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正当性与拒绝表演

2018-06-07 08:11张艳梅
当代小说 2018年4期
关键词:天通巴别男孩

张艳梅

年底年初,文坛依旧,思想界也没有太多波澜。回望2017年冬,几位著名诗人学者相继离去,难免有很多感触。翻看年底花样繁多的排行榜,好书推荐,各类年选,一面感慨还有好多好小说没有读过,一面感慨读过的小说那么多,真正能够记得清楚的却很少。每次拿到一期新的文学刊物,都希望可以看到一些新东西,无论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探索层面,总是期待读到与陈旧的意象,狭隘的主题,单调的结构,潦草的叙述,空洞的议论,泛滥的抒情不同的新鲜感。2018年春天刚刚开始,阅读还在继续,宗璞《你是谁?》、张炜《艾约堡秘史》、余华《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莫言《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周大新《天黑得很慢》、陈河《外苏河之战》、陈村《第一只苹果》、许春樵《月光粉碎》、罗伟章《白岛》、王十月《子世界》、田耳《下落不明》、双雪涛《抱河》等最新作品都有一定的关注度。选择几篇印象深的中短篇小说,记录一下自己的阅读感受,与大家分享。

蔡东《照夜白》,《十月》2018年第1期。小说讲述了一位优秀的大学老师谢梦锦忽然厌倦了说话,无论是课堂,开会,还是日常人际交往,谢梦锦选择装病,换取沉默和独处的权利。无独有偶,一位优秀的电台主持人也厌倦了说话,选择走进课堂,做一个普通的听众。于是本来没有交集、渴望沉默的两个人,在《你的口才价值百万》的课堂上,成为心有灵犀彼此默契的师生。小说没有沿着八卦的套路展开一段感情,而是始终围绕言说和沉默缓慢推进。雨季,潮湿黏腻的生活,钟表,鸮鸟,纸桥,月亮,信纸,铃兰,雪柳,麦克,优盘,布袋,这一系列意象各藏其意,当然还有照夜白,古画上的宝马,小说因而如写意水墨与工笔设色立体叠加。谢梦锦并不携带敌意和情绪的沉默,是对喧嚣生活的厌倦,那个期待在课堂上学到卓越口才以便换个工作的女生,是多数人对生活惯性的顺从。督导听课那一段写得尤其好。在督导眼里,谢梦锦就是个神经病。而在谢梦锦眼里,督导以及督导携带的一切都是病态时代病态生活的典型。没想跟上时代,也不愿意打成一片,不喜欢那么高亢的调子,不屑于那么卖力的表演,渴望自由、独立、安静的生活,包括后面那一节寂然无声的课,都算是沉默的极少数一种拒绝被异化,拒绝被同化的自我拯救吧。读这篇小说,不断地想起王小波和奥威尔。其实,我们面对的生活,最难的并不是沉默,而是,有时候连沉默都不能。

弋舟《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收获》2018年第1期。小说探讨的是生活的正当性话题,以寓言化的方式講述了一个囚禁与逃离的故事。天通苑是亚洲最大的居住区,小区中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喜欢鲁西迪和巴别尔的失业者和小职员,以及那只先后被命名为巴别尔和鲁西迪的美短猫。猫被女友盗回,最终辗转归还,是小说的主线。这是一篇寓言化小说。鲁西迪,巴别尔,天通苑;现实世界,网络世界,想象世界,彼此分裂而又有着诡异的整体性。赠送的房子,偷来的猫,仰慕的作家,我们拥有的,不过是狸猫换太子,或者叶公好龙的生活。上帝给定了现存的秩序,或者有限的体面。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符合正当性的理论,却又不得不就这样有悖常理,携带着岌岌可危的爱,百无聊赖地活着。无论平民,还是官员,无论大众,还是小众,大抵如此。感应灯是坏掉的,楼道里是黑的,走在楼道里的人看起来也是灰暗的,而整个灯火通明的天通苑则看起来像是盛世之夜。这个反差,可以看作是活着的另一个真相。小说主人公并不是真正的底层,即使作者后来在创作谈中写到了北京的驱离事件。拥有月租金两万的房产,完全可以不劳而获地苟活下去,所以小说并不是想表达对失业者的同情,也没有对这种丧丧地活着表示鄙弃。年轻人失业了,摄像头坏掉了,宠物被当作孩子的替代品,恋人间需要一种外力介入才能维系情感,微信群里泛滥的信息,不断转移的社会热点,我们特别习以为常的这一切,可以看作是被假象覆盖的活着的另一个真相。远离京城的小镇,不是世外桃源,大叔大婶路人们脸上都是厌世者的表情,小说至此,容易让人联想到《寂静岭》的表世界和里世界。最终的出走,道路笔直,内心也可以笔直,主人公似乎找到了更好的生活,海边的修车店和烘焙店,却很难成为梦想的乐土。试图摆脱对被恩赐的生活所怀有的恐惧和感激,脱离某种秩序,找到自由的方舟,去往没有囚禁和囚徒的远方,这个大概算是作者的自我安慰,相当于鲁迅小说《药》结尾坟上的花环和《故乡》结尾那条可能有也可能无的路。

刘玉栋《月亮舞台》,《人民文学》2018年第2期。小说呈现的是日常生活的伤痛与温暖,以现实主义笔法讲述了一个底层故事。爷爷和爸爸去世后,妈妈为生活所迫带着妹妹改嫁,留下男孩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摆摊卖点小东西维持生计,胃病严重,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男孩在学校成绩一般,经常被同学欺负。妈妈带着妹妹两边牵挂,日子过得也不轻松。暑假开始后,男孩想打工给即将上学的妹妹买书包和文具盒。先是去了同学家开的台球厅,干很多脏活累活,因不小心弄坏台球案上的台布而离开。又去了快餐店,每天忙得团团转,还要忍受猜忌和质疑,因送餐途中出了意外受伤回家。两次打工都没有挣到钱。再后来是费尽周折抓蛐蛐卖了20块钱。这是小说中的一条线,让人心酸的生活。还有一条线,是艰难生活中的温暖。男孩和奶奶相互照顾,妈妈妹妹与家人彼此牵挂。老鲁爷爷、金嫂都像亲人一样爱护男孩,咯嘣眼也不是太坏。虽然生活很难,摆小摊,做根雕,一个普通男孩的内心里依然生长着艺术和爱的饱满枝叶。小说名为“月亮舞台”,以梦开头,以梦结尾,给了现实主义文本一个延伸出去的想象空间,闭合的小说结构被打破,男孩承受的压力和内心的焦虑得以更完整呈现。我们置身的世界就是一个残酷的舞台,即使没有任何才艺,没有精彩表演,也要努力生活下去。想起不久前上映的电影《奇迹男孩》,每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路上,都会面对很多考验,无论是出生于富有家庭,或是生活在贫困家庭,接受生活携带的一切,并且拒绝表演,本身就是成长吧。

冉正万《一只阔嘴鸟》,《长江文艺》2018年第1期。小说聚焦的是一位老人与一张全家福,是老人仓促的一生与漫长的晚年。每一天无尽的孤独,每一夜无眠的忏悔,生与死的追问并不是话题核心,老人的复杂心绪有着更加动人的感染力。小说沿着一个老人的反复回忆和感情起伏缓慢推进。老人高寿,子孙满堂,全家福是他的荣耀和寄托。回望过去,老伴的去世,晚辈的意外,都让他万分心痛,却又无可奈何,留不住时间,也不知道怎样以自己的活着去理解年轻的死亡。全家福上的张张笑脸,满地的瓜子皮,都在反衬老人的孤单。长子脸上那一滴泪,其实是老人心里的疼痛。摔碎的石英钟,是老人对时间的报复。然而时间并没有散开,钟表记录的时间容易破碎,真正的时间却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人生的土豆不断滚落,没有什么能够填补命运的漏洞。螳螂,竹鸡,阔嘴鸟,老伴,孙女,自己,生命是不是还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回到它原本的存在,在它的存在里生生不息?螳螂不会替老伴回答他的问题,竹鸡已经被孙女们吃掉,阔嘴鸟也不会原谅他当年的贪心。是不是活到一定年纪,就会变得悲悯,通透,因为原谅了命运的无情,而希望获得世界的全部谅解?小说写得不疾不徐,温润动人。

这几篇小说,无论是从画面消失的马,终将回到天通苑的猫,被深埋在泥土里的鸟,还是笼子里斗得你死我活的蟋蟀,都让我想到一个词,那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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