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纪念乡村书法家俞焰祥

2018-11-19 09:21江平杭州师范大学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18年10期
关键词:书法笔者

◆江平(杭州师范大学)

一、引子

2006年6月某日,笔者去业师中国美院首任书法博导章祖安教授家,顺带了两副对联请他略加审评。章师一边等我打开,一边喃喃道:“老农民写字的也多了,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啊。”因为我随手拿的,所以先看到下联“人伴贤良品格高”。章师眼略一亮:“嗯,是还可以的!”再看上联“鸟随鸾凤飞腾远”,他不禁“噢——”了一声:“确实是蛮好的……”第二联,他说比那对还放得开。尽管章师认为尚有可改进之处,但仍感慨地说:“这样的人,如果有好一些的经济条件,应该是可以出头的。但多数人才都是被埋没,有什么办法啊!”……后来,笔者又请中国美院的白砥、金琤等多位实力派书法名家过目,他们无不由衷称赏。

二、生死之交

笔者与焰祥先生相识,纯属偶然,又实有必然。1999年大年初七黎明,在杭州某校教书画的我从老家江西婺源(旧属徽州)最边远的石城村回县城。在距县城五十多里的沿溪路段,对岸在晨光与炊烟交映下,一片清一色的徽派古民居深深吸引了我,遂当即改变计划下车。村子座落在葱郁的山麓,前临流水,后拥翠竹,百余栋古宅顺河滩而延展,村名正是“长滩”。

过桥进村,踏进青石板古巷,高耸的封火墙角和别处并无大异,令笔者大为吃惊的是家家贴着的一副副春联——婺源文风昌盛,常见擅长书法的老人,遍游山乡的我毫不惊奇,可是这等大手笔,从未曾见!穿行于村巷,察看每一副门联,笔者愈益惊叹。字迹并不完全相同,行书、行草、行楷均有,但显然均出一人之手。我问村民:“这是村里人写的吗?他住哪里?”……

老人名叫俞焰祥,七十五岁,满头白发。笔者上前行礼时,他正在洗脸。我注意到脸盆里的水很少,洗过毛巾后,脏成了灰色。屋子破旧,除了天井下的堂屋,其余地方都很暗。老人给我倒茶,虽然是新年,茶杯盖上却是积垢斑斑,可见其日常生活的点滴。老人和体弱的老伴同住,子女均不在家。老人同意为我现场写春联,笔者赶紧去村中小店,买来红纸和墨汁。老人拿出他唯一那支极普通、旧得灰头土脸的中号毛笔,捏了捏,没有砚台,在他一直将就使用的一只破损的瓷茶杯里沾墨挥写。行笔老到,抑扬顿挫,不急不厉,沉稳利落。由于寒冬刚起床,一身尚未活络,他自己也说“除夕写到天亮,之后一直没写,今天不太顺手”。我遂提出最好收藏一件他平时自如写的字。遗憾老人长年贫苦,不可能有余钱花在书法这类雅好上,多年来都是应需求才动笔墨,不曾着意保存自己的字。

那次的拜识本系意外,笔者更不想给老人增添招待的花费,所以逗留时间不长。得知他家里只有几本儿孙辈的中小学旧课本,别无藏书,笔者表示以后回县也会再来看望他,给他带些相关的资料和用品。和焰祥分别时,我俩在门外的巷口合影留念。先生很清瘦,但精神矍铄,目光中虽有艰辛与无奈,却仍不失俊朗。老人当时穿着的是一条污迹斑驳的旧裤,一双旧鞋更是破口显明,看着令人心酸。

2002年书赠江平联 俞焰祥

1999年初七书赠江平联 俞焰祥

次年正月初七及此后数年内,笔者几度去长滩村看望焰祥,给他带去一些宣纸、信笺及湖笔、墨汁等,鼓励他坚持练习,争取写出几件代表书作。因他不曾用过宣纸,我便边涂鸦边跟他简要说了相关要点。他当场试写了几小张,一时无法适应生宣,我又就他的笔法诚恳地提了几点具体意见,并着重起笔和收笔的变化、行笔的速度反复作了示范,焰祥认真地重试,改进很快。数年里,我们还曾几次通信。

大约2002年夏,笔者第四次拜访焰祥,并留住了一宿。我到的当日在村中小店买了酒和几包副食,饮酒时他叫了要好的邻居开先一并作陪。畅叙间,笔者了解到焰祥一些事情,表示将找机会详细了解,为之撰写生平,介绍书艺。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聊天。他感慨:“当年上面为了凑足名额,田少得可怜的我家竟然被划为地主……”成分影响了他的后代。老伴经常生病,他自己身体也不太好……次日早起,笔者爬了一段后山的石阶古岭,依稀记得岭上的老亭子里还有他写的联句。焰祥上来唤我吃早饭,他惆怅道:一条新的公路将紧贴村后通过,这段石岭和整片竹林将不复存在,长滩的古韵是难保了。

2004年寒假,笔者于年前寄一贺年卡问候焰祥;年底,则在寄他的2005年贺卡中明确告知春节后将往访。未料寒假我又因分身无术而未果。2005年春我特意再去信,并再嘱老人准备生平材料。暑期,笔者专程回婺源直奔长滩村。客车在村后停下,一条新柏油路真的推平了原先的竹林、石岭和古亭。笔者更毫无心理准备的是:一家家古朴民宅的门联上,再也不见一眼可辨的轩仰高迈字迹;那条平凡的青石村巷里,再也见不到那张仁善清逸的面容——先生早已在2003年腊月初四清晨溘然长逝!笔者最后三封信,他均未读到。焰祥和长滩的石岭、古亭,一并消逝了!笔者买好白酒和爆竹等物,请焰祥次子带我上坟祭奠——挽曰:青石巷口,几度合影,焰公祥容忘年暖;烈日坟头,一行碑铭,阴阳两隔透骨寒!

三、焰祥先生的简历与心性

这样一位高人,就这么走了,没有任何一点记录,太遗憾!我想为他写点东西。2008年暑假,笔者特意赴长滩及附近几个村镇,用数日时间拍摄了当时能见到的所有焰祥遗墨,并走访了若干老人。结合原先的了解,总算基本弄清了焰祥的一生。2013年以来,我又做了不少调查。

俞焰祥2000年5月底回江平信

俞焰祥2001年2月致江平信

焰祥本双桂村人,两岁时被长滩俞家二十四岁寡妇领养为子,母亲擅长缝衣和绣花等手艺。焰祥的童年、少年,是随寡母在距长滩十几里的漳村外祖家度过的,受到略有文化的两位舅舅的教诲。外叔公早年也是秀才。十三四岁时,焰祥去附近金竹村西的洋峨寺读经馆,历时一年半。教师俞敬庚当时七八十岁,日常授《三字经》等,并要学生习字。那时私塾的字帖多是黄自元一路的欧体,焰祥多数字形收束,很可能也是欧体奠基。他从经馆回舅家时,常蹲在天井下的石板地上习写大字。我调查时年逾九十的俞振发老人说,任教的敬庚先生的字还不如焰祥后来的字,可见焰祥的书法主要靠自己摸索,且悟性很好。

十六岁那年,焰祥到县城杂货店做学徒。约二年后回长滩,十九岁结婚,从此在家务农。解放后当过大队出纳,兼抄写标语等工作,直到文革时因地主成分被中止。

焰祥性格较内敛,为人仁善,处事随和、不计较,人缘很好。文革时村里搞批斗会,负责人往往叫他去守野猪或跑腿发通知,以逃过批斗。1969年冬“五七大军”进长滩,五类分子全部挨打,只有焰祥没被打,而是被指令去打那些人。他装作“咳咳”用力,实际下手很轻。文革后,村内的红白喜事,焰祥一定帮忙;为任何人写对联从来不收费,还贴钱买墨汁。晚年在家的他总是主动为下地干活的邻居翻拨晒着的稻谷。祖文父亲出殡时,焰祥卧病未能到场,病好转后特到祖文家表示歉意,君子如此。

焰祥兼做会计时曾将一钱包遗忘于龙腾亭中,被人发现并交给他后,焰祥特意买了东西到那位好心人家致谢。焰祥有几件特殊联墨是为住在上村的次子喜林邻居俞厚生写的。2014年正月初七的寒雨夜,笔者在不曾事先联系的情况下到达长滩村。俞厚生遗憾告知那副《多识……广交……》联已破损无存。我见尚贴着的二横幅也已千疮百孔,厚生毫不犹豫答应让我带着并协助我爬梯铲取,再三叮嘱“确保字幅要紧!不必顾忌损坏墙壁!”又主动找出残损更严重的那副中堂红纸联交笔者:“这些好可惜,能让你带去保留最好……”

厚生与焰祥原本接触不多,是因喜林在入赘的岳家时有受气,厚生多次过去为喜林说话,焰祥由是感激。而2000年前后的一个岁末,厚生在某家婚宴上见同桌的焰祥愁眉苦脸,遂问缘故。焰祥初不欲说,经再三追问,才告知:“近来日子很难过,家里实在没有钱过年了,已经赊欠村中小店……”厚生塞给焰祥二百元钱。老人固然推辞,考虑确实急需,最终收下。焰祥铭记厚生的情义,在他乔迁新居时,平素没有闲钱买纸练字的焰祥,特地去十里外的清华古镇的卖字摊,买了一对空白红纸联轴,以行草题写了“心想事成如愿以偿,精神尤健益寿延年”二句,送给厚生装饰中堂。因又觉厚生家两侧粉壁显空,焰祥遂再用笔者从杭州带给他的宣纸,以行书题写《多识良师益友,广交志士仁人》两纵条、《勤能补拙,俭以养廉》两横条,各补一壁。有村民质疑俞厚生会资助二百元之多,然笔者深信一位平时简朴者在特定情境下捐助较大数额完全可能。笔者自身就有多次类似经历,那些受助者何尝想象得到我自身生活其实非常节俭!

厚生说的事应在2000年冬。而焰祥在此时,也赠送了村中小店老板二件宣纸书法小品,感谢准予赊账之便。以上四赠件之特意使用笔者送他后他压根舍不得用的宣纸,固然体现着老人答谢二位之隆重。焰祥的窘迫,或也因他对受了家庭成分连累、处境不佳的子女们原本抱有亏欠意,在他们支付千余元医药费后,老人不忍再开口索要其它开支。仁善者总是苦自己的,可叹。谦虚,是仁善者另一品质。清华镇有位写正楷的长者胡先生,总体和焰祥的差距一目了然,出于谦逊和对更年长者的尊敬,焰祥说:“胡先生比我写得好。”

每年除夕夜,大量村民涌来请焰祥写春联,写通宵是常事。焰祥笔下的春联、寿庆婚丧联,不少是自撰的,有的只是诗句。他往往依照各家情况即兴发挥,尽管无暇多加推敲,读来还是别有意味。如村中一家男丁外出打工较多,他题《除夕归来兄弟会,新年发财各东西》,又如《打工是根摇钱树,在家当个聚宝盆》等等。婚联,如嫁女的《不欲荣华富贵,要求才德兼优》《一朵丹花映坑口,两颗红心向长滩》等等,既称赏女家人的不俗品位,又突出了坑口和长滩富有画意的村名。另有某家借堂屋供邻居嫁女摆酒宴,焰祥题其门联曰“邻居作嫁女,我户借风光”,口吻贴切而幽默。

焰祥也时常不拘平仄地就村人的实际,即兴拟联作赠。俞祖文回忆:“有一年我陷入困境,焰祥写了一副劝慰我的对联:做事莫从忙里出,作人多自苦中来。另一副,则是在我顺坦的时候,每句十七个字的长联,将那年我父亲七十岁、大女儿结婚、儿子考上军校等几件喜事都写到了,很有意思。”他又曾为某家拟孝堂联《何患无依,有女不孤,为母百年尽孝意;生活常满,晚年安度,死后一片雪花飞》,实在有情有境。村民俞社元兼做桶匠,焰祥赠联《一门半桶匠,三工六元钱》,读来也是意味盎然。很遗憾这些墨迹均不复可见了,但这类即情吟咏的联句,和古代大文人留下的佳话如出一辙,体现着焰祥先生不凡的文思,其雅逸的心性也得窥数斑。

焰祥在老屋昏暗房间的躺椅上辞世那一刻,长子小林在他身边。听到小林的痛哭声,俞祖文、俞开先匆忙赶来,将老人抬到床上……老病难免,可若非穷困,能得到一般的治疗,老人或可多活些岁月。临终的2003年5月,焰祥被迫到清华住院诊治肺炎。因开销较大,又听说慕云庵的“华佗内科”菩萨方较灵,而且方中药便宜,将信将疑的他出院后真的去慕云庵求方(或许之前也去过)。笔者收集的老人遗物中,有一张该月27日在清华药店买中药十三元整的发票,与这些菩萨方的签条折叠在一块。俞小林证实所买的正是签条上列出的中药:柏子仁二钱、杏仁一钱、寒食麦一钱、百部三钱、沙参二钱、紫金锁一个等。据说确是润肺止咳的,但老人尽量不去医院,当然是担忧不菲的开销。

俞焰祥临终前买药的单据

四、焰祥先生的书法

焰祥学习书法的条件和无数城市书法家远不可相比,这客观上利于其书法形成独特风格。为养家糊口,他不曾购买任何字帖,镇上亦无经典碑帖可觅。他能方便看到的,只是从某村民家借的一册破旧的《毛泽东诗词手迹》。为节省纸墨,他主要通过反复“目临”来学习,因而并没有落入民间毛体书家一味模仿的俗套,确保了自家物色。焰祥的草字写法除了来自毛体,还有他偶尔去镇上时在书店挂卖的春联印刷品上的行草字,以及在大街卖字摊上看到别人现场写的字,只要他认为有味道的东西,都被他潜移默化地吸纳。因贫寒,焰祥作字是有需求才题写。广大村民请他写的尽是各类对联。

焰祥的书法境界,远超国内一般的书法名家。部分有协会或院校背景的书法家们,势必难以认同。一些文学家对于鲁迅的文学水准,也是不甚看好的,但木心先生在《鲁迅祭》一文中作的评价是:

在我的心目中,鲁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文体家”。文学家,不一定是文体家,而读鲁迅文,未竟两行,即可认定“此鲁老夫子之作也”。

在欧陆,尤其在法国,“文体家”是对文学家的最高尊称。……文体,不是一己个性的天然自成,而是辛勤磨砺、十年为期的道行功德,一旦圆熟,片言只语亦彪炳独树,无可取代……

慕云庵墙上俞焰祥的对联

此论十分精辟。类似地,一般书家长期模仿碑帖,在楷书入门后就转临数家古人行草,庸常者就定格在那一二家模式里,只是“书法家”。而焰祥早年虽大抵也从唐楷入门,但行草书并不曾临习古帖,他主要是以《三字经》之类奠定的忠孝仁善、及长期劳作与世事阅历中养就的不卑不亢的平和心性,结合一生笔墨实践而自然形成了晚年健朗雅逸的特色书风,虽不可能完美,但在笔者眼中,他俨然是一位“书体家”。

书法大家赵朴初、启功几乎不作篆隶,焰祥亦然,但这是他无从自由选择的结果。他曾以隶书小字在最普通的两页红色横格信纸上抄录《爱莲说》等寄笔者,真比钢笔字还小,齐整紧密,点画流动自然,笔力也颇可观。由于他压根看不到汉隶,只能看到通俗隶字帖,所以他不可能写出古韵之隶。缺乏篆、隶、章草碑帖的熏染,也决定了焰祥的楷、行、草字基本没有古雅意趣。不过,这并未影响他终臻于高格,一如赵、启二老。

今存的焰祥楷书联,只有慕云庵佛龛墙上的一对《真武施恩,涉水登山登宝座;玄天显圣,撼天振地振神宫》。此系2001-2002年间他写在纸上由工匠勾描上去的。体格刚挺,笔画却温厚,与一般模仿颜柳欧赵的优秀楷书相较,至少是自具特色而高出一等的。

行书对联,焰祥最拿手,体式也多样。《清气若兰虚怀若谷,乐情在水静意在山》一派果敢大方气象,是目前尚存的他最早的联墨,书于1991年左右,依稀可推知焰祥中年的书法已然不在国内一般的书法名家之下。不过与他晚期诸联相对比,这毕竟偏于“外美”些。

焰祥后期的字倾向内美,直露的意气少了,朴厚与凝重多了。《讲卫生移风易俗,说道德益寿延年》当系九十年代晚期所书,运笔沉着而灵活,饱满与精瘦、枯涩与润泽对比,筋骨血肉交融,形体节奏也较上述早期联耐人寻味得多。晚年送我的《清气若兰虚怀谷,乐情在水静气山》内容与前述几乎一样,更能直观其笔法与气蕴之升华。

《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格高》《菜根滋味知君惯,潭水交情爱我深》,是焰祥事先就写好、作为正式作品于2002年夏或2003年正月面赠笔者的。这不仅是笔者收藏的焰祥最晚的联墨,也是他所有存世墨迹中的“绝笔”,善于用锋,有擒有纵、“节骨通灵”;或方或圆、或一波三折,沉穆、厚实、清健,提按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因笔不够大,个别地方重按铺毫后,笔锋难以即时收聚影响了细画的力度,非书者能力不到。几乎所有收笔处均含蓄而不露,不露之具体笔法又各异。这两联,通篇都透着一股孤傲、雄浑、苍凉与高迈,若与我们首次合影中的焰祥身体并观,谁能想象那么瘦弱的老人竟能写出如此大气之字?但只要关注先生的眼神,你会隐隐感受到他精神内质的高傲与风骨,与此二联中凛然不可犯般的字体形象实则非常和谐,正如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吐气如虹、人书俱老之绝笔,也是焰祥“生活在低处,灵魂在高处”的印证。

《除夕归来兄弟会,新年发财各东西》书于2000年春节,贴在焰祥邻家破门,与上述赠我联并为先生晚年行书之代表作。周星莲《临池管见》强调的“字有筋骨、血脉、皮肉、神韵、脂泽、气息,数者缺一不可”,于此作最可得证,中锋笔线尤其圆润饱满。苏轼《论书》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该联字形收束,而点的接应却疏松透气,笔脱略而意犹连、形有间而神无间,实非高手不能办。字内部的空间收放予以高度强化,却又那么自然,“归”“弟”“新”等字法尤显大胆,神采超凡。轻重对比则不突出,平和淡逸略似周恩来手迹,比周字还生动。焰祥为村民书写大量春联时,佳作一定颇多,然无数精彩的妙品,甚至最高水准的联墨,就在日晒雨淋中自然破烂,直到灰飞烟灭……太可惜!

章祖安先生总结书道之要为“清厚奇古,浑睦苍凉”,别具深意。限于种种主客观因素,焰祥未能在此每一方面均体现充分,前述其不足之“古”,或可换个“健”字。但总体而言,焰祥书法的内涵是很丰富的,晚期精品接近或已然达到“浑睦苍凉”之境。他人格中始终持守的那份读书人的骨气,与其书之清、健正相应;其书之睦,乃是他善良心性的自然映照,典型如《除夕……新年……》联。而“苍”与“凉”,则与他一生中历经的种种屈辱、困顿与无从申辩的无奈相关:孤儿寡母因一点点田产而挨上地主成分;长子俞小林早年聪慧英俊,因家庭成分不得入中学,凭借歌唱天赋报考县剧团同样因成分被刷下,去外村与某寡妇结婚,年逾花甲而无后,生存堪忧;次子俞喜林,也因“地主仔”身份刚进小学就遭到同学的围攻与敲诈,恐惧得一直不曾上学,他的婚姻也是不得已入赘于同属地主成分的某家……这一切与自身的苦楚,显然都在焰祥内心长期积存。有才情与思想的他熟悉《离骚》,知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一读书人历来的处世态度,然独善又岂易得?长期蔽居山村,祖文、开先等友人与他年龄隔辈,文化程度也毕竟有差距。焰祥和老伴是柴米夫妻,平素也无甚交流。无文士交游畅谈,亦无诗文日记以自我倾吐,又何敢轻易吐露?于是沉默成为常态。

长期若此,看似随和的先生,其内在心灵不可能不孤独。那个夏夜,先生跟我谈及一些事后,提起一直铭记着的一副绝联“投水屈原真是屈,杀人曾子有何曾”,才是透着他最深刻的体验与感慨的。其书之“苍”,《多识……广交……》《鸟随……人伴……》等联体现较多;而“凉”,远不似弘一大师墨迹之普遍显突,而是时或隐隐融浸、若有若无。

笔者要特别提起的一点是:焰祥通常用的,始终是小镇百货店买的毫长4-5厘米的普通毛笔,只有用得笔毛残秃,才会另买一支。笔者第一次见他时用的那支应是兼毫或狼毫,一直用到他去世——无论春联的大号字、告示的中号字,还是写信的小字,也无论写行草还是楷书,普遍用这支普通毛笔完成!老人满怀痛惜地告知:我送的湖笔和纸墨,他一直珍藏在柜中舍不得用,而潮湿的老屋里蠹虫恣肆,后来发现不仅笔毫霉烂,还被虫子咬得不成样子。“我以前用的笔更差,现在这支还是大队里要我抄写才买的,算好多了……我用这支笔也习惯了,舔尖来也能将就写小字的。”老人如是说。

焰祥作字,于繁体中偶也夹杂着简体。这是乡村老人墨迹中普遍的现象,和他们并无严格的作品意识、也从来不介入书坛赛事有关,更为便于新生代村民认读。其实,许多简化字原本就来自民间的俗简体。

在总体从容健朗的风格中,焰祥的书法体式毫不单一。即便同一时段,也因即时心境而意趣各有不同。譬如2000年正月笔者随意拍下他家近邻门上的四副,不仅各成佳构,风貌也无一雷同:《打工是根摇钱树,在家当个聚宝盆》狷介而硬悍,《除夕归来兄弟会,新年发财各东西》灵逸而含蓄,《爆竹刚唱丰收曲,春风又开富裕门》方硬而苍健,《茂林修竹织喜景,春气蕴厚叶枝荣》修长而健拔。这与当今书法家在某些场合表演或展览时故意刻求变化,有本质区别,实属难能可贵。

五、评价与思考

有人对笔者推重焰祥书法不以为然,说他只是个民间书匠。笔者当即反驳:“书匠是摆摊卖字迎合顾客为生者,普遍是经不起细品、体式单一的机械写手。焰祥的字从来不卖,只是义务为民,文句多系自拟,是即时心性的自然流淌,气韵普遍隽永,这在本质上是传统文人书法的正脉啊,怎么成了书匠?”焰祥少时生活的氛围均为聚族而居的村落,婺源乡风崇文尚德,外祖家更有几位读书人,这对他必有潜移默化之影响。而其孤儿身份,在悲情之外也催发自强不息之心志。虽系农夫,但长期被村人尊若村里的秀才,更能使他在和善性格中另持一份常人不备的文人特有的矜持——长期处在学人济济的高校中的学者,其自我文人意识,或许还不如鹤立鸡群的焰祥来得明晰。

焰祥晚年写的字,无论楷行草,都是心性流淌出的“自由体”。一般的自由体往往因常人心性与气质未能入雅,且无笔墨功力。但“我书意造本无法”的苏东坡不就以一手自由体被广大书家认可吗?近现代不以书家立身的鲁迅、谢无量、钱穆等也主要是“我书意造”的文人字。他们是千古不朽的大文人,焰祥则是与草木同朽的山村小文人。可是我们在评价文人书法时,实在不宜因作者的地位而厚彼薄此。东坡自己强调“书必有神、气、骨、血、肉”,以农夫立命的焰祥晚年代表作,其神逸、其气清、其骨健、其血苍沛、其肉润朗,自成高格,与明清楹联墨迹常态的书卷气、庙堂气不尽相同,给我们的感受是丰富的。正如中国美院书法博导白砥、硕导金琤教授一致评论他的:“庙堂之气、文气、生气呼之欲出,让人很难想象这出自一生居陋巷人之手笔。……是真正通过人与艺的内美而焕发的,先生的实践是当今多少书者的一面镜子!”激赏与肯定的,另有书法史论家王宏理教授等。

俞焰祥写的春联

中国漫长的历史上,被淹没的奇才不可计数。清代潦倒书生沈复的自传体《浮生六记》,因王韬、林语堂等先后推赞,终为天下共知。而当今山东农民歌手朱之文,身穿粗陋布大衣登台“我是大明星”电视选秀,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技惊四座,一度登上龙年春节晚会。焰祥不似沈复生于城市,得自由恋爱之福,又曾游踪四方,遂有那么多生动人事可记。朱之文的演唱只是模仿名家、力求重现原音,而焰祥的书法不仅具备技法之难度、气息之高度,其创造性又是那么的鲜明,且体貌还非单一,由是愈加可贵。朱之文被誉为“真正的农民歌手”,焰祥却绝不是“写手”,而是“书法家”。然身在农村却关注艺坛、伺机出山以一显身手的朱氏,其“农民性”在笔者看来远不如焰祥那么纯正。因为身在山村的焰祥只是默默地挥写,只将书法作为苦涩、孤寂人生的一抹润心剂,从来无意于介入文艺社团,以其与笔者类似的品性,即便介入也必遭排挤无疑。

当然,典型的农民书迹大抵或有几缕朴拙的审美价值,但不存在纯粹的“农民书法家”。因为真正的书法家至少是半个文人。笔法是书法的核心,彻头彻尾不曾研习碑帖却能获得相当笔法高度的案例,如王安石虚构的神童方仲永一般,极不可信。进过私塾、受过外祖家人些许指点才入书法之门的焰祥先生,是一位非典型农民,他的书法和一般所谓的民间书法不同,正在于身为农民的他,骨子里却是一个文人;焰祥又是一位非典型文人,他的书法和一般的文人书法有别,也正在于文人本色的他,却无从选择地以一介农夫身份穷老山村。他本是传统农业文明下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耕读”者,却在经受战乱、政治运动、工商业浪潮等一波波冲击中,充满困惑与无奈地度过一生。长期的愁苦,使得焰祥四十多岁就华发近半,一般村民至今还只称他的别名“白头发仂”。南宋词人吴文英有名句“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满头霜雪的焰祥先生晚年书法内涵之丰富,根本亦归于此,与如今主要从碑帖纸上得来、形式至上的无数书法家作品,更是截然不同。先生题的字,普遍与名利没有丝毫关连,是最纯洁的书法——在当今语境下,这简直堪称神话。

俞焰祥以宣纸书赠江平联

当代书法界的浮论、混论、妄论泛滥,评价焰祥书法切忌入虚。笔者推重先生,除有前述那些作品支撑,还有几点朴素理由需要强调:

其一,将没有书桌、没有藏书、更无碑帖、没有精良笔墨、买不起纸张、为生计奔忙、穷病积愁的焰祥先生与条件优越的广大书法家去比量,对先生原本是不公允的。

其二,农家门上的焰祥联墨,都是一挥而就,并非精选。而书法展厅、报刊见到的是书家众里挑一的精品,不乏备战数月、百里挑一之作,甚至有青年书法家为入选或获奖反反复复苦练、最终累死(2003年发生于西安)。以焰祥常品去比书家精品,对他也是不利的。

其三、除夕村民排队求书时,红纸色调与老屋昏暗太伤老人眼神,天井敞开的室温一如室外、身手僵冷的老人不得已近乎通宵站着挥毫,疲倦欲睡中,部分春联无法发挥到常态水准。不剔除这部分墨迹去比较,对先生又何谈公平?

“清气若兰、虚怀若谷”的焰祥,不愿和任何书家比高下。可是,种种不公平前提下的焰祥作品,仍较无数条件优越的书家的精品更精到,这样的结果,不正值得书坛反思吗?

如今农村通告普遍是文印件;便宜的金字印刷对联大量取代手书联;电信时代成长的新生代村民基本外出闯荡,即便留村,有兴趣操习书法者也几近于无。中国持续数千年的民间毛笔书写时代正在迅速告终,失去了需求之土壤,真正的乡村书法家必定随之自然凋零至绝。更遑论一场场运动反复折腾后,传统文化的精神氛围早已丧失殆尽了。焰祥先生不仅是中国最后一代乡村书法家中的卓绝者,也是中国最后一批“耕读型文人”之杰出代表,犹如烟花晚会谢幕时那格外晶亮的最末一朵。从这个大视野上看,焰祥先生既别具意义,又带着某种历史必然的悲情。

焰祥学习书法的特殊经历、赖以成就高格的特殊条件,更加发人深省。长期临摹古人碑帖的书法研习路子,是否就是唯一最佳途径?摆满经典碑帖的书斋,固然有利于陶染,然未必利于形成独到心性、产生抒发自我的内驱力。陆维钊先生将手书分为三级,特别指出“第三级,可比之为有生命的东西的姿态、活动、精神、品性的美”“线条:要如松、柏、梅、竹、健康人之手足”。焰祥无缘听闻这些精辟之论,可是婺源的山村,草木与动物无限丰富,裸露的“健康人之手足”更常见,连农夫劳作、农妇浣衣、村娃嬉闹、鸡犬相逐等等姿式也远较都市所见生动得太多,身处其间的焰祥,不自觉地拥有了这些陆维钊强调的艺术家最鲜活的一手灵感源。得以参考的碑帖极度缺乏,这是劣势,却也是优势:脑中无甚书法模式、更与书坛热闹的流行书风相隔绝的他,尤便于最大程度发挥上述无尽之灵感。山村的文化生活极其单调,艰苦的焰祥家连黑白电视机都不备,独自书写与撰联成了他仅有的文艺活动,于是他比都市书法家对毛笔的感情更深挚,以至给远在深圳打工的幼子写的所有信件,也无一不是用毛笔。身在山村的焰祥时或为生计发愁,但某些方面又是幸福的:他不曾卷入都市的尘杂,寡母为他选定的童养媳免去了很多托命于都市的寒门书生在婚恋上经受的无尽烦恼,不必面对高房价,不必在充满不合理竞争的职业中体验更复杂的无奈,诸如此类。故而在挥毫之际,焰祥绝无一丝都市书家常有的“迫于事”与功利心,更契合着“先散怀抱”这一艺术创作的黄金条件。这无尽的不利中的有利,略如逆境中的陆俨少,谁说不是焰祥书法脱颖而出的重要外因?似乎是造化在怜惜他,进而成全他。

六、纪念与感慨

焰祥从未参加过任何展览;笔者发现他之前,从无文化界人士知道在那样一个平凡的山村里,竟有如此翰墨高人。遗憾有关部门未能真正走进山村,否则,即便在焰祥六十岁时发现他,为他提供起码的资料或用品,他的书法很可能再上一个层次,留下的书迹更会多得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造物无情,焰祥先生走了,他的脉搏与精气神却依然闪现在他的遗墨里。可是先生的绝大部分墨迹是写在最普通的红纸上的,即便未经雨淋、风吹、日晒,数年后,也是一揭即碎、一折即裂,极难保存。这是笔者最痛心的事。如此旷世难遇的一位乡贤,若完全与草木同朽,在历史上毫无痕迹,将是何等遗憾!翻阅昔年拍摄的焰祥春联原片,可知无一不是贴在粗陋破旧的农家木门上的,而太多平庸浮躁书作,精美装裱后高悬于厅堂展馆的比比皆是;在报刊上的今人墨迹,又有多少堪称清雅隽永?反差太大。

焰祥的原墓址本来极佳,笔者曾作祭诗云:“犹忆长滩旧酒杯,村头岭上影相随。文成奈叹君先故,碧水溪边葬玉珪。”因一个开发商的项目,仅仅下葬数年就被迫从碧水之湄迁到了青山之巅。好在先生“乐情在水、静意在山”,灵性的水与山都是先生所喜的。且在2012年底不幸遭遇车祸的先生友人俞祖文也葬在他不远处,可以相伴。

今人每用“代沟”一词,笔者却强调:人与人之别,主要是“类沟”。隔代人之间,日常琐细即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只要根本心性相近,一定互有感应。若其心性为常人所不容,则共有此心性之人势必同属精神之孤客,其彼此之认同与交鸣,势必愈加强烈。笔者自家虽在县城,家境却勤苦,家母白天沙滩劳作之余数十年种菜,若干年养猪,作为长子的我必然要协助家母担粪锄地,或暑假捡石挖土自挣学费;中学期间我又是全校最远的走读生,每日必经农田,目睹稼穑艰辛;后来只身踏遍乡村画速写的生活,更与农夫零距离,是故,笔者亦属“耕读之子”。此外,我与先生均系自然而然、完全非为名利与谋生而爱上文艺者,都曾独自摸索、长期靠自学,都曾蒙受屈辱、积压无奈、早生华发,都坚持有所作为、有所不为,心志均为亲友不解、身边长期无知音,时常不自觉地追思屈夫子以自慰孤怀——先生对《离骚》情结颇深,除前述那对绝联外,还曾集录“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等句……使得笔者与年长我四十五岁、遥隔了两代的焰祥先生惺惺相惜之根本,正在于此。

焰祥已矣!除了博士论文,笔者从未在任何一篇文章上付出如此之巨的精力。业师章先生对我每每耗大力于无益专业成果之事,不无责语,家人更多埋怨我耽误了最重要的终身大事。大概,唯当今或今后的少数情不自禁、能一气通读该长文至此的书生们,方能理解笔者孤怀之一二吧。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挽歌》)—— 焰祥先生与青山绿水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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