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桐花的梦

2018-11-17 14:09姚小红
剑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蝶薛涛伯伯

□ 姚小红

这一天,我整整45岁了。作为一个女人,太老了。但我并不绝望,我心心念念的是一个叫梓州的地方。

雨中桃花,艳得晃眼,香气袭人。我忙拉上翠色的窗纱:桃花开时,即是我的生日。脱离乐籍的那一年,我整整20岁,刚从寒风漫卷的边塞回到花团锦簇的成都,黛眉红颜,心却老了,从此怕见桃花开。而今我已经45岁,焉能面对桃花?

古檀木雕的镜子有半人高,镜中人乌发高挽,簪摇玉坠。虽姣面如月,还是免不了愁苦和暮气。抿嘴一笑,几分媚气横生,但已没有鲜妍明丽之色,的确美人迟暮了。

薛,草也;涛,波浪也。一片在风中摇曳得像波涛般的草,就是我,薛涛!

主人,你该喝何首乌汤了。侍女小蝶打断了我的沉思。

是的,我该喝何首乌汤了,十余年的风霜相逼也改不了的习惯。记得一庭婉婉约约的花影中,他一句:你的头发如云似瀑,胜过其他女子。这话悦心,也磨人,换来十年的何首乌汤药,涩涩的,天天品尝,等待重逢时,还能有一头你喜爱的长发。

你的妻离世,娶的妾又早夭,让烦乱的我有了些微安慰。是上天的安排吧,那个位置应该留给我薛涛的?!成都到江陵,虽然万里迢迢,山险水急,又怎能奈何我薛涛呢!弱女子不弱,只要有你在,我定翻山越岭而来!

前路未卜的远行,我经历过三次,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一)

那一年,我8岁。

那一晚的月光白得瘆人,洒在院子里,一层比一层厚,还硬挤进屋里,似乎有了重量,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跪在父亲床前,母亲紧一阵慢一阵的抽泣抽打着夜,让我心里直发毛。我多么希望父亲从床上起来,像往常一样把我抱在怀里,教我对字赋词。但更怕他醒来。大人们说,他死了。我貌似应该大哭,但就是哭不出来。

这是在眉州,我父亲离京到西南边陲做官的地方。月色惨白,世界陷在黑暗中。

我跪在父亲窗前,看到屋里的月光,看着父亲的脸色,一直在困惑哪个更白。母亲的手,拍在我背上,然后肩上,我晃一下,再晃一下。父亲的好朋友,我的张舟益伯伯,终于把我抱在怀里,像父亲那样抱着,我觉得很温暖,很快就睡着了。

灵堂,白幡,纸钱,如梦似幻;道士们嗡嗡嗡嗡的念咒,让人晕头转向。母亲虚弱得好像已经站不稳了,一直坐着,有时在凳子上,有时在地面上。好在还有张舟益伯伯,他撑着,一切好像都过去了。

埋葬了父亲,我和母亲住到了张伯伯家里,因为这是父亲的临终遗托。在张伯伯的眼里,我看到了父亲般的爱怜,我心安了。即使张伯母时不时投射到我们身上的目光,让母亲很不安,我却不以为意。我坚信,张伯伯能像父亲一样呵护我!

母亲在张家,做些洗衣、纺线、刺绣的手工活,好像每天的血在被抽出来,一天天干瘪下去。而我呢,吐纳着蓬勃的植株草叶气息,舒展着,释放着,饱满着,像一朵就要绽放的花苞。

我刻意忽视干瘪的母亲虚弱游离的气息,故意忽视张伯母敌意跋扈的目光,我渴望着张伯伯的陪伴,余下就只沉溺于我的最爱:赋诗填词。

生活无常,张伯伯这个最底层的小官吏总是黯然。可惜我帮不了他,虽然张伯母说我能帮,但她下面的话总是在张伯伯呵斥中吞咽回去。

母亲离开我了,像父亲那样。

我在庭前聆听张伯伯教诲,他在张伯母的逼视下,说得吞吞吐吐的,但我终于明白该怎么帮张伯伯了。

我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我梗着脖子看着张伯伯,但他不看我,只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桃枝。风过无痕,我的泪就下了。

不再挣扎。

要离开了,我请张伯伯、张伯母上坐正厅,奉茶,跪拜。额头、膝盖隐隐作痛,心里更痛。我咬牙忍着,唇齿般依附的某种,正在从心里剥离。痛,是必然的!

我要去的地方,叫做莺歌坊,是一座专门教习风月场女子的歌舞坊。我的老师,叫黛眉儿,是眉州风月场上的头牌。

我的到来,给黛眉儿老师带来了惊喜,也让张伯伯看到了希望。

张伯伯说:等我发达了,会来赎你。这话被风一吹就散了,我笑着,走向了那道朱色大门。

入了这行,也绝不愿以后行走在烟花柳巷中。我异常清醒该怎么样在这朱色大门内度过。

唱着,舞着,弹着,我对自己异常地狠。三个春秋,过去了。

某一天,我听到黛眉儿对前来探访我的张伯伯说:这朵花,该开放了。张伯伯说:烦请大师妥帖安排。

我知道,这一天将至,我又盼望又忐忑。

教坊的大厅,端坐着一位老者,眼如鹰般扫视整个厅堂,四周人垂首肃立。我听到大家都恭称他为韦大人。

我的老师黛眉儿早叫后院烹煮我们教坊的上品茶:蒙顶茶。

茶器中,一芽一叶清晰伸展,茶汤清亮,深中泛绿,浅中含黄。黛眉儿老师纤手徐徐注茶入青瓷茶盏中,然后双手奉上。

韦大人稳稳坐着,威严的面容在茶水的氤氲中显得柔和一些,黛眉儿老师似乎舒了一口气。

面前莺歌燕舞,水袖长舒,韦大人只慢慢品茶。黛眉儿老师眉头又拧成一团了。她一紧张就这样。

该我上场了,酒席间黛眉儿老师令我赋诗伺酒。

我早准备好了,穿着粉胸半掩的窄袖纱,罩着杏黄的襦衣,高腰束胸的裙让我更显得俏丽修长。黛眉儿老师昨天送我的帔帛,是锦上添花,披在我身上,像一缕若有似无的烟雾,烘托了我的娇弱妩媚。

我走向韦大人,如杨柳袅娜。韦大人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一纸诏书,令我“召入幕府伺酒赋诗,入乐籍”。

这是我第一次远行。

张伯伯前来送我,我吩咐不见。

在朱色大门前,黛眉儿老师和众姐妹笑着哭着,看着我上了双辕双轮的马车。车厢内帷幔垂遮,上绣有精美的云母灵鸟图案,边垂缀着丝穗,我把脸贴到了上面,细滑的感觉让人不知所措。

虽然前途未卜,但我对眉州已无留恋。

从此,我就成了一只豢养在西川府的孔雀,愉悦别人,陶醉自己。

(二)

二十岁的那一年,连桃花也黯淡了颜色。

成都已属西南边陲,然而边陲的边陲,烽烟不断,吐蕃、诸羌屡屡进犯。我亲眼看到韦大人运筹帷幄,指挥了几次大的战争。

此时的韦大人,是一个让我仰慕的大英雄,呼风唤雨。

我,甘侍于侧。

韦皋何许人也?中唐历史上有名的大将军,封疆大吏。公元785年,唐德宗任命40岁的韦皋为西川节度使,此后他“服南诏,摧吐蕃”,边功卓著。

初到西川府,我是亦步亦趋,小心翼翼。自己的命运就像无形之风: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然而就是这首诗,让韦大人揽我入怀,说我的诗空灵曼妙,我的人惹人怜惜。我乖顺地依偎在韦大人怀里,轻轻颤栗着。

韦大人轻吻鬓发:怕么?

不见回答。

韦大人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脸:你是一只精灵,我允许你肆意地飞,不过要飞得喜庆。你懂么?

我并没完全听懂,但笑靥似花。韦大人温情地抱着我,恍惚被父亲抱着,似乎又是在张伯伯怀里。然而我马上清醒过来:这是韦大人,掌握着数百万人生杀大权的人。这种温情,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奏罢了。

惶恐中,我被粗暴地撕裂。狂浪平息了,身边的男人,呼呼酣睡。

风兮,雪兮,风尘兮,抑或是夜逢春?权且放一边吧,我怯怯地向韦大人依偎过去。

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除了处理政事,不管红庭繁华,还是琴瑟雅室,还有野外畅游,我都是和韦大人在一起。

韦大人说,我是一分天真两分娇俏三分活泼四分敏感,他一刻也离不了。

我喜欢热闹,也喜欢出彩。这样的我,给公务繁忙的韦大人带去的感觉绝对是悦目爽心,像清风徐徐,或是清波粼粼。不管哪种,反正是权高位重的韦大人所需要的!

此时,我不再惧怕韦大人眼光中那俯视芸芸众生的霸气和傲气。

我被宠爱着,是全西川人都知道的事实。五代人何光远这样描述我受宠的状况: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

和我一样级别的乐伎,无不屈从于我的美艳才情。“九气分为九色霞,五灵仙驱五云车。”我自认为,替韦大人赚足了脸面。

我以为自己的名字可以叫“韦大人宠姬”,而不叫“薛涛”了。所以,想讨好韦大人的各式珍稀绝品收归我名下,是天经地义。

然而,然而,属于韦大人的东西,岂是一个小乐伎可以收留的?

韦大人一怒冲冠,我被罚往松州边防军营。

这一年,我二十岁,陪在韦大人身边,已经五年。

我哀鸣婉转,求见韦大人,终不得见!

出发的那天,腊月的寒流挟裹大地,横亘的枯草牵连不断,鬼魅的林间不见昆虫的婆娑。

我远离了温暖的炉火,远离了绵软的锦榻,两个兵士,一骑马车。寒风在车上嗖嗖地穿梭,我瑟缩着,似在梦中:韦大人是我明艳的天,怎么就黑了?

野外荒郊,染血战袍,刺骨霜雪,我就这样舞着,歌着。

血腥加没有度的放浪,会把我薛涛的风雅销蚀殆尽的。

这里绝对不应是我最后的归宿!

且听我哀哀怜怜求韦大人召儿回去: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后来有人说,这不是我写的:其诗意太过谄媚卑微,不似薛涛风格。列位看官,我一个花儿般的女子,面对着无数鲁莽、饥渴的戍边官兵,我薛涛委与奉承,以退为进,不失为一种智慧和策略吧?生活已经教会我,要做一个懂得与世界周旋的女子!

赋诗,成了我求生的武器,是我在困顿中突围的方式。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朱门四五年,施之以怜,可曾忘?“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我容貌姣好,惨遭遗弃,悲也!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有竹之节操,却无端罹难,为何?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我才情容貌俱佳,却无用,哀!

一气写下来,我才看透了自己人生的真相:自己与其她乐伎无二,是官僚们消遣的一个玩偶罢了。自恃聪慧,不过同那只豢养的蠢孔雀一样:开屏,惺惺作态,博他人一笑而已。

将自己比作犬,比作马,终于触动了韦大人的恻隐之心,戍边两个月,我被召回。

这是我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也是我的第二次远行。

此时,我想起了眉州我们薛家园林的桃花,一大团一大团,美得过了,就成了殇,很快凋零为泥。

从此,我重新给自己定了位,对韦大人礼仪周到,尊卑分明。

那个天真活泼调皮俏丽的薛涛,在这个冬天逝去了!

(三)

41岁时,我已经在百花溪住了十余年。这一年的际遇,无法言说!

镇守西川21年的韦大人暴毙,我的大树真的倒了。刘辟发动叛乱,我再次被罚往松州边境。这次的戍边,我已不再慌乱。我耐心地等着机会。

刘辟被镇压,我又写诗给新任川主高崇文: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你是天上朗月,我是边陲飞萤。我渴望着你的光辉,能驱散我遭遇的寒冷。

我是薛涛,才情让我凌驾于纯粹的美色之上。我的哀鸣,对男人更具有杀伤力。

我如愿被召回成都,再得武元衡大人施恩,终于脱离乐籍,定居成都郊区百花潭。

我并不是为疗伤而来。你看,环境清幽了,山水却喧哗起来,我是个喜欢折腾的人。

自由呼吸了,有大把的时间,我就要玩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来。

芙蓉花,一簇一簇,艳透百花溪。摘来,置一池清水,看水慢慢洇红,我隐藏的心思,也洇成一团。还是写诗吧,一张白纸,用芙蓉花汁浸润,变成了深红色。一张笺,只写八行字。一首又一首诗,我用行书写在深红笺上。

松花的纹理恰似飞蝶的翅膀,带着我的笺,风靡了中唐和晚唐。

薛涛笺,让我跻身于另一种辉煌!

此时的我,过着很小资的生活。制笺、写诗、品茶,文人大伽、贵商富旅云集,可谓是享受之至。

再看我写在笺上的诗:泪湿红毯怨别离(《牡丹》)、总向红笺写自随(《寄旧诗与微之》)。

看似繁华笑闹的场景,薛涛笺却为何红泪满溢呢?

曲终了,人散了,夜幕四合,小笺会散发出幽冷的气息。

深红薛涛笺,是相思的笺。只是桃红和相思,却无君寄托!韦皋也罢,武元衡也罢,均是不曾入心入肺的过往。

寂寞了,空虚了,春风一起,红笺脉脉,难免被诱惑。

那一天,我穿着粗纱的短襦衣,在百花溪的桃红坊制笺。锦江的水静静地流着,各色花无声地开,前来拜访的文人商贾被小蝶挡了几起。

寂寞了21年,成了习惯。今天我只想静静地做笺,纯粹地做笺,无思无念。

侍女小蝶挡不住来人。

严绶,是我以前在西川府的同僚,官场中人,我是得罪不起的。

寒暄,品茶,严绶要了几张小笺。

严绶此行的重点是一个邀约:元稹,梓州会。

元稹,那个坦言夜半私会小情人莺莺的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据说在梓州连续挖出贪腐案,刚直不阿。我笑了:如今官场,真有这样的特例?

闷得太久了,去见见这个在元白诗派占据半壁江山的小兄弟又何妨呢!

这是我第三次远游,这年我41岁。

(四)

阳春三月,我前往梓州。

一艘画舫,很精致,是成都的一个大户备的。巴结我的人太多,当画舫离开合江亭码头时,我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

江水缓缓地流,我掀开粉色的帘子,只见江面行船穿梭如织。

花船也不少,从船里传出唱小曲和行酒的声音。这场景,太熟悉,逼得人胸口发闷。小蝶过来放下帘子,扶我躺到床上。

船在一波又一波中晃荡,歌女声咿咿呀呀,吐纳凄清。我恍然,在醉酒的官宴上,在侍寝的床榻间,在戍边的马车里,在百花潭的寂夜下……醒与梦之间,轮回着叹!

梓州,东川府所在地,和成都齐名。两江码头,和成都合江亭码头齐名。这里,杜夫子曾迎接友人、送别客亲,李白、白居易,他们都曾踏上这片土地。我心,为此雀跃!

码头,人头攒动。风,拂动一袭白衣。他,当是元稹。

不愧是风流才子,顾盼之间,摄人心魄,我淡然。薛涛我什么傲骄浪子雄霸俊才没有见识过,但终会被我看出其掖着藏着的鄙俗来。

东川府梅花书屋,三月春光里虽不见梅花,其琴棋书画,无一不雅。元稹将我安置这里,很称我意。

只有一面。来时,仆仆风尘,或愁眉紧锁,或慷慨陈词,无不是为革腐治贪。当下,贪腐如洪流,你一人之力,能阻一浪否?这莽撞之子,我突然有些心痛。

不如,我们吟诗作赋吧。你看房中笔墨纸砚,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

好个薛涛:语言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香色的窗帘,罩不住院内的春意。一波一波,已呈汹涌之态!

三月梓州,春中漫步。慧义寺有一泉清冽似镜。泉水一滴,再一滴,水珠掉落池中,像古琴弦动,很脆的一声,余音悠悠,似有若无,就飘到人心里去了。

叹:只可惜,41岁的女人,已是泛黄的花。

言:不然,经历过风雨的花,别有韵味!

这目光,热切;这怀抱,宽厚。我,寂寞太久,为何不融化自己!

在这个比我小十一岁的男人怀里,我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父亲的气息!

泪,潸然下!

涪江水浩,汪汪洋洋。柳叶,贴水面张狂;各种鹭鸟,疾飞,力的见证。雨来,江面一片迷蒙,几多浪漫。

诗文、音乐、舞蹈是点,仪美、腮香、肤瓷是面,诱惑、媚态、饥渴是针,很快织成一张迷离、癫狂的合欢大罗帐。

桃花,那撩人的艳,我希望在梓州看到。元九郎却说,桃花已谢,看柑橘花,正是时候。

梓州柑橘,名声在外。据说杜甫在梓州时,其茅屋后面,就种了两棵柑橘。

泛舟过涪江,是橘子园,远远看到大团大团的白。近了看,花瓣厚实,冰清玉洁,似闺阁女儿。元九郎,一嗅,再嗅,摩挲着花瓣,微微闭了眼。

在我看来,这汪洋的白,醇厚的白,太逼人了。移开目光,走向涪江边。让我惊喜的是,看到了两树梧桐,花也正盛。白色,单薄,花茎是红色。不禁风吹,一瓣一朵地往下掉,在江水里回旋,随波逐流而去。

看着,痴了。

元九郎问:喜欢桐花?

我一时竟不能回答。

元九郎漫不经心笑道:桐花,比桃李,比牡丹,境遇尴尬了些,不过梧桐的材质却是极佳的,适合做琴。

识人无数的我,也有小女人的小心思:元九郎心里,有意于哪朵花呢?

莺莺……

哈,那个娇柔的小女子。彼时,都纯;此时,唯余愧疚……

那一个呢?

别说,我们还是论诗吧。

亲昵地一吻,话题转换。

终是不甘心。那一日,我用深红笺,插画一张:一个带着残妆的慵懒女子,半卧在床榻上。菱形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各式妆品,一个男子手拿了胭脂笑着。晚上元稹回来,笑着奉上。元稹看着,笑容渐无,把字面向下放到一边:倦了。然后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我强忍泪回:一点就通,一个喜欢看着妻子残妆的男人。这是他们夫妻间的嗜好,岂容别的女人提?我是入戏太深了么?

此情此景,两句诗突然浮现: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这,后来成了我诗作的代表名句之一。

韦家官宦小姐,有幸做了元稹家布衣裙钗的居家妇,常伴粗食、炊烟、温度;薛家官宦小姐,不幸做了穿金戴银的歌舞伎,不离孤苦、凌辱、绝望。我宁愿绫罗换布衣,才女做仆妇。我薛涛,愿为你,低到尘埃里去。

但他,只念丛儿。那个卖掉唯一金钗为他换酒喝的丛儿,那个在他烂醉如泥时连声唤的丛儿,我薛涛,交出命去,也撼不动的那个丛儿。

退一步吧,我大唐第一才女,愿屈第二!

宦海凶险,吞噬一叶爱之小舟,分秒之间。

元和四年,元公子贬谪他处。梓州缠绵,仅仅九十天。

多柳的江堤,离恨绵绵。看我泪如泉注,你握住我冰凉的手,看着涪江远处说:等我!

(五)

梓州归来,浣花溪变了样。一个“等”字,让日子艳丽起来。

父亲在时,我们薛家的园林里,到处是多花的老桃树。每到三月,桃红似锦,嬉闹历历。八岁,秋来如魇,杀气惊心。老桃树换了主人,然,桃花从此植根于心。

定居浣花溪,屋前房后全是花木,其中有我八株这样的桃树哦。

两两鸳鸯,但娱春日!一念一怨,日子就长了。

不久,听说韦丛逝去了。我暗地欢喜着,但并不急于前去相会:因为大唐习俗,妻子逝去是要守三年的。我不能让他蒙羞。

随后看到了他写给韦丛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里很乱,香炉烟,熏得曾经鬓间耳畔的呢喃有些虚幻。

终是痴念。

成都之于江陵,需取道嘉州,赴渝州,沿长江过万县,经夔门出三峡。这,不过就是几个地名,只要你一个 “来”字,我薛涛会身轻似燕,飞到你的面前。

不过一年余,一个消息,苍白了等待。

听说元稹娶妾安氏,正值秋风乍起,屋后的树林,翻转着枯焦的黄;山腰的老屋,藤蔓兀自蔓延;有蝉鸣的声嘶力竭,在心弦上乱弹一气;院内的一池静水,枯荷败茎抖着丝丝的凉。

听说那安姓女子,是江陵一个平常女,她何德何能匹配元公子?夙夜思啊想啊,我突然明了:那荒凉江陵,饮食起居,漫漫长夜,叫他如何应付?这个安氏,不过一个侍婢罢了!

鲜衣怒马,艳花浓酒,一个倜傥才子,在所难免啊!

有些空虚,有些恍惚,蝉鸣声声,残荷败得不成样子。

主人,你两月没制笺了。讨笺的人排成了长队!侍女小蝶恭立在床前。

我看一眼散落在锦裘上的长发:薛涛笺?让他们等吧,我不也等着么!

小蝶再要言语,我已满面愠色。小蝶默然转身,掀开门帘的一瞬,阳光射入,照着一屋寂寥。

听说安氏生了一个儿子,后又添了两个女儿。

锦江水寒,桃枝更瘦了!景扰人心,我一天天憔悴。

一日醒来,窗前放着一张笺,笺上八行字:舜没苍梧野,凤归丹穴岑。遗落在人世,光华那复深。年年怨春意,不竞桃杏林。唯占清明后,牡丹还复侵。

桐花?捱过了桃杏的艳丽,又撞上了牡丹的华美,前不及,后更不济,元九郎早断言是尴尬的境地!

我大叫:小蝶,这是谁的诗?

小蝶轻言:元公子的,你的姐妹们到处传唱……

我喘息着:快,我要看后面……

小蝶忙递上另一张笺:满院青苔地,一树莲花簪。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尔生不得所,我愿裁为琴。安置君王侧,调和元首音。

此花自开自落,无人顾及。材质不赖,干脆砍了做一张上等的琴,献给君王,做娱乐之用。

读懂此诗,梦中惊心。让我痴了的桐花,元九郎原来是砍了,不是养着!旧了的枝丫,不折即断!

又一春来,听说安氏命短,竟然去了。一妻一妾留下了四个孩子,元公子如何对付?

锦江水兴,白浪翻卷。

无需邀约,我又变回了那个很有主见的薛涛:即刻奔赴江陵。

这一年,我45岁,是我一生第四次远行,也是最后一次!

但,不能即刻启程。慵懒的日子,让我脸上细纹横生,肤色暗淡,如何面对元郎?

白色的云母粉,那么纯,和淡黄色的蜂蜜调和,仔细地敷在脸上。按我妆容的经验,半月,复我容颜惊艳。

然而,半月,好漫长!

终于该启程了,亲自选了桃红的妆盒:铅粉,胭脂,描笔,花钿,一样不能少。我的衫,我的襦,我的裙,我的帔,一式十套。还有这几卷深红笺……

江陵之行,已扬起了风帆!

后记:薛涛先车后舟,跨山涉水,奔波两月,在江陵居十五天,黯然返程。不久,元稹娶妻裴氏。此后,元薛再无交集。

猜你喜欢
小蝶薛涛伯伯
《和甘伯伯去游河》
初寻雪上飞
“伯伯”叫错了?
火柴头写下的美文
半鲁之席
白色小蝶
伯伯婆婆拔萝卜
半鲁之席
谁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