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阳城

2018-12-24 10:07孙焱莉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张峰向阳保姆

屋里有好多人。

老太太的二儿子张峰坐在床上,把老太太抱在怀里,他的姿势很笨拙,也很僵硬。左胳膊在下,右胳膊在上。还好他的右手是柔软的,他边一截一截摸着老太太的胳膊,边小声悲戚地说:“凉了!凉到这了!”然后他把手停在那儿,轻轻地捏,轻轻地按,轻轻地揉,似乎要堵截住那渐渐袭来的透骨凉意。

屋里都是老太太亲人,她是唯一的外人。这个时刻她应该退到外面,但是她没动,她想送送老太太,朝夕相伴三年多,真的不舍得。她看到老太太的眼睛闭着,嘴角紧抿。这让她有种错觉:这个老太太是装着听不见,故意不答应。和母亲那时不一样,母亲那时真是听不见,她把嗓子都喊哑了,母亲眼睛半睁,嘴半张,似乎一脸惊骇的表情,她一定是惊讶自己怎么就死了。在她声嘶力竭的喊声里,母亲声息皆无。而这老太太午饭前还用清亮的嗓音对她说:“新芳,我有点犯困,眯一会儿。”她说:“好,你眯吧,饭好了我叫你。”

大约十一点四十分,饭好了,她去叫,老太太仰躺在床上,睡得呼呼噜噜,就是不睁眼睛。

太阳落西的时候,老太太在她儿子炙热的怀抱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石英钟电池被扣下来,时间定在那儿,哭声响起。死亡来临时,跟谁也不打招呼,它像只乌鸦猛然出现,一口叼走树上红透的那枚果,盘旋而去。

仪式从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开始了。

最先是净身。她把那些早就备好的衣服从里到外,一件件顺次递过去,她的表情虔诚,递东西双手奉上,老太太的女儿们手忙脚乱,哭得不行,衣服总算穿好,一个崭新的老太太躺在那,虽脸色如灰,却显得安详、寂静。她发现在老太太的嘴角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隐在皮肤褶皱里。活着时,老太太曾无数次跟她叨咕:“活够本了,再好也就这个样子了!早晚都得走,不给孩儿添乱。”看来她真是活得很满足,死得无牵挂。

她流下眼泪,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走十年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活过一百岁也不会感觉够本,也不满足,人和人哪能有一样的想法。

十年前的春天,她还在向阳城。

那时,她与前夫王壮的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两个人开始分房睡了。王壮和她的矛盾起因很小,但是后果却是她根本没料到的,就像蝴蝶效应,那只扇起的翅膀是两盒粽子。那年端午节前一天,厂子发了粽子,箱子很大,却没多少,她舍不得扔了那花花绿绿的盒子,怪好看的,也显得高档,就抱着出了大门,手里还拎着一包衣服。这时,男同事小李正发动摩托,看见她,就说:“芳姐,你这是要搬家啊,拿这么多,来上车吧,我捎你一段。”她想也没想就上了车。摩托车在家的路口停下时,正好被下班的王壮碰到。王壮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往家走。她就大包小包地跟在后面。那时,她没意识到什么,还在心里叨咕:这男人真没样子,也不说帮把手。哪曾想一进小区大门,王壮张口就骂她是贱人,说她看别的男人就发骚,就撅尾巴。这是多么难听的话,她长这么大都没听过。当即火蹿上来,两个在楼外面就大吵起来,结果越闹越大,引来好多人看热闹,弄得她真像做了丑事一样。后来她主动偃旗息鼓。从那以后,她就为解释这样一件平常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耗费了无数精力。她想尽各种办法,甚至把小李请到家里来,让他帮着澄清。王壮更是变本加厉骂她,跟她吵,结果小李走时,低声叨咕:“妈的,纯粹精神病。”她不知道是骂王壮还是骂她。她再不敢有任何举动了,她感觉到王壮大有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她变聪明了,忙道歉,哀求。这件事闹腾了两个月才算过去,但是好景并不长,三天后,两人因为孩子穿什么衣服吵起来,而且一吵就吵到端午节前坐野男人摩托车的事情上来,吵着吵着,王壮就甩出“离婚”两个字。起先,她跟着辩解,可越是这样,王壮越是来劲儿。到最后都是暴跳如雷的状态,有一次,扬手就给她一个嘴巴,把她打懵了,倒是儿子喜宝哇的一声哭起来。再后来,她再不敢跟他吵了。她忍着,咬着牙往前拱,像一只把嘴插在土里找食的猪,插着往前走,尽管前面什么食物也没有,但她不敢抬头,不敢喘气,怕别人看到自己屈辱的泪水和一身的泥土。她也更怕她的喜宝吃亏。

三天后老太太出殡,她到火葬场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看到火葬场吊唁大厅里那副对联,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十年前,她来这里送过母亲。母亲是那年正月十六中午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其实那年和其他的春节差不多,正月初三,她带喜宝回娘家。王壮没有回来,这是她意料中的事,王壮头两年没和她吵架时就不爱来,他說:“真看不了你的那个破家!”他的语气是鄙夷的。她很气愤,他不加掩饰地嫌弃她的母亲和弟弟。当时,她就和他大吵了一顿。今年她学乖了,问了一句:“你去不去?”得到了一句:“不去。”她便没再说第二句话,带着孩子回来了。初五那天,母亲煮饺子时被板凳绊了一下,磕了腿。她把饺子端到桌上就喃喃地说:“这老胳膊老腿的不行了,新芳,万一哪天我走了,你可要管新杰啊!”她长着声音说:“妈,你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母亲慢悠悠地坐下,说:“我这么大年纪,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就是放不下我的老儿子。”然后,她把一个个胖乎乎的饺子夹到新杰的碗里。新杰则一脸笑意大模大样地吃起来。

正月初八,她带喜宝回向阳城,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是永别。

正月十六下午,当她赶到家,母亲已经去世多时,可眼睛和嘴张着,怎么也闭不上。有人用手抹,用手推,也不行。她跪在母亲面前大哭着喊:“妈——你闭眼吧!我管新杰!妈——你闭上嘴吧!我管新杰!妈——你放心走吧,我管新杰……”

当时,王壮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外走,连夜返回向阳城。

那时,她还对王壮抱着希望,尽管他没有参加岳母的葬礼,只要他肯接纳新杰就什么都能过去。

办完母亲丧事,她回到向阳城哑着嗓子对王壮说:“我想把新杰接到向阳……”王壮啪地把手里的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你要还想继续过日子,就乖乖回来,别他妈新杰不新杰的。要管就离婚,让你管个够……”

她踩着一地碎玻璃碴子推开门,离开了向阳城的家。

七天上旺,她抱着一卷烧纸去老太太的家,本来她可以不去,又不是什么特别亲的人,可她想朝夕待了三年,真是不舍。不差这个日子,以后三七、五七、百天就不去,这头七要好的重要的人都还惦记去送一下。她把自己算成老太太要好的人,至于她把她当什么,不重要。她只要自己心安就行。张峰看到她来,显然很惊讶,他特意过来给她鞠了一躬,说:“谢谢新芳姐,没想到你能来。”她说:“我知道失去母亲的滋味。”说完这句话,她的鼻腔一热,眼泪就落下来。张峰眼睛也红了。其实她是想起十年前的那些悲伤来。

母亲的离世让她心碎成粉齑,随便走到哪,都是灰尘一片,开始几天,她不敢动,常蹲在一个地方,漂浮或者沉落。至于沉到哪里得看她最初从哪里走进了,比如新杰把一只凳子碰倒了,她就想起家里的一只老式北京凳。那时,她带着新杰玩过家家,玩开火车。把这只凳子四脚朝天放在地上,她一只,新杰一只,她们一脸幸福地坐在横梁上,嘴唇努成喇叭状,发出呜呜的声音,凳子在屁股底下“咯咯噔噔”地响着,一不小心,凳子翻了,新杰的头磕在凳脚上,出了一道血口子,新杰哭个不停。她努力哄。好容易新杰不哭了,吵着要吃冰块。她就去井沿里掰冰溜子,所有的冰都朝井下挂着,她伏在井边,攥住一个大的,用力一掰,身子一滑,一下子掉进了井。水凉得刺骨,她抓住一块突兀的石头,没沉下去。新杰趴在井沿边哇哇大哭,她发现,新杰比坐在凳子上时小了两岁,而且她清楚地记得,新杰坐在凳子上时穿着短袖衣裳,现在怎么一下子就穿上了棉袄?她这样想着,手里却有些支持不住,水太冷了,像尖刀一样刺穿她的骨头。过了不知多久,母亲的一张脸出现在井口,向里一探,近在咫尺,连嘴角边一道浅浅的皱纹都看得清,对着这张不再年轻,却也不老的脸,她叫了一声:“妈妈!”这应该是母亲四十多岁的样子,那时,她正在向阳城里读书。向阳城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把其余的都忘记了,向阳城有她的同学,有她的恋人,这个城市也将是她未来的全部生活。所以在记忆里,那几年对母亲的记忆是缺失的,一直很模糊,现在这面孔清晰地跑了进来。她喊出了声,很大,把自己从混乱的记忆里拉了出来。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老挂钟咯哒咯哒地走着。

张峰是个孝顺孩子,他上面有哥哥,有姐姐,下面还有弟弟,可母亲的丧事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他一直在张罗,他的兄弟和姐姐都像客人一样。不光是在丧事上,平时,也是他最惦记老太太,常回来探望,买来一包包好吃的。她很佩服这样孝顺、顾家、顾亲情的男人。

吃饭的时候,张峰的电话响了,她就在他身边,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带你闺女去看电影,散场时人多,我就抱着她,结果把一只鞋挤丢了,这就哭得不行了,说最喜欢那鞋了……”张峰忙起身拿着电话去外面哄去了。听到鞋,她想起了那年留在水泥台阶的那只孤独的蓝色小球鞋。母亲烧完三七后,她再次想挽回自己的那个家,便独自回去,她想再和王壮商量一下,可不可以把母亲的房子卖了,给新杰在向阳城买个小房子,方便她照顾。她回到家后,王壮的脸冻成冰块,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便憋着没敢说话,只是回家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当她要进卧室收拾时,王壮咣当把门关上,反锁,不让她进。

第二天早上,她依旧没敢说,她想等王壮心情好点。她给儿子喜宝穿鞋,准备送孩子去上学。王壮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扒拉掉她手上的鞋,说:“以后孩子的事不用你管!”她不语,继续捡起鞋给孩子穿。王壮一把把孩子拎起来往门外走,儿子“哇”地一声哭起来,没来得及提上的鞋又掉了,滚下两个台阶,鞋面朝下扣着。她试图往回抢孩子,王壮把孩子放在楼道的缓步台阶上,过来打了她一个耳光,两人扭打在一起。她的力气太小了,只两下子就被王壮从楼梯上推下来。那次她的头磕出了一道大口子,縫了五针,右手中指、无名指与小手指骨折。她一只手吊着办完离婚手续。王壮离婚理由第一条就是控诉他不忠,后面还有N条。那么绝望的时刻,她甚至都感觉好笑,都笑了出来。喜宝和房子都判给了王壮,她每月支付二百元抚养费。

从向阳城回来后,她的精神状态变得不怎么正常了,她无法在家里待下去,她感觉窒息,喘不上气来。每天憋得要死。她看不了没有母亲的家,看不了新杰那双哭得蒙着灰的眼睛,听不了他呜呜的悲鸣。难受得紧了就出去走,到没有人或者人最多的地方走。像荒野里的孤魂野鬼,像闹市里的行尸走肉。

她没有一天不诘问自己怎么混到了这步田地!从头到脚,从早到晚都是挫败感。没有一天不把那颗心在热油与冰水里反复浸泡。她拖着伤痛的身体每日都在痛苦里煎熬。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八年里,第一次离开喜宝,她心疼得不行,喜宝个子那么小,却很懂事,看她收拾东西,马上就哭了,她想和儿子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样叮嘱,嘴张了两下却说不出话来。孩子看她拎着包往门外走,一下子冲过来,抱住她的腿哭,哭得鼻涕泡冒出两个,她蹲下身,伸手给他擦,却被一双大手一把把孩子扯过去,扔到沙发上。儿子像个破旧的布娃娃,就那么歪在沙发上继续哭。从此日日夜夜,她脑海里都是喜宝歪在沙发上哭的样子,那年春风时节,她感觉到处都是绝望与悲伤的土腥味。

离婚后,还有一个严酷的事实她要面对:她右手五个手指中三个不能弯曲,成了摆设。只有拇指与食指是好的。她做每件事,都似乎在摆一个兰花指造型。她再不能把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了。

老太太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她又失业了,歇歇也好,就当休假了,而且按照计划八月份她要去向阳城,她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办。

她一大早起来去市场买菜。昨晚,新美打电话来,说中午要来吃饭。她也想给新杰做酱骨头,他惦记好久了。

临出门时,新杰正洗脸,她往镜子看,正好看到新杰的脸,新杰老了,而且很瘦,她发现瘦了的新杰和母亲越来越像。

母亲去世时,新杰才二十八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他从小没有离开过母亲,离开过家,所以说话行事一直像个小孩子。有一天,新杰对母亲说:“妈,我看不清自己的手指了,我的手指没了,一片白白的。”那时他正伸着长长的手臂给母亲撑毛线。母亲当时就哭了,默默流泪,轻轻地吸鼻子,当然,新杰不知道。那时他正开合五指,试图能让自己看得见。后来,他把手缩回来,然后自语:“手指又回来了!”第二天,她和母亲带新杰去县城医院,大夫说病人视力会越来越差,不可逆转地走向失明。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怎么能放心地死去?

然而,母亲却在两个月后突然去世。去世之前三个小时她还带着新杰去诊所里扎针灸。

新美关心她和新杰的方式就是来吃饭,有时买菜,有时不买。她也不去计较,父母已不在,也就她们三个最亲了。这次新美抱了一只大西瓜来,进屋就说:“渴死了!”拿起刀就把西瓜切开,自己先拿一块最好的吃起来。菜上了桌子,她突然想起十年前跟今天相仿的一个场景。那天是一个关键或者是分界线,那时也有这么一桌子菜,只不过菜是新美买的,做的。那天,新美手里拎着肉,还有大兜小兜的青菜,说是给新杰和她改善改善,一进屋子就大喊大叫起来:“这屋子两个大活人怎么像没有人住一样。你俩太不像话了,把屋子弄成这样!”当她一头钻到卧室时,大叫起来:“呀!怎么啦?姐,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病了吧,走,去医院!”她说:“我没事,就是不爱吃饭。”新美说:“我知道了,厌食症。我儿子就得过这个病。这可不行,得多活动,放松心情,快出来帮忙,我做好吃的。”新美像挺机关枪,在屋里到处扫射,弹壳蹦得满地都是,让她感觉无处躲,无处藏。

她没有帮忙,依旧在一丝不透的屋子里坐着。倒是新杰欢天喜地,二姐长二姐短地叫着,跟着忙活,一会儿让新美打一下,一会儿又被呵斥两句。

那时她的痛苦正是最浓稠的时候,没什么能化开,每日早上醒来,就是她痛苦的开始。生活于她就是一种折磨。

菜做好了,四个,有荤有素,可她就是没有食欲。新美把菜给她夹到碗里,她才勉强吃几口。新杰狼吞虎咽,像几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一样。要是他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会怎么样?这个问题上来,紧接着就是以后的情形,她的思绪停不下来,像跌进山谷里的一块石头。只有“咣当”一声落到底儿,一切才停下来,可现在这块石头,正飘在她头顶上空,像片树叶正落在蜘蛛网上,她站在谷底发呆,石头似乎永远不会落下来,她也永远停不下来。她又开始发起呆来,新美拿筷子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姐!姐!”地叫了两声,说:“你想什么呢?咋不吃饭,一会儿都凉了。”

她看新美给新杰夹了一筷头子焖肉,就说:“新美,以后让新杰跟你过吧!”这句话是下意识说出来的。第一遍,新美没反应。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大,尽了全力,这次她是清晰与坚定的,她觉得自己没有以后了。新美一下子就停下筷子,不吃了,盯着她看,半天才说:“姐,你没事吧?”然后继续低下头吃饭。她又大声说了一遍,几乎在喊。这次新美一下子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说:“我发现你好奇怪,你要去哪?向阳城么?有没有骨头?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就王壮一个人了?”她说:“我不去!”声音很小,像在自语。“那就更奇怪了。你哪也不去不管新杰,让我管?你知道宝东他的脾气不好,屁大点事就五马长枪地骂人,新杰能受得了吗?再说我有孩子,哪里有空儿管新杰?等等!你是不是想往这屋里给我招男人啊,嫌新杰碍事?我告诉你,姐,这可不行,这房子是妈留下给新杰的,再说就是分了,也有我三分之一呢!”新美语速快而精准。

那一刻,她真的想到了死。第一次,像当头一棒把她打得清醒,原来她总是感觉活着痛苦,却无法解决,当想到了死字,一下子找到了出路。

新杰听出了事情的根由,放下筷子,低下头不吃了,一会儿开始吸鼻子,似乎哭了,却不见眼泪。

新美吃得很快,吃完了,匆忙收拾一下,带了些饭菜回家了。

新杰的视力看起来不如从前了,他现在看东西都在放在近处,使劲看,像高度近视的人,有时在外面,她看到新杰贴近和他打招人的脸说话,她感觉很怪异。此时,新杰正抓着半瓶啤酒喝,一口酒喝急了,呛溅一鼻子,一脸。她找来纸巾,给他擦。像小时候揩鼻涕。新杰扬着脸等着,一嘴角藏不住的笑,剛才一脸的悲伤被风吹散了。

她想,这个弟弟三十岁了,看过花,看过草,看过蓝天、白云,看过小姑娘,如今却只能等着那些清晰的画面慢慢逝去,也是苦命啊。她说:“来,新杰,姐陪你喝酒。”新杰显然非常高兴,便又去找啤酒。一下子摸来四瓶。

她倒上一杯,喝了一小口,对新杰说:“以后好好听你二姐的话,她脾气不好,你让着她点。”

今天她也给新杰倒了一杯酒,十年前,新杰能准确地拿起杯,现在他摸索了好几下才碰到杯。头些日子他跟她说:“大姐,我感觉一天比一天黑。”说这话时,他面无表情,仿佛不是说自己。她听完心被扯得好疼。新杰现在做什么都靠摸了,她不得不把家里电器插孔换成防触电封闭的那种,把瓷碗换成不锈钢的。

张峰在母亲去世一个多月后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显然很惊讶,立在门前,忘了往屋子里让客。张峰拎着两袋子水果自己往屋里挤。他说:“新芳姨,我母亲这几年一直蒙你照顾得那么好,她私下里跟我说过多次,你有多体贴,多能干,多为她想事情……”他说起母亲,好像在说一个活着的人,她有点替他感觉悲伤与些许难堪。张峰继续说:“……我去看我妈就能看到你,吃你做的饭菜,真有点想你……”这样的事她是第一次遇到,雇主说有点想念她。她反复咀嚼着这些话。而且他原来管自己叫姐,这次叫姨,她也感觉好奇怪,大概是口误吧。

她忙让座,沏茶,说:“这是我的本分,应该做的。”张峰打量着她住的屋子,他显然也看到了新杰坐在卧室的床边听着收音机,然后摸索着去拿杯子喝水。

张峰转过脸继续说:“我每次回去都把我母亲对你的好评跟我爱人说。她也知道你的为人。是这样的,新芳姨我就直说吧,我岳母前两年去世了,岳父没人照顾,我想请你过去。我岳父自己不会做饭,又不想和我们一起生活。别人给他介绍了两个保姆,没干多久都让他撵走了。他不是说人家做饭不好吃,就是说屋子收拾得马虎。”她问:“你岳父多大的屋子?”“一百六十平。我岳父退休前是厅级干部。”她“哦”了一声,说:“也许他也相不中我干活。”张峰说:“你行的,我爱人都说行了。”她笑了,说:“你爱人又不是你岳父,他住哪?”她问。“向阳城!”张峰说。

直到张峰走,她也没有吐口,尽管张峰工资给得那么高。她想去向阳城,但是她只想去看看喜宝,不想在向阳城里住。住到那儿,那些割心的事就会涌上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挡得住。她与喜宝整整十年没见着面了。她还记得最后一次去找喜宝,其实当时她是抱着最后一面去的。

那天是五月初二她的生日,她想选择生日那天结束那些痛苦。新杰她安排好了,不管新美愿意不愿意。她管不了那么多了。阳光很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她走了好久才找到家,她居然迷了路,在家附近,她感觉自己真是没用了,无边的挫败感又涌上来。站在曾经的家门口,看着春节前亲手贴的福字,眼泪一下子奔涌而来。调整好自己,她开始敲门,一声,两声,三声,足足敲了有五分钟,屋子里没动静。她知道是王壮不给她开门。她不走,笔直站在门前与猫眼相对。差不多又有十多分钟,门“忽”地开了一道缝隙,一张气急败坏的脸出现了。王壮压低了声音问:“来干什么?”她说:“我要看看孩子。”

“你想都别想,告诉你,他妈早死了!”王壮恶狠狠地说。

她看到门里蓝毛衣一闪,王壮回头朝里面呵斥:“回去!”王壮头扭过来又说:“你一天不走,他一天不上学,你一辈子不走,我就让他在家待一辈子,你信不信?还有,你这辈子就死心吧,别再想见到他,他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门“咣当”关上,她眼睛噙着泪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出走。

死心了,再无牵挂。那时,她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向阳城里,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近黄昏,她走到一片水边,是向阳城与她老家搭界的尚阳湖。去年,她和王壮还带儿子来这钓鱼,捉了好几只螃蟹,那天的阳光特别好,一水面,一河岸,金灿灿的。那时她们还是一家人,儿子想摸就摸摸,想抱就抱抱……这样的日子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了。她呆呆地坐在湖边,风把头发吹乱,风把夕阳吹下去,风把湖水吹得幽蓝幽蓝的,像晴夜里的苍穹。那波光闪闪的是星星,无限辽远,无限阔大,没有边际,时时还有一波波雾一样的云掠过,她看得着迷了,她欢喜,神往,她站起来,慢慢向前走,走得风生水起,两脚冰凉,那幽蓝越来越近,她甚至看到自己的脸飞扬着笑容在天空里飘荡。这时她听到一个苍凉而沙哑的声音在脑袋后面响起:“新芳,你怎么还不回家?新杰饿了,他想吃过水面条。”是母亲。她愣怔了一会儿,一低头才看到自己站在水里,水已没腰。她突然双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又有一次,她偷偷地去学校看喜宝,结果回去后被王壮知道了,喜宝挨了一顿打,王壮后来打电话警告她,以后你看孩子一次,我就打他一次。没办法实在想孩子了,就远远看一眼他的背影,回来后照例哭个三天两天,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左右,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向阳城。

三天后,张峰又打来电话询问去向阳城的事。那时正是午饭时间,她嘴里含着饭,接了电话,并没当成事,随意地说:“向阳城我不去了,谢谢你们一家人的信任,我弟弟眼睛不好,没人照顾。”电话里张峰说:“原来这个问题啊,好办,我们多给你加五百元钱,你可就近给你弟弟租个房子,那小区附近的房子特别便宜。”她一下子找不到别的话接了。这张峰还是真诚心诚意,做的无可挑剔,她若不去,似乎成了不识抬举了。那边说:“你再考虑一下,我们是真的想让你来。”她“哦”了一声放下电话,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似乎忘记了。张峰的话新杰听不到,但是她的话,他听到了。新杰放下筷子对她说:“大姐,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然后两只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她知道他这个动作就是心里难受了,从小到大他这个习惯性动作一直没有改。她问:“你自己能做饭?你能收拾屋子吗?能去买菜吗?”新杰不语,不一会儿“呜呜”地哭起来。

她没有劝,转身走开了,她的心里也很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第二天,她又收到了喜宝的信。这些年,王壮像个魔鬼一样盯着喜宝,如果喜宝流露出想她,想要见她,就会挨骂,挨打。喜宝学会写作文后就开始给她写信,而她又不能回信,只能通过她和王壮共同的朋友小梅转话给喜宝。其实她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转告,无非是吃好,睡好,别冻着,别热着,好好学习,别惹爸爸生气。而喜宝的信就不一样了,他的生活很丰富,学校里的趣事,家里的委屈,考试的成绩,小学升初中的感受,初中生活中一些烦恼。上高中后,喜宝的信少了,三年才写了四封信,不像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时差不多一个月一封。看着孩子的信,她很愧疚,她常把那些信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这次来信只寥寥几行字:妈妈,今年高考很不理想,分数没达到我理想大学分数线,我决定复读,再冲刺一年,我知道这一年很难过,但我有信心。等上了大学,长大了,就可以摆脱他的管束,到时我去看你。你的喜宝

其实这不像信,更像是个留言条。喜宝还会在向阳城呆整整一年,她辗转一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她给张峰打电话说先去试试,如果感觉适应了,再把弟弟带过去。她给新美打电话,让她照看新杰十天半月的。新美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地说:“姐,我看你是想向阳城想疯了,这么多年还不死心?再说,这里找保姆的都排成队,去那么远折腾什么。一个破保姆还能有多大出息怎地?还当事业做啊!在家边混点食得了。”她不理会新美。

新美说话总是不管别人的感受,就如当初她去做保姆,新美就一脸鄙夷,她说:“姐,你就这样把新杰一个人扔在家里?还有,你看你瘦得像个纸人似的,风一吹就能倒,你当什么保姆,打什么工?你把自己和新杰照顾好就行,新杰的低保也够你俩吃饭了!”她就冷着声音说:“我想买个新手机,你给我拿钱不?要不你把你那个送给我?”新美嘴一撇,说:“想要好手机,找个男人,和我来什么劲儿?”然后,一扭身走了。

其实她喜欢保姆这个角色,当初是保姆这个身份把她从往事的泥沼里生拉硬拽了出来,重新被需要,被圈定,被布置,免得与生活脱节。

那些日子,她如孤魂野鬼到处游荡,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是活着,呼吸,睡去。有一天,她游荡到一个叫幸福里小区的门口时停住了,她看见一个满头银发、气度不凡的老太太站在那,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衣服,衣襟下摆有刺绣,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老太太正跟别人說话。口齿伶俐,声音悦耳。她突然感觉心里特别舒服,她是那么喜欢听她说话,听她的声音,简直着了迷。她不想再走了,痴痴地坐下来,就坐在老太太身边的长椅上,直愣愣地看着她,听她说话。老太太并不奇怪她的唐突,而是转过脸笑呵呵地和她拉家常。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欢喜,她的心被打动了。

后来她知道老太太需要一个保姆,就毫不犹豫地去了。事实上,她并没想找工作,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只要和老太太在一起,说说话,或者听她说说话,她的心情就会好,不会掉到油锅里受煎熬。

这个老太太是她作为保姆生涯的开始,虽然后来她和老太太分开后,也受了些打击,但那点打击和她的从前相比不值一提。

她每天早上六点起来给老太太准备早饭,伺候她吃完,简单收拾一下,就回去给新杰做饭,然后买菜。老太太吃三顿,新杰习惯吃两顿饭,两个人饭时正好能错开。她上午和下午抽空回来除了给新杰做饭,还能简单地收拾一下屋子,晚上就去老太太那儿住。

新杰在母亲去世后,也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他开始学着干些简单的活儿,比如用电磁炉热饭菜,她看新杰小心翼翼地打开电磁炉,把锅里放上水,热饭菜或下面条;看他站在水池子边仔细地搓洗自己的衣服。她看到阳光把新杰的影子拉得小小窄窄的,像一个纸人,孤单立在那。有时上午回到家,她看见新杰的眼皮肿肿的,她什么也不问,装作没看见。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履,十年也似乎只是一转眼走过来。但她知道自己的这十年过得有多么不易。她要面对焦虑,面对忧郁的折磨,还有面对母亲的突然离世,她整夜整夜困在自己的噩梦里,每天早上醒来都有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这些都是精神上的,肉体上她要克服手指残疾带来的不便。克服胃病、头疼病。再有就是来自经济上的窘迫,精打细算的纠结。这还不包括向阳城的那部分的疼痛。然而时间真的是副好药,它慢慢地医好了那些伤,理顺了那些不堪。

车到省城正好早上七点,当她从车上下来,脚一落地,一股热流直冲鼻腔,她才感觉自己是如此想念这个地方。原来她以为自己会极度不适应这儿,但是她想错了。

十年后,她又一次登上了去向阳城的路。这十年,她常做一个梦:回向阳城。可在梦里,她一次也没成功过,不是找不到路,就是迷失在大雾里。在她的梦里,向阳城是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向阳城变化很大,变得她都有点不认识了,高楼拔地而起。街道也宽阔了,她一度迷了路,好容易才找到原来的小区。她想撞撞运,看能不能见到喜宝,她并不想现在就见他,打扰他,她要等一切都安顿好了,还有,这些年她省吃俭用给喜宝存了一笔钱,她要上大学时送给他,他大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这是她这个当妈尽全力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现在,她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但是这次守了两个小时也没有如愿,也只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小男孩从那个楼洞口里出来。

她按张峰给的地址找到他岳父家。张峰两口子都在那,老头并不在家。他们很热情地把她让到屋里,嘘寒问暖,听着就是没话找话,很虚假,对她并不像对待一个保姆,而是像对待一个客人或者远房亲戚,她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比喻。

见到张峰岳父时已是傍晚。

她做保姆这十年一直伺候的都是老太太,没伺候过老头。之前,她也想到了一些不便之处,比如说洗澡之类的事,这些她早早地就提出来,但是张峰说岳父能自理,这些不用她操心。她似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张峰的岳父打开门,她就愣在那儿。她想象中的雇主应该是清瘦、羸弱,走路迟缓,穿着睡衣,偶尔还需要拄着拐杖,只能在楼院里溜达溜达,晒晒太阳的坏脾气的老头。可面前这个人体格健硕,行动利落,脸上红光满面,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子英气。她感觉这老头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哪像往七十奔的人!在张峰的岳父去洗手间洗手时,她小声和张峰说:“你爸体格这么好,需要保姆照顾吗?雇个钟点工就好了。”张峰也小声地回答她:“我岳父除了不会做饭、收拾屋子外,最重要的是他心脏不好,血压也高,怕夜里有个闪失,我们没人知道。”她接受了张峰的解释,不再问别的。看在钱的份上,还有个关键——这儿离喜宝学校很近。

就这样她在靠门边的一个小卧室里安顿下来。

张峰的岳父让她管自己叫大哥,他则称呼她为新芳妹子。

每周的菜谱张峰的媳妇都事先拟好了,低糖低油低脂,都是营养师给的配餐,她倒也省心,不用惦记一日三餐做什么菜。只要照着菜谱买,照着做就是了。

老头住的是一楼,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里面却只种着两垄小葱,还是七倒八歪的,叶子枯黄。她来之后就开始翻土,点种,种上了些小白菜、小萝卜、菠菜、香菜,只三五天,一片绿油油的菜芽就齐刷刷拱出脑袋来,一片片嫩绿甚是好看。老头自那畦小菜儿长出来后,常蹲到小园子边看,一看就是好半天,面露喜悦,还常常小声自语。

她一直有个疑虑,按张峰说的,他岳父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曾撵走了两任保姆。可在她看来,这老头除了对女儿的菜谱不太满意外,别的事情上并不苛刻。比如她每天在客厅仔细擦那些红木家具时,他就在旁边叨咕:“新芳妹子,用不着那么仔细,差不多就行,怪累的。”虽然她从来没停下一会儿,怠慢半点儿,但是心里还是很感激的。每到吃饭时,老头总是夸奖她:“新芳妹子,菜炒得真好吃!还有,一个白菜丝你都拌得这么好吃,你会不会做红焖肉啊?”她就马虎地回答:“会做。”但是菜谱上并没有红焖肉,她也没往心里去。过了几天,老头吃饭时又说:“新芳妹子,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儿?”她停下筷子问:“什么事?”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地说:“明天能不能把菜谱上的这个醋溜白菜换成红焖肉啊!”她突然就笑了,感觉老头讨菜吃的神态简直像个馋嘴的小孩子一样。于是她就给他做了一次红焖肉。那天他吃了半碗还意犹未尽,没办法,她把肉抢下来说:“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小心吃坏了,要是不听话,下次不做了。”老头眼巴巴地看着红焖肉被端走,一脸不舍,她便在心里笑。

作为一个保姆,这些年来,她积累了好多经验,她不会忘记或疏忽一件事,甚至在老头冲澡前,她会不嫌费事儿地把热水器的电源拔掉。张峰的岳父说:“不用,现在的热水器安全得很。”她则说:“我只相信热水器电源线没插是最安全的。”老头笑笑,说:“是,新芳妹子,你说得真对。”

刚做保姆的头几年里,她一直认真而冷静地做事,得体地与雇主相处,她知道自己不能太靠近雇主,因为毕竟是一种雇佣关系,随时会结束,除了与雇主和平相处,尽心做事,别的不需要太多,毕竟多数雇主也不会同保姆太过亲近,这一点她懂。但是近几年她感觉自己开始发生了变化,就像张峰的母亲,她甚至有一些依赖,平时有什么事她都要跟她叨咕叨咕,就像有事了要找母親说说一样,自然而然。有几次老太太出门,她竟然特别想她,惦记她。比如老太太去世,她们的关系就应该结束了。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在与她的儿女们说完事情的经过后离开,但是她没有,她就想送送老太太。甚至,老太太去世好多天后,她依然还在时常想起她,掉几滴眼泪,难道自己老了,念旧了不成?

她来向阳城半个月了,这半个月过得飞快。张峰的岳父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打太极拳,之后回来吃早饭。上午要去老年活动室和老朋友、老同事写书法、画画。中午回来吃午饭,睡觉。下午基本上就在家休息,晚饭后去楼下公园里走走,或坐坐,下棋,打打扑克。她收拾完了,便到小菜园里坐坐,或在家里看电视。心里特别静。她多少年没这样静过了。因为在家时,她除了给老太太做饭,还要每天照顾新杰。现在不需要给新杰做饭了,她竟然把他给忘记了。身在向阳城,她只惦记着喜宝。想着自己随时在上学或放学路上就能遇到他,心里便很愉悦;想着没事还能偷偷看看她,这样的生活可真好。她给这样的生活冠上名字:度假。

老头不但不苛刻而且经常夸奖她,甚至赞美她。而且她发现每次吃饭前,他都给她晾一杯开水,放在她手边。这么多年,她习惯了照顾别人,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她。虽然,她对老头晾水的事装作是小事,只在第一次点点头,道声谢,其余日子都当成常事。但是,她常想那杯水,她一直被那杯水打动着。

一个月过去,她对接新杰来向阳城的事显得很倦怠。按原来的打算,在这边先干上一个月,看看工资情况,还有雇主的脾气秉性,如果感觉顺心,她就把新杰接过来。现在,来这快两个月了,按原来说的二千八百元工资,另加五百元租房费用,在干满三十天天后,第二天早上,老头就把工资交到她手上。在家那边她每月能开到一千八百元。她也打听过这里保姆的工资,最高的是两千五百元。对工资和雇主,她都很满意。

转眼这四十天过得飞快,要不是新美时常打电话来催问,她在无比安宁轻松中甚至忘记了从前,忘记了新杰的存在。或者说这种忘记是刻意。她像新美一样开始逃避。原来逃避是如此轻松的感觉,这些年她一直像在背着石头过河。

新美急得火上了房,每一次打电话就像一挺机关在扫射,她说:“姐啊姐!求你啊!你快点找好房子吧,新杰比我兒子还难管,拗得很,气得我都要发疯了,孩子上学了,我真忙不过来。”她淡淡地说:“有什么不好管的,做好饭,收拾好屋子,他又不用你背不用你抱的!”“哎呀,姐啊,跟你说不明白,总之你快点找!”她说:“我正在找!”

她现在心里最记挂的就是喜宝。

一个傍晚,放学前,她穿戴整齐,忐忑地出发了。她在高中学校大门边一根电线杆后面站着等。高三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走出学校。她有儿子的照片。各个时期的都有,都是喜宝邮过来的。喜宝最后一张照片是高一时候照的。她看到喜宝比照片上要瘦,他被同学搂着肩头,从她跟前不远处走过。此时,她身后有一个卖凉皮的吆喝了一声,儿子一回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脸,脸上有一丝喜悦,眼神茫然地扫过她,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凉皮小车,然后转过脸,一群学生涌了过来,都穿着同样的校服,一瞬间,她不知道哪个是他了。

她哭了,往回走时,一直没有擦净眼泪。十年了,她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孩子了,不是看个背影,不是隔着纸,不是在脑海里画像。他长大了,长得英武帅气,她给的血与肉,从一小团儿长得足有一米八,她看到儿子的眼睛那么像自己,她不是难受而哭,是喜悦,是激动。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高兴也会流泪。现在,虽然不能和儿子说话,不能相见,但她不急,因为还有一年的时间。而且这一年是孩子的关键时期,她不能扰乱他,不能让他分心,她要等他高考完,找到一个最好的、最合适的机会好好和他说说话,说说惦念,说说这些年。

老头和老伙伴们组团一起去参观X城的展销会,回来时给张峰一家三口买了礼物,并打电话通知他们一家来吃饭。她做了六个菜,菜都是老头点的。老头常说即使同样的食材,同样的调料,但一个人做菜一个味道,你的菜做得最好吃。她不知道老头说的是真话还是随便这么说说,但这桌菜倒是没剩多少,吃得很尽兴。张峰一家走后,收拾完碗筷,老头便从包里拿出一个纱巾,递给她说:“我看他们都给老伴买纱巾,我特意给你也买了一条。”本来她都已接到手,一听他这样说,像拿了火炭似的,扔回去,马上说:“我可不要!”老头有点急,声音高了,说:“没多少钱的东西。”她本在沙发上叠衣服,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往屋走,边走边说:“谢谢大哥!不是钱的事。”她隐隐感觉事情朝着复杂的方向发展了。

隔了几天,老头又拿出一条碎花裙子,对她说,这是别人给老伴买的,小了,一次都没穿,她忙说:“我从来不捡别人的东西!”他说新的!她继续说:“新的旧的别人的我都不要。”这件事后,她感觉老头怎么像小孩一样,有时好气,有时想想他当时着急的神情又让她感觉好笑。

但这些都是小事,可以忽略,老话讲——老小孩儿,小小孩儿,人老了智商退化,性格任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有什么可一惊一乍的!她是来这挣钱的,来陪着喜宝的。而且还能带着新杰来,这多么不易,要知道当初王壮都容不下一个新杰。

自那次见到喜宝之后,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来。错过了孩子成长的那么多重要时光,即使不能靠近,远远看一眼也行啊。他很感谢张峰给了她这个来向阳城的机会。

她开始在附近找房子,准备把新杰接过来。毕竟她和新美不一样,她不想逃。这附近房子很多。三天后她谈好了一个五十多平小居室的旧楼房,年租金四千五百元,不算贵,她准备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这样也添不了多少钱,还能多剩点。

她决定了,即使喜宝上大学了,她也要在向阳城待着,等他回来。

她分别打电话告诉新美和新杰。新美当然是乐得像鸭子似的嘎嘎嘎叫。新杰接了电话,沉默了半天说:“大姐,非得去吗?”她在电话那边说:“是!”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她撂了电话。

她终于把房屋租赁的合同签完了,房租交了一年,她准备找个时间把新杰接来,她料定新美一定迫不及待地早早就给新杰收拾利落了,就等她去接,果然没等她动身,新美就打来电话,说:“姐,你快来把新杰接走吧,他现在脾气特别大,我可整不了他了,跟我干了一仗!老说我对他不好,说这个世界上除了咱妈就你对他好。你一会儿打电话劝劝他吧!在家哭呢!”新美嘟嘟嘟告了好多新杰的状。在她嘴里,新杰一直在跟她找别扭,胡搅蛮缠地一点事儿都不懂。新美的话她都不信,说新杰不懂事,她不信,这些年新杰一直听话,从来不给她找麻烦,其实新杰小时候也是这样。新杰说母亲对自己好,她信。她从来没有看过哪个母亲对儿子那么好过,十七八岁大的小伙子一闹毛病,母亲甚至追着他喂饭。

她没有给新杰打电话,她准备收拾完后,直接把他接过来。

这天下午她抽空把租房的电费缴了,屋里也很彻底地收拾了一遍。房子虽然很旧,但推开门一股清新的气息,她很满意。离她的“假期”结束越来越近,她有一丝怅然,但很快就过去。她有点想新杰了。

心情不错,这天晚饭,她多炒了两个菜,老头看菜这么多,说这菜要不喝酒就糟蹋了。她说:“你闺女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让你喝酒。”老头说:“没事,喝点红酒,今天把那瓶我藏了二十年的红酒喝了,那可是好酒,咱俩喝!”她说:“我不会喝酒!”但是后来经不住老头让。老头劝酒的本事可真大,一杯两杯,头开始有点晕了。老头边喝酒边讲他从前的事,从工作的事讲到了老伴,又讲到了孤独,然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想往回抽,却没抽回来,老头死死拽着她。另一只手顺着胳膊摸上胸,她一下子跳起来,离桌子远远的,老头也站起来说:“新芳妹子,我喜欢你,你跟我吧!”她的心像擂鼓一样跳,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这十年她把男人戒了,戒得很彻底。她只在自己的泥潭里挣扎着,爬,往上爬,很辛苦。什么都忘记了。她对他说:“不,不行!”老头诧异地问:“哪不行?我这条件差哪儿?真是笑话,都是我挑别人!”她一下子明白了张峰那么积极的意图,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头换保姆换得那么频繁。老头有点生气,脸上阴着,坐回桌子闷头喝酒吃菜。她小声地说:“你讓我想想。”然后就放下筷子去洗衣服,擦地,找活儿干。

之后的这两天,她都小心翼翼地和老头说话,她感觉自己面对他时很别扭。老头那晚看上去有点生气,第二天还是一样和她说话,按时出去,按时回来吃饭。她稍稍放下了心。

这天吃完饭,洗完碗,她有点累了,进屋,刚要关门,老头一下子把门推开,一把从后面抱住她,她慌了,挣了两下没挣开,老头顺势低头在她脖子猛地亲了一下,他说:“其实我一直想找个‘上炕的保姆,听孩子说你是个善良的人,这些日子我也了解你了,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但我不强求人!”然后,老头松开她,认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她站在门口,脑袋一时不能思考,成了糨糊。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都在纠结,要不要接新杰,把他接来,她可能就没有退路了,就可能真的给老头当“上炕”的保姆了。可她总感觉自己没想好,或者想不好。

新美又打来电话,这次是质问的口气:“姐,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接新杰去向阳城,你是不是想把新杰甩给我?”她生气地说:“你以为我像你么?我这边不是有事没处理好吗?”新美说:“都两个月了,天大的事也处理好了……”她隐约地听到电话那边,新杰说二姐你别和大姐吵了。她非常气愤,倒不是新美跟吵她,而是因为她当着新杰的面给自己打电话。她当时大声说:“好啦,好啦,我明天就去接新杰,以后不再劳烦你管啦!”说完,她啪地一声把手机挂断,扔在床上。突然,她感觉特别委屈,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决定豁出去了。

可是还没等动身,新杰就出事了。

那天早上八点,收拾完屋子,她准备去车站。老头还说:“你去吧,不用管我,住一宿也行,我正好和几个老朋友喝点小酒。”新美的电话就来了,她听完电话,腿当时就软了。

新杰吃了一瓶子安眠片。等她赶回家时,新杰已经在医院。当她掀开白单子,看到闭着眼睛的新杰,她嚎啕大哭着喊叫:“新杰,你这是干什么呀!”

新杰后事安排完后,她收拾东西。在那个老式床头柜上有一张纸对折着,她展开,上面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大姐,我去找妈了,我想她。这几个字写得根本不像字,不但不在一行上,而且有的字分家,有的重叠在一起,但她还是认出来了。她拿着那张纸放声大哭。在眼泪中她看到新杰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摸索着写字,写着写着,她看到新杰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当这滴泪水掉下之后,他突然笑了。

在向阳城,她在给新杰租的房子里住下了。现在,她有了新的打算,这离二0九医院很近,她要去那儿当护工,伺候那些生病的人,将死的人,她要多挣一些钱,她准备在儿子上大学或成家前再给他多攒点。以后,她要把这些干净而清爽的钱亲自交到他手上。

作者简介:孙焱莉(笔名),现居辽宁法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理事,省作协第九届、十一届签约作家。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现已在《清明》《星火》《鸭绿江》《长江文艺》《文学界》《山花》《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100余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微笑的石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并有小说入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2年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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