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

2018-11-17 14:09卓中良
剑南文学 2018年4期

□ 卓中良

1

实验进展得非常缓慢,几乎没有任何成就,乔斯常常感到很疲倦,哪怕是稍稍一抬手,也能听见骨骼发出的嘎嘎声。假如实验室装有心灵探测器之类的东西,那些西装革履的投资者一定会无法忍受看着自己的钱打水漂。

但乔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把很多的想法憋在心里。隔着两条大街的不远处有一幢乔斯的公寓,前后的花园都是乔斯新手栽的苏丹蝴蝶兰,它们的花瓣在盛开时缤纷鲜艳,令人眼花缭乱。乔斯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们就像玛雅人的墓碑和棺椁上绘制的花纹与图案。

不久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将秋子击倒,吃什么吐什么,四十度的高烧把秋子的大脑搅得一塌糊涂。城市管理局派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围着秋子,拿着他们的专用器械,量体温,抽取血液,透视检查。最后,一群白大褂医生围在一起还开了一个圆桌会议,他们列出一张用药的单子,每一名在场的医生都郑重其事地在单子上签了字,他们认真的表情让人发笑。

一名医生留下来继续观察秋子的病情,另一名医生拿着签了字的单子去城市药物局领取药品,剩下的白大褂回到实验中心,向那群西装革履的家伙汇报秋子的情况。

他们严格按照时间给秋子用药,有人二十四小时陪在秋子身边监控病情,然而没有用,三个疗程的药用完后,秋子的高烧依然没有退。半个月后,乔斯看见他们的脸上集体写着失望。没有某种生物体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开始有人建议对秋子放弃治疗。乔斯听说有病理学家从另一座城市赶来,准备在秋子死后解剖秋子的尸体,更有甚者,开始在为秋子准备墓地。

突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秋子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像是从数万年之久的长眠中醒来,她茫然地坐在床上,风穿过她的身体,把窗户摇得咯哒直响。高烧就这样像潮水般退去。

这样的反转把那群白大褂震惊得目瞪口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不住地摇头。他是专家级别的研究员,可这样的结果他一时半会也无法给出解释。

2

秋子开始吃饭、工作……吃饭、工作,安静地看书、遛狗,偶尔还去看一场演唱会,秋子还是秋子,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有乔斯知道,秋子还是秋子,秋子也不是秋子了。

3

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地发展,带动了很多方面的应用。为了防止错误或重复建设,大型城市模拟演算技术应运而生,在一座“虚拟城市”里,计算机引进数十万到百万不等的人工智能AI,他们有一定程度的自我主体,但更多的记忆和行为模式是被植入的。他们一批批引入 “虚拟城市”,用他们生活的舒适度和满意度,测试城市的市政、公共资源配套,这就是所谓的模拟城市规划,只有确定最优的方案,才能被实际执行。

4

乔斯和秋子坐在沙滩上,面向大海,吹着温暖而略带腥味的海风,天空中传来清婉的鸣叫,是无数海鸥,至纯的白色像阿尔卑斯山顶的积雪。

这是一个休闲的下午,但秋子就像一条从海水里抛到岸上的鱼一样,不断地喘着粗气。

乔斯担心秋子是不是又要发作一场令人束手无策的病。

人生就像一头拴在磨盘上蒙着眼罩的驴,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规则”,而秋子最大的不幸是摘除了眼罩。

“是经常作那样的梦吗?”乔斯把一枚贝壳丢进海里,首先打破沉默。

秋子皱着眉,考虑着措辞,即使是自己记得的梦,要说清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经常,只是……现在越来越频繁了。”秋子顿了顿,鼓起勇气,或许在这个城市里,乔斯是自己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了。“我害怕那个梦,你有没有听说一个人总做同一个梦?更可怕的是,那个梦越来越真实,就像……”

“真的一样。”乔斯不自觉地伸了伸盘坐的腿,微笑地看着秋子。

“你怎么知道?”秋子一把抓住乔斯,恐惧带来的心慌充斥秋子的双瞳。

乔斯当然知道。有人睡前会喝一杯牛奶,有人早餐是一块很厚的新鲜面包,或是一节坎伯兰香肠,这就是生活的不同。却没有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像木偶一样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

“可以这样解释,梦是欲望的映射,简单说是压力的另一种形式的再现,你说的事我相信它的存在,但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我没有夸张!”秋子大声说,微微有些生气。“如果有一天,你从梦中醒来,突然发现城市里空无一人,仿佛时间静止一般,那种冰凉的感觉,会像镜子一样从脚底扎进心底,你还会怀疑它是梦吗?”

5

除了工作和吃饭外,秋子又开始多了很多事情。

秋子以前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人生,自从生病以后,秋子开始做梦,梦的频率越来越高,越来越真实。秋子,秋子的生活,还有秋子所在的这个城市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缺陷——它看似合理,却只是表面。一次次,秋子在半夜中醒来——其实秋子已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白天热闹喧嚣的城市,而在深夜却空无一人,只有暧昧的灰白色。

人工智能程序AI,当遇到重复的刺激时,他们的认知水平会呈几何级数上升,强行背叛自己的行为模式,无疑是个体的强制重启,一旦这种行为超过了数值边界,系统将会出现自我保护机制。

秋子自制了一个弹弓,在深夜空无一人时,用石子把德萨大道的路灯打碎了两盏。秋子告诉自己,如果是梦,第二天路灯将完好无损,如果是现实,那么路灯在白天依然是破碎的。秋子的行径将会被电子眼抓拍,城市管理局的人将在清晨秋子起床时将罚单送到秋子的面前。但是第二天,秋子发现,路灯依然完好,秋子揉揉眼,再次看了一遍,它们的确明亮如初,完整如新。这时,秋子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她跑回家,到处翻找,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做的弹弓。秋子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真的制作了一个弹弓,打碎路灯的事,它到底是真实的,还是秋子自己做的一个梦。秋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但转瞬又忘记了。

秋子每天上班会经过两个街口,坐上地铁,在桑贝站下车,穿过一条步行街,就是秋子上班的地方。现在,秋子把背靠在背椅上,听着车厢广播报着桑贝站的名字,秋子没有下车,秋子决定不按以往的行为模式生活。车门关上,地铁缓缓继续前行,秋子越来越兴奋,秋子期待着终点,同时又想,自己的这种行为方式会不会带来什么?地铁平稳而快速地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进,一站到了,上了一些人,下了一些人,车门关上,地铁继续前行。秋子闭着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念头,车厢音乐轻柔如风,似乎在为秋子送行,巨大的疲劳感侵袭着秋子,秋子慢慢闭上眼睛……突然一个激灵,秋子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秋子熟悉的家,睁眼就能看见灰色的天花板。

RESET,重启。

秋子似乎终于懂了,也没有力气再去想,思维被潜流带走,漂流在无尽的虚空中。

6

在监狱的岗哨处,负责检查乔斯证件的是一名年轻的军官。他认真地对照了一下证件,又看看乔斯,最后把证件还给了乔斯。

别克局长在他办公室早早地等着乔斯。他那因风湿性关节炎而引起的右手畸形更加严重了,但他还是用力地握了握乔斯的手。

“欢迎你。”他说。

“那名女孩现在怎么样?”乔斯问他。

“她很安静,但是我感觉情况不妙,她是在努力思考一些问题。”

“没关系。”乔斯微笑着。“我现在要把她带走,把她关在这里不是办法,只有我们才能解决这一问题,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指谁了吧?”

“嘿,好吧,这是上头的意思吗?”

“当然。”乔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文件的右上角是一个图案,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怀疑其权威性的证明。

别克局长的助手琼在前面带乔斯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这时,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攫住了乔斯:一样的地方,一样的长长通道,柔和的光线和漂亮的琼,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乔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透过门上的玻璃观察口,乔斯看见了那名女孩。也许是光线的作用,她高高的颧骨上覆盖着半透明的光环,散发着肺病患者那种神秘的美感。这时,她的眼睛朝乔斯转了过来,在那双眼睛里,乔斯才得以真正找到她的与众不同。

7

随着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秋子变得越来越狂躁不安,总会有一种“不在这里”的感觉。白天,秋子发现周围的人一天天地重复生活,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改变,没有目的,程序似的——这就像秋子,每天上班走同样的路线,同样地吃饭,喝酒,看书,喝的似乎也是一种同样的饮料,以前秋子从没感到有什么不对,现在想起来,全身止不住战栗。

夜晚,秋子会做同一样真实的梦;秋子半夜醒来,天空灰蒙蒙,大街上空无一人,没有清洁工人,没有行驶的车辆,连一只流浪的猫狗都没有,他们抑或是它们就像从来不存在一般。秋子跑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穿过步行街,穿过商业中心,穿过中心广场,秋子几乎跑遍了小半个城市,可连一样会动的东西也没看见。秋子气喘吁吁,恐惧带来的心慌远胜奔跑后的疲惫,秋子不自觉咽下一口口水,秋子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老套的鬼故事,没什么可怕的,这或许就是一个梦,转瞬,一直潜藏的惊慌浮出了水面——如果这是一个梦,为什么这样真实?

8

他们通过内部通信网络把秋子的死讯告诉了乔斯,当时乔斯正在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听到这个消息,乔斯震惊不已,乔斯高声大喊“骗子、刽子手”,一边愤怒地将手中的报告撕碎抛向头顶,全然不顾自己正在肃穆的会议室。

次日的早晨,乔斯出现在一个专题会议室,这次会议是以秋子为中心——秋子的行为模式、秋子的自我意识,以及如何让秋子死去的机制。乔斯昨天的愤怒变成了今天的沉默,乔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那些早早等着的大人物们正襟危坐地注视着乔斯,他们合谋杀死了秋子,全然不顾乔斯的感受,却要乔斯解释为什么让他们的钱打了水漂?

没有说话,房间里空气像是已凝滞。然后,还是那名专家级别的白发研究员先开口:“当初我们建议将异变的AI抺去记忆导出系统,那个时候,你还有时间进行记忆矫正。”

乔斯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谁也没想到,人工智能AI会有如此强大的自我学习和探知能力。”

“你是研究员,城市模型仅仅是模型,而AI,不要忘了,他们是人工智能。”

“这是要杀死秋子的理由吗?”乔斯虚弱地反问道。这一刻,乔斯忽然发现自己像一个病人。

“这是没办法的选择。”白头发双手一摊,“每一个AI都植入了记忆和行为模式,他们必须遵从自己已有的意识,如果他们的行为反常,特别是意识形态学会了思考,这将是很可怕的。”

正襟危坐的大人物们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我们试图对她的记忆数据进行修改,但那样做有很大的危险,会导制系统崩盘,这样的后果是——在座的各位都要承担几年以上的牢狱之灾。”

乔斯轻蔑地看着白头发:“你这是在告诉我,是‘机制’杀死了她,而不是你们?”

“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白头发摆摆手,又说:“在变异AI行为反常时,系统启动保护程序,模拟城市管理局逮捕了她,但是,另一名更高级的AI却去营救了她。”红头发盯着乔斯说:“那名高级AI用了可以在模拟城市里用的合法文件,大摇大摆把变异的AI接走了。我们一直以为只有一名变异的人工智能,没想到系统中还隐藏着另一个高级的变异体,你是AI的程序研究员,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

他双手一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份报告。

乔斯只看了一眼,立刻一拳打在白头发的左眼上。白头发低吟一声,踉跄后退,眼镜破碎的玻璃扎进他的眼睑,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混蛋,刽子手,你们有什么资格搜查我的公寓?”乔斯一把抓起身边的椅子,狠狠地向此刻表情变得夸张的那一群大人物们扔去。

9

夜色如水,远处全是一抺雾状的幽暗,其实半夜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行走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不必担心来往的车辆。

周围是一成不变的建筑,一成不变的灰白色砖墙,乔斯顺着一条平整的路面向一所学校走去。乔斯看见了灯光,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乔斯知道那名学生在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

推开教室的门,乔斯看见秋子在黑板上写着:“昔者庄周梦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乔斯笑了:“这是东方的寓言,庄周梦蝶,我也会背,那能怎样?”

秋子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条抛物线:“到底是庄周梦见的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乔斯在讲台下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对秋子说:“梦与被梦都不重要,对大多数人而言,梦境是片段,不成系统的。你能够做出符合逻辑、连续的梦,这是少有的现象。”

“关键是,梦的感觉越来越真实。”

“是这样的,我现在告诉你,这种现实是递增的,到了最后,你会停留在梦的感觉中,因为那种感觉超越了现实生活能给予你的强度。”

“我算是一个特例吗?”

“对,每个人都是一头拴在磨盘上的驴,而你是唯一摘除了眼罩的,你是AI份子中的奇迹,但是……”乔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些家伙却把秋子你视为异类。”

乔斯自言自语道:“梦以绝美之装行来,犹如死亡时灵魂的飞跃。这一刻,将超脱俗世的枷锁,那些渺小的忌妒、诡诈与仇恨都将被留在身后——不,是抛弃在另一个世界。”

秋子手中的粉笔滑落,蓝色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一眨眼就会顺着流下:“求你,告诉我真相。”

天空始终罩了一层忽薄忽厚的灰云,初升的明月时隐时现,天上的星辰都不真切,只有与明月交叠大半的暗月勾勒出自己的影子。

乔斯收回目光,说:“有这样的说法,每当你做出一个选择,宇宙就会分裂。在其中一个宇宙,有一个你在向左走;在另一宇宙里,有一个你在向右走。你选择了一样事物,于是你顺着选择的这一方向继续前行;而另一个没有选择的你,将朝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前进。

“所以当一个AI出现异变时,那些大人物们命令我找出你,并把你从系统里删掉。后来,有研究员提醒他们,删掉既定的AI会导制系统崩掉。忘掉一个人的最好方法是替代,这是恋爱的一个法则,同样也适用城市模拟系统。我说服他们重新研究一个新的课题——关于人工智能意识形态的自觉升级。开始他们还同意,并成立了一个以我为首的研究小组,后来,大人物们发现自己的钱打了水漂,事情就这样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避开我,让另一名研究员找出你。并且——”乔斯顿了顿,“删除了你——也就是杀死了你。”

“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一切。”秋子说道,“有些故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如果他们杀死了我,或者是删除了我,那我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但你对我鲜有见闻,这让我很疲惫。”乔斯点然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的天色茫茫,太阳在地平线缓缓向下沉落,艳丽的光华即将吞噬夜空的边缘,星星一颗颗在苍白的激流中湮灭。

“在现实世界中,有无数个平行世界的自己,所以每当我感到苦闷时,我就这样安慰自己:总有一个我过得最幸福。听从大人物的话语,执行他们的意识,那天在专题会议上,我没有挥拳,另一个乔斯伸手表示了我的歉意;我没有把椅子砸向大人物们,另一个自己向他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另一个乔斯被他们送上了法庭,关进了监狱,但真实的我知错能改,仍然值得他们信赖。现实生活中的乔斯,无数个乔斯,用无数种意志和行为方式生活,每一种方式都甘之如饴。

“同样,在虚拟世界里,他们以为删除或替换就能杀死一个AI。他们错了,首先他们忘了,乔斯是AI程序研究员,每一个AI都是乔斯的儿或女,他们之间是父子或父女的关系。他们的基因有一半来自乔斯的灵魂,每一个,都是让乔斯无比怜爱的宠儿。

“虚拟世界里,有一种强大的操作会让世界生生不息。”

“是什么?”

秋子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出现了脱离控制的征兆,就像风景之前,遥远的天际滚过隐约的雷声。

乔斯的笑容如一股寂寞的风。

“是复制,无数的复制。只是这一次,我把我自己也复制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