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

2018-06-07 08:11詹政伟
当代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柠檬老师

詹政伟

柠檬决定提出这个要求,这件事情拖了她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了,这半年多里,她一直被它左右着,从上一年的冬天到下一年的夏天,都过了有三个季节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吃不准。因为时间久远了,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没说什么。人呢,总是在患得患失中把自己丢掉了。但不管怎么样,到了这个时间节点了,真的该说说了,不说,好像没有什么机会了。

这个夏季确实有点奇怪,一会儿是半个月连绵不断的雷暴天气,一会儿是半个月36度以上的高温,让人坐过山车一样上天入地,往年熟悉的一场接一场的台风,连个影子也见不着,就像失踪了一样。

在那些天天如蒸笼一般闷燥的日子里,柠檬每天早晨从家里出发,开近个把小时的车,然后去往青藤美术培训学校。学校坐落在长虹游乐场的后门,她得把车停在游乐场的前门,然后穿过整个游乐场。那段路大概有一千多米,要走完这一段,往往把穿着高跟鞋的她累得汗流浃背。而她为了弥补矬小的身材,又是那么的喜欢穿高跟鞋,穿着它,她感觉自己的腰板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许多。

到了目的地,柠檬瘫倒在沙发上,像一条离了岸的沙丁鱼,痛苦地翕动着腮帮,一张一合中,她跟丁一飞抱怨,作孽,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近乎封闭的地方,真是要命。

丁一飞殷勤地替她倒茶,皱着眉头说,谁知道天会这么热呢?还热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凉快一些。平时,一到夏天,这里的人多得就像蚂蚁,哎,你不是也喜欢这里吗?你说,曲径可以通幽处,再说,这里有那么多可以玩的东西,差不多都让你玩遍了……

看他猴急的样子,她暗自哧哧一笑,甩掉脚上的高跟鞋,一只飞到了茶几上,另一只在门角落里。她赤着脚,飞快地钻进了卫生间。手忙脚乱褪下那身湿漉漉的蛇皮一样的连衣裙,她才感觉轻松一些。她用冷水冲洗了一下,擦干后,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忽然有些脸红。眼前没有镜子,镜子都在工作室里,但摸到自己不再光滑的皮肤时,她的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换上干燥的百合花短裙出来,柠檬突然难过得想哭,我容易么,我容易么?

丁一飞塞一瓶冰红茶到她手里,你歇会儿,第一节课,还是我来上吧。

柠檬摇摇头,没事,我来吧,没问题,我又不是纸捏的。她的眼圈红了,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丁一飞,你除了会殷勤和嘘寒问暖,还会什么呢?

她捏着冰红茶,进了教室。她想,把课全部上完,就得和丁一飞好好聊聊了。夏至日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夏天眼看着就要溜走了,真的不该一拖再拖了。

其实,柠檬好多次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游乐场的。大前年盛夏的一天,她第一次走进这里,在此以前,她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场所。那天风和日丽的,她的心情像晃动着露珠的荷叶,晶莹,舒展,炫耀,还充满了悦感。是的,她终于不再需要漂泊了,回家,和一直暗暗担忧着她的双亲生活在一起,了却她的孝敬情结。她挺佩服自己的,居然可以考上正儿八经的编制,成为一个教师,虽然她念的就是师范学校,但此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从事这一职业。她有着比这更为亮丽的职业诉求。

她想把这喜讯告诉丁一飞,让他也惊喜一下。她猜想不出来,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她的喜讯——她回来了,不走了,他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她被自己的想象激动着,走路便蹦蹦跳跳的,像极了一头第一次离家的小鹿。跳过树木葱郁的一段甬道,再蹦过硕大的荷塘,接着就是游乐场了——小火车、碰碰车、旋转木马、摩天轮、海盗船等游乐设施尽收眼底,她是喜欢这些的,还在念大学时,就抽空偷偷去過好多地方——香港、日本,还有国内的广州、北京……说来好笑,当她坐在这些游乐设施上时,她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激动,内心里灌满了从没有过的幸福,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这些,或许是为了弥补童年时的缺失——从小生活在闭塞的小村里,好多玩具,闻所未闻。她为自己的浅薄害羞。

丁一飞却生活在这样一个可以张扬个性的地方,那太好了。她由衷地发出赞叹,以后,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玩这些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她居然沾沾自喜起来……蹦跳过这些摆设着大铁家伙的地盘后,接着便是一个露天游泳池了。

显见的,它有些简陋,也有些狭小,它差不多就是一个正方形的池子,但这丝毫不影响喜欢游泳的人,虽然还是早晨,但池子里已经人声鼎沸,柠檬吓了一跳,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集中在这里冒了出来,而刚才经过游乐场时,那里还门可罗雀。

池里大多数是小孩子,看着那些胖嘟嘟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穿着花枝招展的时尚泳衣,她忍不住想笑出来,自己像她们这般大小的时候,也穿过泳衣,就是那种有着绉皱和橡皮筋的那种,一沾水,泳衣就蓬松开来,水面上像漂着一朵花。当然,那时候,她都是在河里游,跟着隔壁的男孩子,学会了一种唤作“狗爬式”的泳姿,虽然姿势难看,但绝对实用。但从乡村进入县城念高中以后,她再也没有游过泳,好像有些自惭形秽,她对自己的身材和泳姿都不那么自信了。当然,托词有些奇葩——野河都被污染了,没法游,她才不想喝污水。有人问,那可以去游泳馆啊。她嘴一撇,那叫游泳?那叫划水!

柠檬驻脚在池子边上看,她羡慕那些青春少年,他们是骄傲的,赤着膊,肆无忌惮地一个跟斗接一个跟斗往水里跳,前滚翻、后滚翻,剪式跳,燕式跳……把水弄得一片哗啦,水溅起来,溅到坐在池边看着他们的女孩子脸上、身上。女孩子一阵尖叫,用手脚划拉着水,把水泼向少男们,少男们一个潜水,钻到了池底下,一会儿又远远地冒出头来,冲着这边挥手,吹口哨。有恶作剧的,还拉少女的脚,把它往水里拖,少女哇哇哇地叫着……她们的皮肤光滑,水都站不住脚,一沾上,就一个劲地往下掉。

柠檬有些眼热,也想试试身手,但一走动,她哑然失笑,都没带泳衣,怎么游?还有,她觉得自己的虚荣心又上来了,很想在那些少男少女们面前露一手。

所以,见到倒戴着棒球帽、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丁一飞时,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丁老师,看见小孩子们游泳的那副高兴样,我都想下水游上一阵了。

丁一飞的眼睛一亮,呵呵,姚秀娜,你也喜欢这池子?好,我当初也是被这游泳池吸引了,想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游上一阵,那几多惬意?干脆,把学校搬这里来了。

柠檬听到丁一飞叫她姚秀娜,刚才还满脸笑容的,一下子就晴转多云了,她嘟哝着打断丁一飞,啊呀,丁老师,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姚秀娜,叫我柠檬,在朋友和老师面前,我可不是什么姚秀娜,我是柠檬!

丁一飞愣了愣,接着搓着手皮开心地笑了,呵,对的,对的,应该叫你柠檬的,叫柠檬就很有艺术味了。

就是嘛,连你也这样叫我姚秀娜,我可要发脾气了。柠檬小声地警告着丁一飞。

丁一飞窘迫地点头,一不小心就叫你原名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是的,姚秀娜讨厌自己叫姚秀娜,私下里弄了一大堆艺名,但某一年,柠檬看过一个画展,好像是某位大师的作品,她被其中一幅的柠檬色给镇住了,回来,就把一堆乱七八糟的艺名给消灭了。当然,私底下,对于柠檬的热爱也是无与伦比的,那股夹杂着微酸、甘甜、浅香的特殊味道,老是在她的舌尖跳跃。

丁一飞以为柠檬就是来串串门,聊聊天,然后候鸟一样飞往上海。她有好多时候,纯椊是回一回香芋湾老家,看看父母,顺带着来看看他。看他的理由简单,拜访一下老师,切磋切磋画艺。

丁一飞已经想不起来确切的年月了,但他知道一不小心成了柠檬的老师。

姚秀娜是自己的大学同学高昆林介绍过来的,他在毗邻的一个地市文化部门当领导,从不吝啬赞赏姚秀娜,得意自己从芸芸众生中发现了一个才女,那是他作为客座教授的荣耀。姚秀娜画花鸟,高昆林也画花鸟,从姚秀娜的画中,丁一飞看到了高昆林的影子。高昆林要丁一飞为姚秀娜指点一二。丁一飞谦让,说你的得意门生,我不敢横刀夺爱。高昆林揶揄,不看僧面看佛面,给点支持吧,小姑娘不易。

从内心里讲,丁一飞不愿接受姚秀娜,画作稚嫩不说,还缺少内涵,他眼里的柠檬,就一美术爱好者,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画着,基础薄弱,却热情、好学,并雄心勃勃地向往着成为画家。他看不出她有什么才气,有的是口头上的豪气和勇气。她走的是高昆林的路子,用声音替代一切,这注定她流于浅表。但囿于和高昆林多年的交情,他勉强接受下来,虽说收了这个学生,却从来不曾正儿八经地当学生看待,若说指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泛泛而谈。当时,他基于这样的考虑——柠檬远在上海,鞭长莫及,断然不会经常在眼前晃动,这自然是少了诸多麻烦,他是人尖子,也乐于做这个好人。

柠檬漂亮、新潮,懂得平衡和协调,社交能力超乎寻常。高昆林介绍说,人家可是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工作,干的是专门帮人出国留学的行当。

丁一飞笑笑,以后继承你的衣钵倒是合适人选。

但柠檬这回来告诉他,她不去上海了,要留在香芋湾了,因为她要陪陪她的父母,父母的年龄一点一点大起来了,她有些于心不忍。她考上了教师岗位,马上要在香芋湾小学当美术老师了。

丁老师,从此以后,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向你学画了。

丁一飞的脑袋“嗡”地一下,是的,他觉得头痛。两年,有两年了吧,交往下来,他越来越觉得柠檬不是一块画画的料,自己有时候点拨她的东西,在她那里统统成了摆设,她可以经常性挂在嘴上当作招牌,却从来没有化到她的画作中去。她最爱说的是,我是丁一飞的学生,要是在座的是一些对画不那么在行的人,她会悄悄说,我是丁一飞老师的关门弟子。

在座的便肃然起敬。

丁一飞却恼火,什么关门弟子,开门弟子,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弟子,若說学生,那倒是一大把,他开的是美术培训学校,每年都有无数的学生从他那里结业,然后走向四面八方。

为此,丁一飞曾经训斥过柠檬,不要这么说,你这么一说,我就尴尬了。学生不学生,终究是拿作品说话的。

柠檬嘎嘎嘎地笑,丁老师,你别生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礼道歉,都怪我水平低,上不了台面,让你失颜面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实在太笨了。接着,她声泪俱下,喃喃说,丁老师,你不会不要我这个学生了吧,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做你称心满意的学生。

丁一飞没有料到柠檬会这样泪水涟涟,他迟疑了片刻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不要抬出我来,我实在没什么值得你炫耀的,我就是一介教师,普普通通的培训学校的美术老师。

你是全国著名画家,画作多次入国展。柠檬叫起来。

丁一飞叹口气,像我这样貌似著名的,全国多如牛毛。

柠檬娇嗔道,我不管别人,你是我心目中永远的老师,永远的名画家。

这样的话题,不止一次,但往往没有结果,因为丁一飞不愿意深入下去,那是他的痛,无数的名家,的确都是他的朋友,他们的画技如日中天,而他却像是被凝固了,永远停留在九十年代,他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但至少,连他自己也觉得画得没以前好了。江郎才尽了?他不甘心,也因为不甘心,才有奋不顾身离开书画院,跳出体制的举动,他想凭自己的才气,在有生之年再搏一搏,这样的努力,别人未必知道,可他清楚,他似乎在孤注一掷。人家看到的却大相径庭——丁一飞越来越沉溺于挣钱,因为他的美术培训学校越办越大,校址换了一回又一回,最后,换到了长虹游乐场里,那里可是寸土寸金,如果不是钱挣多了,他又怎么可能去那地方?可惜了,曾经的天才画家,终究昙花一现。

小城就是这样,任何一个细小的东西,都会引致为事件,更何况像丁一飞这样有着一定声誉的名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密切关注中。

你在上海不是一直好好的?那份工作很适合你的。丁一飞吃惊不小。他难于想象像柠檬这样的一个时尚元素颇多的女子,跑到小县城里来会是怎样一副状态。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和小城格格不入。

和上海没关系,主要是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本姑娘一门心思想着回老家了,准备进入尽孝模式。柠檬不经意地喝了一口茶,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你父母年纪还轻,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怎么就到了需要你孝敬赡养的地步?丁一飞大为不解。

柠檬停顿了一会儿,做了一个鬼脸,你那么计较干啥,我就是一个托词。其实,我在外面呆久了,突然不想呆了,突然想小鸟依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

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丁一飞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再说,他有什么资格对别人指手划脚呢?这浑沌年头,有些东西,你只能点到为止,不能作无休止的深究。他爽朗地捻了个响指,回来也好,当小学老师,压力可以轻一些,还可以让画艺长进一点。

柠檬抓住丁一飞的一只胳膊,不住地摇,丁老师,我说嘛,你会赞同我回来的,你说是不是?我一回来,你就可以好好教我这个学生啦!我一定争取比以前画得好一些。

当那件事扑面而来的时候,柠檬和丁一飞都猝不及防。

那个普通的秋日就是那么平淡无奇,丁一飞把满满一屋子的学生都送走以后,疲乏地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他发现精力似乎与日俱减,刚辞职时的雄心壮志变成了一堆面目可憎的塑料花,存在着,却永远无法苍翠欲滴,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抵达的目的地在哪里?内心里的沉重和惶惑水草一样缠绕着他,令他动弹不得。有时候,他也扪心自问,功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需要花自己毕生的精力去追逐?自己的油画能画到一个什么程度,真的能和大师们相媲美?

手机振动了一下,丁一飞懒懒地抓起一看,是柠檬的,柠檬喜欢用微信和他聊天。知道港务局的鲍光文吗?丁一飞说不清楚。你帮我查查,这小子口气大得不得了,说整个港口都是他爸的。那腔调好像是我配不上他似的,他什么意思?目空一切?轻慢我?

丁一飞不以为然地回复,那种人,你也当真?

我当然要当真,他的口气也太大了一点,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联合国的秘书长还是马云他叔?本小姐偏不买他的账!柠檬的火药味一览无遗。

丁一飞答应帮忙问问。

朋友的答复很快来了,港务局没有鲍光文这个人,但港口确实有一个姓鲍的人的股份,占比例大概在百分之二十左右,那姓鲍的是一家民营企业,做化工的,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叫鲍光文的人有关。

我把朋友说的原封不动地回复给了柠檬。

柠檬飞快地打来了电话,口气诚恳,丁老师,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这个鲍光文不是港务局的,他是港航局的,他口口声声说港口全部是他家的,现在怎么变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了?百分之二十是个什么概念?不就是只有五分之一么?这个家伙,不是在玩我吗?扯,看我怎么收拾他。

丁一飞劝她,心平气和一点,你是女孩子,不能用江湖那一套,不就是在谈一个恋爱么?何必要搞得风生水起的?你就不能低调一点?

我不低调,我一低调,这个家伙都要爬到我头发梢上拉屎拉尿了!柠檬愤愤不平。

丁一飞本来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想想不妥,我又不是她父母,没有必要管头管脚的,还是算了。

柠檬一回老家,个人特点彰显无遗,一是身边总是笼着一帮小伙伴,二三位闺蜜更是如影随形,她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人琢磨不透的是:这些人无论是相貌、家境、学识、才气、谈吐,都无一能和柠檬相比,她们的出现,就像一片片绿叶,陪衬着她这朵红花,这朵红花呢?也踌躇满志,一副带头大姐的高昂相;二是热衷于出席各种各样的抛头露面,圈子之杂,超出丁一飞的想象,她回来只是短短半年时间,俨然已是一个小城名人,别人只要一说起这个柠檬,就会有人附和,是不是那个美女画家?那美女画家厉害,长得漂亮,才气满满;三是穿着打扮,总是时尚性感,颇具“衣”不惊人死不休的风格,恨不得引领小城潮流。

一来二去,丁一飞马上明白,柠檬之所以如此腔调,如此做派,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更大程度上是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她想找一个如意郎君。他曾经作过猜测,她是不是在上海感情受了挫折,才灰溜溜地败退小城?可看看她的行径也不像,疗伤没有那么容易的,至少在精神状态上是无法掩饰的,再看看她精神抖擞、八面玲珑的样子,更加断定不可能是受了伤。女大当嫁,掐指算算,她也有二十七足岁了,这确实是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了。那么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柠檬称心如意?这是丁一飞一直在观察的。其实,也无须他观察,她总是把自己的点滴进展如实地汇报给丁一飞,其实,也不仅仅是他一个,还有高昆林等等和她熟悉的人,她都请他们做参谋,从而帮助她对对方进行评价,所以,圈里的人都知道,柠檬在找对象,找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和这个好了,又和那个分手了,那个分手了,又找了一个新的……

丁一飞一点都不想参与进这样的杂事中,她的恋爱,他一个老头子怎么能拿得出主意来呢?他提供的都是一些过时的经验和老掉牙的东西,在他自己看来也是背时的,他的意思是这方面无须和他汇报,柠檬却乐此不疲地把那些信息一一传递给他,你是我的老师,怎么可以对我的婚姻大事袖手旁观呢?

柠檬的真真假假,让丁一飞哭笑不得,他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她的一切。

比如当下这件事,丁一飞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特意开了车赶到了朋友那里,托他把那个姓鲍的家伙的底细摸了个透,了解到他拥有整个港口的股份比例是百分之十六点四六,而不是先前的百分之二十,又让朋友打电话给姓鲍的,问他鲍光文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对方愕然,说,压根儿不认识什么鲍光文,他的家族中也没有叫鲍光文的。

丁一飞全身的血“呼啦”一下涌到了脑门上,他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打电话给柠檬,柠檬那边一片喧闹,她尖着喉咙说,老师,我人在外地,等会儿联系。后来,她却一直没打电话来。把丁一飞搞得心神不宁,又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她却索性不接了。丁一飞更忐忑了,仿佛不通这个电话,大难就会来临一般。他给她发了一个短消息和一条微信——那个鲍光文不靠谱!他指望她会回复。但还是没有。他的内心空落落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还是惦记着,立马再和柠檬打电话,非得把此事的严重后果告知她,一个骗子,有什么可交往的?!但还是打不通,柠檬关机了,他有那么一点沮丧地来到了学校,这个怪女孩,又在玩什么名堂?谁知一到学校,就看见柠檬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她穿一件丝质的连衫裙,婷婷玉立倚靠在門帮上,风一吹,整个人都像在颤抖,一见丁一飞,柠檬满面笑容地喊,丁老师,不好意思啊,我和朋友玩疯了,电话也忘了和你打,一直玩到手机没电,你不会怪罪我吧。丁一飞把她迎进去,如临大敌一样,掩上门,心急火燎地嚷,柠檬,鲍光文是个骗子,他说的都是假的。

柠檬盯着丁一飞看,她大概也被他的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给吓坏了,一声也不吭,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地踱到丁一飞身边,碰碰他的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丁老师,这事你也当真啊?

丁一飞捏着自己的鼻子,唾沫四溅,这事我当然要认真,人品不好的人,说什么也得把他剔除出去,哪怕他其他方面再优秀。

柠檬抿着嘴乐了,这个家伙我早知道,他就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他还以为我不知道,敢吹这么大牛,哼,这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本小姐可是能让你随便糊弄的?

丁一飞不敢相信地将目光停留在她嘴巴上,你其实早知道他是假的?

嗯,我就是要看他的洋相,看他演戏演到什么时候。柠檬露出了狡黠的笑,我叫你帮我查问的时候,这家伙就呆在我身边,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到处都是我柠檬的人!……

丁一飞想也没想,就伸出了手,对着柠檬的脸就是狠狠几巴掌,那啪啪啪的声音,就像气球破裂般的,此起彼伏,把柠檬打晕了,隔了一会儿,她尖叫起来,她指着丁一飞嚷,你……你好大胆子,居然敢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不是好惹的,她扑过来扭住了丁一飞。

丁一飞咬牙切齿,又给了她一巴掌,你真是垃圾!他狠狠地骂。他真的气坏了,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全成了驴肝肺不算,还被人当猴耍了一通,他实在忍无可忍。

柠檬张嘴咬住了丁一飞后背的一块肉,她咬得那么狠,几乎要把它咬下来。

丁一飞一个大背摔,把她重重摔在地下,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你太叫人讨厌了!你就是该打!

他的情绪一下大爆发,其实,看不惯柠檬已经好久了,只是出于礼貌,才一忍再忍,如果她是他女儿,他早就对她不客气了。他对自己的学生和家人一直有一个标准,而柠檬离这标准远着哩,他恶狠狠地嚷,滚,从此以后,从我这里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丁一飞以为柠檬会扭头就跑,哪知她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一只脚,呼天喊地,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认真,真的,一般的人,不会把我说的当回事,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她说着说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丁一飞,后来,她像一条水蛇缠住了他,她不断地哭诉着,慢慢地,她用嘴一下接一下地舔着丁一飞的脖子、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嘴巴……当舔到他嘴巴的时候,丁一飞作出了呼应,他也伸出了舌头,似乎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似的……

两堂课结束,学生们鱼贯而出,有个男生走过来,站在柠檬身边,悄悄说,柠檬老师,我喜欢用柠檬色画喜鹊,可丁老师老批评我,说我用色不对。我不明白,为什么喜鹊不可以是黄色的?柠檬很想和他解释一番的,可这个时候,她没这个心思,一丁点儿也没有,因为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她只能歉意地说,小羽,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你什么时候把你画的黄喜鹊给我看看。

叫小羽的男生有点失望,轻喟一声,柠檬老师真忙啊。

柠檬用拳头把深重的哈欠挡回去,她在水龙头前洗了手,看丁一飞创作室的门关得紧紧的,她过去敲了敲。里面闷声闷气的声音传出,请进。

柠檬推门进去,看到丁一飞一手叉在腰里,一手拿着一支颜料笔,眼睛紧盯着眼前的一幅画。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女孩穿着泳衣坐在池子边上,眼神专注,但她缺了一条腿,而仅有的一条腿,却画成了美人鱼尾巴的样子。

柠檬重重地咳了一声。

丁一飞偏过脸,招呼柠檬,来,你给提提意见,哪儿可以更空灵一些?柠檬走过去,突然看到这幅画后面的一幅画,她的气喘不均匀了,那画板上画的是她,裸体,却变异,有些部位画得有些夸张,别人看不出来,她却知道,丁一飞画它们时,用赞许的口吻赞美着它们。那些话,像樱桃,甜美、软糯、小巧,可口。她明白,那出于他的真心,他吝于表扬,是一个认真得有点迂腐的家伙。

投怀送抱,不是柠檬的初衷和本意,那次纯属偶然,她情不自禁了。没有人打过她而且是这么暴打,却打得她身不由己地和他贴在一起。事情结束,柠檬百感交集,既想额手相庆,又想扇自己的嘴巴。和他贴在一起,还让她明白,他比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经验多多了,让她尝到了性爱的美好和神奇。他给她上了生动的一课,和他一比,那些男生相形见绌。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有种乘坐海盗船的颠簸,还有种坐摩天轮的失重,更有坐过山车的刺激。有一阵,她都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有那么一瞬,她想把自己嫁给他了,但也只是一闪念的东西,想想而已,她清楚不现实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她得面对现实,她从来就是一个现实的人,理想只是她的一件华丽的衣服,或者,一个标签而已。

经由高昆林,投奔丁一飞,指望能在所谓的画坛上,有一席之地。高昆林把她夸成了一朵花,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画真的没那么好,高昆林的思维是领导思维——给人戴高帽总是没错的。经由丁一飞的一双火眼金睛,她虚弱得想逃出去。但丁一飞宽宏大量,不计较她的种种浅薄和拙劣,这是高昆林的面子?她说不上来。至少他承认她是他的学生。对于这样的特殊待遇,她已经很满足了。事实上,有了丁一飞是自己老师这块金字招牌,柠檬发现自己也一下成了一个有着富二代、美女、才女标签的画家。这让她惴惴不安,但很快便沾沾自喜了。

在上海工作时,她想的是,在故乡拥有一个好名声,让大家都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有才气的美女画家,让默无声息的父母和家族增添一点光彩,仅此而已。但回老家工作后,她的想法变了,那就是在获取一些虚名的同时,由此得到一个大利,这个大利就是找一个合适的老公。父母是这么期盼的,她自己也是这么期盼的。回老家,当然是迫不得已,一个三流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混迹上海,难度系数极高,她心气高、资历却平平,在那家专营出国留学的公司里干一個小角色,让她憋屈。她生来就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举步维艰,倒也不是一个经济的问题,实在是融入上海魔都的障碍多多,她本来就在犹豫中,父母的召唤,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借口,她发现,其实进退都是有理由的,因为理由本来就是人找出来的。

在小城安顿下来,她把找对象当成了头等大事和当务之急,而画画只是一个点缀而已,就像簇拥在她周围的那些闺蜜,让别人感觉到她的美好和与众不同。

在小城的一个好处是:谁都知道她是一个才华如水横溢的美女画家。她的父母都是办企业的,虽然只是规模不大的小企业,却俨然成了富二代。

柠檬清楚自己的弱点,任性、随意、爱慕虚荣,会作秀。爱标榜,好高骛远、胡思乱想、把说谎、搞恶作剧当作家常便饭……别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她却认作是青春期的资本,谁不想在青春年华里留点记忆呢?她甚至以为,没有这些东西,那么,她的青春是不完美的。

很多时候,她自己也觉得茫然,不清楚想要什么?她不缺钱,却老是想着挣钱,她不大爱画画,却想着通过画画能获得一些什么。她看不起她的闺蜜,却又喜欢把她们带在身边,她不擅长喝酒,却老是在酒席上逞能,把自己搞得一派狼藉,事后,又一次一次地反悔……是的,她就是这么矛盾。有时候,特别是惹麻烦的时候,她会抽自己的耳光,觉得自己特傻,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疯,只要在人前一站,她就情不自禁地会疯起来,表演的欲望像空气一样弥散开来。张牙舞爪,让她四处受敌,卖弄炫耀,又让她破绽四出,慢慢地,她就生活在是非里了。她也不清楚,怎么就这样了?是因为城小还是人杂?她就这样,老是把责任推给别人,而从来没有责备过自己,她一直认为自己一枝独秀,有着超凡的魅力,她也因此一直感觉良好,沾沾自喜。

一直到丁一飞发疯一样暴打她,她才恍然大悟,她实在是贱透了,真的是欠揍。皮肉疼痛了,内心却轻松了,只有丁一飞,才可以管住她身体和精神的疯狂。她捡了宝贝似的心花怒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迷醉在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里,以为那就是爱情,她像一架直升机的螺旋桨,不断地旋转、提升,她都忘了自己是谁,在干什么,她的所有的努力,到头来仅仅是填充苍白而无聊的日子。等到螺旋桨停止摆动,她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地踏步。她想要的东西,还在远处若隐若现。

更要命的是:丁一飞并不认可她的疯劲,他把她的举止看作是一种浪漫和时尚,是青春荷尔蒙的挥发,更是追求刺激的艺术呈现,他对她的回报,便是在画艺上点拨她,祈盼她有一个新的突破。是的,他认真的是对她的画技,他总是露出不满意的表情,对她又吼又叫,除此之外,他并不想管她什么。跟着我,你就是要当画家,你不想当画家,不想在画坛上有一个身份,你跟着我干什么?她却不理解丁一飞的举止,反感丁一飞的精益求精,很想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她赌气地嚷,那我和你算什么?

丁一飞至少有那么一点心虚气短地垂下了头。是的,两人的肉体关联,常让他诚惶诚恐,他不知道如何将这具充满了诱惑的肉体,从他的生活中剔除出去,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是的,好多事,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像他们俩的关系,到底算什么?

他也问过柠檬,她也同样说不出来。

比如,他讨厌她屡屡赶赴各种各样的相亲节目,明明知道不符合你,还偏要去。他的语气里总是有着责怪。

她脾气上来了,又哭又闹,是不是不想让我结婚?吊死在你这棵老歪脖子树上?有本事,你娶了我!

听到柠檬这样说,丁一飞沉默了,显得非常痛苦的样子,他口吃地说,你不要逼我,我希望你找个好人。可那些家伙,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的,他们绝对配不上你!

看丁一飞青筋直暴的样子,柠檬暗暗地笑了,她知道他心中是有她的,但随即,她又沮丧,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地下,她无法忍受,想不顾一切把事情昭明,但想到接下去会带来的一系列麻烦,她又心虚了,当然,最主要的,她不甘心就此成为丁一飞的附属物,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而且,她总觉得和丁一飞不是爱,而是感恩,她要的爱,是惊心动魄,是她愿意肝胆相照……

这样的想法,自然会引起争执,而这样的纷争,又此起彼伏,经久不息,但无一有结果。到最后,两人都失了争执的兴致。直到有一天,许久没出现的高昆林出现在他们俩面前,他们一起喝了一场酒,借着酒意,高昆林半真半假地说,把柠檬送你身边,是想让你帮她锦上添花,我可不想让她成为我的嫂子……柠檬羞红了脸,忸怩着反驳,高老师,你在说什么呀,然后跑洗手间去了,那可有点难堪,丁一飞愣了半晌,才对高昆林说,你想复杂了。高昆林笑得颇有深意,不要让自己身败名裂,犯不着,得给自己留点空白。

丁一飞警惕地问,什么意思?

高昆林笑着将一杯酒喝下,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我和你一样,对美有着特殊的理解,都曾有过相同的梦想,但你要清楚,梦总是会醒的。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想象的。丁一飞至少有点窘迫。

但人的情绪是可以控制的。高昆林浅笑一声。

色彩是斑驳的。丁一飞辩解。

原色就是那么几种。高昆林慢条斯理。

……

柠檬从洗手间出来后,两个男人闭口不再说类似的话题,他们只说画画,高昆林说国画,丁一飞说油画,高昆林说国画时,丁一飞爱听不听的,只顾一支接一支吸烟,丁一飞说油画时,高昆林也不爱听,一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柠檬皱着眉头,一会儿看看高昆林,一会儿看看丁一飞,她突然发现他们两个各说各的,她似乎完全插不上嘴……临走,高昆林醉眼蒙眬地说,我认识的柠檬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了?柠檬愣了愣,说,高老师,我还是我,什么都没变。高昆林摇摇头,不,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柠檬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不懂其中的玄机,或者她不懂他们的玄机,她一直处于茫然中,她最初的想法,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她陷入深深的绝望,初回小城的那种轻松感,荡然无存。

丁……老师,柠檬期期艾艾的,老早她就想直呼其名的,往往话到喉咙口又咽回去了,于是重新变成丁老师。

丁一飛挥挥手,让她坐下,什么事,说吧。

柠檬紧张地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说,说了,他或许就会追问,他一追问,自己悉心积聚起来的勇气就会轰然坍塌,但她马上又想,不说,这个机会又错过了,她咬咬牙说,丁老师,我想和你合作画一幅画。

丁一飞来了精神,什么画?柠檬主动说画,倒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柠檬嗫嚅说道,就是……就是想画一张油画,你画一半,我画一半。

丁一飞高兴了,哦,好主意,你想画什么呢?

画你的裸体!柠檬一本正经地盯着丁一飞。

丁一飞生生吃了一惊,干嘛?要我当你的模特?

柠檬点点头,嗯,我当了你那么多回的模特,你也当一回,否则不公平。

丁一飞摘掉倒戴的棒球帽,在手里团一会儿,又戴上,显然,他有点手忙脚乱,你怎么想到这个?

你不是一直在教我画油画,让我也试一下。

你说过,你喜欢游泳,还喜欢裸泳,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让我看看,我就想画这个。柠檬把积了许久的话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她发现这样的感觉不错,把丁一飞弄得手足无措,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

呵呵,怪不得你一直心事重重,原来一直在想提这个……这个要求……让我想想……这个难度系数有些高……好吧,我答应你吧……

柠檬觉得奇怪,他怎么没有追问下去,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想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而她画这幅画的目的是什么……记忆里,他一直像带着一群雏鸡觅食的鸡婆一样,总是叽叽叽叽唤个不停。

她松了一口气,想,如果要她回答这些,她回答不出来,当然,也不想回答。那是她的秘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夜里的游乐场失却了白天的喧闹,没有名儿的夏虫不知疲倦地叫着,声音嘈杂,这愈发衬托出场内的安静,那些巨龙一般的大型游艺设施,或耷拉着脑袋,或摊手摊脚地休息着,走过那里时,柠檬都怀疑它们曾经有过的辉煌和神气。

那个近乎正方形的游泳池也笼在了黑夜里,天上有星和月,但有云拂过,它们显得黯淡,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着光亮。

丁一飞熟门熟路地跳下去,一下子就来了好几个来回。把平静的池子搅得水花飞溅,平时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根本想象不出他在水里是如何的威猛。柠檬坐在池子边上的救生椅上,欣赏地看着丁一飞游。

丁一飞游了一会儿,来到岸边,把两只胳膊搭在池边上,冲着柠檬喊,你下来,也游一会儿,再不游,那水就凉了。

我不游。我看你游。柠檬幽幽地说。

下来吧,你不会,我可以教你!丁一飞来了兴致。

你还没答应我的要求呢。柠檬走下救生椅,对着丁一飞说。

丁一飞想了想,拍拍脑袋笑了,虽然在游泳,但他也没有把头上的棒球帽拿掉,还是反戴着,看上去,像一只扭着脖子的鸭嘴兽。嘿嘿,我知道你的心思,好吧,其实有什么好看的。他在水下摸索了一会儿,接着,他把整个身子往上耸,耸了几下,他就把自己耸到了岸上,站到岸上的他精赤条条的,他侧着身子,胯间的子系根害羞地缩着身子,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剪影,有说不尽的意味,丁一飞在原地跳了几下,身上的水珠便掉落下来。但马上他就跳下水去了。

那一阵子,柠檬眼热心跳的,在星空下,看一个熟悉男人的裸体,这是第一次,她的心被撞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蓄满了整个心腔。她都看傻了,那个留存在自己记忆里的丁一飞好像是陌生的,只有眼前这个在水里龙腾虎跃的丁一飞才是真实的,熟悉的。她陷入了一种痴迷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丁一飞悄悄地出现在她身后,他把她托起来,整个地抛进了水里,柠檬失声尖叫。丁一飞捂住了她的嘴,警告,别叫,你想招惹别人啊!

柠檬立马噤了声,她扑嗵扑嗵地游起来,姿式难看,其实她就会这么一招泳姿——狗爬式。呵呵,像狗在水面上爬,多形象的一个比喻。

丁一飞游到她身边对她说,你也裸游啊,你要画我,我也要画你,柠檬,你的这个创意真好啊,你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创意呢,我都被你这个创意感动了……

不等丁一飞动手,柠檬自己把衣服全脱去了,她突然发现,和水亲密接触,有这样奇妙的感觉,那些水好像要涌进她的身子里去,她火热滚烫的身子也凉快下来。

丁一飞想要拥抱她,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我的身体刚凉快下来,我不想让它重新烧起来。

丁一飞听话地游开了,他一会儿仰泳,一会儿潜泳,活泼得像一头海豚。柠檬早停止了那难看的狗爬式泳姿,目不转睛地看着丁一飞,丁一飞在潜泳时,人在水下走,那顶棒球帽却浮了上来,他浮上来时, 地叫,我的帽子呢,我的帽子呢?

柠檬很想笑,可她笑不出来,相反,心里推涌起一丝难过。无花果不是真的没有花,只是它的花藏在果里,掩盖在枝叶的腋窝里……

是的,等过了这个夏天,也就是暑假结束的时候,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去往大洋彼岸的美国,她给自己在那里找了一个比较聊得来的网友,至少,这个人比她认识的人都风趣多了,她打算把自己嫁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厌倦了周遭的一切,像当年厌倦了魔都退避小城一样,她想再一次逃离,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个消息她谁也没有告诉。她喜欢看到别人惊讶的表情,也陶醉在这样的想象空间里。

她为自己画那张丁一飞的裸泳图是这样构思的:一个有着丁一飞一样容貌,却比他年轻得多的大白豚,他在仰泳,胯间的子系根上开了一朵硕大的荷花,他的旁边,是一顶超长舌头的棒球帽……

丁一飞会怎么画,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她只想把自己的那一半——也就是把丁一飞画好,这是为了什么呢?她想过了,就是记住年轻时的一点疯劲。是的,那股来自骨子里的疯劲,丁一飞在想些什么呢?她不知道,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丁一飞对她彬彬有礼起来,他总是用一种饱经风霜的眼光看着她,每每看到这样的目光,她的心就会凉一下,又凉一下,这让她本来就犹豫不决的想法变得愈发飘摇……她在心底呻吟着,这不是我要的,真的,但她要什么,她自己也說不上来,也许自己压根儿还没想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想在心里置放太多的念想了,因为负荷超出了她可以承受的能力,她只想抓住自己可以把握的东西,是的,谁会和自己的梦想和青春过不去?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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