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一个人的2500年
——论孔子与中国社会关系之变迁

2018-03-31 22:25杨朝明
山东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儒学儒家孔子

杨朝明

如果找一个最能代表中国的人,毫无疑问这个人非孔子莫属!孔子在差不多2500年里,受着无数人的关注,或膜拜、尊崇,或评论、指责,乃至谩骂、揶揄,但从未中断过。这的确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景观。

从孔子在世的时候开始,孔子和他的思想学说便与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发生了密切联系。在传统中国社会中,历代王朝尊重孔子,尊崇儒学,孔子儒学与中国社会结下了不解之缘,其间,孔子形象虽也受到一定的冲击,但总体而言,孔子更多地还是受到世人的尊敬,成了“大成至圣文宣王”。只是到了近代中国,孔子遭到了怀疑以至批判,成为“封建”“落后”的代名词。

当我们今天逐渐走出迷茫,慢慢找回民族文化自信的时候,回顾孔子与他之后2500年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关系,会得到许多有益的启迪。

一、孔子及其思想的形成

上世纪三十年代,著名学者柳诒徴说:“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孔子站在时代的高端,集上古三代文化之“大成”,深刻总结历史,反思现实,使其核心理念具有了“永恒价值”与“超越意义”。

孔子的远祖微子本是商纣王的庶兄,商亡后被封于宋,因为宋国内乱,后代乃避难奔鲁。孔子的父亲以勇力著称,因战功封鄹邑大夫,因此人们一般说孔子出身于“没落贵族”。但孔子早年丧父,家境衰落,所以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他管理过仓廪和牛羊放牧。

孔子的人生经历使他一生好学,至老仍孜孜不倦。他博学多闻,早早确立了人生方向,并收徒授业,吸引了大批青年来学。孔子有教无类,与弟子教学相长。他曾为政仕鲁,后来又周游列国,无论得志还是失意,孔子念念于怀的总是使天下有道,礼乐大行,社会安宁,人人安康。

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了解和熟悉唐虞三代制度,在他心目中,“五帝”“三王”具有崇高德行,对尧、舜、禹、汤赞不绝口,对周代的文王、武王、周公表彰更多,不断称颂。孔子以继承三代文明为己任,并在此基础上结合现实进行了“创造性转化”。

孔子所在的鲁国是周公封国,周公是周朝礼乐统治秩序的奠基人。周文化乃是“损益”夏、商文化而来,经过周公“制礼作乐”,礼乐制度成为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行为规章。鲁国文化与周文化一脉相承,鲁国全盘继承了周人的礼乐文化,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礼乐传统。所以,当春秋末年“礼坏乐崩”之际,孔子有条件更好地收拾遗散,整理《诗》《书》《礼》《乐》,研究《周易》,修订《春秋》,集合周代典章文籍、伦理道德,逐步构建起他的儒学思想体系。

二、孔子学说走向“独尊”

在春秋战国时期思想界的“百家争鸣”中,儒家只是各家中的重要派别之一。孔子在政治舞台间奔走时,也受到当政者的注意。孔子曾为鲁国中都宰、司空和大司寇;齐景公想“以尼溪田封孔子”(《史记•孔子世家》);卫灵公给孔子“粟六万”(同上);楚昭王曾想“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同上)。许多在位者遇到重大问题也往往向孔子请教。

但是,当时的乱世“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列国纷争,崇武尚霸,孔子的主张显得迂腐、笨拙,人们不能够理解孔子,虽然孔子毕生致力于宣扬其理论学说,凄凄惶惶,四处奔波,却到处碰壁,终不见用。

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学说政治命运不济,然而它体大思精,其影响注定要不断扩大。孔子弟子毕竟更了解孔子,更深切感知了孔子学说,认为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论语•子罕》),说孔子像日月“无得而逾”(《论语•子张》)。人们感慨地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就连反对孔子学说的墨子也说他“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墨子•公孟》)。孔子去世后,他的弟子流散四方,将孔子学说传播到各地,还出现了像孟子、荀子这样的儒学大师。大量新的出土材料证明,战国时期,儒家的典籍著作甚至在南方的楚国都得到了很好的传播。

秦代,儒家思想继续影响着社会。秦以法家思想变革社会,迅速强大,秦统一后,统治者试图建构起与统一大帝国相适应的统治思想体系。然而,秦始皇将主要精力投注到了官僚机构建设上面,在施政定制上基本以法家思想为依据,也兼采了阴阳家等的思想。秦设博士官,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均可立为博士。终秦之世,儒生的活动史不绝书。因为儒学之盛影响到了政治,才出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这种“焚”“坑”的直接目的是为了限制儒生,使其就范,并非要消灭儒学,因为焚书的对象是《诗》《书》、“百家语”,即使是《诗》《书》,在禁民藏时,还允许秘府收藏、博士掌握。

“焚书坑儒”毕竟使儒家等各派思想遭到一定的禁锢。儒生失却了原来在社会舞台上的地位。《太平御览》卷八六引《异苑》曰:“始皇既坑儒焚典,乃发孔子墓,欲取诸经传。”孔子地位明显下隆,儒生的境况也急转直下,他们不敢公开传道授学。这种文化高压政策激起了人们的极大怨愤。当陈胜起而反秦时,儒生们便加入到了反秦的行列之中。

楚汉战争后,刘邦取得了天下。这位起于小吏的农民领袖,开始的时候并没把儒生放在眼里。当战争结束后,面对残破的社会局面,刘邦等汉初君臣不能不思考秦“二世而亡”的教训。陆贾因此撰成《新语》,认为秦“用刑太急”,不知教化,是导致强秦速灭的重要原因。人们也对儒学与政治的关系进行反思,叔孙通认为:“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这种观点很具代表意义。叔孙通“征鲁诸生”,参秦仪,采古礼,制汉仪,使刘邦感知到“为皇帝之贵”(《汉书•叔孙通传》)。从此,孔子与儒学开始受到重视。汉高祖还“以太牢祀孔子”,开了历代封建帝王祭祀孔子的先例。

汉初社会凋敝,百业俱废,不能不取用“清静无为”的黄老思想。而汉高祖的尊崇,使儒家与黄老思想并行发展。从汉朝立国到汉景帝,儒学和儒生的地位虽不太高,但由于诸侯割据势力逐渐增大,黄老之术越来越不能统治天下,客观上要求加强思想统一,儒学遂更受重视。文、景之后,政府渐开献书之路,有意识地搜求旧典,发掘古籍。汉初古墓出土的书籍中,儒家经典占据多数,这是汉初儒家境遇的真实反映。

汉初统治者重视黄老学说,但黄老思想对“礼”的蔑视,也容易构成对社会的威胁,而且其因循的成份较多,虽可成功于一时,却不能保全于久远。相反,儒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史记•太史公自序》)的特点,却可以巩固政治秩序,维护社会伦常。所以,汉初并非以黄老思想作为统治思想或定其为一尊,而是利用各家而偏重儒、道。但有一点很明确,汉初对黄老的“尊”并不是建立在“抑”儒的基础上。

秦的统一,使各民族相互融合,也导致了学术思想的综合。汉代学术是一种综合学术,连汉武帝格外器重的董仲舒也“兼儒、墨,合名、法”(《汉书•艺文志》),具有显著的综合色彩。加强中央集权,实行专制统治,当政者更偏爱法家的“尊君抑臣”等思想,他们王、霸相杂,儒、法并用,“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史记•汲郑列传》)。

政治一统要有思想统一与之相适应。儒者在汉初十分活跃,他们著书立说,授徒讲学,重视儒家经典,从师习读成为普遍风尚。如河间献王经术通明,积德累行,网罗了大批儒生。经学大师董仲舒为给汉武帝的经济、政治等政策制造舆论,便结合阴阳迷信,对孔子学说进行了系统修正和改造。当汉武帝不允许师有“异道”、人有“异论”的局面存在时,儒术便自然上升到“独尊”的地位。由此,诸子百家“并进”归于“一统”,它们都不得不改贴上“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的标签,被纳进儒学体系之中。

三、经学时代的孔子思想

儒学思想的载体是儒经,“经学”就是训解和阐述儒家经典之学。经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的子夏和荀子,但直到汉武帝独尊儒术才设置五经博士,以“通经”作为进选人才的标准,经学始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从此,其盛衰、分合、争辩往往与政治相关联。

两汉是经学兴盛时代。秦朝焚书和秦汉之际的动乱,使许多儒家著述遭到损毁,汉初兴复文化,一些典籍只能赖年长儒生的记诵,用汉代的隶书写定,这便是今文经。西汉时期今文经学一统天下。后来,山间屋壁发现一些战国古文典籍,自西汉末年始,古文经学兴起,到东汉中叶有取代今文经学地位之势。今、古文经学之间斗争激烈,直到东汉末年郑玄注《三礼》,杂糅今、古文两派学说,这场斗争才告平息。

战国时期,儒学的影响主要在齐、鲁地区,由于王、霸思想的不同以及齐、鲁民俗的差异,经学内部派别分立,有了所谓“齐学”与“鲁学”的称谓。齐地多神仙方士,盛行阴阳五行学说。秦始皇、汉武帝都抵御不了“万寿无疆”的诱惑,迷信阴阳五行和神仙方术,派人入海求仙,客观上促进了神仙学说的发展。汉初儒、道杂糅,阴阳五行思想也有相当的市场,甚至汉武帝“独尊儒术”在本质上也是利用阴阳五行学说加强思想统治。

汉武帝时期,董仲舒地位很高,人们把他看成是“汉代的孔子”。他讲天人感应和阴阳灾异,思想体系也是在阴阳五行学说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作为公羊学大师,董仲舒把《春秋》也阴阳五行化了,他以阴阳五行理论证明上天主宰世界,也主宰人类社会。认为“王者承天意从事”,“天”经常用符瑞和灾异来表示希望与谴责。当然,统治者的兴趣在于“王者承天之意”的“君权神授”理论,而对大讲灾异以及所谓“天谴”十分反感。董仲舒认为,历史朝代循环更迭,新的王朝重新享有天命,就应“改正朔,易服色”。他结合阴阳理论,对孔子学说进行了一次系统修正和改造。

在今文五经中,《公羊春秋》强调“大一统”和君臣大义观念,非常适合汉武帝维护统一和加强皇权的需要。公孙弘以儒生而登丞相,董仲舒“罢黜百家”之建议被采纳,他们皆治《公羊春秋》学。武帝时,博士教授学生每经十人,全国博士弟子共五十人,这些博士弟子可以“复其身”,免除徭役,成绩优良的还可以做官,故士人竞相为之。昭帝时,博士弟子增到一百人,宣帝时更增至二百人。宣帝时博征群儒,考定五经于石渠阁。宣帝以前,许多儒生以儒士居丞相、权臣之位,朝廷公卿均从经术而进,“上无异教,下无异学”,连皇帝诏书及群臣奏议都援引经义为依据。到元、成之时,能通一经即“复身”免役。

在本质上,汉代今文学以孔子为政治家,以六经为孔子致治之说,偏重于微言大义。王莽虽是古文经学的政治后台,但他却主要利用了今文经学家所制造的种种理论,如“汉运中衰,当让国传贤,易姓受命”“汉为尧后,当火德之运”,以及阴阳灾异和符命谶记之说等。而在改制时,他又援据经义,或用今文经传,或用古文经传,或杂用今、古文经传。

政治的需要,使人们着重发挥经文“大义”。后来,天文学进步,大讲灾异行不通了,于是东汉又讲谶纬,假托天神或圣贤之言,诡为隐语,以示凶吉之兆。光武帝刘秀深信于此,不仅为其代汉制造舆论,还遇事“多以决定嫌疑”(《后汉书•桓谭传》)。当时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孝经》七经之纬,是为《七纬》。其时,五经之义皆以谶决,于是五经为外学,七纬为内学,遂成一代风气。这样,孔子被捧上神位,成了被神化的中心人物,孔子逐渐成为能预知来世的“神人”。

随着今文经学失去了生命力,古文经学于西汉末年兴起。今文经学以古文经为伪作,不足凭信。哀帝时,刘歆建议将古文经《左氏春秋》《毛诗》《古文尚书》《逸礼》列于学官,遭到今文博士的反对。但古文学势力不断发展,到东汉中叶后,古文经学就压倒了今文学,古文学兴盛起来。

古文学家斥责今文学、谶纬的妖妄,注重研究文字,认为训诂不明,经义不彰。与今文经学重现实政治不同,古文经学主张恪守经传原意。今文经学推崇神化孔子,谶纬神学把孔子捧上神位,在皇权支持下,白虎观会议又将孔子的学说宗教化,但儒学毕竟没有成为正式的宗教,这与古文经学家对灾异、谶纬学说的指摘有重要关系。

四、“三教之争”中的孔子思想

东汉后期,社会长期动荡,意识形态发生巨大变化,西汉以来儒家学说在思想界的一统局面发生了动摇,于是玄学产生,佛教、道教流行,对魏晋隋唐社会产生了很大影响。然而,总体看来,儒学与玄学、佛道没有达到不可共存的地步,儒家的纲常名教仍是立国之本,儒家的天命论仍是皇权的支柱,佛教、道教只能作为一种精神统治的辅助工具而存在。

汉末,经学衰落,郑玄遍注群经,但他是大学问家,不是大思想家,不能为变化了的时代提供新的思想体系。魏晋时期,王肃向郑玄的权威发起攻击,经学进入王、郑对抗时期。但王肃同样没有提出新的哲学体系,他最多算是对郑玄的修正与补充,理论上超出郑学的任务便由玄学承当了。

玄学用道家思想解说儒家经典,可说是一种义理经学。玄学的重点在于发挥注者本人见解,而不是疏通经义,是糅和儒、道而形成的新的思想体系。魏晋玄学盛行,清谈成风,士大夫把道家的《老子》《庄子》和儒家的《易》称为“三玄”。文人士大夫或厌世纵酒,斥责儒、道,或寄托于老、庄之虚无。有人痛骂仁义礼法,认为名教是“乱危死亡之术”,有人提出要“越名教而任自然”,对儒家的名教纲常展开猛烈抨击。

玄学盛行时,人们没有从根本上否定儒学。曹操当政时曾下《举贤勿拘品令》,宣称可以任用“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但他也认识到“承平尚德治,乱世赏功能”,所以谈到培养下一代的问题时他曾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修学令》)。他下《修学令》,希望“先王之道不废,而有益于天下”。继起的晋代司马氏更标榜以孝道治国。有的玄学家批判儒家“名教”,也都是调和而不否定,还宣称“名教”出于“自然”,要求人们“安份”“顺命”,肯定儒家伦理纲常合乎人性自然。

魏晋隋唐时期,儒学与佛、道长期并存,互相斗争融合。佛教是外来宗教,在对正统地位的争斗中,儒、道往往结成联盟。除道教反佛外,学者们也从儒家的角度反对佛教,如宋末顾欢《夷夏论》说佛教“剪发旷衣”“狐蹲狗踞”“下弃妻孥,上绝宗祀”,与华夏礼俗不合。唐初的傅奕斥责僧徒“非孝无亲”,斥佛教为“无父之教”。中唐以后,韩愈也指责佛教,希望发扬儒家之道,还仿照佛教传法世系的祖统说,建立了从尧、舜开始到孔、孟世代相传的儒家道统,以此论证儒家的正统地位。

社会乱离之时,人们寄希望于来世,推动了佛教的流行。佛教让人们忍受现世苦难,也给贵族阶级以美妙幻想,使不少统治者大力倡佛,围攻反佛之士。然而,佛教盛行使佛寺遍地,上百万劳动力隶籍佛寺,寺院经济和僧侣地主势力恶性膨胀,政府兵源、财源枯竭。政府不得不“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广弘明集》卷二四),出现了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的“三武灭佛”,禁断佛教,没收财产,强制僧尼蓄发,以充军国之用。有人看到“民焉不事其事”和佛、道耗费大量财富,也大力主张除去佛教,益国足兵。

儒学适合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儒家思想也得了统治者的支持,由此,佛、道二教便向儒学妥协,与儒学相互交融。道教思想在批判、斥责原始道教的同时,把许多儒家伦理教条变成贵族道教的教义,如寇谦之教人“不得逆君王”“于君不可不忠”等,与儒家忠君尊王思想一致。唐初尊重和利用佛教,但同时抬高道教,并用儒学的君父之义加以约束,使之纳入“周、孔之教”的范围。当时的佛徒可能有的已意识到这一点,如在唐代,华严宗的宗密曾说“佛且类五常之教,令持五戒”(《原人论》),将佛教的“五戒”比附“五常”,以显示佛徒也拥护儒家的伦常道德。他们还有所谓《父母恩重经》《孝子报恩经》等,声称“孝道”乃“儒释皆宗之”。佛教的重要支派禅宗也简化教义和修行方法,吸收儒家的思想因素,增添了世俗宗法色彩,逐步从外来宗教转化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宗教。

魏晋到隋唐时期出现了“三教合一”等主张,有人认为“法无内外,万善同归;教有深浅,殊途共致”(《历代三宝记》),而立足点仍是儒家。在政治上,许多帝王利用佛、道思想治国,却以儒家思想为其根基。如梁武帝年轻时修习儒业,中年信仰道教,即位不久又宣布改信佛教,但儒家思想始终是他思想的主流。即使由游牧民族而后入主中原的鲜卑族,在汉化过程中也大量吸引汉族士人参政。北魏孝文帝说:“《孝经》一卷,足以立身治国。”(《资治通鉴》卷一七五)他崇尚经术,重儒兴学,还亲至鲁城祀孔。唐太宗更说:“朕今所好者,惟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贞观政要》卷六)

五、孔子思想在理学时代

宋初儒者批判佛、道,基本是对韩愈的重复和继续。但后来,理学家则开始融汇儒家的礼法纲常、道家与道教的宇宙生成、万物演化以及佛教的思辨哲学,构思出既是儒家但又不是原本儒家的理学哲学体系,这种新的儒家学说便是宋明时期的理学。

在宋朝,“三教” 融合趋势更为明显,不少理学家都出入佛、道。如张载“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张载集•横渠先生行状》),程灏则“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二程集•明道先生行状》),朱熹亦自称其“出入释老者十余年”(《朱文公集》卷三《答江元适》)。宋儒“入”释、老的目的却在于“出”释、老,他们都主张变革图强,以为佛、道不能强兵富国,应摒弃佛、道,振兴儒学。连一些佛徒也看到了“力扶姬孔”的必要性,认为“非仲尼之教,则国无以治,家无以宁,身无以安”(《续藏经•闲居编•中庸子传》),倡导以“宗儒为本”,佛教出现了儒学化趋势。

周敦颐是宋明理学的先驱者和奠基人,他在当时儒、释、道思想趋于融合的形势下,对《老子》《易传》《中庸》等思想熔铸改造,从宇宙生成、万物变化到建立人伦道德标准,都作出了概括。在后来朱熹等人解说之后,周敦颐的学说克服了玄学、佛、道空无本体的理论局限,建立了以“理”为本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继周敦颐和二程之后,朱熹建立和发挥了“理一分殊”学说,使传统儒学的哲理化迈出极重要的一步,尔后又把三纲五常、忠孝节义等封建政治伦理道德说成至高无上的天理,主张人们“去人欲,存天理”,君、臣、父、子都要依照本分,按“天理”行事。

宋明理学家关心现实社会问题,也注重“天之何物”等问题的思虑,建立了他们的理气、道器理论,把中国哲学推到一个新的高度。宋明理学在哲学上臻于成熟,它是宋代新儒学运动的主流,代表着宋明儒学的时代精神和理论精华。相比于董仲舒把儒学神学化,朱熹等人更加高明地把“性”“理”作为政治社会伦常的根据。朱熹说:“性是太极浑然之体,本不可以名字言,但其中含具万理,而纲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朱文公文集•答陈器之》)他把仁、义、礼、智提到了世界本原、万物本性的高度。理学是儒家思想接受异域佛教文化、融汇道教思想的结果,这种开放精神也是儒学的生命力所在。

在理学兴盛时期,宋、元、明诸朝都尊孔崇儒。以对孔子后裔的封赐为例,北宋以前相袭延续的“侯”“公”基本属于“荣誉”性的虚爵。北宋仁宗至和二年,封“孔子后为衍圣公”,以后,“衍圣公”在不断加码的“推恩”“优渥”下,成为炙手可热的不衰显贵。历代皇朝“崇倡儒教”“优渥圣裔”,其着眼点在于孔子“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朱元璋语)。明宪宗成化四年的《御制重修孔子庙碑》,明确道出了孔子之道与社会政治之间的密切关系:“朕惟孔子之道,有天下者不可一日无焉。生民之休戚系焉,国家之治乱关焉。……有孔子之道,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焉。”

宋明时期,程朱理学基本上居于统治地位。后来,陆王心学的兴起也在思想界掀起了波澜。从根本上看,二者都维护政治统治,王阳明也把“人欲”看成“天理”的对立面,竭力主张“去人欲,存天理”。王阳明的心学亦要求人们自觉消除不利于封建统治的念头,他不满于朱学“析心与理为二”,认为这只能约束人的外表,而不能从思想深处加以钳制。王阳明提出“致良知”,进而引出“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断然否定了孔子和儒家经典的权威地位。启蒙派实学发挥了这一异端思想,如王艮、何心隐、李贽等人,都强调儒家经典仅是“印证吾心”的工具,公开否定“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传统观念。清初思想家试图对儒学进行调整,产生了他们早期的启蒙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历代起作用的儒家思想,有时不是孔子本人原来的思想,后来的孔子形象经过了后人的改造,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孔子形象被扭曲,孔子思想中的诸多积极因素被埋没和抹杀,这也是一些进步思想家在反对理学时,往往打出孔子旗号的原因所在。

六、孔子思想在近代中国

鸦片战争把中国驱向了半殖民地化道路,中国传统文明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这种“天崩地裂”的社会局势,使中国脱离了原来的发展轨道,开始了几千年来从没有过的变化。这使人们揭起经世旗帜,救亡图强,“睁开眼睛看世界”。少数进步思想家开始正视现实,例如魏源,他参加了抵抗英国侵略者的斗争,《南京条约》订立后,“为师夷长技以制夷”,他编写了《海国图志》,斥责宋学(理学)和汉学(考据学),有强烈的主变意识。

十多年后,英法联军进攻北京,纵火焚烧圆明园,逼迫清廷签订了《北京条约》,西方商品大量倾销到中国,使一些思想家如王韬、薛福成、马建忠、郑观应等看到经济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他们因而主张变法。后来,洋务运动兴起,人们兴办近代工业,训练新式军队,以“求富”“自强”相标榜,思想界也都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如王韬说:“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当自躬,盖万世不变者,孔子之道也。”(《韬园文录外编》卷一一《杞忧行易言跋》)薛福成说:“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筹洋刍议•变法》)郑观应说:“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主以中学,辅以西学”(《盛世危言》卷一《西学》)。

然而,甲午中日战争的惨败给国人带来了巨大震撼。与前几次战争败在西洋强国手下不同,中国这个“一喜惊四海,一怒四海秋”的“天朝大国”,被“东方的小国”击败,签订的条约又是那样苛刻,使所有中国人“闻而怵惕伤心”(康有为《中日和约书后》)。严复在《直报》上连续发表文章,惊呼:“观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论世变之亟》)许多人从对“圣贤之书”的攻读中走出来,改变观念,从事“新学”,学术“大变”。他们毅然宣布与传统决裂,直接向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发动猛攻。

在学术层面上,宋代以来以“卫道”为目的的疑古思潮开始转变为怀疑与抛弃传统。维新运动的代表人物康有为撰写了《新学伪经考》,怀着对“祖宗之法,莫敢言变”的强烈不满,把《古文尚书》《逸周书》《左氏春秋》等被历代奉为经典的书籍说成是刘歆为帮助王莽篡汉而伪造的。从本质上虽然他仍然留恋中国文化传统,但他的论断推动了疑古的进一步发展,由此,“五经去其四,而《论语》犹在疑信之间,学者几无可读之书”。

维新运动失败后,民族灾难更加深重。八国联军进攻中国,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到二十世纪初,日益深重的民族危难和持续发展的人民反抗斗争,促进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觉醒。1901年以后,伴随着废科举、办学堂、派留学生,中国出现了一个不同于已往的新式知识分子群。这些青年学生在民族危难的刺激下,在西方资产阶级政治学说以及自然科学的影响下,逐渐接受并传播民族主义和民主思想。

随着民主革命思想的广泛传播,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被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主张所代替,他们提出“民主共和国”的口号,孙中山更把他的主张归结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三民主义”同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具有既创新又承传的双重关系。在辛亥革命推翻几千年君主专制制度的革命中,传统文化并不是作为消极的对立面存在的。但是辛亥革命后,由于思想的冲击,许多学校废除了尊孔读经,有的孔庙被改建成学校或习艺所,停止了每年春、秋两季的祭孔典礼。后来,袁世凯为给其复辟帝制制造舆论,颁布《崇孔伦常文》,公布《整饬伦常令》,发布《尊孔祀孔令》,要求恢复学校祀孔,把孔学宗教化,以孔教为国教的声浪十分高涨。袁世凯复辟的失败,反过来导致了对孔子儒学更强力的反对与声讨。

自1915年开始,新文化运动兴起。人们围绕“复辟与尊孔”等问题,一致认为孔子学说不适于时代精神、政治制度和社会道德标准,他们主张彻底否定孔子与民主精神相违背的伦理政治思想。后来,新文化运动继续广泛而深入,人们认为对“孔子主义”进行批判不仅是反封建的需要,也是进行新民主主义运动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需要。

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时期的思想家对孔子和传统文化的批判,已经开始注意采取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他们中一些头脑清醒的学者或思想家,已经认识到对待孔子不能简单化,应该在批孔时注意“真孔子”和“假孔子”,即区分出孔子的本来面目和被后人改造了的孔子。他们剖击孔子,“非剖击孔子本身,乃剖击专制政治灵魂”。李大钊说,孔子的这种作用绝不是因其有绝对权威,而是因为孔子学说是“适应中国二千年来未曾变动的农业经济组织反映出来的产物,因他是中国大家族制度上表层构造,因为经济上有他的基础”。在反对孔子儒学的巨大声浪中,有人开始认真检讨孔子与中国社会历史文化的关系。

七、认识原始儒学“真精神”

孔子是伟大的思想家,可也是有巨大争议的思想家。关于孔子及儒家思想的评价,很多看法和观点明显对立。时至今日,模糊认识依然存在。面对儒学,我们自然要“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明确孔子如此跌宕起伏的“文化景观”形成的复杂原因,搞清这种“文化景观”形成的历史过程。

从前面的叙述看,在对待孔子与传统文化的问题上,人们的态度形成明显的两极还是近代以来的事情。近代以来,不少人将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归结为传统文化,强化和放大了人们对传统文化负面影响的认识。于是,在20世纪的一个时期内,中国形成了一个“反传统的传统”,似乎中华民族要摆脱苦难就必须摒弃传统文化。近代以来学术上的疑古思潮,对此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思想文化史的角度看,近代疑古思潮是宋代以来疑古思潮的继续,但二者又存在明显不同。后者是为了“卫道”(即“捍卫儒家道统”)而疑古,前者则变成了为摒弃传统而疑古。在“古史辨”运动中,学者们更是由“疑古史”演变到“疑古书”,我国古代文化典籍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怀疑,“疑古过勇”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经过最近30多年的学术研究,尤其是随着地下早期文献资料的面世,我们对相关学术问题看得比以往更清楚了。原来,秦汉以来儒学出现过一个显著变化,即原始儒学(先秦儒学)具有明显的“德性色彩”,而汉代以后的儒学则具有明显的“威权色彩”。原始儒学的代表人物如孔子等强调“正名”,主张“修己安人”“仁政”“德治”;汉代以后的儒学适应封建专制制度的需要,逐渐片面强调君权、父权和夫权,儒学慢慢蜕变,呈现了为后人诟病的“缺乏平等意识和自由理念”等特征,与现代社会显得格格不入。对于这一点,我们如将有关文献相互比较,就能够清晰地看出来。比如,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讲的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强调君、臣、父、子各尽其本分,后来才逐渐演变为对君权、父权、夫权的片面强调;所谓“刑不上大夫”,根据《孔子家语》中的记载,孔子所说的意思是“一个尊贵的人”也应该是“一个高尚的人”,当官的人犯了死罪贵在自裁,用不着通过用刑来进行惩罚,也是在汉代以后,它才成为维护贵族特权的一个依据。

今天,很多学者包括外国学者都承认这一事实:因为有了孔子,中华民族比世界上别的民族更和睦、更和平地共同生活了几千年;当今时代,一个昌盛、和谐的社会,在很大程度上仍然立足于孔子所确立和阐述的很多价值观念。新文化运动的矛头直指孔子,是因为他在封建专制时代受到尊崇,儒学一直是统治学说。这样看来,一些当年对孔子和儒学传统持“保守”立场的人,更多看到了原始儒学的真精神;而一些对孔子和儒学传统持“激进”立场的人,则更多地看到了作为“封建专制灵魂”的那个“偶像的权威”。

回望2500年来孔子与中国社会的关系,我们可以更好地把握孔子及儒家思想的内涵和价值。儒学与封建专制统治的结合,使之片面强调君权、父权与夫权,带有“缺乏平等意识和自由理念”色彩,但原始儒学“正名”“修己安人”和“仁政”“德治”等核心价值观念依然深入人心。我们不应把二者混为一谈,而应更加关注原始儒学,澄清误解、明辨是非,弘扬原始儒学的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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