纵自己,更不会拈花惹草。相反,他不抽烟,不喝酒,认真、本分、执着,可这个人,怎么就唤不起她一丝一毫的爱呢?

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在宋城繁华地带一座逼仄的筒子楼里展开的。志鹏每天夹着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往返于单位和寓所之间,他右手摆动的频率如同计算机编出的程序,精确而有条不紊,连步伐都千篇一律。伊娜想象得出,志鹏每天端坐在统计局办公桌前的模样:一丝不苟,毕恭毕敬,除了埋头计算,他还有着非凡的耐力,能把花岗岩般坚硬的桌子角磨平。

在志鹏眼里,伊娜是一个耽于幻想而又不着边际的女人。而伊娜则从志鹏的认真、谨慎和诚惶诚恐的神态里,时时刻刻体验着一个男人的琐碎、迂腐和小肚鸡肠。每天面对志鹏,伊娜感到的不是安顿,而是孤独和无所依傍。许多时候,她宁愿用泪水来打发漫漫长夜,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女人情感上的小插曲,比如听听音乐,看场话剧,周末参与一下单位举办的小型舞会等,在这个家里,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奢侈品。

有一次,伊娜在下班的路上,看到厂家正在销价处理一堆鸭绒袄。她从鸭绒袄堆里检出一件,套在身上一试,正合适,掏出钱来就要买。却发现缺了三十块钱。进一步讨价还价,卖家狠狠心又让出了十元。即便如此,还差二十元呢。伊娜提着鸭绒袄在街口东张西望,欲罢不能,突见志鹏骑着自行车由远而近,伊娜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拦住丈夫说:我想买这件鸭绒袄,就差二十块钱。志鹏低眉扫了一眼伊娜手里的鸭绒袄说:便宜啥,不值!说罢,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伊娜拼命咬住下嘴唇,在呼啸的北风里用带血的目光,盯住志鹏的背影说:鸡蛋壳里的发面,没多大发头!

婚姻中的孤独一方,要么选择死亡,要么飞速攀上遐想的巅峰。晚上,当志鹏面无表情低头核对一页页账目时,当他的指头噼里啪啦摁响计算器嘴里念念有声时,伊娜默然打量眼前这个人,似乎在准确无误地演算着他们的命运,进而统计出这桩婚姻所面临的暗淡无光的前程。此时此刻,伊娜的灵魂已插上了翅膀,心无旁骛地飞向另一片天地。

伊娜的行动是早春时节开始的。她撇开琐细的家务,把时间和精力投向书本。机缘巧合,伊娜得到了志鹏单位的一把钥匙,从黑夜悄然崛起,幽灵般潜入他办公楼下的接待室,日日挑灯夜战,加紧复习各门功课,尤其是英语。在夜色的掩护下,她渐渐甩掉身上的那层柔弱,展现出惊人的天赋。次年的春夏之交,伊娜一举拿下广州外国语学院研究生的录取通知,而后平静地向志鹏摊牌。她告诉志鹏,一个不幸的婚姻,有可能成就两个幸福的家庭,与其痛苦地困守在一起,倒不如分开的好。她还告诉志鹏,只要他同意离婚,家里的一切财产全都归他——包括她们共同出资打造的房子、家具和电器。时下有个词汇,叫净身出户。

秋日的阳光舒爽,宜人,离了婚的伊娜感觉每走出一步,都像是踏在音符上。伊娜心里哼着小调,将自己的服装从衣柜里拿出来,一件件码在行李箱里。志鹏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妻子,很快并将永远地离他而去,内心一片凄惶。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以为你出了这个门,就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吗?

伊娜依旧平静:出了这个门我下地狱,也要离开你!

面对伊娜即将远行的事实,志鹏近乎悲壮地摊开一个信封,说:这是三千块钱,你带上吧。伊娜见状,顿时泪水滂沱,哭倒在床,万般不舍,袭上心头。

开车来接她的女友见状,鄙夷道:你可真够出息的,三千块钱就把你感动成这样。我老公为了鼓励我学英文,二话不说,五千块钱给我买了个快易通!

伊娜坐在斯特拉斯堡浓密的树阴下,手捧咖啡,回忆起那段时隔多年的婚姻,突然对志鹏心存感激。如果不是遇到志鹏,如果不是他们的婚姻的不如意,她恐怕不会下决心考研,更不会踏出国门远赴欧洲继续深造。她之所以义无反顾地走出那个家,其实饱含了许多因素。她和志鹏除了在眼界、志趣和价值观上的格格不入,还有宋城。一目了然的宋城,盛不下她的梦。

十七

阿尔卑斯山的雨,说来就来,阻止了戴君和伊娜攀登的步伐。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暂时栖居在山脚下一个私家小客栈里。雷声在远方轰隆作响,倾盆大雨穿过浓密的森林,声势浩大地浇下来,如同感情的激流,锐不可当。

客栈简朴而粗粝的杉木墙上,挂着鹿角、白狐和羚羊皮,靠窗的岩石壁炉上,横着一杆来复枪,房间里充斥着一种神秘而野性的美感。戴君便想起了活跃在中世纪的猎人生涯,他感慨道:这场雨来得真好,否则,怎么可能领略到如此奇异的夜晚!

戴君望着窗外的雨帘,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的发家史。他故作轻松,为自己总结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就是改革开放政策下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批人。顿了顿,戴君又说,邓小平他老人家南巡之时,我在汕头赢得了第一桶金,转而北上淘金。京城的天地到底宽广些,人的素质相对来说也比较高,只要你把钱和礼物送出去,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素质高还收钱收礼物,这叫什么逻辑?伊娜茫然道。

你没在商场里混过,根本不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收了你的钱和礼物,还不给你办事,继续勒索你,那才叫素质差。懂吗?

伊娜想象得出,混迹商场多年的戴君,在与各种关系周旋时,早把自己打磨得礼数周到,进退有度,游刃有余。他善于见缝插针,看准了时机出手阔绰,致使财富的雪球越滚越大。他于是乘胜追击,在北京西城区的黄金地段购下一层写字楼,初步完成了原始积累。眼下,又跟外商打起了交道,事业的前景不可限量。

然而,戴君仿佛接过伊娜心里的思路说:生意上的风生水起,并没有给我带来心理上的踏实感,这些年……戴君突然停下来,仰头灌了一口酒,让自己定了定神,而后伸出自己的手臂。伊娜这才发觉,他那血脉鼓胀的左腕上,套了串佛珠。圓润饱满且呈棕红色的珠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暗淡的光。

当夜,伊娜梦见自己误入深山,在一座竹林掩映的古刹里,一眼望见削去头的戴君,他身穿灰色长袍,飘飘然入了佛门,在圣象前长跪不起。伊娜蹲下身子问其故,戴君答曰:我决心退出喧嚣,潜心修行,为自己的灵魂找个安顿之处。

雨过天晴,晨曦雾霭,他们从阿尔卑斯山下折回了酒店。午餐桌上,戴君突然收到同事从布鲁塞尔发来的一封传真。内容是:公司在博览会上接到一宗大单,请他尽快审阅。一旦达成协议,将由戴君本人亲临现场签订合同。

合同所涉及的细节和烦琐的法律条文,伊娜用了一个下午就帮他搞定了。

傍晚的酒吧间里,戴君刚点了两杯红酒,腰间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布鲁塞尔打来的,戴君说了声“对不起”,举着手机到走廊上接听去了。曼妙的音乐和窗外的暗影,让伊娜思绪起伏,心事浩渺。往昔岁月里的细枝末节,音符般一点点跳出来,在耳畔回响。曾经沧海难为水,漫长的时光里,鸿沟两边的有情人,时而纠结,时而怨愤,时而麻木不仁。可没想到,紧绷的感情在异国他乡的相聚之后,反而淡化了。随着交流的深入,一种新的生疏,在伊娜的心头潜滋暗长。

乐队不知不觉转换了曲目,空气里弥漫着“十月的巴黎”。流水似的音符,连同飘忽不定的灯光,将座位上的男男女女,衬得像在水中漫游。自从来到欧洲,伊娜喜欢上了这种变幻不定的旋律,或许是暗合了她当下的心境。世易时移,伊娜适应了这种漂泊的际遇,她珍视这份天马行空的自由与欢畅。

落地窗外,戴君仍在全神贯注地接听电话,脚步踱来踱去,声音时高时低。他那泛红的脸上,因一抹缭乱的灯影,看上去有些扭曲,有些失真。伊娜的眼睛突然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忍不住挪到窗前,想看个究竟。点点繁星在夜幕下闪烁,有一种刺眼的晶莹,却又透着捉摸不定的神秘。想不到,那晃眼的光源并非来自星星,也不是来自他手上的金戒,而是他腕上的那串佛珠。戴君对着手机滔滔不绝的时候,不自觉地用手去拨弄那佛珠,如同佛徒面对圣像念经似的。

这时,音乐戛然而止,伊娜透过半开的窗子,突然听到戴君的几句话:乖,再等两天,签完合同我马上就回去。你放心,我不会忘的,你要的是香奈儿五号!

十八

戴君的电话接听完毕,他从容回到酒吧。两只酒杯静立在桌上,人却不见了。戴君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衣冠楚楚的服务生款款走来,戴君欣然点了两杯爱尔兰威士忌。他端起酒,回味着电话里的内容,微微的得意,直往上涌。

想不到伊娜在欧洲法律条款上,如此精通,如此熟稔,实在令他刮目相看。他已经想好了,只待伊娜回到座位上,他就马上告诉她:明天一早跟我走,先去布鲁塞尔把订货合同签了,然后一道回北京,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考虑结婚——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障碍,已不复存在。昨天夜里,他的确向伊娜表白过,儿子六岁那年,他那幢名存实亡的婚姻总算解除了。但由于双方父母的坚持,兰馨离婚不离家,她至今带着儿子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

戴君情绪高涨,捧着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伊娜,把刚才拟定的规划和盘端出。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伊娜的加盟。他知道,有了伊娜,他的事业会做得更大、更强,他的贸易王国也将指日可待。

夜色如海水般漫上来,将这座远离尘嚣的酒吧,围得水泄不通。戴君醉了,却仍旧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游弋。突如其来地,他的心跳得厉害,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目光随漆黑的窗外黯淡下去。若是在国内,每当遇到这样心慌意乱的时刻,他会放下手头的一切,躲进寺庙,到深山老林里去寻求佛的庇护。虽然他清楚,那种刻意的低调,似乎带着一股神秘,而刻意彰显出来的虔诚,反而带着一股假象。

戴君环顾左右,发现酒吧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仍旧不见伊娜的踪影,却发现桌上有封短信:

戴君,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陪伴。

来欧洲十年了,我已经习惯并爱上了这块土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牵动我的心,让我留恋不已。我本来就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习惯了随遇而安。时光无情,你已经不是从前的戴君,我也不再是从前的伊娜。我们的理念发生了逆转,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也许,心比理智更容易认清方向,我们只能忠于自己的内心。

但我敢说,过去的岁月,我们都曾真诚地爱过对方,让那段爱成为寂寞而隐忍的沉淀,待到时间淘漉铅华,冲刷走那些不堪的记忆,剩下的盛放在心,無论天涯海角,有朝一日拿出来,依旧温暖。

这样美好的时刻,我们却要说再见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在未来的路上,多保重!

肖伊娜

戴君连读两遍,酒劲猛醒,随之而来的是一脚踩空跌落深谷的恐慌。他恍然意识到,十几年的情感,犹如折断的藕丝,再也接不起来了。无论是跨过去,还是默默相望,都会在停顿的刹那间手足无措。伊娜终究不会在他设定的轨迹里亦步亦趋。想到这,戴君颓然倒向床头,突然感到有个东西,硬硬的,拿起一看,是盘CD音乐带,上头用英文写着:斯特拉斯堡之恋。戴君顿时泪流满面。他流着泪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尖顶,在云端里若隐若现。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