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计不就”:王间运光绪四年“出山入川”发微

2018-10-24 07:25吴仰湘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2期

吴仰湘

[摘要]王阁运受聘主讲四川尊经书院,是他传奇人生中备受关注的一件大事。而翻检相关史料,发现王阊运光绪四年“出山入川”,接受總督丁宝桢邀聘,初衷并非充任尊经书院山长,后来他勉强受聘,却不安于位,拟想“辞师居友,聊尽所长”,再展其“纵横名士”的奇才大略,扶助丁宝桢、刘长佑在西南成就霸业,但“赞幕无功,诲人复倦”,于光绪十二年倦归湖南,留下一段“纵横计不就”的豪情与悲苦。

[关键词]王闿运;丁宝桢;四川尊经书院

王闿运(1832-1916)在清末民初名满天下,留下不少轰动一时、流传至今的轶闻传说。其中,王闺运于光绪四年(1878)接受四川总督丁宝桢邀聘,前往成都担任尊经书院山长,将今文经学带人四川,培养了廖平、杨锐、宋育仁等一批著名学生,促进近代四川的人文蔚起与蜀学复兴,这是有待于历史研究细作检验的一大美谈。本文依据《湘绮楼日记》《湘绮楼笺启》等资料,仅就王闿运此次“出山人川”的始末详情作一考察,揭示这位“纵横名士”一段鲜为人知的心路历程,并对流传的某些说法略作补正。

四川尊经书院由学政张之洞、绅士薛焕等人合力筹创,于同治十三年(1874)正式开办,原拟延聘东南名儒俞樾等人川掌教,未能如愿。王闿运自称“于乙亥即得薛兴文致聘”,即光绪元年接到薛焕的约聘函,应四川省官绅因俞樾等不肯受聘,转而邀约王闿运。薛焕与王闺运此前有无交往,不得而知。创办尊经书院的实际主持人张之洞,王闺运与他早已稔熟。二人自同治十年(1871)京师订交,“一见欢然”,不仅诗酒酬唱,还多次商讨经学,说《易》尤相投契,颇有同道之感。王闿运离京南返,张之洞特作长诗相送,对王闿运大加称赏。据《湘绮楼日记》,张之洞赴川任前数月,王闿运曾“作书寄香涛”,日记未载具体内容。但三日后王闺运寄潘祖荫一书,议请潘氏“于辇下别设书局,使周秦子说悉得刊行,兼以余闲删定经疏,广求才识之士,使闺运亦得趋走其中,诚为盛业”,又说“尔时即已与书孝达及钱师,询其可否”,“今岁星轺分出,惜所居唯当桂驿,湘桂小典,不辍大臣,惟冀孝达盛总南选耳”。据此,可以推想王闺运此次写信给张之洞,不外共商谋设书局与冀其获选出考大省。随后张之洞出充四川乡试副主考,乡试过后又简放四川学政,继而创办尊经书院,并附设书局。现存《湘绮楼日记》缺失同治十三年正月至光绪元年六月的记载,因此关于张之洞来川后的举措与创建尊经书院等事,王闺运有何反应,今已不得其详,但从现有资料中仍能窥测一二。王闿运光绪三年(1877)致丁宝桢函中,言及“人蜀胜览,自香涛视学时已有前约,因惮独行,又嫌提挈,逡巡有待。旋闻彼方有主讲之议,尤难自赴”。在光绪五年(1879)致张之洞函中,他又写道:

乖违九秋,中通两讯,皆未得手复,未知谁浮沉也。今岁在蜀,曾因敖金甫致声,兼有婚姻之议,亦竞未得敖书。京都官忙懒相并,此例自久。然时闻声咳,未为疏阔。尊经筑舍,诸生大盛;复得门下领选,搜岩采兰,极称得士。……闿运于乙亥即得薛兴文致聘,恐惧惭惶,虽极思一奉光仪,犹虑自书黄纸。

从中可知王闺运对张之洞确是时相萦怀。前引王闺运致潘祖荫函中,托庇师友、相与讲习学术之意甚为明显。但是,当张之洞简任四川学政后招邀往游,王闿运却嫌其提挈,迟疑不进,继而接获薛焕之函,欲聘主尊经书院,竟托词“恐惧惭惶”“犹虑自书黄纸”,裹足不前,让人费解。

但是过了不到三年,王闺运却应允新任四川总督丁宝桢的邀约,并于光绪四年冬天买舟入川,变化之大实在耐人寻味。

王闿运与丁宝桢早有交往。根据《湘绮楼笺启》卷4所收《致丁亲家》,同治初年丁宝桢出守长沙时,即有延聘王闿运入幕之意;同治末年丁宝桢防堵黄河在山东的决口时,王闺运特将咸丰九年(1859)暂居山东巡抚文煜幕中所拟疏文寄交丁宝桢,进献治河的方略、措施;光绪二年九月丁宝桢由鲁抚升任川督,王闿运冬天即得其幕府来书。翌年五月六日,王闿运又得陕西巡抚谭锺麟(文卿)一书,“云丁督欲招余,岁致三千金”,他的反应是“嫌其币重”,虽有友人劝行,他却“未能决”。丁宝桢以岁金三千相邀,应该言明是延聘王闿运主讲尊经书院,因为后来付给王闿运的薪金确是此数。可是,王闺运在日记中,却绝口不提丁宝桢邀聘他出任主讲事。数日之后他致信丁宝桢,日记仅说“作书寄丁樨璜,言吏事”,根本未及尊经书院聘任之事。所幸此信留存在《湘绮楼笺启》中,给后人窥探王闺运关于应聘尊经讲席的真实心态提供了宝贵线索。王闿运在信中大谈如何整饬川省吏治,进言献策,仅以数语辞谢尊经讲席之聘,其中说:

昨得文卿兄函述雅意,垂询游处之迹。入蜀胜览,自香涛视学时已有前约,因惮独行,又嫌提挈,逡巡有待。旋闻彼方有主讲之议,尤难自赴。今闻持节,欣愿趋依。文兄所筹旅费、家用,其事纤俗,似非雅论。但去岁经手编集《湘军战守事录》,今年五月方始创稿,半岁未必能成。要俟此书写定,乃能买舟溯江,上谒辕门耳。……闿运城居一年,应酬颇剧,学业无进,深负赏音。因承寄讯,先行奉复。

王闺运重提三年前邀约旧事,又说“学业无进,深负赏音”,仍是婉辞尊经书院讲席之聘,但说“今闻持节,欣愿趋依”,承诺暇时将赴川一游,“上谒辕门”,游幕之心早已溢于言表。及至光绪四年七月十七日,王闿运接川籍友人敖金甫一信,“乃知川中仍有院长之聘”,笔下颇多怅触之意。《湘绮楼日记》又载王闿运八月朔日“作书寄丁、方四川,为骆县丞干谒”,对川中仍延主讲之事,王闿运此次致丁宝桢信中有无回绝,今已不得而知。八月二十日有友人相约同赴四川,王闿运仍以《湘军志》书稿未毕不能成行相答。但他在八月二十九日另一封信中,却说:“《军志》甫成十篇,尚有短篇七首未就,思于九月毕功,溯湘一别,为出山人川之计,刻下正冗迫也。”及至十月,王闿运多次表示即将远行赴蜀闿,并在覆唐酌吾书中写道:“闺运以丁宫保前岁久要,于十月内《军志》告成,即行买舟人蜀,游期久暂未定,眷口尚寄城中。”王闿运再三以游蜀之行昭告友人,却不言及尊经书院邀聘之事,并谓“游期久暂未定”,皆可见其不想应聘出长尊经书院的内心。

王闿运这种希望游幕督府而不愿居尊经讲席的心理,在他光绪四年岁末抵达成都之后,表现得极为明显。《湘绮楼日记》光绪四年十二月廿八日有关王、丁首次见面晤谈的记载中,有说:

午正出访丁公,牙参未散。……再过督署,与樨公谈安南事,不相合。又论凡国无教则不立,蜀中教始文翁遣诸生诣京师,意在进取,故蜀人多务于名。又言蜀土薄,米菜俱无实味。议颇入微。余三辞掌教,不见从,且姑徐之。

丁宝桢重金邀约王闺运,一直是为尊经书院求师,王闿运却在见面后,开口即谈安南事,当然话不投机,导致“不相合”。丁宝桢转而谈论以教立国之事,明言蜀士务名之弊,可见其延师兴学的良苦用心。王闽运谓其“议颇人微”,对丁宝桢一番苦心可谓心知肚明。但他“三辞掌教”,虽“不见从”,而仍执己见,实在是因为他此次践约人川,从未考虑过应聘尊经讲席之事。王闿运在四天后写的家信中,就非常明白地说:“主人相见,专以主讲为辞。辞湘就梁,殊非吾意。”可见,丁宝桢一见面就“专以讲席为辞”,完全出乎王闿运意料,与其蜀游初衷显相违背。如果是聘任书院讲席,王闿运实无必要舍近就远,“辞湘就梁”,因为湖南学政朱迪然正在筹建长沙校经书院,有意延聘他为院长。

王闿运在勉强受聘担任尊经书院主讲后,更是多次在致友朋信中言及应聘之事有违初衷。如光绪五年二月底致敖金甫书中,他回顾游川及受聘之事说:

去秋复上一函,计达清鉴。仲冬溯峡西上,除夕前日,屆于成都。比见丁公,果如所谕,谬以讲席相处。初以三年宿诺,意其求友之乔声;不图千里寻师,乃作担簦之来教。逡巡三让,固执一辞。便欲告归,实为骇听。今年二月,移入馆中。

由“便欲告归”一语,推想王闿运当时在三辞掌教不获俯允之际,曾有掉头逃归之想,但因于友道有违,未采取此种激烈行动(其时因川省某些官绅诬控,朝廷正派钦差来川查核,后丁宝桢于光绪五年六月受革职留任处分)。王闿运七月问复刘长佑一函,又追述自己无奈羁留蜀中的缘由说:

闿运于去岁撰次《军志》已毕,遂为西游。初拟由蜀、秦、关、陇还,循黑水而南,以图良觌。及至华阳,樨公留主讲席,诸生已集,势不可辞。好为人师,古贤所患,但上下牵缀,去留不得自如,以负嘉招,惭于通讯。

从王闿运的西游计划看,他是半途被丁宝桢截留,强居讲席。再如九月致张之洞书中,也追述受聘诸事,说:

闿运于乙亥即得薛兴文致聘,恐惧惭惶,虽极思一奉光仪,犹虑自书黄纸。旋知两钱主讲,五经斯立。又得稚公五书,约来一觌,中无皋比之议,是以敢作峡游。及至,乃复见羁扳,贸然入院。

所谓“中无皋比之议,是以敢作峡游”,正是王闿运出于践友人旧约,人川来作游幕计,原无坐拥皋比之想,因此屡发遭羁受累之叹。

然而,由于丁宝桢坚持,加上尊经讲席虚悬,院生待教,王闿运只好勉强应承尊经书院聘约,但仅以一年为期。《湘绮楼日记》光绪五年正月三日夜问致裴荫森一书,专论人蜀以来见闻诸事,由丁宝桢“自恃廉俭,少所匡绳”,以致横遭诬控,论其“义当引退”,并言及自己的处境与计划:

尊经讲席虚县二年,诸生住斋者至百余人,恐不能不稍为料理。严武自去,杜甫自留,亦大非求友之本志。将俟钦件稍定、生徒上学时,为之粗立规条,或勉留一岁。倘主人留镇,仍不改弦,近有见闻,岂容默尔?便当辞师居友,聊尽所长。

王闺运因担心丁宝桢不久于位,自己肯定不能长留蜀地;假使丁宝桢能留任,他即拟辞去尊经讲席,充当幕友。“辞师居友,聊尽所长”一语,足以显示王闺运的自我期许与游蜀心志。翌日,王闺运又在日记中留下一长段记载,更值得玩味:

中刻穉公招饮,……欲论治理,穉公惟谈闲事,因唯唯而罢。此公盖与刘荫公同,其天质关,故好善,其心境狭,故少思也。闻黄耀庭亦在此,则其所搜采者,亦不得为不求才,但不得其任耳。昔余言胡文忠能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能收人才而不用人才,左季高能访人才而不容人才。穉、荫二君,乃能知、能求而不能任。凡此皆今世所谓贤豪,乃无一得人才之用者,天下事尚有望耶!曾、胡往而刘、丁兴,他日或有流风,留天下一线之路,若刘表之在荆州,亦未为无助耳。为感诗人招禄之义,故再言讲席,亦不复辞,聊以一岁答其雅意而已。

王闿运很想同丁宝桢“论治理”,贡献其治蜀方略,希冀丁宝桢早日改弦更张,谁知丁宝桢仅视王闺运为师儒,不识其为人才,只在席问作闲谈。王闿运因此有感而发,写下这一段评述文字。王闿运曾经出入曾国藩、胡林翼军幕,屡有献替,但不为所重。如今他又将丁宝桢、刘长佑与曾、胡相提并论,视如救世英雄,由此可以窥知他不甘闲居书院而乐于投身刘、丁帐幕,亟欲赞襄戎机的原因。王闺运在三月廿一日还有一段特别的记载:

出答访樨公,为鲁詹求拂试。谈及夷务,云印度必为战地,英人谋出缅、藏,欲建重镇于藏内,设谍盂拉间以防边。余极称其远略,颇言信而后动之义。又言天下大事,要须六七伟人,而屈指无可当其任者。归而计之,亦未知何人可当,乃知求贤不易,用材较易也。然用材必已有才,此所以难。

当时朝野纷纷注重东南、西北国防,丁宝桢则深以西南疆域为忧,并以慧眼提出经营西藏、设谍境外的战略规划。王闿运早在光绪二年规劝新授云贵总督刘长佑从速赴任时,就已注目西南,并主动代拟折片,陈述治滇之策,“且自愿往助之”。他在光绪四年冬天买舟西游,“初拟由蜀、秦、关、陇还,循黑水而南”,人滇投依刘长佑,为之赞襄军政大计。因此,羁留成都、聊充讲席的王闿运一闻丁宝桢此议,“极称其远略”,并立即为作谋划,特别考虑要如何得人以担当其任。数月之后的六月六日,王闺运偶听友人议邀湘阴张自牧来蜀,心中一动,当即燃烛作书。张自牧颇有经世才略,一直钻营于东南督抚,郁郁不得发舒其志。王闿运在书中为他剖析缘由,敦劝他舍东南而人西蜀。书中所言,颇能让人窥悉王闺运注目丁、刘以经营西南的战略思考:

蜀通三藏,地界英、俄,他日蔡州,当今巩、洛,富强之计,久闭未舒。督府宏模,鄙人奇计,小用小效,大叩大鸣。思慕恢廓之风,愿商兵食之略。幸承闲退,可作峡游。秋水向平,无辞一访。纵令无补,聊作看山。若可经营,何难展布?昔陶朱无心将相,而必致千金;诸葛但食一升,而乐窥火井。人生要在发舒其意,岂以言利为讳、求官为卑乎?湘人得志东南,入蜀者率皆驽下,由吁、霞凡近,不足提倡故也。君家松公不迎玄德,则与五斗妖人同于草木,何必狃于熟路,唯识淮纲,仰望幼丹,交通崇宇,以为百步王乎?闾运既托业谈经,更无进取之理。若夫瞻言百里,远虑十年,子牟魏阙之思,仲连围城之志,非智者不可与道也。今且先谋兴利,以裕国本,奏调擢用,自在他时,亦非仅区区海关酬参赞之劳耳。书至且宜深思,以副所期。

王闿运此处对四川战略形势的评判与发展前景的预测,虽是为打动张自牧人蜀的侃侃大言,但确属纵观时局、深思熟虑后的真知灼见,是其结束石门隐居生活后纵横才略的一次集中显现。王闿运自从获知丁宝桢经营西南边防的谋略,对他更为敬仰,誉其“目营四海”,虽材有不逮,而心雄志壮。“督府宏模,鄙人奇计,小用小效,大叩大鸣”一语,既可见王闿运对其纵横之学的自负,也可见他对丁宝桢的敬重,襄赞他成就大业的心志因而更加不可遏抑。王闺运光绪十一年底还一厢情愿地表示:“稚公折节下交,非为兴学,预知英人必窥西藏,欲储幕府才耳。”所以王闽运身在尊经书院,心却不离总督府,始终呼丁宝桢为“主人”,以幕客自居。从《湘绮楼日记》可知,王闿运在主讲尊经书院期问,常以函札或面谈的方式,就川省行政、吏治、人事等问题,向丁宝桢进言献策,甚至讨论及于丁宝桢的个人进退、奏疏草呈等机密要务。不料光绪十二年丁宝桢以劳病致卒,王闺运藉以实现其纵横奇策的志愿落空,只好吁天长叹,从此不再返川。

王闺运聘任尊经书院主讲后,事实上一直不安于位,屡谋脱身之计。光绪五年正月十二日,“盐道遣送聘书,定尊经讲席,受而不辞,以既来不可辞也”,但十天后他去拜见丁宝桢,“略言书院规制变通,使官课不得夺主讲之权,主讲亦不宜久设,仍当改成学长,学长亦随课绌取,庶免争竞也”。王闿运关于变通书院管理的这些设想,既为尊经书院的健康发展着想,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其中改主讲为学长的建议,就是他的一条脱身妙计。在二月二十八日写给敖金甫的信中,王闿运即诉说:“锦里之留,因兹难久。意欲得三数高足,分习三科,然后改院长为学长,不借材于异地,乃为佳耳。”所谓“改院长为学长,不借材于异地”,实即设想以川籍学长取代院长,以便他辞职返湘。紧接着在三月间,因官课事与藩使程豫大起龃龉,王闺运于闰三月十九日“乃送书蔡道台辞讲席”,廿一日丁宝桢来代司道谢过,廿五日蔡道再致聘书,王闺运于廿七日“再退关聘去”,丁宝桢当日亲来慰留,风波始息。后来,王闿运虽因施教有成,一度有留蜀乃至迎眷的想法,但不久又大作去计。九月廿一日,王闿运特意致书居留京城的张之洞,述说自己违背初衷,勉主讲席,竟遭排挤,“名轻学浅,果见推排,势不可已,与相搪突。幸诸生相谅,因爱忘憎,荏苒经年,吁其危矣。离家既远,舍己芸人,又复翩然志于出峡”,然后说:

窃念仁兄当始终其事,以副初心。魏阙虽荣,名山亦乐,何必远期尚、侍,坐度年华?且名实虽隆,真传未显,驳驳日老,逐逐仍劳。似宜暂去承明,来游石室,五年之后,声学俱成,重入修门,未为晚也。高材难得,虚誉无凭。以今日之地望,当无敢为君劝学者,非闿运不能发此言,其以为贾生耶?汲黯耶?计领嫂双飞,懿亲欢聚,生徒喜慰,自远然榛。此间岁奉三千,差厚于监钱六百。亦使阉运得藉依声价,相与切磋,是所愿也,非敢望也。委曲已略告竹赁编修,余意更令诸生面启。先此致恳,伏希深察。蜀士英妙,傥守而教之,定轶卿、云,开山之功,不减五丁。闿运实缘湘中有切己之事,未能久驻,明春水满,必戒归舟。

王闺运苦口婆心,想劝张之洞辞去京中闲差,回蜀重理尊经院事,既可造育蜀中英材,也能成就一己声名,“声学俱成,重人修门”。这实是一条以退为进、通过潜修而获致高位的终南捷径。当然,王闿运此处名义上是为人谋,事实上却是为己谋,急于从尊经书院脱身的心理昭然如揭。他所谓的“湘中有切己之事”,其实是想返湘出长校经书院,为本省作育人才,振兴湖湘经学。“舍己芸人”一语,既可见他浓厚的地域观念,也可见他以振兴湘学自任的古道热肠。十月七日王闿运写给湘中亲友的两封信中,即十分明白地说:

循诵复书,慨然有志于本朝经学之编,闿运旧亦闻绪论,而以为知言矣。但经书须有师承,自通志堂之集为世所訾,阮集出而变本以加厉,矫枉而过直。今欲求诸老生能发明师说之书,杳不可觏。……阁运将俟弟子有特达者,各治一经,皆以集解体为之,非十年不能办。孤身在蜀,舍己芸人,又无此心绪,田光所为发慨于销亡也。吾湘校经堂生或能及此,故欲辞归,为识途之马。……昨与丁公言:天地闭,贤人隐;圣人作,万物睹。圣则吾不能,贤则未敢自谢。当今之时,非独总督非隐,主讲亦岂可为隐?归与归与,老糠可然,不必吹藜。今年若不成行,明春定当还里。比日武闱事忙,尚未与主人相见,明年关聘已缓之矣。

讲席非可久居,一日不胜其劳,仅可一年,留去思而去之,上之上者也。丁公处尚未辞。昨司道来,问关书,随人云方大人携入京矣。有其主必有其仆,故是一段佳话,与嗥、笛共赏之。今岁院生高第者二十六人,皆为二景所搜而去,颇有空群之叹。尚有十余人,未施檠括,奈思归甚切,又有校经之志,恐不能留。

王闿运一直自视为救世的贤才,他“出山人川”本意是要施展纵横才略,但人幕不成,聊充讲席,因而慨叹丁宝桢于人才“能知、能求而不能任”,只好在他面前屡作退隐谈,不愿碌碌居蜀,而急于返乡施教,振兴湘中经学。事实上,他从光绪五年执教尊经书院后,几乎年年“思归甚切”,屡作归计,最终在光绪十二年辞归湘中,并且痛言:“闿运赞幕无功,诲人复倦。今春归里,稚帅亦殂,从此挽辂金门,买庐海畔,浮沉之计,薄弱所宜。”

费行简曾提出,王闿运因以奇策游说胡林翼、曾国藩而未果,“知事成之由命,毁誉之无真,乃退息无复用世之志,唯出所学以开教授。丁文诚公宝桢礼重之,聘任成都尊经书院院长”。此说广泛流传,甚至《清代学人列传》《清史稿》也加以采信。王闿运本人则在同治三年(1864)北游空劳往返后,写下传颂一时的《思归引并序》,隐归衡阳石门山中,“绝不与世事相闻”,一意读书、著述。因此,后人往往承袭费行简之说,以为王闺运应聘尊经书院真是专心于讲学育才。殊不知,王闺运光绪四年所定“出山人川之计”,绝非应聘尊经书院讲席,本志实在游幕,以图再展其“纵横奇士”的才略,扶助丁寶桢、刘长佑在西南一隅成就一番霸业。他在光绪七年一封书信中自陈:“自来曾、胡、左、丁、肃、潘、阎、李诸公相知者多,其或有许其经济者,从无赏其纵横。尝有自挽联云:‘《春秋表》仅传,正有佳儿学《诗》《礼》;纵横志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盖其自负别有在也。”所谓“纵横志不就”的豪情与悲苦,正是他对自己蜀游生涯的最好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