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专业主义:乌托邦还是意识形态?

2018-06-11 19:42李飞
教育传媒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新闻专业主义乌托邦意识形态

李飞

【内容摘要】 为什么“新闻”这样一个门槛并不高的职业会标榜专业主义?为什么会有人试图将其建构成为一种乌托邦?本文对中国新闻场这个“政治小世界”之中的新闻专业主义言说的产生脉络进行梳理,从“行业独立的政治诉求”角度探索这套神话如何被异位移植到中国,其政治目的何在,指出这种说法有可能遮蔽人民报刊的传统,必须引起高度的警惕。

【关键词】新闻专业主义;乌托邦;意识形态

作为“现代性的意义生产实践”的新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文本系统”。①如果只从文本角度来看,新闻文本本身并不具有特殊性:即便是最故事化的新闻,用帕克的话来说也只不过是一种通俗文学的形式——一种备受欢迎的短篇小说的轮回形式而已。②那么,为什么“新闻”这样一个并不高深,门槛并不高的文本生产业会标榜专业主义?事实上,文学、社会学、人类学、哲学、法律等专业和新闻学一样,都经历过专业化的建构。而且这些专业的从业者在专业素质方面的要求甚至超过了新闻学,也不乏对专业性的强调,但是这些领域并没有出现“文学专业主义”“社会学专业主义”“人类学专业主义”“哲学专业主义”之类的产物。唯独新闻学领域出现了所谓的“新闻专业主义”。③奇怪的是,那些不提专业主义的学科,也未曾因为所谓专业主义的缺失而陷入不专业的危机之中。在学科的危机时刻,这些学科通过研究方法与研究对象等的调整,重新确定学科同社会之间的关系,实现学科的突围,完成范式革命。它们在专业化程度上不亚于甚至远远超过了“新闻”专业,而一直强调新闻专业主义的新闻学科与新闻实践则似乎一直在所谓的“新闻专业主义”的路上。

尤其是在各种新媒体新闻产品或实践形态如微信新闻、客户端新闻、机器人新闻等层出不穷,算法、程序员的逻辑冲击着整个新闻业专业的逻辑之际。新闻专业主义在被“解构”“冲击”的同时,也成为了新闻专业对于新媒体的应对话语。似乎,无论出现怎样的状况,新闻专业主义岿然不动。在这种意义上而言,新闻专业主义的功能更像是意识形态。因而,国外有研究则直接从意识形态的角度考察新闻专业主义。④

在西方经济、政治、文化危机此起彼伏的时代,新闻专业主义被人试图以乌托邦的名义言说就显得格外具有症候性了。本文利用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为分析工具,对中国新闻场的新闻专业主义言说的产生脉络进行梳理,探索这套神话如何被异位移植到中国,这种言说的政治性,以及其可能遮蔽的人民报刊的传统。

何谓新闻专业主义?一直以来众说纷纭。由于新闻专业主义界定存在含混性,在学术论述之中“新闻专业主义”(professionalism)经常与“专业”(profession)混为一谈。陆晔与潘忠党在《成名的想象》之中区分了专业与专业主义:专业的新闻工作强调的是新聞工作必须通过专门培训,接受为新闻从业者提供的特定的专业技能教育,遵循行为规范和评判标准等。新闻专业主义则在专业要求之外,还包括“一套定义媒介社会功能的信念,一系列规范新闻工作的职业伦理,一种服从政治和经济权力之外的崇高权威精神,以及一种服务公众的自觉态度。”⑤

在这种区分中,新闻专业本身是作为一种专门的职业技术规范的系统存在;而新闻专业主义除了包括这些职业技术规范系统之外,还意味一套某种布尔迪厄意义上的“新闻场”这个“政治小世界”的价值关联体系。⑥这种价值关联体系是对专业化实践的现实抽象化与极端化之后观念化建构的结果。这套价值体系与职业规范共同构成了“新闻专业主义”。一旦当新闻业或相应理论处于被质疑不够专业或其他危机时刻,提倡新闻专业主义似乎成为了解决问题的唯一处方。在这种层面上,新闻专业主义与其说是“真实、客观、平衡、全面等天然正确的理念”,不如更多说是一种维系政治小世界自主性的“行业独立的政治诉求”。⑦

这种新闻专业主义的“行业独立的政治诉求”曾经一度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新闻改革过程中新闻场的“政治小世界”所渴望的。新闻专业主义充当政治小世界自主性的话语之前则是被推上神坛的“科学”“规律”等话语。在对“文革”乃至中国漫长的革命的反思之后,以“告别革命”为特征的发展主义现代化的逻辑一度占据了社会思想的重要地位。受这套现代化话语影响,中国新闻改革也以现代化为导向,新闻界“最流行的一个观点是新闻媒介有其自身规律,它不为人们的意志所转移。新闻工作必须遵循新闻媒介的规律”。⑧“走向未来”的过程之中,西方再次压倒东方成为现代性想象的参照。当其以“欠缺三百年殖民历史”的极端话语对革命与现代化努力彻底否定之际,事实上已经表明:“形式上的殖民统治结束并不说明北方发达国家和南方不发达国家之间的殖民关系的结束,殖民主义旧有的政治行政方式仅仅是被新的、更加隐秘的新殖民关系所取代。”⑨

在现代化的时代主题面前,根除这种为殖民主义招魂的言论背后的情感结构与认知结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此前建立在漫长的中国人民革命—建设经验基础上的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新闻历史实践被简约化为党报理论,被贴上传统的标签。以衔接“五四”传统为标榜的新启蒙强调是面向西方尤其是美国的现代化与科学,需要的是告别“传统”。当时被认为更为现代、科学的传播学成为新闻学“科学化”仿效的对象。以传播学形式再次引进的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被异位移植到新闻学之中⑩,并以“思想解放”的面目促成了80年代的新闻改革。经过冷战科学与消费主义改造之后的传播学之中的三论,尤其是信息论与信息的概念被引入了新闻学,并改造着新闻学。当信息概念引入之后,其将新闻及新闻的政治性限定在了新闻业的信息生产流程与文本的范围内,而不是整个社会层面。以科学面目出现的传播学以及在很长时间内传播学化的新闻学为当时新闻业的商品化运作提供了话语的合法性。这种着重新闻传播产业性质的视角,为日后传媒市场化、资本化运作打下了基础。在这个过程之中,社会政治系统在多次交手后通过强调新闻媒体的党性原则、四项基本原则、正面宣传、三贴近原则、政治家办报、走转改等对膨胀的新闻场进行政治原则、政策法规、政治化新闻实践等多层面的规制。

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新闻专业主义的话语在新闻场的“政治小世界”之中开始替代此前新闻学“科学”“规律”的位置。新闻专业主义作为新闻场建构自身自主性与排他性的话语体系,主要是与以下三方面相关:

首先,中产阶级主体的出现。中产阶级主体在中国经历了从80年代想象的政治主体向经济主体转变的过程,这个阶级的人群与内涵也发生了某种变化。在“历史的终结”还没有开始鼓噪的1988年,后来担任吉林大学公共外交学院院长的刘德斌在当时根据西方民主决策体制经验将中产阶级视为西方民主的推动力量。在反思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民主政治的时候,山西省委党校的韩虎龙认为这主要是中国没有民主的承担主体——中产阶级(实质是资产阶级)。进入90年代之后,经济改革与发展使得企业家群体形成并逐步壮大,媒体之中中产阶级则是以一种消费主体与经济主体的面目出现。后现代式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论述与韦伯的理论结合为中产阶级概念与现实存在提供了合法性。进入新世纪之后,“中产阶级”从翻译过来的概念变成了中国经济的现实。其经济实力释放了出来之后,南京大学教授周晓虹指出中产阶级“政治上的后卫性和消费上的前卫性”尤为突出,包括周晓虹在内的主流社会学者在研究中更是将中产阶级视为社会稳定的力量。

其次,传媒的市场化与资本化运作。1994年中国确立了市场经济体制,传媒也逐步走向市场化。在当时,传媒市场化的理论依据是基于新闻事业具有上层建筑与产业性质双重属性,在现实中采取“事业性质,企业管理”,此后进一步发展成为新闻媒介的双重属性,即“新闻”的“公共物品”性与“广告服务”所具备的一般商品性质。传媒的市场化运作过程之中,在新世纪初形成了党的喉舌媒体与市场化的非喉舌媒体的双轨制,这种双轨制的初衷是在媒体市场化的同时保证党媒的喉舌功能。这同时也为媒体的资本化运作提供了空间,制播分离使得媒体非新闻部分生产能够更好地市场化与资本化。在传媒市场与传媒资本发育成长过程中,与市场新闻联系更为紧密的上海新闻学者甚至在很长时间里坚持新闻学的大众传播学转向,以更好服务于市场化的传媒实践。

第三,新闻职业化与专业化。媒体在市场化过程中,也纷纷将受众群定位为细分市场中最具消费能力的中产阶级。在这个过程之中,媒体对细分市场进行了瓜分。在市场导向的电视频道专业化试水中也曾问题叠出,成为改革关注的重点。同时,专业化的新闻实践之中出现了影响较大的定位为专业服务中产阶级的媒体——《财经》《21世纪购物指南》等。

德里达曾言:“历史与认识一直被视为恢复在场而进行的迂回。”美式现代化在中国成为中国现代化的彼岸想象原型。随之而来的是整个社会进行相应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调整。美式的新闻与传播业也顺理成章成了中国传媒想象与学习奋斗的榜样,成为了中国新闻场关注的焦点。在对美国新闻教材引进与相应观点实践的引介讨论过程之中,美国新闻专业主义实践的历史理念與操作案例在新闻课堂教学之中占据大量的篇幅,深深影响着新闻学院之中的学生。政治经济结构的变化形塑了一个市场化的新闻业,新闻专业主义也被建构成为了部分新闻从业者的职业理想。

更为重要的是,在现实的实践之中,新闻专业主义为当时新闻场之中的市场化媒体的新闻舆论监督提供了一套职业共同体的合法性。韦伯曾指出,科学认识的特征必须在其作为真理的成果的“客观”有效性中寻找。在新闻监督、民生新闻兴起的新世纪前后,新闻理论界尽管对国外的新闻专业主义实践的理念与国内附庸专业主义的状况进行了反思,但是当党报理论在解决市场化新闻实践问题时没有能够更好地与时俱进的情况下,新闻专业主义在理论分析与新闻生产实践两个方面发挥了一种类似于“理想型”的功能,成为讨论的主要范式。同时,被视为更为科学的传播学与社会学研究方法被引入新闻学,事实上强化的是观察到的操作层面的社会事实,是特定的社会位置观察到的部分事实。在这种学术研究范式和媒体话语互动过程中,新闻专业主义成为某种生成性的事实:一方面通过相关的教育、培训与研究批评的推崇,对新闻专业化的强调使得新闻专业主义内化成为了职业化、专业化的要求;另一方面新闻媒体人则选择对专业主义话语的使用,赋予其日常实践中的行为以合法性。但这样的叙事的背后,同样意味着新闻专业主义以一种新的结构范式出现。这种新的结构范式之中,原本应该是党、政府、人民组织的机关报刊、台的媒体却秉持着一套独立于党与政府组织与权力体系之外的专业主义价值体系,这不能不说是咄咄怪事。

新闻专业主义研究中最为广为人们引用与阅读的《成名的想象》,事实描绘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新闻实践状况。该文对中国新闻实践的历史是在救亡——启蒙二元对立的框架中区分的,通过召唤民国时代张季鸾等人的专业主义传统作为职业理想型,对大陆新闻记者在转型期的专业主义话语实践状况进行社会截面的展示。文中对经验材料的运用表面上看起来客观,然而整个论文之中通过对新闻专业主义分析相关的概念与理想型的建构,将转型中中国的新闻场作为一个专业主义的“政治小世界”建构了起来。这本身和理想型的分析工具特性相关:理想型“是基于研究者价值关联(value relevance)的取向,在面对历史现象时,选择某一特定之现象,根据经验事实将该现象中之主要特征加以片面之强化,而构成一个分析之工具”。尽管理想型必须依据事实,源自对历史现象的抽象与概括,但当其作为分析现实工具的时候其本身意味着去历史化与去政治化的方式将材料按照理念思维运作方式组织起来。张季鸾对其所处时代持批判、抵制态度的成名的诱惑在文中成为大陆新闻从业者的“成名的想象”被复活了过来,成为概念化的关键。在这种概念化过程中,其基于的是西方化的东方而不是中国本身,因而对新中国新闻传统的概括,本身是简单粗暴地把一种内化的欧美视角之中的中国运用到研究之中。同时,论文的生产机制也构成了一种后殖民景观:在美国获得国际传播学界认可的潘忠党,同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前沿地区——上海的学者陆晔合作。两人接受一个结束“殖民地”命运不久的香港学术机构提供的资金,合作完成关于中国新闻改革的论文。在研究过程中,大陆最优秀的两个新闻学院的研究生接受田野调查培训后,进入媒体进行田野式实习,为论文提供观察材料与深度访谈材料。最后这篇视新闻专业主义为中国奢侈品的规范化的学术论文完成后,在曾经的“冷战”前沿的台湾发表,并对大陆的新闻专业主义研究与实践产生深远影响。

近期《新闻与传播研究》上关于新闻专业主义的论文,只不过是全球化背景下的学人将后殖民背景下在美国学界与两岸三地游走的华人与大陆学人,按照主流施拉姆版的传播学的社会科学方法生产的学术观点再次翻新内化。这种西方式的传播学化、社会学化的新闻研究无法回避一个问题:“现代西方社会理论却从未解决如何让现代市场与前现代道德传统和谐相处的问题”。

在这种新闻专业主义的想象中,“民国传统”归来与美国的在场被以一种全球化与国际化的方式获得了新的文化与价值的主导权。这同时意味着以学术与新闻实践之名完成了一种民国对于共和国新闻传统的倒置。這种倒置过程,事实上在新闻场之中制造一种与社会共同体区分开来的小共同体的价值体系。

新闻场通过新闻专业主义将新闻场这个“政治小世界”与现实社会生活大世界的互动与影响转变为内部性的问题:媒介社会功能的信念与职业伦理意味着新闻的运作强调的是行业内部的自治与自主性,其职业系统具有“排他性”;而“服从政治和经济权力之外的崇高权威精神”与“一种服务公众的自觉态度”更是将新闻的社会责任转变成为了新闻从业者个人层面的品德问题。尽管这是新闻职业规范对个人的作用、影响的体现,但是这种将新闻“政治小世界”单独抽离出来的自治的态度同样意味着某种对他律性乃至公共性的排斥。

对新闻业而言,新闻专业主义在内外两个层面上维系着新闻场之中新闻职业的延续与再生产:对内发挥着对新闻职业的规范作用,维系着极端化的文化资本层面的专业传承与认同,维系着新闻场的“政治小世界”内部凝聚力,实现象征权力和信念资本的扩张;对外则在维护新闻场自主性的同时同其他场域互动并施加影响,通过对专业主义的强调提高交流的门槛,决定劳动力分配和劳动的再生产。概而言之,新闻专业主义维系着新闻场这个围绕着社会分工专业化后形成的“政治小世界”的运营。对于新闻职业而言,新闻专业主义的话语体系试图维系这个“政治小世界”的自主性,对社会系统及子系统的质疑与反馈以专业的方式施加自身影响。

出于对新闻场“政治小世界”自主性的强调与象征权力与信念资本的积累,最能够体现新闻专业主义精髓的实践被包装成为神话,不断被言说。最著名的是成为专业主义难得的落地的实践例证的美国的“水门事件”,一次次作为教科书中的案例反复被讲述。在这个神话之中,秉承着专业主义理想与社会道德良心的记者连同他们具有专业操守的老板扮演着职业的先知、圣徒的角色,把违反宪法的总统拉下马。他们的形象更像现代社会之中的“整体性知识分子” 与理念人。这种情形颇似马克思在1857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导言”中批判的情形:“被斯密和李嘉图视为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应该归入十八世纪鲁滨逊故事的毫无想象力的的虚构。”斯密与李嘉图的这种对社会存在状况的忽视,带来的不过是理论对实践解释力的不足,问题在于如何改造世界。但对于与社会实践紧密相连的新闻实践而言,“水门事件”这样的神话却是一个关乎实践与新闻未来状况的问题:神话之外的新闻实践更多不是在神话的环境中进行的,需要面对的是被神话故事遮蔽的复杂的新闻子系统同社会系统及其他子系统的互动。新闻品质的保障,更多依靠的不是神话,毕竟新闻生产本质是一种现代信息文本生产工业,需要面对的是无限巨大与复杂的世界状况。特别是在拟态环境环境化的今天,人们需要面对的是一个极度膨胀的由新闻场这个“政治小世界”中介化了的世界,人类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中心也都发生了转变:今天,一切都围绕着媒介,并局限于媒介的空间。这种状况,使得“行政资源和行政过程更深地卷入到媒体逻辑当中”,媒体逻辑裹挟政治逻辑,政治被去政治化的政治与消费取代。

新闻专业主义则试图用这种“政治小世界”的逻辑来统领我们社会生活大世界的逻辑。正如吉特林所言:“新闻业的惯例是以新闻组织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兴趣为基础的,往往从对各种社会现实的筛选中得到体现。”从这种最开始的社会现实的筛选环节到报道采访,再到新闻信息的文本化、把关过程中,“政治小世界”逻辑一直渗透其中。同时,新闻学的传播学化、社会学化的信息手段与研究使得新闻专业主义能够凭借着方法的科学性的外衣维系着话语的生产。作为一个高度他律性的场域,新闻场依赖着新闻专业主义的话语在权力的网络之中维系并努力扩大着自主性,并将其他场域的影响降到最低:即以专业主义与技术门槛之名将可能施加而来的影响拒之门外。

在中国,新闻专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诉求与话语体系,维系着中产阶级的话语权。这是因为中产阶级在消费主义结构之中处于强势位置,而市场化媒体又以服务于中产阶级获得了市场的成功。在新闻场之中,中国的传媒人积极借用国外新闻专业化与专业主义话语作为自身实践的理论。深入做调查新闻与舆论监督的一线记者即使做了有价值的社会工作,也归结为个人本位的不服从,采取的是新闻专业主义的话语体系。当全球化背景下异位移植过来的中产阶级概念与以科学之名引进的传播学极大影响今天新闻以及我们想象的新闻方式的时候,其事实上在新闻领域之中以新闻专业主义的乌托邦终结了乌托邦的想象,用齐泽克的话来说则是“驱除了另类世界乌托邦,并把自己伪装成实用现实主义”。在这里,新闻专业主义牢固捍卫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专业分工的逻辑,使得乌托邦在这种新闻生产秩序之中无法被生产出来,也无法提供一种主体觉醒的信息新秩序。

这种在中国基于中产阶级与知识分子群体而异位移植过来的新闻专业主义无疑是现代社会分工到极致所产生的“异化”的意识形态。如果我们将新闻专业主义视为解释新闻实践与新闻现象的一种理论方式,那么这种理论本身同改变世界的实践呈现出某种物质——精神关系倒置的状况,与实践性的社会生活相联系的新闻则被某种被命名为新闻专业主义的神秘理念的支撑所左右。这造成的结果是,每当新闻业和新闻教育哪怕在只是风吹草动的时刻,新闻专业主义便被祭出来,似乎其能够包治万病。大大小小的危机与伪危机来来去去使得新闻专业主义成为了新闻学领域的“魔弹”,产生岿然不受影响的幻觉。然而,这种新闻专业主义的研究与论述,时常陷入了简单的表态与对西方新闻专业主义历史的憧憬以及对本国新闻专业主义缺失的缺憾之中,最后新闻专业主义成为了新闻危机时刻唯一的解决方案,扮演着新闻业与新闻学中类似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精神”的角色。

这种异化的意识形态,强调的是新闻的专业性与职业性,其是在为新闻专业不断加冕,依然试图在营造职业的“政治小世界”。这种新闻专业主义的问题恰恰在于其狭隘性,在实践之中只满足了正在形成中的中产阶级的需要,满足了小资文化领导权的需要。但是更多民众,如工人、农民与更弱势的群体被排斥了,无法被代表。同时这种去政治化的新闻专业主义无法满足大时代中国复杂政治转型的需要:它深陷西方概念陷阱之中,脱离了中国国情,以一种异位移植的视角来审视中国。这种反认他乡为故乡的视角,只可能导致新闻业陷入新闻专业主义的忧虑症之中不能自拔。

現实的新闻实践正如《共产党宣言》之中论及到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对那些带有神圣光环的职业的祛魅:“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对于在《共产党宣言》诞生之际,还远没有完成职业化、神圣化的新闻专业更是如此。新闻专业主义只不过是新闻效仿那些成熟的职业而建构出来的意识形态罢了。这种新闻专业主义的措辞本身反映着专业的不自信。新媒体技术的介入,更是使得还未建立稳固的新闻专业主义体系受到冲击。

今天,算法、机器人新闻等新的信息采编方式的推广可能使新闻生产之中产生了一百多年前《共产党宣言》之中描绘的后果:“由于推广和分工的发展,无产者的劳动已经失去了任何独立的性质,因而也失去了对工人的任何吸引力。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要求他做的只是极其简单,极其单调和极其易学会的操作。”这种行业终结与工作异化的图景之中,没有塑造未来可能性的主体存在,带来的是新闻信息秩序的终结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公共舆论的消解。基于中产阶级想象的另类新闻、公民新闻、公共领域等,在表面的独立自由之中事实上塑造了一种反民主的异托邦:新闻专业主义试图以新闻职业共同体(主要是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共同体)来取代整个社会的“感知共同体”,这本身是一种感知私有化与滥权的过程。在这种感知共同体之中,只剩下生产——消费无根信息的、小时代的废人,建立起一种新型的殖民控制关系。

这同样遮蔽的是人民的新闻实践与人民创造历史的事实。唯有回归到人民与人民的实践,新闻本身才具有有机性与实践价值。作为关系到真正人民当家作主的新闻事业,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在新媒体环境下,我们如何像延安时代一样,将新闻作为建设人类社会命运共同体的方式,而不仅仅是信息消费的内容,需要考虑的是另类现代性与另类新闻信息秩序的可能。这需要我们重回革命语境之中,寻找中国道路与中国新闻理论创新。中国革命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但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列宁主义内部同样具有现实张力:葛兰西曾将俄国十月革命称之为“反《资本论》”的革命,原因在于爆发十月革命的俄国并非《资本论》之中理论假设的物质极大丰富,代表那个时代先进文明的发达资本国家,而是作为帝国主义国家中欠发达的国家。在同经典的《资本论》理论描述断裂的同时,列宁寻找到了欠发达国家、地区完成《资本论》中革命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这本身是一种西方内部“边缘地区”对于产生于西方“中心地区”的理论的那种高度现代性的状况的反思。半殖民地的中国的革命,走的不是俄国以城市包围农村的道路,而是相反的以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也正是在这种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形成了不断发掘人民主体性,强调人民当家作主精神的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人民报刊传统。在这种人民报刊的传统之中,新闻不是一种商品消费,而是一种将前现代经验与组织方式转变为现代的中介,是一种革命主体锻造与组织的手段,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的方式,是一种人民民主生活的方式。

注释:

① Hartley, John. Popular Reality: Journalism, Modernity, Popular Culture. London: St. Martin's Press. 1996:32.

②Park R E. The Natural History of the Newspaper[J].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23, 29(3):273-289.

③事实上,国内的研究者如芮必峰也有类似的观察,只是基于新闻学科,而非一个比较学科的立场。具体内容详见芮必峰:《描述乎? 规范乎?——新闻专业主义之于我国新闻传播实践》,《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年第1期。

④Deuze M. What is Journalism?Professional Identity and Ideology of Journalists Reconsidered[J].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2009, 6(4):442-464.

⑤陆晔、潘忠党:《成名的想象: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新闻从业者的专业主义话语建构》,《新闻学研究》2002年第71期。

⑥在布尔迪厄看来,“场域是政治世界的扩张形式,即政治小世界”。在这种政治小世界中,“政界是由它的组织(政党)、它的功能原则、它根据某些程序(选举)选出的代理者等构成的,它是一个自主的世界,是居于社会大世界中的小世界。”参见Bourdieu, P. The Political Field, the Social Science Field, 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R. Benson and E. Neveu,(eds), Bourdieu and the Journalistic Field (Polity, 2005): 29-47.

⑦王维佳:《追问“新闻专业主义迷思”——一个历史与权力的分析》,《新闻记者》2014年第2期。

⑧李良荣:《十五年来新闻改革的回顾与展望》,《新闻大学》1995年第 3期。

⑨〔英〕约翰·格莱德希尔:《权力及其伪装——关于政治的人类学视角》,赵旭东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0页。

⑩事实上,曾经作为系统论创始人冯·卡门助手的钱学森在建国后从美国归国,就将“三论”引入中国,并积极和中国的革命建设实践相结合。只不过,这种中国化的“三论”传统由于技术政治原因在改革开放时期被搁置了。具体内容可以参见王洪喆:《中苏控制论革命与社会主义信息传播技术政治的转型:一项基于文献的历史比较》,汪晖、王中忱编:《区域:2016年第1辑》(总第5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279-310页。

施拉姆版的主流传播学的学科自建制起便服务着美国对抗苏联与共产主义国家的冷战战略。传播学者们作为冷战国家机器的组成部分,与政府—军方—情报机构—基金会等构成的权力网广泛发生关联,研究目的也围绕这些权力机构在冷战之中关心的宣传课题展开,形塑了学科胁迫之术的面貌。具体内容可参见Christopher Simpson. Science of Coercion: Communication Research and Psychological Warfare, 1945-1960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刘德斌:《中产阶级:西方民主化的推进力量》,《探索与争鸣》1988年第2期。

更有意思的是,韩虎龙的中产阶级定义:“所谓中产阶级,就是指社会内部存在的独立财产主体,主要成分是企业家阶层。”這种概念和欧美的中产阶级的状况有很大错位,与其说定义的是中产阶级,不如说是资本家。无论这种误读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反映了当时的某种对资本家群体的态度的转变。具体内容详见韩虎龙:《中产阶级与中国民主化进程》,《理论探索》1989年第2期。

步入90年代后,媒体之中的中产阶级更多以一种人畜无害的消费主体和经济主体出现。在当时的期刊杂志之中有所体现,如《中产阶级崛起 方便食品盛行——西方食品在亚洲遍地开花》,《经贸世界》1994年第10期;《中产阶级正在形成吗》,《经济师》1995年第12期等。

陆梅:《中产阶级的概念及理论回顾》,《南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

周晓虹:《中产阶级:何以可能与何以可为?》,《江苏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

我国的社会学学者如李强、周晓虹、孙立平等人在不同程度上均持此观点。具体研究可以参见李强:《关于中产阶级和中间阶层》,《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孙立平:《中产阶级:多数人的家园》,《书摘》2005年第3期。

李良荣、沈莉:《试论当前我国新闻事业的双重性》,《新闻大学》1995年第2期。

宋建武:《论新闻媒介的双重性质──兼论传媒产业化运作的条件、方式及后果》,《中国广播电视学刊》1997年第11期。

李良荣:《论中国新闻媒体的双轨制——再论中国新闻媒体的双重性》,《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复旦大学的新闻学者李良荣是这一观点的代表,从1998年开始,他在《新闻大学》表达这一观点后,在此后不同的场合以不同形式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比较典型的可以参见李良荣、李晓林:《新闻学需要转向大众传播学》,《新闻大学》1998年第3期;李良荣、张华:《从“小新闻”走向“大传播”——新闻传播学学科建设和科研的新取向》,《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3年第8期。

李良荣、林晖:《中国电视频道专业化的困惑和改革的思路》,《新闻大学》2003年第1期。

《王波明讲话露端倪 胡舒立离职原因扑朔》,中国企业家网,http://www.iceo.com.cn/renwu/34/1999/1130/182784.shtml,1999年11月30日。

〔法〕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2页。

〔德〕 马克斯·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李秋零、田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学者郭镇之就是在舆论监督方兴正艾的背景下最早在主流新闻传播期刊中系统介绍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的。在文中她对西方新闻专业及专业主义来龙去脉以及衰落的实践状况进行了论述,并对该观念进行了批判,期冀中国能够避免跟风,在对他山之石的批判之中寻找有价值的东西。具体参见郭镇之:《舆论监督与西方新闻工作者的专业主义》,《国际新闻界》1999年第5期。

在新闻传播研究之中,新闻专业主义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分析新闻事件的框架。以此为分析框架的论文层出不穷,其中不乏经典之作。陆晔、周睿鸣:《“液态”的新闻业:新传播形态与新闻专业主义再思考——以澎湃新闻“东方之星”长江沉船事故报道为个案》,《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7期;李艳红、龚彦方:《作为反思性实践的新闻专业主义——以邓玉娇事件报道为例》,《新闻记者》2014年第7期。

高承恕:《从对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再诠释谈历史研究与社会学的关联》,《理性化与资本主义——韦伯与韦伯之外》,联经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4~5页。

吴飞、龙强:《新闻专业主义是媒体精英建构的乌托邦》,《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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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安德鲁·阿伯特:《职业系统:论专业技能的劳动分工》,李荣山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134-140页。

在布尔迪厄看来“整体性知识分子”是指承担先知角色的知识分子。在他看来萨特最能代表,但他认为应当抛弃这一伟大形象。因为,在他看来,这种整体性知识分子已经走向终结,因为“我们已不能回答一切,我们应当回答刻意确定的局部问题,但对其做出完整的答复,即在知识工具的现有条件下尽可能完整的答复”。参见【法】皮埃尔·布尔迪厄:《社会学家与历史学家》,马胜利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页。

Marx K. 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M]. Chicago:C.H. Kerr, 1904: 265-266.

〔美〕迈克尔·舒德森:《新闻生产的社会学》,【英】詹姆斯·库兰等编,《大眾媒介与社会》,华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

〔美〕托德·吉特林 :《新左派运动的媒介镜像》, 张锐译,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

该观点出自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李彬教授同笔者交流的邮件。当时在讨论新京报首席记者陈杰在公众号“一席”所做的《“不服从”是人类的美德》的演讲时候李教授提出这个观点。详细内容见陈杰:《复转军人、新京报首席记者:“不服从”是人类的美德》,http://www.360doc.com/content/17/0812/08/35531872_678573518.shtml,2017年8月12日。

?i?ek, Slavoj. First as Tragedy, Then as Farce, London: Verso, 2009, p. 77.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精神是指精神意识发展过程中的客观精神阶段;广义的精神是指精神意识发展的各个阶段的总称或者是“一个体系、一个形式统一、前后连贯的整体”。参见[美]汤姆·罗克摩尔:《黑格尔:之前和之后——黑格尔思想历史导论》,柯小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张世英:《自我实现的历程——解读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俄〕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0、34页。

所谓“感知共同体” (Community of Sense)是一种可见度与可理解性,把不同事物或实践置于相同的意义之下,因此形成某种共同体感知。感知的共同体是时空的某种切割,融合了实践、可见性形式以及可理解性模式。参见【法】雅克·朗西埃:《当代艺术与美学的政治(节选)——1985年以来的当代艺术理论》,王春辰译,《美术》2014年第7期。

Hartley, John. Popular Reality: Journalism, Modernity, Popular Culture. London: St. Martin's Press. 1996:32.

作者单位:作者系北京大学新媒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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