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看烂片看成了“工伤”

2018-10-17 02:51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8年19期
关键词:毛尖工伤环球

许晓迪

毛尖:浙江宁波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专栏作家,影评人,著有《非常罪,非常美》《乱来》《例外》《夜短梦长》等。2018年8月,出版最新随笔集《一寸灰》。

从《万象》的台柱到“沪上第一影评人”,她的文章成为一代人的影史科普与观影指南

如果说影评人是电影的筛子,那么毛尖就是影评人的筛子。

1998年末,《万象》杂志创刊,承续了上世纪40年代老《万象》以“趣味”为帜的特点,品评琴棋书画,回忆民国掌故,“有点像花边文学,可以让一闲人,身穿家居服,随意躺在沙发上、床榻上展卷阅读”。

《万象》汇聚起一批新老学人,毛尖即是其中之一。她的电影评论调皮灵动,单看题目,就能知道她的独特诡异,《照亮黛德丽的脸,照亮黛德丽的腿》《你兜里有枪,还是见到我乐坏了》,大胆、泼辣、没有忌讳。在她左冲右突的大能耐下,许多专业影评人的文字,显得蹩脚又呆板。

这些文章后来大都收入她的第一本电影随笔集《非常罪,非常美》中。在后记里,她兴致勃勃地回忆起读大学时看电影的情形,还有她制造“假票”的好手艺。她说:“那真是暖洋洋的票友时代,电影院的看门人也是暖洋洋的……那個时代真带劲啊!电影看着看着,底下就有人打起来了,然后灯就亮了,所有的人兴致勃勃地看他们打完。待灯关掉,继续看电影。”

1988年,毛尖从家乡宁波来到上海,除了中间3年跑去香港读博士,一直待在华东师大。上世纪80年代,诗人如雨,舞会不断,食堂里吹牛说的是现代主义,蚊帐里废寝忘食读的是现实主义,宿舍里嘈杂展开的是“人文精神大讨论”。毛尖跟着师兄罗岗,在学校后门的书店、盗版摊和水果店里穿梭,一边吃饭一边谈学术,服务员偶尔还插个嘴,“鲁迅我也读过的。”

“和今天比起来,那个年代的校园生活,包括写作和批评,都太幸福了。没有核心期刊,没有小鸡兵团,小说可以写得像论文,论文也可以写得像小说,宋琳和格非凭本科学历留校任教,诗人凭一个眼神把校花带往德令哈。”泡在这样环境里的毛尖,尽管也能耍术语,秀理论,但并不热衷佶屈聱牙的学术文章。2000年,她开始走上了专栏作家的“不归路”,创作的高峰期,一周写七八个专栏,一天写六七篇文章也是有的。

在这些长长短短的专栏里,毛尖俘获了一批忠实拥趸,追随她看电影电视剧,操心全世界的故事套路;也看着她各种“乱来”,从芙蓉姐姐、肯德基谈到物价、股市和假货经济。在新书《一寸灰》里,她再次展示了那种将风马牛不相干的人和事扯在一起的神奇本事,从包法利夫人谈及“我”外婆,从美剧英剧透析七夕脱单指南;张艺谋、冯小刚、贾樟柯们无一逃过她的犀利吐槽,而食堂的肉圆、丽娃河畔的校园、清贫但快乐的童年,却又荡漾着世俗的温暖……

毛尖说,《一寸灰》是她向青春期的一次正式告别。虽然再回不到纤腰白裙的时代,却退去了文艺青年的小打小闹、多愁善感,多了一份中年妇女的扎实、舒展和不矫情。

时间会把相思变成灰

《环球人物》:《一寸灰》后记中说,为了编这个集子,扔掉了一些示弱示软小文章。那是些怎样的文章?现在写文章,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毛尖:啊欧,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也许以后写了粗暴文章,会拿一两篇“软”文来平衡文集,比如,因为喜欢波德莱尔的诗歌,拿他的“阿加特,你的心可曾高飞”当题目写过小文章,今天看看,有点自作多情的腔调吧。本质上,我不喜欢主动抒情,虽然我自觉抒情能力还不弱,但岁月流逝,越来越懂得收和敛的重要。

《环球人物》:你觉得自己的写作期总共分几步?

毛尖:没到可以分期的地步,经典作家才有资格分期。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年份,一个是2000年从香港读完博士回来,开始写专栏,开始大规模看国产影视剧;一个是2004年,儿子的出生彻底改变了我的个人认知,往大里说,他建构了我的人类责任感;再一个是2008年大地震看到学生一代突然长大成人,还有后来的2012年等等。

《环球人物》:哪些书和影像,是你常常重温的?

毛尖:小津安二郎、费里尼和希区柯克,是我的影像三老;《红楼梦》《金瓶梅》和莎士比亚、奥斯汀,是我经常重温的。上课会用到,写作会用到,看了烂片烂小说,也会拿来洗刷一下视线。拿小津说吧,文艺青年时代看,多少是因为看了以后可以卖弄;现在看,是感同身受,尤其我的年龄,也已经赶上小津拍《晚春》的年纪,接近他拍《东京物语》的年龄了。时间会把相思变成灰,时间的魔法也会让我更理解小津。

《环球人物》:你的阅读和观影偏好,发生过哪些变化?

毛尖:我们这一代,很奇怪的,似乎没有特别欣赏无能的阶段。我们进大学的时候,赶上上世纪80年代末,“读书热”没有过去,“后现代”已经登场。不管老师朋友讲多么高深的议题,我们都承受下来,听不懂就去图书馆补课。越是装神弄鬼的电影,越要看。90年代后期我去香港读博士,还保持了那种追看电影史上最难懂电影的习惯,如此3年。今天想想,当年居然能把像《去年在马里安巴》这种超文艺的电影全部撸一遍,也算是激情万丈。我现在对这些电影提不起劲了,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穿越还是懒惰。

《环球人物》:你有没有一些独特的欣赏癖好,可能是一些影评人或学院派不太“待见”的?

毛尖:肯定有啦。因为在《文汇报》上开了一个“看电视”的专栏,我被很多朋友痛心地说“堕落”。看了那么多烂剧,我有时也怀疑现在的智商和情商。我曾经那么积极地攀登科学高峰,现在却会在家里花10个小时看《延禧攻略》。最近10年,我花在烂剧上的时间可以说构成工伤了。所以,这种剧本身就是一体两面的,既是庸俗,也是重口,其核心美学是黄片式的重复和低端。

《环球人物》:分享一些难忘的观影体验吧。

毛尖:童年时代第一次在央视看到日本电影,我至今都不知道片名,但日本女人的服饰以及她们在家庭中的忍气吞声,让我非常震惊,因为在我们家,什么事情都是外婆妈妈说了算,从来没看她们低声下气过。还有第一次看《感官的王国》,那次是聚众看的,大家没一点思想准备,但也不好意思大惊小怪好像很没见过世面,所以人人都熬过了自己的震惊,那次体验古怪至极,现在想想还会发笑。后来电影看多了,但第一次看特吕弗的《四百击》,看费穆的《小城之春》,看侯孝贤的《恋恋风尘》,还是很难忘。

从文艺青年到中年妇女

《环球人物》:《一寸灰》后记中说“我从一个标准文艺青年变成一个越来越像我妈的中年妇女”。对这种变化,你欣然接受吗?

毛尖:完全接受。《一寸灰》是我向青春期的一次正式告别。在那个年代,我曾经多愁善感过,要死要活过,辛苦跋涉过。《一寸灰》之后,我可以像我妈一样,有力气用肉身和这个世界相处了。所谓肉身,我说的是物理的肉身,也就是说,我不再觉得腰里多一点肉受不了,脸上长一颗痘就不行,现在我可以接受生活对我的全部改造,跟我妈妈那样。

《环球人物》:《一寸灰》里有对学生时代的描写。华东师大,丽娃河畔,对你意味着什么?

毛尖:我的基本人生走势,是在那个时候被奠定的,大学4年、研究生3年,我的导师我的师兄师妹,学校后门的每一个小贩每一个小店老板,去过的书店淘过的碟,都深深镌刻进我的人生。课堂重要,后门也重要。一天的课,最晚到8点就结束了,但后门的生活才开始,尤其夏天,生活仿佛永不落幕的样子,茶叶蛋老太婆身上有一万个大学生的青春记忆,兜卖便宜电话卡的小伙子也跟无数姑娘有过手的接触。现在没有这样的学校后门了,互联网时代,大学生更乐意外卖。

《环球人物》:近些年开了哪些课?新时代的华师大姑娘小伙儿们,带给你哪些惊喜和苦恼?

毛尖:从教以来,上过二三十门课了,就差体育课。不过这几年稳定了,本科上英美文学,研究生上电影课,另外几门选修课,爱情文学课、城市经典课等,全校公选课都是和师兄罗岗以及同事等人合开的。新时代的学生,永远会带来惊喜带来苦恼,比如每年上莎剧,会让学生自己演一次莎剧,有些学生的表现简直可以直接去环球剧场;但偶尔也有同学,就在里面客串一个佣人一个奶妈,也想混个成绩,给还是不给呢?我一般还是给的,知道毕业的艰辛。

《环球人物》:看《一寸灰》才知道,你在《黄金时代》里当过群众演员(可惜被剪了)。“触电”的感受如何?如果有机会穿越时空间去一个片场,你想去看哪部电影的拍摄?

毛尖:触电以后才知道,拍电影属于局部惊喜整体无聊的活儿。那天下午就拍我们几个群演没有一句台词的一个场景,整整一下午,反复重拍,要不是许鞍华是我非常尊敬的导演,我被三次NG后就想尥蹶子了。所以,很庆幸被剪掉,因为肯定表现不好。不过这事让我对电影有了更直观的感受,好的导演就是不放过一个细节。我藏在桌子底下的脚,许鞍华导演也让我穿了一双上世纪30年代的皮鞋。如果有可能穿越,我想去希区柯克《捉贼记》的片场,看希胖用什么眼神看他的加里·格兰特,又用什么眼神看格蕾丝·凯利。

但愿“荞麦疯长”

《环球人物》:在《一寸灰》里,一边是小津、希区柯克,一边是《三生三世》和《小时代》。你怎么平衡这种口味的跨越?

毛尖:说句大白话,我的评论基本是持一个老百姓的视角。我的自我提醒是,不搞术语不玩高深。至于從烂片到小津,这个本来就是文化研究的跨度,对我而言,从来不构成平衡的难度,臭豆腐吃得,佛跳墙也吃得。

《环球人物》:对于今年最热的“爆款”,比如《镇魂》和《延禧攻略》,你有什么看法?

毛尖:《延禧攻略》我看了,好处还是有,富察皇后的形象算是宫廷剧里比较新鲜的,但是此类剧蔓延的一个文化后果是什么?中国历史的低级化尚且不说,中国观众也会成为新低幼族,上世纪90年代的盗版文化成果,要被耗尽了。

《环球人物》:面对国产电影,你觉得在繁盛背后,其所缺席的声音是什么?

毛尖:说中国电影繁盛,也就中国银幕数繁盛,好像世界第一了吧。其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繁盛呢?《我不是药神》为什么票房和口碑都好,就是我们的影视剧实在品种稀缺。看看现在霸屏的两剧就知道,《延禧攻略》和《如懿传》,忙死乾隆的背后是什么,中国影视剧生态实在差啊。当然,我们也没法向中国导演提要求,说起来他们还一肚子苦水,但作为观众,我们至少可以要求编导演员都敬业吧。《延禧攻略》不算差,但乾隆在剧中鉴赏的几幅画,能不能至少做到名实相符呢?道具组能不能仔细点,壮年乾隆打开的画,上面都盖着老年乾隆的章噢。

《环球人物》:现在你抱持期待的中国导演是哪位?最近看过的比较惊喜的国产电影呢?

毛尖:对已经烂熟的中国大师们,中国观众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吧,除了姜文,他的下一部电影,我还是会买票去看,他还是有可能性。不过更大的可能性还是在年轻电影人身上,现在中国电影界涌入了很多从影评起步的制片和导演,跟法国新浪潮《电影笔记》派有出发点的相似性,但愿,“荞麦疯长”。最近看过的最好国产电影,也就是《我不是药神》。

《环球人物》:对你来说,评价一部电影为“好”电影的标准是什么?最近一部引起你“观看不适”的电影或剧集是什么?

毛尖:一般来说,好电影都是溢出标准的作品;而坏电影,则是没有达到标准的产物,常常既没有原创性也没有统一性。一部好电影无所不能,所有的好电影都是对规矩的突破,但是编导和演员知道规矩是什么,比如刚刚说的《药神》。至于观看不适,有时候好电影也会引发不适,像安东尼奥尼,他经常就会把观众带离观影的舒适区,迫使你思考。不过我想你要问的“不适”,是看乱七八糟的“神剧”所引发的不适吧。这些年,看过太多神剧烂剧,引发不适也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周迅演十几岁少女,胸前再整个大蝴蝶结,要观众惊艳,确实就只剩下“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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