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中的爱情

2018-06-07 08:11六合
当代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六四哥小弟

六合

1

小六和四哥第九次去往神仙巷時下了雪,巷子里的污水结了冰,冰上起着黄渍,让人想到尿液。那时的老四像得了狂犬病一样惧怕水,听不得水声,甚至尿尿时的冲击声,看不得一点点水的存在,每一次洗手,他都需要小六将湿毛巾递给他,要细细擦,先是手心,后是手背,然后是指缝,再到指甲。老四“洗手”擦出了专业水平,无声无息,自然流畅。洗澡当然也是这样子,毛巾要半干的,不可以拧出一滴水来的。

不过,如果小六没有记错,四哥也只去过神仙巷九次,四哥死在了第十次去往神仙巷的路上。

小六是四哥的小弟,当然是比亲弟弟还亲的小弟。当年老四开网吧时,小六还是个网迷,爱打“红警”,会复制很多间谍,派出成片成片的间谍偷对方的钱,再派出成片的红军攻击对方的大本营。小六的“军事”才能在网络上显示出来,觉得自己没有一番作为是件挺可惜的事儿。那时老四的闺女烦烦还没有上高中,脸上架个大大的近视镜,小鼻子小眼,鲜红的小嘴,像日本的动画人物。那时,烦烦妈还在苏丹,过了没多久,她又去了几内亚。听听这些名字,除了在地球仪上,你根本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存在。作为医生,烦烦妈跟着中国援助队伍去往非洲。

小六知道四哥是上过大学的人,上过大学的人都有点让人敬仰,他觉得四哥这样的人是值得敬仰的。所以,小六跟着四哥干挺卖力的,老四有时不在店里,小六就给他看店,那时还不兴请网管,小六不光干了网管的活,还做起了主管,遇见小孩们打架,他还能主持个公道,不偏不倚,不至于留下什么后遗症。那时的老四,在社会上还是个无名小卒,大哥们不认识一个,因为没有钱呀,有了钱后,他认识的大哥必然就多了。

那是一九九七年,好早的事情了。后来老四就有了点钱了,钱也不全是开网吧来的,尽管那时开网吧很挣钱,但是,挣不了那么多。小六知道老四贷了一些款,装衣服的纸袋里一袋子钱,老四说,这些钱可以买辆皇冠走私车,八成新。小六并不知道皇冠是个什么车,反正,走私的车全是顶好的车了。

小六并不知道四哥买辆车有什么用处。而且,走私的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而四哥却说得很轻松。结果,老四并没买什么皇冠,而是买了一辆二手的猎豹,后备厢里插着好几把生了锈的大砍刀,小六用砂纸将砍刀磨得能照出人影。其中一把缠了黑绳的小六最喜欢,一刀能砍断一根碗口粗的杨树。老四的网吧后面有一个大院子,老四在院子里吊了沙袋,老四对着书学习拳击,有一次将手腕子打断了。他捏着手腕子走到小六面前,一脸的汗。小六赶紧陪他去医院。一拍片,医生说骨折了。小六差点没笑出声来,看到四哥的脸都吓白了,他没敢笑出声来。医生在四哥的手腕子上钉了四根钢针,像给他装了一个机械手。他闺女烦烦放了学,到医院去看他,医生看了看这爷俩,笑了。医生说:“瞅瞅你们这爷俩,都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想到有一颗狂野的心。哼哼,学人家打拳击!”闺女嘿嘿地笑起来,她搂着老四的脖子说:“爸爸老勇敢!如果打虎也会把老虎打败。”小六在一边直咧嘴,说:“你爸爸不是武松,打的也不是老虎,打个沙袋能打断手脖子,我服了。”小六比烦烦大不了几岁,但是,烦烦还是个初中生,而小六早早成了社会青年。

老四的手伤好了,他也出了名。网吧的小孩子们把他看成了英雄,说他一拳就把沙袋打漏了,尽管伤了手,不说比泰森厉害,也差不多。老四夹着胳膊,风干鸡一样的瘦,听了孩子们的夸奖,脸倒是红了起来。小六并不以为然,跟孩子们说,四哥的拳头花城是出了名的,当时你们是没见,见了让你们尿裤子。

老四知道这全是小六瞎咧咧,毕竟打沙袋把手腕子打断了,不是什么光彩事儿,经小六这么一夸,他倒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没想到他的名声出去了,就有一些人来找他“比武”。进了他的网吧吵着要老四出来,有几个是花城大哥的小弟,都是混出了名堂的人物了。小六对于这些小弟的胡闹也并不掺和,他倒真想见识见识四哥的拳头,整天练,就不信人还比那沙袋经打。但是,老四却从来不跟他们真比武。他将前来的小弟们请到后院去,让他们自己打沙袋,还是伤了他手腕的那个沙袋,小弟们倒也真打,只打两下就不行了,沙子太硬,手上直接撸去了皮。老四就向他们示范动作要领,从沙袋的悬挂到沙袋内容,从出拳注意事项,到步伐的训练,到什么是活沙袋,什么是死沙袋,到什么是穿透力、鞭击力、震荡力,到什么是击打组合,老四宛如一名资深健身教练。那几个前来挑战者听得云里雾里,佩服得不行。小六也对四哥再次佩服得不行,毕竟是上过大学的人,脑子就是拳头啊!中午老四会请那些来比武的小弟们喝酒,老四滴酒不沾的,但是,他喜欢请这些人喝酒,然后给他们发网卡,全是免费的,随便玩。在小六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哥风范。果然,慢慢的小弟们就成了老四的哥们,没事就愿意到老四那聚堆,到他的后院去打沙袋,见了老四叫四哥。小六都觉得老四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花城的老大了。

小弟带小弟,老四的网吧快成了小弟们的会所了,有时老四请吃饭要安排两三桌,人多,事儿就多,对此,小六很不舒服,觉得四哥有了这些小弟,肯定会忽视了他,要知道,小六才是四哥的第一个小弟。老四就笑,说:当然不会忘了,他们那些人是被利用,你是哥们,不一样的。网吧的二楼一直空着,吃完了饭,喝完了酒,老四不领那些小弟们去唱歌,不领他们去找姑娘,老四说那也太土了,我们弄点正事儿。什么是正事儿?当然是读书是正事儿,小弟们一听就起哄,说:“老大,四哥,你还是饶了我们吧,我们要是读书的料,早考清华、北大了,还在社会上瞎糊弄个屁!”

老四说正是因为大家不愿读书,我才让大家读的,我们一起读,我来讲,大家听,这是个制度,愿意来的就来,不愿意来的都滚蛋!小弟们反正闲着没事儿,就是一闹,都跟着呼啦啦上了二楼,七歪八斜地坐在大厅里听老四讲《水浒传》,一节一节地讲,一节一节地读,刚开始没人愿意听的,老四坚持读下来,小弟们倒听得入了迷。小六负责倒水,负责看网吧的,有时也听入了迷,很快就忘了本职,也倚在门口听老四说书,还有一次都忘了接烦烦放学。

2

后来小六才明白,老四真正出名,成了真正的大哥,是与南王的老八争地盘弄起来的。那时老四想在南王开一家网吧分店,结果老八也要在那里开一家网吧,这就是个事儿了。

对于老八,小六早就有所耳聞,知道他是个狠角色。早在老四二楼课堂里听课的小弟,就不少老八的人,而且,其中一个染了黄毛的小弟还领来一个女孩子来,说是要听听我们的四大名著。老四说书说了半年多,整个二楼快装不下人了,他们来自各个角落,进门来都实在得很,有椅子坐椅子,有凳子坐凳子,没坐的就坐地上。他们说老四讲的书比单田芳讲得好,因为不光有故事,还带着解释,教人们在书的后面看到许多隐藏的东西。那时的花城,像老四这样的大学毕业生没有正式职业的人不多,人们对大学生还很敬畏。他们腰里别着砍刀,有的怀里揣着斧子,胸膛上刺着粗劣的鹰,或者说蛇不是蛇、说龙不是龙的文身,屋里烟气缭绕,像起了火灾。

女孩子来的时候应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她穿了件红的风衣,长发盘在头上,显得她的脖颈子很长,小脸很小,小鼻子旁边的法令纹也深,让人觉得她有一副娇滴滴的怒容。女孩一进来,坐着的小弟呼啦啦站起来一片,纷纷让座。小六扭过头去,忽然眼睛像被人打了一记勾拳,两眼发黑,半天才听到心跳咚咚地响。

据说,这女孩叫冷秀川,是老八的马子。小弟们当然巴结她。

说实话,老四开讲以来,她是第一个来听课的女孩。小六明显能够感觉到,看到冷秀川的那一刻,四哥有些紧张,他紧张什么呢?小六的紧张才是正理,冷秀川的大长腿更长了,小六一下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后的傍晚,多年以后,他一直在想着那个黄昏的清凉。也许这正是七婆所说的命。小六第一次信了命,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敬仰的四哥也非圣人。见到冷秀川,四哥的激情是明显的,是的,小六看到了四哥的亢奋。这让小六非常不适,觉得四哥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的表现有点太过“轻浮”。四哥,那天讲的是武松与宋江是如何结识的,为什么柴进不稀罕武松,而武松也不知人家烦他,在人家庄上混吃混喝,一直赖着不走,那柴进真是大度,并不在乎多个人吃饭——但是,你武松不能随便欺负人呀,弄得柴进更是烦上加烦,撵他走人,有失英雄身份,不撵他,又看着闹心——宋江第一次见到武松时,柴进与武松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宋江正是用人之时,当然要拉拢英雄好汉,正切了冷落了的武松的题,所以俩人一拍即合,也显出了宋江的城府比那柴进深得多。武松得了鼓动,索性一走了之,才有了景阳岗打虎一事。通过这一事儿,也进一步刻画了武松的性格,例如他如何不相信店家,如何喝了酒不听劝阻非要自己上岗。短短几千字,老四讲了大半个下午。他第一次讲武松,因为他从骨子里不喜欢武松这个人物,挑了不少武松的毛病,因为人家《水浒传》里面写得明明白白的,不信大家可以细琢磨。下面的小弟有人不服,说,武松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想想,老虎都打得死,那不牛逼?

老四摇着头说不牛逼,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算不得莽夫,他不莽,心也很细,只是个自负且容不得别人的家伙!

小弟们嘘声四起。这时,女孩站起来,说:“我倒认为四哥说得对,武松算不得英雄。”

她一上来就叫开了四哥,那些小弟们便不再咋呼了,因为很多小弟都知道,冷秀川也是个大学生,不过,她读了两年大学就不读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没劲透了。

读了两年大学的冷秀川听了老四讲的书后,就经常跑到老四的网吧玩,她不上网玩游戏,也不到后院去打拳击,她抱了一个大茶盘子,又让小六到街上买了两张大松木板,将二楼布置成了一间大茶室。老四平常并不喝茶,冷秀川这样瞎忙呼,他倒也并不在意。有时她下好了茶,他也喝两口,喝不出什么好坏,茶罢了,不冷不淡,就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一副寡淡的人情。冷秀川向他翻白眼,将头遍的茶倒掉,洗茶,再冲,缓慢而郑重——她们纯洁得像水,力图要在这水上调上点颜色,好奇的黑色,世俗的紫色,向往的橙黄色,梦想的天蓝色,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又似乎不那么明了,朦胧着。老六见到冷秀川,就这种感觉。

认识了冷秀川后,小六首先发现了四哥的变化,四哥开始在乎起自己的形象,他开始扎鲜艳的领带,穿带着暗花的衬衣,为了让领子笔挺,他剪了许多硬塑料板,像矛头一样扎进领子里。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他也绝不将领口打开,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汗流满面。

甚至,他接受老八的挑战时,也穿得干净利落,依然扎着他喜欢的孔雀羽蓝光领带。毛料的西裤,纯皮的皮尔卡丹小牛皮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四哥就像一个港客。加上他白净的面容,雪亮的无框眼镜,没人相信他曾经为了打沙袋将手腕子打断。

夏日傍晚时分,四哥只带着小六去了春湖边的沙滩。那一年的春湖大旱,只有冬湖的水还算丰沛,春湖只剩下一条弯弯的溪流流进冬湖,溪流两岸长着高高的芦棒,沙滩上搁浅着几艘破得不成样子的渔船。“决斗”地点是老八选的,他对春湖与冬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冬湖的酸酒坊老板娘是他的表妹,他经常在那个酒店里招待花城的其他大哥。

关于老八的历史,花城人一清二楚。他的师父是花城有名的天龙拳传人,五十斤的石锁,在他师父手里轻若鸿毛,单手甩到半空,然后用另一只手轻松接住。整个花城,只有老八的师父能够做到。老八是师父的第八个弟子,也是关门弟子。老八的师父早年在火车站贩木材,那时的火车皮紧缺,一年也就贩个十车八车的木头。结果,这年冬天里,老八师父被人玩了“仙人跳”,一车皮的木头换了二十台空壳彩电——那个时候是计划经济,买彩电是要票的,人们手里有钱买不到,特别还是原装进口。老八的师父那时就有了七个徒弟,能量都很大,没费多大劲就将骗子找了出来。骗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被老八师父截住时,身边跟了五六个兄弟,老八师父没伸几下拳,那五六个人就躺在了花城的街上。骗子要跑,被老八师父一拳打在面门上,骗子有二百斤重,身大腰圆,没想到只一拳,被打得七窍流血,直挺挺地躺倒地上,没送到医院,人就死了!

出了人命就是大事了,先不说被骗的事儿,人得先抓进去。案子倒是简单,不简单的是那骗子的背景挺深,家属追着不放,非要判老八师父死刑。好在老八师父有个同学是公安局政工科科长,多方周旋,才免了他的牢狱之灾。

这个政工科长,就是老八他爸。当时,老八高中刚毕业,工厂他是不屑去的,其他部门他也不愿意干。好在老爸的路子广,老八今天为工厂弄两车煤炭,明天搞点计划内棉票,钱也挣了一些,身边总围着一些小弟。听说了花城竟有一拳能打死个人的,而且打死的还是个二百多斤的胖子。老八便跑去拜师——经了事儿,师父再不愿动拳动脚,发誓不再练武,不再收徒,可是,老八是同学的儿子,又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不收怎么成呢?做了师父的关门弟子,老八是得意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不说,倒是一下子多了七个大师兄,那时不讲人脉,人却比现在的人仗义,老八想在花城不出名,也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与老四决斗这天傍晚,小六看到老四洗了头,打了鞋油,还把他的本田250摩托车擦得锃亮,小六就知道,老四这是打算去赴约了。老四把摩托车发动起来,小六跟着跳上了后座。小六那天穿了件长衫,在后腰上别了那把缠了黑绳的砍刀。

那个夏天的傍晚起了风,也许会下雨,太阳刚刚落到芦棒梢上去,流霞万丈,空气湿润。老四将摩托车在沙滩上停下来。老八的小弟们坐在破船上,米黄色的太子裤,掏空了后脑勺的郭富城头。老八和冷秀川站在沙滩上说话,冷秀川穿着白裙,戴着墨镜,大长腿显得很长,似乎胸以下全是她的腿。

小六站在老四的身后,看到老八的小弟们扭头看向他们,有几个小弟低下了头,那是经常到老四网吧里去的几个。以前,小六从来没有见过四哥用绷带缠手,像一个职业的拳击运动员那样缠着自己的拳头。老八走过来,他一脸似笑非笑,对老四的举动不屑一顾。他说:“不要以为我带了人来了,我不和你比人多,咱们就单挑,他娘的,他们非要来看看我的天龙拳,操,他们以为我不会打了。也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他说这些话时看着小六,小六腰后面的砍刀冰凉,他怕刀掉到地上去,他们的人太多,这时,小六才知道靠一把刀来壮胆,恐怕不行。

小六将砍刀向后背推了推,刀把冰凉。他看到老四抬起头来,镜片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蓝色的领带也铺上了一层金色,他向老八笑了笑。说:“咱们开始?”

老八显然没意识到老四这样牛,他冷笑了两声,将碎花的小衬衫脱了,这才看出他身上的肌肉,冷秀川冷眼看着这两个男人,面无表情。

他们的“决斗”看起来像个儿戏,老四低腰弯身,很像个职业拳击手,老八左摇右晃,天龙八部一样的身形,很像个武林高手。他们在沙滩上转圈,谁也不肯第一个出拳,老八的耐心有限,他踢出一脚,踢在了老四的腰上,老四躲过去,也挥出一拳,没打在老八的脸上,滑到了他的胳膊上,老八叫了一声,人们发现他的胳膊上被划出了一道血印。老四的拳头果真像传说中那么可怕!

忽然,灰暗的天空划起一道闪电,雷鸣四起。小六与老八的小弟们纷纷扬起脸来看天,雨点子就打在了脸上。大雨说下就下,瓢泼一样。老四与老八此时已经扭作一团,谁也看不出他们用的什么套路,他俩就像一对村妇一样滚在地上,互相掐,互相抡拳头。老八的小弟把他们拉起来,发现老八的身上被划了一道道口子,鲜血直流。老四的鼻子开了花,血流到嘴里,在大雨中,两个人的模样狰狞可怕……

3

小六永远也不会想到,老四与老八“决斗”后,冷秀川竟主动和他接近起来。一天,冷秀川到网吧来,她穿了件火红的裙子,后背露得很大,几乎要露到屁股上去。她长得很白,是瓷一样带着水气的白。冷秀川的舅舅是美国人,有时会寄给她一些时装。美国人的尺寸与中国人的尺寸不是十分合适,但是,穿在冷秀川的身上,却显得合适得不能再合适。冷秀川说她的骨血里流淌着欧洲血统。她说:“蒙古人带来的,先从俄罗斯,后来是匈牙利,然后转回到中国,这就是我们现在人的普遍血统,你没有学过世界史,你肯定是不懂的。”

小六听得不明就里,但是,冷秀川是上过大学的,老四是上过大学的,他们的水平,小六服。冷秀川却对老四不以为然,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拉起小六就走,小六说还要看门的,网吧没人怎么行?冷秀川指着满屋子的孩子说:“看看你们造的孽,这么小的孩子,都让你们给引诱成了啥?”

小六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些半大孩子不应该闷在这昏暗的网吧里,他们需要的是阳光,是奔跑,是他妈的找一本好书读。可是,这些孩子瞪着血红的眼珠,一个个跟着了魔似的土狼。问题是,他们愿意,他们愿意整夜整夜地不回家,愿意从学校的围墙爬出来,逃课来上网。网上的诱惑太多,大人喜欢玩,喜欢看,孩子们就没有权利看?有人研发了这些东西,当然就是让人们来玩的,来消费的。要说,他妈的从根上就不应该有这些破烂东西,虚拟的世界,就是逃避真实!

冷秀川冷笑,说:“你个小屁孩,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儿,如果都像你这个想法,就不会有人还为了开个破网吧决斗了。”

她指的当然是老八和老四。自从他们俩人在沙滩上打了一架后,冷秀川就再没来过网吧,她也不再和老八来往,用她的话说:没劲透了。

小六知道更没劲的事儿,老八以为老四的拳头的确厉害,他的天龙拳打得够好的了,虽然让老四吃了一些苦头,肋骨断了三根,鼻梁骨也断了,但是,他自己也受了些皮肉伤,胸膛上也被老四的拳头划开了一道口子。“拳头都能划开口子,你们说厉害不厉害,也就是我,要是换了别人,早让那小子打残了。”老八对别人这样说。

其实,小六知道,老八在拳头里缠了图钉的,耍诈。这让小六多少有点瞧不起。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小六想了想,就扔下网吧跟冷秀川去了神仙巷。小六以前从来没去过神仙巷,他不信这个,当然,好奇是免不了的。他跟在冷秀川身后进了七婆家,七婆正坐在炕上捻纸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是长头发,一个是短头发。冷秀川进了屋,将两包烟摆在七婆的眼前,七婆将小纸人立在了炕上,像两只没发育好的虫子。小六伸手去捉这小纸人,手剛伸出去,小纸人冒了一阵烟,自己点着了。小六觉得惊奇,看看七婆,七婆耷拉着眼皮,并不看他。

冷秀川问:“七婆,你怎么把我们俩点着了?”

七婆说,可不是她点着的,是你们自己着的,不该她什么事儿。

小六就笑了,说:“我们这不是好好的,怎么就着了?”

七婆并不理他,又去捻小人,这次小人没捻成,捻出了一个小桥一样的东西,没什么意思。

七婆说,她也看不懂了。说完她就倚到炕头上,闭上了眼,一会儿竟睡着了。冷秀川说:“七婆,你再教我点东西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七婆的嘴角流下了涎水,睡得更沉了。

回来的路上,小六感到冷秀川有点生气,他只好默不作声。冷秀川却说:“真不该带你来,我自己来的时候,学了很多东西,你一来,我们俩都着了!讨厌。”

小六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任她去说。

他们坐公交车回去,路上看到几辆救火车,小六忽然明白过来,七婆捻出来的那两个小纸人是他和冷秀川。

远远地,网吧门前围了好多人,救火车停在楼前面,往网吧的楼顶上喷水。小六的心咯噔一下,网吧失火了!

万幸,不是网吧失了火,是网吧顶上三楼家里的天然气爆炸失了火。据说,三楼的男人和女人正在闹离婚,男人不想离,女人非要离,因为女人在外面有了人,那人不是什么大款,就是街角上卖鱼的小九。小九一身鱼腥,没想到会有女人喜欢他。男人找过几次小九的,小九虽然是个卖鱼的,其实和社会上的一帮子老大有些联系,所以,男人找他也是白找,有一次还挨了小九的打。男人气不过,将老婆锁了屋里,放了天然气,与老婆一起点了!那一天,很多人见识了天然气的威力,那家的阳台直接被炸到天上去,落到了街对面的一家包子铺顶上,幸好是下午,包子铺里没人,卖包子的人家在后院睡午觉。消防军进入到失火的家里,看到了一团紧紧搂在一起的两截“木炭”。邻居用被单子将他们包了,叹息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个结果。

网吧没失火,可是,消防车里的几吨水可全泡进了他们的店里,所有电脑无一幸免,全废了。老四看着楼下漂在水里的电脑,差点晕过去。

冷秀川拉着小六往七婆那里跑,路上她说:“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

小六不忍心将四哥自己留在那堆废电脑中间,他甩开冷秀川,和四哥一起到店里往外捡东西。那一刻,小六也觉得四哥挺不过去了,网吧里七十台电脑,得多少钱?四哥的贷款能不能还上都是个问题。他为四哥担心。

4

后来,小六才知道,早在春天里,冷秀川就领着四哥去过七婆那里。据冷秀川说,那是早春的时节,雨水都过了,早开的迎春花已经怒放,小榆树枝上也鼓出了芽苞。这样的季节,忽然下起了漫天大雪,当时冷秀川正坐在老四的车里面,他们要去往红岛的沙滩,结果刚刚出城,大雪来了,无奈,他们只好调头往回开,还没开进市区,他们的车就扎进了路边的沟里。人没事儿,车也没事儿,就是冷秀川刚买的一部手机摔坏了,那是老八送她的生日礼物。老四很慷慨地说:“这是天意,我再送你一部好的,把这扔了吧。”要知道,那个年代的手机很贵,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

冷秀川扁扁嘴,将手机扔到老四的置物架上,她说:“本来七婆就算出我今天要破财的。”

没想到四哥对神奇的七婆非常感兴趣,非要冷秀川带着他去看看。

第一次走进七婆的巷子,大雪已经看不清来路,踩在雪上,就像咬着的口香糖,筋道十足。推开七婆的门,院子里落着几只麻雀,一只猫蹲在窗台上,窗玻璃后面印着七婆惊恐的两只大眼。冷秀川向七婆介绍老四,七婆将头埋进被窝里,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好大水,好大水……”

后来,小六问她,这大水不是指的网吧失火的事儿?冷秀川摇头,说不清楚,七婆的预言很强,强到让你精神崩溃。

周五下午,小六照例去学校接烦烦。烦烦上的是所谓的贵族学校,一周在学校呆五天,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失火事件以后,四哥更忙了,他将网吧东移了五十米,又买了二百台机器——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不光如此,他还将被对面阳台砸去半边的包子铺盘了下来,只挂了一个牌子,原来的包子铺就成了远东物流总公司。那时的物流公司少之又少,小六也不明白什么是物流,更不明白四哥的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每天看着大车小车到物流公司配货,取单子,他才明白,这活肯定是挣钱的。

小六骑摩托车接烦烦回家,路过冬湖时,烦烦对小六喊道:“妈妈快回来了,她给我打电话了,说很快就要回来了。”

小六点头,他听到过无数次烦烦提到妈妈,一个初中的女孩,怎么会不想妈妈?

过了冬湖,小六载着烦烦到菜市场给她买两只螃蟹,得是后海螃蟹,别的海里的螃蟹烦烦是不吃的。

烦烦说妈妈在非洲学到了好多手艺,那里的人好穷,卫生也差,病得也多,妈妈见到了好多不一样的病人。妈妈说,她为了中国的医疗事业添了一把盐!加点盐就有味道了,不像增砖添瓦那么老土。

小六不相信这是妈妈对烦烦说的话,这不像是大人的话。老四说起媳妇来是不这样说的,他说:“我赞同她出去看看世界,有了经验,咱花城的老百姓也跟着沾点光。”这话说得实在,也感人。

烦烦的妈妈去非洲已经去了两年,再有两年,她就回来了,四年的时间一眨眼的工夫。

买完螃蟹,烦烦吵着要买两注彩票,一注为妈妈,一注为爸爸。买过彩票,小六载着她去麦岛冰激凌店买一客大的冰激凌。然后,他们回网吧。远远地,他就看到网吧门前停了一排车,两帮人正抡着砍刀在大街上械斗。小六将车停下来,他知道那是东城区同样开物流的人来和四哥抢地盘,这样的事儿时有发生,东城的老五也开了一家物流公司,也跑北线,为了抢生意,两家把物流费压得低得不能再低。东城的老五不是四哥的对手,四哥与老八决斗以后,在花城立住了脚,没几个人能斗得过他了。况且,物流公司,有老八的份的。

烦烦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舔冰激凌,她说:“看看他们的人,不敢往前沖的,那刀也离着老远就砍,像演戏。”

这时,冷秀川从网吧的门口出来了,她手里拎着一根棒球棍,直奔开来的车,近前就抡那车的前挡风玻璃,玻璃发出一声闷响,像敲在皮鼓上。冷秀川一口气抡碎了三辆车的挡风玻璃,没人敢怎么着她。

烦烦说:“这女人好烦人。有本事去抡那些文身青年。”

倒是一直没有见到四哥的影子。当然也不会有警车的影子。街上看热闹的人不多,人们在各忙其事,只要是不死人,什么事儿都是小事儿,退一步说,即使死了人,又怎么样?不过还是件小事儿,谁生下来也都有死的时候,早晚的事儿,一百年与一年有什么区别?放在人类四百万年的历史上,屁都不算一个——这是四哥的言论。小六当时听了四哥这样说,觉得这个曾经的大学生活得真是悲哀。

直到四哥死了,小六才觉得四哥其实挺不容易的,他的罪过就是做了大家都会做的梦,这难道能说错吗?

理解四哥的悲哀是四哥死后近十年了,有一天小六走在街上,看到一帮学生围着一个男孩打。小六举着手机对着他们拍,其中一个指着小六的鼻子骂了最难听的话。小六笑了——花城的孩子年轻时都要经历这种鲁莽的历练?这时,小六已经去了北京,成了一家影视传媒公司的老总。烦烦是他的助手。他们不拍肥皂剧,也不拍舌尖上的本能。他们拍平凡人的影像,出生,或者死亡。按理说,他们的片子不会卖得太好,今天的人,有几个会去思考死后的事情?小六没有回避这个“隐身”在每一个人体内的问题,片子却先后获了几个大奖,也就是说,他的公司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5

当年,小六第三次和四哥去往七婆家的时候,他已经对七婆信服得言听计从了。他每一次去都要给七婆钱,是用信封装着的。七婆几乎每一次都会跟他提到水,然后告诉他一个月份,每一次七婆的话都应验了。例如,七婆会说,四月,要提防大水,你会破财……

小六当时就在心里嘀咕,四月份离着雨季还早得很呀,哪来的水,春湖的水依然干着,据说冬湖的蓄水量也到了历史的新低,怎么会有水?

四月是转瞬就到了,从来没有跑过一次南线的物流车,第一次接了次南方的活儿,一车棉浆粕,三十吨重的货物,连车加人,全滚落到芷江里——是湖南的一条江。一车货,一个人,四哥赔了近一百万!

一九九九年的四月,四哥开始了对水的惧怕。

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小六忽然爱上了摄影,他买了一台机械的相机,走到哪里都背着它。他拍上网吧一天一夜实在顶不住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小孩,拍怀里搂着个小女孩,袒露着文身的少年,拍盯着电脑屏,满眼茫然的眼神……小六疯狂地拍,然后将照片投到网站去,他的照片被网站采用了很多,有几张还获了不大不小的奖。四哥为了奖励他,还送了他一个镜头。而且,没想到烦烦也对摄影感兴趣,只要有空就让小六陪着她一起拍片子。这时的烦烦已经上了高中,学习成绩一般,考个一般的大学是没问题的,四哥并不着急。只有烦烦妈是着急的,她不能容忍孩子考一个一般的大学,她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给烦烦,一时搞得烦烦很烦。

更让烦烦没有想到的是,本来还要在非洲呆一年多的妈妈,竟要提前回国了。她当然高兴,只是,妈妈在电话里就说,她回来就是要“共同”提高烦烦的学习成绩的。小六倒是认为烦烦的妈妈这样做是对的,孩子的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他妈的扯淡。小六现在充分认识到自己上学上得太少的悲哀,也许就是一生的悲哀。四哥如果不是上过大学,他也做不到今天。小六看着网吧里趴在电脑上昏天黑地的孩子们,心里一阵心烦。

四哥现在整天和冷秀川泡在一起,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烦烦见到冷秀川就直翻白眼,女孩子的直觉是先天的,四哥指天发誓说他和冷秀川只是工作关系,冷秀川是他物流公司的副总,因为她是老八和老四的中间人,也是他们“企业”的中间人,大家合伙一起做生意嘛,这有什么奇怪。

可是,一天,烦烦却见到四哥和冷秀川在楼上搂在一起跳舞,俩人贴得好紧,要融化在一起的那种紧。不要脸的冷秀川那天穿了一件白裙子,小屁股夹在一起,里面的内裤都看得一清二楚。这还算没事儿?

烦烦甩门而去,像风一样冲出门去,她的身影在小六的镜头里只留下一道气流样的痕迹。烦烦大喊大叫,哭声被花城的街道吞没。她冲过沽河路,拐过春湖街,上了冬湖的大桥。这个下午的景象多少有点忧伤,汽车宛若被放出牢笼的困兽,烦烦站在冬湖的桥上抹眼泪,水位下降,泪水使她看不清下面的湖水。风吹动她的头发,或许,她在心里说:妈妈……

她跨过桥栏,像鸟儿一样张天双臂,犹豫了一两秒,也许更长,她爬到桥栏上费了一些力气,桥栏上过于光滑,她慢慢站起身子,那一刻,她显得颀长丰满,充满了少女特有的诱惑。她的长发随风飘动起来,干旱了整个夏季的花城,此刻终于有了雨的迹象,小雨飘落,人们仰头看天,灰白的天上高高地飞着几只燕子。没有人注意站在桥栏上的烦烦。下雨了。人们在心里说。烦烦并没有回头,她一头扎了下去……

6

小六醒来时根本不知自己在哪里,他听到清晨的鸟叫声,却看不到阳光,房间里有种奇怪的味道,他扭头,头部剧痛,脖子被固定了,他只见到天花板上一道一道的光斑闪动,看起来他就像躺在水下。就像多年前他家里发过大水后的情形。

他努力回想,想到他看到烦烦像一块破布一样掉到桥下去,落水时,她击起一片巨大的水花。他没有犹豫,紧跟着跳了下去。那一刻,他在想,自己落水的姿势是不是也是一块破布。他没想到桥下的水是这样的浅,他的腿似乎踢到了一块石头,他喝了一口水,也许水进了肺里,他的头也碰到了什么东西,让他最后保持清醒的,是他必须要抓住烦烦。

事实证明,小六那刻的记忆是清晰得有如神迹的。医生不住地摇头说:“这怎么可能,他的颅骨都骨折了,开放性的挫伤,那是脑袋呀,他能活过来都是奇迹。”

小六不光活了过来,而且,就在他保持了最后的清醒的那一刻,他还将昏迷的烦烦抱上了岸。将他们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小六说出了四哥的名字,醫生说,那一刻,谁也不相信小六的颅骨受到了巨大的撞击。

小六无法扭头,只听到烦烦说:“六哥,你终于醒了,吓死人了……”接着,他听到了烦烦的哭声。小六笑了。

烦烦竟一点伤也没有,而且,烦烦说,她根本就不是去自杀的,活还没活够呐,自杀,太可笑了。这让小六大吃一惊,他觉得烦烦在抵赖。烦烦却说这有什么,我只是觉得下雨了,就想站到桥栏上喊两声,《泰坦尼克号》呀,这个都不懂,太土了你。当然,感谢你救了我,桥栏实在是太滑了,我没站住。嘻嘻。

大雨终于来了,一下就是一个星期,这个雨季让小六忽然考虑透了许多东西,就像冷秀川在不知不觉中占领了网吧楼上的房间,不光有了茶室,还有了卧室与书房,那些来听书的小弟如今不再上楼,他们成了物流公司的司机或者搬运工,他们成了职业小弟。不知何时起,冷秀川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四嫂,甚至公司的事务已经在她的掌握之中。

曾经有几个深夜里,小六偷偷地溜到楼上去——脚步带着他走到楼上去的,他有这个房间的钥匙,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小心地打开房门,那把老式的暗锁已经被他注过三次油了,他保证插入钥匙,屋里的人不会有一丝察觉。他很想这样做:打开房门,立着一面四不像的镂空隔断,隔断后面是所谓的茶室,拐角里即是刚刚整理出来的一间卧室,卧室的壁纸是冷秀川自己亲手贴上去的,牙黄色,上面绘着西欧风格的纹饰。床是新的,大得不像话,那个时候小六根本就没有见过如此“淫秽”的大床,牛皮的床头,旁边立着一盏一人高的落地灯。如果灯光恰巧开着,就会看到冷秀川青色的裸背,滚圆的屁股。当然,也许是另一种姿式(网络上的姿势很多),无论是哪种,都会让小六昏死过去!他受不得任何这种场面的刺激,他会杀人!尽管别人都对他说:冷秀川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他心里赞同别人的说法,可是,他又愤怒这种说法的世俗与无耻。他没有一次不想踹开那扇门!有一天深夜,他听到冷秀川的哭声(也可能是他妈的恶心的呻吟声),他感到心疼。想到了七婆手里捏出的小纸人瞬间燃烧,他相信那是爱情的预言。他相信冷秀川的心里一清二楚。

这个夏天,四哥依然怕水,整整一个星期,他将窗帘拉得紧紧的,耳朵上塞满了耳塞,為了占据雨声,他不得不日夜放着音乐。小六出院是冷秀川去接的他,她开了一辆新车,小六叫不上名字。车里充斥着让人发情的香水味道,冷秀川好像一夜之间由一个少女变成了少妇,可以从她快要触到他的鼻子上的胸部得到印证。住院的二十几天里,小六没有刮过胡子,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儒雅,而且显得成熟。小六著名的胡子,就是那时留起来的。有时小六捋着自己的胡子,总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代表着他重生的须发。其实,从那天冷秀川去医院接他,他已经预感到了今天的结果。

从医院里出来,脸色苍白的小六仰头看了看阴云积压的天空,阵雨刚停,医院门前的河水暴满,垂柳上沾满了雨滴。钻进车里,小六忽然想去神仙巷,他拉起冷秀川的手,那双细长得无骨之手电击着小六的心,果然,冷秀川并未将手抽回。他攥着她的手不松,手心里满是汗水。最后,冷秀川说:“你他妈的拉着我,我怎么开车?”

她将他的手甩掉,汽车向前猛冲出去。当然,那个年代花城的街上汽车还很少,人们对于汽车有种本能的敬意。

小六当然知道冷秀川的出身,父亲是一个很牛逼的局的局长,牛到一般人见到她父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害怕。作为独生女,冷秀川的任性是必然的,也许正是为了显示她的与众不同,她才整日里周旋在这些老男人身边,甚至明知老四是有妇之夫也要高调与他同居。这一切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明这个丫头的愚蠢。

小六以为他对冷秀川的追求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儿,再不济,他也比大她十几岁的四哥强吧?事实证明根本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冷秀川一直跟他是若即若离的,尺度把握得好得让小六恨不得杀了她。当然,小六从骨子里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她,追她,是为了甩掉她。就这么简单。

也许七婆早就看穿了他的伎俩。冷秀川曾一再恳求七婆将她的一生所学传授给她,可是七婆从未透露过哪怕半点神仙的秘密。七婆对小六说,其实,“仙家”是想找一个接班人的,可是,冷秀川不合适。“仙家”据七婆说是个黄仙,就是黄鼠狼,已经活了三百年,它住在沽河边的那棵一千五百多岁的银杏树里,树下是一个后修的庙宇,庙宇正中是一幢七层高的密檐宝塔,塔是老塔,建于唐代,可与西安的小雁塔作东西之比。七婆说,她的“仙”三百年才选中了她一个人,说明这本事不是谁想学就能学来的。

小六当然不会相信七婆的这番纯粹的鬼话。装神弄鬼的托辞不外乎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心虚。七婆的眼眉向上挑了挑,双目忽然闪了一道光,小六赤身裸体一样被她看透了所有。她妩媚地向小六笑了笑,说:“放心,你要的会有的。”那一刻,小六忽然发现不辨年龄的七婆的美丽,让人心动。

7

烦烦妈妈要回国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人们没有想像中那么兴奋,烦烦也不兴奋。经过了“跳桥”事件以后,她安静下来,一反常态地正儿八经地开始学习,并且立竿见影地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四哥对此并不惊讶,相反,媳妇的提前回国倒让他有点惊慌失措,冷秀川对他的表现不屑一顾。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不过就是个大背包,然后,她将背包背到马路对面物流公司里。事实上,那里她早就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不错的居住地,包子铺前脸是办公的女孩子们的地方,从包子铺穿过去,后面是一幢二层小楼,楼下是茶室,画室,冷秀川养了几盆墨兰,是物流的司机——老八曾经的小弟、那个染了黄毛的给她专门从福建的山上挖回来的,南方的兰花并不好养,没想到她倒养活了。原因是小六几乎天天都要到这里给她打理这些花草,严格按照冷秀川的指示,兰花一个星期浇一次的原则去做。花当然活了下来。冷秀川搬了来,小六自然就住了进来,没有谈情,没有说爱,他俩很自然地住在了一起。

那一夜小六与冷秀川几乎没睡,没有时间去睡。俩人几乎说了一夜的话,主题很奇妙,曾说了一晚上老四。想想也不奇怪,他俩都太年轻,都是没有历史的人,老四却不同。冷秀川告诉小六,老四上大学时就是个有想法的人,那时的大学生喜欢看电影,而电影院刚刚改制,只要有钱就可以承包电影,老四和几个同乡凑了些钱,包了几天电影院,在学校里分发电影票,一个学期,老四竟挣了两万块钱!那时的两万绝对是天文数字,几乎就是富翁!想想吧,他这脑子,干什么不行?老四说,如果他一直将那个学校边的影院承包下去,他现在估计早就成了百万富翁。

问题是,老四是个很闷的人,了无生趣。再一个,他竟然怕水!七婆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怕水的物种。

后来老四死了,一个怕水的人,掉进了水里。当然,他不是淹死的,医生说,早在落水之前,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死于常见的心肌梗死。他死时已经是花城著名人物,作为第一批经手房地产的商人,他整日里与花城上层人物来往,他们像一群先知一样嗅到了房地产的美味,老八将老四转让的物流公司接手过去,由于冷秀川的退出,他的公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顺利,而是开了半年就转让给了东城的老五。从此,老八在花城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他,也没有人见过他,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与冷秀川的第一次,小六慌了,作为真正成为男人,他的脑子很乱,说实话,那一刻他才真正清楚过来,原来他一直在深爱着这个女人,无论她曾跟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他一边在心里咬牙,一边又否定自己的自私!赤裸相见的冷秀川才是真正的女人,一个需要男人疼惜的女人。

没想到,老四一死,最为悲痛的竟成了冷秀川,她将自己关进门里,任小六如何敲门她也不开。屋内传来她的悲号,宛如死去的是她的亲夫。小六无法理解她和老四的关系,俩人在一起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怎么会生出如此深厚的“友谊”。

冷秀川的悲戚与烦烦的平静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老四的葬礼上,小六第一次见到了烦烦的妈妈。她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黑得像土豆,中国人的黑是土豆色的黑,因为非洲啊,肯定会晒黑的。但是,她并不黑,甚至可以说是个很精致的女人,皮肤很好,很有弹性,脸色红润,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她一脸平静地站在告别室门口接待每一位吊唁者,很多人她是不认识的,她只出国了两三年,回到花城后,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局外人——熟人变得陌生,环境变得让人惊讶,甚至自己的女儿,她都觉得像一个不相干的人。

死后的老四显得年轻而忧郁,头发油光顺滑,双眼微闭,似乎随时都会睁开他的睡眼,他的嘴角也自然地向上彎着,就像正在做着一个美梦。冷秀川从告别室的门口进去,小六扶着她失控的身体,明显感到了她的颤栗,他们慢慢走向躺在一圈鲜花围簇着的四哥面前,冷秀川像哨子一样号哭起来。小六觉得非常丢人,他有些恼怒,几乎是提着将她提出门去,外面的人对于冷秀川的表现并没有显示出惊讶,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个比老四闺女大不了多少的一个孩子。小六同时也看到了烦烦妈妈冰冷的表情。冷秀川忽然甩开小六的手,大步跑出门去。

过后,冷秀川解释说,她忽然想大便,一刻也不能停留。小六知道便秘一直在困扰着她,如果一有便意,她不能马上蹲下,那么,她的大便就会在肚内集结,大肠小肠会将大便内仅存的那点水分吸干,那些本来像丝绸一样柔软的粪便,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事实上,冷秀川那天没有将自己的粪便集结成石头,而是史无前例的顺利,她感到痛快,肚子仿佛一下被排空了,胃啊,肠啊的,就在那一刻清净如新。

她说,她一下子成了一个崭新的人,从来没有过的重生感。那一天的夜里,她无数次要求小六洗了再洗,为了达到她的要求,她一次次把小鼻子凑过去,闻了又闻,最后,终于扁扁嘴说:“哎,还是有味儿,不过,就这样吧。”

那时,她的双眼还哭得如同桃子,嘴巴鲜红,但是,脸上挂满了笑意。

小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他们史无前例地谁也没有提起老四一句。只是第二天的早晨,冷秀川忽然趴到小六的身上,她的眼睛恢复了光亮,消了肿,一点也看不出昨天哭过的样子。她问小六:“老四叫什么名字?”

8

烦烦很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几乎出乎她妈妈的意料,而且,烦烦选择的专业也出乎意料,一个长得还算可以的女孩子,没有选择表演类的专业,而是选了戏剧影视导演专业。烦烦的解释是,她要导演出别样的人生。那个夏天里,小六一直跟着烦烦忙乎,首先要买一部专业的相机,专业的镜头,而且还要准备一台顶级的笔记本电脑。烦烦对小六的依赖有些让她妈妈担心,而烦烦说出的一句话让小六和妈妈同时感到了震惊。

烦烦说:“小六,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读大学呢?你的摄影水平很高了,学一学会更好吧?”这一句话让烦烦妈妈差点喊出来,这怎么可能,烦烦这是爱上了一个最不应该爱的人了呀。她愤愤地在心里骂死去的四哥,骂他给她带来的一生无法弥补的痛苦。

而小六却被烦烦这个提议弄得神魂颠倒了。

四哥死后,小六忽然发现自己除了一台机械相机外,别无财产可言,四哥的死终于让他看清自己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冷秀川对他的感受报以冷笑,她扬着眉说:“你认为老四活着,你就不是穷光蛋了?”

小六十分气馁,一个十分不光彩的形象被他自己勾勒出来,他一直是四哥的小弟,四哥死后,他成了冷秀川的小弟——不,连小弟都算不上,充其量算冷秀川的一个“鸭”。别人对他,早就有了定位。可是,还是冷秀川给了他希望,她说:“不过,你如果想去跟着烦烦学学摄影,我觉得也不错。我可以帮你。”

尽管物流公司已经不复存在,老四的网吧也转卖他人,他的房地产股权都在烦烦妈妈手里,冷秀川依然很有钱,小六不知道她为何这么有钱。他和她整天在一起,他也没看出她是怎么挣到的钱。

冷秀川提议到烦烦开学时,她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往北京,烦烦的大学在北京,北京有几个老乡是冷秀川爸爸的部下,他们也许可以给冷秀川介绍几个不错的生意。小六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司机。他们开车走时,烦烦的妈妈没来送行,似乎烦烦也没觉得难受。三个年轻人一路进京,过黄河,过德州,除了在服务站吃过一次饭,他们一直向北开,过天津,进廊坊,进京,一切都很顺利。冷秀川以前来过几次北京,她爸爸的部下在复兴门外的一家酒店等着他们,小六将车停进酒店时北京的夜色让他着迷。这一年他已经二十岁,接下来的生活使他感到一阵无所适从。

忽然就想起了四哥。小六亲眼目睹了四哥的死亡,那天,四哥让小六一起陪着他去神仙巷,他们本来要开车去的,可是,四哥却临时决定让小六和他一起走走,也许那时的四哥忽略了一件不容忽略的事实,就是他们步行去往七婆那里,是一定要经过沽河的,怕水的四哥怎么会忘?结果,那天过桥时,四哥表现得毫无特别,一路上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四川的大学同学打来的,他们在电话里聊关于开办酒厂的事儿,或者,也谈到了开办纺织厂的事儿。那时的四哥已经看到了开办实体的好处,他相信自己的工厂会得到应有的回报。小六跟在他的身边走上大桥,桥上的汽车不多,汉白玉的桥栏在上午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四哥对于桥下的大水视若无物,他一边微笑着和同学聊天,一边停下脚步,他用手拍了拍汉白玉的桥栏,甚至伸头向桥下看了一眼。忽然,他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好像电话里忽然传来了什么噩耗般,手机从他的手中掉到了桥下,他痛苦地扭了扭头,看了一眼小六,身子一歪,小六赶紧去拉他,没有拉住,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掉进了河里。这次,小六没有贸然从桥上跳下去,当他跑下桥去,将四哥从水里拖上来,他已经死了。眼睛依然睁着,保持着惊讶的表情。

来北京的第一天,小六睡不着,窗外的霓虹闪烁,酒店的空调很凉爽,被子散发着香味,像童年的梦。这时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他以为是冷秀川,她和烦烦住一个房间,也许烦烦睡了,她自己过来找他。他赤身裸体地去开门,门口竟是烦烦,他吓得赶紧用门挡住自己,烦烦说冷秀川不知去了哪里,她自己一个屋睡不着,梦见了爸爸……

小六隔着门沉默,他让她赶紧回屋去,第二天就要到学校报到了,睡不好可不行。

烦烦抽抽搭搭地回了屋。小六在房间里开始猜测冷秀川的去向,晚上他们见到了冷秀川的那个所谓的部下,是个中年人,高高的个子,笔挺的西服,据说是某部委的一个处长,手握实权,见到花城来的老乡他非常高兴,自己喝了一瓶五粮液,还送了冷秀川一副金耳环。吃完了饭,喝完了酒,冷秀川说累了,要睡觉,结果半夜她倒不知去向。小六在咬牙,这个女人让人生恨。本来他并不以为自己对她的爱是纯正的,他根本不相信,本来他的原意就是要玩一玩,然后嘛,很简单,甩了她!大学生怎么样?官小姐怎么样?照样让我小六甩了!

可惜,他没做到,反而是越陷越深了。

这让他想起七婆的小纸人,那蓝色的火焰迅速燃烧起来,吓了他和冷秀川一跳。

9

烦烦上了四年大学,小六做了四年的旁听生。他不要学历,不要文凭,只要能学到真知识,效果不错。當然,他不是一直在上课,例如暑假和寒假,他就到天安门前给别人照相,那个时候相机还是很贵重的东西,干这个的也挺多。小六留着一个大胡子,穿着摄影马夹,马夹上印着烦烦大学的校名,一看就是专业的大学生,人们信得过他,找他照相的很多,他挣了些钱,加上同学们的推荐,他从同学那借了台摄影机,给别人拍结婚照、拍结婚录像带,挣的钱够他在离学校五站地的地方租一间三十平米的房间。他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烦烦有时也来他这里,每一次她都想住下,每一次都被他送了回去。烦烦当然是知道他和冷秀川的事儿的。

冷秀川一直也在北京,在北京的某个角落,去结识某个重要人物,她在菜市口那里租了间写字楼,当年,那里还没有建设北京南站,新建的写字楼都很气派,很多文化公司在那里办公,冷秀川的好几个注册公司都在她的那间写字楼里,没有员工,只有老板。谁也不知她在经营什么,或者文化什么,可是,她却一直不缺钱。这让小六一直困惑。有时冷秀川也叫小六去过夜,在那里,每一次,小六都会发现其他男人的痕迹,有时是一颗烟头,有时是一条领带。每次,小六都要和她吵一架,甚至还打过她一拳,这一拳,让他们几个月没有来往。越是这样,小六越是离不开她,他多次向冷秀川求婚,每一次都遭到了她的嘲弄。她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觉得做了大学的旁听生,你还真草鸡变凤凰了?”他真想杀了她。总有一天,他会杀了她。

可是,绝大多数,她又是那么楚楚可怜,他恨不起来,时刻都觉得自己好贱。

他和冷秀川在一起时,说到更多的,还是少年时的事情。

偶尔,小六会说起四哥,说起四哥讲的武松。一切其实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跟了四哥三年还是五年,还是更长的时间?他忘记了。与四哥相识,他认识了冷秀川,他的生活改变了,也许这就是七婆所说的命。小六是不信的,尽管四哥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见到七婆,他怕七婆提到水,可是,每一次,七婆都会提到水,似乎每一次都应验了。小六无所惧怕,七婆却跟他提到冷秀川,他怕她?不是怕的,他已经在发誓要离开她,反正跟她在一起时,他总会想到别的男人,包括四哥。冷秀川是个烂货。他的心在滴着血,每一次离开她的身体,他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小六马上就会想到他十岁时第一次见到冷秀川的样子,尽管,他那时根本不知道这个扎着马尾辫的高个女孩子叫冷秀川,但是,当他后来见到冷秀川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女孩子多年前曾在他家门前的铁路上和她的父亲一起走过。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小六妈为了房子漏雨而发愁。最后,她自己买了一袋水泥,买了一百页瓦,从邻居那里借来了梯子,爬到屋顶上,小六站在下面为她扶着梯子,他妈将揭下来的瓦一片一片递下来。瓦上保留着阳光的温度,反面却是潮湿的,屋顶洇开的地方正是漏雨的地方。妈妈为找到这片证据而高兴。她用水泥将漏雨的地方抹平,再盖上新瓦,他们从一大早干到了傍晚,小六的脖子都要断了,妈妈说,她的腿都站得发抖。妈妈递给他两块钱,说:“你看着买点东西吃去吧,我累死了,我要睡觉。”

小六疲惫地拿着两块钱出了门,门口的水泥流到了邻居家的门前,邻居正在清理,并且向他翻白眼。小六家的胡同窄得可怜,窄得狗都要歪着身子前行。他走到街上去,他不知道这两块钱要怎么处理,走到街角,他花五毛钱买了一支冰棍。他吸着回家,推瓦的小铁车在院子里横着,屋内响着妈妈睡觉的呼噜声。他躺进小铁车里,傍晚的霞光很美,吸着冰棍,凉爽的夏风也来了。这时,他眯起眼睛,他家门前正冲着的铁路上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高大的身穿制服的男人领着一个少女从铁路上走过来。火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司机从窗子伸出头来,将汽笛声按得呜呜直响——刚刚经过他们,司机即按启了喷雾口,长长的蒸汽从火车的肚子里喷出来,将眼前的小院喷得水汽淋淋。那家的主人曾无数次去往火车站“告状”,状告火车司机总是向他们家喷水。火车站的人对此毫无办法,因为火车司机不属于他们管理,要告状得去省城,去机务段,那里才是管着火车司机的地方。那家的主人简直要气鼓了盖,他大骂火车站的人扯皮,大骂省城才能管着他们的火车司机生孩子没屁眼,他妈的,简直不让人活,平时洗的衣服都不敢晒到外面去,说不定出门时还要带着一把伞,火车一来,赶紧将伞撑开。这他妈的不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嘛!

庆幸,他们家将火车的蒸汽挡住了,要不,遭殃的肯定是小六家。每一次看到火车喷出巨大的浓雾,小六都要在心里庆幸,同时也有点高兴,每一次看到那家的男人怒气冲冲的样子,小六都有点高兴。

一看就知道那个穿着白裙的少女很少见过火车喷雾的“壮举”,她站在铁路肩上又蹦又跳,不断地向火车内的旅客挥手。火车的风带动起她的裙子,躺在铁皮车子里的小六清楚地看到了少女两条长长的腿,腿的尽头是印着小蓝花的棉布内裤。火车开走了,少女忽然转过身来——他们俩人的目光相接,他们离着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一个站在高高的铁路肩上,一个仰躺在铁皮车子里,少女的眼睛好亮,睫毛好长,勾人魂魄。冰棍化了,掉在他的肚子上,他从铁皮车上滚落下来,院子里发出一阵声响。妈妈的呼噜声停了一下,随后,以更大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听到女孩的爸爸笑起来,他说:“这个时候就睡觉了,这个女人命真好。”他们站在铁路上,小六家里的一切,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回过头来,看到妈妈的汗衫揭到了胸上,四肢摊开地躺在凉席上,忽然一阵脸红。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有点烦他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一刻起,白裙少女的样子就在他的记忆里生了根。直到几年后,他再次见到冷秀川,他的心口禁不住发出一声清脆的心跳。

他将他的感受告诉了七婆,七婆咧嘴笑了,她说:“苦命的孩子呀,这就是命啊。”七婆的手在他的手上摸索,尖尖的指尖刮著他的指肚,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七婆的脸好白,眼角的皱纹深得有点吓人,她的嘴唇红得发亮,让人忍不住要亲一口,七婆的小舌头也灵敏得像只小猫,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七婆是水做的。”四哥曾一遍又一遍地对小六说。

第一次和七婆赤裸相对,忽然发现七婆身上的赘肉就像海浪一样柔软,他就像浮在腥咸的海上的一条小船,确切地说,并不是腥咸的海上,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气味,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对,腐烂了万物的沼泽的气息,这个味道竟让他着迷。七婆闭着眼,猫一样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使他一阵窒息。他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夏天,想起他家的小胡同,胡同七高八低,下过了雨,每条胡同都成为一条小河,夜里,邻居们穿着雨衣,提着手电在胡同里抗洪,像军人一样不畏辛劳地扛着沙袋在大雨里奔跑,小六用脸盆向外泼水,泼在妈妈的身上。妈妈拖着沙袋堵住门口……

第二天早晨,小六醒来,先看到了棚顶上浮动着的流光。他坐起身来,看到污黑的雨水灌进屋里,脸盆浮在水上,冰箱歪倒在水里,一只黄色的玩具胶皮鸭在水上漂着,小嘴鲜艳,睫毛修长,就像冷秀川向他看过来的表情。他赤脚下床,屋里,妈妈的床上空无一人。院子里的水泡倒了煤池,煤堆塌下来。他走出门去,看到窄胡同成了一条尿尿般细流的河,河水里漂着万物,有人坐在屋顶上吸烟,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小六想起外国片中的一个不知名字的雕塑。他顺着胡同前行,终于看到了妈妈,她和邻居们围在一起,市里的抽水机来了,巨大的吸力将他们家属院里的积水抽了出去,他一直不知道这些水被排向哪里,因为沽河的水也总是漫过河堤。小六一直向往住在凤凰岭上的孩子们,那里早早地立起一片高楼,也许下雨时,他们会趴在窗上看着铁路北面洼地里的人们。那里的人们是一群会水的青蛙,住在池塘里。小六的爸爸是修铁路的,每修一条铁路,他们都会留下一群家属,男人在祖国的大地上修成一条又一条的铁路,女人们在家,养大一个又一个孩子,孩子们从长大的那一天,就向往着搬到凤凰岭上居住,像冷秀川一样,穿着白白的裙子,站在铁路边上看火车——不过,现在这种梦想已经不复存在,早在前几年,小六的家已经集体搬迁,火车再也不是当年的蒸汽机车,而是动车组,铁路再不可能随便进入,全封闭式的铁路栅栏修得非常牢固,银白色的高铁从桥上闪电一样跑远,不会有人知道,桥下曾经生活着小六他们这样的一家人……

冷秀川对于小六的回忆很是不屑。她说:“你才多大点的小屁孩呀,说起话来像个老头!回忆使人变老哇!”

小六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却缺少共同的经历,我从记事时起,就想娶一个你这样的老婆。为了梦想,嫁给我吧。”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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