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教头

2018-12-24 10:07李笑程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段长竞赛

像赶场子一样,从那年参加技术表演赛一战成名后,我走马灯儿似的参加各种级别技能竞赛,证书拿了一摞摞、奖牌得了一枚枚,当然,还有随之而来一天高过一天的名气。相声演员郭德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真的就是祖师爷赏饭。要不为什么我那时才进铁路工作,还不到十八岁,就成为全路货车车辆竞赛尖子了呢?现在,不是吹牛,我这个老车辆,早已是久负盛名的竞赛高手了。

虽说上了点年纪,但我既不去跳广场舞,也不提笼遛鸟,对架炮拱卒的象棋、扑克、门球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也不擅长。一个人无聊时,我喜欢跑到铁道边看一列列火车在万里铁道线上奔腾雀跃,它们一节连着一节,驶过来又驶过去,活像一股股新鲜有活力的血液,兴兴头头地流进来,又兴兴头头地流出去,火车的飞驰使我身体充满活力……

聽说过一个关于1万小时理论的话题吧?说是无论干什么,只要认真专注干够1万小时,就会成为专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容我算算啊:从参加工作开始到现在,每年都乘上200个工作日,每个工作日再乘上6到8小时,何止1万小时呀,恐怕10万个小时也不止吧。何况我前面说了,祖师爷赏饭,对车辆这行我悟性非凡,车从面前过,我就能听到、闻到、感觉到它的气息——别看一辆连着一辆,其实每辆车的气息都不同,有朝气、有暮气、有喜气、有怨气,如果轮子出了故障,甚至还会有“脚气”。我从来把车不当车,当什么?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对于修车这一行,人们有个称呼,叫“车辆大夫”,我觉得太贴切了,车要是病了,我就是它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药。

现在,用官方话说,我成了一个车辆竞赛老专家,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久不参加竞赛了,但这并不表明我的事业走到了尽头,俗话说虎老威风在,直到现在来请我训练学员的单位仍然络绎不绝。

在这众多邀请中,我答应了青天河车辆段裘段长,原因主要在于他不像别人一上来就是就事论事,开口就说帮我训练多少名队员,参加几个项目竞赛,如果拿了名次,夺了奖牌,就给我多少奖金什么的。难道光名次、奖牌、奖金啊,那竞赛精神、业务技术都无所谓了吗?还能再现实点吗?

裘段长选择与我见面的地点就体现出了精心。见了面,裘段长并不说事,而是足足陪我在铁道边看了半个小时火车,与众不同吧?一上来就对我路子。看火车间隙,裘段长说:“请你去是当八十万禁军教头。”他指着驶过的火车说:“这一辆辆车真像一个个挺拔的士兵,又多又长,连绵不断,何止八十万呀;而你,就是我们三顾茅庐要请的八十万禁军教头。”

其实干了这么多年竞赛,我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个训练学员的教练?明白着呢。但“禁军教头”的说法令我高兴——像情窦初开少女,只要对方把话说到心坎里,同样条件下我为什么不优先甜言蜜语的呢。

抽了半根我递过去的烟,裘段长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厚厚实实的本子递给我,翻开看,原来是以前报纸上不少关于我参加各种竞赛的报道,大部分见过,但有些连我自己都没见过,这让我不禁有些感动,看来为请了我真是下了一番功夫。

我前面说过,适合别人玩的东西我一窍不通,车辆之外我兴趣索然,现在有“禁军教头”请,好比是想娘家人遇见了舅舅,更加重要的是,在我看来,这意味着竞赛生涯的延续——多年来我习惯了在竞赛中成就自己,如今已不在江湖,江湖也会逐渐不再有我的传说,不抓住这次机会,再想得到认可,恐怕只能是在我的追悼会上了——躺在苍松翠柏鲜花丛中,身上覆盖党旗、告别厅里哀乐低回亲朋低语……“禁军教头”,怎么想都是一件好事。

见我答应了,裘段长迅速把话题转移到了竞赛上,他说:“每年一次的全路职业技能竞赛,对每个站段来说都非常重要,相比形形色色的各种竞赛,无论从重视程度,还是影响力,哪个竞赛也不能和全路竞赛相比。”说到这里,裘段长突然用低沉声音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单位组织参加竞赛十多年了,却一次也没有取得过好名次。前不久,我们新换了一个局长,关于竞赛,他提出了一个响亮口号,叫‘有名次的,要争第一,没名次的,要创一流。要求全局各单位参加完竞赛都要将排名情况详细上报,名次好了,在全局大会上受表扬;差的,新局长便会当着全局干部职工大发雷霆。一次一个单位成绩不好,局长当场就发飙,教训得那个主管领导当场哭了起来。”裘段长说:“作为主管教育工作的副段长,一直没有在竞赛上取得好名次,我真是抬不起头来呀!”好像为了证明似的,说这话的时候,裘段长低头耷拉脑,好像他脑袋真会因为竞赛成绩而抬不起来一样。

裘段长说话有点像写文章,前面抑得够了,很快就扬了起来,他说:“现在不同了,‘先胖不算胖,后胖才能压倒炕。我们做了认真总结,以前为什么取得不了好成绩?是因为都是自己职工担任教练员,教练自己水平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怎么能训出好选手、拿到好名次呢?但现在情况就不同了,找到你就是拜到了真神;有了你,我们就有了拿好名次的希望!”裘段长边说边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今天来,就是受我们全段3000余名干部职工委托,请你来做我们的教头!”裘段长心情有点激动,声音一声比一声激昂,跟喊口号似的。临别,裘段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愿我们的合作圆满成功!”

第二天我就去做训练指导了。

远远我就看见裘段长站在一排梧桐树前迎接我。这次裘段长给我讲了一下他对这次竞赛的大致想法。我则重点说了我的训练方案,竞赛具体怎么组织,用什么标准选人,重点在哪个项目上突破……我只是开了个头,裘段长就像上次一样握住我的手,有点儿激动地说:“好!你的方案好,一听就具备很强的科学性和系统性。一切就按你的方案来。”

但接下来裘段长说:“这次竞赛除了上级规定的项目之外,还有自选项目,占的比重也非常大,有点担心这上面出问题。”

“自选项目好办。”我对裘段长说。“你知道,在实际车辆检修过程中,是不分昼夜也不分晴天雨天的。这样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自选项目选成夜战,如果是在下雨天比赛,那就更好了,我们提前进行夜战、雨战训练,这样更容易赢得评委好感,这叫以战代练。”

裘段长认为这个想法非常好,立即表示赞同,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我们就到了训练场。看得出青天河车辆段对此次竞赛非常重视,利用职工教育基地开辟出专门训练场,场地布置上也非常用心,除了各种工具、配件、模型齐全之外,还专门制作了不少条幅,上面写了一些“流血流汗,刻苦训练”“以优异成绩争取在全路技能竞赛上取得良好名次”之类的口号,挂满了周围的各个地方。俗话说“像不像三分样”,这样一布置,氛围就起来了,让我精神也为之一振,像战马闻到了沙场气味。

裘段长吩咐把参加训练的选手集合起来,在队伍前对我进行介绍。可能是因为同在车辆这一行讨饭吃的缘故,大家差不多都听说过我,裘段长一报我的名字,他们就鼓掌,搞得我很难为情。这时,我注意到鼓掌最起劲的是队伍中间的一个大眼睛女孩,连手都拍红了。

介绍完,裘段长对大家说:“如果在这次竞赛中取得好名次,段里将给每位选手发奖金!对于取得前三名的,保证在竞赛表彰奖励之外,奖金再翻个跟头!”裘段长嘴巴里说“翻个跟头”的时候手上同时比划翻个跟头的动作,形象极了,有点像周立波在舞台上表演。掌声又一次响起来,比刚才欢迎我热烈多了。

与对训练场第一印象不同的是,看到这些参赛队员,我先是吃了一惊。我扫了一眼,队列很松散,少说有五六十个人,没啥竞赛状态,有说有笑的。其实这倒没什么,最关键的问题是人多,太多了。

我低声对裘段长说:“竞赛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裘段长连忙把嘴巴贴到我耳朵上解释:“大家听到参加竞赛热情非常高,都想来试试。”裘段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人多了,你可以砍,砍掉的让他们回去就是了。”

我说:“那也不能攒鸡毛凑掸子,得以质量取胜。要是砍的话,至少要砍掉一半。男女两个队参加集体项目,再从中挑选出几个业务尖子,能保证在四五个主要项目上取得好名次,就算达到目的了。”裘段长说:“没问题,你是总教头,一切你说了算。”

面对这样一群良莠不齐但充满热情期待的选手,让谁走让谁留总得有个办法。我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出两道实际操作题,让每个人都来试一下,公平竞争、优胜劣汰,成绩合格的就留下,不合格的就回去。”

裘段长立即表示同意。问我要不要帮手,我说就我们俩人就行。

裘段长让队员们原地待命。我和裘段长拿上工具,选定一节货车开始在上面设置假设故障。铁路车辆技能竞赛,一个非常传统的项目就是在车辆中检修故障,竞赛组织者一般在一辆车上设置10件故障,根据竞赛级别高低,故障设置会在难易程度和隐蔽性上进行相应调整。

设置故障总共用了二十多分钟时间,虽说这不是实战,但目的在于选人用人,不可不慎重。

随后便把参赛队员喊过来考试。男女各一队,男的在车辆上进行实地检修,女的利用远程故障检测系统在电脑上检修。然后男女两队再进行轮换。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对车辆检修这件事,说句大白话有点像小时候我们玩的寻宝游戏——把10件宝贝悄悄埋在这辆车里,事先谁也不告诉,大家比赛着找,谁用时最少、寻找过程最规范、找到得最多就赢;反过来,用時长、寻找过程杂乱、找到得少就是不合格、就输。这事,说容易也容易,简单地说就是在车上找几件故障;说难也难,俗话说“一个人藏东西,千万人难找寻”,想把10件故障在很短的时间内一样不少找出来,绝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真正下一番苦功夫根本办不到。安全是铁路工作的生命线,在现实铁路运营过程中,能不能通过高超技术及时把故障检查出来,把事故苗头消除在萌芽状态是极其严肃、人命关天的大事。中国高铁之所以成为享誉世界的名片,不少人认为是因为快,坐上高铁,风驰电掣千里江陵一日还,其实不然,关键在于其无与伦比的安全性。

根据考试成绩很快就把人选了出来,由我拿着成绩表念名单,念到的人站在我和裘段长身后,没有念到的人就原地不动,实际上就是被淘汰了。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人选好了,一共32个,男女各占一半。被选中的人都欣喜不已,甜哥哥蜜姐姐般的有说有笑,没有被选中的,明显不高兴,有的把脸拉得老长,有的噘着嘴,还有几个在一起交头接耳相互之间发牢骚,有素质不高的声音大得都接近骂街了,闹哄哄的……

裘段长走过去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我代表段领导对大家的参与表示感谢。虽然大家参与热情高,但因为名额有限,这次不能让大家都一一登台亮相,请谅解。回到各车间后,要立足岗位好好工作。同时,要努力提升业务技能,争取下次凭实力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机会。”

不愧是领导,说话语重心长,态度非常诚恳。可是,那些被淘汰的人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那议论纷纷,情绪比讲话之前更加糟糕。裘段长有点紧张,我看他额头出汗,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把两臂举过头顶手掌张开,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说:“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同志们,”裘段长大声宣布:“今天把大家召集过来进行竞赛选拔,无论结果如何,我做主,给每个人两天调休。”

裘段长这句话显然比前面一大段管用多了。刚一出口,那些人就立即安静下来了。只是站在队伍最左边的一个年轻人怪声怪气冒了一句:“其实好多人都是冲着调休来的,大热天的,总不能让大家白跑。”裘段长听完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被淘汰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我目送着他们,这时我注意到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面容黧黑的男子,是那种从小在田地里晒足了太阳的黑,黑也就算了,偏偏还戴副黑宽边眼镜,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厚书稿,显得又粗笨又迂阔。他走得很慢,好像有点依依不舍,其实这个人的身材结实,训练估计是个好把式,但怎么说呢,就是看着不舒服,就算了吧。快要走出门口时,男子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略带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匆忙与他对视了一下,把眼睛移开了。

基本队员选好后,下一步是物色领检。因为最近竞赛规则有所改变,除了传统个人比赛项目之外,新增加了团队检修一列车集体项目,分男队和女队,因此两队都必须选出一个领检的人。仿佛是受了刚才裘段长影响,我说起话来也开始手舞足蹈,我对大家说:“这领检的一男一女,就好像舞龙表演中最前边那个手持龙珠的人,是旗帜、是方向、是榜样,位置承上启下,作用举足轻重。”裘段长补充说:“这两个领检一定要选好,领检不仅是团队核心,还是门面,不但技术水平要过硬,还得能够代表青天河车辆段良好形象。”

这时我注意到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跃跃欲试了,但又出于不好意思的心理,有的是静静观望,引而不发;有的明明自己想去,但缺乏勇气,反而你推我让怂恿别人向前,像一群想吃果子又怕遭遇危险的猴子。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大眼睛女孩突然走出队列,一步跨到了我面前。

“老师,你看我行吗?”她扬起脸问,两只眼睛像两扇打开的窗户。

这次,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她鼻梁挺挺的,眼窝深陷,皮肤白皙极富光泽,如果抛开竞赛,只从世俗眼光来看,简直都有点相貌出众啦。如果非要挑出点缺点的话,就是眼角和鼻子旁边有一些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麻子点儿,有点儿像欧洲人。对了,有点像……像俄罗斯某个著名体操运动员,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给我的印象真的就是这个。

“她叫姬爽,是二车间室内检车员。”裘段长给我介绍说。

她敢从众多人中毛遂自荐,这样一种强烈的自信一下子让我对她有了不错的印象。我对照一下手里的单子,成绩不错,如果理论知识没问题,无疑就是个比较理想的领检。我扭头看着裘段长问:“再当场考几道题,怎么样?”裘段长小声对我说:“好,要是不行,还有别人。”听裘段长口气,似乎他手里还有其他人选。我朝队列中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有几个女选手跃跃欲试,像看到同伴吃了果子而根本没有遭遇危险的猴子。

我当场出了几道检修理论题,题目刚一念完,姬爽就答了起来,语言顺畅,逻辑清楚。几道题过去,我对她的好印象又增加了一成。

姬爽回答完最后一道题,我说:“女队领检就是你了!”

她顿时欣喜不已,眼睛里还转起了泪花。我这时又看了一眼那几个刚才想出来当领检的女士,她们的脖子猛然缩短了一截。裘段长也看着她们,不经意间,我发现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歉意。我当时就想,那几个女士中可能有他欣赏的人。我连忙对裘段长笑笑说:“对不起,我刚才没征求你的意见就定了。”裘段长马上很大度地说:“没关系,抓紧选男领检吧!”

我把目光投向男队,从左到右逐一打量每个人,裘段长忽然对一位中年男子招了一下手说:“祝运,你出来试试。”

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马上从队列中走出来。裘段长给我介绍说:“祝运作为检修车间工长,是老竞赛队员了,获过好几个路局竞赛名次。”我看了一下成绩单,让我惊喜的是,祝运竞赛选拔的成绩很出色。我说:“那先让他领检一列车看看吧。”

在大家目光的检阅下,祝运作为领检和其他9名队员很认真地开始了车列检修,但没有等到他们把所有车辆检修完毕,就被我叫停了。怎么说呢?这个人虽然个人技术素质不错,但是从领检情况看,有点过于注重自我发挥,作为团队领头人缺乏协调和组织能力。对一个团队项目来说太突出个人有害而无益。

除此之外,叫停祝运领检还有另外的原因。我前面说过,祝运考试成绩很好,但问题就在于太好了,不是一般地好,是好得过了头——成绩单显示,祝运是全部考试人员唯一发現全部10件半故障的人。为解释清楚这件事,在这里我有必要把我刚才做的手脚向大家交代一下:一般情况下竞赛故障设置是10件,但刚才我在出设置时别出心裁,又加了半件,共是10件半故障。这10件半故障的构成是:7件常规,3件较难,我另外附加的半件是极难发现故障。之所以加这半件,初衷是希望能找到比较突出的人才,反正有鱼没鱼都撒上一网,有高手出现,是捡到了宝,找不到也无所谓,一样达到选人目的。

祝运在考试中把这半件故障名称报了出来。尽管如此,我并不认为他真正发现了故障,行家看门道,考试时我认真看了每一个人的检修过程,祝运虽然在检查时报出了这半件故障名称,但检修程序不对,也就是说故障名称是在眼睛没有看到、检点锤没有敲到的情况下报出的。直说吧,他根本没有发现这半件故障。那他为什么又能在考试中准确报出来呢?只能是一个原因,就是提前知道了故障设置内容。那么是谁事先告诉了他呢?我不知道。设置故障的时候裘段长当时作为我助手只有他看见了,究竟是不是他在考试之前给祝运报的信儿,我不敢肯定,一来我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也不愿去深想。但无论如何,这在我心中打下了大大的问号。

把祝运叫停后,我好久不说话。裘段长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怎么样?”我想了想说:“要论个人成绩,这个选手挺不错的,但不适合领检。”

与上次一样,裘段长似乎心里有点不情愿,但脸上同样没有带出来,顿了顿,说:“那就换个人试试!”

祝运退回到队列中,看得出他很沮丧。接下来,我让三个男选手试了领检。遗憾的是,都不理想,不是个人技术不行,就是缺乏组织协调才能,还有的是心理素质太差,平常训练可能一板一眼好好的,一旦在众人面前展示,马上手和脚不知道往哪儿放,技术动作变形,缺乏流畅衔接和自然转换。在竞赛过程中一个选手蒙圈就是致命的,要是领检带着整个队伍找不到北就更坏菜了。见我一连否定了三四个,裘段长也开始紧张起来。这时,我看见祝运的眼睛里好像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我拿着成绩单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一个名字,对裘段长说:“这个人刚才走了,可不可以让他回来再试试?”

“祁平安?”裘段长有点惊奇地问。“你觉得祁平安行?”我说要是方便的话还是让他来试试吧。

裘段长埋头想了好半天,然后抬起头说:“那看来只有祁平安了。”裘段长说完就掏出手机拨电话。

之所以点名要祁平安,是因所有队员中只有祝运和祁平安发现了那半件故障,现在既然对祝运的成绩真实性存疑,那么只有选择祁平安了。虽说他总体成绩并不十分出色,但他发现了这半件故障,我说过了,这半件超难故障和10件普通故障相比明显更具有含金量。因此说,这其中如果选具有顶尖高手潜质的人,只能是祁平安了。

打给祁平安的电话一拨就通了,裘段长让祁平安赶快来培训基地。只听电话那边问:“什么事?”裘段长很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来了不就知道了。抓紧过来!”

不到十分钟人就来了,是一路跑来的,手里仍攥着书稿,气喘吁吁,额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粒。裘段长说:“总教头想让你来领检。”祁平安一听乐晕了,用又惊又喜、充满感激的眼神盯着我看,过了好久才说:“我不是做梦吧?!”

这时轮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发现这个满脸感激的祁平安原来就是那个走在最后的黑壮男子。他刚才是我亲口宣布赶走的,赶他走,不是因为技术水平不过关,是因模样不好看,给人的感觉就是鲁智深戴上了近视镜,要多不协调有多不协调。但是要知道,竞赛毕竟不是选美,是要凭实力说话。现在我没办法了再请人家回来,心中不免自责。

真应了人不可貌相的话,祁平安表现真不错,带领其他9名队员检修起来既有条不紊还又快又好。我一边看一边想刚才自己果然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趁着空儿我拿那书稿翻了一下,是手写的车辆检修技术教材,内容还真有点意思,虽说在表达上还欠成熟,但书稿里面提出的一些方法和技术手段非常贴合现场实际,具备很强的实用性。本来我还打算再出几道理论题考考他的,一看人家都在写书了,就算球了。我对裘段长说:“男领检就定他。”

由于祁平安的特殊气质,他看上去实在是有些老。那天训练前我俩聊天,一问之下竟然比我还小——每个人心里可能都会认为跟自己差不多就是好的吧。我逗他说岁数不大怎么显老啊?他笑了一下,说都是这两年愁的,之前不说别的,光头发都一根根黑如墨染,人人见了都夸年轻。我越发感到奇怪了,问他遇上了什么烦心事。祁平安却突然沉默下来,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过了许久,祁平安重重地叹了口气,又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对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为了评高级技师!”

耳濡目染,我对站段里的事了解一些。技师是工人技师的简称,既不是职务,也不是职称,但职工非常看重,他们觉得,论技术,技师会比一般职工高一级;技师上还有高级技师,又高一个等级,水涨船高,也更有名,更有利。更加诱人的是,铁路规定,退休之后,其他人不在岗位工作了,便不再拿这个岗位的钱;但高级技师就是退了也能一直拿着津贴走。打个比方:高级技师就好比是工人里的鐵帽子王,技术上是最高等级,拿钱上是铁杆庄稼。

祁平安告诉我,以他的资历,其实早就该当高级技师,当年与他一起评上技师的几个人,现在差不多都是高级了。“要论技术业务水平……”祁平安咂了咂嘴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肯定是觉得水平都没他高呗。

“那怎么才能评上呢?跟参加竞赛有关系?”我有点疑惑。

祁平安有点神秘地说:“有!关系大了,评不评得上关键要看这次竞赛我能不能取上好名次。”

我没听懂祁平安的话,眼睛不停地眨。见我还是一头雾水,祁平安索性把一切都透露给了我。

祁平安对我说:“裘段长是这次竞赛的主管领导,同时又是技师评委会主任,竞赛中谁取得好名次就是为他脸上争了光,所以评高级技师跟竞赛成绩有莫大的关系。自己这次好不容易争取到了领检资格,想竭尽全力表现一下,如果成功,就会给裘段长留下好印象,那样高级技师就水到渠成了。”

祁平安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明白了。看训练时间差不多,队员三三两两陆续到了,我拍了一下祁平安肩膀,鼓励他说:“你水平不错,好好训练吧,高级技师同志!”

参加训练的人几乎都到齐了。裘段长认真地清点人数,一个一个地点名。点完名,裘段长转头对我说,只差姬爽一个人了。

“姬爽怎么还没来?她是领检,不应该迟到呀!”裘段长不高兴地说。

刚说完,只听女队里一个很响亮的声音毛遂自荐道:“姬爽来不了,我替她领检。”

这个女人像是对我说,又像是问裘段长。由于不熟悉,我没有说话。裘段长却笑眯眯地告诉我:“这个姑娘叫黄湛湛……”

不等裘段长介绍完黄湛湛,姬爽突然跑过来了。她十分着急里带着十二分紧张,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站定后姬爽怯怯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裘段长,眼睛里充满了盼望谅解的期待。裘段长黑着脸,好像没看到她一样,指着黄湛湛继续介绍:“黄湛湛平常学习业务很用功,还是车间更新改造能手……”一旁姬爽快哭出来了,她肯定意识到,由于这次不该有的迟到,领检位置岌岌可危。

这时我很意外地发现,姬爽刚才一直注视裘段长目光转向了我,眼睛充满了求助,仿佛说:“求你帮我,这个时候如果你不说话,恐怕这世人再也没有人能帮助我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瞬间我就决定帮姬爽一把。我打断裘段长的话——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不用猜我也知道接下来他也会提出更换黄湛湛当领检。我不顾礼貌地催促:“人到齐了,抓紧开始。”不等裘段长表态,我就吩咐姬爽赶快换工作服投入训练。听我这样说,姬爽先是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却又不敢立即执行,又把脸转向裘段长。

也许为兑现之前“在选人这件事上一切你说了算”的承诺,裘段长既没有恼怒我打断他的话,也没有对我的安排提出异议。看了看姬爽,想批评几句,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低吼道:“愣着干吗,换衣服去;下次不允许这样,难道好意思让大家等你一个人?”姬爽连连保证再不迟到。说完就向更衣室跑过去了,跑出去好几步,才回头望了一眼——这个眼神我收到了。

过后我看了一眼那个叫黄湛湛的女人,她显得十分扫兴,涂过的眼圈看上去更黑了。

训练结束,我独自开车回家。车开到人民西路路口时看见前面路边跑着一个人,看样子有点像姬爽。我追上去探头一看,还真是她。我按了一下喇叭,把车停在了她身边。“你去哪里?”我问。一看到是我,姬爽先是一惊,随即有点慌乱对我说:“孩子发烧了,回家看儿子。”得知正好顺路,我捎上了她。

姬爽孩子上幼儿园,中午突然发起高烧,接到老师电话后,她赶紧打车把孩子送到幼儿园附近医院打吊针,完了又急急火火把孩子送回家。这时训练时间到了,姬爽只是在孩子头上放了块湿毛巾,就又打车赶到了训练场。我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就打电话请个假,孩子病了是大事!”姬爽马上反驳说:“竞赛才是大事,我好不容易得到了领检这个机会!”这话从一个孩子妈妈口中说出来实在让人意外,我摆过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出,姬爽是想解释给我听的,但已到了她家门口,便忙不迭地下车走了。

回去路上,我脑子翻来覆去想着姬爽话里的疑问。我从小就对凡事充满好奇,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学会了麻木和漠视,但很奇怪的是,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原因,就在最近,仿佛一下子又穿越回了从前,那种对人、对事的好奇没有任何征兆地又飞回来了,已然步入油腻的我和小时候诸事充满好奇的孩子又心意相通了起来。这样想着,我停下车,在街边摊上称了些水果零食,车朝姬爽家开去。

见敲门的是我,姬爽很吃惊,说真没想到我会来。

我把水果放到桌子上,看着姬爽给孩子喂水喂药。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像姬爽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名叫丘索维金娜,已经30多岁了,本来已经退役的她,由于孩子被查出患有白血病,为筹集治病的费用,重新披上国家队战袍,先后7次与小自己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出现在奥运会体操赛场上。通过比赛,丘索维金娜一方面替孩子挣来医疗费,一方面很好地诠释了奥运精神。说来这世界可真是怪,你看姬爽模样酷似丘索维金娜,现在孩子生着病,她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参加竞赛,情形也有点相似。从姬爽训练过程中我可以看出来,她那种顽强拼搏、不折不挠的劲儿也很挺像丘索维金娜。从这一点出发,我认为,好妈妈必定会是好队员,我从心里很喜欢姬爽,希望她能像丘索维金娜那样在竞赛中取得好成绩。

不一会儿,孩子吵着闹着要去姥姥家睡,我说正好开着车也方便。送完孩子,姬爽说:“早上忙到现在,都没顾得上说谢谢,今天要不是你我就惨了。”她说这附近有一个叫来今雨轩的酒店,一定要请我吃饭。

这时正值晚饭高峰,餐厅差不多坐满了。我和姬爽在大厅来回找了好半天,才在最西头一排雕龙画凤的屏风前找到了一个空台位。姬爽要我点菜,我打开菜谱看了一会儿,点了几个家常菜,不知为什么,还特别点了一个俄罗斯风味的肥肠,需要蘸着一种奇怪味道酱料吃的那种。

饭桌上,我先前的疑问从脑子当中浮了上来,我问姬爽:“你参加竞赛这么积极,连孩子生病也不顾,不会也是为了当高级技师吧?”姬爽听了我的话浑身一颤,好像我一下子点到了她的穴位。她用惊异目光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笑笑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说完这话我自觉失言,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了。

姬爽却没在意,反而很快向我说了她参加竞赛的真实目的。姬爽告诉我,再过两个月有一次评定高级技师机会,同时,单位下半年要分配政策性住房。她一家6口人,房子不够住,如果评上,就可以以高级技师资格分上大一点的房子,而且多享受20平米低价;评不上,房子就难说了,就是勉强分上,也还是小的,于事无补。

姬爽说完,像不放心似的,特意嘱咐我:“我向你坦白了,你可别笑话我呀!”

我悄悄地想,你肯定不知道我在心里是怎样把你和俄罗斯体操名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心心念念地想让你称心如意还来不及,还笑话你?怎么会呢。我对姬爽说:“不会,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说来真巧,这时猛地听到了裘段长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我俩相视一看,都吃了一惊。开始我没听出来,姬爽小声说:“黄湛湛。”

他们在离我俩仅隔着一块屏风的台位坐下了。我和姬爽顿时觉得坐这里太危险了,必须马上换个台位。我找到服务员,小声比划着把要求告诉她。可是,服务员说现在一个空台位也没有了。我说,那干脆把菜退掉。服务员说,这可不行,菜单下了一律不退。她的话音还没落,服务生已经端菜上来了。

我无可奈何地在原位坐下,这时俄罗斯肥肠端上来了,我给姬爽夹了一块,小声示意她抓紧吃!肥肠爽滑可口极富质感,我俩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于两排牙齿的咀嚼中,像两个哑剧演员。过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那卷土重来的好奇心,我从屏风缝隙里朝那边看了一眼,裘段长一身酒气,满眼桃花;黄湛湛一反白天身着工作服的保守装束,上身是件吊带衫,在酒店粉红色灯光映衬下,乳沟深不见底,下身短裙荡漾,翘着又白又长的胯子。裘段长和黄湛湛挨得很近,说话声音不大,以俩人能感受到的嚅嚅絮语、狎昵调笑为主。

裘段长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饭,吃了没几口,就对黄湛湛说:“饭……吃不下了,四楼套间老地方……”这句话虽然是贴着黄湛湛说的,还是让我们听到。裘段长说这话的时候酒气浓烈,语气都变了腔调。

我和姬爽都希望快点结束这次晚餐,胡乱吃完,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然而竟是夜长梦多。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和姬爽吃完肥肠后并没有哑没悄声地各自回家,而是去了一个叫粉红色小木屋地方开房,房间墙上挂满了大幅大幅裸照,照片上男女一丝不挂相拥相偎着,让人看了热血沸腾。伴着《山楂树》《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等一首接着一首的苏联背景音乐,我们翩翩起舞,热热地抱着、湿湿地亲吻,每一个吻都像极了吃过的俄罗斯肥肠。当《喀秋莎》结束的時候,我贴着她长着金黄色细细绒毛的耳朵说,我们也把衣服脱了吧!说着就动起手来,一下子把她脱得干干净净……

梦醒后我有点自责,怎么刚吃个饭就产生了这样混乱的想法呢,太不应该,太荒唐了;同时又有点莫名兴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证明自己长期训练过的身体足够壮硕,像精心保养过的车辆一样反应灵敏,启动迅速。

经过这段时间的集中训练,整个队伍状态越来越好。经过一轮又一轮比试选拔,所有有望取得名次的种子选手相继产生,每个人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大家似乎拧成了一股绳,憋着一股劲,要在竞赛场上比高低、试身手。

尤其是姬爽和祁平安,在训练中一个全神贯注,一个激情满怀,男女两支队列在他们带领之下,每一个步骤都很协调、每一步检修都很准确。在他们身上我不仅看到了以往竞赛场上年轻的、技术娴熟的、充满活力的我,同时也看到了中国铁路未来希望。裘段长也不知不觉进入了角色,副总指挥的职责履行得异常出色,一会儿手持对讲机操控全局,一会儿挥动着红旗指挥进退。

“裘段长,你好棒,好像大将军挥舞指挥棒!”黄湛湛突然拍着手叫了起来。黄湛湛这么一喊,大家都跟着叫了起来,七嘴八舌说裘段长帅、裘段长牛、裘段长有范儿,怎么看都是大领导、大干部。裘段长气定神闲,一副受之无愧的享受样子。听着黄湛湛在众人面前“大将军”“指挥棒”地大喊大叫,联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我想,这人啊,真是具有多面性的动物。一开始祁平安和姬爽没跟着叫,还有点鄙夷与不屑地瞪了黄湛湛一眼,我不禁佩服,觉得他俩不是拍马屁的人。但是很快我就错了,赞赏的目光还没从他们身上移开,祁平安和姬爽就突然换了个人,也拍起了裘段长马屁。“裘段长是我们三军总司令!”祁平安大声喊,声音高八度,努着劲儿想要在这片夸奖声浪里脱颖而出。“跟着总司令,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姬爽马上也跟着大喊。听他们这么喊,我觉得浑身难受,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裘段长对黄湛湛们的夸赞挺受用,谁想却并不领他俩的情,裘段长一挥手对他俩说:“好好训练你们的,不要吹吹拍拍,让人听了肉麻!”俩人脸刷地红了。

我本来不错的心情让这汹涌的马屁浪潮搅得意兴阑珊,一瞬间像被人扳动了开关,心绪由欣慰、憧憬一下子切换到了烦恼模式——解放前我家算是个耕读传家大家族,但经过沧桑变化,房子充公,连自家耕种和租给别人种的地后来也没了,亲戚子侄散布在五湖四海,早已七零八落,如果说还有点大家族影子的話,只剩下了老家的祖坟。就在半年前,祖坟被划了工业园,当地政府要求限期迁移。如果是一个坟包,好解决,购一处风水好的墓穴重新安葬就是;但祖坟是规模颇大的“携子抱孙”墓制,几百年风雨,如今却面临迁葬……购置公墓?如今死人公墓比活人豪宅都要更贵些,那么多人,十数代祖先,不是开玩笑的。但说千说万,总不能让老祖宗死无葬身之地不是?堂哥打电话来说要聚集人回老家商量此事。千真万确是件令人烦恼的事……

“我想请几天假。”我对裘段长说,“从训练情况来看,取得好名次是有把握的,我一段时间不在不会受影响。”听完我的烦心事,裘段长好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大度地对我说:“好在训练内容都进入了熟练阶段,你就放心去办事吧。”

裘段长能这么爽快答应,是我预料不到的,一时间我心里有点热乎,我说:“放心,我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接下来的训练全面进入到了实战状态。练了一上午,潦草吃完饭又连轴接着干。天渐擦黑,我说到此结束吧,但没人听我的话,一个个还劲头十足。没人听我的话我也不恼怒,反而有点高兴——竞赛,除了业务技能之外,说到底比的是刻苦、是士气;是一丝不苟、勤学苦练的拼搏劲儿;是沙场之上杀伐果断、老子天下第一的霸气。

训练结束,我领着队员在街上边走边找饭辙。大大小小饭馆不是贵了就是贱了,前后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又回到青天河车辆段附近,抬头看到福贵饭馆的招牌便走了进去。

原本说好点个火锅,大家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喝点啤酒。后来不知哪位队员介绍说这里的刀削面是这附近的品牌,便决定吃面。正是饭点,不大的饭馆里拥满了人,大部分都坐在桌前叫面吃,看来这面真是做出了名堂。我们围一张大桌子,一人报了一大碗,一名队员手快,捧了一碗辣椒过来。

不大一会儿,面端上来了,做得地道,靓汤,绿菜,葱花,姜丝,上边还摆着五六片肥汪汪的羊肉,再挖上一大勺辣椒,看着就有食欲!生意好,面一次性上得不够,我们这桌八个人先上了四碗,想着大家都累了一天,我和祁平安都推说不饿,让给其他队员先吃。

过了能有一炷香工夫,面再次上来,我下意识侧身给端面的腾方便,谁知服务员并不是将面轻拿轻放在桌上,而是离桌半尺脱了手,满汤满水的面硬是从半空中墩在了桌子上,颠起来老高,又落到桌面上。面碗被震没什么,问题是热汤都溅到了脸上,我顿时感觉一阵热辣。连忙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一边等着服务员说对不起,一边要开口大骂。但只见面前端面的疤脸服务员没一丝愧疚,反倒埋怨起我:“干馍(么),干馍(么),顶一头白毛的老家伙你蹭我干什馍(么),把我手都烫出了泡。”看来并不是不小心,竟是故意的,这也太他妈欺负人了,我和几个学员都要发作。这时从后厨急慌忙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正是老板祝福。“是教师爷呀,得罪得罪,我这里替他赔礼了。”祝福一边向我们几个人散烟,一边指着疤脸服务员骂。“今天就让你滚回山东老家喂猪去!”祝福对我说:“这样,教师爷你今天还签字,不光你,今天连同弟兄们的全部免费。”谁知疤脸服务员并不服祝福管,跳着脚冲我出言不逊:“忍你多少天了,整天白吃白喝不办人事,咋不烫死你!”还用两条刺着青长虫的胳膊向我挥舞,他身边两个伙计慌忙把他推进后厨。

疤脸服务员这一句“白吃白喝”不要紧,却把我闹了个大红脸,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刚才还吵吵巴火、拿刀动杖准备替我出头的队员听完这话也当场愣住了——来青天河车辆段第一天,几个段领导为我设了接风宴。下次再吃饭,裘段长领着我来到这个福贵饭馆,特地把老板找过来,就是这个脸上泛着油光的矮胖子祝福。介绍说我是贵客,以后来这里吃饭,不必付账,签个字就成。

在之前训练中,为鼓舞队伍士气,我多次说过要请大家吃饭,今天训练结束几个队员要回家,是我硬把他们喊上,这次来饭馆就是兑现请客的。但对天发誓,我虽然不是很大方的人,请饭却请得起,这次请吃饭,根本没存“签单免费”“白吃白喝”的心,但错就错在我领大家进了这个我可以签字免费的饭馆。以往我来吃饭,祝福以及饭馆伙计又是忙着替我催菜,又是递烟倒茶,都挺热情,万万没想到今天能出这种事,还被人口口声声说“白吃白喝”,如今不是小气鬼也成了小气鬼,真不知道以后队员会怎么看我。

我忍着火辣辣的烫伤憋了满肚子气往外走,无缘无故的,真是日了狗了。

第二天有个队员告诉我,老板祝福是队员祝运的哥哥,疤脸服务员是弟兄俩姐姐的大儿子,之所以出这事肯定是因为我领检选了祁平安,人家心生怨恨,端面事件摆明了是给我点颜色瞧瞧。我恍然大悟,祝运、祝福,一瘦、一胖,怪不得。

一直以来,我以为整个竞赛的走向始终是按计划进行的,我每一项安排都取得了预期效果,并且坚信最后也一定会在我带领下取得胜利。而下面这件事发生后,全部变了。

在我请过假三天后一个晚上,裘段长又来家里找我。裘段长带来的消息是,根据上级最新指示,全路所有大型活动都要赶在党和国家一个隆重会议之前结束,而后要全力以赴抓运输、保安全,确保会议胜利召开。“竞赛提前了。”裘段长说。

既然竞赛突然提前,我原以为裘段长这样夜晚到访肯定是请我以大局为重,无论如何要克服一下自身困难,先放下祖坟的事,迅速回到竞赛总教头的岗位上去。我当即就准备告诉他,就在晚饭前,我接到了堂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堂哥说上周政府施工时,在我家墓地附近挖掘出了墓碑、官印以及不少陪葬物品,引起了省文物部门高度重视。经鉴定,这些物品属于我家祖先中一个大名人所有,有极高历史研究与人文推广价值。为此,当地政府初步准备将墓园作为文物保护单位规划起来,最终是开辟成旅游景点还是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正在商讨,但可以肯定的是,祖坟将不再被搬迁,因此我们这些后代子孙不必现在就急急忙忙赶回去商量迁葬了。

其实就算没堂哥这个电话,竞赛提前了,如同之前我说过的那样,我知道事情轻重。常言说得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事情紧迫,整个竞赛团队,还有他们背后的3000余名干部职工需要我,盼着我归队,我有什么可说的呢?竞赛就是命令,大局面前,我一定会无条件、坚决迅速到岗到位,立即投入到備战状态中去。

然而我错了。

祖先墓地峰回路转的事刚起了个头,裘段长就打断了我,交代我安心回老家办自己的事情。接着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我,说他代表青天河车辆段干部职工对我这段时间的辛苦操劳表示衷心感谢,这是事先商定的劳务费,完全不成敬意。裘段长告诉我,赛前各参赛队要集中到北京进行两天真实场地适应性训练,明天由他带领团队出征,三天后正式开始比赛。

从始至终裘段长都没有提让我克服困难,回到岗位的要求,只是像画句号一样结清了劳务费。对此,我既充满意外,同时也听得很清楚、很明白。

我说:“那竞赛指挥谁来担任呢?”

裘段长说:“只能是我了,事已至此,赶鸭子上架也得上。”

你做指挥?怎么能这样呢?本来我想说点什么,比如我想说,千万别以为做指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指挥好比龙舟比赛鼓头,是整个比赛的灵魂,一切行动要听从鼓头引导,起着运筹帷幄关键作用,指挥员临战经验和综合素质是比赛取胜的决定因素。甚至还我想问问他,你担任得了吗,就凭你?队伍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离了我行吗?但最后我说出口的话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通过竞赛让祁平安、姬爽这些好苗子得到锻炼。”说完连自己都感觉苍白极了。裘段长说:“明白,明白。”

钱结了,指挥也换了。然后?应该是就没有然后了吧。

充满戏剧意味的是裘段长并没有马上离开,反倒把我沏好的普洱捧了起来,裘段长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说:“最后一件事,是请你亮一次轻易不出匣的魔刀。”

“魔刀?”我问。

“对,魔刀,闲时积满尘土做壁上鸣,战时横空出世用之必胜的魔刀。”裘段长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攥住茶杯,攥得手指都褪去了血色,像五根白里发青的小萝卜。

说真的,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之前真有点小看裘段长了。其实我早应该明白的,凭裘段长这样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把竞赛报道收集得比我本人还详尽的人,肯定对任何情况都了解清楚了,不仅知其一,并且知其二。

我不再装糊涂,但我并不想跟着他的指挥棒转,我故意问:“我该怎么做呢?”

裘段长咧开嘴笑了一下,说:“怎么做?你过的桥顶人走的路远,只有你教别人,谁能教得了你?实话说吧,拜过四方庙,只有你是手眼通天的真神。我这边的态度很明确,必须胜!不惜任何代价。”

既然如此,就不用再隐讳什么了,其实也不神秘,说白了就一句话——每一行有每一行规矩,或者叫门道、潜规则,都行、都对。

比如说,数十支队伍同样参加竞赛,怎么来评判高低,区别输赢呢?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谁更舍得在训练上下功夫,谁检修技术更全面,形体动作更规范,便具备先天优势。到了赛场,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摘下帽子见高低,撸起袖子见手段,尽可能拿出最佳状态比试。赢了,用单田芳评书里的话那叫人前显胜,傲里夺尊;输了,也没啥好抱怨的,“钱压奴婢手,艺压当行人”,只能怨你经师不到,学艺不高……明打明拼实力论本事,这是人间正道。

但千万别以为只有这一条道。正道固然平、直、坦荡、正大光明。但走得人也最多,注定拥挤、竞争激烈,竞争越激烈,赢家越是少数人。那么除了正道之外有没有捷径呢?答案是有,走捷径就要借助裘段长嘴里所说的“魔刀”,关键一战生死对决,拔刀出鞘。

简单点说吧,这把“魔刀”对我来说是一个人。当然,以他目前在行里的江湖地位,早已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某个庞大组织或者说一整套操作体系的代名词了。但他最早只是与我拜同一个老师、参加一样训练,师出同门的小师弟。作为少时玩伴和竞赛战友,哥俩一起肩并肩取得过一个又一个荣誉,手拉手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失败。但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他不再像我一样孤注一掷在训练上,而是执着于诗外功夫,往往在竞赛前几天,他就把教练、监考,甚至是裁判、领导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在其他队员挥汗如雨下苦功的时候,他会忙着给关键人物送去土特产,或陪着裁判洗澡桑拿唱卡拉OK。有一回,在全体队员已集中进驻训练营的情况下,他居然不见了,满世界也找不到人,急得全队上下火上房,领队徐老枪更是大呼小叫满嘴燎泡,就差打110报警了。回训练营后他受到了严厉批评,被取消了参赛资格。事后他向我透露,那天他去接待了一个神秘人物,把竞赛的事忘球了。就是从这件事起,他与我正式分道扬镳,说分道扬镳并不是说他退出了竞赛这个行当,准确地说,还从事竞赛,但不再以选手身份。一开始,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干的事更像是替人协调、来回跑腿的中介。之后逐渐成了掮客和中间人,再以后我就不太清楚了。直到有一天,竞赛江湖上开始不断流传起他翻手为云左右成败,覆手为雨操弄比赛的各种传说,越传越神乎……这时的他,真的磨砺成了一把亦官、亦商、亦灰、亦黑的“魔刀”。

既然是“魔刀”,就不止有冲天的霸气,更有阴森的邪气,因此我轻易不用。但这次不同,再怎么说青天河车辆段这支队伍也是由我一手带出来的,成败荣辱不能说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以我的年纪,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竞赛争雄了,不能毁了一世英名。因此,这水,趟也要趟,不趟也要趟。

我每天有练习书法的习惯,现在笔墨现成,我凝神静气挥笔写下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颜体大字横幅。落上款,钤上印章,吹了吹墨迹交给裘段长:“明天到北京后立即给我联系,当面把这幅字交给一个人,剩下的事他自会安排。”

前面说过,我和“魔刀”是迥然不同的两类人,甚至对我们共同借以起家的铁路车辆都看法相左。前不久我们之间曾发生过激烈的争论——我的兴趣仅限于铁路货车,我认为货车好,又稳当,又厚重,还有性格憨厚、身体皮实的优点,谁让我修了半辈子货车呢,我对货车就是有特殊感情。当着他的面,我把货车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我说:“现在人人讲国学,但据我看,只有天天背那么重的货物,千里奔波的货车才能当得起‘厚德载物的夸奖!”谁知他根本不以为然,辩驳说:“货车当然不错,但显粗、显憨、显笨、显慢,与一日千里的时代发展根本不搭噶。相比面言,只有风之子一样的高铁、动车才是真正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次争论发生地点嘛,有点特殊,在一个五星级酒店卫生间里。他一副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任性劲,和我辩论起来唾沫星儿乱飞,根本没把我这个当初的师哥放到眼里。我们并排在一起撒尿,他尿味之骚,尿量之大,敲击便池之响、之冲、之剧烈,都令相形之下的我充满压抑、感到不快。操他妈的!

但为了这次竞赛,我只能服软了,亲笔写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目的是啥?示好。

此时在我脑子里流转的场景是,在金碧辉煌香烟缭绕的五星级卫生间里,“魔刀”一边欣赏着我的书法,一边将脸笑成一朵盛开着的菊花,小便起来既轻松,又畅快,活脱脱唱了一首小溪流的歌。

走的时候,裘段长从口袋里拿出个比之前明显更厚实的信封,连同上一个一起放在茶几上,两个信封全都鼓鼓着肚子,摞在一起像张咧开的嘴。裘段长走了好久我都在端详着这张嘴看,它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到此为止,我的事情真正做完了,我像一个跟地主结清账目的长工,此后,无论地里长不长庄稼都不再与我有半点关系。

过了两天,我回了趟老家,饶有兴趣地对堂哥电话里说的内容进行了印证。在被挖掘得残缺不全的墓地上,我做了两个决定:一是今后不再参与任何竞赛。二是不再固执,要逐步向之前不屑的广场舞、遛鸟和象棋门球靠拢。是的,从老家一回去,我就开始实施了,我开始向我的舞友、球友还有棋友吹嘘我家祖上的故事——“你知道吧,从前有一群孩子在一起玩,看到路旁有一排梨树上结满了果子,别的孩子都争先恐后爬上去摘,有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却无动于衷,对伙伴们说,那些梨树生长在路边却没有被采摘,一定是苦的,小伙伴摘下来一吃果然是苦的。这个孩子后来当了大官……对,你猜到了吧,他是我的第三世祖宗……”我像阿Q一样,这些与祖先有关的功绩我逢人便讲,我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说:“你们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前我家祖上是阔过的。”

国庆前夕,我参加的声乐舞蹈队组织了一次祝福祖国生日文艺汇演,大家表现都很起劲,汇演反响好极了。完事相约一起吃饭,就在进入饭馆坐定吆喝服务员上菜的时候,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这一幕我不确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发生过,甚至不能确定发生在前生还是今世,只知道无比熟悉,异乎寻常熟悉。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祁平安这个人,特别神奇的是,意识里刚刚出现了他,马上就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抬头看,正是祁平安。

虽说之前做了不再关注竞赛的决定,但我与祁平安的交集里只有竞赛。为了不致尴尬,我没话找话说:“怎么样,胜利归来,高级技师顺利评上了?”真的是没话找话,因为竞赛结束不久“魔刀”就打来电话,他告诉我青天河车辆段获得了全路团体第二名,成绩相当出色。锅里有饭自然饿不着碗里,以祁平安的技术水平,不用想我也知道成绩一定相当不错。

谁知祁平安叹口气说:“别提了,你请假后的第一次训练我就被换了下来,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祁平安竟然根本没有参赛?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那领检呢?”“换成了祝运。”我诧异地张大了嘴。不等我继续问,祁平安告诉我:“姬爽也换掉了,女队领检最后参赛的是黄湛湛。”

“裘段长呢?”“你说裘段,他现在可是风光无限,作为带队总指挥一举斩获全路每二名,回来就受到了局长表彰。庆功宴上,裘段长敬酒,局长破天荒连喝三杯,还用拳头捶着他肩膀,‘多少年都颗粒无收,这回你小子算喝上这杯甜酒了。”祁平安这番话一下子把我打蒙了,事事处处都与我想的不同,剩下他再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看见祁平安手里还捧着那卷书稿,拿过来翻了翻,似乎又增添了不少新内容。我于是又没话找话说:“吃个饭还随身带着宝贝啊?”祁平安不好意思地把书稿抖了抖,笑笑说:“我们几个喜欢车辆的朋友建了一个技术交流群,这不,今天聚会,大家来一起探讨探讨。”

“这么说,技术还得学?竞赛还得搞?”

“得学,得搞!”祁平安信心满满接着说,“不学不行啊,铁路發展越来越快,高铁已经成为国家名片。我们青年人不学习的话,还不得被形势淘汰?”

作者简介:李笑程,男,1974年出生,河南省作协会员,郑州铁路局作协会员。有《哨所情话》《摩擦起电》《录音笔在尽情歌唱》《在文化街上为文明担心》《孩子,尽情说出你喜欢》等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昆仑》《奔流》《中国铁路文艺》《绿灯》《解放军报》《河南日报》《人民铁道》等报刊。现在工作于郑州铁路局焦作车辆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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