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友汇

2018-12-24 10:07木界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婚姻

晨光熹微,高铁车厢里旅客不多,零星地散落在美娜四周。有人低头摆弄手机,有人眯着眼打盹。美娜凝视窗外,晨光给她曼妙的身形描上一道金线。她紧裹披肩,微转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与秀敏、嘉怡约好今日见面。天不亮出门,一路疾奔,此刻坐在温暖的车厢里,身上仍未褪尽沾染了夜色的铁锈味。

美娜想起上次见秀敏还是两年前。秀敏瘦得不成样子,神情憔悴,浑身只剩一把骨头。从前那个容貌秀美、神采飞扬的女子,被不幸的婚姻吹打成落叶。秀敏不久前离婚。

冬日大地单调黯淡的风景,掠过车窗。

相比秀敏,嘉怡倒是胖了,却胖得虚肿乏力,仿佛生活的重压囤积在体内,变成累赘,拖得她走不动。家境窘迫、情感危机,宗宗件件,令她身心俱疲。

美娜默然沉思,不由地感叹。每个人都在与生活艰难地搏斗。每个人都像迎着风雪前行,磕磕绊绊地,深一脚浅一脚,不知不觉走了近半生。

三人中,似乎只有美娜挣脱了苦恼,脸上看不出风霜之痕,像是没经历过磨难。对此她甘愿认同,并不辩解。她神色恬静、面容光洁,看似比实际年龄年轻。乖戾无情的命運痛改前非,待她不薄,偿还了早年欠她的债,教会她“转境化物”的智慧,她不轻易怨怼命运了。

谁跟命运斗智斗勇,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屈的心智和力量,就会在挫败中疯长起来。美娜像所有吃过苦的人,如今对苦难心存敬畏,却无畏怖。她守本分、不妄动,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

富安小区门口,两旁的冬青铺着厚雪。秀敏站得如烟似树,不停张望,远远地望见美娜,赶忙相迎。寒暄过后,两人挽手往家走。一进家门,嘉怡跳上来,满面春风,脸上的香粉、蓬松的卷发、紫绒大衣,裹挟着她热腾腾的话语,整个环抱住美娜。

三人落座,秀敏给美娜沏上热茶,又细细端量美娜,惊羡她美艳如初,不禁叹道:“你总也不变模样,你看我今年长了多少白发。”边说边拨弄两鬓给美娜看,独自发一会儿怔,又道:“离婚了也好。”“现在还和他联系吗?”美娜深知底细,不禁问道。“有时他来帮忙搬东西,偶尔也找我。”秀敏道:“只能这样了,彼此需要时就见见面……”“他家人太可恶,活生生拆散一对夫妻。”美娜恨道。“他说他母亲和他姐还在给他到处找,说是只要能生,不管多大年纪,哪怕带孩子的,都不计较。”“这太过分了!”美娜为秀敏忿忿不平:“没见过这样行事的人家。”“我治病这几年,医药费都是我掏,还要供养我们两人生活。他总说生意赔钱,从不往家拿钱。其实我知道他们一家人都瞒着我,怕我花钱又治不好病。”秀敏道:“好容易做手术怀上一个,成奎厂里失火,把我吓流产了。流产那天,我婆婆都没来医院看一眼。”

一提起家事,秀敏眼泪汪汪。她恨成奎懦弱,任由他母亲挑唆两人离婚,也可怜他同为受害者。心头万般滋味,好似一群虫蚁啃噬她,把她有血有肉的生活啃成一具残骸。

当初秀敏委身下嫁,不求得享荣华富贵,唯求成奎深情相待。因无法生育而被迫离婚,使她伤心欲绝、神志崩溃。情感受创之余,更添上人格屈辱的恼怒。濒临离婚的那段日子,她恨不得手刃了成奎,手刃了他的家人。干脆大家同归于尽。

秀敏没想到婚姻是场历险。若与爱人共赴险地,倒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可成奎是置她于险境之人的同谋共犯,而他本该带给她安全。她没想过要与亲人周旋较量、搏斗厮杀。她若回手,伤及他家人,会成为他的仇人;不回手,自己就没命。这样的婚姻,出不出招都见血!她没想过婚姻是件要命的事。

“别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了,美娜好容易回来一趟呢。”嘉怡劝阻秀敏。“好,不说了。”秀敏拭去眼泪。嘉怡从果盘里拣出一块金油桃酥递给美娜,说:“你尝尝,这是我昨晚烤的。”“嗯,好吃!比外面买的好吃!”美娜细品,赞叹道。“楚楚就爱吃我做的甜点。每周末一回来,我就给她做。”嘉怡道。

美娜想起第一次见楚楚,是嘉怡领着她去逛公园。六岁的小女孩,乖巧懂事,紧紧地拽着嘉怡的衣角,怯生生地望向自己。

“楚楚上高中了吧?”美娜问。“是啊,上了重点高中。”嘉怡自豪地说,从手机里找出楚楚的近照给美娜看。

楚楚不是嘉怡的亲生女儿。嘉怡生来有疾,不能生育,遇到了带着三岁女娃独自过活的建伟。建伟前妻一年前因意外去世了。嘉怡对建伟心生怜悯,不由得关照亲近,相处下来,觉得他为人正直淳朴,遂答应了他的求婚。婚后,嘉怡一心一意把一腔母爱泛滥到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身上,全当是自己的亲骨肉,尽心尽力地抚养起来。孩子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也使长期郁郁寡欢的嘉怡变得开朗。

嘉怡正给美娜翻看照片,手机突然响起来,她起身去外间接听电话。回来后,美娜问她何事,知她有诸多绘画事务。

“没事儿,这一期采编的绘画作品要汇总上去,明天报也行。”嘉怡道。“你画得如何?”美娜问。“师友们都说我的画技大涨呢。”嘉怡道,忍不住开心,又翻出手机里的画作图片给美娜看。其中一幅,城市街景:灰黑的街,灰暗的高大房舍,灰青的天和点点细雪。街边灰蓝的树,人影稀疏。右边,一堵柠黄墙,令画面温暖起来。另外的画作上,斑驳拼贴的画面,形式抽象又不失内蕴……色彩饱满、色调浑厚、笔触扎实有力,毫不显得枯涩生硬。

“每个月画画要不少钱吧?”秀敏问嘉怡。嘉怡点头。

不宽裕的家境局限了嘉怡的绘画支出。虽说嘉怡沉迷于绘画,是出于对艺术的追求,而非对名利的追逐,她亦盼能靠卖画谋生,补贴家用,但自己的画作尚未形成气候,需积累沉淀,只能耐心静待,期望有好的发展。

嘉怡回想作画的苦与乐。只有沉浸在绘画里,她才能忘记恼人的生活。五彩斑斓的颜料周遭,是她人生的灰暗之地。辞职专心作画前,嘉怡工作得并不顺心,建伟不忍心,遂同意她辞职。辞职后,嘉怡铺展人生的新画布,坚定地落笔,用浓墨重彩描绘新生活。美梦借神来之笔化身现实。她挺进与自己凄惨暗淡的纪元不同的新纪元。

自此,嘉怡缭绕着仙气的生活里,少了人间烟熏火燎的气味,多了阳春白雪。钻营于柴米油盐的建伟,渐渐不是新世纪梵·高们的对手,更何况他不修边幅、毫无建树。

在这艺术天堂里,嘉怡结识了许多头带光环、脚踏云层、超凡脱俗的人。老彭便是其中之一。

转眼到了晌午。

“我给你们去包扇贝饺子。”嘉怡说罢,起身去厨房忙活。“嘉怡说她包的扇贝饺子好吃。”秀敏附和称赞。

美娜跟进厨房帮忙,被嘉怡拦下,只得站在一旁,细瞧她如何料理。只见嘉怡身手麻利,把事先备好的新鲜扇贝丁和泡发好的木耳洗净,在案板上剁碎,放入用调味料腌过的肉馅,搅进两个生鸡蛋,切入细葱丝、香菜丝,淋上足量的花生油、味极鲜,用筷子搅匀。

见插不上什么手,美娜便返身回屋,四处打量。房子是九十年代的老房,两室一厅。谈不上有美感的家具,七拼八凑组合在一起,勉强应付生活。屋子里收拾得干净,不见尘埃。一间卧室的衣柜顶上,搁着结婚时的大红皮箱,红绸花球还系在上面。“秀敏留着它做什么?”美娜叹息着摇摇头。只有客厅里一台绛红色三开门大冰箱,是秀敏离婚后从婚房搬过来的。阳台上,一盆“龙骨”绿植长势骇人,张牙舞爪地爬满墙壁,又冲上屋顶。

“前房主留下的,估计得有二十年了。”秀敏道:“不知怎的,這两天有根枝突然烂了。”“这树要成精了。”美娜没留意秀敏说的后半句话,只顾着思考树龄,便开玩笑道,心下她深信万物皆有灵性。

饺子煮好了,菜品也备齐了。三人围桌用餐。

“现在蚕蛹少见了,小时候多寻常啊。”秀敏轻啜着蚕蛹,道。

美娜想起儿时山上有一片桑林,附近有蚕厂,同学们下学后总跑到山上疯玩。每个孩子都养着一铅笔盒蚕宝宝。她爱听蚕宝宝唦啦唦啦啃桑叶的声音,爱捏它们柔软肥白的身子。

“嘉怡,你住的地方离公园近,还可以经常爬爬山啊?”美娜问嘉怡。“是啊,我那儿还好。”嘉怡道:“不过明年打算搬到新房那边住了。”“怎么?为何要搬过去?”美娜问,心下奇怪,那栋房子嘉怡买下多年,因周边不方便,从未听她说过要去住。“搬到那边,建伟上班离得近,离这边的闲言碎语也远。”嘉怡道出苦恼。

嘉怡现在的住处,左邻右舍都是丈夫同事。当初她嫁给建伟,邻人就纷纷议论,“这女子好好地为啥嫁个带孩子的男人?”此后,嘉怡一家始终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孩子从小在七言八语的环境里长大,依稀得知母亲不是自己的生母。但母爱始终如一,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但这粒流言蜚语的种子,落进她心里,生来不祥,随着世事无常,一寸寸地,从幻影里生出实体。近几年家中琐事不断,父母时有争吵,孩子隐约觉得自己成了父母争吵的根源。她不知为何在父母的争吵中,总觉得要顾念母亲多一些,仿佛母亲受的苦更多,更需要安慰。是什么让母亲如此痛苦?她不敢深想。孩子变得心事重重、惶惶不安,近来更是不由自主、接二连三地崴脚,这让嘉怡担忧起来。

午饭后,三人收拾好碗筷。屋里没有沙发,秀敏让美娜和嘉怡上床去坐,三人拥衾而谈。

“今年我小姨和三叔没了。人说走就走了,多快,什么名利情爱,到那时,还算什么?”秀敏神情凄怆。“你小姨和三叔已去了吗?”美娜心下一惊,问道。去年电话里她听秀敏提过,知晓她这两位亲人患癌症晚期,也知道秀敏和她小姨年纪相仿,情谊深厚。“嗯,说走就走了。”秀敏道,悲伤的目光,失神地望向床头那枚水晶球。

这水晶球是当初成奎买给她的。两个神态喜萌的小孩坐在里面,小男孩弹吉他,小女孩聆听。离婚时秀敏没舍得扔掉它,把它拿到这边。时常临睡前,她旋开开关,看七色光随着音乐变幻,落在小情侣身上。她以为她和成奎也会这样牵手走完一生,却没想到半路分飞。红皮箱她没有丢弃,连红绸球也未摘。她隐约盼望成奎能来这里,睹物思情,顾怜旧情。前些日子,成奎借口找她帮忙,两人见了面,却又无言以对。

“我们那房子风水不好。”秀敏喃喃道:“怎么那么冷,冬天睡觉都冻人。”“没暖气吗?”嘉怡问。“有,可还是冷。”秀敏道,心想自己的婚姻跟那房子一起冻透了。

秀敏想起自己流产的孩子,又想到美娜十多年前打掉的孩子,忍不住替美娜惋惜:“你那个孩子要是不流,现在也该上高中了。”

“是啊,当时哪想到会再怀不上。”美娜道。“能治就治吧。”秀敏道。“到了这个年纪反而不想要了。”美娜道。

美娜当初怀孕时,夫妻俩住在单位宿舍里,只有十平米的一间房。生活条件不便,美娜不想生,轻率地选择了流产。后来再想怀时就难以怀上。美娜觉得自己罪有应得。那个打掉的孩子,她隐约觉得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孩子。

痛苦的治病经历,也令美娜不堪回首。病人没有隐私,继而没有尊严。虽说医生面对的是疾病本身,但对患者来说,调整好心态,却有难度。当坚硬冰冷的医疗器具在体内强行扩张,陡生的恐惧令疼痛感倍增。大多数医护的态度也冷冰冰、硬邦邦,跟不锈钢医疗器具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美娜不想再遭这罪了。

随着年纪增大,想要孩子的欲望渐弱,美娜愈发认为,人生不是非有孩子不可。

“我还是想要孩子,等老了好有个依靠。”秀敏道,她难以像美娜那样,仅从“自我”里获得归属感,她想有个孩子填补余下的空间。这次不幸流产,使她痛惜不已。

秀敏暗想:“美娜气色一向真好。人都说‘儿时吃苦不叫苦,这话看来有道理。儿时跌跤不觉得疼;中年跌跤,爬起来就费事;若到老了再跌跤,恐怕就难爬起来了。嘉怡生活得也好,虽不宽裕,可她男人也由着她性儿。我算是看明白了,婚姻里,吃苦强似受气。我可倒好,嫁个男人,跟着吃苦,又跟着受气。真是作孽啊。”又想:“若我知道成奎真会离婚,就不该往死里治病,至少给自己留条后路。但正因此,我对这份婚姻死了心,对成奎凉透了心。”

秀敏自忖,窗外宽广的天,对自己来说无可指望,没有一条出路属于自己。手里攥的东西——青春、美貌、前程、爱情、婚姻……一样样松开,她的世界变得空空荡荡。

“你最近写作怎么样?”嘉怡问美娜。“还好。”美娜言简意赅地一笔带过。

美娜不愿多谈。对多数人来说,虚缈的精神追求,难以切身感受。美娜疏懒于解释。在不理解之人看来,她的文学梦,或许是“黄粱一梦”,但她怎忍把自己从梦中唤醒?即便不用眼睛,用心灵,她也能看到,别人对她这位“梦游症患者”,投以的善意的怜悯或轻蔑的讥嘲,这两者都为她的尊严所难容忍,所以她对自己的志向三缄其口,少与人言。

美娜因写作而放弃诸多工作机会,秀敏却是迫不得已。常年治病连累了工作,时过境迁,运不再来,想重返当年的风光,已后继乏力。公司这几年营运大不如前,同事间倾轧渐趋严重,勉强保住职位,已属不易。虽说秀敏资历深厚,不必过于担心,但危机感始终难以消除。

“不敢告诉同事离婚的事,泄露隐私很危险,竞争太厉害。”秀敏说。

美娜惊诧于秀敏工作处境的险恶。

婚姻和事业,是女人的双重庇护,失去其中任何一项,加深的危机,都令人举步维艰。丧失婚姻,羸弱的秀敏不得不以细弱的臂膀强撑着“顶天立地”;辞去工作,失掉生存之基的嘉怡不得不受制于婚姻。

三人同坐于屋内,美娜感到,嘉怡和秀敏的命运之舟,跌宕于滚滚浪涛。

“喂,什么事?”秀敏接起电话,用手势暗示美娜和嘉怡压低声音,又对那边说:“好,我一会儿过去。”挂上电话,秀敏面露难色,向美娜和嘉怡说:“我得去公司一趟,有点事,办完就回来。”美娜和嘉怡忙道:“你快去吧,别耽误工作,我们在家等你,不用着急。”

秀敏走后,嘉怡继续跟美娜倾诉烦恼。

“我跟建伟真过不下去了。”嘉怡道。“怎么回事?”美娜问。“一天到晚不讲究,怎么说都不听,真受不了了。”嘉怡道。“仅因为这个吗?”美娜追问。嘉怡支支吾吾,终于说到老彭身上:“我从没这么爱过一个人。”话一出口,又觉得直言不妥,遂补充一句:“虽是精神上的。”

“离婚不是不可以,你给建伟带大孩子,不欠他什么。问题是,能跟那人走到婚姻这一步吗?”美娜沉思片刻,变着法劝道。“他说不想让我背叛婚姻。”嘉怡道,神色颓然。“也就是说他对你的感情限定在婚姻之外。”“可我不想发展婚外情。”“他不想牵涉婚姻,你非婚姻不可,你俩终要闹僵。”“可我们彼此有情,难道不该在一起吗?况且我离婚也是为了他啊!”“你的付出在他看来是掠夺。”美娜道:“他觉得你以‘付出胁迫他,想占有他的一切,家庭、财产、名誉。”“难道就这样下去?这算什么?”“若你真陷进去,迟早你俩会闹得不堪收拾,会彼此仇恨。”“美娜,你不知道……我觉得命运亏欠我。”嘉怡悲恻不已。

“我明白,嘉怡。”美娜沉吟道:“可你考虑过建伟吗?孩子长大了,又是你提出离婚,他完全可以同意。他为什么不这样?反而跟阿姨保证,不管离婚还是复婚,他都随你。他为何这样顾及你?他是不忍看你往后衣食无靠。建伟的苦心你看到了吗?”稍停,又道:“若你能找到更好的归宿,建伟是愿放手的,他不会拦你;可你们生活这么多年,他了解你,料得到你往后的情况未必顺遂。他不想你因一时冲动,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我知道他为我好,可我对他没感情了,没感情了啊!”嘉怡为无法再爱建伟而痛苦,又觉得错在自己,满心愧责。

“那个男人,除了感情不能承诺给你生活,你也只能回馈他以感情,无法妄求别的。况且还有孩子。真要离了,楚楚毕竟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就疏远了。又是你遺弃他们父女,说不定她会怨恨你,你岂不白养了这个孩子,你舍得吗?”美娜一席话说得嘉怡忍不住流下泪来,她舍不得楚楚。

“换个角度想,也许现在最好。这边有建伟疼你;那边有你那位朋友珍爱你。再说,真要和那人结婚了,能保证他像建伟这样容让你,不给你委屈受吗?”美娜道。

嘉怡暗服美娜所言,心中寻思:“若老彭真对我情深义重,怎会置我于这种境地。”转念又怪自己多心,或许老彭有难言之隐,思来想去愁肠百结、柔肠寸断。这似有若无的爱,走不近、离不远,拿不起、放不下。

美娜尽管劝说嘉怡,心中仍拿不准。嘉怡个性里潜伏着太多不确定因素,像变幻无常的风,随时能改变命运航向。年过四十,美娜更向往安宁,刻意回避人生路旁的荆丛。嘉怡却似乎厌倦了平庸乏味的风景,有意挑战险境。

美娜望着嘉怡,心想:“女人为爱奋不顾身,如飞蛾扑火,深情到愿为这一人放弃全世界,似乎这才配得上爱的纯洁高尚。女人的‘深情,在男人看来却是‘寡义。男人的世界里,他的爱不算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算什么,必要时可以牺牲自己,为他身负使命的世界。男人怎懂得女人的‘情?女人亦难懂男人的‘义。”

天色渐黑。秀敏回来了,提着半袋活墨鱼,笑道:“晚上做墨鱼吃。”说完把墨鱼放进洗菜盆里。张牙舞爪的墨鱼把袋子撑成各种形状。“晚上出去吃吧。”美娜道:“在家待一天了,出去走走,我也想看看雪。”

每次聚会都是美娜抢着结账,这次肯定也难免,秀敏不想让她又破费,但见她兴致如此高,只得和嘉怡答应。

三人梳妆一番,出了门。

雪后的街道一片莹白。三人前往闹市的“美食一条街”,沿途觅寻用餐地。嘉怡在一家火锅店前停步,说:“上次和老彭在这儿吃的饭。”三人决定在这里吃饭。走进去,敞亮的店堂里摆满“八仙桌”,多半桌子已有顾客。三人挑了角落里相对安静的一张。服务员端来茶水,递上菜单。三人选了“鸳鸯火锅”,点了羊排肉、肥牛、鲜虾滑、海肠、金针菇等菜品,又要了瓶青岛啤酒。

“别点太多,吃不了。”秀敏和嘉怡拦住美娜。

各自端回麻酱,三人边吃边聊。火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蒸发很快,秀敏不时调小火力。

“小郭知道你和老彭出来吃饭吗?”秀敏问嘉怡。“他不知道。朋友之间吃顿饭怕什么。”嘉怡若无其事地说。“男人不说罢了,可能会在意。”秀敏直言道。

嘉怡听不进去,魂不守舍,回想老彭专注用餐的样子,让人入迷。她对老彭的迷恋,如同松节油的气味,悄无声息地挥发,离不开,又深受其毒。他仿佛是她创作的一幅人物肖像,目光深沉,辉映月色,长久地凝视她,陪她入梦,却始终不肯从画里走下。

嘉怡自斟满酒,灌下一口。苦!她怎么从没觉得酒除了“苦”还有别的味道!

“美娜,你说我该怎么办?”嘉怡绝望道:“他不承认啊!”“他不承认你何必当真?”美娜忧心忡忡、神色凝重。“也许他有苦衷。”“那你的苦衷呢?”“我不该理解他吗?”“那你困惑什么?”“我拿不准啊!”“爱不该制造迷惑。”“你是说我感到不安,是他的错,而非我?”“他凭什么认定你该明白他含糊其辞的表达?”“那我该怎么办?”“他不承认,你又能做什么?”“若是你,你怎么办?”“也许跟你一样。”“难以放手?”“怕错过。”“宁愿一错到底?”“女人都觉得自己很能。”“为有情人难成眷属干杯!”嘉怡一仰脖喝干杯中酒。“哪里有情!”美娜喝下半杯。“对,干杯!”秀敏也举杯。

若能爱得从容、爱得如初该多好!爱何时变成惊弓之鸟,越小心呵护越要飞走?

“嘉怡,你少喝点儿。”秀敏劝道。“服务员,再来两瓶。”美娜招呼服务员。

对面一桌,几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聊得热火朝天。美娜打量她们,大约是业余舞者:一丝不苟的妆容,各个身姿妖娆、风情万种、满面春风。大约刚表演完,未及卸妆就聚餐。几人大大方方地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毫不理会周围人讶异的目光。

“咱们到那个年纪不知能活成啥样?”秀敏道。“就她们那样呗。”美娜道。“这么说你也不敢老么?”“人活一天,就得提着一口气,跟跳舞似的。”“你演一辈子啊?”“你演不演?”“我早卸妆了。”

嘉怡越过她们随意远望,神色骤变!只觉得头冒冷汗、手脚冰凉,耳边嗡嗡响,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老彭和一女子在尽里边的一桌用餐!两人兴致勃勃、谈笑风生。嘉怡认出那女子是她相识的一位画友,彼此貌合神离、暗自较劲。老彭和那女子未留意到嘉怡。美娜和秀敏见嘉怡脸色煞白,惊问她怎么了?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察觉出几分。嘉怡心痛难忍,又不便当面质问老彭,遂发微信质问。老彭收到微信,惊看四周,远远地望见嘉怡。他略一迟疑,强装镇定,过来打招呼,顺带略作解释,说是酬谢那女子帮忙。嘉怡听也不听,拉起美娜和秀敏就走,留下他尴尬地站在那里。临出门时,嘉怡回头瞥一眼那女子,那女子歪着头望向自己,脸上似有得意之色。

出了火锅店,嘉怡独自疾走,秀敏和美娜只得跟上。走到街心公园,嘉怡脚下一软,坐于长椅,俯在美娜肩膀上失声痛哭。美娜轻拍她,无言地抚慰她。哭了许久,嘉怡渐渐忍住悲泣。三人沉默无言地往家走。

北方冬天的晚上,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淙淙车流来回疾驰。

嘉怡想起和老彭也曾这样相伴而行,老彭告苦:“咱俩把马路给轧偏了”。嘉怡正回想着,老彭来电,又是道歉,又是解释,又是哄慰。嘉怡稍觉心宽。

放下电话,嘉怡道:“我害怕分手后的孤寂感,像沉船一样。”

“有人也许更寂寞。自己一人至少不会失落。”秀敏道。

路边的石墙,排水孔流下水冻成冰柱,流到地面,路面结了好大一块冰。“小心别滑倒。”秀敏道。美娜却在冰面上打着滑溜踆。路边雪景美不胜收。美娜突然来了兴致,从冬青上拂一把雪,握成雪球,抛向秀敏和嘉怡。

“哈哈,好啊,你打我。”嘉怡叫起来,也抓一抔雪,胡乱掷过去,又慌忙躲开。

三人趁着夜色,玩得肆无忌惮,全然忘记心中的痛楚。直到气喘吁吁,额头冒汗,身上沾满雪印,才各自拍打。

到家后,秀敏提示她俩上楼时,落脚轻声些。

“怎么了?”美娜不解其意。“不愿让邻居知道带人回家。”秀敏轻声道。她独居,处处谨慎避嫌。

进屋后,三人洗漱完毕,又坐回床上。

“美娜,咱三人中只有你的感情路一帆风顺。”嘉怡道。“我也崩溃过。”“怎么回事?”“前尘往事。当时觉得不甘心,想不透,也想不开。”“是那人不好吗?”“也许吧。后来我想,也许是我错了,我从未爱过他。”“为何这样说?”“分手最令我痛苦的不是爱的丧失,而是爱的失败。”“两者有何区别?”“丧失之爱重获之后会珍惜,失败之爱赢回之后会放手,因为证明过了。”

“那我爱没爱过成奎?我也爱得失败。”秀敏问:“我对成奎付出一切,却落得如此地步。这样付出是不是太傻?”“毕竟认真地活过。”美娜道:“过去的事别总想。”“美娜,我跟你不同,你是往前看的人,我是往后看的人。”秀敏戚然。

美娜低头不语。秀敏说得有理,自己对爱任性挥霍,秀敏更情深义重。自己无情踩熄的爱火,秀敏总渴望重燃成烈火。为此,她宁愿绝望地等待。也许对爱而言,美娜只是运气好些,更胜任谋略算计、讲求实际的赌徒。

“爱能回头吗?”美娜问。“不知道,只是难以放手。”秀敏道。“成奎值得你这么留恋吗?”“不知道,可我忘不了他。”“走到分手就该放手了。”“也许我们可以再试一次。”“秀敏,你已经撞‘南墙了!”“美娜,是我俩对不起这份情,也许该给它一个机会。否则再换,可能还会失去。”“可他再和别人结婚怎么办?你俩又不能复婚。”“没想那么多。”“就是不想面对喽?”又道:“你就是不会为自己打算!”

不知为何,美娜有些嫉妒秀敏,也许因为她自己是轻易放手的人。

美娜始终偏颇地认为,女人只有找到让自己既佩服又能“欺负”的男人,婚姻才幸福一多半,否则天长地久,要么男人受气要么女人受屈。女人如“猫”,亦如“悍狮”。能征服女人的男人,既能消受女人美好的一面,也能包容她的不足之处。

只有找到柔情可寄的男人,女人才甘愿任他高飞,而非以琐事累之,磨尽其志向,才愿扬起赞誉的小皮鞭,落在他的勇气上,督促他疾奔奋进、披荆斩棘,跨越人生的崇山峻岭。

桌子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猫”手工品,黑背白肚,令美娜想起曾捡回的那只小猫。小小的猫在路边哀叫,路人纷纷走过,偶爾有人停留,又匆匆走开。美娜也经过它走过去了,不忍心,又返回,把它抱回家。她和岱平给它洗澡、抓虱子、滴眼药水、给感染处抹红霉素药膏、喂打虫药片。一年的时间,小猫长成大壮猫。长大后的猫咪成天蹲在窗边朝外看。美娜希望它度过完整的猫生。她想起公婆家住海边渔村,每天都有新鲜鱼货,公公又爱吃玉米饼,猫咪去了该不会吃苦。年下回家时夫妻俩把猫咪带了回去。正月初五,公婆在亲戚家吃过酒宴,惦记着回家喂猫狗,骑摩托车返回途中遭遇车祸,双双亡故。处理后事的忙乱中,猫也丢失了。从此美娜再没养猫。

美娜曾在电话里跟R说:“养猫养得伤心了,再没养。”

R养着一只“烧焦脸”的暹罗猫。

这位相别二十年又重逢的朋友,眼里有跟美娜一样的“矿层”和“云层”。两人共具同样的能量:热力、强力。他袒露的真情令美娜心动,仿佛二十年只是一瞬,一切如前。命运织就人生,自有它的玄机,人们却猜不透它的棋局,难以成为它势均力敌的对弈者。

“也许该养只猫了。”美娜想。为什么又想养了呢?或许仅仅因为R养猫。可真的要养吗?美娜感到畏怯,丢失过猫,她不相信自己能成为合格的养猫人。

同样不相信自己的还有秀敏。失败的婚姻沉重地打击了秀敏,她畏怖地看到,在难以抑制的愤怒中,自己变得面目狰狞,说过那么多狠毒、歇斯底里的话。曾经抱着希望,想要挽回脆弱的婚姻,可每每事与愿违,令她与成奎的积怨雪上加霜。仇恨的敌视中,她、成奎和婆婆变成了三只刺猬,扎得彼此伤痕累累。如今她能体谅成奎当初的无助——无力安抚盛怒的妻子,无法违拗固执的母亲,跟自己一样,对无能为力的局面茫然失措,任由爱奄奄一息,沉入深渊。秀敏不知道今后能否再爱,并非不相信爱,而是不相信自己。半生所遇的恋情,自己竭尽全力,却难逃不欢而散的结局。也许自己不懂爱,不配爱,不值得爱。自卑形成恐惧,秀敏不敢再触碰爱,生怕悲剧重演,无论多么美好、崭新、充满期待的开始,终将落入厄运。爱的奇迹,如今在她看来如同意外,她不愿再发生“流血伤亡”。她在遍体鳞伤的灵魂外,造了一座坚固的堡垒,杜绝外界的纷扰,用来疗伤。她临窗而坐,看窗外春意阑珊、飞花流萤,却无意探试,怕一经染指,翩然美景会幻化成灰。婚姻中她过得匆促不安,此刻她愿意留步,缅怀被纷争摧毁的温情。她想起成奎眼中的憨笑,想起它怎样变成死水,无助又悲伤;想起自己的恃傲、尖酸刻薄、居高临下的指责;想起成奎笨拙的辩解、一心化解怨仇的哀求;想起自己在真情中爆发的悍烈,如同火药把爱炸毁,而软弱的成奎无力包容,也无力扭转。这场不幸的婚姻、惨败的爱,使秀敏绝望地触探到自身丑陋的一面,也许从此该远离爱,以免再面对自己。

人生的失意,使秀敏渐生出离心,浑浑噩噩地延捱时间,无动于衷于身体的疾患敲响的警钟,漫不经心地任之由之,仿佛宁可借此解脱自己狼狈不堪、凄惨悲苦的人生。她去年刚做了“子宫肌瘤”手术,前几天又查出乳腺有肿瘤。

“能活一天就活一天”,秀敏悲凉的话语,使美娜惊觉秀敏心中的凄苦。多年前美娜曾说过如出一辙的话。亲人的意外亡故、朋友的背弃、诸多人生磨难造成的困境险境,撕扯着飘摇欲坠的命运。那段时日,美娜神情忧戚、纳言不语,直到时间把悲伤扫净,驱散黑暗。此后美娜也为心灵修葺了一座房屋。重获阳光如此可贵,值得珍爱,她在自己的天地里种满心爱的花草。与秀敏阴暗的盔甲般的堡垒不同,美娜把避世远居的房子变成世外桃源。

“什么?楚楚又崴脚了?好,我马上回去。”嘉怡放下电话,焦虑地跟美娜和秀敏说:“我得回去了,建伟说楚楚又崴脚了,现在医院里。我得回家,晚上要照料孩子。”“赶紧回去吧,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美娜和秀敏安慰道。秀敏把熟食和墨鱼打包好,塞到嘉怡手里,道:“拿回去做给孩子吃。”

美娜和秀敏送嘉怡上车,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铺好床后,两人各自垫着枕头倚着墙。

“今后多保重自己。”美娜劝秀敏。“嗯。”秀敏觉得自己的心变硬了,今后都不会再心软了。

爱,要用心感受、细心操作、悉心维护。以尊重和诚信为基,才完成得细腻、精准、持久。不成熟的爱,如同医生手中的手术刀,仅凭一往情深,而非医术精湛,难以解决爱所罹患的病灶。可惜很多人难以胜任“医师”,导致患病的爱走向重症,最终不治

身亡。

从相爱时起,就该预见“爱”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全凭相爱之人如何相待。

夜深了,秀敏和美娜互道晚安,各自回屋睡觉。

美娜心绪难平。她起身拉开窗帘。夜空中,明亮的弯月,下方一颗闪亮的星,像唇边的一颗美人痣。美娜抱臂而坐。也许秀敏说得对,与其开始一段前途未卜的恋情,不如经营好现有的爱。也许经过离婚,爱情反倒会有转机。任由爱恨吧,管它对错,一生执着过一次,亦无憾了。

秀敏的体质气血虚亏,躺下多时,难以入眠。她想起上次见成奎,反觉他比离婚前多了温情。成奎没拿自己当外人,照样相告家里的事。秀敏觉得自己和成奎,像撂在苦海里的两叶小舟,各自漂泊,渴望靠岸,却无岸可靠。今后,只要在一起快乐,哪怕不结婚,哪怕只有片刻,她也愿珍惜。似乎走到婚姻尽头,两人才懂得如何爱。

美娜朦胧睡去,做了稀奇古怪的梦,不知多久,又醒来。她看看手机,差五分三点,又看,嘉怡半小时前来了七八条微信。美娜拧亮灯,披衣坐起。嘉怡的微信,时长时短,似呢喃,似倾诉,似宣泄。

“嘉怡,醒醒吧。制造痛苦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你放不下的不是他,是你自己。他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有多少。”美娜回道。“他对我也既有私欲也有真情。”嘉怡整夜无眠,回道。“私欲的成分大于真情。他看得清,你却不肯对自己承认。”“我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了接受你自己。”“只能做朋友吗?”“本来就是朋友。别再扣上爱的名义。”

美娜清楚,嘉怡的私欲是真的,爱也真,正如老彭的私欲是真的,情也不假。暧昧之情,逶迤于虚实,不被否认、不被承认,对心灵半遮半掩、忽明忽暗,随时准备迎合,又准备抽身撤离,对心灵的戕害,甚于明目张胆的欺骗。

五点多,美娜睡意全消,秀敏也醒了。吃过早饭,两人结伴出门。秀敏目送美娜上车,怅然若失。美娜透过车窗向秀敏挥手,直到望不见秀敏的身影。

电车缓慢行驰,穿过城市的忧伤。行人移进移出,众生的孤独,闪灭在车窗上。同行的人们,他们从何处来?去往何处?这个冬日,每个孤独的旅人,下车后将走进各自的风雪。至少在这之前的片刻,彼此曾同行。

候车大厅里,美娜安然而坐。对面座位上,一男子递给身旁女子一杯奶茶,两人柔情蜜意,好似情侣。那男子抬头,一见美娜,兀然一愣,脸色变得尴尬,神態不自然起来。美娜定睛一看,是成奎!粗黑脸庞,高个子,拱肩驼背。多年未见,成奎倒像是没大变,反倒显得年轻。与他同行的那女子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依然温情款款、有说有笑。排队检票时,那女子挽起成奎,紧靠在他身上,不时交替踮起一只脚,以减轻脚的疲累。每到周末,周边城市的人们,纷纷到Q城度假。旅客纷纷从座位上立起,汇聚成潮。成奎和那女子湮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作者简介:木界,又名伊岸,女,原名姜娜,1977年5月生,山东烟台人。有诗歌作品发表,入年选,获奖。有散文作品发表。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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