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闿运的诗歌中的纵横家思想

2018-10-24 07:25唐红卫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诗歌

唐红卫

[摘要]清代后期至民国初年的王闿运既是全国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也是全国著名的纵横家。“志之所之”“吟咏性情”的《湘绮楼诗集》记载了王阁运青少年、中年、晚年三个不同时期的纵横家思想和纵横家活动,并使王闿运的诗歌创作具有独特的价值意义。

[关键词]王闿运;诗歌;纵横家

王闿运(1832-1916),湖南湘潭人,初名为开运,后改为闿运,字纫秋,又字壬秋,又有“壬父”或“壬甫”之称。因王闿运自命居室为“湘绮楼”,遂又有“湘绮”之称。后世公认他为晚清民国经学家、文学家、教育家:“王氏遍注群经,不断断于攻古文,而不得不推为今学大师”;“诗才尤牢笼一代,各体皆高艳”;“出所学以教后进……成材甚众。”然而王闿运最自负的是自己的纵横家身份:“曾督直隶,余又移书言公不知外交,宜辟我自助。及天津纷哄,曾仓皇南走。余人都相见,曾但愧谢,言得书置案头历年,忽忽忘之,使余在清苑,必无夷衅也”;“蜀通三藏,地界英、俄,他日蔡州,当今巩、洛。富强之计久悶未舒,督府宏谟,鄙人奇计,小用小效,大叩大鸣”;“陈伯严来述尊论,见许为霸才,不胜感激!自来曾、胡、左、丁、肃、潘、阎、李诸公相知者多,其或有许其经济,从无赏其纵横。尝有自挽联云:‘《春秋表》仅传,正有佳儿学诗礼;纵横志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盖其自负别有在也”;……通览王闿运《湘绮楼日记》和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可知,纵横捭阖是王闿运一生执迷不悔的追求;贯穿王闿运的一生的纵横家思想和纵横家活动必然会时常流露在“诗以养性,且达难言之情”的诗歌创作中。

纵横家是春秋战国时形成的诸子百家中的一个流派,西汉大学者刘向整理汇集了许多纵横家言行的《战国策》一书时写道:“蘇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生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口(缺文)。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急之形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则云:“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肆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人情,微婉而善讽也。”章学诚此处梳理了纵横家的源流、演变,探讨了纵横家思想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虽然不一定完全正确,但是颇有参考价值——贯穿王闿运的一生的纵横家思想和纵横家活动是如何深刻影响王闺运诗歌创作?一

王闿运青少年时期诗歌中的纵横家思想

王闿运少年时期便苦学不已,抱负很大——“九岁……毕诵五经,能属文……十二岁……益厉志于经史、词章,昕夕不辍”;此等情志必然会反映在王闿运这一段时期的诗歌创作中。例如《述怀五首》之四、五两首:“劲羽鸣北风,铁骑出西边。王恢既失律,李陵更不还。元戎降贵戚,旗旒众翩翩。叱咤动万人,见敌乃迁延。曾闻圣武略,庙算期十全。虽非介胄士,按剑望三边。鲁连徒径径,蹈海托空言。”“孤云有时飞,静者岂无心。空堂望华树,独坐且沉吟。三英不我期,大道谁复任?礼乐塞衰流,楚士别贞淫。晤言将何诉?江水澹湛湛。目极千里道,藐然涕沾襟。”此诗王闿运虚龄闿9岁时作。据《湘绮府君年谱》记载:“(道光三十年)三月,应县试。知县李寅庵先生春暄拔置第一。提督学政为车公顺轨,取人县学。发落日以府君文不合式为训,而奖掖备至,闻者异之。是岁,因丁丈果臣始识彭砥先丈嘉玉。彭君习《三礼》,于国朝言《礼》诸家学派最精;又喜言兵法。居长沙城中,默然无闻,亦不与时辈交游。府君一见与语,大说,遂有志于习《礼》,每讲论辄移晷达旦。又手抄《史记》成帙,日夜读之。益自是始欲通经致用,非仅诂训词章而已。”可知此年王闿运县试顺利、官员褒奖、结交良师,跳出普通学子的“诂训词章”,习礼读史——《史记》中颇多纵横家言行事迹,树立像鲁仲连、张良之类的谋士纵横家一样安邦治国的远大理想。

随着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迅猛发展,湖南大批知识分子纷纷投身于镇压太平天国的阵营,并因此在晚清中国崛起了湘军集团。虽然王闿运因各种原因没有真正直接参加湘军以镇压太平天国,但是王闿运一直积极主动地为湘军集团出谋划策,为湘军的每一次战役成败而喜愁——甚至常常感慨湘军将领不够重视自己而使自己的奇谋异策无所施展,后悔自己没能及早参加湘军、成为湘军核心成员。例如《龙生行,送嗥臣往南昌,兼送李篁先》:“龙生别我当为客,青波平挂章江席。同时李子亦好游,书剑苍茫无所适。春夜迢迢接深语,此时愁坐扬云宅。两君三十同不官,大壑良材天所惜。东南民气复萧瑟,此时谁有匡时策。高名落拓难弃置,犹与诸侯掌书记。洞庭有客方归来,憔悴青衫不如意。槭槭芳洲吊弥衡,长江浪急空山平。夏口萧条托黄祖,庸才敢与孙郎争。书生傲睨当时事,塞默无言有深意。只将词赋掩奇才,肯向荆州出奇计?文章得祸非所料,孔公叹息曹公笑。蹭蹬于今又一时,掉头誓拟终屠钓。彭蠡湖外鼓声死,狂风夜起黄州水。坚壁同时走督师,旌节相望二千里。君今投分向人问,挟策何曾敢一言。衣冠南渡荆扬远,鼓角西来江汉翻。黄昏尘满别云暗,送子归来方闭门。”此诗王闿运虚龄24岁时作。此诗前十二句叙述好友龙汝霖、李寿蓉才能超群,虽然尚未获得施展才华的官职——“两君三十同不官,大壑良材天所惜”,但是得到湘军将领的热情邀请而出任核心幕僚、参与湘军平叛大业亦终于可以牛刀小试——“高名落拓难弃置,犹与诸侯掌书记”;中间十四句感慨自己坎坷落魄,像三国时期才华超群的青年才俊祢衡一样无人重任,打算学无人重视时的姜子牙一样隐居于宰牲钓鱼的卑贱职业中;最后十句叙述湘军与太平军的战争正在江西、湖北打得激烈,前景并不明朗,祝愿好友能献策成功,感慨自己独自归来。

王闿运不仅在湘军集团中与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郭嵩焘等人紧密联系,还到京城加入肃顺集团、到山东加入文煜幕府;但是活动的结果因各种原因而均不理想。不过纵横家思想使青年王闺运的言行已不同于大多信奉正统儒学,为了挽救伦理纲常而做拼死维护腐败的满清朝廷的卒子的知识分子,而是特立独行的纵横捭阖,“王(闿运)屡规文正:‘清祚既衰,宜自为之计。帝王本无种,依人胡为?文正顾而言他。一日,私室晤对,又反复言之,文正默不语,以指醮茗碗余沥,就几上涂画,王败兴而退。臧获辈见几上所书,皆‘妄字也。终文正之世,荐章如鳞,王独不与。”这些思想亦如实反映在王闿运这段时期的诗歌创作中。例如《病中,大风,登龟山望江汉》:“宗生愿长风,枚乘观江潮。如何衰病时,伏枕畏惊涛。抗袂出奇游,微命寄轻朋。偃仰陵洪波,曲折履山椒。旷望千里外,始觉江汉高。清浊虽异流,风起俱滔滔。连山势浮空,城郭见孤摇。奔腾王我神,岂念筋力劳。萧疏今古事,凄恻争战交。成败相推转,豪圣无久要。雄图在我掌,抚剑观四郊。清角吐哀响,闻此胸襟消。”此诗乃王闿运虚龄29岁时作。据《湘绮府君年谱》:“(咸丰十年)四月曾文正公始授两江总督之命,进驻祁门。府君于八月出京,往祁门视曾。”在王代功简单的记叙背后还隐藏有一个惊人的秘密:“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曾胡欲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了解以上背景后,我们再来看这首诗就容易读懂了:前六句点明病中冒险出游,“宗生愿长风”用的是南北朝时出身于儒学之家的刘宋名将宗悫立志的典故——“悫年少时,炳问其志,悫日:‘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枚乘观江潮”用的是西汉前期具有纵横家气质的文人枚乘观江的典故——“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蹙,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酿病酒之徒哉!”两个典故的恰当运用把王闺运虽然正在生病却理想高远、豪气万丈的情态生动写出。中问八句描写登龟山所望江汉的壮丽景色。后面十句直接抒发王闿运观壮丽景色后的感慨——“成败相推转,豪圣无久要。雄图在我掌,抚剑观四郊”,尽情彰显了王闿运自认为此次离京游说胡林翼与曾国藩的纵横大计志在必得、改变历史而留名青史的美好期待!

王闿运青少年时期诗歌中很明显地流露出纵横家思想的作品还有《得南中消息》《秋兴十九首》《江夏赠别黄淳熙》《天门行·送夏献谟》《雄剑篇·赠别李伯元》《武羊渡》《乱后过赤壁·咏古》《喜闻官军收复九江,寄胡巡抚》《从长沙送曾侍郎出师援蜀》《鹦鹉洲吊祢衡》《立冬日感怀十二首》《弥之领军罢归奉赠》《古风,答赠尹杏农十一首》《发祁门杂诗二十二首,寄曾总督国藩,兼呈同行诸君子》《思归引》等。

二王闿运中年时期诗歌中的纵横家思想

王闿运青少年时期纵横捭阖失败后,隐居衡阳十二年从事著述;随着年龄增长、知识更多、阅历更深,进人中年后的王闿运的纵横家思想更加成熟、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情更迫切。王闺运一方面继续主动与湘军集团中的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刘长佑、谭钟麟等联系,企图用奇谋异策获得建功立业的机会:“曾督直隶,余又移书言公不知外交,宜辟我自助”;“朝廷注意西陲,竞不得谢。窃以为大臣任事,高下在心,但益国家,岂知俗例。绵针虽利,未若龙渊,如以寮属而遁归,何异假梯阶而自进?总督而不得行意,今古所无,公自道多而术少耳”“俄夷新有违言,旌节必无移理,怅望陇阪,我思如何……大贤决去,似可微发其端,愿朝廷无务虚名而受实敝”;……王闿運的这些纵横捭阖思想自然而然会反映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例如《郭筠仙侍郎出使海国,寄怀诗一首》:“苕苕东北楼,临虚望日星。念君北辰外,龙节照南溟。世儒多危辱,戚戚守常经。达人似不尔,道全无径庭。英岛禹所奠,巨子久来型。同职忽异礼,华风今始并。秩宗大邦彦,万国感观听。遄归岂不怀,使职期三龄。风来玄涛涌,东望春荧荧。况我龙蠖异,夙昔睽音形。菱矣信莫助,长空写屏营。离居既多忧,矧伊慕阙廷。折冲纵横事,过化乃馀灵。惟贤益人国,当使巧技醒。语默动招尤,至人贵撄宁。傥能垂光照,四海无晦冥。”此诗乃王闿运虚龄46岁时作。要想真正读懂此作,必须结合王闿运同一时期写给郭嵩焘的书信:“闿运以为人臣奉使,唯其所往。涕泣辞家者固非,慷慨请行者亦谬。唯是海岛荒远,自禹、墨至后,更无一经术文儒照耀其地。其国俗,学者专己我慢,沾沾自喜,有精果之心而并力于富强之事。诚得通人开其蔽误,告以圣道,然后教之以人世之大法,与之论切己之先务,因其技巧,以课农桑,则炮无所施,船无所往,崇本抑末,商贾不行,老死不相往来,而天下大平。”由此可知,王闿运在赠送郭嵩焘出使欧洲的诗歌中依然是表达自己的纵横捭阖——希望郭嵩焘正确对待出使任务,充分利用自己大使身份的渊博知识,广交欧洲学者名流,运用中国内圣外王的王道学说化解欧洲强国利用船坚炮利的侵略野心,最终使世界和平相处!

另一方面王闿运亦与其他晚清能臣奕_沂、李鸿章、丁宝桢、张之洞等联系,努力寻找施展纵横捭阖的机会:“(光绪八年)丁丈稚璜书来请代拟疏稿,陈天下大计。盖欲经营西藏,通印度,取缅甸,以遏英俄法之窥伺。且自请出使,以觇夷情焉”;“今之计在经略南洋,悉置领事官,收故民之心,而壮中国之气……公宜以规画南洋自任,而以洋税专供资用,较之镇卫东门,功烈广狭,可坐计而知矣”;“今乱已二纪,事变万端,洪、苗、法、英,殆同乞丐。当事者以其支拄而自谓功名,亦可笑也。诚达于政,兴复何难?执事当官而行,必能建树。求贤之雅,亦足感人,但过用精神,以妨寝食,小损大害,宜且留心。清谈废事,亦为往习。伏愿审此二者,以图远大。九流辅治,儒术尤芜,今袭其名而实用名、法。名、法之敝,非但鞅、斯,烈烈而亡,奄奄而尽,其实一也。暇亦宜博览《管》《墨》,以佐大猷”……这些思想情绪反映在这一段时期王闿运诗歌创作中亦很明显。例如《答赠袁章京昶一首,袁语及西藏旧计,谬以刘向、陈汤相比,因伤丁文诚,怃然有作》:“东里乐吴缟,南工论楚剑。真知世所稀,外赏谁能鉴?余本支离士,人形偶然犯。寝迹恣闲游,适来访朝坫。彼美在彤闼,特达光圭剡。瞻言弥六合,计画符深念。昔参断臂谋,意绝英俄瞰。人亡远图止,语合雄襟憾。谬许愧刘陈,干时异郦范。风寒燕市静,烛暖清觞泛。将回已灰心,訏谟待君验。”此诗据《湘绮府君年谱》:“(光绪十三年)二月二日袁爽秋章京昶赠府君诗有句云:‘兵符经术罕兼长,君独能兼向与汤。府君谓其相拟迥出恒蹊而无溢词,如食江瑶柱,甚快也。”可知是王闿运因时任总理衙门章京的晚清能臣、学者、诗人袁昶夸奖其兼具西汉后期整理国库秘籍的大学者刘向的经术学问和西汉后期纵横捭阖西域封侯的大将军陈汤的兵法权谋而答赠,涉及了王闿运的一个震惊世人的纵横家谋略:“余以中国当经略南洋,通印度,取缅甸,为自治之上策。”此谋略是王闿运多个震惊世人的纵横家谋略中唯一得到晚清大臣——时任四川总督丁宝桢的欣赏并准备实施的,可惜因丁宝桢病逝而被取消,王闿运在《致李藩台》《丁文诚诔》等中反复提及,可见此谋略是王闺运自认为的一生心血结晶之一!此诗写于丁宝桢病逝后一年,王闺运游走京城有所谋却失意而归,袁昶的夸奖使王闿运虽已灰心失望却不绝望,寄希望于时任总理衙门章京的晚清能臣、比王闿运少十多岁的袁昶等人——“将回已灰心,讦谟待君验。”

现实中纵横捭阖的再三失败、年华日益老去,使王闺运游山玩水亦难以忘怀纵横大计,例如《览古兴咏三首·巫山高》:“楚人捕蝉忘黄雀,百战连兵向伊雒。东收鲁越弃夔巫,蜀郡迎来司马错。夏水浮江江石崩,秦兵四日烧夷陵。丞相从容曳珠履,寿春城脆如春冰。屈原含冤宋玉老,年年犹梦高唐好。雨散风离十二峰,瑶姬泪滴阳云草。蛮夷问鼎人中原,敝国伤财不足论。莫矜江汉轮船便,已见风沙印度昏。”此诗据《湘绮楼日记》记载:“(光绪四年十二月十日)晨至万县,唐万州,汉朐腮地。诸客皆登岸,余独留舟,发家书一封,夜头创颇剧,寒热交作。作巫山高一首。”可知此诗创作于光绪四年(闿878)十二月,此时王闺运虚龄47岁。要想真正读懂这篇登览吊古的诗歌,必须了解王闺运对《高唐赋》的奇特理解:“读《离骚》《回风》之篇,得屈子之忠谋奇计,在据夔巫以遏巴蜀,使秦舟师不下,而后夷陵可官,五渚不被暴兵。东结强齐,争衡中原,分秦兵力,楚乃得以其暇,招故民,收旧地,扼长江,专峡险。良媒不遂,顷襄弃国,秦师并下,贞臣走死。弟子宋玉之徒,崎岖从迁,假息燕幕,畜同俳优,不与国谋。然坐见危亡,追思远谟,虽势无可为,而别无奇策,乃后叹息窃泣,哀楚之自亡也。情不能已,因遂作赋。首陈齐楚婚姻之交,中述巴蜀出峡之危,末陈还都夔巫之本。计言不显则意不见,故直以幸女立庙,明当婚齐,申屈子之奇谋,从彭咸之故宇。后有知者,明楚之所以削,秦之所以霸,然后服达士之远见,申沉湘之孤愤矣。”由上可知,此诗是王闿运路过巫山有感而作——楚国屈原、宋玉连齐抗秦的纵横术失败而亡国,秦国司马错先伐蜀得楚后再伐韩的纵横术成功而为秦国统一中国打下战略基础。前十句叙述史实,评价秦楚的得失;后六句转人现实的外敌频繁入侵、边疆危机四起、清政府却没有有效的外交良策,感叹中国很可能像印度一样沦落为殖民地而导致国家前途昏暗。

王闺运中年时期创作的诗歌中很明显地流露出王闺运的纵横家气质的作品还有《春怀诗四十八首》《石牛塘途中作五首》《酒集,忆甲寅岁潭、岳战事,感旧有作,赠彭侍郎玉麟》《重过邯郸作歌寄六云并序》《正阳县道中作一首,县令张君创立试堂》《登北固山》《华阳篇,喜顾生新归,因谈所过山川,有感而作》《赠于晦若自南海还蜀,旋赴天津幕府》《览古兴咏三首·梁甫吟》《成都送别黎侍郎培敬》《感事寄筠仙》《黄学正游印度还,言黑水人南海状,兼言俄德形势,感赋长句。时黄居赵侯洗马池,故并及魏、蜀往事》等诗。

王闿运晚年时期诗歌中的纵横家思想

虽然王闿运四处寻找施展自己纵横家奇谋异策的机会,然而罕有采纳他意见的人——“闿运平生志愿,满腹经纶,一不得申”;“闽运自负奇才,所如多不合”;_但是王闺运毫不气馁。然而随着王闿运进入老年后,身体的衰老使出游不如以前方便、且湘军集团中兴名臣陆续逝世,王闿运把联络重心转到湘军以外——尤其是历届湖南巡抚:“(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六日过九江,与书直督李中堂,言中东战事……当是时,刘公坤一统率征东诸军,吴公大潋别将援辽。南北洋大臣张李二公,皆府君知好,欲游說诸公,指陈兵略,冀其力战致死,以雪国耻而振湘淮诸军之气”;“前寄一诗,未奉还和,军书旁午,乃应所题。颇闻壮往之心,屈于入朝之论。曾涤公饱谙为客之苦,王威宁戴咏灰忍之章。遥望旌门,未陪赢、亥,朔风边草,怅望如何”;“方今时贤误于轻率,其镇静者又流人模棱一流,淡泊安静,非公谁任?……和局必不能久,任事能有几人?公殆有访子陵、云卿意耶?吉行不须侯赢,珂乡老叟之钱,长沙亦应有也”;……由于遭受了太多冷遇与挫折,王闿运青壮年时的纵横家豪气稍有收敛、多了感伤无奈,其思想情绪的变化亦反映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里。例如《历山望济南城》:“名城镇沸阴,积石横南案。登临写余心,朱明敞遐观。鹊华标二表,翠楹抗连殿。河湿引遥澜,原林迤平甸。田韩昔虎争,历下观械战。亮无鼙鼓思,空有英雄叹。负带虽阻深,纵衡忽崩散。谁为冯轼人,瞻言怒忉怛。”此诗据《湘绮府君年谱》:“(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十三日游大明湖,设饮历亭。十四日游历山,始闻北警。”可知光绪二十六年五月王闿运到达济南探亲,十四日游历山时听闻京津一带因义和团在一些朝廷大臣的支持下蓬勃发展,各国公使眼看清政府已无法控制形势,正联系各国政府策划派兵入侵以“平乱”。此诗前八句按照山水游览诗歌的常例,描述了站在历山上所观赏到的景致;后八句则在游览景致后的吊古时再次充分流露出王闿运的纵横家本色:“田韩昔虎争,历下观虢战”指的是公元前204年汉王刘邦派纵横家郦食其游说齐王田广撤去兵备、与之修好,汉将韩信却趁虚袭击济南、攻下齐都。“亮无鼙鼓思,空有英雄叹”应是感叹诸葛亮不擅长兵法谋略而导致辅助蜀汉统一天下的理想抱负无法实现、含恨去世。“负带虽阻深,纵衡忽崩散”应是借济南山水景致而抒发国家大局失衡。“谁为冯轼人,瞻言怒忉怛”则是感叹目前国家大局混乱,谁能正确引领?自己这种有远见的人常常只能独自忧愁烦躁、凄怆哀伤!

当老年王闿运依然执着地寻找施展纵横之术的机会时,突然武昌枪响、满清皇帝退位、中华民国建立;惊愕不已的王闿运在日记中记下感慨:“(民国元年正月二日)见电报清帝逊位,袁世凯为总统,不肯来南,定为共和民国,以免立宪无程度也。清廷遂以儿戏自亡,殊为可骇,又补廿四史所未及防之事变,以天下为神器者可以爽然。……(正月廿六日)夜作诗二篇,欲题《七哀》,无可哀;题为《感遇》,又不甚似;改题为《悲愤》。”王闿运《悲愤》诗云:“昔年与张李,行国至海隅。乃悟戮飞廉,特以和战驱。纷纭五十年,国是淆中枢。并心论外交,禹甸日榛芜。邦谍启戎心,华风遂沦铺。无礼何以立,亡秦信非胡。从来失神器,未若此摧枯。余逢广夏倾,岂得枪扮榆。毋忘啁啾义,感物一嗟吁。”此诗前六句评点晚清李鸿章为首的主和派和张之洞为首的主战派争斗数十年,导致中央政府的重大政策摇摆不定。中间八句评点晚清以来的各个政治流派对内政见殊异,对外具体政策亦有不同,却无不在一定程度上主张学习西方列强以自强;但是这种学习西方只带来了中国的日益衰败。王闿运在此提出秦朝、晚清的迅速亡国是违背了以礼立国治国的根本。最后四句化用《庄子·逍遥游》《文中子·事君》《诗经·鸱鹗》中的典故,抒发自己虽不愿独自逍遥、有心挽救分崩离析的晚清政府,然而只能无可奈何地感叹!全诗点评历史的同时尽显纵横家的意气。

满清王朝灭亡后,王闿运多年前的朋友袁保恒之侄袁世凯窃居民国总统之位,当袁世凯想借用王闺运的名声,王闿运以为施展自己纵横家奇谋异策的机会到来了——“(民国三年正月)三得袁电……府君闻其言,喟然而叹曰:‘我生不辰命也,奈何今已戒行期,八十之年何能轻脱。袁招辞诚恳,亦宜于相见后一穷其情。如用吾言,或能救世。今干戈满眼,居此能安乎!”于是王闿运不顾自己八十多岁的高龄,满怀纵横捭阖之志毅然来到北京担任国史馆馆长之职,此思想亦反映在这一段时期王闿运诗歌创作中。例如《岳云别业宴集感时书事作,示叶吏部》:“张侯昔寓南横街,我时布衣徒步来。风尘灏洞四十载,又见新张门馆开。两公儒冠耻儒术,南海先生相蹋蹿。改更祖法师吕王,误遵读书先读律。六臣骈首九夷来,李相乘时然死灰。倭人和议重兴学,明诏始征天下材。先从首善立模楷,不比燕昭延郭隗。二张并命走学制,谁料求才空费财。改院为堂一反手,独诏船山可仍旧。不知新旧何异同,但怪严梁效趋走。我时作奏欲言事,请言倭利非吾利。赵公笑我同葵园,阻遏封章不邮递。二张同时得发舒,学费流沙取锱铢。舟车榷算无不有,骚然繁费如军需。学子翻然思革命,一时鼎沸皆枭獍。廿二名城枯朽摧,系组无由依晋郑。两臣先死不从亡,翻得嘉名谥达襄。共欲铸金师范蠡,居然鸣玉步文昌。前时庭榭皆仍旧,今我重来酹杯酒。因君感慨一长吟,北江南海空回首。南洼芦荻更漫天,眷影分明不再妍。对此沉吟感华屋,请公重读甲申编。”据《湘绮楼日记》民国三年(闿9闿4)四月廿二日记载:“叶焕彬送诗来,即和一首。岳云别业为张埜秋祠,因以为其故宅,频宴于此。其后为南横街,张孝达所居也。”可知此诗写于民国三年四月的北京,是唱和叶德辉《县人邀同湘绮年丈饮张文达祠,赋呈同席诸君子》:“长沙尚书吾同官,廿年不见骨已寒。生存华屋今庙食,乡人醵饮新衣冠。公昔回翔翰林院,斯文祭酒南斋选。岁科大比领文衡,蜀赣岭南行已遍。一官户吏再邮传,封事时陈要主眷。中朝变法何人倡,公与南皮称二张。有心兴学转废学,学堂如林士尽盲。九原相见应太息,爱国终比卖国强。宣统三年革军起,二公不见真可喜。两年南北各称兵,蛮触蛙争今未已。长江遍地是虫沙,生为国殇死无家。中兴功臣庙易主,公之斯祠始萌芽。湘乡反是一国敌,南皮杂伍牛与蛇。传闻西湖黜蒋彭,魔母出世陈牺牲。雷霆无声狐兔扰,妖氛不入京师城。使公坐受鞠躬揖,典礼何用口舌争。吾年半百公望七,往日论交心似密。却与难兄知更深,宿草于今非一日。王张叶孔半仅存,葵园潦倒遭人叱。岿然湘绮鲁灵光,蒲轮日下征遗逸。身遭亡国何足哀,新旧相哄谁作媒。康梁返国同疾首,再拜酹公酒一杯。壁问遗像笑容展,倘愿佐命生异才。李(希圣)沈(荩)小儿希配享,此席终待攸县陪。”两诗对比,二者都是叙述乡贤、晚清名臣张百熙(字埜秋,谥文达)的政绩,感慨革命后国家局势的混乱;叶作较多的赞美张百熙,将之比作尽人力以抗天命、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賢相诸葛亮,对革命党的推翻满清政府则满怀仇恨,颇多遗民的伤感;王作对张百熙、张之洞、李鸿章、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改革派均有非议,对革命党的推翻满清政府比较超脱,颇多纵横家的旷达。

王闿运晚年时期创作的诗歌中很明显地流露出王闿运的纵横家气质的作品还有《暮云篇,追伤郭兵左嵩焘》《和易藩台感事诗,因成长歌,示谋国诸公》《甲午游仙五首》《桓楼歌,赠别端总督》《和陈琼兵备感遇》《寄金殿臣诗》《夜得李雨苍诗,雨、月通押,骇人闻见,戏作二首嘲之》《和陈小石诗四首》《题陈小石水流云在图》《招隐诗寄谭公子》《民国元年正月四日七律两首》等。

另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纵横家思想不仅仅影响了王闿运诗歌的思想内容,亦深深影响了王闿运诗歌的艺术特色,例如王闿运诗歌中独特典故意象群的运用(大量具有纵横家特点的将相、谋士、隐士、才子的相关典故,大量具有抱负远大、品德高尚、坚贞顽强、孤芳自赏特点的相关意象);旷达自负的自我形象的塑造;雄深雅健的诗歌风格的形成……限于文章篇幅,不再赘述,将单独撰文分析。总之,正如萧艾《王湘绮评传》所说:“纵横,是王闿运精神之所在,是作为学者、文学家的王闿运所独具的特色,是他区别于同时代众多知识分子的标志。”因此,我们研究王闿运的思想与著述时要特别留意其纵横家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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